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雪下松【完结】>第23章

  “姐,昨天是不是有个大高个来店里买过东西?”林逾静一只脚都踏出店门了,突然想起昨晚赵珏带来的一大袋零食,“穿一身黑,大概高我半个头,梳着个油光发亮的侧背头……”

  店里新来的大姐一下反应过来,眼尾笑出褶皱,“哦!就是那个宽肩窄腰的大帅哥是吧?”

  “应该是吧?”林逾静看着露出一个花痴笑容的大姐犹豫地点点头,大姐站在柜台后边说道:“他是昨晚来的,一进店就把我看着,当时我还以为是什么坏人呢,叉着腰就给他蹬回去了,不过他很快就买了一大堆店里卖不出的存货走了。”

  那就对了,林逾静想到昨晚把小丫头辣出眼泪的芥末味零食,赵珏这口味指不定有什么大病。

  外边的天有点阴沉,乌云压得很低,仿佛下一秒就会笼罩在人脑门上,林逾静不喜欢这种天气,他记忆中每逢阴雨时节,乡下铺的石板地砖就会因为返潮变得黏糊糊的,人踩在地上,小腿骨仿佛也跟着受了寒,阴颤颤地发凉作痛。

  雨将落未落,林逾静想到快要放学的小丫头,决定回家取一把雨伞备用。

  拿着雨伞出门时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外边的凉风吹拂在脸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赵珏的名字,林逾静下意识一扬嘴角,接起来一听。

  倏然间,外边卷起狂风,豆大的雨滴径直滴落在干燥的地板上,视线变得暗沉,林逾静抬头看天,一滴水砸进他眼里,害他眼睛一痛,下意识闭紧了双眼。

  赶到一小门口时外边聚集着一群人,林逾静挤进人群,赵珏看见他来松了口气,牵着林吱吱的手交给他,“我来找耿展鹏,路过门口遇见这位女士,非得说她是林吱吱妈妈,要带小丫头离开。”

  人群中的一张女人的脸露出来,林逾静怔住,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过去枯黄的面容此刻被涂抹均匀的素颜霜掩饰成白色,她有一双和林吱吱极其相似的眼睛。

  林逾静还记得对方穿着红色旗袍嫁进林家时多么青春艳丽,后来带着三岁女儿叩开他城里的屋门时又有多么落魄狼狈。

  就这么几年的时间,青春与落魄全部消失,新的经历与岁月凝聚出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看着林逾静,操着一口熟悉的乡音喊他:“小静。”

  林逾静牵住小丫头的手一紧,林吱吱手被他攥疼,抿住了唇一言不发,她似乎能察觉到爸爸现在的情绪不太对劲,盯着不远处自称是她妈妈的人非常害怕。

  周围看戏的人散去大半,赵珏惊讶地走到林逾静身边,“难道她还真是小姑娘……”

  林逾静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一个嗯字,他看着靳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靳兰浓黑色的粗眉一撇,挎着手里白色小提包不满道:“我想女儿了,回来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她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嘴里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小静,你也知道我当初离开吱吱是无奈之举,现在我回来了…..”

  “大嫂,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把吱吱交给我的?”林逾静打断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额角绷起一条青筋,情绪压抑到了极点。

  当时的林逾静在临海市一家汽修厂里当学徒,工资不高,他在城中村租了个狭窄的房子一个人住着,那房子很小,走上长满青苔的斜坡进入一扇生锈的大门才能进去,屋内摆着上一任租客留下的破洞沙发和木板床,林逾静平时和父母几乎没什么联系,孤身一人住在那个破败的地方。

  大概是他哥去世半年后,大嫂靳兰抱着仅有三岁的林吱吱敲响了那道被蠹虫蛀空的房门,她穿着不合身的红色绵纶外套,流着泪请求林逾静帮忙照顾几天孩子。

  林逾静知道,靳兰从嫁进林家那天起就不喜欢自己,她总觉得是自己这个二子的存在瓜分了林家本就不多的家产,认为是因为自己硬要读完高中才导致林家一贫如洗。

  毕竟在他们那个时候,大多数小孩从十四岁就开始外出打工,不管钱多钱少,至少不会让家里养着。

  林父当初也打算让林逾静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是他自己铁了心思要去读书,林父拗不过他才同意。

