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辰与白瑾并肩而立，双双沉默的看着无妄，听着他描绘着数百万年前的罪孽。
即便没有亲身经历，仅仅是从无妄的描述之中，依旧能够清晰地想象出那一场屠神之战的惨烈与悲痛，一个一心为了万族的神，却被自己的臣民亲手屠戮，这样的结局怎么能不让人唏嘘？
“众生佛国既然是死于天罚，那你又要去杀谁？”叶辰问无妄。
“在众生佛国覆灭前夕，锁魔崖突然失去了镇压作用，锁魔崖主出世，与众生佛国展开了激烈战斗，佛修死伤无数，我杀不了天道，杀不了佛，可只要我杀得了锁魔崖主，不让魔物入侵佛国，虚妄寺的实力就不会被削弱，天罚降临的时候，也许还来得及逃离，去一个没有天罚的世界。”
“就为了这个不可能的妄想，你便让自己一直困在这里？你本来应该有机会重塑肉身的对吗？”无妄本来残存了一部分灵魂，只要他愿意重塑肉身，就可以重新活下来的，许多在天罚之中死去的，只要有幸残存了灵魂，意味着这人生前实力极其强大，完全有重塑肉身的可能，但是现在的无妄身上的气息分明已经逐渐萎靡衰退了。
“是啊，呵。”
无妄自嘲一笑，眼底浮起悲凉：“如果我能早些遇到你们就好了，如果那时候就懂了，我定不会……叶辰，我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么久以来，我用尽全力与锁魔崖主对战，却始终赢不了他，我的灵魂已经近乎透明，我原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再找几个修士同我一起去对战锁魔崖主，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把握跟他同归于尽，只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们不要跟来，往东走，会看到一棵大柳树，树底下，舞雭在那里昏睡，你们带上他离开这里吧，今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幻境都要崩塌了。”
他不希望，舞雭也留在这里。
白瑾看着他道：“如果现在让你放弃这些执念，跟舞雭在一起，你……”
“来不及了。”
无妄转过身：“我只求你们这一件事，带着他离开吧。无妄早就死了，残存的灵魂也终将死于最终的归宿之中，叫他不必再念，往后……便忘了无妄，好好生活吧。”
无妄终究还是走了，一个人去赴百万年来始终不曾变过的约。
“我们怎么办？要跟上去吗？”白瑾转头问叶辰。
看着无妄的身影最终消失，叶辰看向白瑾：“众生佛国的覆灭早就已经成为历史，不可能更改，我们去了也无济于事，去找舞雭吧，这里要崩塌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两人飞身往东面而去，一边飞一边寻找舞雭的身影，终于找到了一棵大柳树，只是那树底下并没有舞雭的影子。
“不在这里啊。”白瑾顿时皱起眉头，隐约间有些不安。
叶辰眯起眼查看四周，片刻后，“不好，舞雭去找无妄了。”幻境到了此时此刻，是幻境还是现实早就分不清楚了，无妄已经是百万年后的无妄，也能看的见他们，跟他们对话，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一次进来的人都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舞雭也是一样的。
白瑾瞪大眼睛：“是了，我早该想到的，无妄的化身离开了幻境后认识了舞雭，舞雭闯进幻境知道了无妄其实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无妄只不过是执念与灵魂的化身，所以他早就知道无妄总有一天会死，他也知道无妄娶不了他了，早就做好了要陪着无妄一起死的准备，所以，所以他才会在来这里之前就交给我三个锦囊，让我们替他实现他所有的心愿……阿辰，我们快去救他！”
这个人实在是太傻了，明明知道他爱上的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还这么傻傻的为了已经死了的人去枉送性命呢？
两人原路折返，以最快的速度往锁魔崖飞去，锁魔崖看着很近，但是真正朝他飞去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距离如此之远，两人直接站在了鲲小游的背上，鲲小游以最快的速度飞往锁魔崖。
如果“刚好”与“迟了”之间还隔着一点点距离，那可能就是来不及吧？
锁魔崖上，魔气冲天，杀意肆虐，原本已经死了的枯骨只会断肢，不会流血，能流血的只有真正还活着的人。
渡劫期的魔头，即便已经死了百万年了，依旧强悍的足以让天地震荡，无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锁魔崖，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生死之际，无妄却笑了，这数百万年来，他并不是只知道跟他打架，他早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一定让对方死的准备，他不会失手，致命的伤害同时席卷向战斗中心的魔头与无妄，无妄从开始的浅笑转为哈哈大笑，笑得悲痛，笑得绝望，最后都是无尽的恨意。
死吧，唯一的牵挂也已经托付给了足够信任之人，如此，即便往后只能神归混沌，也无所惦念了。
可是偏偏一道身影猝不及防的出现，就那么挡在他身前，紧紧抱住他，任由渡劫期的致命一击贯穿两具身体。无妄抱住那滑落的身体，神情龟裂。
“舞雭？”
眼泪骤然滑落，和尚也懂爱与悲伤。
抱着怀中神色渐渐萎靡、眸光渐渐暗淡的人，无妄那双曾经满是慈悲、后来饱经仇恨的深眸只余下悲痛与怜惜：“为什么要来？我都已经跟叶辰与白瑾说好了，他们会替我照顾你的。”无妄的表情似哭似悲：“是他们没有来得及找到你吗？”
伸出手轻抚着那双眉眼，舞雭难过的哭了，从今往后一闭上眼睛，这双眼睛他就再也见不到了，不过没关系，舞雭又笑了：“往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了。小师傅，没有了无妄，还有谁能让舞雭幸福？”他哽咽着，用已经快要连续不上的气息断断续续的说：“我就死在你怀里，从今往后，你的怀抱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说：“小师傅，以后你就不能再抛下我一人离开了。”
