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也君,你来迟了,没有收到那份关于清水君的文件,若是不急的话,可以先向白濑君了解情况。”

  他明明派了太宰治阻挠中也,为什么他还是到场了......森鸥外心下不愉。

  缔木闻言瞟了眼白濑,后者立刻站起来表明立场,“对啊中也,清水善做的那些事情会给羊带来灭顶之灾!只要把他交出去,异能特务科就会......”

  “你闭嘴,”中也厉声打断,“你现在能和他们这帮道貌岸然的东西坐在一起谈羊的未来,是谁出谋划策,是谁牵线搭桥,你不清楚吗!出卖同伴就是出卖同伴,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白濑哑声了,清水善对羊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但是异能特务科既然提出了更好的未来,又有几个人能拒绝呢。

  中也冷哼一声,环视一周,不再废话,“想被重力碾压的话,尽管放马过来!”

  局势在顷刻间有了翻转,在场诸位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中也的名号,羊之王凭借一手出色的体术和重力控制的异能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曾有在十万米高空从机翼外侧进攻,以一当百,轻松而胜的辉煌战绩,眼前这些人,虽然有几位战力不明,但只是从中带走清水善的话,似乎轻而易举。

  广津柳浪在中也放话的时候就第一时间自觉挡在了森鸥外身前,老人家整理了白手套,下颌紧绷,“首领,红叶干部处理完‘前事’,马上就能到,只要我们......”

  “前事”,指的自然是这座建筑中异能特务科和GSS的守卫。

  若非他们提前解决了这些人手,中原中也恐怕不能如此简单就进来。

  不......森鸥外危险地眯起眼睛,缩小的视野中,黑发少年的身影却更加清晰。

  ——他早料到自己会清理到场的闲杂人等!

  ......看来还是轻敌了啊。

  森鸥外知道今日大概是留不住清水善了,但是异能特务科的缔木显然不清楚这点,他也听过中也的名号,但是并不觉得他单枪匹马能抵挡他手下数名精锐,更何况只要拿下清水善,这点损失简直无足挂齿。

  中也护着清水向门外褪去,大门阖上的那刻,缔木转头对着身后的手下,厉声发令,眼中具是贪婪和狠厉。

  “竹内、石根,叫上后备队伍,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清水善!那个中原中也,死活不论!”

  ***

  走出这幢建筑的时候,天色沉下来,水汽开始凝结,汇成豆大的雨点,间断掉下几滴,清水善抬头,下意识伸出手去,雨滴却没有滴在他的手上,而后只觉眼皮一沉,水珠便四散在纤密的睫毛里。

  再睁眼的时候,身前却是中原中也的背影。

  “喂,背后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少年的声音明朗清亮,与沉闷潮湿的天气格格不入。

  全副武装的队伍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请放心。”清水善郑重点头,下一刻手刀已砍晕一个敌人。

  【呵。】

  又出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冷笑,清水善举目四望,入目的每一张面孔竟都模糊不清,他夺过敌人的武器,用刀背敲晕另一个敌人。

  【呵。】

  又一声冷笑,比之前更清晰,存在感更强,清水善不由一愣,脚上动作竟然一滞。

  一颗子弹射来,尖锐的气流直冲面门!

  瞳孔骤缩。

  但下一刻,子弹却在离眉心不到一寸之处停下,随后啪地落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

  清水善诧异地回过头,却见中也正暴躁地碾碎一名敌人的脊椎,一手掌伸向他,发出红光。

  “你捡刀有什么用!又不是在道馆比武!用枪!射击!杀人!”

  杀人二字振聋发聩,就在这一瞬,清水善突然明白了那声冷笑源自何处。

  嘲笑他的从来是自己。

  他深埋的过往,跗骨的蛆、淬血的毒,他本身的本身,正跨越时空嗤笑他的软弱。

  满身血腥的杀人者,不该伪装成合群的羔羊,祈求别人予他救赎。

  他本身即是黑的,又何必伪装成白色。

  清水善捡起地上的枪,指腹与掌心传来熟悉的触感与重量,曾经这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伙伴,但他一度想长久将其放下。

  三点一线,瞄准准星,时隔十年,少年重新扣下了扳机。

  鲜血泼墨,妍丽如花。

  他想重写那个故事。

  哪怕再度走入并不温驯的夜晚。

  站在温热的血雨中,少年抹去脸上溅到的血渍,下了决心。

  ***

  “首领,有一位客人想见您。”

  办公室的内部电话响起的时候,森鸥外正在哀求爱丽丝换上新买的小裙子,今日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所以萝莉狂魔满足欲求的心愈发蠢蠢欲动。

  金发女孩在森鸥外接电话的时候成功逃脱,躲在桌子背面,一脸嫌恶。

  “哪位?”

  “是一位姓清水的先生。”

  清水?清水善?他来干什么?

