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织田作之助第一次乘坐港口黑手党大厦直达首领办公室的电梯。

  通常情况下,像他这种组织外围的人,连被叫到本部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罔论乘坐这部意义特殊的电梯了。

  不过还好,他接到的命令不是陪同“干部”面见首领,而是陪同“干部”前往港口黑手党大楼的首领办公室,也就是说,他的任务在年轻人安全步出电梯那刻就可以结束了。

  但织田作之助有种感觉,所谓“陪同”,似乎还有什么他并未理解的含义。

  “清水善”,他记得年轻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报上的是这个名字。

  虽然港口黑手党内部的确流传着五大干部的传说,但事实上,包括那位已经在龙头战争中去世的大佐,真正向世人公布的干部只有四个人,这个突然出现,名字陌生的年轻人,难道真的是那个从未示人的“第五人”?

  织田作之助想到年轻人矫健敏捷的身手,其实有几分相信。

  他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

  事实上即使在很久之前无数次刀口舔血的任务中,织田作之助也很少见到这种干净利落的身手,他几乎从未出错的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个年轻人与他,不,是与曾经的他,是一类人。

  “织田先生,您能帮忙联系一下森先生吗?正好,我还有些事情找他。”与这一身手绝然不同的,是年轻人说话的态度。

  他们这种职业,多得是独行者,手起刀落,沉默寡言才是常态,但年轻人彬彬有礼,只是言论内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面见首领是什么信手拈来的小事。

  织田作之助甚至没法以自己只是个小人物根本见不到首领这件事回绝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笃定了他一定有办法。

  就像最开始询问是否介意与他同桌用餐一样,被这双水墨一样的眼睛看着,似乎根本没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所以织田作之助认命似的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短暂的盲音之后,电话接通了,里面传出一个失真的愉快招呼声,“嗨~织田作,真罕见啊,你竟然会在工作时间主动联系我~”

  听到这个声音,年轻人突然抬眉,这个相对大幅的动作令织田作之助心中一动。

  哦?他们认识?

  “很抱歉打扰你的工作,但是我这里有些事情想麻烦你。”

  “嗯?能让织田作觉得‘麻烦’的事情,说来听听。”

  “有人想见首领。”织田作之助用余光观察着年轻人,但对方自那一瞬间的小小失态后又恢复了文质彬彬的模样。

  “他说他叫清水善。”

  电话那一头罕见地沉默了,这让织田作之助有几分诧异。

  他究竟......什么来历......

  片刻后,电话那头又恢复了往日调笑的语气,“知道了知道了,我来安排,织田作,就麻烦你陪他一起去一趟港/黑大楼啦~”

  于是,五分钟后,这家小小餐馆门口一溜排开十辆黑色汽车,为首那辆车面锃光瓦亮一尘不染,用的赫然是黑手党内最高规格待遇的奔驰S。【注1】

  十几个西装暴徒从车上下来,各个衣冠整齐,织田作之助扫了一眼,没看见通话对象。

  为首的黑西装走到年轻人和织田作之助面前,邀请二位上车,其他黑西装们则架上倒了一地的混混们按上其他车辆——刚才通话的时候织田作之助顺便说明了一下他们当下的情况。

  坐上车后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港口黑手党大楼下,织田作之助才知道原来横滨拥堵的路面还能开出这个速度,托福,长见识了。

  再然后,就是和这个叫清水善的年轻人在电梯中面面相觑的场景了。

  织田作之助自问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人,但此时心中已久怀揣着诸多疑惑,但是很可惜,似乎没有哪一个能堂而皇之问当事人的。

  或许是织田作之助欲言又止的表情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对方倒是坦率地开启了话题。

  “织田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加入港口黑手党的?”

  “一年前。”红发青年眼观鼻鼻观心。

  “一年前啊,难怪以前没有见过你。”年轻的“干部”先生默默点头,“织田先生在港口黑手党内有心仪的上司吗?以您的身手,不应该埋没在后勤组做个简单的E级职员。”

  “我初入港口黑手党,没有携手共进的下属,如果您愿意的话……”

  “您‘初入港口黑手党’?”织田作之助终于没能掩饰自己不可思议的目光,“但您说您是组织的干部……”

