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桑惊秋体内的迷魂香终于尽数消散,他洗了个热水澡,准备早些歇息,好好养一养这几日消耗的精力。

  外面传来敲门声,他问:“是谁?”

  “我。”

  是时遇。

  桑惊秋停下脱衣服的动作,问:“这样晚了,有什么事吗?”

  时遇:“我有事跟你说。”

  桑惊秋现在不想见时遇,但一想,或许是帮里有事:“稍等。”

  重新穿好衣服,打开门:“还没睡?”

  时遇走进屋来:“师父刚刚歇下。”

  桑惊秋:“今日疲惫,没能去拜见他老人家,实在是失礼了。”

  时遇显然没想闲聊,直接道:“今日师父所提,你为何不答应?”

  他指的是该称元无影“师父”的事。

  桑惊秋笑了一下,道:“前辈好意,我心领,不过这并不合适。”

  时遇追问:“为何?”

  是你先说的不合适,桑惊秋心道,看了他一眼:“我虽不才,却也知道前辈收徒甚为严厉,我资质平庸,且已拜入华山门下,再要拜前辈为师,于世俗于理都不合适。”

  时遇微微蹙眉。

  方才晚饭,他向师父问及此事,师父告诉他,他一向觉得桑惊秋天资聪颖,与他也算有缘,便打算传授他一些武功,并无他意。

  时遇不觉得师父收桑惊秋为徒有不妥,先前之所以说“不合适”,是以为元无影要将桑惊秋带走,如今听师父如此说,自然无异议。

  但他不明白桑惊秋为何不答应,以他师父的本事和江湖中威望,没有拒绝的道理。

  桑惊秋的解释没能完全说服他。

  桑惊秋似乎看出什么,忽然笑道:“真是瞒不过你。”

  时遇在桌边坐下,抬头看向他。

  “我从六岁开始练武,后来上华山,被师父师伯管着,练得很辛苦。”桑惊秋像讲故事一样地说着,“哪怕直到如今也不敢懈怠,若我再拜前辈为师,岂非又要重新过那样的日子?可你若让我马马虎虎敷衍而过,有违我的本性,也辜负前辈之心。”

  时遇捏了捏茶杯。

  桑惊秋的性格,对人对事都异常认真,哪怕并不喜欢,只要做了,就一定做到最好。

  无论读书写字,还是练武,甚至喝酒,都是如此。

  这个答案倒符合桑惊秋为人……

  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你真如此想?”

  桑惊秋点头,笑着看他。

  他五官极好,一双眼睛温润如水,这样笑着看人时,满是真诚和专注,令人有种“此人从不撒谎”之感。

  时遇心道,他从不与我说假话,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

  于是不再多言,自己倒了杯白水,喝了半杯后想起什么,问:“体内迷魂香如何了?”

  桑惊秋:“皆已祛除,无碍了。”

  时遇从袖口摸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道:“这是天门山祖传的清心丸,对迷魂香一类药有奇效,你服下,以保无虞。”

  桑惊秋心头一动:“是莫掌门所给?”

  时遇颔首。

  “莫掌门有心了。”桑惊秋将药收好,“明日会过去道谢。”

  接着,时遇又与他说了些派中之事,桑惊秋安静听着,见时遇神色困顿,好几次想打断他,都默默忍住了。

  “齐见深的事我会处理,你不要再去见他。”时遇轻轻捏住眉心,“这两日你就好好休息。”

  桑惊秋:“我明白,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时遇:“我累了。”

  说着起身,径直走到用来午休的长榻上,和衣躺了下去。

  桑惊秋:“……”

  已是初春时节,但夜晚终究有些凉,桑惊秋从柜子里翻出一床新被子给他盖上,吹灭蜡烛。

  一夜无话。

  次日,桑惊秋醒来时,时遇已不在他房中。

  洗漱完,去向元无影请安问了好,就收到消息,有客人来访,时遇忙于其他,请桑惊秋过去接待。

  鱼莲山和天门山因着抓住秦峰和齐见深的功劳而接手四平帮,但时遇和莫如玉在此之前名不见经传,不知多少人对他们不屑一顾,眼看如此,怎可能坐得住?

  桑惊秋来到前厅,自我介绍是鱼莲山的弟子。

  来者很不满,道:“时掌教呢?”

  桑惊秋笑道:“我们掌教事忙,暂不在此。”

  来者道:“那你们鱼莲山就没有旁的能做主的了么?”一边打量桑惊秋,显然觉得桑惊秋难以“担此重任”。

  桑惊秋:“掌教出门前曾吩咐,派中一应事宜暂且交由我,所以,我便是可以做主的人。”

  来者轻蔑一笑:“你怕是不够格罢?”