  森鸥外可不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和港口黑手党扯上关系的“清水”还能是其他人。

  “请清水君进来,”森鸥外用指节轻叩桌面,闭目沉思了片刻,拉开抽屉,取出一盒未拆封的刀片,拆开取出,装在手术刀柄上。

  一柄,两柄,三柄,足足三柄才停下。

  “用直达我办公室的那部电梯。”

  “林太郎,我在也没关系吗?”金发女孩蹦跶着坐上沙发,蓝色的眼睛中皎洁的月光与雪亮的刀光混杂。

  电话里这个人的到来让林太郎没空和她玩换装游戏,她暂且从魔爪中逃出。

  “你想见他吗,爱丽丝酱?”

  金发女孩嘟起嘴,歪着头,一派天真。

  唔,能让林太郎小小吃瘪的人,她的确想见见呐。

  于是少女摇晃着葱白似的小腿,点点头。

  “好过分呐爱丽丝酱~你对别人的兴趣怎么比我还大。”森鸥外趴在桌面上,指尖把玩着装好的手术刀,直起身,将它们放入袖中,沮丧着脸,“呐,你说,清水君是不是比我更合适这个位置呢,他有老首领的遗嘱,名正言顺诶。”

  少女跳下沙发,两三步蹦跶到森鸥外身边,探起身子半坐在桌面上,在对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林太郎,白痴!”

  正在此时,办公室的大门被敲响。

  节律规整又克制,每一声叩门声之间间隔了不多不少恰好一秒,三声过后,门外安静下来。

  森鸥外揉了揉额头,闷声道,“请进。”

  大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门开之后,一名黑发少年走进来,他身上的血气很重,还穿着早上那身衣服,但是白衬衫上全是干涸的血迹,有些从下摆溅到肩膀,似乎还延伸到了少年瘦削的脖颈。

  他的眼睛似乎比上午更为乌黑深邃,眼下毫厘间也沾了几滴血渍,在苍白的面孔上,如妖邪泣泪成痣。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前的森鸥外和......办公桌上光脚晃悠的少女。

  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满身狼狈,少年低头扫了眼衣装,避开少女的眼神。

  森鸥外将爱丽丝从桌面上抱下,拍拍她的头,少女一溜烟跑开了,却是跑到清水善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哥哥受伤了?好多血。”

  “还好......不必,不必担心。”面对少女软糯清亮的关怀,清水善有些不知所措。

  他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到她,早知道先该问清楚森先生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的。

  少年的窘态一分不落全部落入森鸥外眼中,他倒是没想到,在外头纵横捭阖的年轻领袖,面对孩子竟是这种情态。

  森鸥外招招手,爱丽丝不再缠着清水,去了另一边的沙发,安静坐下。

  “清水君只身前来?”

  他身边那个叫中原中也的人竟然没跟着,这也是令森鸥外称奇的事,单看中原中也有能为了他与GSS和异能特务科为敌的情谊,怎么也不会放任他孤身一人深夜独闯港口黑手党。

  清水善自然闻弦歌知雅意,“中也休息了,他不在。”

  今日异能特务科的大部分攻击基本都落在了中也的身上,饶是羊之王,也只是肉体凡胎。

  中也已帮他良多,但总无法事事依赖他。

  森鸥外叹了口气,貌似规劝,“清水君,走进这里容易,离开可是件很麻烦的事。”

  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完全看不透的人,清水善一看就是刚从异能特务科的包围中走出没多久,再来应对港口黑手党的精锐,简直天方夜谭。

  少年闻言,缓缓摇头,“我没想离开。”

  “我来是想知道,太宰君在审讯室向我抛出的橄榄枝,现在还作不作数。”

  森鸥外虽不在场,但立刻反应过来所谓“橄榄枝”的含义,“清水君有意加入港口黑手党?”

  虽然在他的运作下清水善与羊和GSS已然决裂,眼下的异能特务科则只想将他当个工具,若要在横滨里世界选择栖身之所,也只剩下港口黑手党,但有那份遗嘱横亘与他们二人之间,这项最可能的选择同时也是最不可能的选项。

  他到底在想什么?

  “对,我想加入港口黑手党,”清水善目视森鸥外,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

  少年的眼睛带着杀人后还未褪去的亢奋和一丝疲惫,但又意外纯粹,森鸥外觉得他似乎与几小时前的清水善有些不同,后者像是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茧,你知道他就在那里,但是却摸不到本心。

  “我要港口黑手党干部的位置。”

  这话掷地有声,已经抛开了“想”,直接说“要”,森鸥外失笑,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如此直白对他索求什么。

  “还以为清水君会更想要我这个位置。”森鸥外揶揄,或者说,试探。

  谁知清水善竟然真的点头了,“我先前做的一切,都是在达成这个目的。”

  加入羊,联合GSS和异能特务科,最终的目的都是从森鸥外手上拿回港口黑手党。

  少年沉思片刻,“但是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

  他歪头,终于流露出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森先生,或许在你身边我能找到答案。”

  森鸥外被这记直球击中,突然笑了,他还是看不透这个少年,不过......很有意思。

  如果他们不是天然相对的立场,他想他会有再收个学生的兴趣。

  但是可惜......

  “清水君,港口黑手党的干部位置只会留给拥有异能力的人,普通人很难达到那样的高度。你的异能力是什么?‘复活’?”

