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遇手拿茶杯,不知在想什么。

  桑惊秋则背对他整理着案上几册书,也是一言不发。

  刘品没得到时遇的吩咐不敢贸然离开,站在门口挠头,时不时拿眼睛瞅一眼两人。

  又有弟子过来,边走边喊:“刘品?你怎么站在外头?惊秋呢?”

  刘品:“呃……”

  那弟子往里跑:“惊秋,我……掌……掌门?”

  刘品扶额。

  说起来,鱼莲山大部分人,包括施天桐和袁暮亭的徒弟们,都非常喜欢桑惊秋,平日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惦记着给桑惊秋一份。

  现在前来的这一位叫陈川,是来给桑惊秋送东西的。

  他没料到掌门也在,一下子僵在门外,不敢动了。

  桑惊起走过来,问:“怎么了?”

  陈川:“那个,我这……”

  时遇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刘品连忙跟上,还不忘回头,朝桑惊秋点点头。

  桑惊秋:“进来说。”

  送完东西,又聊了几句,陈川要告辞了,临走前,忍不住问:“惊秋,掌门他……怎么了?”

  桑惊秋一顿,笑起来:“他为山上的事烦心,没什么。”

  陈川:“山上一切安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桑惊秋摇头:“你别管了,早些休息去罢,过几日我需出门一趟,你随我去。”

  送陈川出门,他回到桌边坐下,看着那个崭新的酒坛子,面上笑意渐渐消失。

  之后两日,桑惊秋忙着处理事情,没再与时遇见面。

  第三日中午,时遇的二伯父抵达山上,派人通传,请他过去一道用午膳。

  桑惊秋本不愿过去,可二伯毕竟是长辈,他踌躇稍许,还是去了时遇的屋子。

  “惊秋来了啊。”二伯乐呵呵地对他招手,“我带了苏州的点心,快来尝尝。”

  桑惊秋道谢,与二伯说话。

  时遇坐在一边,也不开口。

  闲事说完,菜也差不多上齐了。

  二伯转向自己侄子,道:“前次与你所说之事,你真的不考虑了?”

  时遇摇头。

  “婚姻大事,虽说是你的自由,不过如今你父母不在,我们做长辈的也有这个义务帮忙看顾一二。”二伯叹了口气,“上回说的人家你若是不乐意,我们再商议便是。”

  他说着问桑惊秋,“惊秋觉得呢?”

  桑惊秋低着头吃饭,闻言似乎愣了一下,抬头时神色还有些恍惚。

  二伯奇道:“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吗?时遇,叫个大夫来瞧瞧……”

  “没事,方才被茶水烫到了。”桑惊秋注意到时遇扫过来的目光,稳住心神,道,“你们商议正事,我先出去。”

  二伯:“不是什么秘密,惊秋也不是外人,坐着!”

  桑惊秋:“……”

  他看时遇,时遇也在瞧他,眼神有些复杂。

  他微微愣住。

  总觉得,时遇好像在计划什么……

  二伯父看看两个年轻人:“你们两个干嘛呢?”

  时遇给他倒了杯酒,轻声道:“我有心上人了。”

  二伯父正端着酒杯准备喝,闻言手一抖,酒洒了半杯:“啥啥啥啥?遇儿你方才说……”

  时遇:“嗯。”

  二伯父嗖地看桑惊秋:“是不是真的?”

  时遇也看他,那眼神中分明是——照我所说去做。

  桑惊秋放下筷子,慢慢将手放在膝盖上:“大概是罢,不过我没见过此人,所以不清楚。”

  二伯父当下哪里还顾得上喝酒,抓着侄子就开始问。

  桑惊秋坐在那,手脚渐渐冰凉。

  这顿饭不知如何结束的。

  二伯喝了不少,最后是被抬进客房的。

  桑惊秋走出正厅,被阳光刺得眯眼,他往旁边的树影下走去。

  大约喝多了,他觉得脑袋昏沉,四肢也没什么力气,每走一步路,都觉得十分艰难。

  几乎挪到了树下,他靠在树身上,无力地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叶子。

  这棵银杏,是时遇刚打算设立门派时,他无意中在野外发现的,觉得非常雄伟又好看,就想要移植过来。

  可时遇觉得,不过就是一株树,随便买点种子种一种就可以,根本无需如此麻烦。

  两人争辩了几句,就打了个赌,桑惊秋把那棵银杏移上山,另外再买几株银杏苗栽植,看到底谁的法子好。

  现在后山那些银杏,就是当时时遇买的苗。

  时过境迁,桑惊秋移来的这一棵则依旧壮观,而后山那些树苗,也变成了桑惊秋在照顾,时遇平日事忙,很少过去。

  意气用事下的打赌,算是年少时的一点兴味,并不能代表什么。

  时遇原本就对自身之外的东西极少上心,人也好树也好,他都不会放在心上,遑论去花时间。

  ——那么,那个人呢?