  也正是因为这样,嫁进门的嫂子一直看他不太顺眼,认为他读书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她觉得林逾静应该出去上班挣点钱回家,这样自己嫁过来时就能住上新修的小楼房。

  后来他喜欢男人这事曝光,靳兰反应就更强烈了,明里暗里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不希望林逾静回家的话。

  林吱吱出生后,他和小丫头只要有一点互动,靳兰就会紧张兮兮地把自己的女儿抱走,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传染源。

  林逾静并不在意,反正他对这位嫌贫爱富的嫂子也没什么好感,毕竟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未婚先孕的事情传回了家里,她也不会嫁给林俊。

  可那时候没办法,她怀孕的事情被同乡的姐妹说漏了嘴,靳家人思想保守,为了名声急匆匆和林家定下了婚事。

  “小静啊,我带着吱吱来城里打工,但是我现在借住在别人家,你帮我照顾吱吱几天好不好?”靳兰第一次对这位年轻的小叔子低头,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甚至带着恳切,她说着说着哭出声来,“我知道过去我对你不好,但是这次求你帮帮我们娘俩,三天后我找到新住处就来接她,好吗?”

  她是那样情真意切,到底是一家人,林逾静不可能拒绝,他接过靳兰手里的布袋子,那里边装着林吱吱所有的生活用品,从此靳兰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林逾静后来才知道,靳兰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带林吱吱一起走,她和隔壁村的老李带着吱吱连夜离开了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之所以会带着林吱吱找上自己,不过是因为他知道林家老两口重男轻女又没能力养育小孩,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希望自己能抚养林吱吱长大。

  如果当时的林逾静稍微铁石心肠一点,那么林吱吱可能会被她遗弃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自生自灭。

  林家从来没想过要绑住靳兰一辈子,林父甚至直言过靳兰可以回自己家去,儿子已经去世,没必要把儿媳妇下半辈子的幸福给搭进去,可惜靳兰选了一条最偏激的道路,她头也不回地跟着老李私奔了,连自己娘家人都没通知。

  林逾静也上过靳兰娘家要一个说法,在他们那里,大大方方离婚分家不是大问题,跟着人私奔却是天大的丑事,林俊去世几个月,林逾静不能接受自己的兄长死后还得被扣顶绿帽子。

  但靳家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靳兰的母亲当着他们的面关上了大门,甚至从门缝里泼了盆脏水出来,她拒不承认自己女儿是跟着别人跑了,这顶帽子不能扣下来,否则靳家还未婚嫁的女儿以后就会招来闲言碎语。

  那能怎么办呢?昔日亲家就这么成了仇人,从此互相恨着,靳家怪林家晦气,林家人的痛楚无处宣泄。

  那是段万分灰暗的日子,父母所有痛苦的来源汇成交缠的河水,全朝他头上泼,所有不幸的开端好像来自于自己,如果不是他,父亲不会摔断了双腿瘫痪在床,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损失了一个劳动力,他哥不会为了多挣点钱去工地上扎钢筋,最后出了意外。

  所有的不幸归结在他头上,好像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林逾静哭过恨过,好不容易咬着牙走到今天,眼看所有的事情都走上了正轨,这位在外边挣了点钱的嫂子回来了,说她要带走自己的女儿。

  “当初我离开吱吱也是为了给她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现在好不容易条件好起来了,我当然得带她跟着我一起生活了。”

  林逾静手上的力气一收,小丫头吃痛,赵珏见着不对劲,环住林逾静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趁林逾静愣住的当口将小姑娘抱了起来,他站在林逾静身边,低声安抚,“没事,别紧张。”

  赵珏在重要的时刻总是意外稳重,林逾静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稻草,稳住身形嗯了一声。

  他深呼吸一口,对着靳兰说道:“大嫂,当初吱吱是你骗着我留下的,小丫头刚来的时候整夜整夜哭着要妈妈,我拨打了无数次你的电话都显示是空号,整整四年时间,你没有哪怕一个电话一个问候,现在小姑娘上一年级了,你说要就要?我不会把吱吱给你的。”

  林逾静没说出那些更难听的话,他为靳兰在孩子面前留一分情面,但靳兰明显不吃他这套,她那双粗厚的眉毛一扬,与林吱吱肖似的五官皱成一块儿,满身嫌怨道:“小静,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吱吱是我忍着十月怀胎的苦生下来的亲生骨肉,难道我会不爱她?我那时候不过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靠自己怎么养得活女儿?”

