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飞雪还来不及清理,纯白中的唯一黑色稍动了动身子。
宋佰玉转过头看了眼怒气冲冲拉开房门的宋佰枝,她向前一步抵住可能侵袭到宋佰枝身边的风雪,唇角带着点对自己的讥讽皱起眉头问她:“二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说,你活不到第二日了吗?絮絮叨叨和皇后说那些废话作何?”
宋佰枝带着股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怒气,雪白的肌肤配上泛红的眼眶,眼尾稍一耷落,就把在场的两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说完了高的,又转过头去骂那个矮的。
“鲁国公尸骨还未寒,皇后不伤心也就罢了,此刻是连装装样子都不愿了吗?”
从幽暗的小径吹来的寒风带着汴京特有的冬日味道,那冷意缓缓透过鼻腔,带起满身的颤栗。
“母妃教训的是。”郑容融率先开口,身姿端得很低,低到宋佰玉都看不下去,替她说了一嘴:“鲁国公是阿元杀的,二姐姐就算气急,也不该用此事作娘娘的文章。再说了,满汴京城都知道帝后不和,造成这一切的不就是那总想着卖女求荣的鲁国公?鲁国公府里的小女娘过了十岁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替他去联姻,那种禽..兽父亲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哭的?”
宋佰枝意外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才懊恼地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头。
三人同伫立在已变成白色的琉璃瓦檐下,满院子的雪已笼罩了一切的脏污与美好。
郑容融上前一步,身子正正好好插…进两姐妹之间,手稍稍一抬,早备好的帕子直直地抵在宋佰枝的眼底。
她缓慢又温柔地替她擦拭掉因委屈和后悔而掉落的泪滴,郑容融手腕子瘦得近乎麻杆儿,手抬得稍微久了点,手臂都跟着打晃。
宋佰枝抬手接过她的帕子,被手炉捂得温热的指腹与那风雪吹后的冰凉手指相贴,冷得她登时就蜷起自己的手指,那帕子也跟着被捏进她的手里。
“多谢帕子,还有,”她稍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与郑容融道歉,直到视线触到宋佰玉的侧脸,她转而说道:“你的手指好冰,还是进去暖暖身子吧。”
“我不冷。”郑容融还是那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像是只要与她在一处,刀山火海都欣然去得的痴情样子,“母妃要是觉得冷了,”
话还没说完,通着整个坤宁宫的长廊尽头有人提着灯笼缓缓而来。
人到了附近站好,手里的灯笼往上提了提,确认眼前人是自己要寻之人,才欣欣然地靠过来,“三娘子。”带着雀跃与欣喜的语调。
是初兰寻过来了,令已经进入奇怪氛围里的三人更加尴尬。
初兰人生得千娇百媚,胡族还未染足大梁的时候,就已经是繁华汴京最负盛名的花魁娘子。只是为了与宋佰玉在一起,求景黛帮她脱了贱籍入良籍以后,就再也不拿身段儿勾人,姣好的身体线条恨不得尽数塞进无趣的灰白色里,脸上的脂粉也跟着变得无聊,恐别的人突然想起,其实她曾是抛过头露过面的花魁,终生都配不得镇国公府里的宋三娘子。
她再近距离看到宋佰枝的脸,还是会天然的觉得害怕,就像知道宋佰枝可配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只要她想,她就能轻而易举地从她身边抢走她最珍贵的东西。
害怕得像那晚深不见底的水面,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掉那个一夕之间从高门贵女变成贱籍的她自己。
那晚,同样也还是个小女娘的宋佰玉救了她,明亮的眼眸像是能刺透水面之下最深的黑暗。新生一次,她愿意将余生都绑在宋佰玉的身上,就像那晚身负家族名节的自己已经溺死在水里,接下来的花魁生活也就没那么难熬下去。
