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似乎凝固住了。
易无澜久久的沉默。
就连一旁的沐言汐也静默下来。
天道将情绪重新收敛, 她拢袖,薄雾般的衣裙飘然,脸上却是一股冰冷之气, 谈话间好似能轻易执掌生灵生杀大权。
天道无私无情, 牠掌握着世间秩序。可当她有了自我意识的那一刻, 就注定不再是之前那个天道, 注定会有所偏差。
她与修真界的修士斗了万万年,她见识过鼎盛时期大能遍地的修真界,也被他们反抗过。那种脱离控制的感觉,终是在日积月累中,破裂了她温和的表象。
天道冰冷的笑了声,继续叙述她的话:“你是这一次缚灵扫荡后唯一活下来的大乘期,你拥有这世间最为纯粹、最为接近天道的道法。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修无情道的人竟然会动情,动情到, 一点一点把这至纯的功法, 毁去。”
“无情道本在修心, 意在其行。道心动摇者,有其斩情断爱, 有其弃道他修。修为低的也许别无他法, 可你已至大乘期,完全可以压制它。”
她的声音冰冷:“可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大乘期毁无情道的修士,或许也会是唯一一个。”
说到这里,天道停顿了很久。
而后, 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凉薄而又复杂。
“一身修为尽护于此,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还能在此拾道重修。”
“你创立了归墟殿, 强迫整个修真界去清除剩余的缚灵。可他们不知道他们所敬仰的明澜仙尊在此闭关,却是因为失去了他们所忌惮的修为。”
“我用血池创造了缚灵,却没想到,你们修士中竟也有人能顿悟真正的天衍之力。天衍之力的承载者本就是缚灵最好的容器,是你,是你把我的计划皆毁于一旦!”
虚空中传来极强的威压波动,脚下的法阵灵光骤然亮起,向着正中央的躯体围集,形成风雨对峙之势!
易无澜手中的曳影剑嗡鸣不止,好似随时都能出鞘。
沐言汐怔怔望着易无澜的方向,周围剑拔弩张,她却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
原来如此……
她集天衍之力以身殉七绝,《天衍灵诀》护住了她的神魂不入血池,可神魂的温养和躯体的融和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为了维持玄酆秘境,必须要有人自愿牺牲。
不然,等到玄酆秘境的力量耗尽,等待缚灵进入,她将会是缚灵最好的供体。
距离飞升只剩下一步之遥的无情道修习者,这世间还有什么力量,能像易无澜一样主动奉献?
金色的灵力光团映照整座石室,沐言汐快步走向易无澜,绯红的衣裙摆旋过繁复的法阵,不染寸光。
耳边响起灵力的破空声,沐言汐脚步一顿,抬起头。方才还在侧前方的天道化为轻雾,在灵力席卷而至的前一刻消散开。
灵力光雾弥漫至石室上空,自另一方落下,映出漫天金光。
但那抹金光同样稍纵即逝,刺眼的灵力光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转成半透明的白光,清明如初。
天道的衣裙轻轻垂下,柔声道:“但也没有关系,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我还可以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自我诞生起,我看着这个世界的兴衰成败,我本是创造它的规则,可规则也同样束缚了我无法亲自对这个世界下手,我无法将天梯斩断,亦无法亲手将你们都除去。”
“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创造的缚灵会替我完成所有的事情。”
天道的声音低下去,缓缓地笑了,声音空灵飘渺。
“从你身上,我还真的很想知道,一个人凭爱能走到什么地步。昔日天之骄子,一朝坠入爱河,众叛亲离功绩尽失,这样的人,从亘古到今朝,在这世间我见识得多了,并不稀奇。”
“你们人类最大的宿敌从来都不是我,也不是缚灵,而是你们自己的欲望。秦连殇会为了获取缚灵之力挑起事端,世人会为了获取天衍之力站在敌对面。我很想知道,你的爱能抵得过世人的欲望吗?”
“你为她入了魔域又如何,你为她抵挡正道的讨伐,这一次依旧失去她了,不是吗?”
