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西岳再次上山。

  照例给身体有恙的弟子们诊脉、开药,忙碌整日,傍晚时分,施天桐喊他,一起去山下找袁暮亭,顺便吃饭。

  西岳奇道:“暮亭下山了吗?是不是有事要忙?若是如此,你们就忙自己的,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

  施天桐摇头,叹了口气。

  西岳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就不再追问。

  鱼莲山脚下小镇名为鱼莲镇,临湖靠河,河鲜种类繁多,做法多样味道鲜美,眼下正是鱼虾肥美的季节,不少人慕名前来大快朵颐,镇上很是热闹。

  这样的地方,买卖自是不少,鱼莲山手头就有几家酒楼在其中,施天桐将西岳带到其中一间,去到顶楼包厢,袁暮亭还没到,两人先坐着喝茶。

  这间包厢位于三楼,窗户临街,西岳喝了两杯茶,走到窗户旁,朝下望去:“嗯……”

  施天桐走过去,推开另外半边窗:“怎么了?有问题吗?”

  西岳:“倒也不是……就是觉得,好像跟我从前来时,有些不同。”

  施天桐:“有何不同?说来听听。”

  西岳:“从前我过来,路过前面路口,偶尔会坐下歇脚,瞧见两回有人上门收银子,说是‘护银’,我四下打听过,实则是附近江湖门派变相拿钱,商户们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得罪江湖人,报官也是无用,只能忍气吞声。”

  说着,他一指下方一处面摊,“我曾在那边吃面,收银子的要了二十两,差不多是老板一家人两个月收入,我气不过,暗中给那两个江湖人下药,又借着替他们诊断的机会,帮老板要了个人情,免了那笔钱。”

  施天桐似乎也不惊讶,道:“你是好意,只不过治标难治本,下回,他们还是逃不过。”

  西岳:“我也明白,个人能力微弱,只好管一次是一次罢。”

  施天桐:“如今呢?是否有所不同?”

  “我昨天到的,在此歇了一晚,发现情况好了许多。”西岳说着又指了指不远处,“我从前过来,小孩都呆在屋中,很少出来,像这般几个孩子一起玩耍的情况,更是从未见过。”

  他说着察觉异样,转头看施天桐,“你是否知道些什么?与你有关么?”

  施天桐笑了笑:“是时遇。”

  西岳不解。

  “上次你下山后,他开始收归门派。”施天桐简单解释一句。

  西岳不懂武功,但很多年前就在外游历行医,江湖经验丰富,对施天桐所说的状况并不陌生。

  所谓江湖,无论再如何“自成一派”给自己立规矩,也是在世俗之中,且因为武人众多,弱肉强食特性尤为清晰,哪怕出身佳师承好机遇厉害,可若自身实力不足,也很难在江湖真正立足。

  一些小门派就处于这种境地,上有大门派压制,下又有门内各种矛盾,维系艰难,掌门却不愿自己一手创立的门派就此陨落,这个时候,依附实力更强的门派就成了首选。

  江湖之上,不少声名显赫的大门大派就是通过一步步兼并归拢发展壮大。

  从上回武林大会开始,鱼莲山在江湖之上崭露头角,又先后将四平帮和司命楼一网打尽,说其是江湖之上当前最有潜力的门派也不为过,时遇此时归拢小门派,自然是无往不利的。

  西岳有些明白了,入了鱼莲山的门派,就要按鱼莲山的规矩办事,时遇是绝不可能容忍门下人收什么“护银”的。

  “那其他的门派,又当如何?”

  施天桐有些乐:“那更简单,行走江湖,靠的是什么?”

  西岳想了想:“武功?”