初兰知道宋佰玉不爱她,她们两个的感情更像是宋佰玉需要她在她身边,既然宋佰枝选择埋葬那段拿不出手的感情,那宋佰玉就只能找个人让宋佰枝安心。像是在说,看吧,我有新的目标了,你不要再躲我了,我们是亲姐妹,交往密切也绝不是因为我曾经喜欢过你。
宋佰玉这种拙劣的心理初兰是最懂的,她替她出谋划策,也愿意陪她演下去,更愿意在她身边等到她转过身去看看自己。哪怕是人已白头,又或者等到躺在同一个墓碑底。
“民女见过皇后娘娘与庄太妃娘娘,娘娘金安,千秋万代。”
双腿曲起,迅速跪进还未来得及清扫的地面。
那最平常的“民女”二字被她念得骄傲非常,像什么了不得的称谓般。
宋佰玉忙伸出手去拽她,膝盖外的布料刚刚碰到新雪,整个人就被宋佰玉提起。
她不满地弯下腰去抬手拍了拍她的裙身,“都和你说过了,见二姐姐不用跪。”
“可是,皇后娘娘不是也在吗?”初兰懵懂地抬眼看她,素净的脸上还是清不掉从前作花魁时的风尘气。
“嗯,以后皇后也不用跪,谁都不用跪。”宋佰玉直起身子,双掌互相拍了拍。
郑容融没有反驳,宋佰枝也没有。
她们两人的视线默契地在初兰身上搜寻,像是在找着什么宋佰玉与她在一起的原因。
初兰早自卑到了骨子里,如今如此近距离的面对宋佰枝,慌张得抬手紧紧攥住宋佰玉的手。就算宋佰玉不喜欢,也要强硬地将五指挤进她的指缝里,像如此,就能证明什么似的。
宋佰枝率先挪开眼,作为当姐姐的,立刻换上一副贴心的样子,往前迈了两步,将手里的手炉轻柔地塞到初兰的怀里。
在初兰的脸上表现出推脱的同时,她率先安慰道:“小玉武功好不怕冷,你且安心收着,暖暖手。”
郑容融曲了曲自己早冻麻了的手,视线在初兰怀里的手炉上过了一圈儿,就跟着宋佰枝站到她身边,等感知到风从哪头来了之后,她才挪了挪脚。
宋佰枝也不是什么傻的呆的,她转身扫了一眼替她挡风的郑容融,想都不想地就抬起手捂住了她的。
“既然你不愿意进去,那我就帮你暖暖,我的手还算温热。”像是要认证自己话里的意思似的,她握住郑容融的手以后,还抬起来放到嘴边,轻轻呵了口气。
初兰率先看向宋佰玉。
宋佰玉的表情完美得近乎无暇。
她没有表现出对此画面的不满,更加没有歇斯底里的意图,她只是偷偷往檐外挪了挪脚,像在看她最向往的未来。
初兰心疼她,也跟着挪出檐外。
她贴着宋佰玉的身体,仰起头倔强地请求她:“上元节就要过去了,三娘子可以抱抱我吗?”
宋佰玉听她的话,像知道自己拿初兰作幌子耽误了她一辈子,总是极尽自己所能的去满足初兰对她的一切请求。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搭在初兰的后腰上。
“不早了,咱们回吧。”
初兰点点头,对她说道:“老祖宗喝了不少,明日怕是要睡到日上三杆,咱们也不用急着起了。”
宋佰枝看过来,对着两人黏腻在一处的画面,心早已经麻木到没了痛觉。
她握着郑容融纤弱的手开口:“是,不用急着出宫去。等你们明日醒了,用过膳再回。阿元和黛儿回了,阿娘那你们也不用担心。”
等两人提着灯并排离开了好久,被宋佰枝不知不觉使了力捏疼的郑容融才动了动手指。
宋佰枝回过头,想起什么似的向她道歉。
“对不起,我刚刚说鲁国公的话,希望你不要在意。我不知道,”她顿了瞬,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耻,像是在仗着郑容融对自己的喜欢而没完没了地伤害她还要心安理得要她原谅。
她抬起头,看了眼墨黑色的天空上挂着的那一轮永远也够不到的圆月。
“我不是要你原谅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意识到我做得不对了。你什么样的态度对我都行,是我的不对。”宋佰枝松开郑容融的手,两人站了好一会儿,温热的手也早变得冰凉,再握下去也不会得到新的温暖。
郑容融却笑出了声,她将宋佰枝推到檐下最里侧,人站在她正对面冲她笑得狡黠,“母妃生得比初兰姑娘好看,千百倍的好看。”
宋佰枝垂了头,也跟着笑了一声。
自嘲道:“好看有什么用。”
“母妃猜,三娘子与初兰姑娘亲过没有?”郑容融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这话题转得颇为僵硬,宋佰枝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她们什么都做过了,正是幸福的时候。”
“所以母妃就让给她了?”