天道往前走了几步,逼近易无澜的身前。身若浩渺荧光,拢息间满是一片寒霜。
“修士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弱,这一次你们确实将缚灵封印了,那下一回呢?他们依旧会为了所谓的正义而放弃自己的贪欲吗?下一回,恐怕不会再让你们如愿。”
世间的轮回之路本生生不息,渡劫失败的修士亦可再入轮回再次修习。然而当缚灵出现后,修士便只能从凡人中万里挑一则选有灵根有资质之人。
这番对话存在于千年前,可沐言汐这个现世之人却十分明白,天道的话并非是恐吓。因为如今的修真界,依旧只剩下了易无澜一个大乘期。
也许再有几十年几百年,那些合体期的修士会进阶,但也有一定的几率和那些先辈一样难渡雷劫。
可当她望向易无澜时,易无澜的目光却是纯澈而又沉静的。天道似乎也被易无澜的神情再次激怒:“易无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能让你们在变为缚灵后保留自己的意识,你只需要解开玄酆秘境的禁制——你解,还是不解?”
易无澜的眸光微动,伸手抚过法阵中沐言汐的额头,似是终于回过了神,轻轻笑了一声:“你说完了?”
天道沉默不语。
易无澜站起身来,问:“世人的贪欲?难道你就没有夹杂自己的欲望吗?当年天梯的断裂,难道不是你的一己之私才铸就这场持续了万万年的人间灾祸?你不必高高在上标榜自己拯救生灵,修士修道修自于天,你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断?
天梯是修士飞升的道路,同样是此方世界的灵力之源,你创造的血池,又何尝不是窃取天梯之力?”
天道依旧沉默,周身的灵力波动了一瞬,又隐去。
易无澜:“北霄帝尊创下《天衍灵诀》,集天衍之力可修复断裂的天梯,你原本不以为然,却在之后几万年中发现了它的强大,发现它如以前飞升的修士一样挑衅了你的威严,所以你又想毁了它,是吗?”
“你说的不错,世人称之你为天道,久而久之,你也将自己当成了天之道法,却忘了你自己也只是存在于规则之内的一抹意识。”
易无澜将剑指向她,剑气凛冽,衣袂翻飞。面容精致而又清冷,若清雪寒月,不染纤尘。
“我无法揣测千年后的修真界会变成何等模样,但如今的你,已与我背道而驰。”
天道迎着易无澜的剑往前走,剑身穿透她虚幻的分神,没有引起任何的变化。她声音降了下来:“你身为大乘期的修士,只要有我的帮助,完全可以永远掌控入体的缚灵,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生灵,与所爱之人相伴永生。”
天道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留下最后一道飘渺而又空灵的话:“易无澜,最后的一次机会,你错过了。”
话音渐下,周遭的幻境也开始分崩离析,厚重的石室空间化为尘埃,整方玄酆秘境寂静无声,微凉的风袭过,勾勒出绵延不绝的秘境版图。
——那是沐言汐所熟知的,后来的玄酆秘境。
*
浮屠境外,各宗门高阶修士皆前往万佛宗所安排的别院休憩,无人去尝试干涉浮屠境内发展,唯有一些低阶弟子同万佛宗的长老一起守在外面,准备随时通报。
衔阙宗别院内,曲南宫与李重台坐于主位之上,屋内檀香四溢,茶烟袅袅。
房门被敲响,顾枭推门而入。
李重台热情的站起身,将位置让出:“顾宗主要来怎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尽一尽待客之道。”
“都是在万佛宗,有什么待不待客的,重台长老太过见外了。”顾枭坐到了曲南宫的旁边,笑道,“浮屠境开启已经小半月有余,明澜仙尊不让我等窥视,犬子也是第一回参与这类比试,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啊。”
顾枭对顾淮之这个儿子平日里也不见得有多上心,毕竟到了他这样的宗主之位,到了他这样的修为,对于亲缘也较常人更为淡薄了。
如今端着一副慈父的作派,脸上也未表露出半点担忧之心。
曲南宫并未揭穿他,拎起茶壶为他斟了茶,客客气气一笑:“顾宗主不必太过忧虑,淮之有归天宗与衔阙宗的人相互,还有凌霄宗相帮,定然逢凶化吉,荣登天骄榜。”
顾枭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继续跟曲南宫打太极:“曲宗主所言极是,只是如今所有入境者皆持有萤惑引,到时候淮之等人带着众修士入境被发觉,又该如何是好?”
