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惊秋记得,前几次,时遇被幻觉所俘时,眼中也常常出现红色,有时一闪而过,有时则会持续。

  手腕处传来些微钝痛,他深吸一口气,对时遇道:“先松开。”

  时遇置若罔闻,强硬地拉着他,想把人带去木屋。

  桑惊秋面色一冷,右手成刀,重重砍在他胳膊上,后者猝不及防,吃痛后下意识松开手。

  时遇似乎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空掉的手心,许久没动。

  那个模样,仿佛刚刚丢掉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桑惊秋的心微微一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该不会是……

  他上前两步:“时遇。”

  时遇却仿佛没听到,仍然低垂双目,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下桑惊秋几乎断定,时遇体内的迷魂散,又开始发作了,现在正处在幻觉之中。

  他有些惊讶,时遇这几日一直很正常,方才分开前也分明还好好的,并未见异样,如今是发生了什么?

  细想,仿佛是在他拒绝搬去鱼莲山新址后,一切才开始不对的。

  桑惊秋愕然地看着时遇,觉得难以置信,可眼前发生的事,又让他不得不往这种可能性去猜测。

  若真是如此,他很怀疑,如此严重的心魔,真能痊愈吗?即便西岳医术多么高超,也只能帮助解毒,而无法触及人的精神和内心。

  这时,时遇慢慢抬起头,朝他看了过来,眸色褪去赤色恢复如常,只是双目委顿面无表情,看桑惊秋的眼神中,还透着一股灰败之意。

  桑惊秋:“你认得我吗?”

  时遇缄默。

  桑惊秋觉得头晕,抬手抚了抚额头。

  今天晚上忙于盘点时遇那些剑,没来得及切磋,又恰好谈到了搬家的事,时遇一下子就“中招”了。

  这让桑惊秋非常无奈,也更深一步认识到“迷魂散”的可怕之处。

  以及他很有些吃惊,时遇对当年没能救下他,已经偏执到如此地步了……

  “桑大哥。”

  身后传来时近舟的声音,桑惊秋立即回头,对跑来的的时近舟摇头,拉着他走到旁边时遇看不见的地方,询问发生了什么,这么晚过来。

  时近舟说他回去之后仔细回忆,想起一些跟那把剑有关的事,赶紧跑来说一声。

  “前几年武林大会在鱼莲山办,恰好是掌门三十岁生辰,不少人前来送礼。”时近舟回忆着跟桑惊秋说,“那把剑,似乎就是那时到掌门手里的。”

  桑惊秋:“记得是谁所赠吗?”

  时近舟摇头:“那时武林大会刚刚结束,大家都很忙,掌门不在乎这些,从来不管,看到好剑就收起来了,不过掌门平日里极少用兵器,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把剑的全貌。”

  顿了一顿,“需不需要我去查查?当时虽然比较忙,但上下山的人都会登记在册,花些时间,应该能找到线索。”

  桑惊秋摇头,时间过去许久,没必要花费太多时间去找一个可能只是替死鬼的人,但事情要有个结果,他经过考虑,觉得还是按照时遇的计划来,更为可行。

  不过看时遇目前的状态,何时能够恢复正常,还是个未知数……

  嗯……

  桑惊秋忽然想到什么,转头,朝后看,时遇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不知道看向哪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一个人,有形而无魂,除了皮相,竟无半分时遇原本的模样。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时遇,桑惊秋莫名觉得恐慌。

  “桑大哥。”

  桑惊秋:“什么?”

  时近舟:“你见过掌门画的画吗?”

  桑惊秋:“画?”

  时近舟点头:“画了很多。”

  桑惊秋和时遇一起长大,知道他书画俱佳,不过因为儿时被家里逼迫学习,心生厌烦,搬离时家后很少涉及,偶尔闲下来会练练书法,画则是从未见他画过。

  不过桑惊秋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随意摇了摇头,低声对时近舟吩咐了几句,独自走到时遇跟前。

  时遇和他对视,看得出来仍未从幻觉之中脱离。

  桑惊秋朝旁挪了两步,他的眼珠子也随之转了一下。

  “我不走。”桑惊秋说着,走到避风的位置站定,时遇看了他一会,也跟着走过去。

  两人站在那,不说话,也不交流,四下里只有呼啸的风声。

  但没过多久,桑惊秋对时遇说:“我要走了。”

  时遇立即问:“去哪里?”

  桑惊秋:“离开这里。”

  时遇:“去哪里?”

