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一阵晚风拂面而来。
窗户是开着的,在窗边站着的,看上去便是一个从被岁月苛待过的人。
虽然皮肤略显松弛,皱纹也在眼角绽开,但优雅的身段,娴静的容貌,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贵气。
当她看向江余时,眼睫微微颤抖,好似颤落了几片月光。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但是眼眸中已经是数不尽的情绪。
江余分辨不清那浓稠的情绪中到底有什么,甚至分不清她眼中的人是不是自己。
他不是一个喜欢沉默的人,但是在这种沉痛的目光之下,一时也忘了说话。
很久,年迈的女人终于挪动了脚步。
开始只是试探着的,小步地朝这边走,走了两步,脚步便不自觉地加快了。
就好像,她再慢一点,眼前的人就要消失了。
江余不动,静静地看着,忽然之间,他看到女人踉跄了一下,险些倒下。
下意识的,江余还是赶紧向前一步扶住了她。
我真是个烂好人啊。江余在心中暗暗钦佩自己。
“江老师,您慢一点,我又不会消失。”
一片静穆之中,江余率先开口了,用了敬辞,显得客气又疏离。
江素雁没有察觉到江余的疏离,她满怀的思念早已溢出来了。
好像许久未曾见到孩子的女人,她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在灯光之下晃着令人触动的光。
江余扶着她,她也紧紧攥住了江余的胳膊,呼吸急促。
“孩、孩子……”
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地叫出两个字来。
江余喉结滚了滚,垂下眼眸:“您注意身体,别太激动了。”
这话说得薄情。
江素雁心里难过,她在这一瞬就能感觉到江余的冷漠。
当然,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她料想过很多情景,如果说江余能够欣然地管她叫一声外婆,那连她自己都会觉得不合理。
她知道江余也会怨她,能同意与她见面,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
可是就算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难过。
在她心中,纵然先前的日子他们从未谋面,眼前的人依旧是自己的亲外孙。
“江老师,您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江余静静问道,与江素雁克制的悲痛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大冷血人。
“孩子,我只是想见见你。”和你说说话,问问你近些年过得好不好,还有你的母亲。
江素雁无比克制,她既害怕提起江挽,让江余伤心,又害怕说得太多了,惹江余厌烦。
从江余平静的目光中,她可以看出来,江余对她是没有多少感情的。
果不其然,江余皱了下眉,但还是客客气气的回答:“劳您挂念,您现在见到了。”
这并不是对待亲人的态度,更像是对待一个前辈。
江余心中也有一瞬而过的悲伤,但那并不是作为江素雁的孙子的悲伤,而是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对一个老人的短暂共情。
“虽然我的时间不多,但还是坐下说吧。”
江余看出了江素雁内心的激动,提议道,随后便扶着江素雁坐到了旁边的小沙发上。
桌子上有水杯,江余顺手拿来一个,给江素雁倒水。
站在饮水机前接水时,江余背对着江素雁,淡淡说道:“我知道您是谁,只是不知道您来找我是什么目的。”
一句话戳破了两人之间朦胧的关系,江素雁也无可回避。
倒了水,江余给江素雁端来,边走边说:“如果是问江挽的事情,我无可奉告,如果是我的事情,我就更无可奉告了。”
江余说话时耸了耸肩,脸上带着笑意,把刻薄的话说得轻巧了几分。
江素雁似乎是没料到江余会这么说,直接给她的话都堵死了。
她愣了愣,想要问问为什么,但是没有问出口。
不问她也知道的,江挽是被她赶出家门的,早已与家里断绝了关系。
至于江余,从小到大没有一起生活过,不愿与她亲近是很正常的。
甚至,江余现在能站在她面前和他好声好气地说话,都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如果是她那个性格倔强的女儿,估计根本不会同意见面,就算见了也免不了是恶语相向。
江余将水杯推给江素雁,坐到了她对面。
见江素雁没有凄凄惨惨地和自己诉苦、求情,江余不由得感叹,江挽怎么没有遗传她妈的教养?