  不怪此人如此想,在这次武林大会之前,鱼莲山和时遇的名字,旁人连听都没有听过,即使武功不错,也不过就是个后起之秀,不值得多么重视。

  不仅此人,随后还会有许许多多找上门来的,明的暗的,无论他们是否有能耐祸害到鱼莲山,麻烦却是不可避免的了。

  而时遇,最讨厌的便是麻烦。

  桑惊秋端起茶盏,撩开杯盖刮了刮沫子,浅笑道:“那你想如何呢?”

  来人道:“让时掌教出来。”

  桑惊秋:“并非不可,不过我们掌教确实很忙,不如这样,你我切磋一下,你若赢了我,我们掌教知晓后,自然会去找你。”

  来人愣了一下,看出桑惊秋在故意挑衅,立即怒了:“那就得罪了。”

  时遇晚上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事,他问:“如何?”

  门人答道:“惊秋碾压。”

  时遇不关心过程,桑惊秋如今的武功,哪怕对上他师父,也有一战之力,想要从四平帮的事中分一杯羹的人很多,但最先按捺不住找上门的,必定是些花架子,这样的人,桑惊秋一只手就能搞定。

  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此消息一出,旁的人再要找鱼莲山麻烦都得掂量掂量了。

  果然,后面几天,日子清净许多,偶尔也有人找上门来,不是被打太极一般的回绝,便是如同第一个上门的那样被桑惊秋压制住。

  但桑惊秋和时遇都知道,这些只是前菜,真正的挑战在后头。

  在东谷逗留一月有余,时遇和桑惊秋启程回鱼莲山,元无影不耐在一处久留,在东谷待了两天,看了看徒弟就走了。

  “前辈在武学之上的造诣出神入化。”桑惊秋十分感慨,“只是稍得指点,便已受用不尽。”

  时遇:“师父要收你为徒,你拒绝了。”

  桑惊秋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心下无奈,脸上则露出笑:“若拜前辈为师,便要称你‘师兄’,在我看来,此事不可行。”

  时遇无语地看他,倒也没有多问。

  桑惊秋忍不住笑出声来,拽了拽马匹缰绳,问:“此次回去,怕往后过不得安生日子了罢。”

  时遇不言,但神情已表明一切。

  “经此一事,鱼莲山很快便会扬名。”桑惊秋心情复杂,既为时遇能达成自己目标开心,又为可能到来的风暴担忧。

  时遇:“四平帮现在大半由我和莫如玉掌握,只是那背后人毫无线索。”

  桑惊秋:“那人非常小心。”否则不会这么快杀了秦峰。

  他想到别的,问,“你与莫掌门,似乎合作得很好。”

  这是一句陈述,是他基于这些时日观察得出的结论,没有旁的意思。

  时遇却嗤笑一下:“利益当今,自然合作得当。”

  桑惊秋愣了一愣:“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时遇:“在此事中,算是;此事过后,则不尽然。若下次遭遇什么,鱼莲山与天门山成为敌手,你觉得,我们还能当‘朋友’么?”

  桑惊秋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他也不意外,因为时遇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和师父,没有谁能让他发自内心地尊重喜欢,即便是施天桐袁暮亭这种相识多年,他口中的“朋友”,也不例外。

  他的情感之中,泾渭分明,没有人,能跨过那道线。

  桑惊秋早就知道。

  但他忽然很想知道,自己对时遇而言,又算是什么呢?

  时遇从马上转头,敏锐地看过来:“你在想什么?”

  这人到底有几双眼睛,怎么发现的,桑惊秋心道,抬头,对视过去:“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时遇:“嗯?”

  桑惊秋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问,莫如玉是你此时的“朋友”,天桐暮亭是与你共创事业的“朋友”——

  那我呢?

  在你心中,我是什么人?

  是护卫、鱼莲山的副掌教,还是朋友……

  时遇觉得桑惊秋有些奇怪。

  尤其是在武林大会之后,仿佛有许多心事,虽然日常一切照旧,可他凭着多年一起长大的直觉发现,桑惊秋的确出了问题。

  “你有什么事想说?”时遇难得生出好奇心,追问起来。

  桑惊秋定下心,开口道:“时遇,我在……”

  时遇耐心聆听。

  马匹却在此时鸣叫起来,边叫边疯狂往前跑。

  与此同时,路旁忽然冒出十多个黑衣人,个个手持长剑大刀,埋头朝这边攻过来。

  桑惊秋拽停马匹,首先看向不远处的农田。

  那里有好几位农人,原本正在耕作,猛然见到这一幕,纷纷愣在原地。

  恰好一个黑衣人被时遇踹飞进田,他二话没说,一刀刺向离他最近的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