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友生的手原本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 听到唐诘的问题后,动作不由一顿,慢慢地将门上的手柄握紧, 瘦削的指骨因为过分用力,在能清晰看见青色静脉的苍白手背上,骨节向外突出,宛如白纸上刺目的折痕。
在唐诘以为自己的问题触及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隐秘,以至于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 周友生将门锁撬开, 伴随着空间流动的微风和溪边汩汩的流水,他听见低不可闻的声音。
“你不用知道。”他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早决定好了要离开,又何必寻根究底呢?”
这话很有道理,假如自己能够假装是个瞎子,在能够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也对别人说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并且管好自己的好奇心,那一定会很安全。
可安全不是他想要的, 因为他确定雾气无法伤害到他,真相也同样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认为自己需要理解在漫长的时间后失去一切的疯子都做过什么,虽然那个疯子就是他自己。
“这里有很多的空间、很多的门。”唐诘伸出手, 但他和雾气依旧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灯光将他们隔开,让他们成为两个分离的个体, “我能感受到,但是, 这些门背后,到底通向什么地方?”
“你知道,时空之海无处不在,海面漂浮着一座座岛屿,我们只是站在海面上。”周友生摩挲着怀表,表链缠绕在他的手腕上,“没人想要知道坠进海里会发生什么,无论吞没还是迷失,都不是好结果。”
“它们会把人切碎吗?”
唐诘以为雾气和包裹着龙岛的风暴是同一种东西。
周友生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他感叹般反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唐请看对方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错了,但一时间又想不出别的答案。
龙岛与雾岛,笼罩其上的都是空间系魔力,就算存在差别,又能差到哪里呢?
“那进入雾气的人……”他没说完,但这部分内容已经足以让周友生明白他的困惑。
“不知道,只是进入雾气的人,没一个能回来。”周友生目光犹疑,嗓音压得很低,“姜先生以前做处刑工作时,用这问题去问过菲尼克斯……”
他们果然有和神明沟通的办法。
“结果?”唐读追问。
“祂给出的答案,是时间。”
周友生仿佛回忆起什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指腹在表壳上来回摩挲。
“我们与外界划分成了不同的时区,你有没有想过,菲尼克斯的灰烬,是如何进入墓场的?”
唐洁还不至于忘记,对方不久前才告诉过他,人类死后会穿过迷雾海峡外围的屏障。难道说,横跨南极海域的迷雾,和笼罩南极群岛的迷雾,是同一个东西吗?
这听上去像是一个碗,自上而下地反扣在地面上,将所有的群岛,包围在自己的领土中。
“看来我误解了什么。”
雾岛并不是真实存在于星球上的岛屿,它其实在世界的下方,两者之间是过滤精神系魔力的滤网,将物质与精神分离,即赫德留下的,空间系魔力构建的雾状颗粒。
这才是他丧失方向感的原因。
一个反转的、颠倒的沙漏。
可问题却在于,赫德有什么必要将这世界的生与死设置成能往返循环的复杂系统?
为了省力?
那么,是谁在手动控制沙漏,让它翻转方向呢?
答案早被周友生送给了他,是菲尼克斯。
赫德和自然女神建造雾岛,但却是为了节省菲尼克斯的消耗?
他在得出推论的一瞬间,几乎要怀疑自己某一个环节有关键信息出错了,才导致最后的结果,如此不可思议。
这就是他无比迫切地想要从潘口中追问出,三位神明之间的关系的原因。
每当人类表现出的态度,让他误以为以为他们毫不相干,但又总有新的证据出现,证明他们紧密相连。
“你居然会将这件事告诉我。”
他模棱两可地求证,不敢过度逼迫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方会从这一迹象中发现,或是推断出什么。
但周友生的暗示却过于模糊不明、难以揣摩。
“钥匙必须放在正确的位置,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不是吗?”
明蓝色的魔力从锁孔中窜回周友生的指尖,他径直推开门的时候,面上依旧保持着一派平静的态度,积攒的灰尘从天花板上哗哗落下,似乎房屋的主人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
唐诘有些烦躁地往屋内望去,却又被落灰呛得咳嗽了好一阵。
他还没缓过气,周友生扫视一番,当机立断地抬起衣袖,几道蓝光从袖口里抛出,却像是撞在了坚硬的矿石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淡金色的光系魔力逐渐消散,堆积在屋子角落里的书山虚影渐渐消失,昏暗的光线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矮小的棕发男子坐靠在墙边,头部低垂,手腕和脚腕上都束缚着刻着复杂符文的镣铐,将囚犯的魔力和行动彻底锁住。
“他竟然真的成功了。”
周友生烦恼地揉了揉眉心,一时没多做解释,只是抬手将挂在门前的油灯摘下,抛掷到不远处的溪水中。
伴随着咕咚的一道响声,除了怀表运作时自动散发出些微朦胧的光晕,四周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你们认识?”