话说到这份上,曲南宫也不再打哑谜:“衔阙宗与归天宗交好多年,还有那些多年来向着衔阙宗的宗门,都是衔阙宗拯救缚灵最大的底气,我们自是不会令你们为难。”
“之前去风月楼试验掌控的皆是些低阶缚灵,数量多且易生异状。易无澜又令所有入境的修士带着萤惑引,缚灵数量一多,浮屠境外定然生变。”
顾枭:“你们难道在里面安排了高阶缚灵?有那么多万佛宗的修士在外守着,还有沐言清的大阵守着整座山,缚灵根本逃不进去。”
“我可没说是在开启之后。”曲南宫悠悠抿口茶,笑道,“就不能是提前进入吗?”
顾枭稍一思索,骤然抬眸:“你竟然拉拢了万佛宗?”
曲南宫轻描淡写:“万佛宗那些老古板都把善恶刻进了骨子里,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拉拢的?我只是收拢了一名化神期的佛子,又恰巧将一大乘期的缚灵种在了他的身上。”
“大乘期的缚灵?怎么可能?”顾枭紧握杯盏,压低声音,“你既然有大乘期的缚灵又为何不让他附着在相同修为的人身上?”
顾枭没有明说,但这个跟大乘期缚灵拥有‘相同修为’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缚灵只可附身于比自己修为低的修士,大乘期缚灵难得,自是要用到刀刃上。
“化神期以上修士意识便可与缚灵共存,若是那位真成了缚灵,你觉得对我们来说是好事?”重台长老反问。
顾枭很快冷静下来。修士被缚灵附身后修为便会大涨,一如丹田被废的安烨长老被化神期缚灵附身后也能拥有炼虚期的修为。若是易无澜能在与缚灵博弈中占到上风,则会让她本就强大的多修为更加不可控。
重台长老站起身来,看了眼窗外的禁制,转头笑问:“顾宗主可曾知晓,易无澜曾有过一道侣,本是灵修,却叛入魔域。”
顾枭问:“三千年前的仙魔大战中,她不是早就死于易无澜的剑下吗?”
三千年足以让整个修真界重新洗牌,让当年的大宗门覆灭,让新起的小宗门发扬光大。就连顾枭这个归天宗的宗主,对于当年的那段历史,也并不是十分了解,“难不成,你说的那个大乘期的缚灵,是易无澜曾经的道侣?”
他的说话声陡然高涨:“易无澜当年杀了她,她定然怀恨在心,那还等什么?”
本是一道极为有利的突破口,重台长老听后却神色如常,摇了摇头:“当年易无澜所杀的那名魔尊名为秦连殇,并非是她的道侣,而是被人为的抹去了。衔阙宗对于缚灵的研究传承于秦连殇,他成为缚灵后保留了神魂意识,阴差阳错附身到了万佛宗的佛子身上。”
屋内有几息的沉默,顾枭放下杯盏,在案桌上发出清脆的搁置声,“所以你们之前所说的研究对缚灵的掌控,控的是秦……秦连殇?”
曲南宫将顾枭的神情看在眼底,安抚着抛出橄榄枝:“不错,所以顾宗主也不必担忧顾贤侄的安危,只要他们将其他宗门的人带至秦连殇所在的地方,修真界的新一代就能重新洗牌。顾宗主,我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大业。”
顾枭眸中狠厉一闪而过,悄无声息的捏紧了茶盏,脸上重新浮现温和的笑意:“那就得仰仗衔阙宗了。”
曲南宫以茶代酒,轻碰茶盏:“合作愉快。”
顾枭走后,屋门再度被禁闭,透进一阵凉风,吹动旁边的案卷。
李重台俯身拾起,拿过镇纸压上。案卷的一角掀起,露出‘转世’二字。
他将那一角重新压下,负手侧立:“宗主,你相信秦连殇的说辞吗?”
