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尤在滴雨,犹如切不断的上等丝线,宋伯元趴在窗下,等景黛进去给她拿一套能穿的衣裳。
“烟笼远树,潇潇淫雨。”景黛放下手里的飞鱼服,站在宋伯元身后淡淡道。
宋伯元回头,景黛已自顾自换好了衣裳,还是素白色的,清淡素雅,宛如天上不容人亵渎的神女。
她眨眨眼,将整个身子调转回来,正对景黛:“姐姐,我那天晚上,没说什么不像样的醉话吧?”
景黛坐到她身边,还是平日里那副端正的作派,白皙的长颈犹如直柱那样竖着,让人不免有些心生烦躁。
真的有人能永远这样像个假人那般活着吗?难道她不会放松吗?
宋伯元站起身,拿过身边的飞鱼服抖了抖,又在自己身前比了比,“这衣裳,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景黛没搭话,只眼神专注地看她。
看样子像是要她穿上试试。
宋伯元伸进一条胳膊,再伸进第二条手臂的时候,景黛突然打断了她:“你知道,平常夫妇与兄弟姐妹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宋伯元一激灵,“什么?”她虽这样问了,脑袋里在转的却全都是话本子上男女相对赤..身裸..体的插画,她有些害羞,故意垂下了头。
景黛突然起身,她一步一步走到宋伯元跟前,芊芊素手揪住宋伯元身上的纽扣,“我得罚你。”她双手一合,那纽扣就轻轻松松地被系上。
“你知道我怎么处理不听话的下属,才能顺利走到汴京吗?”景黛站在她面前问,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景黛说话时吐出的气息。
宋伯元摇头,“不知道,但我,不是姐姐的下属,不是吗?”
景黛笑着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眯起眼睛,眼波流转地问她:“那你说,你算什么?”
“合作者吧。”宋伯元没动,她笔直地站着,妄图用身高抵消住景黛对她的威压。
景黛后退一步,看样子她终于舍得放过她了,宋伯元跟着舒出一口气。
“做我的合作对象,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我得先提醒你。”景黛坐回她原来的位置,睥睨般地看向宋伯元,“不听话的合作对象,我不敢信,就只能踢走。”
宋伯元憨笑,“我知道你一路过来不容易,但也不用这样时时紧绷,事事小心。”她说这样的话,绕到景黛身后,将手轻轻搭在景黛的肩膀,“姐姐,你看你瘦的,骨头直硌人。”
景黛“忽”地转头看她,似要将她牢牢印在自己褐色的瞳孔上。
她抓宋伯元的肩膀,狠狠推了她一下,“宋伯元,我必须罚你。”她说,像是下定了决心,她起身快走几步,打开了房门。
雨幕下围着一群人,他们听到房门响一齐看过来。
景黛后退一步,恐那夜幕下的雨水浇到自己腿上。“拿绳子进来。”
宋伯元不敢置信地看她,“你动真格的?”
粗粗的麻绳被恭顺地用一个漂亮圆盘递进来,淋了雨,颜色有些重。
宋伯元看她,“你知道,我虽武力不佳,但对付姐姐,还是绰绰有余的。”
景黛不管不顾地拎着绳子的一头,用了全力将那绳头扔到宋伯元脚边,“你自己绑。”
宋伯元气笑了,她蹲下身捏住那麻绳,站起身后,转了几下手腕,那麻绳便被她牢牢抓到自己手里。
“你看,你连这绳子都提不动,还妄想用这绳子绑我?”
景黛却突然蹙了眉头,就连那汪不可窥探其意的眼,都染上些许湿意,“你不要逼我,宋伯元。”
宋伯元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场面任谁说,都是景黛在威胁她吧。
她不动,还游刃有余地摆弄了几下手里的粗麻绳。“你搞清楚,是你,在威胁我。”
景黛唇角绷直,她就站在门口与宋伯元互相对峙。
未关的房门露出斜着飞进的雨,在景黛脚边汇出一汪短暂的清水。
她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委屈与焦急堆杂。
宋伯元扬眉看向景黛,“我不会自己绑自己的。”
景黛听了这话,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转头,下颌异常清晰。有雨水滴到她的脸上,她没去管。
须臾之间,几个被黑布绑上了眼睛的壮硕女人进来,她们一人搭一人的肩膀,喊着口号走到宋伯元附近。
景黛看起来委屈得不行,她对宋伯元抱歉道:“是你先不听话的,你不要怪我。”连那尾音都跟着颤抖,显得她自己更像是要被绑的人。
话音刚落,那几人配合默契的有人抓她的手,有人抓她的脚,直到她再也动弹不得。
宋伯元的头被抵在桌上,眼前是墨还未干的砚台,散着缕缕幽香。
她死命地挣,却只是徒劳。刚被景黛亲手系好的纽扣被蹭开,露出一片纯白色的汗褂。
景黛吸了吸鼻子,看着被人禁锢住的宋伯元似要流出泪来,她轻声说:“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宋伯元气极反笑,“景黛,你现在就像个疯子!”
