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山头火是在尖锐的疼痛中醒过来的。

  睁眼的时候视野一片模糊,类似老式电视无信号条纹的花样在他眼前不断闪动,这是缺氧缺血造成的后果,种田清楚。

  如果这个时候能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睛缓几秒,这种不适很快就会消失,种田动动手腕,但无法移动分毫。

  他被绑架了。想也是,绑匪怎么可能好心给他行动自如的权利。

  “种田长官。”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种田眉头一动,即便还看不清四周的情况,但是他知道是谁在喊他。

  坂口安吾。太好了,他没有死,虽然现在情况糟糕极了,但至少他们二人还活着。

  “安吾,”种田山头火极力端正了自己东倒西歪的姿势,“你的情况如何?”

  他被清水一击粉碎了髌骨,错过了最佳救助时间,现在再去医院,恐怕也会落下残疾。

  坂口安吾没有立刻回答,正在此时,种田听到了向他逼近的脚步声。

  两人?不,三人,其中一个好像还拖着什么东西。

  “哦?已经醒过来了吗?正好,我这儿也做完准备工作了呢。”清水的声音响起,种田听到了隐约的回声——没有明显的气流涌动,看起来他们处于空旷的室内。

  “芥川君,放下吧,辛苦了。”

  “啪!”

  是重物被随意丢在地上的声音,那东西滚了几圈,滚到种田脚下。

  大概前后脚的功夫,种田山头火终于从眩晕中恢复过来,视野从模糊转向清晰的那刻,他第一时间看到了脚下的东西。

  一个人。

  如果辅以状态上的修饰,这是一个陷入昏迷、浑身浴血的男人,再准确一点的话,这是一个陷入昏迷、浑身浴血的异能特务科科员。

  男人就在种田山头火脚下,动一动脚掌就能勾到的位置,但是种田却不敢动,他看上去太脆弱了,似乎只是一阵风,或者一片雪花的压力就会带走他的生命。

  又或者他已经死了,谁知道呢,仅凭一双眼睛,种田无法在这种光线下分辨更多的东西。

  “他是一名非常不错的下属,”清水说话了,他的声音温温凉凉,像一杯没有杂质的纯净水,“他大概以为我们要从他身上套出什么机密吧,殊死抵抗——不过向他发出邀请的人是芥川君,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种田山头火背在身后被牢牢缚住的手腕顿时僵住,他认识这位科员,这个家伙在入职宣誓的时候大言不惭发表了要成为日本英雄的一二三条述论,他本身的能力也不错,虽然自傲了一点,异能特务科坂口安吾之后,种田看好的年轻人名单里有他一份。

  “这就是你说得筹码?清水善,你是否太天真了些。”种田山头火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舔了舔嘴唇,觉得口腔内干燥得厉害。

  清水无声地扬起嘴角,他打了个响指,乌漆麻黑的空间唰得亮起了排灯,种田被突如其来的刺目光线一激,眯起眼睛。

  “之一——”他听到清水清晰敞亮地纠正,“筹码之一。”

  种田山头火猛地睁眼。

  他果然身处一个空旷的密闭空间,亮灯之后,一切陈设都无比清楚,红砖为墙,水泥地面,房顶挑高,木质横梁交错——这是一间仓库,港口黑手党的地盘,或许是海滨的红砖仓库。

  种田听到身侧沉默的坂口安吾不由自主地、短促地“嘶”了一声。

  随后是一片死寂。

  “清水善!”种田从干涩的喉咙中撵出低沉的吼声。他很少很少生气,作为上位者,对他人发泄怒意是一件无用且耗费心血的事情,情绪稳定对于参与政斗角逐而言,是一项充分条件。

  但眼下的情况,让种田山头火经年养成的良好修养毁于一旦。

  很多人,一眼看过去数不清数目的多,他们被套了麻袋,从脚底一直套到脖子,只露出面孔,结实的麻绳在脖颈处绕了一圈又一圈,明亮的灯光下,种田甚至能到他们脖子上明显的勒痕,他们的表情各异,但无外惊恐厌恶悲愤,意识尚存前的浓烈情绪被生生保留下来。

  像是人彘。

  种田山头火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概念。砍去手脚,把躯体放进陶瓮或者瓦罐当中,毒哑嗓子,弄瞎眼睛,割去鼻子,活着,还能呼吸,但又不如死了。

  这种做法最开始是一种刑法,古老又没有人性,近期却又在东南亚那边流行起来,作为对猎奇人士开放的高额畸形表演。

  鼻吻间浸润着腐旧的血腥气,他本以为这味道的来源是他自己,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完全如此。

  清水“邀请”他的时候废掉了他的右腿,他们呢,种田山头火没能想下去。

  清水欣赏着种田变幻莫测的表情,“欣赏”,非常恳切的形容,真正的反派,对于落入掌心英勇无畏的正义之士的一切纠结和煎熬,有观摩风花雪月的情趣。

  “你想要什么?”种田山头火晦涩地开口。

  清水等到了意料中的展开对话,却依旧不紧不慢,“异能营业许可证,永久使用的版本。”

  森鸥外通过Mimic拿到的异能营业许可证有使用期限,五年一考核,若是考核没能达标,这张证就会失效;种田山头火本人也有权直接收回这张证书,只要港口黑手党做出对社会危害过大的事件,比如清水不管不顾剿灭数个帮派。