看着那双只有自己的倒影的眼睛，无妄心痛的几乎窒息：“你可知道，无妄早就已经死了，你遇到的无妄，只是残念的化身。”
“我都知道，当年闯进这里，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我就那么看着你死在我面前，那时候我就发誓，下一次，我要跟你一起死。”他早就知道无妄终究会死了，他也早就做好了陪着他一起死的准备。
眼泪从眼角滑落，舞雭看着无妄，他问他：“小师傅，你有没有爱过我？”他眼里的光越来越弱，眼中的倒影却依旧清晰。
“爱的。”
抱着怀里的人，一只手颤抖着抚上他的眉眼，为温柔的为他擦拭掉泪痕，他说：“在你第一次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可那时我的心中被百万年来的仇恨占据，我心里的佛，是我的师傅与同门，我一心想让他们复生，才拒绝了你，可是心是不会骗人的。舞雭，在离开你的无数个日夜，我也曾想你想到疯魔，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在你说喜欢我之前，我就已经失去了重塑肉身的机会，我给不了你任何幸福，无法娶你，也无法陪伴你。我曾经偷偷去找过你，看着你一天比一天动人，我想，那样简单的生活才该是你拥有的生活。”
他说：“舞雭，是无妄配不上你，如果可以重来，我定不会再捡到你。”
他说着心里的爱意，说着后悔。他说，如果能在他还没有错失重塑肉身的机会的时候遇到叶辰与白瑾，他就会早一些想通，他一定不会那么果决的为了仇恨不顾一切。
他说，如果他能早一些入世，看懂情之一字，他会为了舞雭放下所有的仇恨。在他遇见舞雭之后，他明明还有重塑肉身的机会啊。
他说，他舍不得死了，他舍不得这个叫舞雭的男孩子，他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婚姻，想抱着他走遍玄灵大陆每一个角落，就像他所期望的那样。
他说着情不知所起，但一往而深。他向佛祖忏悔他不该心生怨恨，祈求佛祖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这个叫舞雭的男孩子。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怀中的人早已经合上了双眼，听到了“爱”这个字的人微笑着死在了他所爱之人的怀里，温软的身体渐渐冰凉僵硬。上天不会再降下垂怜，这里注定会将他们无情埋葬。
紧紧抱着怀中的人，无妄终于放声大哭，一如他还未曾踏入佛门之时，在这一刻找回曾经被刻意丢弃的所有情绪。
他哭佛祖的冷漠，他哭天道的无情，他哭不会再回来的师傅与同门，更哭，在最好的年华却因他而死的、他一生的挚爱。他悔从前的无妄满心只有仇恨，悔他没能早一些勇敢面对自己的心，悔那一年路过竹林，捡起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更悔，他没能及时离开，而是跟那个小乞丐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害的一个原本应该精彩绝艳的人生因他而断送。
“舞雭！”白瑾冲过来，将所有的丹药往舞雭的嘴里塞，叶辰沉默的挖出金命萝以灵力化成汁水喂进舞雭的嘴里，将金命萝的种子催化成粉末一点一点强迫着融进舞雭的身躯里，一个不够，就再来一个，两个不够，那就再来一打……
“没用的，他被幻境所伤，即便是仙丹都救不活了。”
悲痛的眸凝望着爱人沉静的面容，无妄终是闭上眼睛，微微一笑，一滴泪自眼中滑落：“舞雭，我的妻。我的，唯一挚爱。”
归于混沌之人，身躯化为细沙飘散，归于混沌之魂，此后永远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踪迹可寻，也无轮回可盼。
“舞雭。”
怔愣的看着两个原本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在面前，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落下，白瑾猛地转身考进叶辰怀里，轻声哽咽。
如果他们能来早一些……即便他们来得早一些也无济于事了，舞雭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那么一个活泼明艳的人，从今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阿辰，我难受。”
抱着怀中人，叶辰轻轻摸着他的头安抚：“这是舞雭自己的选择，对于他来说，能与无妄一起死，是他最开心的事。阿瑾，他视你为好友，你当替他高兴。”
说来容易，可是做到太难了，白瑾想，他还是不适合面对死别的悲凉。
幻境开始崩塌了。从前不曾看到过的许多片段终于向他们两个唯二的幸存者敞开了。
他们看到了数百万年前，了无极力劝阻凌天不要参与屠神之战，可是凌天一意孤行，之后锁魔崖封印突然松动，魔修入侵，整个众生佛国举国之力竟然打不退魔修，就在两败俱伤之时，天罚骤降。
盛怒中的天罚没有给这个罪孽与功德交汇的地方丝毫喘息的机会，也没有给他虔诚的弟子申辩的机会，直接屠灭了整个佛国。他们看到了无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抵抗天罚，最终死于天罚之下，然后执念不散，数百万年来不懈与锁魔崖主战斗，直到今日，同归于尽……
这就是屠神的代价！
幻境终于全部崩塌，鲲小游载着叶辰与白瑾奋力逃离这个地方。
在最后一刻，叶辰仿佛心有所感一般的回头，却恰好看到锁魔崖主之死，锁魔崖主的身躯也化为了散沙飘散了，在一片散沙之中两个像是眼珠的金色的东西飞出，叶辰下意识伸手，那两个东西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急速射向叶辰，然后钻进叶辰识海，钻进了罗盘之中，不见踪迹。
没有任何传承，那两个东西也不见了踪影，罗盘仍旧静静悬挂在那里，没有丝毫动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叶辰的错觉。
叶辰的心跳突然加速，冥冥之中叶辰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那两个不明来历、不知用途的东西，似乎本应该就是他的东西，抬起手抚上胸口，那里雀跃的跳动着，仿佛在为谁的归来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