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17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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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念诚没想到那台粉嫩的摩托车居然会是亮仔的。

  这会儿天空还是铅色的,酒渣色的云层隐约泛出点明黄的光晕,工地隔壁的养鸡场放飞齐鸣,引吭高歌,唤醒了沉睡一夜的大地和灵魂。

  梁念诚穿上谢治群之前送的黑色球鞋,微微抬起脚,有些出神,这一周他都没舍得穿,原因还是怕弄脏,宝贝似的藏在床底。又洗干净脸,换上唯一正式的白色长衫,往人前一站,简直与平日那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判若两人,整个人变得亮堂,也有精气神多了。

  亮仔一身牛仔工装,亟不可待跨坐在小电驴跃跃欲试,架势颇为飒爽,当他看见焕然一新的梁念诚时,自鸣得意的笑容在刹那间凝滞,半晌反应不过来。

  要知道自打他认识梁念诚的第一天起,就斩钉截铁地认定这小子必是在泥坑里摸爬滚打长大的,生活习惯邋邋遢遢,不拘小节。鲜少到这人干净整洁的模样。

  他想,果然还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小子一打扮起来,居然这么帅气。

  当他回过神,梁念诚已经蹙着眉走到他身边了。

  “这车是你的?”

  亮仔泰然自若地扬起下巴,示意明确地怕打牛皮质地的后座,娓娓道来:“是啊,前两天上集市看种的,想我亮仔这么多年都没有自己的座驾,那不是在屈材吗?今天我心情好,让你和我一起荣登宝座,怎么样?够不够意思。”

  梁念诚忍俊不禁,虽然对亮仔斥“巨资”购买的行为无法苟同,但这能让自己的出行方式更便捷,故而真诚道:“嗯,谢谢你,亮仔。”

  目光浏览一遍车身,不急不躁地添一句:“你的车很酷。”

  亮仔没料到沉默寡言的梁念诚能这么捧场,昨日他买来这台车,工友们不是津津乐道调侃他是发疯了才这么做,就是明里暗里讥讽他“人傻钱多,瞎忙活”。

  反正没一个人赞同他的,只有梁念诚会不嘲笑他。

  他麦色的面颊泛上绯红,羞赦道:“嗯,上车吧,待会糖厂人多了就不好了。”

  梁念诚答“好。”遂上了车。

  两人离开工地,中途适逢一家早点铺,买了包子和矿泉水,吃饱喝足,便又匆匆踏上征程。

  之前梁念诚听小道消息说,这次面试的人数众多,几乎所有小镇待业以及失业青年都会慕名参加。

  当他来到糖厂门口,果真名不虚传,如传说的那般人山人海,队伍都拥挤到马路上了。

  糖厂外围被绿油油的甘蔗林包裹,远处有黑色的山丘,以及矮小的农舍,近处有柑橘林和西瓜地,工厂上方源源不断喷射出缥缈的灰烟。

  当地果农会专门雇佣廉价的越南工人,节省开支。鱼龙混杂之地,时常会有偷窃的恶闻。为了避免车被有心之徒盗走,亮仔特意绕过糖厂,将车停靠在距离较远的桉木农场附近。

  当梁念诚规矩地排在队伍末尾,亮仔一脸恨铁不成钢揪住他的衣袖,拽离队伍,附耳小声说道:“要你这样排,估计明年也轮不到我们。”

  遂把一个眼色抛往队伍前列。

  梁念诚起初不明所以,但亮仔二话不说拽着他前走,丢下句“跟我走就是了。”便心领神会。

  他回头看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虽心有愧疚,但脚步却愈加坚定,暗示这次一定要成功。

  他们来到队伍的前中段,亮仔忽然拍打一个身穿灰蓝色工装服男人的肩背。

  男人回头,一看到是亮仔,眼神是惊喜的,转至梁念诚时,又变幻成惊愕与厌恶。

  梁念诚见到这人的真容,不免震惊,但未在面上表露出来,因为此人正是之前和亮仔在小巷做爱的男人。

  他认出我了,梁念诚想。

  亮仔拉着他的手插进队伍中,此时他们前面只有十几个人,并不算多。

  梁念诚身后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汉,穿着一件洗的发皱的棕色长衫,正用一种漠然麻木的眼神与他对视。

  他羞愧地转过头,浑身不自在。

  这时他听见男人问:“苏宁亮,他是谁?”

  亮仔的声音充斥聒噪:“我朋友。”

  紧接着两人开始窃窃私语,大多是男人在问,亮仔则时而冷漠时而愠怒地答复,态度很差劲。

  梁念诚没有撬人墙角偷听的怪毛病,很尴尬地转过脑袋。

  彼时他们正卡在大门左侧的人行通道处,围堵得水泄不通。

  而这是被一辆辆通往糖厂内部,满载甘蔗的货车所逼迫的,货车上灰色泥泞的甘蔗堆出了车厢,满头大汗的司机忙不迭下车,同一个身着灰蓝色工装制服的,看似是员工的男人交涉。

  “老李,你看看这是今天的款单。对不对得上。”司机抬手抹了把汗,声音洪亮如雷。

  男人一丝不苟地审视款单上的条目,逐字逐句地念出:“重量,两吨,贩卖商,王德威。”

  亮仔忽然回头问:“我给你办的身份证带来了吗?”