  干部这个职位又不是世袭的,就算是重力使或者他的那位友人,也是一步步从底层做事才得到了这个位置。

  ……更何况,他哪里就称得上”以您的身手”了,那几个混混可是对方凭一己之力端掉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织田作之助提出的问题,反倒是读出了他的另一心声,于是浅浅一笑,“当时我若没有出手,您也会教训那些混混的吧——肘中、胁肋、膝窝、腓肠,能在一瞬间瞄准这几个非致命但能限制动作的关键位置,这样的好枪法我生平未见。”

  年轻人敛了笑容,歪过头,露出几分不解,“所以当织田先生说出您在港口黑手党后勤组任职的时候,我还以为您在开玩笑呢。”

  织田作之助没想到只是短暂的接触,对方竟然把他看透到这个程度,一时没能想出应对的说辞。

  当干部的直属部下,对港口黑手党内的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荣幸,但是这个“任何人”并不包括他。

  “虽然知道织田先生有自己的考虑,但还是希望您能认真考虑我的提议。”电梯的楼层指示开始闪烁,目的地已到,铝合金的电梯门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推移,年轻人走出去,电梯门开始闭合。

  织田作之助收拢下颌,这是一个微妙的表示臣服但拒绝接触的动作。

  当他抬头的时候,透过即将关闭的门缝,他看到年轻人转身回眸。

  与之前任何一次接触流露的表情都不同,年轻人不再维持彬彬有礼的笑容,他的嘴角沉下来,显出几分冷漠疏离。

  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吗……织田作之助如此想着,有些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个表情。

  大门闭上,猝然消失的光线中,红发青年却倏然睁圆了双目。

  他看见年轻人单薄的唇瓣开阖,墨色的眼中似乎有写意的沟壑层层晕染。

  “织田先生,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的呢?”

  ***

  “欢迎回来,清水君。”

  清水善打开大门,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不轻不重的欢迎。

  带着三分成年人对任何生物都不可或缺的热络,但其实语气如何并不重要,词汇的排列组合才是关键。

  欢迎。回来。

  “森先生,许久不见。”

  年轻人上扬嘴角,完成这场心照不宣的会晤。

  森鸥外走到清水善身边,微微俯下身子,正好能将全部的目光落在年轻人的脖颈上。

  “清水君,你实在令我感到惊讶。”

  赤裸裸的目光在那段白皙脆弱之所逡巡,这里本该有一道骇人的创口,森鸥外知道这道创口绝无愈合的可能,这是死神借他之手放下的神谕,被盯上的任何人类都难逃消亡的命运。

  但清水善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许久不见。

  这样的敌人,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森先生,港口黑手党有这样的底气,不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吗?”清水善的目光越过森鸥外,落在巨大落地窗外,今日的天气能见度并不佳,举目望去一片蓝白混杂的茫然,但是年轻人的目光深邃悠远,仿佛在这片茫然中看到了别样的内容。

  他承认他的身份了,这是件好事,但似乎并不是这么心甘情愿。

  “森先生,横滨很美。”

  这话之后,清水善的视线重新回到森鸥外身上,仿佛方才一瞬不过是无心呢喃。

  两年前,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见面,清水善也曾这么感慨。

  森鸥外闻言竟然有几分怅然若失,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身边这么多下属,似乎并没有一个人如此直白又隐晦地与他说起这座城市。

  无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至少在这一目标上,他们切实一致。

  罢了......就这样吧,反正他原本就打算接受清水善的,哪怕从求利的角度出发,让对方加入也是一件利远大于弊的事情,他表现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其实是因为他的某个好学生好下属先斩后奏摆了他一道而已。

  ——派出一列奔驰S接应清水善,给足了干部身份的体面,等于昭告全体黑手党成员清水善的身份不一般,介时他若想对对方做什么,还要考虑考虑黑手党内的舆论问题;还有陪清水同来的织田作之助,是在防着别人,还是防着他?

  “清水君,正好港口黑手党手上还有一条药品的线路无人管理,这样吧,把这条路理干净,等你成功归来,我们为你举行最盛大的就职仪式,如何?”

  森鸥外轻轻拍着清水善的肩膀,像个和蔼可亲的前辈,“只要不去抓其他干部的直系下属们,港口黑手党内的人随你调派,最后交一个报告给我就行——一定要用到其他干部的人也无事,提前和他们打个招呼就是了,今后大家都是同事,提前见个面也不错。”

  “去吧,我这里无事了,”森鸥外挪开视线,远远落在紧闭的大门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清水善觉得这道射向虚空的目光似乎带了几分探究。

  “想必有人等着见你,已等了许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