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对龙的感情很复杂。
按理说龙杀死了桃源中的所有村民,又当着她的面杀了她哥哥,小桑应该恨龙才对。
可自桃源秘境崩塌以后,她便记起了所有的事,于长生中永不超生的亲人,夜间地狱般的哀泣以及哥哥漫长的痛苦。龙杀了他们,让他们得以忘却一切再入轮回,反倒是一种解脱。
自哥哥死后,往日活泼跳脱的小姑娘仿佛一瞬间长大,她注视着虞渊的眼睛,恳求道:
“少侠你其实也是修真者对不对,帮帮龙大哥吧。”
桃源秘境为容家私有,与斩棘对战的必然也是容家人。虞渊一时也不清楚容家究竟是一无所知被骨头蒙蔽,还是窥破真相却故作蒙昧,环视一圈后,他问:
“容肆呢?那个高高瘦瘦,头发上挂蓝宝石的修士你们见过没有?”
“四弟说他人脉广,去求救了,现在还没回来,让我们务必等他!”包子与馒头异口同声道。
“好好待着。”
虞渊无法,眼看斩棘已经处于劣势,他从储物符中翻出一身猎猎的黑斗篷,兜帽下拉掩住面容,缩地千里加入战局。
自与骨头一番拉扯反吸了它的力量后,能供虞渊支配的神力便越来越多。
他生疏地操持着力量,原本只是想替斩棘挡下四面八方的攻击,未曾想一朝穷人乍富,力道没控制好,竟将一干围攻人员震到反伤吐血,如临大敌地盯着他。
“阁下是何人,为何干预我容家行事?”有人高声喝问。
事已至此,若贸然暴露身份没准还得赔医药费。虞渊依靠龙首,嗓音压低,斗篷下溢出几声沙哑的笑来,慢条斯理道:
“伤了我家的龙,竟然还问我是谁,容家真是好大的脸。”
说这话时,虞渊藏在斗篷下的手还悄悄捏了个诀,一时间气氛静谧,冷风渐起,卷动几片衰颓的叶逐一掠过众人眼前,而他袖袍不动,只斗篷下溢散出几缕墨色发丝,看起来像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而高手此时只想拖延时间等容肆回来。
“此龙盗我容家秘境重宝,既然阁下执意袒护,那便得罪了!”
容家修士互相对视后,为首一人上前一步,顿喝道。
紧接着围攻虞渊和斩棘的数十人脚步微动,每个人袖中俱飞出一根黑沉带锈的粗大锁链,左右穿梭,将一人一龙围在中间。
“斩棘,快撤!”
虞渊感受到四周蔓延的浓重杀意,心头一寒。
最可怕的猜想还是成了真,一言不合就要下手灭杀,容家连活口都不打算留,想来其中必定有鬼了。
他立马翻上龙身,银龙乘风而起,准备冲出囹圄,但一切已经来不及。
“困龙阵,起!”
随着这一声长喝,无数漆黑锁链仿佛活过来般,不断游移变换,将阵内二人包裹密不透风。一道铁索横来,抽打在银龙身上,肉身强悍的银龙竟被活生生剐下带血的鳞片。
虞渊再不敢大意。
另一边,自秘境崩溃,家中长辈守株待兔般包围他们起,容肆就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他已然了解神墓与桃源真相,几番劝说长辈无果后,便头也不回地御剑去寻他家老祖宗。
群山巍峨,远成黛色。
待容肆赶到老祖宗常在的观山亭时,便见老祖宗与家主长老等一干重要人物竟齐聚一堂,眺望后山上空的激烈斗法。
情况紧急,容肆再顾不上那些礼数,“扑通”一声跪于老祖宗跟前,气还未喘匀便立刻道:
“老祖宗,情况有误,那桃源秘境根本不是什么秘境,产生凝运珠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邪物。还请老祖宗下令让叔伯长老们先停手,其余情况容晚辈稍后一一明禀。”
“阿肆啊,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容家老祖眉目慈和,轻轻托起容肆后,不急不缓道,
“正好你来了,老夫正同家主说起你呢。容家这一代后生里,论天资手段,无人能出你右,就连容融和容山他们也远不如你,待你将业罗瞳术修炼到第五重,便是容家当之无愧的少主人。”
“老祖宗,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是啊,肆儿刚才秘境回来,身上还有伤,不如先下去治伤?”
“不是,九叔我……”
容肆每每想将话题拐到秘境一事上,便总有一位长辈跳出来岔开话题。
直到天边战况激化,容家人甚至上了困龙阵,容肆就算再傻也意识到了问题。
不断被打断的解释,听到墓中邪物时波澜不兴的神色,还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死手。
一瞬间,寒意从尾椎骨里滋生,一点一点窜上天灵盖,再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惊惶错愕地扫视那些或慈眉善目,或端正严肃的面庞,往昔的亲人仿佛变成了一个个披着画皮的森森恶鬼。
容肆倒退两步,最后将视线移到从小将他养大的老祖宗身上,艰涩发问:“你们,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放肆!”容家家主拍案而起,不怒自威,“简直人如其名地放肆,你就是这么对长辈说话的吗!来人,四公子累了,带他下去休息!”