“不是让。”宋佰枝不喜欢郑容融此刻的咄咄逼人,她不悦地转开脸,继续道:“既然没有结局,不如尽早放手。你看,我放手了,小玉也找到了她的幸福。你也是,就算宇文善死了,你也是黛儿钦点的未来太后,什么样的人寻不到。”
“我不会像三娘子那么傻的。”郑容融凑过来。
“小玉?傻什么?”
“傻到放手。”
郑容融紧挨着宋佰枝的肩膀,头探出去,大大吸了口风雪的味道,被风吹红了鼻尖儿后才收回身子,“就算死后下地狱,生前人人喊打,所有亲友都离我而去,我也不会放弃。”
宋佰枝挑挑眉,重新将视线定格在郑容融的脸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母妃心善,就算难为自己也要推三娘子离开,不就是怕她担不起这些吗?我不怕。母妃,就算明日被拉去午门问斩,死之前我也不会后悔。”
大概是上元的月光过于迷人,又或者郑容融当时的表情太过坚定。
宋佰枝第一次觉得,就算千百人唾弃她不知检点,只要家人不放弃她,她也是能得到幸福的。
她从小就娇气任性,家里祖母阿娘与大姐姐都宠溺她。
从小就知道自己与别的女娘不同,她不喜欢闺中密友爱慕的将军状元,唯独贪慕女娘身体的柔和线条,所以当她发现小玉喜欢自己的时候,第一想法就是逃避。
如果她与小玉真的在一起,祖母与阿娘一定会因此气得双双撒手人寰。她不能赌也不敢赌,只能选择装傻,如今见小玉早有了良人相伴,她好像也能开始试着接纳真正的自己了。
她什么错都没有,只不过不喜欢男人罢了。
宋佰枝抬起眼,伸出手罩住了郑容融看过来的热切目光,她盯着她的脸低声开口:“你再说一遍。”
郑容融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她的重新开口。
“我说,母妃可以相信我,我什么都不怕。就算下地狱,就算明日因此而午门问斩,我都不会后悔今日所言。众叛亲离也好,人人喊打也好,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月光依然皎皎,没了那炽热目光,那话也依旧熨贴进心里。
宋佰枝开始确定,她好像可以试着接纳那浓烈得不求回报的爱意。
她的手心覆在郑容融的眼皮上,唇悄悄凑过去,内心建设了一会儿,就不管不顾地凑过去。
“吧唧”一声。
她红着脸迅速站直自己,重新回血的手也跟着收回来,整个人面红耳赤地看着眼前的郑容融。
“好,那你爱我吧。”
郑容融还沉浸在宋佰枝突然亲过来的那一瞬间,闭起的眼都忘了睁开。
她欢心雀跃,像从谁手里抢过了世上最无上的珍宝。血液也开始沿着四肢百骸逆流,寒冷的冬日都被隔绝在外。
宋佰枝见她不出声,羞得更是想要钻进地缝里。
“你要是不愿意,”
“我愿意!”郑容融唰地睁开眼,为了不吓到宋佰枝,郑容融没有做出什么更加澎湃的兴奋之举,她只是咧着嘴认真看向她:“母妃,母,我可以叫你阿枝吗?“
宋佰枝白皙的脸早红成了亮灯笼,她想了想后才扭捏地点点头,“随你怎么叫。”说完了话,又羞得想溜,人刚转了个身,手就被身后的人紧紧攥住,“那,我就叫母妃阿枝。”说完了话,才觉得这话别扭,她垂睫笑了笑,又拉了拉宋佰枝的手,“这话不好笑吗?阿枝。”
“不好笑。”宋佰枝快速回了她一句,忙垂下头往房门那儿走,“我得去看看小明空。”
“别逃。”郑容融攥住了她的手腕,人未动,两人的手臂在空中悬成一道临时的桥。等宋佰枝转过身看她时,她才一步步走过去,“我想再确认一遍,母妃是真的愿意给我机会了吗?”