  “差不多。”施天桐点头,“若是两方意见相左,那么,谁的实力强,就听谁的。”

  西岳愣了一下,这个意思是说……

  施天桐:“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也知道时遇,从来不会客气。”

  西岳:“……”

  不过,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那些人以武功压制不动武的普通人,反过来被武功更高者压制,也算一脉相承。

  而且西岳游历多年,见过太多“听不懂人话”的江湖人,再如何说理讲情皆是无用,唯一能让他们服气的,只有武力。

  时遇就是如此性子,而且如今看来,效果颇佳。

  不过,时遇怎会突然来此一举?西岳认识他许多年,很清楚其为人,似乎不太会在这些事情之上花费如此多心血。

  他想不通,就问了。

  施天桐这回沉默起来,回桌边倒了杯茶,想喝,端起来又放下,好一会后,才开口说道:“大概是因为惊秋。”

  西岳怔住。

  “惊秋在时,常下山来此,修理过好几次那些武林人士,有段时间,收钱的状况好转许多,可自从惊秋……不见,那些人无所顾忌,又卷土重来,有一些甚至变本加厉,镇上很是混乱。”

  袁暮亭推门而入,显然正好听见二人先前对话,“这回时遇下了重手,应该能安生很久了。”

  西岳说不出话来。

  有些意外,可是细想之下,又似乎没那么意外。

  窗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似乎是卖红豆包,夹杂着小孩的嬉闹,光是听,就知道有多热闹。

  这是惊秋想要看到的,可惜,他看不到。

  这时,小二过来敲门,请他们点菜。

  袁暮亭报了几个菜名,都是西岳平日喜欢的,待小二关门离开,她对西岳说道:“有件事,你得帮个忙。”

  西岳笑:“这么客气作甚?吃了你们的饭,自然要听从你们的吩咐,何事?”

  袁暮亭:“此次上山,见到时遇了么?”

  西岳:“见了一面,他似乎很忙,没说上话。”

  袁暮亭:“你觉得,他现下身体如何?”

  西岳略作回想:“面色正常,似乎无甚不妥……”

  说着看两人,“他哪里不好么?”

  袁暮亭点头,而后又摇头:“我不知道,但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施天桐补充道:“我们私底下找山里大夫问过,都看不出什么。”

  西岳迷惑,看不出就直接诊脉,有何疑问?

  “时遇的性子你知道。”袁暮亭适时解答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给他看一看?”

  “给我诊脉?”时遇不解,“为何?”

  西岳:“听暮亭说,你们最近非常忙碌,一些人都病倒了,我去瞧过,没什么大碍,就是太累了,想着你大约也是如此,恰好我在,便一起看了罢。”

  时遇:“不用。”

  西岳:“就是顺手而已。”

  时遇还是摇头。

  西岳无奈,时遇说一不二,说了不用,就不会改口了:“你既不肯,便也算了,我让人熬了些汤药,预防感冒,你也喝一些罢。”

  时遇其实也不想喝,但西岳是好意,且方才已经拒绝过一次,再要不肯,就说不过去了。

  不多时厨房送来汤药,西岳看着时遇喝完,跟他聊了几句,就走了。

  时遇继续忙自己的事。

  一刻钟左右,西岳再次出现在时遇院外,对同样赶来看情况的袁暮亭道:“我独自进去罢,有什么事,会告诉你们,不用担心。”

  袁暮亭也是如此想,他们不是大夫帮不上忙,万一真有什么,传出去也麻烦:“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喊。”

  恰好有弟子找过来询问事务,袁暮亭带着人到旁边说。

  交待完一个,又有两人找来,于是继续。

  最近这大半年,鱼莲山兼收吞并不少小门派,势力大增也拉了很多仇恨,本就繁多的事务激增,只要醒着就是一大堆需要处理的。

  就这样,一会来一个一会来两个,忙个不停,等忙碌告一段落,已经过去足足半个多时辰。

  袁暮亭看向紧闭的院门,西岳进去这么久都没出来,莫非时遇真有问题?

  这时,门开了,她立即望过去,正对上边走边看过来的西岳,忙上前,还未开口,西岳一摆手,道:“没事。”

  袁暮亭一愣:“果真?”