身后的几人动作很快,粗粗的麻绳穿过她的手脚,把她牢牢的绑住。
又有人使了大力拉她,直到她被拉进一个熟悉的大椅,坐垫软软的,像置了无数层的皮草。
宋伯元被牢牢地绑在椅子上。
任务完成,那几个壮硕的姐姐又一个搭着一个的离开。
景黛白皙的手指攥了一块儿黑布,像刚才那几位姐姐眼前围的。
她一步步靠向宋伯元,“我也不想的,你疼吗?会疼吗?姐姐不是故意的。”她双手搭在宋伯元的肩颈,直接坐在了宋伯元的腿上。“明明是你不乖,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宋伯元瞪着她,满脸的愤怒,“景黛,你有病就去治!”
景黛却摇摇头,轻轻将头靠到宋伯元的心口处,听那蓬勃有力的心脏跳动。
她就那么抓着宋伯元的肩膀,静静地听着。
雨声淅沥,潮气伴着雨声自窗口而过,景黛又靠她靠的更近了。
“你觉得冷吗?”景黛抬起头,仰望她。
宋伯元把头偏到一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搭理她。
景黛却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轻掰过她的头,问她:“你知道错了吗?”
宋伯元冷“嗤”一声,“我错就错在,和你搭上了关系。”
景黛颇为认真地诘问她:“我有何不好?还是说你就是喜欢那位花魁姑娘?愿意为她梳妆打扮,也愿意为她担负骂名?”
宋伯元一听这话就不对劲儿,好像她真的代入了未婚娘子的身份,在官人面前声声替自己鸣不平。
“什么东西啊?景黛,你别转移话题,你凭什么绑我?”
宋伯元狠狠盯着她,快要被她那出神入化的演技同化了。她偏头,想了想,突然不由分说地咬上了景黛那时时绷着的颈。
珠贝般细细的齿,甫一碰到那白.嫩的皮肤,立刻加深了力道。
耳边只有风声伴着小雨,还有那浅浅的呼吸声,景黛连声都没出,就那样任着她胡闹。
宋伯元看她依然端着那副大家闺秀的样,还捋走颈边的发方便她咬,立刻玩心大起,不是不出声吗?那她就咬到她出声。
她加了力道,直到齿尖如锥般刺破肌肤,舌头触碰到温热的血。
景黛还是一声不吭,像祈求母亲原谅的小兽那样,眼睛亮晶晶地看她,“这是你的惩罚吗?那我们扯平了,你再不许生姐姐的气了。”
宋伯元松了口,看景黛细嫩的脖颈现出血色,那不大的小伤口还在往外汨汨冒着血,景黛似是感知不到似的,任那血按着她锁骨的方向淌下去。
她只是那样看着她,像在等待她的肯定。
宋伯元不忍心,又将头凑过去,对着那流血的伤口轻舔了舔,妄图用自己的舌尖抵住那流血的伤口。
景黛轻轻“嗯”了一声,又将自己的脖子凑到宋伯元嘴前,“有些痒。”
宋伯元仰头看她,她正闭着眼,月光打在她柔软细长的睫毛上,只留下一道阴影。
她似在享受痛苦或者说她在痛苦中学会适应。
景黛把手里攥着的那条黑布轻轻围在了宋伯元的眼前,她边系边语露不悦地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看着我,总让我想把你毁掉。”
宋伯元完全搞不明白景黛的行为举止,索性破罐子破摔,她看不到眼前的人,也就直问:“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你知道错了吗?道长说,只有人记住惩罚,才会再不犯相同的错,我是在帮你。”
宋伯元一听这话,有些困惑。她问:“你小的时候,就是被这位道长教的吗?你犯了错,他就把你绑起来罚?”
景黛又像无骨似的趴回了宋伯元的胸膛,很小声很小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嗯,他比我可狠多了。我还怕你疼,他不怕我疼的,就算我病得起不来床榻,他也要我跪着在床上背书,若是背错了,就要被虫子咬,”她突然起身,快速扒掉宋伯元眼前的黑布,拇指与食指隔开一小段距离放到宋伯元眼前:“这么大的虫子,你怕吗?”