  时遇对那个人,又是怎样的呢?

  酒气忽然上涌,桑惊秋难受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

  一阵风吹过,头顶叶子沙沙作响。

  脚步声停在身前:“你在做什么?”

  桑惊秋睁眼,不出意外地看到时遇:“喝多了,吹风醒酒,老人家还好吗?”

  时遇:“睡着了。”

  桑惊秋笑道:“老人家今天很开心。”

  时遇没说话。

  桑惊秋现在不太想面对时遇:“我先……”

  “二伯为何开心?”时遇忽然问,“你知道么?”

  桑惊秋又顿住,好一会才道:“你有了心上人,老人家替你开心。”

  时遇:“不完全是。”

  桑惊秋瞧着他,露出一个笑:“那是为什么?”

  时遇:“祖父去世前,给每个孙辈留下一份财产,说明,等到孙辈成亲嫁娶那日,就可以继承这笔东西。”

  时家是巨富之家,即便分支众多,但老人家留给孙辈的东西,必然很惊人。

  桑惊秋却不信,暂且不论鱼莲山手里众多买卖从不缺钱,时遇本人的个性,也绝不会为了财产去胡言乱语说什么自己有心上人,更不会对长辈说出来。

  他会那样说,只有一种可能。

  “这与你的……亲事有何联系?”

  时遇:“那份财产中,有我父亲给我母亲画的画像。”

  桑惊秋于是明白过来:“你想拿回来?”

  “我父母的东西,自然该归我所有。”时遇没什么表情,“我的东西,谁也不能拿走。”

  桑惊秋倒是没料到其中有这个隐情。

  只是:“即便如此,时家其他人会信么?”

  时遇:“为何不信?”

  桑惊秋无奈,那么多好东西,怎么可能只凭你一句随便的“成亲”就拿出来,别人又不是傻子。

  时遇盯着他的眼睛:“我近日同二伯所说,句句属实。”

  桑惊秋再次怔住。

  属实……

  也就是说……

  不知不觉有所放松的心,彻底落到了谷底。

  桑惊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有弟子过来向时遇禀报事务,时遇走到一边去听。

  从这个角度,桑惊秋能看到他刀削般的骨骼,一如他本人的性情,散发着锋利的光芒。

  时遇说完话,朝这边看了一眼。

  桑惊秋下意识垂目,负在背后的双手慢慢攥紧,指尖紧紧掐进掌心,有尖锐的疼痛。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面上有了笑意,对走过来的的时遇说道:“你交待我的事,我已有计划,过两日就走。”

  时遇知道桑惊秋要去安平给顾听风的兄长祝寿,他不同意,但桑惊秋坚持,还因为此事跟他起争执,甚至不惜发一些莫名其妙的誓……

  “你非去不可么?”

  桑惊秋:“我已应下,不可言而无信。”

  时遇心下不满,面上却很平静:“随你。”说罢就要走。

  桑惊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等等。”

  时遇依言停下,没回头。

  桑惊秋深吸一口气:“你的心上人,是谁?”

  微风阵阵袭来,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不远处的院门外,有弟子们路过说话的声音。

  桑惊秋紧紧盯住时遇,呼吸放到最轻,连心跳也不由自主的没了动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时遇喜欢谁、心上人的身份,这统统与他无关。

  可方才心底那一刹那的冲动,让他无法假作不知。

  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时遇背对他,片刻后转过身,道:“这很重要?”

  当然重要,至少对我来说如此,桑惊秋心道,嘴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时遇:“待这些事情了了,你自会知晓。”就走了。

  桑惊秋在树下又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次日,桑惊秋准备带着人出发去安平,忽然接到消息,西岳出事了。

  信是通过鱼莲山分布各处的暗哨送来,大意是西岳替人治病,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现在被抓起来了,那边让西岳的朋友拿银子去赎人,过时就拿西岳祭天。

  桑惊秋十分担心,西岳医术了得,根本不缺银子。

  信上这样说,显然别有内情。

  无论如何,西岳拜托他,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桑惊秋于是立即动身,连夜赶路,先去救西岳。

  他把事情禀报给时遇,顺便辞行。

  时遇听完后,问:“他在苏州?”

  见桑惊秋点头,时遇冷笑一声,“是楼司命的人。”

  桑惊秋:“果真?”

  时遇:“说来话长——路上再说。”

  直到时遇换了衣服出来,桑惊秋才知道时遇要亲自过去。

  时间不等人,他也不多纠结。

  下山不久,他就觉出不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