  西岳:“千真万确,就是有些劳累,休息一下便无事了。”

  袁暮亭自然是相信西岳,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西岳准备下山,离开之前,他再次去找时遇,单刀直入地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你要作践自己也没人拦得住,我只告诉你,你若再如此下去,不出一年就会神志昏聩,哪怕你内力如何深厚,也只是短暂拖延,到时候变成疯子,即便有惊秋的消息,你也不可能知晓。”

  时遇沉默地低着头。

  西岳从未见过时遇如此模样,但他并不认为方才所言过分:“我把话放在此处,你若因为那个药出事,即便找我,我也绝不会救你,你好自为之罢。”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遇沉默片刻,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青瓷小瓶。

  拨掉塞子,轻轻一倒,几颗枣红色的小药丸从瓶口滚出来。

  从中莫如玉的迷魂术至今,整整九个多月,他一直带着这瓶叫作迷魂散的药丸,只要服下此药,就能看到想见的人。

  时遇忘不了第一次主动服药醒来,桑惊秋的笑脸仿佛还近在眼前,未竞的话语堵在心里,挠的他心痒难耐,有个声音告诉他,再吃一颗,再吃一颗罢,吃了,就能心想事成。

  他差点就要照做了。

  可随之而来那种浓烈的空虚和脆弱感,如同扑涌而至的浪潮,兜头兜脑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地裹在周身,仿佛被摁入水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言的痛楚。

  这是迷魂散的代价。

  予你最渴望的,又用更深重的失落包围你,为了压制这种令人窒息的失落感,更为了可以再一次进入幻觉,看到最渴望的那个人,就必须继续服药。

  循环往复,不止不休,直到彻底失去自我,成为药的奴隶。

  这是釜底抽薪,是饮鸩止渴。

  时遇当即将瓷瓶扔进抽屉,闭气调息。

  之后几个月,随着鱼莲山势力扩张,他越来越忙,再未去碰那个青色的小瓷瓶,偶尔几回想起,也置之不理,就当那玩意不存在。

  一个多月之前,接吕七风邀请,前往玉华山商讨下回武林大会事宜,遇见顾听风,后者见到他,很开心地问:“惊秋没来么?”

  近一年来,鱼莲山寻人一事,连同四平帮、司命楼和天门山分崩离析的消息一道,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这期间顾听风遵从师命闭关修行,刚刚出关就听说鱼莲山来人了,于是兴匆匆地跑来,想见一见桑惊秋,他性子直接,见不着人就问了

  顾听云在一旁,脸色都变了:“听风!”

  顾听风:“??”

  时遇面色如常,道:“你找他做什么?”

  顾听风眨眼:“喝酒、说话,我与他也许久未见了,他是不是没来?没关系,我过些日子要出一趟远门,可以上山……唔……”

  话未说完,被兄长捂着嘴拖走了。

  时遇朝吕七风一点头:“继续。”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意外,并未掀起任何波浪。

  时遇照旧见人、商议正事,顾听风也再未出现。

  一切都很正常。

  连时遇自己也并未觉得哪里异样,直到从玉华山回来,不知为何,心里那股被压制的很好的欲念像闻风而动的春草,又再蠢蠢欲动起来。

  他又吃了第二颗药。

  随后,西岳就来了,并且发现了真相,这才有了这次“警告”。

  西岳问他:“这么久了,你有无想过,其实惊秋他……”

  时遇看了他一眼。

  西岳被那一眼吓一跳,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没再多说,只问:“你还要继续找吗?”

  这次时遇没有犹豫:“是。”

  西岳颔首:“我在外头,也会继续留意,有什么消息,尽早通知你们。”

  西岳出去后很久,时遇扭头,看向窗外。

  一只白底黑纹的小鸟停在外面晒太阳,慵懒的模样,跟那人很有几分相似。

  时遇一个恍惚,从抽屉中拿出那个青色瓷瓶,握在手心中。

  光滑的瓷瓶渐渐带上温度,仿佛有了生命力。

  时遇闭了闭眼,一个用力,砰的一声,瓷瓶化为齑粉。

  张开手掌,粉末在日光里轻轻漂浮。

  连同其中的药丸一道,融入空气之中。

  他会继续找的。

  一天找不到,就一个月。

  一个月找不到,就一年。

  一年找不到,就两年、三年、五年……

  无论是生,是死,再一次相见之前,他绝不放弃。

  时遇没想到,这一找,就是整整十年。

  【下一章,惊秋要出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