宋伯元眯起眼看她,不知是她演技精湛,还是她真的经历过,脸上那恐惧的表情不像假的。
“不过现在好了,我来汴京了,他也老了。”
宋伯元忙问:“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景黛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看向她:“被我杀死了,然后扔到虫子洞里,连灰都没留下来一捧。”
宋伯元汗毛倒竖,冷汗直流。刚升起的可怜如冷水般掉头浇在自己头上。
她惊呼:“那可是教你读书成人的师父啊!你怎如此歹毒?”
景黛却委屈巴巴地看她,“可是他想脱我的衣裳。我也想脱你的衣裳,可我忍着了,不是吗?”
宋伯元看向她,她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小脸红唇,只是双眼死死地定在自己脸上。
她接着问:“我做得不对吗?王姑当时吓得脸都发白了,但她说我做得对。”
宋伯元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自己正被人捆着手脚,一方面又觉得绑自己的人前半生有些苦。
她没办法判断到底谁是对谁是错,也没办法回答她杀人到底对不对。
两人对着沉默。
景黛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颈,直到冰冷的指尖沾上粘腻且温吞吞的血后,她自顾自嘟囔了一声:“你不要怕我,我不会杀你的,因为我怕你疼。”
宋伯元神情紧绷,看向景黛的眼神全是困惑。
她想不明白景黛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也就无法参透景黛处事的脑回路。
她只能温声劝她:“你先把我的绳子解了,好不好?”
“那你知道错了吗?”景黛认真地问。
宋伯元点头,软下声音解释道:“你也知道,我本就不是男子,喜欢漂亮裙子和胭脂,初兰眼光好,又与我童年相识,我也只有在初兰那儿才能放松地穿女装。”
景黛努起嘴看她,“可我刚刚就告诉你了,我这儿,什么样的衣裳都有,可你还是不愿意为我穿。”她从宋伯元腿上起身,自己转过屏风去了内室,良久,宋伯元只听到重物被拖拽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景黛才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细白瘦弱的手腕上绑了带子,带子另一头系在一个巨大的木匣子上。
木匣子没盖盖子,宋伯元很轻易地就看出那木匣子里装的什么,一整箱的银条纱裙。
个个透光。
再把视线重新挪回到景黛脸上,只见她轻咬贝齿,额间生汗,正尽力想把那箱子贵重衣裳拖到她面前来。
宋伯元喝止住她,”景黛!你别忙活了,过来把我的绳子解开,我穿给你看。”
景黛停住脚,分外不信任地看向她:“真的吗?如果你骗我怎么办?”
宋伯元从没见过如此固执的人,只能软声细语的对她道:“我不骗你。”再多的,也说不出来了。
景黛伫立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扔了手上的带子,走向宋伯元。
宋伯元眼尖,看她那细的能被自己掰折的手腕上一道被勒紫的印子,别过眼去。
景黛靠过来,手上没有力气,努力了半天,还是打不开那系死的扣子。
最后无奈只能去自己的书桌边,随意打开本书,从里头拿了柄闪着寒光的匕首。
宋伯元现在已是无惊无怒,仿佛景黛做什么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手起刀落,宋伯元重获自由。
她第一时间,夺了景黛手里的刀,一把扔到地板上。
金属磕碰石板,发出“叮”的一声。
宋伯元单手攥住景黛未受伤的手腕,另只手抬起受伤的,指给她问:“你感觉不到疼吗?”
景黛无辜地看向她:“不疼,自从被那些大虫子咬过后,我就不怎么怕疼了。”
宋伯元瞪她,“不疼也是受伤了,指不定哪天你就被自己搞死了。”说完话,立刻拉开房门。
景黛紧张兮兮地喊她:“宋伯元!你答应我的。”
“什么?”宋伯元偏头去问,有雨顺着风飘到她的脸上,她抬起手随意抹了一把。
“去给你们殿下找点金创药。”
“说,不骗我的。”
宋伯元站在门口等药,立刻有人朝屋里大喊,“殿下可无虞?”
景黛不吭声,只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宋伯元。
屋外的人没听见声音,立刻组团撞开了门。
不大的门框,立刻围上来许多人。
小黑见状忙扔了手里的伞把,趁乱跑到宋伯元跟前问:“公子还好吗?”
宋伯元却转头看向景黛。
雨声渐歇,天将放晴。
景黛轻跪在地板上,手指勾起一件木匣子上的薄纱衣裳,“你说过,不骗我的。”
进来的府兵们又慌张的一个一个窜出去,恐后头生了能要了他们命的利刃似的。
宋伯元轻推开小黑,一步一步走到景黛面前,歪头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