“不是。”宋佰枝摇摇头,就在郑容融失落的同时,她沉下嗓音温柔地开口:“我的原话是,要你爱我。追加条件是,要比世界上任何一对夫妇都要相爱,要永远不放弃我。”顿了会儿,才可爱地朝她眨眨眼:“这算过分吗?我不知道。但你要是还没想好,可以回去好好考虑,”
“不要。”郑容融拉着她的手,率先推开房门,等两人都踏进屋子,郑容融才继续道:“我才不要浪费时间。”
将屋里所有的侍女打发了后,她回手关门。
背抵在门板上,看着厅里唯一喘气儿的宋佰枝笑。
“我小名唤阿蛮,打定了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本来入宫的名额不是我,母妃,你知道我用尽了多少手段才能走到你面前吗?”
宋佰枝抬眉,认真抓毛病,“可你入宫之后,也没怎么理过我。我申请继续追加条件,不许对我说谎。”
郑容融被可爱得脚趾暗暗蜷起,她对热切望过来的宋佰枝点点头:“允许追加,但申请解释。”
“好。”宋佰枝冲她指指卧房内,“等我去看看小明空,再出来听你说。”
郑容融当然是同意。
在等宋佰枝重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极力压抑着自己想要跟上去的腿,拇指死死掐着自己另只手的虎口,用痛意提醒自己此时的幸福是的确存在的。
一起回到临时下榻的房间后,宋佰玉将初兰送到门口就要离开,手却被初兰攥得生疼。初兰的不安全感汹涌淹没了她的理智,她往前一步,掂起脚亲了亲宋佰玉的侧脸。
“自从你同意和我在一起后,就再也没碰过我了。”
宋佰玉抽搐了下脸部肌肉,才缓和下声音哄她:“我不想,你知道的,我做那事时,时常会伤到你。”
“我不怕。”
宋佰玉面对初兰今夜的固执,也只能选择继续迂回,“我还没做好准备,我不想伤害到你。”
“你怂什么?宋佰玉,就算你今晚把我折腾到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你知道的,我也不会怨你。”初兰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宋佰玉的手,语气也变得婉转恳切:“求你了,还不行吗?我自己愿意的。我出身勾..栏,就是贱到骨头里,我喜欢被你伤,喜欢你粗..暴地对待我,这样还不行吗?”
宋佰玉狠皱了下眉头,用力拉了她一下,才不满地对她道:“不要用言语这么糟践你自己,我不喜欢听。”
“你看,”初兰开始无声流泪,“你就是这样,”她胡乱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继续控诉道:“永远这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模样,让人想恨都恨不起来。比起被你这么相敬如宾地对待,我还不如从没有离开过兰熹坊,最起码那时候的你是你,我也是,”她抿了抿唇,用口型无声地说了最后一个字,“我。”
“初兰,”宋佰玉颤着声音叫了她一声,“对不起。”
那对不起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连宋佰玉自己都没想明白。她只是知道,她的命不好,初兰的命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