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22章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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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谢治群在梁念诚窄小逼仄的宿舍内,待了将近半小时有余。

  梁念诚前前后后心虚地忙碌,先到盥洗室换好衣服,又到厨房给谢治群烧热水喝。

  而这段空暇时间内,谢治群若无其事,他尝试呼唤一声“梁念诚”,却久久无人回应。

  与怆然如泣的雨声呼应的,是隔壁盥洗室空降传来的花洒浇灌声。

  许是窗门桎梏的缘故,又有湍急的暴雨肆虐,透明的玻璃板凄然地布满泪痕。

  芸湾镇地处亚热带,每逢夏季,即是雨季的天下,温度高、雨水多的季候特点已是常态。

  受累于气体的急剧压迫,没过一会儿,谢治群感到燥热难耐,粗鲁地扯掉勒紧喉结的衣领,起身朝窗台望去。

  眼中尽是一片灰蓝色的光景,街道和楼房变得混沌不清,没有一点阳光明媚的征兆。

  这时梁念诚端一杯水走进来。

  “你回来了。”

  谢治群看见梁念诚面颊上存疑的潮红,犹疑拍打身旁的空位,声音很轻,招呼道:“念诚,来这坐吧。”

  “嗯。”梁念诚关上门,来到谢治群身边,乖驯坐下。

  谢治群:“这雨看起来短时间不会停了,云湾镇好像一直都这样,每到夏天就像在雨中的森林渡过,嗅到的都是雨露的气息。”

  梁念诚抬起头看他:“治群哥,那你不喜欢吗?”

  谢治群摇头:“并不是,我很喜欢这种天气,但我现在太闷了,总想说什么。”

  梁念诚若有所思:“我也很喜欢,每次下雨,街道都会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让人很舒服,随后太阳也会从乌云缝中出来,把马路的沙砾和树木的枝叶照得金灿灿的,又会让我觉得很温暖。”

  谢治群愣了一下,笑着看梁念诚。

  随后又有长达二十分钟的老生常谈。

  与很多时候相同,梁念诚腼腆、害羞、怯懦、谦逊的性格,皆在能言善辩的谢治群面前暴露无遗。

  尽管心中郁积的话数不胜数,到最后能吐露的却只有一两句。

  他并非不善言辞,而是怯于表达,而这怯于表达的因素既囊括严防死守的暗恋情愫,也有死不悔改的生理反应,更有谢治群不经意温柔间带给的无数次心动。

  他是个庸俗至极的人,庸俗能埋没很多丑恶的本能,他最害怕在表露心中所想之时,一不小心就将悖德的感情付诸于口,故而只能拙劣地步步为营。

  相较之下,谢治群的表达欲出乎意料地旺盛,梁念诚愈是掩饰情绪,他愈是想得寸进尺,妄图更多了解。

  更何况每每与梁念诚那双漆黑寂静的眼眸相对时,躁动的心就如接触到一滩死水,顷刻间便沉静。

  谢治群喜欢那双深邃的眼睛。

  所幸的是,他好像不是一厢情愿,那双眼睛也总会时常跟随自己。

  他耐心地听梁念诚用平淡的语调讲述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来到小镇工作的契机。

  谢治群很心疼梁念诚,但知道仅有心疼并不足够,最多只能做安慰的慈善者。

  “以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他皱紧眉头,视线一晃至梁念诚单薄的衣裳,面色凝重地勒令:“而且,下雨天不要只记得给别人送伞,以后也不要随便为别人乱花钱,你要照顾好自己。”

  梁念诚语气一噎,原想申辩“我没把你当别人”,但惶恐爱意太露骨,只好委屈地咽下这口气,口是心非地答“好。”

  这简单的回应,倒令谢治群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升格,却不知道这是梁念诚唯一一次别有用心的敷衍。

  美好的时光总易逝,疾风骤雨的狂怒转换成淅沥小雨的温润也不过毫厘,窗外不再那么吵了。

  谢治群拣起外套说:“雨好像快停了,念诚,我要走了。”

  “治群哥,我送你。”

  梁念诚像只忠诚的小狗一样贴近,手足无措地攥紧衣袖,面色貌似因寒冷而变苍白。

  谢治群温柔地笑,婉拒道:“小孩儿,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外面还很冷,你就不要出去了。”

  似一个慈祥的长辈般板直腰杆,柔拍梁念诚冻僵的脸蛋,便离开了。

  梁念诚眼神迷离,愣在原地,突然想起什么,遂追到门口。

  正欲下楼的谢治群闻到动静,也回过身,听见梁念诚从楼道口传下来的高昂声量:“治群哥,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生日?”

