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梁泊言就知道了文件的内容是什么。

  他问李昭:“你现在报警诈骗还能把钱拿回来吗?”

  李昭说:“拿不回来了。怎么了?”

  他把电脑拿过来看:“这确实是梁幻档案啊,你说得我还以为那人给我放了一堆葫芦娃截图。”

  “这不就是她入学档案嘛,”梁泊言说,“我知道她什么学校毕业的啊,没什么好看的。”

  “下面还有。”李昭提醒道,“不止一页。”

  梁泊言这才看下去,滑动着鼠标,翻到了后面的个人简历,以及……对学生家庭背景的调查。

  李昭注意到梁泊言的安静,没有过去看内容,只看着梁泊言的脸:“怎么了?现在值了吗?”

  梁泊言呼出一口气:“还是贵了……不过,后面的东西还是有点意思。”

  原来梁幻不是一开始就是孤儿,甚至以现在的观念来说,有着称得上良好的家庭背景。她的父母一个是小提琴家,一个是钢琴家,海外学成归来,也曾经叱咤风云,在某音乐学院任教。

  然而也是这样的家庭背景带来了风波,学习的西方乐器,也成为了被攻击的理由。当一切风暴停止以后,生命也已经逝去。留下的,只是那短短的一行字:现已平反。

  “但你为什么要去查她的资料呢?”梁泊言问这个问题,“这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都四十多年了吧,你跟我都还没出生呢。”

  他说这话的事,语气并没有多激烈,但的确在找李昭要一个答案。为什么还要再挖深一点,追溯到久远的过去,是准备要什么答案。

  李昭想了想,说:“我之前在网上看别人写影评,写过一句话 ,‘我们有一种错觉,即认为时间是某种真实之物。’”

  他后来去查了原文,作家在书里写道:“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为我们有一种错觉,即认为时间是某种真实之物。时间并无实体。”

  时间不是被简单划分为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都是连接的,一切都有关联,一切塑造了人的本质。

  但梁泊言说话冷了许多,好像笑都不太能笑出来:“所以呢,你觉得我也应该像你一样,分析一下性格的成因,从原生家庭里找到一切理由。是这样吗?干脆写成故事,讲给所有人听,讲完了,事情也就结束了,是这样吗?”

  李昭仍然看着梁泊言,直视着这个人的眼睛,如同没有听见梁泊言那些字句里的尖锐和讽刺。

  “你痛苦过吗?”他问,“这么多年,你会因为她这么对你痛苦吗?”

  梁泊言深深地呼吸,来抑制他快要克制不住的生理反应。

  “人应该是这样的,生病会痛,受到伤害会觉得委屈。”李昭说,“这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是所有事情都会顺其自然。你知道了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性格,为什么会伤害你,但你还是可以怪她,这是她的错。”

  梁泊言想,草,李昭这到底是什么精神状态,没有一个人来怪就不能活了是吧。他为什么就一定要把这种破事记着,这有什么念念不忘的。还是说指责他人真的能让人停止精神内耗,反正把自己的各种问题归结给他妈就好了?

  他很想把这些话骂出来,或者再激烈一点,把这台价值不菲的电脑朝着李昭的头扔过去,让李昭的剧本全部报销,让李昭那本来就不太好的脑子受到一些小小的冲击,或许还能治好李昭。

  但梁泊言始终是梁泊言,他也做不出这些事情来。

  他想,既然李昭喜欢写故事,他也有一个故事,告诉李昭。

  “这个档案也不是完全没用,”梁泊言说,“刚刚看的时候,其实我没有想别的,不是那种悲惨童年啊这种事情,就是想起了一件小事。”

  有一天晚上,他跟梁幻走在香港的一个商场,中庭有一个乐团在进行表演,都是一些古典乐曲。走着走着,梁幻突然停了下来,走到栏杆边上,冲着下面的方向,听着一首曲子。

  而中庭的乐团里,小提琴手在表演着独奏。他也跟着听了听,发现有些陌生,曲子很特别,可能是自己听得太少,那似乎不是任何一位西方名家的曲目。便问梁幻这是什么音乐。

  那可能是梁幻人生中脾气最好的几个瞬间,梁幻连眼神都是温柔的,跟他说:“这是马思聪先生的《思乡曲》,以前有个电台,每天播放的第一首曲子,就是这一首,是献给海外侨胞和台湾同胞的。很多人听着这首小提琴曲,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他听得懵懵懂懂,但也不敢多问,怕多说几句,梁幻就变了脸色。一曲终了,梁幻也准备离去,但走错了方向,他在后面叫梁幻,说走错了,那边的门才是回家的方向。

  梁幻如梦初醒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对,我要回家去。”

  但命运如此捉弄,她又如此堕落,到最后,并没有真的回去那个她想回的地方。

  甚至梁泊言也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忘记了那首曲子,一直到今天,从记忆里翻找出来。

  遗憾的是,他给李昭提供了这么好的素材,结果李昭说:“这是敏感题材,不可能写进剧本的。”

  李昭想通了,他相信自己有这个驾驭现实题材的能力,但没有过审的实力。

  “那算了。”梁泊言没有坚持,但他也再次跟李昭说,“我觉得这个档案挺好的,让我又想起了一些比较好的事情。”

  他也只想记住那些好一点的事情。

  也让他越来越明白,他跟李昭都是在心里缺了一块东西的人,但这并不能让他们互补。他们彼此仍然有不同的方式,把那一块东西补全。所以有时候,他会突然尖锐,突然刻薄,就像李昭想要强迫他说出伤口一样,也不赞同李昭的做法。

  但当他想起那首曲子,想起那个人时,他想或许李昭没有错,时间是一场幻象。过去的某一刻,在此时,才终于完整。

  或许他应该感谢李昭。

  “我地香港人有一句话,做人最紧要系开心。”他跟李昭讲粤语,这么简单的话,李昭应该是听得懂的,“为今天欢笑唱首歌啦。”

  当然是这个道理,但李昭想,是到了最近他才想,他其实希望梁泊言开心。

  爱一个人的话,其实不该这么晚才想起这件事。

  “那你现在有没有比以前开心一点?”李昭问他,声音如同从极弱的电流间穿过。

  梁泊言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

  “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