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慧静所在的城市距离嘉文市不算太远，三个半小时的动车就可以直达。
许川小时候也曾经来过这里，当时是跟着妈妈来看外婆的，没想到后来父母的婚姻很快破裂，田慧静干脆就回了老家。
这个曾经让他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城市，成了他这些年来最想到达的地方。
来接站的是田慧静现任的丈夫，他身高大约一米七出头，挺着个中年男人大多都有的肚腩，不像许川爸爸那样帅气，但很沉稳，听说也很顾家。
他许川也不错，见到许川就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肩膀，取下许川背着的黑色双肩包。
“长这么高了，好小子。”
两人往地下停车库走，许川笑道：“是长高了点，谈叔。”
谈建华单手拿着包，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上次见你，也就跟我差不多高吧。”
“那时候没您高。”许川说。
他个子就是这两年才蹿起来的，初中时候身高一直都不到一米七，他不如翟清俊蹿的早，那个时候打架老被翟清俊连人端。
“彤彤在家跟她外婆包饺子呢，听说哥哥要来，开心的一晚上都没睡，起个大早要去厨房捣乱。”谈建华提起女儿就笑。
许川陪着笑了两声，然后问起：“……我妈，她怎么样了。”
好多年没提起这个称呼了，出口的那一刻竟然有点陌生。
谈建华又拍了拍他：“别担心，就是做了个肾结石的微创手术。之前一直没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你都高中了，学习要紧，就等到放假了才告诉你。”
许川沉默了两秒：“嗯。”
谈建华混的不差，至少比许川那个混蛋爹要好，虽说这边房价比起发达地区不算高，但挣得出一套一百六十平的房子还是很不容易的。
同时田慧静也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一家子两个会挣钱的，日子肯定是越过越好。
房门一推开，谈建华就对里面喊：“彤彤呀，看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就乐颠颠地跑了出来，她长得不高，扑过来抓着许川腰际的衣服，仰着头笑：“哥哥！你可终于来啦。”
“来，先让哥哥进来。”谈建华把彤彤扒拉开，从鞋柜拆了双拖鞋给许川。
外婆手里还拿着饺子皮，闻声走出来，人老了眼睛不好使，盯着许川瞅了好半天，张了张嘴想叫他，好像又忘记了他叫什么。
许川微微低了低眼睫，轻声道：“外婆。”
“啊。”外婆忙点头，“好，好。”
许川无奈：“我是小川。”
得了提醒，外婆终于想起来了，连连点头：“对对对，小川。”
“妈妈呢？”彤彤在众人脸上张望。
“妈妈办手续呢，等会就回来。”谈建华说完，眼睛一转看向许川，呵呵笑道：“你们妈妈今天已经好全了，也就是时间赶不上，不然刚都跟我一起去接你的。”
他说完就也去忙活。
许川坐在沙发上，这里的一切他都不熟悉，虽说曾经也来过一两次。
房子布置得相当温馨，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有小孩的样子，随处可见的小玩偶，沙发上横七竖八的小熊，阳台也堆满了各种童年玩具。
他抓着自己的背包，将这里目光所见之处都仔细看了看。
门口传来响动，许川心里一紧张，指甲死死地扣住了背包肩带。
他不自觉地浑身僵直着，十分不自然地看着门的方向。
门被拉开——
女人背着个黑色的大单肩包走了进来，熟练地低头换鞋，进门第一眼先看厨房：“彤彤啊，爸爸跟我告状了，说你在厨房捣乱呢，你赶紧给我出来！”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出来，沾了一手的面粉，笑得咯咯咯的，拉着女人的手指了指客厅：“妈妈你看，哥哥来了。”
田慧静眼睛不自然地一顿，故作平静地顺着彤彤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对上许川淡漠的眼睛，她愣了一下，两年没见，似乎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小川，来了啊。”
许川沉默了两秒，酝酿了很久的称呼现在怎么也喊不出口。
他点了下头，冷淡地移开眼：“刚到。”
田慧静也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彤彤在旁边闹：“妈妈你快把包放下，来厨房玩，偷偷告诉你哦，外婆今天包的饺子都是漏的。”
很快，饺子上桌，谈建华又上手炒了两道菜，几个人围着圆桌坐下。
外婆不好意思地说：“这个饺子皮没买好，不粘，一煮全都开了。”
她的解释只针对许川，抬眼对许川歉意地说：“小川你将就一下。”
其他人都等着，许川的一句“没关系”说出口，好像全桌都默默松了口气。
然后笑着招呼：“都快吃。”
“对了，小川，咱爷俩要不整点儿？”谈建华说着放下筷子要去拿酒。
田慧静一听，眉毛拧起：“小川才多大呀，喝什么酒，你少把外面那毛病往家里带。”
她说完转头看许川，后者笑道：“算了谈叔，我酒量不行。”
中午许川被安排在了熟悉的客房，但他现在其实并没有午睡习惯，高中学习紧锣密鼓，在他的安排里，三分之二的午休时间要拿来写数学卷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中午躺在床上过了。
现在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点睡意都酝酿不出来。