其实,他倒是不介意和这位聊聊江挽的事,但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契机。
而且,江挽那些残破的经历,真要说给这位老人听,那就有些报仇的意味了。
于是江余解释道:“我愿意与您说些江挽的事,但没什么好事儿,说了估计也是给您添堵,现在也不是时候。”
江素雁的眉眼顿时显出悲伤,她当然懂江余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的女儿一直在受苦。
很快,她收敛的悲痛,抬起眼来。
“小鱼啊,我来找你,其实也是想要……”
“如果您来找我,是想要让我认祖归宗,那我提前说了,不可能的。”江余打断了江素雁的话。
果然,江素雁的脸色瞬间不好了,大抵是被他猜透了心思。
但是江素雁咬了下干瘪的嘴唇,呼吸哽了一下,没有立即追问。
江余看着江素雁极尽克制的模样,心情也有些压抑了。
但如果仅仅是为了江素雁好受些,就让他管江素雁叫一声“外婆”,他也确实做不到。
他已经不需要亲人了,真的不需要了。
如果江素雁是在江挽刚刚离婚,孤身带他离开的时候出现,那么他很愿意认这个外婆。
如果是他上中学的时候,他也不介意多一个亲人。
甚至于,如果在江挽死去的那天,江素雁出现在了他面前,拥抱他,他也不会拒绝。
但是现在是真的不需要了。
江余叹口气,想要找些说辞安慰一下江素雁。
“我没有怨恨您的意思,因为我对您从未有过期待,毕竟江挽也几乎没和我提起过您,甚至在今天之前,我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
江余说着说着,觉得这话更加薄情了,好像丝毫不能起到安慰作用。
看江素雁的脸色,也没有丝毫的好转。
江余停了下来,思考着改如何把话说得好听一些。
但是不等江余再开口,江素雁便主动说了:“孩子,我都知道,我也不希望给你压力,只是见一见你,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江余抬眸对上江素雁的目光,虽然悲痛依旧,但慈爱也难以掩藏。
他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点点头对江素雁道谢:“谢谢您的理解。”
“今日以后,你照常生活就好了,如果有什么困难也不要客气,就算是……给喜欢的晚辈一些关照吧。”
江余看到江素雁眼眶中的泪,当那滴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下时,江余还是忍不住地心里一紧。
“外面还有人等我,江老师……日后再联系吧。”
江余没有把“再也不见”“后会无期”说出口。
他确实这么想过,如果江素雁纠缠着要他认祖归宗,他就什么狠说什么,争取给老妖婆说得心梗。
但是江素雁完全不是“老妖婆”,她浑身上下都是教养与气质。
隐约间,他还能从这她的身上看见一些江挽的影子。
江挽不犯病的那几年,也是这般矜贵自持的。
所以,江余到最后还是没能说一句狠话,安安静静地退出了房间。
关上门,走廊的温度稍低,江余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胸口的郁闷便被冷气带走了一些。
“怎么样?”靠在门边的陈静见江余出来了,便赶紧走过来问。
陈静旁边还站着顾知潮,虽然没有立即问他,但目光却锁在了他身上。
“我没事。”江余回答了陈静,但却更像是在对顾知潮说的。
小五也在,颠颠地跑来,“江哥,你没跟人打起来吧?”
“……我至于吗?”江余白了一眼小五。
就算他平时再莽,也不至于在会场跟人打起来吧。
小五憨憨地笑了笑:“静姐说怕您给人家气到心梗昏厥,特意叫我过来,一旦晕了,我背起来就上车去医院!”
“……”江余沉默了
自己究竟是给这些认留下了什么印象啊!
顾知潮看了一眼小五,没说话。
小五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陈静更通透些,拽起小五的卫衣领子,对江余说道,“有事儿叫我,没事儿别给我找事儿。”
说完,陈静就拉着小五撤了。
江余刚才看到顾知潮给小五使眼色了,知道顾知潮有话要说。
两人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顾知潮先拉起了江余的手,朝着内场走去。
跟在顾知潮身后,江余主动问他:“你也觉得我会给江素雁气到心梗?”
顾知潮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即回答。
江余以为他默认了,便无奈地继续说了:“虽然我是有过这个想法,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不可能真的……”
顾知潮听着,脸色凝滞了片刻。
他还真敢想啊?
等江余说得差不多了,他们也快走到了,灯光也逐渐昏暗下来。
江余正走着,没适应眼前的黑暗,忽然之间就撞到了什么东西,马上便反应过来,这是顾知潮的胸膛。
“突然停下干嘛?”
借着舞台上打过来的微弱灯光,江余抬起头,看到顾知潮朦胧的眉眼,像是一杯烈酒,装在敦厚的玻璃杯中,闻一闻就要醉了。
顾知潮攥住江余的胳膊,稍微低头,抵住江余的额头。
他合上眼睛,叹了口气,满怀无奈。
“江余,我只担心你,只要你能好好地回到我身边来,其他人都无所谓了。”
顾知潮的声音被舞台那边的音乐声盖了大半,但是落在江余耳朵里却清清楚楚。
当顾知潮抵着他讲话时,低哑的声音通过骨传导,带着他的心脏也在颤动了。
最终,江余怔愣片刻,抱住了顾知潮,心里那些撩人的骚话都没说出来。
他不太喜欢纯情的桥段,但是他太喜欢顾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