  梁念诚微微愣了一下,心照不宣地答:“嗯。”

  他之前还为没达到工作法定年龄而犯愁,此前工地鉴于工期紧张,急需人手,并没有考究他的年龄。

  亮仔闻难后,便胸有成竹地称要从别的门路帮他重新淘制一张,新的身份证拿到手里时,他还觉得不可思议,亮仔总能通晓些不为人知的蹊径,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比真实情况要提前一年。

  他惴惴不安地把手伸进口袋,指腹摩挲身份证光滑的外壳,担忧待会儿这片假身份证是否会被识破。

  亮仔见他心神不定,安抚道:“别紧张。”

  梁念诚也是在心底这样抚慰自己的,说:“知道,我会的,亮仔,你放心吧。”

  前面的十几个人很快消减一半,招聘人员每次仅允许通过四五个人。

  梁念诚等了将近半小时,就被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粗鲁地推进工厂。

  他们五个人并排站着,面前站立一个面容肃穆的男人。

  此人黑寸夹白,不怒自威,胳肢窝夹着本乌黑的小册子,周身透出一股精干明练的气质,灰蓝色的裤腿渗出乌黑的印迹,看架势是班头无疑,正派学徒工一一收集五人手上的报名表。

  男人身后是层层叠叠的,正运转的重型榨糖机器,钢筋的模切音与鼓风机的镇动音交织狂暴,正嗡鸣作响,不绝于耳。

  机数庞多,机身硕大,场面极为宏伟壮观,整个工厂皆被这股热腾腾麦芽糖甜香牢牢包裹。

  梁念诚被热汽蒸得面色潮红,他感觉自己都要快醉倒在这片甜海里。

  地上整齐划一摆放几个机器模型,从左到右,分解拆分的零件依次增多,并且逐渐繁琐冗杂,抹布状的地面积堆一滩又一滩未干涸的油亮黑渍。

  男人淡淡瞧了五人:“鄙人姓何,时间原因,你们可以称呼我何师傅,你们都知道工厂分为锅炉,炼制,机电,压榨这四个车间,要去锅炉,炼制,压榨的去老李那儿,机电留在这。”

  说完指了指旁边的角落,大家才知道那儿还有班头模样的人在等候。

  几人互相眼神示意,亮仔暗暗用肩膀碰撞梁念诚,示意他要不要一起走。

  梁念成闷不吭声,观望着地上七零八落的零件,摇了摇头。对亮仔的邀约不为所动,转过脑袋,眼神静默,“我不走了。”

  亮仔叹了口气,翕动嘴巴,没有发出声音,但梁念诚能看出这是对自己说“加油。”

  最后场下只剩下梁念诚一人。

  巨风冲撞着空荡的工厂,吹胖每一个人的衣袖,何师傅有些吃惊地打量面容青涩,但眼神坚毅的男孩,问道:“你多大啊?”

  梁念诚脸不红心不跳地答:“十六了。”

  何师傅将信将疑,垂眼瞟了眼报名表,的确是十六岁,但看着也太小了。

  他指着地上冷冰冰地说:“你把地上的零件拼好。”握一支马克笔朝身后几台荒置的机器指,“再去看看会不会用。”

  梁念诚应道,蹲在地上,仔细端详地每一个零件的构造,尝试在空泛的大脑中冥想,拼接,组装。

  他选择留在这并不是毫无理由,之前在工地上也常遇到设备故障的问题,巴子曾长期负责机器维修,他作为帮手多少耳濡目染一些,非常热衷将废旧的机器拆分肢解,再提取一个小零件研制成新零件,拿去弥补某台机器遏制运行的缺陷。

  当时巴子还有模有样地描画了一些简易的电路图,让他临摹,学习电路知识,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太短暂,纵然梁念诚记忆力强悍,也只粗略地学到些凤毛麟角。

  梁念诚刚开始还有些吃力,不过慢慢便得心应手,时间过去一小时,几个机器雏形初见。

  半小时后,梁念诚终于结束了这项工程,遂去检查设备是否安全,确定其中一台没问题,才开始操作。

  要学会操作并不难,关键在于选对机器,他试着摁启动键。

  须臾,机器开始嗡嗡运作,硕大猛烈的疾风之刃搜刮着梁念诚细嫩的脸,将他逼退了几步。转身便见何师傅蹲在地上仔细打量成品。

  他讪讪地等着,等到头皮发麻,何师傅转过身,将他从头到脚都审视一遍,就好像在估量骨密度一般,要将他整个人看穿,琢磨通透。

  工厂温度高,梁念诚早已汗流浃背,身上的白衫都湿透了,他招架不住这深远的目光,冷不丁地打了一声喷嚏。

  千钧一发之际,那何师傅居然喊了声他的名字

  “梁念诚?”手上拿着他的报名表。

  “是,何师傅。”梁念诚噤若寒蝉,只为等一个答案。

  何师傅的音量醇厚,晃荡在偌大的工厂间:“你真的十六岁啊?”

  他还是不信。

  梁念诚想,但仍是点头,坚定地表示自己的确十六岁。

  “对维修电路有了解吗?”

  其实没有多少,但梁念诚依旧坚定地答:“有。”

  此时何师傅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提出一个刁钻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别的车间?那里的录取率更高,工作也更保险。”

  梁念诚知道这个车间工资是最高昂的,但也是最难最复杂的,不能用区区三言两语蒙混过关,换言:“因为我喜欢,我喜欢这份工作。”

  何师傅狐疑地愣了一下,抿起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梁念诚心中结起的冰霜亟待消逝,他知道自己可能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