他静静地躺着，大概一小时后，听到了谈建华去上班的声音。
又过了一小时，听到了彤彤起床的声音。
她好像要去上什么并不感兴趣的兴趣班，正跟田慧静和外婆闹脾气，满家跑，不愿意穿练功服。
田慧静来了脾气：“彤彤，妈妈今天可是陪你一起去，你不珍惜机会，下次妈妈再也不陪你了。”
彤彤小孩脾气上来了，想躲懒，哪是轻易能说服的。
一只闹到田慧静给她后背拍了一巴掌才老实，被抓着穿衣服的时候，听到妈妈在耳边轻声说：“你哥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很懂事很听话了。”
懂事。
听话。
许川咂摸着这两个词语，觉得放在小时候的自己身上，着实再合适不过。
“那你为什么不要他了呢？”彤彤稚嫩的童声响起，带着些天真地发问。
田慧静动作一顿，表情变得很难堪，语气严肃：“谁教你这么说的？你们都是妈妈的孩子，只是你还小，需要人操心，哥哥已经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了。”
彤彤撅了撅嘴，还是不太高兴：“哥哥懂事，你去管哥哥呀，我不懂事，你不要管我了嘛。”
田慧静只觉得今天女儿说话格外刺耳，她的脾气也比平时大了些，又在彤彤背上拍了一下，教训道：“你再这样说话试试，等你到哥哥这么大了，你看我还管不管你。”
母女俩离家前许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彤彤撒娇抱怨着：“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哥哥那么大啊。”
许川用被子蒙住了脸，隐藏在黑暗中，不知所谓地竟突然笑了出来，如果不突兀的话，他好想追出去回答她：
不用期待长大，妈妈会永远永远陪着她的。
不多时，田慧静竟然折返回来了，她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刚好对上许川的眼睛，表情尴尬了一下，又很快放松：
“我就想你应该没睡，彤彤那边外婆去陪着了，下午你陪妈妈出去逛逛吧。”
他们是打车去商场的，许川明明记得田慧静会开车，但也没出声问为什么不开了。这么长时间不见，彼此都会多很多默默改变的点，他虽然很想全都知道，但当然不能一个一个去问了。
那多招人烦啊。
田慧静想给许川买几身衣服，进店看的时候，导购一直推荐着一些简单朴素的衣服，田慧静的目光却忍不住会落在一些偏幼稚的设计上。
她上手摸了一下，导购就立刻说：“这个可能不太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小孩了。”
田慧静手一顿，“我就随便看看。小川，有你看上的衣服吗？”
许川知道带他买衣服是例行公事，如果不买，就是任务没完成。
他随手指了两件，想着早买完了事。
导购把两件拿在手里，田慧静指着其中一件衣服上的小熊说：“这件好。”
导购笑道：“果然孩子在妈妈眼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您给儿子看得衣服都偏可爱风。”
不是在她眼里永远长不大，而是在她眼里自己还没长大。
她在许川身高不到一米五的时候就离开了，往后见面的日子都按年计数，在田慧静眼里，他该是那个哭着不愿意弹钢琴的小屁孩。
许川有些小恼火，怎么逛个街还要让人戳心窝子。
田慧静表情有些僵硬。
许川无奈，他抓了一下田慧静的胳膊，笑着解释道：“我还有个妹妹，才六七岁，我妈童装买习惯了。”
许川对买衣服不热衷，为了帮田慧静完成她心头的任务，没逛两三家店就已经全套买齐。
他看了看手里提着的袋子，松了口气，今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田慧静有些疲惫地揉着腰，没等她开口，许川就说：“回去吧。”
她回头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看着他那张越来越像他爸爸的脸。
许川低下头：“刚出院不要太累了。”
田慧静心头一震，无知觉地咬了一下干涩的下唇，她缓了半分钟，忽然笑了：“行，那咱们去喝杯茶吧，你谈叔上次带我去了一家店，环境很好。”
她刚找到方向准备走，身后就响起许川的声音：“彤彤快下课了吧。”
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就去看时间。
手机屏幕刚亮起来，许川就说：“去接彤彤吧。”
她回头，对上许川深沉的眼睛，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直观的感受到“长大”两个字。
他早就不是那个笑嘻嘻乐呵呵，见谁话都多的小屁孩了。他身高足足长到了一米八，处事很冷静很成熟。
“中午彤彤说的话，你听到了吗？”田慧静问。
许川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心里释然大于一切，他印象里的妈妈还很年轻，很有干劲，后来在朋友圈看到的照片也有磨皮，他从来没这么清楚的看出她老了。
“……”
他没说话。
“……妈妈不是不要你了。”
田慧静知道他听见了。
好奇怪。
这个与事实完全相悖的、时隔多年的、毫无说服力的“解释”，竟然让他好想哭。
“……”
“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
田慧静说。
许川仰了仰头，提醒道：“去接彤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