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惊秋一直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莫如玉以为他在犹豫,也不开口,半点不急。

  莫如玉此时信心十足。

  方才那两人接触,他察言观色,看得出他们之间似乎有些问题,并不如久别重逢的那般亲密——很难想象桑惊秋这样的个性会对其他人

  冷眼相待,但这正是桑惊秋对待时遇的不同。

  这证明,在桑惊秋心里,时遇是最为特别的。

  那么,在得知时遇为了他多年服用“迷魂散”,且只有一人能解时,桑惊秋还会杀了这个人吗?

  旁的人,莫如玉不敢保证,但桑惊秋绝对不会。

  而时遇,只要桑惊秋愿意松手,他必然照做,十年时间,足够他将自己的灵魂深深刻上“桑惊秋”。

  啧,明明可以成就伟业,却囿于这些微不足道的私情,真是太过可惜。

  他想得丝毫没错,这两人,是对方最大的弱点。

  可叹的是,他们自己发现得太迟,白白让自己占了先手。

  “你为何要如此?”桑惊秋开口问。

  莫如玉:“你指什么?”

  桑惊秋:“所有事,你本可以不做。”

  莫如玉笑了:“你的意思是,我不做,就能掌管天门山、统一武林?”

  桑惊秋:“你本就是天门山的掌门。”

  “是啊,那又如何?小小门派,足够我做什么呢?”莫如玉反问,“你知不知道,我自小在天门山过的什么日子,我……”

  桑惊秋淡淡打断他:“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

  莫如玉愣了愣,哈哈大笑:“我倒忘了,你的童年比我还凄惨,若非碰到时遇,你大概早就死了罢?不过惊秋,你有没有想过,以你的聪明和本事,若是换个地方成长,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桑惊秋:“换去哪里?”

  莫如玉:“比如天门山,比如被我捡回去,我除了教你读书习武,还会教你别的,你一定会活得比现在更有意义,或许……”

  风吹过,桑惊秋拨开遮挡双目的长发:“或许早就死于你算计之下,成了泉下枯骨。”

  这话像是嘲讽,但他说得平静无波,似乎陈述自己的想法,并无其他意思。

  莫如玉也不在意:“你难道没有想过吗?饿着肚子没饭吃的时候,被欺凌爬不起来的时候,你没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你权势滔天,是否要把那些都讨回来?欺负你的、伤害你的,统统都变成你的俘虏。”

  桑惊秋听到这话,似乎是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沉。

  “活着其实很累很辛苦,但若是你有想得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是不是?”莫如玉道,“真是可惜,非但你,连时遇也无此雄心,甘愿缩在这方寸之间的山顶之上,有负于老天给的天赋。”

  “……”桑惊秋嘴唇微动。

  少顷,他轻声说道,“可是眼下被关在这地方十年的,是你,而不是他。”

  莫如玉原本满面含笑,闻言,嘴角抽了一下。

  桑惊秋歪了歪脑袋,状似观察,更像好奇:“连你原本执掌的天门山如今都在他手中,武林也好天下也好,他得到了许多他想要的,而你,又当如何?”

  莫如玉面部僵硬,双目透出寒意:“惊秋的话很不好听,怎么这么多年未见,你也变得和时遇一般刻薄?”

  桑惊秋仿佛没听到这句讽刺,顾着说自己的:“幸亏我当年遇到的不是你。”

  这是桑惊秋会说的话吗?!

  不仅难听,而且直中要害。

  莫如玉的笃定和得意在这种刺激下烟消云散,只留下清晰的怒意。

  他攥紧手掌,长鞭的把手磕在皮肤上,传来粗糙的痛感。

  吸了口气,继续微笑:“你既然不愿听,就算了,我提的条件,你好好想想,不过时遇的情况,拖不了太久,你须得尽快有所决断。”

  桑惊秋:“他不会听我的。”

  莫如玉:“只要你提,他一定会听。”

  桑惊秋:“这是他自己的事,我不能代他决定。”

  莫如玉没听懂,皱眉:“什么意思?”

  桑惊秋:“我与你之间的仇怨,可以不计较,可他要如何对你,我无法干涉。”

  莫如玉难以理解:“他不想他好起来?”

  桑惊秋摇头,没说话,不知是不愿再跟他多说,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莫如玉脸色不太好看,他忽然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眼前这个人,或者说,他从前认识的桑惊秋,是善良、温柔的,藏在这些东西背后的,是桑惊秋的另一面,而这另一面,让他觉得,自己的计划,或许注定是失败的……

  他轻轻一甩长鞭:“那就后会有期了。”

  桑惊秋上前一步拦住他:“你不能走。”

  莫如玉:“你已非鱼莲山门中人,还要替他们出头吗?”