  少年摇头,“我没有异能力。”

  接下去的话噎在森鸥外口中,对方死而复生的事情稍微了解就有答案,他都只身入敌营了,怎么还在这种不必要的事情上说谎。

  难道当初真的是太宰治手下留情?不过这样的话......正好,他也不必担心一个杀不死的幽灵一直跟着自己。

  藏在袖中的手术刀隐隐露出一个尖角。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少年却避开出手的最佳角度,走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雨过之后,纵是夜晚,也天青气清,月光皎皎,譬如霜雪白露。

  由此向外眺望,高楼小巷,港湾游船,灯火喧哗。

  “森先生,横滨很美。”

  森鸥外站在少年身后,对方避开了刀锋,却将整个后背暴露在他面前,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出手。

  “是啊,横滨很美。”

  他也曾站在老首领身后,如此欣赏过横滨的夜景。

  “森先生,和我打个赌吧。”

  少年眺望远处,瞳孔中映下整座城市的绚烂。

  “赌什么?”

  “杀了我——如果有一日我重新站在你面前,就给我干部的位置。”

  森鸥外危险地眯起眼睛,“你是认真的?”

  “自然。”

  一方以性命做赌注,一方则以地位和权力,这样的赌约每日都在产生,只多不少,某种意义上讲,怪诞,又很公平。

  “好,我答应。”

  语毕,少年勾起嘴角,安详闭上眼睛。

  “啊,对了,”但下一刻,少年突然神情一变,“森先生,你发给种田长官和秋原君他们的文件,是来自太宰治吗?”

  森鸥外一愣,“是太宰君找到的。”

  “那个让GSS和羊放弃我的局,也是他设下的?”

  “是。”

  “如果当时中也没有来,森先生会对我如何?”

  “......带你回港口黑手党,然后秘密处决你。”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头,闭上眼睛,似乎有一丝怅然,“明白了,请继续吧。”

  但五六个呼吸的功夫过去了,清水善没有感到任何痛觉,他迷惑地睁开眼睛,却见森鸥外无奈地看着他。

  “太宰君的想法是,策反你,让你成为港口黑手党的助力......杀你,是我个人的考虑。”

  清水善有些吃惊,“用了太宰君的谋划却在最后一步偷梁换柱......森先生你不怕......”

  ......不怕与他离心吗?

  森鸥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清水君,你觉得怎样算是一名合格的首领?”

  少年一愣,这就是他想在森鸥外身上找到的答案。

  “所谓首领,站在组织的顶点的同时也是组织全体的奴隶。只要是为了组织的既存和利益,就要乐于沉浸于万般污浊。”

  “合格的首领会将部下放在合适的位置,必要的时候就舍弃,只要是为了组织的话,无论怎样残暴的事情都要去做。”【注1】

  明明背着月光,清水善却在男人眼中看到了流转的赤红月华。

  “杀死你,是我在众多选项中权衡后的最佳答案——合格的首领不会因为顾忌下属就放弃最优解。”

  森鸥外的目光越过清水善,停在渺远的方向,“太宰君的计划有私心,而这种私心,我绝无容许的可能。”

  少年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是到底都只字未言,最后,他递出一个笑容,迎着落地窗外铺陈散落的洁白月光,浅浅的,像羽毛一样轻盈。

  “明白了。”

  垂眸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他诧异地回身,却见到了进门时那位金发红裙的少女。

  “哥哥,为什么要求死呢。”

  少女的嗓音甜甜的,带着不多不少三分天真的疑惑。

  清水善蹲下来,与少女对视,那双蓝色的眼睛,如大海一般,令他的心变得格外平静。

  “因为......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答案。”

  少女抱住他,娇憨地在他怀中蹭了蹭,细碎的发丝轻轻扫过少年的脖颈,痒痒的。

  下一刻,他突觉脖子一凉,随后一股暖流从脖颈处迸溅,他下意识咽了口水,却仿佛被灌了一大口加了铁锈的糖浆,糖浆在气管和食道里疯狂涌动,堵住了所有进出空气的通道,头好沉,胸膛成了无法伸缩的铁桶,将一切理智都框在其中,只能缓慢等待消亡。

  但拥抱的力道却越来越重,好像要将他全部揉碎了。

  渐渐的,视野昏暗下来,只剩下一些不明晰的光斑,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到紧闭的大门被轰然打开,随后拥抱他的力道忽然消失了,像烟雾一样无迹可寻,随后,他被圈进另一个冷冰冰的怀抱中。

  那人托着他的头,死死用手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但他看不清脸,只能听到一些声音,但这声音也像穿透几十层棉布一样,又沉又重。

  “......为什么......不......别死......别......”

  勉力伸出手去,摸到一团乱糟糟的头发和缠在头发上的棉织物。

  唔......好像是绷带吧。

  他似乎猜到来的人是谁了。

  这种狼狈的样子,怎么每一次他都会在场呢。

  手很快失了力气,垂下时,触到一小片湿冷。

  是眼泪吗?啊,不对,那个人怎么会为他落泪呢,所以应该是错觉吧。

  不过被割喉的感觉并不好,想自杀的话,还是换一种方式吧,太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