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庭又做了那个充斥着他童年阴影的噩梦。
他常年失眠的原因之一,是他害怕入睡之后袭来的梦魇。
他梦到了他的父母,梦里出现的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囚禁了无数人的自由。
从他和弟弟叶簇都成了向导开始,为了保护他们不被发现,他们便一直被父母藏在灯塔里最不起眼的角落。
叶簇因为年纪比自己小几岁而逃过了所有的皮肉之苦。
有几次叶庭被哨兵带走,他紧紧攥着拳头把肮脏的精神垃圾纳入自己的图景,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妈妈哭得撕心裂肺的。
他说没关系的,这些垃圾他吐出来就好了。
妈妈诧异间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带到一边细细询问。
这时候他就发现他和别人不一样。
其他向导只能忍着去消化哨兵扔给他们的精神垃圾,而他却可以把这些污秽排出自己的精神图景。
叶庭当时对黑暗向导还没有概念,只是妈妈不断地告诫他:
“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把这句话记下,现在才明白了妈妈的意思。
这是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梦里不断重复着儿时他被妈妈哄着入睡,醒来的时候妈妈会带回来食物和水,但是身上总是有很多淤青。
还有爸爸也是,在妈妈的描述里,那是个多么伟大又温暖的男人,却为了抢夺一些灯塔里本就不多的补给而被人敲断了腿骨。
还有就是塔桥上的红色警示灯,一刻不停地亮着。
又是这个感觉,刻进骨头里的体力透支的、肠胃痛得火辣辣的感觉。
应该快醒来了吧,妈妈已经唱起了摇篮曲,自己和弟弟快要睡着了,往常做过的梦到这里就应该醒来的。
但是这个梦好像还没有完,叶庭看到了回忆里并没有的一部分。
他感觉到梦境里那个自己小小的身体被拥抱住了。
好像本应该离开他们去找补给的父母这一次并没有离开。
不怕了,不怕了。
梦里出现的拥抱像一团焰火一样,轻柔的声音在缓缓地安慰着他。
睡吧,有我呢。
意识模糊间,叶庭伸手想要用精神体去抓住闯进自己梦境的东西的源头,却落了空。
——你是谁?
叶庭疑惑地朝梦里看不清的地方问道。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醒了?”
叶庭醒来的时候,看到床头放着一杯热好的牛奶。
“我不喝这个。”
叶庭低头看着杯子里嫩白的液体发了会呆,然后把杯子朝一旁推了推,看到不远处赵南鹤靠在窗边给自己手臂上的旧伤上药。
从这个角度,赵南鹤并没有自己这个方向的视野。
叶庭做什么事情动静都很小,小到几乎没有,用西恩的话说,叶庭就算是快步经过他的身边,他也感觉不到一点风。
也就是说,自己睁眼的那一刻就被赵南鹤捕捉到了行动。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续约的钱没有白花,叶庭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赵南鹤一只手操作不方便,咬着手里的一头绷带拉直,听到叶庭的回答后放在手里的事情,说:“你胃不好。”
“我身体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叶庭微微蹙眉,偏着脑袋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大概三点多的样子吧,你动静太大,我就醒了。然后看到你捂着胃的位置,一身冷汗。”
赵南鹤回头,指了指叶庭身上皱巴巴的睡衣。
“你衣服都快被你揉烂了。”
叶庭看看赵南鹤,又看看手边的牛奶,疑惑地指了指杯子:“但是这个能养胃?”
“我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我小时候胃痛的时候,就喝这个,暖胃。”
赵南鹤答道:
“怎么,怕我下毒?”
“……”
不得不说激将法对他很有用。
叶庭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喝过牛奶这种东西了,小口小口抿着喝。
里面居然还加了糖,甜的。
“……你的伤?”
叶庭走过去,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旧伤痕打量了一番:“旧伤还需要一直上药吗?”
“没办法。”
赵南鹤摇摇头,指出小臂上一道刀疤。
“很难想象吧?哨兵的身体机制就是个反人类的系统,又强大又脆弱。你看,这些虽然早就结疤了,但是只要一段时间不上药,就很可能再次感染,严重了还会溃烂。”
叶庭对于安慰别人这件事上经验为零。
他打算先跳过这个话题,然后过一段时间再安排几个顶尖的医生帮赵南鹤处理一下旧伤的问题。
“下周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晚宴要参加,”叶庭说:“我需要你的高洞察力排除我身边的一切危险,你跟我一起去吧。”
赵南鹤点了点头,刚应下,叶庭补充说:“你如果觉得人太多,难受的话,去之前我给你加强一下精神屏障。”
看赵南鹤还不说话,叶庭又想起来合同的事情,接着说:“我可以再给你续一周。”
何必呢。
赵南鹤从窗台上跃下来,拿起自己的外套。
“那谢谢了,合同的事情我看得没这么死板。我出去透透风,有什么要我顺路带回来的吗?”
“暂时没有。”
叶庭正拉开衣柜准备找出今天要穿的衬衫,听到后半句话又补充道:
“早点回来,我花钱不是让你每天在外面逛街的。”
“我很快回来,还有啊——你还在听我说话吗?”赵南鹤握住门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你要说什么?”