  而清水想要异能营业许可的永久使用版,这张证一旦到手就没有再次失去的风险,证明背后站着政府的支持,使用者即代表政府本身,也是因此,若港口黑手党拥有这张证明,政府机构将向他们敞开大门,港/黑的任何行动将畅通无阻,他们是被这张证标记了无害的“白色”,哪怕他们本身黑得不能再黑。

  种田的目光扫过下属的面孔,他们中有些只在入职当天见过他一面,但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非常明确,他的操守,横滨的安全,还是……全体下属的性命。

  一、二、三、四……十八,算上坂口安吾和自己,整整二十条性命,种田山头火的掌心已经掐出血来,清水善说对了,他在他的天秤上放上了足够多的筹码。

  这二十人是异能特务科所有的骨干成员,失去他们之后,异能特务科名存实亡,重新组建科室要花多久,或者说,剩下的人还有没有这个余力恢复异能特务科的人员配置,失去异能特务科的掣肘,港口黑手党在横滨的行动将与拥有永久版异能营业许可一样丝滑一样畅通无阻。

  ——保存有生力量,一张证明而已,只要重新修改安全系统……或者直接上报东京……

  ——混蛋,只是一张证明?谁能保证在修改程序修改法律的间隙中港口黑手党不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私心野草一样疯涨,种田山头火在窒息的沉默中挣扎博弈。

  明明只是短暂的几十秒,但种田却觉得时间漫长恍如隔世。

  发声的时候,这个中年男人仿佛凭空衰老了十岁。

  “我答应……”

  “——种田长官!”

  坂口安吾厉声呵断了种田山头火。

  这是这位多面间谍在进入仓库之后第二次发声,与先前那声听上去有气无力的呼喊不同,这一回“种田长官”四个字疾言厉色中气十足,如果忽视坂口安吾似乎将要背过去的粗重喘息的话。

  他定定地看着种田山头火,破碎的镜片下,总是不太有情绪的疲惫的灰褐色眼睛,发出某种不可名状的异色光彩,“您忘了吗,入职异能特务科时的誓言。”

  ……当然没忘,怎么可能忘记,他原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落入清水善手中,不惧此身——

  “属下与您,”坂口安吾的视线落在同袍身上,最后又回到起点,“与他们,亦然。”

  不惧此身。

  种田山头火从无限的煎熬中释然了,说不清是坂口安吾给予他的体谅,还是他突然找回了二十年前年轻时走南闯北不计后果的勇气,或者两者皆有——总之,他看向清水,因为紧张和愤怒的面部松弛下来后,他又成为了那个憨态可掬的胖胖的中年人。

  “——容我郑重拒绝。”

  清水闻言,倒是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他只是很自然地从怀中掏出随身的PPK,像是温柔的绅士取出别在胸前的玫瑰花。

  绅士会将玫瑰花送给在舞会上一见钟情的女孩,而清水则用那把小巧的PPK对准了歪七扭八的麻袋中的一个。

  “看来我的筹码没能打动您,”清水拉开保险栓,安静的室内响起清脆的咔哒声,“恰好我又是个执着的人,所以只能继续在您的天秤上加码了。”

  “砰!砰!砰!”

  配备□□之后的枪声听上去很沉闷,种田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随即,他听到了震声的哀嚎。

  “啊!!!”

  种田错愕地看向那里,三枪一个目标,没有一发命中心脏或者脑袋,以清水的枪法而言,这个距离,又是静止靶,没有失手的可能,所以唯一的可能是——

  “我突然觉得他们这么安静似乎不能很好起到威胁的作用,您看,现在生龙活虎的,有趣多了。”

  被形容为生龙活虎的是个女孩儿,坂口安吾的直系下属,就是那位会吐槽上司深更半夜拉她起来加班并索要加班费的姑娘,港口黑手党内乱那夜坂口安吾第一个通知到岗的下属就是她,种田山头火记得她叫村社八千代。

  清水那三枪命中了肩膀、小腿和腹部,全是不致命又能给人相当痛觉的刁钻位置。殷红的血立刻从麻袋中央晕染开来,很快濡湿了布料和地面,村社八千代痛得蜷起身子,圆圆的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救命……救——不对,杀了我……”年轻的女孩如此哀求着,声音颤抖,不成句读。

  她只是后勤人员,不出一线,最大的爱好是宅在家里玩游戏,她有一手非常棒的信息技术能力,通俗的说,她是一名骇客,不过鉴于她在政府任职,称之为红客更合理。

  种田山头火从坂口安吾那里批过她的假条,每个月一次,时间固定——这姑娘痛经严重,最严重的情况下吃药挂水一概无用,异能特务科事多人少,无法每次都批假让她回家休息,于是村社八千代为自己争取了“生理期加班费”,养出了一手边疼得打滚边写代码debug的高超技术,久而久之竟也有了耐受疼痛的苗头。

  痛经的疼痛评分仅在生产之下,而现在,这位已经耐受8分疼痛的小姑娘涕泗横流地请求她的上司杀了她。

  人或许可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但是无法忍受疼痛的折磨,所谓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种田长官,您需要重新考虑您的回答吗?”清水将PPK的枪口对准下一个目标,除种田山头火之外,他还有十九个筹码。

  这杆利弊权衡的天秤,终究会向他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