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梁幻,”许耀军说,“她那时候就很优秀了。”

  梁泊言还没来得及搭腔,李昭就问了:“您不是说不出话了吗?”

  “说得慢点还是行的。”许耀军摆了摆手,“本来说话就困难,还要应付那么多闲人,干脆装哑巴了。”

  他似乎对梁幻的近况一点也不了解,又打量了梁泊言几眼,问:“你妈妈人呢?”

  “她已经过世了。”梁泊言说,“我现在在内地上学。她去世之前,曾经提过您,说很想当时读书的日子。”

  许耀军又看向李昭:“那他是你后爹?”

  李昭来之前就想过会被问这个问题,但真遇上了,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是朋友。”梁泊言抢先回答,“他是个编剧,在写一个改革开放前后的剧本,想收集素材。”

  许耀军有些怅然若失,梁幻是他的学生,当年他无比看好,以为前途无量,如今却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儿子。

  “她是孤儿,我就让辅导员多关心一下,把该有的补贴都帮她申请了。那时候她就很有经济头脑。”许耀军说,“八四年的时候,她拿着报纸来,给我看温州八大王无罪释放的新闻,说老师你看,风向变了。后来我才知道,她马上在外面租了门面开服装店,衣服都是从广州运过来的款式。山口百惠的同款衣服,她挂在门口,上面就贴着《血疑》的剧照,乌泱泱的人群,全是来排队买衣服的。”

  当然,理论上来讲,那时候在校学生是不能跑出去做生意的,如果不是因为出了意外,梁幻也不会让许耀军知道。

  钱赚得太多,手续又不够完善,也没有打通关系,被眼红的人找茬以后,梁幻找到了一向器重她的导师。

  “我正好认识一个倒爷,他认识工商局的人,攒了个局,大家一起吃个饭。说她就做点服装生意,投机倒把这种罪名太重了,罚点款得了。”

  或许这件事情还是让梁幻感觉到了危险,那之后没多久,梁幻关掉了那个服装店。即将毕业之际,她提出了退学,许耀军问她为什么,她说赚钱要紧,不读书了,要去创业,将理论投入到实践中去。

  那之后好几年,许耀军再也没有得到过梁幻的消息。

  直到大陆下定决心整顿走私,参与倒卖的立舟集团被查处后,许耀军在报纸上看到了梁幻的名字。

  已经摇身一变香港人的梁总经理宣称,他们提供给立舟集团的所有商品全都合法合规,从未参与任何走私行为,是立舟故意伪造手续欺骗了他们。

  “我还托人找到了她的地址,给她寄信,问她怎么样了,但没收到回信。”许耀军说,“我可能得罪了她。”

  “为什么这么想?”李昭听出来了问题。

  “立舟集团的董事长,就是那个我介绍她认识的倒爷。”许耀军说,“我让她知道了赚快钱的路子,她就没法再安心开服装店了。”

  “您没有赚过快钱吗?”李昭问,“没有借着风口大赚一笔过?”

  要真是这样,那这个经济学家也当得太没水准了。

  “……你非要提这个就没意思了。”许耀军说,“那时候大家都是这么野蛮生长的。当然风险也高,像那个倒爷后来被判了死缓,那个工商局的没几年也辞职下海去了,现在都还在牢里。梁幻起码还安稳过了这么多年。”

  “那个从工商局辞职的人,叫什么?”梁泊言突然抬起头,问道。

  “冉东。”许耀军并没有多在乎,“你问得这么细啊。”

  临走的时候,梁泊言突然对许耀军说:“您的信,我妈妈应该收到了的。”

  许耀军颇为感动:“她保存了这么多年吗,连你都看到过。”

  “差不多吧,看到信还哭了呢。”梁泊言说,“搞得我还以为您是她的老情人,才想来问问。”

  但看许耀军的反应,似乎真的只是师生情,再加上许耀军的老年斑和浑浊眼球,实在让梁泊言产生不了别的想象。

  许耀军喘着粗气,对着梁泊言说了和之前一样的话:“滚。”

  他们便和陈启志一起滚了出去。

  陈启志很不高兴:“老师现在说不了几句话,你们怎么还聊那么久。为了你们我把老师都得罪了。”

  他又提醒李昭:“那就这么说定了,项目就要启动了,你先准备好…… 你笑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笑,陈启志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李昭是笑出了声,笑得极具蔑视与嘲讽。

  “很多年前,我在左家庄的编剧楼里关了四个月,收了八千块钱定金,改了三版剧本,导演那里也过了关,但没拿到尾款,因为给投资人看,投资人说,不够爽,没意思,不要了,如果改成穿越剧可以考虑一下。”李昭说,“那个投资人以前根本就不是干影视这行的,他只是钱多,想试试水。现在他求着让我给他当编剧,我能不笑吗?”

  “年轻人真是气性大,一点小委屈记到现在,我们那时候……等等,你说的是我吗?”陈启志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什么。

  “不然?”李昭反问。

  没有一个自我认知较高的男性能接受被这样评判,陈启志也不能,他甚至有些急眼了:“你怎么不说后续呢?哦,当着小情人的面不好说是吧,你他妈……”

  眼看着陈启志就要说出些什么来了,但神奇的是,他却突然刹住了。

  就在他说“小情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看了梁泊言一眼,也就是他以为的“梁占”。

  那些刺耳的话语戛然而止,陈总怒气冲冲地坐进车里,让司机直接开车。司机见他这么大火气,倒也会看眼色,一路安静无言。

  陈启志摇下车窗,看见车后镜里,那两个已经越来越远的人影。

  “我也就是卖他个面子,不跟你这种人计较。”陈启志对着空气说。

  梁泊言站在原地,非常哭笑不得。

  毕竟这个事情的结局,他是知道的。但,陈启志不知道“梁占”知道,而李昭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李昭还在向他坦白。

  “后来我改了。”李昭说,“硬改,改完以后说还不错,给我结了费用,是之前说好的百分之六十。”

  他需要这笔钱,拿来交房租和欠款,交完只剩下几百块,他坐很久的车去找梁泊言,请梁泊言吃饭。梁泊言要了瓶勃艮第出产的霞丽多白葡萄酒,饮着那淡金色的酒液告诉李昭,他决定要搬去上海。那时候是梁泊言当歌手的鼎盛时期,虽然梁泊言说,北京太多狗仔,万一被拍到,影响不好。

  “后来我再也没写过穿越剧。”李昭说。

  “你再没写穿越剧,是因为后来广电不许拍穿越剧了。”梁泊言提醒他不要给自己加戏,但是说着,却也跟着笑了起来,“你刚刚嘲笑陈启志的样子,特别……”

  “小人得志?”李昭问。

  “不是。”梁泊言摇头,“特别像一个永远相信天道酬勤的人。”

  相信他得到的一切,都是靠着笔耕不辍,靠着勤奋努力和熬出来的肩周炎颈椎病,像爽文一样,打脸那些看不起过他的人。

  他知道李昭从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但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更加觉得,李昭不必知道一些事情。

  比如在酒桌之上,他是怎么听陈启志说起那个让他不满意的剧本,又是敬了多少杯酒,让陈总考虑考虑,再给那个新人编剧一个机会。

  “梁生,你对佢都几好啊,系你边位啊?”醉醺醺的时候,他听到陈启志用粤语问,李昭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说没有,不太熟,顺便帮一帮。

  时至今日,他跟李昭之间,也没有太熟。毕竟不熟也不影响耳鬓厮磨、唇齿相接,如果熟了,就只会像微波炉里的鸡蛋,轰地一声,炸掉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