曲南宫用茶壶烫着杯盏,侧头扬起的发遮住了神情,语气却是低沉笃定的:“沐言汐是不是当年的转世之人,于我们而言都是好事。她若是,在浮屠境中必当运用魔气群起攻之。她若不是,浮屠境将会成为我们彻底打开七绝鬼域的祭台。”
他抬袖,煞白灵力光芒在眼前一闪,直直落在镇纸上方,连带着下面的案卷悄无声息化为齑粉,簌簌弥撒在空中。
李重台听完他的话,跟着笑起来:“宗主所言极是,七绝鬼域的封印已经持续了三千年,那么多宗门的新一代尽数折损于此,死后也只能成为低阶的缚灵。这一回,修真界也该由我们鬼修重新洗牌。”
*
在玄酆秘境的记忆消散的那一刻,沐言汐重新回到了浮屠塔,塔顶方向一片漆黑,看不见顶。
耳边倏然响起一声惊呼:“她醒了!白师姐你快来看看!”
许久被困于神魂记忆中,沐言汐对于肢体的协调还有些僵硬,她看着神霞殿众人围拢过来,还有些不真切的恍惚。
她木然的伸出手,让白黎初把着脉,在接触到熟悉灵力的那一刻,袖中绷紧的天魂丝骤然松懈下来:“原来真的是你们啊。”
神识已经回到现世,可内心的悸动仿佛仍停留在千年前的玄酆秘境中。
如今,她已重归于世,前世的记忆令她的修行事半功倍,不惧三千年后沧海变桑田的修真界。
可那三千年的守护与陪伴,易无澜却从未同她提起过。
或许她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但总归,她这一世就是要与易无澜纠缠到底的。
“没事了啊,你已经醒过来了。”白黎初示意她看向周围,“只是还有不少人陷在里面。”
旁边的另一个小师妹也跟着点头,眼中还有些惶恐:“对,浮屠塔好像将所有人都困进去了,而且之前那些宗门的人也明明四散在各处,醒过来的时候就都被集中在了这里,刚刚有两个元婴后期的散修就被人趁机偷袭了。若是等会儿又打起来,该怎么办啊?”
沐言汐皱了下眉:“你们有查探过这一层吗?”
“没有,我们怕发生意外,就一直没离开。”那小师妹似是被方才散修的打斗吓到,眼睛都不敢往外看。
相对而言,修士修为越低阅历越低,也越不容易被浮屠塔所制造的过往记忆所牵绊住。入记忆幻境的修士此刻毫无反抗之力,此时若对他们发动攻击,也会令自己更多一分胜算。
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打斗声,辨不出距离,沐言汐望向声音袭来的方向,问:“我们的人都醒了吗?”
最后一个醒来的林长修被人扶起来:“去看看吧。”
越往东南方走,打斗声和叫喊声越大,直到眼前出现一根参天的石柱,一道灵力自前方袭来,众人纷纷往两侧一避,再望去时,才发觉已经踏入这一层浮屠塔的正中央。
中央大殿内血雾横冲直撞,内里的修士狼狈不已,像是误入了什么炼狱似的,铺天盖地的缚灵气息散开。
沐言汐袖中的天魂丝感应到缚灵的气息躁动不已,仔细看,大殿内有不少修士双目赤红仿佛发了疯似的,根本不惧任何,扑向新踏入大殿的修士。
沐言汐猛地止住脚步,冲身后还未踏入的神霞殿修士道:“站在那里,别过来。”
大殿周围被设下法阵,只能隐约听到内里的声音,可见度却极低,林长修等人听到沐言汐的呵斥后纷纷停下,试图询问内里情况。
可直到过去半盏茶的时间,依旧无人应答。反倒是其他宗门修士的争吵声自旁边传来。
塔顶的钟声依旧接连不断的响起。大殿周围的法阵时不时传出内里的动静,灵力光芒扫过石柱,映照出上面密密麻麻的经文。
除魔镇妖的经文在此刻,也头上了一层诡异感,好似下一刻就能将人吞噬。
林长修带着人赶过去,就见是合欢宗与归天宗吵了起来。
“师姐,就是他!刚刚就是他骗师兄他们,说你在里面,师兄他们至今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别血口喷人,我哪能认识你们合欢宗的所有人?刚刚我真看到一个女修进去了,除了你们合欢宗,还有谁这么花枝招展?”