容肆挣开欲将他拉下去的人,继续追问:
“你们是不是早知道神墓里的东西是邪物,仍然要与虎谋皮,助长它的邪气换取凝运珠?”
“是不是早知道秘境里的幻物是受邪物困囿的人,不但坐视不理,还百般嘱咐我们不要拿他们当人?”
“是不是还在图谋秘境里的重宝,所以要杀人灭口?”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听得容家一众要员面色骤变。
在这样沉默的氛围里,容肆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容家四郎在家中是公认的随和,少有这般尖刻的时候,但二十年来所知的一切被顷刻颠覆,他疯得有些不管不顾起来,眼珠子转动,盯着主座上的容家老祖:
“老祖宗,您也认同他们的做法吗?可您不是这么教我的,您从小教我向善,教我修道之人逢魔必斩遇恶必诛,教我君子磊落不与世俗同污,既然您也和他们一样,为何要教我这些呢?既然你们善恶不分蒙昧不明,便不该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错!如今这般,对无辜之人高举屠刀,教自己人向善又算什么?”
质问声声泣血,容肆忽觉亲人们的脸与整个世界一道模糊起来,他抬手一抹,指腹一片温热,这才恍惚惊觉,哦,原来是泪啊。
容家老祖摒退左右,亲自走下座椅,枯瘦的手抬起,将容肆脸上泪痕拭净,叹息道:
“阿肆啊,你才出生不久就双亲尽失,由老夫亲自抚养。老夫给你取名为‘肆’,便是希望你一生潇洒肆意,不受拘束,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希望你明理知事。可是容肆容肆,容在前,肆在后,你在是容肆之前,先是容家四郎,家族生你养你,育你成才,就注定你也要置家族利益于自身之前。”
“凝运珠凝举世气运,延我容氏百代不衰,是家族利益。老夫知道此事我们容家做得并不光彩,可若泄露出去,容家毁于一旦,唇亡齿寒,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你若良心有愧,今后尽管去世间仗义除魔。我容家守卫霞州这些年,斩尽妖邪,难道还抵不过区区一村人的性命吗?”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既肯来为他们求情,就说明他们肯定也是信你的对不对?去杀了他们吧,取回神墓中的重宝,将一切掩埋。家族从前从未要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阿肆,去吧,往后你尽可随心所欲,我们不会再强迫于你。”
老祖宗的话让容肆如坠冰窟。
“就当,是你欠家族的吧。”
一只通体火红的翎羽箭被放在容肆手中,容家老祖走出观山亭,独留少年颓唐地坐在原地,脊背弯曲,仿佛被压得抬不起头。
虞渊驾驭银龙在困龙阵中左冲右突,迟迟等不到容肆,心里不由焦急起来。
此阵对龙族有天然克制作用,阵法方位又变换多端,尽管虞渊粗通阵道,一时也难以寻出生门的位置。
“走乾位,龙尾甩到离位去!头,头摆到坎位,快!”
“唰——”
又一道铁索扫来,要不是斩棘躲得快,险些被斩为两截。
“你到底懂不懂阵法,我差点被你害死!”
“谁让你这么大一坨在天上的,屁大点破地方哪够你盘,要是人形的话能躲不开?”
“能变早变了,用得着你说!”
“……”
二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找寻阵法生门。
而下方包子馒头与小桑躲避之处,面色苍白的容肆幽灵般现身,把两妖一人惊了一跳。
包子紧张地揪着馒头的手臂,一见容肆立马扑过去问:
“四弟,你说去找的救兵找到没有?大哥他快不行了!”
馒头重复:“行了!”
不同于两只聒噪的小妖怪,小桑敏锐地察觉这个大哥哥有些异样,仔细回想半天后才发现他回来后格外沉默,脸上也失了笑容。
容肆摇了摇头,如一只失了魂魄的躯壳,简单回应:
“没有救兵。我是来帮忙的。”
至于是帮谁的,他没有说。
半空的战斗愈发胶着,容肆五指攥紧,蓝宝石吊坠化为长弓,他的瞳眸化为璀金颜色,灼灼生辉。业罗瞳术全力运转下,运转的阵法方位,飞过的鸟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世间一切在他眼中都清晰无比,他甚至能预判出虞渊下一刻闪躲的轨迹。
容肆定定看了片刻,终于抬手拉弦,弓如满月,搭上朱红翎羽箭,朝半空中的困龙阵射出。
箭矢如虹,发出凤凰般的长鸣,朝虞渊疾射来时,他若有所感地回头,正对上那双灿亮得如同火焰在燃烧的金瞳。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今天双更了。
坏消息:下次周四见。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