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樱痴还是在开车。

  他现在行驶在凹凸不平的泥泞土路上,因为速度很快,每一个颠簸都像从天堂落到地狱的距离,但更令人不爽的地方在于,他从港口黑手党地下车库那儿抢来坐骑,这辆炫目的粉红色保时捷是该死的自动挡。

  粉红色、自动挡,他甚至无法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个品味差到极致的车主的形象,然后不由开始感慨还是清水那小子的风格与自己最为同步。

  但是这位知音被人绑架了,现在说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被捆成了一只五花大绑的螃蟹,按福地樱痴对钟塔骑士的了解,他们这帮人转业为匪徒之后大概不会遵守什么国际法,所以五花大绑的螃蟹边上或许还会架设熊熊燃烧的锅炉,老虎凳啦烙铁器啦指扳夹啦一应俱全,不说出他们想要的信息就等着去见阎王。

  不过福地樱痴并不觉得清水面对这种阵仗会有丝毫胆怯,这小子给他的印象在惜命和不要命之间疯狂徘徊,而且最近的发展趋势在向后者策马狂奔。

  所以他得在清水把自己弄死之前把人捞出来,他们的合作还没结束,他可不希望合作伙伴嘎在胜利前夕然后给自己丢一堆棘手的未成品。

  目的地快到了,福地樱痴看着面前焦黑一片的残败建筑,不禁笑出声。

  他来过这儿,清水也来过,或者更准确得说,这里就是他与清水初见的地方。

  ——纪德为自己挑选的葬身之地。

  清水一把火烧了这间工厂,但是没过多久这里又成为了流浪人的聚集地,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这里也会像镭钵街一样发展成类似贫民窟的地段。

  福地樱痴翻过墙壁,像敏捷的猎犬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黑夜是他绝佳的保护色。

  他没看到任何人,没有流浪人,也没有钟塔骑士的暗哨,他贴着墙根绕过前庭,终于在中庭后的一间房屋内看到了第一个活物。

  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用暗绿色的斗篷遮住了大部分身体,背对着他,所以看不清面容,但是福地认得那人脚下的靴子,是英国军方的补给,又轻便又暖和,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有不少人都会偷偷从英军的尸体上扒下来留作自己用。

  士兵的正前方是一层隔断的帷幕,帷幕里亮着灯,照出另外两个人的身影,看姿势他们和在外面的士兵一样,都端着枪,这两人之间有个更矮一点的、像是坐着的影子。

  潜入和暗杀的活计多年前就谙熟于心,只是自从职位升上去之后福地就很少亲自干这事儿了,他蹲在墙角评估着射击的角度,思考该如何在不惊动里面的人的情况下先把外面的那个解决了。

  不行,子弹绝对无法满足他的需求,就算装了消音设备,就算他能一击毙命,躯体倒下的声音也一定会惊动里面的人。福地摸出卡在大腿绑带上的匕首——一把从猎犬那里带出来的卡巴尔刀,这是特种部队的标配,他曾用这把小小的刀具终结过无数人的性命。

  朦胧的月色为嗜血的凶恶刀锋镀上银白的柔光,福地将反握刀柄将其藏在身侧,他的唇角勾勒出一抹冷笑,这让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从天而降救同伴于为难之中的正义伙伴。

  他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在士兵的视觉盲区,或者——眨眼的瞬间!

  瞄准士兵的颈后,只要一举捣毁脑干!

  以防万一福地还特意空出一只手来去捂士兵的嘴,这样就能确保对方不发出一点声音打乱他的节奏。

  这一瞬的时间在福地樱痴眼中被无限拉长,他能清晰地“看见”每个轻微的变化,小到耳边簌簌而过的风声,自外向内光影的变化,甚至于因为极速行动而躁动起来的血液——在道馆学习的时候他曾对着日初挥刀千万次,那时候起他的“眼睛”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但只有在状态极佳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而有这种感受的时候他从未失手!