除了合欢宗,不规定宗门道袍的,还有那些散修,以及……神霞殿。
神霞殿修士平日里着色较为素净,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神霞殿出了个花里胡哨的沐言汐。
神霞殿与合欢宗向来交好,白黎初立刻召剑,冲上去帮着合欢宗理论:“你成天穿得规规整整我也没见你修为有所长进,说,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我我也不知道。”那男修被剑气逼得往后退了两步,一把折扇自旁边挑起白黎初的剑。
顾淮之自黑暗中走出,视线环顾神霞殿人一圈,笑道:“道友这是做什么,莫伤了和气啊。”
白黎初皱眉,暂收回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淮之语气悠然,仿佛丝毫没将眼前的困境放在眼中:“我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浮屠塔的这一层没有其他的出口,我归天宗也有几名弟子进去了至今未回,你若是有本事,不如代替我们进去看看啊。”
合欢宗的弟子反问:“那你为何不进去?”
顾淮之将扇一收:“我能力有限,自是不敢。”
*
大殿法阵内,即使是天魂丝的威力也只是让缚灵袭来的攻势停了一瞬,接着更凶的扑了过来。
“沐言汐?”一道剑光替她破开缚灵的攻势,云景和就出现在了眼前。
“你怎么在这里?”浮光剑再度刺破一只缚灵额间识海,阻止了他们的附身,“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我爹不应该告诉过仙尊吗?衔阙宗想要测试对缚灵的掌控力,我又不能不管那些被骗进来的修士,只能装作不慎被拉入。”云景和声音带着几分闷,手下的动作却不停,“你神魂之前就不稳,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其实这根本不需要他提醒,只是云景和进入大殿后就与其他人被冲散了,沐言汐还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活的修士。
只是他絮絮叨叨没有等来沐言汐任何的回复,他回头看去,悚然一惊。
那些缚灵似乎也察觉到了沐言汐神魂有异,源源不断的向着她的方向聚集而去,而沐言汐手中的天魂丝不见任何灵力光芒。
竟是被缚灵入体了。
云景和突然懵住。
沐言汐……怎么可能被这些低等的缚灵附身?
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只进入沐言汐体内的缚灵还没嚣张一会,另一只缚灵也强行挤了进去,然后极为戏剧化的,将刚刚第一只缚灵原模原样的挤了出来。
有沐言汐在这里,那些缚灵对于云景和根本没有任何兴趣,满眼都是沐言汐那具最易附身的身体。
方圆数里的缚灵漂浮过来,云景和也是炼虚期的修为,周围的缚灵皆是低阶,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威胁,他忙提剑向着沐言汐身旁的缚灵而去,灵力硬生生将一些缚灵震碎:“沐言汐!醒一醒!沐言汐!”