  桑惊秋不回答,就是一直走,时遇紧紧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远,风骤然变大,不用内力护体,连站都站不稳。

  桑惊秋忽然抽出一柄长剑,朝时遇刺了过去。

  时遇毫不防备,脚尖点地飞速后退的同时,拔出左手的剑,抵挡攻击。

  他们定下引蛇出洞的计划后,时遇就将那把有问题的剑锁了起来。

  但演戏需要此剑配合,他又从一堆剑中找了把形似的,套在原本的剑鞘里,以假乱真。

  结果“真”还未到,就在桑惊秋身上派上了用场。

  你来我往地过了数招后,桑惊秋忽然收招,朝时遇看了一眼,转头掠向悬崖。

  时遇瞳孔剧烈震动,想也不想,飞身而去。

  时近舟带着一群人赶到时,发现他们的掌门趴在悬崖上,几乎大半个身躯悬空,一看就是想抓住什么东西。

  而桑惊秋不见了。

  时近舟大惊,不会成真出事了吧?

  但随即,他们掌门起身后退,手里还拽着一个人,拖上来后,二人一起倒在地上。

  时近舟连忙带着人跑过去,又让人去找大夫。

  一番忙碌后,两个消息在山上传开:

  掌门与朋友切磋练剑时忽然发狂,差点将朋友打下悬崖;

  但关键时刻掌门又醒了,把朋友救了回来,不过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在后山疗养。

  而事实是,两人都没受伤,不过时遇一下子从幻觉又到现实之中,思绪非常混乱,整个人有些狂躁,被桑惊秋点了睡穴,在后山睡觉,桑惊秋则坐在旁边,一边看书一边等人醒来。

  时近舟办事利索,该传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剩下来就等着对方的反应了。

  看了会书,觉得无趣,他站起来,走出卧房。

  外头天还黑着,寒风呼啸,他也不想出门,就在外间慢慢踱着步。

  这间木屋不算很大,不过设计和建造时应当花费了不少心思,墙壁屋顶都做了防护,此时屋内烧着炭火,十分温暖。

  桑惊秋不禁想起,他在五岁之前,冬天觉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幻想能有炉子烤火,他还可以把路边捡来的红薯和土豆扔进去,烤熟后又糯又甜,整个人都能热乎好久。

  后来进了时家,每到冬天,他就会烧一盆炭火,在房中备上一袋红薯土豆,有时回去迟了腹中饥饿,就丢几个进去,好吃极了。

  在外的十年间,虽然不必再风餐露宿,但每到寒冬,他还是常常会想起那时的火炉,和被烤的裂开、撕开皮就冒出浓郁香气的红薯土豆。

  没想到,他还有重新回来的这一天。

  桑惊秋转了两圈,又回到卧房,见时遇还在睡,便准备重新找本书来看。

  书桌后靠墙有个双层书架,时遇的书都摆在上面,桑惊秋平时看书都只拿桌上几本,这是第一次来看书架。

  他摸着侧封一本本看过去,每本都拿下来翻一翻,看个大概,如此消磨时间也很是不错。

  过了好一会,他翻完手头的书,放回去,继续拿下一本。

  书刚刚被抽出一点,觉得有股阻力,紧跟着,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人或者其他活物发出,而是某种类似重物移开的动静。

  桑惊秋弯腰,循声找了找,在书架下面的地上发现一个黑乎乎的洞,六尺长两尺宽,他探手一摸,抓住一个硬质物,便拿了出来。

  是一个长条形盒子,似乎是用来装画的。

  据桑惊秋所知,时遇偶尔也会收集一些书画,不过从来不会藏着,他觉得,书画就是被人欣赏的,藏起来无甚意义。

  不过说不定这盒子里的东西对时遇很重要,桑惊秋想了想,将东西塞回洞里,那本书亦推回原位,洞口恢复原本模样。

  看了会书,眼睛有些累,他到床边,先观察了一下时遇的状态,觉得无碍,就在旁边坐下,双手抱胸,稍作休息。

  可其实同一时间的时遇,已经再一次陷入了噩梦之中。

  做过许多次相似的梦,他知道无论前面如何发展,最后都是殊途同归,因此他满心冷漠,麻木地跟着梦境行动,只等桑惊秋掉下去后醒来,再感受一下那种从有到无的绝望,就过去了。

  十年里,这样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

  梦里,桑惊秋已经站到了悬崖旁,狂风刮起他的长风和衣角,一切都很熟悉。

  来了,时遇木然地想,朝那边飞,准备把人抓住。

  尽管知道一定抓不住,但梦境让他做,他只能照着来。

  啪。

  这是两个手掌相触的声响,比掌心触觉更先一步传入时遇脑海中。

  他缓缓低头,不敢相信地看到自己手里抓着另一只手。

  这是——

  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