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佩斯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瘦弱的只剩一副骨架的男孩,下意识就蹲下|身要去抱他,然而他的手臂只是穿过了谢长留的身体。

  他碰不到谢长留。这只是一段与谢长留相关的记忆而已,而非真实世界。

  红发军雌失落地收回手,便见一脸疲惫麻木的幼年谢长留抬了抬头,狐疑地看着周边环境,像是敏锐注意到身上的异常。

  敏锐度真是从小就有啊。赫佩斯在心里想。

  他看着幼年的谢长留抬起手,打着补丁的宽大袖口从手腕处下滑,露出一节伶仃的手臂,薄薄的皮肉紧贴着骨头。苍白的皮肤上是青紫交加的淤青,还有暗红色的伤疤。

  赫佩斯呆滞地看着谢长留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开始干农活,怒火猛然升腾至天灵盖,整个虫像是被灌了火药,当场点燃了。

  他以前只能从谢长留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一个关于谢长留简陋的过往,却从来没想到谢长留幼年会是如此凄惨。

  赫佩斯咬着牙,不死心地去碰谢长留手里的镰刀,向试着扔开那把镰刀,然后带谢长留离开。

  这种垃圾环境有什么好待着的!

  可他的手只是穿过镰刀,什么都碰不到。

  红发军雌低落地放下手,跟在年幼的谢长留身后乱转。

  谢长留这会儿也就五六岁左右,身高堪堪到他胯,整个人和豆丁苗似的,来阵风就能吹倒,举着镰刀收麦时,赫佩斯战战兢兢,生怕他摔了。

  但男孩只是晃了晃,脚步稳稳当当。

  赫佩斯一瞬间心酸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在谢长留这个年纪,还在和维尔斯干架,折腾幼稚园的虫崽,当混世魔王。

  但谢长留已经早熟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

  赫佩斯胆战心惊看着勉强到他大腿高的谢长留背着装满麦穗的背篓和镰刀,费劲离开田地,往家中走。

  他一时间忘了自己并不能碰到这个世界的现实伸手就去替年幼的谢长留拎起背篓,就这么一路拎着回到了一间房子中。

  那房子看起来异常老旧,屋顶铺着茅草和劣质瓦片勉强遮风盖雨,整体是黄土砌成。

  赫佩斯第一次见这么破旧的房子,等到他跟在谢长留身后进入房子中时,堂屋里摆着张桌子,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儿子坐在桌前吃饭,桌上放着一道看不出颜色的腌菜,和一碗勉强能看出模样的蛋花汤。

  用料不多,勉强够尝个味,碗里都是点稠粥。

  赫佩斯料想那是谢长留的父亲和兄长。他以为谢长留干了一天的活,回家应当有口饭吃。

  然而谢长留并没有坐下,径自往后厨走。

  红发军雌一脸疑惑,转头又看了眼那两个男人。

  分明是一家,却仿若没看见谢长留似的,都是一脸冷漠,恨不得谢长留死在外头。

  “吃吧!”

  女人怀里还抱着个男孩儿,粗噶着嗓音将一碗稀粥砸在谢长留面前。

  谢长留面无表情看了女人一眼,那女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到,登时露出嫌恶的表情:“你要再这副模样,就给我滚出去!”

  她抱着孩子离开,留下谢长留一人端着那碗稀粥。

  赫佩斯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这一家子都打一顿。

  那女人应该就是谢长留的母亲张春花,怀里抱着的是谢长留的幺弟。

  他跟着谢长留进后厨前,还特意看了那两个男人的碗里,田地里干活没见他们影子,吃却是吃的最好的。反倒是谢长留,才五六岁,干了一天农活也就一碗冷掉的稀粥。

  赫佩斯看得清楚,碗里只有水,没几粒米。

  他朝女人的背影张牙舞爪比划,看向谢长留时,又是一副心痛的神情。

  年幼的谢长留端着那碗冷掉的稀粥,慢条斯理喝完了,吃饭的速度很快,显然是能看出饿极了,但吃饭的动作却不粗鲁急躁。

  赫佩斯皱着眉,恨不得当场带他去吃饭,留在这黑不溜秋的地方喝完冷掉的稀粥算什么回事,那都不能叫粥,只能是水。

  那碗粥分量本就不大,谢长留干脆利落喝完后,就去洗碗。

  一路看来,赫佩斯也知道谢长留幼年过的并不顺遂,甚至到了凄惨的地步,可谢长留从来没有表露出一分不快,情绪一直是淡淡的。

  他好像天生就失去了感知情绪的能力,对待所有的恶意都不会有所反应。

  赫佩斯眼眶通红,又跟着谢长留走到柴房里,就见他直接躺在了草垛里,盖了条破布。

  那就算他的被子。

  被子就算看不出模样,但依旧能看出是干净的,谢长留爱净,那身衣服和被子都是干干净净的。

  夜里起冷风降了温,那点布料根本无用,谢长留蜷缩着打了个战栗。

  赫佩斯一直坐在他的身边陪着他,见状直接躺下来,将他抱进怀里。

  “你从来不和我说以前……”红发军雌知道自己碰不到他,仍旧将他一直抱在怀里不松手,试图用身体去给谢长留温度。

  年幼的男孩像是感知到什么,在黑暗中睁开眼:“……是谁?”