但好不容易清出一条路,还未等他触碰到人,又有另一只缚灵试图占据沐言汐的身体。
云景和的呼吸都几乎停止了,他跟沐言汐的退婚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年少时不成熟的仇怨早已消散在时间里。可若是沐言汐在这里出了事,以易无澜对她的重视程度,恐怕整个修真界都会大乱。
沐言汐被缚灵入体后,神魂被挤在角落里。
三千年前她就仗着自己大乘期的修为,潜入过秦连殇的地盘,被无数的缚灵包围过,已然习惯了。
缚灵无法附身比它修为更高的修士,沐言汐仗着自己大乘期的强劲神魂,故意吸引那些缚灵前来,只是没能探寻到她想要的东西,正要将身体夺回,耳边突然响起一声低哑的指令:“吞噬她,不准退!夺取她的意识。”
那是试图附身她的缚灵所听到的指令。
一如刚刚那几个没能成功附身她的缚灵,沐言汐能感受到体内缚灵的剧烈挣扎,却仍旧因为那道指令被死死的禁锢住。
沐言汐愣了愣,这可不是她欺负缚灵的,是缚灵非要倒贴上来的。
这事她三千年前就想要做过尝试,可那些缚灵一旦察觉到无法占据她的意识就会自动去寻找下一个修士。
这一回,倒是阴差阳错遂了她的愿。
趁此机会,沐言汐闭眸去翻看占据她身体的缚灵记忆。
很快在别人的记忆中,沐言汐看到了那座她从未见过的六合塔。
塔楼森森,六方凶兽铜像矗立在外,分别镇守六个方位,塔楼外覆盖无数粗壮的铁链,直冲云霄,是极为繁复的法阵。
周围尚未附身于修士的缚灵浑浑噩噩神色木然,脚步虚浮的飘向塔外,好像一个个受什么牵引的傀儡。
不,不是好像。
她很快察觉到了缚灵前往的方向,尽头处站着一名万佛宗的佛子,缚灵皆垂首等候。
那佛子身着万佛宗金色佛袍,背对而立,像是被附近的缚灵同化,竟然没想着要逃离。
视野一再推进,佛子微微颔首,单是一个背影气势骇然,隐约透着一股子熟悉。沐言汐从记忆里翻找着这样的佛子,却无所获,再去看那佛子时,对面出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人脸——衔阙宗宗主,曲南宫。
进退两难的缚灵似乎终于挣脱了控制,猛地从沐言汐体内挣脱,沐言汐也从缚灵的记忆中撤离出来。
秦连殇曾研究缚灵几百年,就是为了得到缚灵的力量,衔阙宗对于缚灵的认知也大多来源于秦连殇,亲眼所见、所闻控制缚灵之法,沐言汐也并没有太过惊讶。
思及当初安烨长老带来的缚灵,以及在风月楼中时那些缚灵有计划的入侵,也许在此刻也都有了解释。
衔阙宗确确实实找到了控制缚灵的办法。
沐言汐从缚灵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时,没被周围的缚灵吓到,反倒是被扑过来的云景和吓了个正着。
手中天魂丝倏忽释出,灵力丝精准刺入几个缚灵识海,为云景和清出一条道来。
天魂丝缠住云景和的手腕将人往身后一拉:“谁让你过来的?”
云景和呆了一下,才‘哦’了一声:“你……你还活着啊。”
沐言汐没好气的笑了声:“怎么,你是要来给我收尸?”
周围的缚灵似是得到了新的指令,纷纷停止了对沐言汐身体的占据,云景和松了口气:“你毕竟算半个凌霄宗的人,总得带你回去吧,不然仙尊定会责怪我的。”
沐言汐:…… 还真是来给她收尸的。
“那我还得谢谢云少宗主了。”沐言汐似笑非笑的转头,故意为难他,“仙尊怎么会为难一个小辈,你可不要侮了她的名声。”
“那是在宗门之事上不为难罢了。”云景和面无表情,“不如下次你也体验一下大乘期的威压。”
沐言汐知晓云景和之前被易无澜安排在局中,以至于在遇到她前,一直没有见过易无澜的面。云景和就算对易无澜生出些抱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皱眉替易无澜澄清:“易无澜不会欺负小辈的。”
云景和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沐言汐皱眉:“有话就说。”
云景和幽幽看着她:“朝岁城的风月楼外、客栈中、玄酆秘境里,我一共体验过三回仙尊远超她展露出来的元婴期的灵力威压,就算没完全释出,也不是当时的我能承受的。”
沐言汐:……
沐言汐一愣,好一会才意识到云景和的语气为何如此幽怨。
敢情易无澜是真的背着她拿灵力威压对付过‘情敌’。
沐言汐没有亲眼所见,可是一想到易无澜一个活了三千多年的大乘期修士,板着那张清逸出尘的冰山脸欺负一个还没百年的小辈这种事情 ,沐言汐就觉得易无澜可爱得紧。
若是易无澜出现在这里,她定要好好的亲一口。
她轻咳一声,收敛下嘴角的笑意。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好像方才义正严辞说易无澜不会欺负小辈的人不是她沐言汐一样。
她道:“这种事情也值得拿出来说?仙尊的威压你要是真承受不了,你是如何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的?”