  士兵终于反应过来,他显然也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第一时间便要从福地樱痴的攻击范围内逃脱,剧烈变化的动作会使他的兜帽脱落,福地可以想象他即将见到的那张面孔。

  恐惧的、震惊的、扭曲痛苦的面孔。

  他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次这样的面孔,再身经百战的战士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都会惊慌,哪怕他们已经被明里暗里教导过无数次要坚定地为祖国献出心脏。

  “请安息。”福地在心中说道。

  变故发生在一瞬,正当福地即将把卡巴尔刀尖锐的刀锋送进士兵的延髓和脑桥之时,原本沦为鱼肉的士兵竟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了身体,他像一条灵活的泥鳅从势在必得的捕猎者手中脱身,丝滑得仿佛早就知道在这个节点这个位置会有天敌向他出手。

  “唰!”

  福地迅速调整姿势,狠狠给了对方一拳,他用上了泰拳的技术,毫无保留得使出了十成的力气,这一下要是砸实,对方整个下巴都会脱臼,如果牙齿咬断舌头就更好不过了,福地会在对方脱力大喊出声的瞬间把刀从张大的嘴巴直接送进大脑。

  但这一记勾拳在原本该受到阻力之前被悍然截停,最后只能轻飘飘地擦过士兵的兜帽,福地听到轻微的子弹上膛的响动,知道最有利的机会已经过去。

  他跳开一步,在看清士兵的面孔之后自嘲地笑了。

  “我说怎么有人能预料到我的行动,原来是你,安德烈·纪德。”

  士兵,或者说,纪德,将已落下一半的帽檐全部放下,那副刀削斧凿的欧洲人五官与三个月前别无二致,只是头发和胡须更加茂盛而已。

  “你加入了钟塔骑士?不,欧洲当局不会要你。”福地的眼睛从纪德身上绿色的斗篷一路向下,直到那双硬挺的军靴,眉头一皱,眼神犀利起来,“——根本没有钟塔骑士。”

  “里面的人是谁?清水善呢?他在哪里?”

  纪德向侧边走了几步,走到帷幕的正前方,然后伸手一推。

  中原中也,织田作之助,还有……清水善!

  清水的确是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但他全身上下一点束缚都没有,车祸造成的伤势也被服服帖帖地包扎处理过了,他在中原中也和织田作之助的身后,完全就是受保护者的形象。

  最不详的预料已然成真,福地樱痴瞟了一眼安德烈·纪德和织田作之助,这两人是他最不想遇上的对手,否则他也不必迎合森鸥外的设计让这两人两败俱伤。

  如果安德烈·纪德和织田作之助之间过分相似的异能同时发动会造成异能特异点,那么再加上雨御前的特性呢,没人能知道他们三个的异能会对时空造成怎样的影响。

  相较起来甚至连中原中也这个绝对武力霸权者的危险也得向后排。

  他那日出现在旧工厂,原本就是为了杀死这场决斗的胜利者,让有关预知的异能完全消失在世界上。

  “小子,你真的在找死。”福地樱痴的目光最后落在清水善的身上,他的眼中流出情真意切的失望,“只是为了取信于我就甘冒如此大的风险吗?”

  如果他选择了提着雨御前出去和追击者硬刚,如果他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从重型卡车的碾压下逃脱,清水善是真的打算在那种情况下不明不白地送命吗?

  “福地阁下,”清水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只有在这种突发的情况下,你才有可能单刀赴会,不是吗?”

  异能特务科已经被清水善连锅端了,但是短时间内清水还没有收到来自东京方面的任何消息,有人代替了异能特务科的职责与东京联系,清水善知道他篪夺港口黑手党权力的那日猎犬诸人也参与协助异能特务科和横滨政府维持秩序,那么现在暗中帮他擦屁股的人是福地樱痴领导的猎犬无疑。

  这也是一种试探。清水需要知道福地樱痴在横滨是匹孤狼抑或群犬。

  “钟塔骑士呢?他们在哪里?”福地樱痴十分肯定这群人绝对来了日本,他放出去的关于异能移植手术的饵不可能落空。

  “在东京。”

  夏目漱石动用了他的势力,让日本政府出面直接与英国政府沟通,毕竟派出数名异能力者未经允许入境他国妄图窃取他国机密,这种事情秘而不宣就罢了,一旦被捅到明面上将引起世界舆论哗然。

  清水在黑珍珠号上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则为了销毁异能移植手术相关资料,二则也是为政府出手提供借口,黑珍珠号爆炸事件影响巨大,有夏目漱石助力,潜入日本的钟塔骑士无一遁形。