  桑惊秋确实不是鱼莲山的人,可他答应了时遇,在他闭关疗伤期间替他处理事情:“这是我自己的事。”说完,脚尖点地,长剑舞成虚影,快速掠向莫如玉。

  时遇在前山处理莫如玉逃跑的事,有弟子前来禀报,后山悬崖之上,莫如玉和桑惊秋打起来了,战况激烈,后山的银杏倒了不少。

  被时遇喊来议事的几位堂主都看向他们掌门,他们都认识莫如玉,知道这位是从前的天门山掌门,但对桑惊秋并不了解,只隐约听说是掌门的故人,这两人怎会打起来?

  时遇:“不必理会。”

  汇报的弟子有些吃惊,犹豫地瞧了瞧几位堂主。

  其中一位堂主问:“掌门,这样不管,不要紧么?或许我去瞧一瞧?”

  时遇:“他可以搞定——传令出去,所有人撤出后山。”

  几位堂主面面相觑。

  其实大家都不太明白这条命令的意思。

  “他”能搞定,是指莫如玉,还是掌门的故人?

  他们在鱼莲山打架,为何不阻止?是掌门有别的计划吗?

  不过他们掌门素来如此,既下了令,照办就是。

  弟子出去传令,众人继续议事。

  这次因为莫如玉逃跑,牵连出门派内部的一些问题,掌门很是重视,跟他们一谈就是一个下午。

  直到天黑,才告一段落。

  时遇让其他人离去,自己离开前厅,朝后山去。

  冬日的银杏林一片萧索,但夜间并不清晰,反而因为枝叶稀疏,显得林间的灯笼分外明亮。

  木屋门微微敞开,时遇闻到淡淡米香,走上前,推门,见炉子上煨着一锅小米粥,立即觉得肚子饿了。

  桑惊秋从卧房出来,见到他也不奇怪,只问:“吃饭了吗?”

  时遇老实摇头。

  桑惊秋:“粥快好了,你不嫌弃的话,一起吃。”

  时近舟知道桑惊秋喜欢吃萝卜干,前几天刚给他买了一大包过来,配热乎的小米粥,正好。

  桑惊秋盛好两碗粥,时遇接过一碗,用勺子拌了拌,热气裹着米香直冲脑门,眼眶立即热了。

  这十年,他没碰过粥,曾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上这碗小米粥。

  舀起一勺吹凉,慢慢吞下,一边朝对桌看过去。

  桑惊秋低头喝粥,袅袅热气隔在中间,他没发现对面人的异样。

  食过一半,他问:“是那位长老放走莫如玉的?”他形容那人的长相,正是莫如玉不见之后,在山腰上安抚众人的那位。

  时遇点头:“王见名蓄谋已久。”

  桑惊秋:“为了什么?”

  时遇:“权力,和利益。”

  以鱼莲山如今之势,哪怕时遇再如何有手段,也无法断绝其中的势力分割,更别提鱼莲山名下的铺子买卖。

  桑惊秋:“涉及的人多吗?”

  时遇:“还在排查。”

  桑惊秋:“莫如玉如何说服他们合作?”他在山上十年,天门山也早就在时遇手中,没有利益交换的话,王见名等人缘何会配合?

  时遇:“此事复杂,待查清楚些,再与你说。”

  其实这种事,不仅仅是山中秘闻,或许还牵连旁的门派和人物。

  可时遇太过自然,甚至没有半分犹豫,仿佛本就该让他知道一切。

  桑惊秋夹了一条萝卜干,道:“你打算如何处理莫如玉?”

  时遇没问他如何抓住的莫如玉:“你不打算杀他?”

  桑惊秋摇头。

  时遇也不奇怪:“等事情弄清,再说。”

  片刻,桑惊秋开口道:“你此次闭关,是因为‘迷魂散’。”

  时遇微愣,夹菜的手顿在碗筷上方:“莫如玉告诉你的?”

  桑惊秋:“西岳知道么?”

  时遇不说话。

  桑惊秋皱眉,西岳知道的话,为何不说呢,而且凭他的医术,难道没办法么?

  时遇:“我不让他说,也是我不让他治。”

  桑惊秋看他,眉头耸起高高一团:“你想干什么?”

  时遇:“莫如玉是怎么跟你说的?”

  桑惊秋:“那种药会令人迷失心智,时间越久越难解,你吃了十年。”

  “……”

  时遇神色微妙。

  桑惊秋看在眼中:“他说得不对吗?”

  时遇摇头:“并非如此,我确实吃了那个药,不过没那么久。”

  桑惊秋:“那是多久?”

  时遇:“差不多,六年。”

  “……”桑惊秋快要震惊,不是因为这个时间,而是时遇不以为然的态度,“你吃这个之前,想过后果吗?”

  时遇:“想过,也做好了准备。”

  这理所当然的模样,差点把桑惊秋气笑了。

  他放下筷子,深深呼了口气。

  他生气了,而且非常气。

  时遇盯着他,居然笑了。

  桑惊秋冷漠道:“笑什么?”

  时遇:“没想到你还能因我动怒。”

  桑惊秋:“……”

  时遇:“你问了,我必不会瞒你,不过……”

  他话音一转,“你先跟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