沐言汐之时想要表达易无澜没有要欺负小辈的意思,但这句话在云景和耳中,就是赤裸裸的炫耀。
周围缚灵尽数散去,他将长剑一收,匪夷所思的望着沐言汐:“还不是为了不让你察觉到?”
沐言汐:……
好像也有道理。
那时候易无澜作为‘青衣’与她形影不离,易无澜对云景和使用灵力威压的时候,八成她也是在场的。若是真的太过分,易无澜‘青衣’的身份可就瞒不下了。
云景和看着陷入深思的沐言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语带嫌弃:“也不知道仙尊当初怎么会看上你的,总不至于真的是看你可怜日久生情吧?”
“你们仙尊逃不过世俗,迷上了我这张脸,一见钟情不可以吗?”沐言汐往前一凑,故意刺激他,“当初来神霞殿退婚时,你也没少盯着我看啊。”
云景和看着沐言汐那张突然放大的脸,浑身一僵,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气急败坏的重新召出长剑,飞快的往旁边退了两步:“我告诉你啊,你现在可是仙尊的人,就别像以前那样招蜂引蝶撩拨人,不,不然——”
“不然你就把我绑到仙尊面前告状?”
云景和耳根通红的提剑往前走:“我不会让你毁了仙尊名誉的。”
沐言汐望着他的背影,笑得直乐。看来,这云景和褪去以前讨人厌的作派,还是挺讨人喜的一小孩。
凌霄宗也不算后继无人,没长歪。
二人向着大殿中央走,云景和突然眉头一皱,看向东北角的方向。
沐言汐只顾着注意缚灵,正要往前走,云景和就将她拦了下来,接着一道人影直直的撞上来,将云景和撞得退后了半步。
沐言汐跟着扶住眼前的人:“宁姐姐?”
冲出来的正是合欢宗的宁知弈。她缓缓地将目光从云景和脸上移过来,才忙道:“小殿下,你怎么也来了?哎先不说这个,我方才似乎看到了一个万佛宗的高阶修士,转眼又不见了,他是不是入境来救我们的?”
沐言汐疑惑道:“万佛宗的?是不是身着白底袈裟,上绣金蓝边纹?”
宁知弈快速点头:“对,就是白底金蓝纹,方才还在那!同我们一起入镜的佛子穿的都不是这个规格的法袍。”
“入境前仙尊便规定不得有高阶修士,是不是你看错了?”云景和犹豫。
“我绝不会看错。”
她说着,指向方才来时的方向:“与我一起入镜的还有不少修士,不知道他们如何了。”
沐言汐听出宁知弈话中的焦急之意,忙道:“好,我们一起去找。”
云景和也一同跟了上来,他站在沐言汐的另一侧,眼神时不时瞥过宁知弈拉在沐言汐胳膊上的手,有些意味深长。
沐言汐起初以为云景和是因为大殿内忽明忽暗的光线而眼睛不适,次数多了,一偏头就与云景和直直对上。
云景和无声的吐了两个字:“仙尊。”
像是在强调刚刚说过的‘招蜂引蝶’。
沐言汐不自然的将手从宁知弈那里抽出来。
也不知道易无澜背着她给了云景和什么好处,来了秘境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指尖上缠绕的天魂丝传来异动,沐言汐抬手一握,浮光剑瞬间被召到了她掌心握着,刚从灵芥中凑出半个脑袋的鸦不语拼命扒拉住边缘,才不致于被颠出外面。
“沐言汐,你下一回误入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起码跟本座说一声啊——噫,缚灵?”
沐言汐正在觉察四周,问:“你也能感觉到?”