  至于福地樱痴看到的钟塔骑士在横滨的行动轨迹,则是安德烈·纪德营造的假象,纪德很熟悉钟塔骑士的形式作风,伪装他们不在话下,比如那双军靴;再加上清水明里暗里的提示,福地被骗在意料之中。

  福地三两下就想明白了问题所在,他将□□插回大腿侧边的刀鞘,右手摸上雨御前的刀柄,“很遗憾,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理想。”

  在清水杀掉森鸥外成为港/黑首领的时候,在清水以铁血手腕收拢横滨其他黑/道组织控制港口的时候,在清水绑架异能特务科诸人的时候,在清水不眠不休筹备横滨政商一体协会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这个年轻人理解了他的理想,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并不单单只是为了从他手中苟活。

  “我可以理解。”

  清水的声音响起,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失了血色的嘴唇还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什么?”

  “我可以理解,”清水又重复了一遍,“为经历战争创伤的同伴打造一个安身之地,这样的理想,我可以理解。”

  此话一出有反应的人并不是福地樱痴,而是一直处于戒备状态的安德烈·纪德。他从欧洲远赴日本,固然有森鸥外、钟塔骑士和福地樱痴三方算计的因素,但是为同伴寻找解脱之法这一目标从未动摇。

  被故国抛弃的战场幽灵所追求的永恒死亡,驱动他们跋山涉水来到横滨。

  “福地阁下,我一直在想,怎样的人才能被称为人类英雄,”清水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经历了实打实的车祸,流弹造成的创伤也还在持续不断地制造疼痛,“人类,太庞大的词汇,不是一个国家,不是一个种族,不是一片大陆。”

  “这个简单音节内包罗万象,包括善良的人,邪恶的人,勇敢的人,懦弱的人,慷慨的人,贪婪的人,当然也该包括你的同伴——那些已经无法在正常社会中生活的士兵。”

  “有人经历战争之后厌恶暴力,他们在正常社会中有充足的时间得以疗愈伤痛——据我所知,日本的退伍福利不差;但也有的人,开闸释放的暴虐因子将永远在血液中流淌,他们渴望鲜血,渴望强权,渴望动荡不安的刺激生活——用枪或者拳头给别人脑袋开瓢的快乐于他们而言远胜于按部就班地拿退休补贴。”

  “福地阁下,你想拯救他们,想给他们一个归处,所以你选中了横滨,一个原本就黑/道势力盛行的城市,你要把这里变成杀手、罪犯、强盗的城市,他们可以在这里得到绝对的自由,不会有任何国家对此进行干预,一切尺度由你控制,你是法律,你是这儿的皇帝,”清水顿了顿,补充道,“或许你还在考虑让我做影子皇帝?”

  “把危险因素控制在一城之内,其他地方的安全就得到了保障,代价不过一个小小的横滨,福地阁下,你的天秤两端放着什么太显而易见了。”

  清水善一口气说了很多,他明明白白将福地樱痴耸人听闻的计划放在明面上,得到的是对方肆无忌惮的大笑。

  “还是第一次有人把我的想法琢磨得这么透彻,”福地笑得前仰后合,“小子,你这样会让我舍不得杀你。”

  但下一瞬,笑容收敛,福地樱痴的五官绷紧,“你以为摆出这样的阵仗,就凭这三个人就能制服我吗,老夫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危机,靠的从来不是幸运。”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清水摇头,安德烈·纪德和织田作之助的异能是最适合对抗福地樱痴的雨御前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想方设法要与武装侦探社社长取得联系,但是当太宰治将事情始末转告福泽谕吉后,情况有变,“但是有一位先生表示无论如何要将与你对战的机会交给他。”

  清水的目光越过福地樱痴继续向后,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两道身影,其中一个一头茶色卷发,穿着长长的棕色风衣,双手插兜,一派悠哉悠哉的模样,另一个则是同福地樱痴如出一辙的灰白发色,狼尾恰恰好由后绕到胸前,黑底金边羽织松松披在肩上,内里则搭一身深绿暗纹和服,腰间垮刀,目光凛而冷。

  福地樱痴仿佛感受到这道目光的洗礼,握刀的手关节一僵。

  清水轻且沉稳的声音继续传来,福地樱痴想转身,却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

  “我记得那位先生的原话是,‘源一郎造成的噩梦,由我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