  谢治群心一颤,遥望站在孤风中久久伫立的梁念诚,尽管不知道原因,但还是给出答案。

  后来的日子,谢治群很少再和梁念诚有交集。

  彼时正值年末班车,一年到头累积下来的工作堆积如山,谢治群一头扎了进去。

  偶尔也能见到梁念诚,但都是一些意外的时间,意外的地点。

  那时候的梁念诚每天穿着工厂的灰蓝色工作服,棱角比初见时分明利落,脸颊时常沾有黑色的油渍。

  鉴于终日躲藏在阴暗的工厂大棚区中维修电路,黧黑的肤色悄无声息褪换成健康的麦色,五官摆脱少年的青涩,相貌日趋俊秀,在一众工友中脱颖而出。

  谢治群每天清晨去早餐铺,总会遇见站在马路旁,买好白馒头的梁念诚;还有傍晚时分,在杂货铺购买生活用品的间隙,也会遇到在那兼职的梁念诚;还有之后好几次瓢泼暴雨,他茫然四顾的时候,也能遇见一个在雨中奔跑,给自己送伞的梁念诚。

  那时的谢治群才知道,原来梁念诚也会不听话。

  他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与庸常中一点点被梁念诚渗透,他们逐渐成为真正的朋友。

  梁念诚吃苦耐劳,兢兢业业,连续两月不间断地努力学习工作,终于不孚众望,获得师傅何恺同的认可。

  工厂大工率机器繁多,线路错综复杂,出现电路故障乃是家常便饭,但相关人材的稀缺仍是庞大工厂所要解决的一大弊端。

  起初何恺同并不相信年纪尚浅的梁念诚能啃下这块硬骨头,他对徒弟要求严格,讲述过程删繁就简,往往是希望不要依赖于死板的课本知识,而是多去实践,锻炼动手能力。

  大多数人学到一半便知难而退,因这份工作的危险性高,以及知识体系繁琐,晦涩难懂。

  可梁念诚与众不同,一拿到工厂发放的课本,便会努力研读,充分吸取知识,并不耻下问,实操时也敢于尝试,从不畏首畏尾,似乎对这项工作兴趣浓度高。

  何恺同开始对这个喜欢埋头苦干的少年青眼有加。

  有一次下班,何恺同叫住正为一台机器做电检的梁念诚,询问他待会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岂料梁念诚从机座底下探出半个头,稍有抱歉地抹了把脸,说:“抱歉,师傅,待会我还要去兼职。”

  何恺同不由得吃惊:“这么辛苦,念诚,平时工作这么忙,你晚上还要去兼职,吃饭怎么办?”

  梁念诚腼腆地笑,解释:“早上的馒头还有剩的,我吃那个就行了,再过一个月糖厂的开榨期也让电工值夜班了,而且马上过年,寒假过后弟弟妹妹开学也要学费,我得抓紧时间多攒点钱儿。”

  何恺同越听脸色越凝重,自愧不如。

  梁念诚年纪和自己家儿子差不多大,品性却相差甚远。

  梁念诚虽然年纪小,却早早担负起养育家庭的重任,他的儿子如今还不学无术,混迹在各种游戏厅,一副衣来伸口,饭来张口的妥妥皇帝范儿,哪里识得生活的疲惫与酸楚呢?

  这么一想,他的爱怜之情更甚,便提议:“这样吧,你给我一个你的号码,下次我不排你的班了,我叫你来家里吃饭。”

  梁念诚一怔,窘迫道:“抱歉,师傅,我还没有手机……”

  何恺同瞪圆双眼,平日梁念诚都提前上岗,工作也从不缺勤,技术有目共睹的突飞猛进。

  很少有让他操心的机会,渐渐的,两人沟通便用不上手机,有事在偌大的工厂喊一声就有回音。

  但在工作岗位没有手机,属实说不过去。

  他百感交集,又是心酸又是担忧:“念诚,唉……你这,没有手机怎么行呢?”

  梁念诚点点头,弱弱地说:“师傅,你别着急,我会慢慢攒钱买的,但可能要久一些……”

  何恺同一听,知道不能再为难,便蹲下,拿出一条干净的面巾,替梁念诚擦去面颊的污渍,义正言辞道:“那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没有班,我叫你去家里吃饭。”

  梁念诚受宠若惊,见何恺同这么坚持,没理由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