  “再说了,我当初把吱吱交给你时说得清清楚楚,只是让你帮我照顾一段时间,你也答应了,怎么现在我回来要孩子你就不给了?”

  她嗓门大,喊声能穿透一小外边整条街,学校的保安在外边站着,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走过来看戏,靳兰一看周边人多了更是来劲,单手插腰对着周边路人挥手喊道:“各位来评评理,我当初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外出打拼,结果现在回来小叔子不愿意把女儿还我了,唉,我该怎么办啊?”

  林逾静气得肩膀颤抖,下唇被他咬出一条血痕来,周边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林吱吱被这场面吓得脸色发白,她突然哭出声来,靠在赵珏怀里紧紧抓住林逾静的胳膊,“呜…..爸爸…..”

  靳兰一看小姑娘哭了不仅没降下音量,反而憋足了一股狠劲,愈发大声地在人群中说道:“你们听听,我不过离开一段时间,不懂事的小姑娘都被他们哄着改口叫小叔子爸爸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

  车道上的鸣笛声,周边人群的议论声,靳兰的控诉声混作一团,林逾静像被咸腥的海水灌进口鼻,心脏在黑沉沉的剧烈挤压下发出尖锐的啸鸣声,他在长久的耳鸣声中努力挣扎,终于清晰分辨出两道人声,一道是小姑娘叫着爸爸的哭声,另一道是赵珏的声音。

  “林逾静,别着急,”林逾静被他搭着肩膀,下意识从他手中接过小姑娘,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林逾静抬头看向赵珏,那一刻那一秒,天空落下巨大密集的雨滴,赵珏呼吸一滞,清瘦的人像濒临破碎的瓷器,那双黑黝黝的眼里充满无助与恐惧。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陌生人森冷的恶意之下,林逾静无法将那些百转千回的故事说出口以作辩解。

  更重要的是,无论靳兰当初走得多么绝情,可她的确是林吱吱的亲生母亲,现在她铁了心要回来抢女儿,林逾静害怕小丫头会被带离自己身边。

  他比林吱吱更害怕,但他不能哭,只能抱住小姑娘,一遍又一遍告诉他别怕。

  林逾静站在人群中,赵珏才发现他是那么的瘦,看上去像一根孱弱的翠竹,轻轻一折就会断掉,平日里的云淡风轻与坚强坦然全部消失不见。

  赵珏感受到他下意识的贴近,心绪也随之翻涌,他把林逾静拉到自己身后,对着大声哭诉的靳兰说道:“大妈你声音能不那小点,这又不是剧院,你要是想唱我在学校里给你搭个台子让你上去唱。”

  周边的人听了靳兰的哭诉盲目地站了队,有位大爷小声指责赵珏不礼貌,赵珏冷冷看他一眼,又对着靳兰说道:“你要把小孩子带回去是吧,行,把林逾静这几年替你养孩子的费用拿来,都知道小孩子金贵,吃穿住行和读书教育哪一样不花钱,你不给钱就把小孩子带走,难不成让别人帮你白养,凭什么?”

  这话一出,群众的目光顿时看向靳兰,他们也觉得赵珏说得有道理,既然人家帮你养了小孩,那这钱总得给了吧?

  靳兰哪想过有这场面,她仗着自己拿捏住了林逾静性取向不正常的把柄,笃定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自己吵,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程咬金还长得高高壮壮的,说话盯人时气场全开,靳兰嚣张的火焰被浇熄一半。

  初夏的雨打湿了行人的肩,靳兰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赵珏剌她一眼,转身护着林逾静离开了人群的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