光亮的熄灭并不影响方位的判断,唐诘跟在对方身后,走进这栋施加过幻术的屋子。
“乔治·威尔逊,他在炼金学派还挺有名的……”周友生低头在锁链的符文上摸索了一番,“神明相关的研究是禁忌,死而复生也差不离,但将目的弄得人尽皆知,我还就见过这么一个。”
片刻后,也没能为困在这儿的无辜人士解开镣铐,反倒将手中闪烁着金色流光的链条放下,兀自陷入沉思。
“有点麻烦,不过还在可以解决的范围内。”
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明显要大于口袋容量的玻璃罐放到地上,戴上了一副亚麻手套,再取出了一根软胶滴管。
玻璃罐的拨软木塞被拨开,他用滴管汲取了两滴药液,俯身缓慢地摸索着符文的节点处,挨着指尖挤出药水。
爆裂的橙色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潮湿的空气里只留下了强烈得刺鼻的酸味。
“魔药?”
唐诘一边看着他的动作,一边思索着为什么周友生作为空间系巫师,为什么需要魔药才能揭开锁链。
“我以前还没来得及开发出攻击型的法术,魔力就积攒到了临界点。”
周友生依次将工具收回口袋里,缓了一口气。
“所以需要借助魔药,才能达到空间系魔法破坏结构的效果。”
原先借助锁链固定成坐姿的昏睡男子在束缚接触后仍然闭着眼睛,周友生盯了他片刻,径直站起身,拍了拍肩膀,为唐诘解释着面前的人的身份。
“他的情报不少,但真正见过的人却没几个,更像是炼金学派推出的诱饵,因此,我一向对他敬而远之。
在整个炼金学派的研究学者当中,他的课题都十分罕见,更关键的是,很少见到他这样执着于一个课题从未放弃过的巫师。
我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在四处寻找进入死者世界的方法,只是因为没有门路,所以找不到线索。
当时我也并不知道,所谓的灵魂死后的归宿,跨越生死之门,就藏在迷雾海峡后面,知道后,又没有办法告诉他。
他以前打算从龙岛之主身上下手,传说中这两个地方都在远离陆地的海上,所以在雁国的记载中,产生了混淆。
实际上,雾岛和龙岛,一个和菲尼克斯的关系更密切,另一个和自然女神更密切,方向更是南辕北辙,从无瓜葛。
没想到他竟然能说服卡特琳娜把他带上岛……让我有点意外。”
刚说完,他便皱起了眉,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困惑地自言自语道。
“不过,为什么会是卡特琳娜?”
如果真的按照周友生所说,眼前这位来自炼金学派的男性巫师,只是执着于寻找进入迷雾海峡的方法,那么,除了私下和卡特琳娜沟通,分明和珀西瓦尔交流才更有效、更快捷。
事实上,倘若对方选择通过珀西瓦尔,打听前往雾岛的路径,比如南疆峡谷里的单向门,虽然无法返程,也好过原因不明地被卡特琳娜滥用私刑,秘密囚禁在这间屋舍里。
但唐诘所在意的却不是这个面貌陌生的男子寻找雾岛的目的,而是周友生话语中的另外一段令他格外在意的信息。
“不,他已经去过龙岛了。”
自己不是正好认识这样一个人吗?
这样一个,来自炼金学派、去过龙岛、寻找生死之门的人。
悉悉索索。
四条纤细多节的蜈蚣从袖口里掉落到地板上,蜿蜒着向尚未醒来的青年身上爬去,身躯越拉越长,像是捆绑的绳索一样,将双腿和双臂各别束缚着,彻底控制住对方的行动。
唐诘刚抬起手,准备操纵蜈蚣用毒素将犯人的知觉给麻痹掉,避免接下来的行为会引起过于激烈的反抗,但现在,到底不是他一个人在单独行动。
周友生制止了他。
“等等,”他怀疑地问,“你也认识他?”
唐诘平静地回视过去,用一种仿佛无所谓的语气说。
“如果你说的是一个名叫‘乔治·威尔逊’的男人,我对他骗人的手法,非常地熟悉。”
他好心劝说道:
“我建议你不要相信从他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由我直接读取他的记忆,然后我们就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这不是更方便吗?”
“你也想尽快解决吧?
关于自己的同僚无缘无故违反规则和外来者搭上关系的事,不是很令人头疼吗?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他能说服任何人帮忙达成自己的目的,我都不意外。
这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你们不会有任何损失。”
周友生一时间没说话,唐诘也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毕竟现在的雾岛总归并不属于自己,他也还需要借助他们的人脉离开,那么,自然没必要故意去忤逆和激怒当地的主事人。
当他看见对面的青年抬起手,抹了一把脸,将额前的碎发往头后面捋上去时,纵使还未言明,但却从那副咬着嘴唇的神态里,捕捉到了即将发出的信号。
“抱歉。”周友生叹了口气,“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在处决之前,我必须先弄清卡特琳娜将门票交给他的原因。”
他诚恳地看过来:“我很感激你的帮助,但这不符合规定,另外,剥夺他人记忆的代价实在过于沉重,还是尽量不做为好。”
唐诘平静地将捆着犯人手脚的蜈蚣收回自己的衣袖里,缓缓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就按照你的想法执行吧。”
他只是感到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