  赫佩斯一惊,全然没想到谢长留能感知到他。田地里那会儿就有预料,到了晚间,却没想到能敏锐到这个程度,直接感知到他的存在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怀里的谢长留,只觉得未来的实力强盛都有了来由。

  “什么都没有,睡吧。”他在男孩耳边低声说。

  谢长留缓缓闭上眼睡了过去,赫佩斯也在他平稳的呼吸声中,闭眼睡觉。

  他没有实体,日常习惯倒是保持的很好,除了不会饿。

  等他睁开眼时,谢长留早就不在了,他看了眼天色,蒙蒙亮的天。

  赫佩斯飘出柴房,在屋里找谢长留的踪迹。

  最后是在厨房看见了男孩。谢长留站在灶台前,费力做早餐。

  做完后,他拿了一张薄饼,重新背上背篓镰刀下地去了。

  今日与昨日并无不同,赫佩斯跟在他身后忙活,只恨自己没法真的帮他。

  到了午饭点,有个中年女人拿了张煎饼,悄摸摸递给了谢长留。

  “二狗,你爹娘铁没给你准备,拿着吃。”

  她的双手粗糙,看向谢长留时,面上带了点不忍。

  谢长留呆呆看着她手里的饼,沉默良久,才哑着嗓斟酌地道谢:“谢谢婶子。”

  那女人把饼递给他后,四处看了看,才弯着腰离开了。

  谢长留拿着那张饼,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又小心藏在了背篓之中,并没有继续吃的意思。

  赫佩斯坐在田垄上,吸了吸鼻子。

  只是在这个世界待了一天,他就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谢长留原来不叫谢长留,这个名字不知是谁给他起的,如今的他只是个叫“谢二狗”的农家子。

  比如谢长留并不讨人喜欢,村民说他生下来就是不祥,身上带着冤孽,是要克死人的命。

  比如谢长留也会受伤,他的身上是数不清的淤青伤痕。

  与谢长留相遇时,赫佩斯见到的就是冷静自持古板正经的男人,光风霁月,实力强盛,仿佛永远不会受伤,合该永远受到爱戴。

  但无意间进入谢长留的过往,他才知道那副清俊模样背后完全不同的经历。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赫佩斯依旧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他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像是按了忽然按下倍速键,前一日还在看谢长留干农活,第二日,天气忽然就冷了下来。

  谢长留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穿着单薄衣衫,躲在柴房里不出去了。

  赫佩斯听着外头的热闹声,也知道是人族的新年,今夜是除夕夜。

  全家团聚的日子。

  但谢长留只能在柴房里待着,这甚至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否则他连这个家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游荡。

  赫佩斯也是第一次知道,过年这种人族那么重要的日子,也会有父母将孩子驱逐出去,只是因为“晦气”。

  谢长留躺在草垛上,面无表情看着漆黑的屋顶,耳边传来堂屋的欢声笑语。

  今日甚至是他出生的日子。

  赫佩斯跑去堂屋张牙舞爪发了一通没人看的见的怒火后,飘回堂屋,坐在谢长留身边,对谢长留道:“雄主,新年快乐,生辰快乐。”

  他回去就给谢长留补过生日,凭什么他家雄主要受这种委屈!

  赫佩斯愤愤不平,将谢长留冰冷的手握在怀里。

  男孩的手冻得发青,可身上一件冬衣都没有。

  红发军雌索性直接抱住了他。

  年幼的谢长留只感觉到一阵完全不同的触感出现在自己身上。

  像是一个人。他想。

  他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身后的那个人也跟着他挪了挪。

  谢长留冷静思索这个人的用意,很明确知道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对方注意的东西。

  “……你是谁?”他想起之前时不时感知到的奇异存在,再次开口问道,“你在我身后,出来。”

  他冷静补充。

  赫佩斯心下一惊,完全不知道谢长留是怎么发现的。

  他小心翼翼出声:“我不会伤害你,这点你可以放心。”

  前段时间还不能被看见,怎么今天突然能被发现了?!

  赫佩斯难掩震惊,还是抱着谢长留,却发现自己能碰到谢长留的身体了。

  “不是吧,我能碰到你了?”他惊讶道,下一刻就听见谢长留的声音:“你在我身边很久。”

  不是反问,是陈述句,平淡却笃定的口吻。

  赫佩斯悻悻道:“对,我在你身边很久了。”

  谢长留手撑着地,想要逃出他的怀抱,却没想到赫佩斯手一捞,直接把他捞回怀里了:“天冷,你穿那么点会感冒发烧的,乖乖待着吧。”

  身后男人的怀抱温暖,就像火一样。

  生辰过后便六岁的谢长留冷静地想,他问道:“为什么跟在我身边?”

  赫佩斯现在满心都是能碰到谢长留的欣喜,闻言应了一声:“没有为什么。”

  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他在心里说。

  谢长留被禁锢在他的怀中,最后还是推拒了一下,在赫佩斯怀中转了个身。

  “你这是在做什么?”赫佩斯失笑道,见他费力,还特意帮了一把。

  当谢长留那双漆黑的眼瞳对上他浅灰色的眼睛时,他突然知道谢长留如此费劲的原因。

  谢长留在注视他。

  六岁的男孩沉静地观察他,将他明艳的笑容红色的长发纳入眼底。

  他没有为赫佩斯与周边人不同的相貌感到震惊,而是在沉默后,直率道:“你很好看。”

  赫佩斯讶异地看着他,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这种性格自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从谢长留口中听到却是第一次。

  还是六岁的谢长留。

  “难得……”他低声喃喃,谢长留的耳朵动了动,注意到他的话语,神情未变,却已经开始思考赫佩斯的身份与来处。

  然而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赫佩斯的红色长发上。

  谢长留悄悄朝一缕红发伸出了手。

  ……很温暖。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