“那是自然。”鸦不语十分骄傲,“缚灵的气息浑浊污秽,难闻的紧,一闻就闻出来了。”
沐言汐随意一点头,将鸦不语按回灵芥,“怕就别出来。”
宁知弈还在四周寻人,就在此时,几人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浩渺的梵音,伴随着挣扎般的嘶吼,几名修士挣扎着从前方的重雾中扑了出来,踉踉跄跄摔倒在地,好像在被人追杀似的。
沐言汐猛地抬起剑,面无表情的看着喘着粗气的人。
大殿内可见度并不高,那几名修士的喘息声太过森然,仿佛野兽一般。
云景和掌心凝出一团灵火光,萤惑引显于掌心,上前想要看一看是哪个宗门的修士。
大殿内到处都是缚灵的气息,萤惑引需要更近的距离才能精准判断是人是缚灵。
沐言汐突然挡在了他面前:“别过去。”
云景和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前面突然袭来一阵刀风,朝着他的右肩狠狠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沐言汐的身形一闪,若离弦的箭般挑至刀尖下,浮光剑划过刀面,阻挡住对方的凶猛的攻势。
宁知弈拉了一把云景和,手中剑也跟着刺过去。沐言汐的天魂丝对于缚灵的识别度极为精准,冒然出手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沐言汐的速度极快,手腕翻转两下,硬生生将那人的手臂削飞出去,血喷涌而出,引得那人的动作更为癫狂。
沐言汐往后退了半步,天魂丝连成一个巨大的灵力圈将几个已经被附身的缚灵全然围在其中。
灵力光芒照亮了缚灵身上的道袍,宁知弈靠近过去,手上攻势一顿。
浮光剑刺过其中靠近宁知弈缚灵的识海,忙阻止:“宁姐姐,别靠太近。”
宁知弈面前的那个缚灵却也在这一刻停下了攻势,声音断断续续道:“我……”
宁知弈睁大眼睛看着它。
就在这时,一把剑突然从背后穿透缚灵的心口,狠狠一旋,暗红的血液喷溅出来,沾了宁知弈半身。
宁知弈呼吸一滞。
缚灵举起的手缓缓落下:“别……别看。”
宁知弈愣怔许久,喉间缓缓溢出一声泣音,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沐言汐也愣住了,正要去扶宁知弈,却见那缚灵身后的云景和已经将长剑上的血一甩,挽剑回手,冲她们笑:“你们都没受伤吧?”
可直到看到宁知弈脸上的神情,他的笑意渐收,怔然问:“道……道友,你怎么了?”
沐言汐半扶着宁知弈,涩声解释:“方才你杀的那个缚灵,应当是合欢宗的修士,意识尚未被完全吞噬,刚好遇到了宁姐姐……”
即使这些年宁知弈也遇到过其他缚灵,可直面同宗修士变为缚灵还是第一回。沐言汐抱着站都站不稳的宁知弈,视线落在那已经失去生息的尸体上。
沐言汐安抚了宁知弈一阵,此地不宜久留,好在宁知弈也很快调整过来,她揪紧沐言汐的袖口:“合欢宗入大殿的不止这几人,还有其他的。”
“好,我们一起去寻。”
话音刚落下,袖中的天魂丝再度产生异动,就连云景和手中的萤惑引指针也开始急剧的在罗盘上发生旋转。
一阵带着灵力威压的风自前方刮来,三人掐诀挥散这道攻击,周围的视野渐渐清明,刚刚的几具尸体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只是旁边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白底佛袍,正双手合十,手中拨弄着佛珠串,眉目间一片悲悯。
乍一看,还真是一位悲天悯人的得道高僧。
察觉到三人的视线,佛子抬起头,云景和手中凝出的灵力光团将他半边脸照得发亮,另外半边却依旧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轮廓。
他含着笑,像是欢迎他宗来会客一般:“诸位好啊。”
云景和试探着开口:“封离大师?”
“是我。”佛子将视线缓缓转向沐言汐,抬手散漫行了个道修的平辈礼。
似笑非笑问:“故人重逢,小殿下就不打算同我叙叙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