叶庭转过身的时候衬衫的扣子扣上了一半,露出一小段紧致的腰线。
他看到赵南鹤拉上外套的拉链后又随手抓了顶帽子把头发压了压,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你叫我南鹤吧,小落。”
最后的字眼落在他耳朵里,叶庭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在赵南鹤准备跨出门的前一刻张开步子冲过去,伸手抓住他的一个肩膀才站稳。
“你……刚才叫我什么?!”
“没什么,”赵南鹤有意继续压低帽子逃避他的追问:“上次你跟西恩打电话,声音太大了,听到他这么叫你。这会儿就想逗逗你来着,不可以吗?”
“把这个名字忘了……”
小落是他的小名,这个名字确实只有西恩知道。
他和西恩现在表面上是私交不多的工作关系,但私下不用那么多界限的时候,西恩就会随意地叫他小落。
叶庭不习惯去记称呼这些小事,这次也懒得再去怀疑赵南鹤说的话是真是假,只觉得从赵南鹤嘴里听到自己的小名浑身不自在。
“忘了干什么,多好听啊。”
赵南鹤握住他抓着自己肩膀的手腕,问:“嗯,难不成向导大人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滚出去……”
叶庭仓促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看你是不是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
“向导大人,没人说过你其实很像猫吗?”
这么一来一往的,也激起了他的玩心,赵南鹤存心继续逗他。
“我的精神体跟我说,感觉和你的精神体像是同类。”
“那是因为你那个傻子分不清蚺科和猫科。”
“不,冷血动物不会炸毛。”
“……赵南鹤,你他妈真想死?”
说实话,赵南鹤一点也不紧张。
因为叶庭如果真的动了气,作为向导哨兵之间的天生压制,他是感觉得到的,而现在叶庭身边的向导素差点就在空气里乱窜了。
这个样子看着更像是在……
害羞?
无意间发现了叶庭不同于公众场合上高傲冷漠的性子,赵南鹤无意识地舔了舔犬牙。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钻石是有很多面的。
“叶庭,小落,向导大人。”
没等叶庭反应过来,他仗着比对方高了一头,轻轻松松向前倾了一点身子,嘴唇印在叶庭眉梢上,印在那颗昨晚他观赏了很久的那颗痣上——
“亲一下。”
“……”
“你可别生气啊,我最怕你生气。”
归根到底,赵南鹤最多也是贪图一点嘴上的便宜,实则还是怕向导真的唤精神体出来压制自己。
“有什么啊,你买的我,上次之后几个晚上没翻我牌子了,向导大人?”
“你今天吃错药了是吗。”
叶庭微微蹙眉,有些搞不懂今天哨兵怎么突然一下跟变了个人一样。
赵南鹤停顿了一会,然后义正言辞地说道:“怎么能这样说,那天主动的不是你么?”
叶庭面色铁青,偏偏这话又找不到理骂回去。
眼下还得出门,只好推搡着要把人赶出去:“给我出去,我要换衣服。”
赵南鹤早就发现了叶庭刚刚一直没顾上穿好的衬衫还剩一半的扣子没有扣上,睡裤也还没有换。
反正叶庭也没有放出精神体压制自己,那就等同于刚刚自己犯贱不过脑子逗人的话起码对方不反感。
推搡之间叶庭一下差点没站稳,于是赵南鹤心生一股恶趣味,伸手用手掌扶住叶庭的腰。
赵南鹤有些惊讶,叶庭看着身上有一些均匀的线条,并不瘦弱。
但介于向导哨兵天生的体型差,自己一只手就能包住他一整个腰侧。
“别赶我走,今天需要我帮你戴衬衫夹吗?需要的话我很乐意效劳。”
“你一大早的嗑药了是不是。”
叶庭僵硬地掰开他的手,然后撤出两米远。
“赵南鹤,我真的要换衣服,今天集团我还要去开会。”
眼看对方不但没有收敛,还朝着自己又靠过来几步。
叶庭是真的经不住被他这样调戏,只好无奈叹气说:“南鹤,我今天真的有事,别闹了。”
赵南鹤终于如愿,点点头。
本意是这几天他发现这儿是真的一点零食都没有,就想着可以买点吃的回来,这样平日里没有别的事的时候还可以解个闷。
但又不知道叶庭喜欢吃什么,只好又问:“你仔细想想,真的没什么要我顺路带回来的?”
“……”
赵南鹤的脑回路太过于跳跃,完全没考虑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叶庭可能会听不懂。
但是没关系,叶庭不会让他发现自己没有听懂。
叶庭转动大脑把自己最近在赵南鹤面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回想了一遍,还是想不通这个问这个的意思是什么。
好吧,想来想去觉得就算是口头也不能输给这个说话不知分寸的年轻人。
最后他瞪了赵南鹤一眼,说:“那就带一盒安全套回来。”
沉默了一秒,两秒,三秒。
叶庭身后传来了听着像是再也憋不住的笑声。
“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