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大厅里空荡得一个人也没有, 周友生领着唐诘去了左侧的偏室。
陈列着储物柜的房间里，只有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在空气里流淌。
绕过挡在门口的储物柜，广袖长袍的年轻人正在伏案工作。
桌上的文稿整齐地叠放着, 青年手中动作流利而迅速，还未看清面容，便已在脑海留下果断高效的第一印象。
只是，对方那写字的手实在瘦骨嶙峋，骨节弯折突出, 像是先前墓地里的槐树枝。
从桌上文件堆积的数量看, 他已经工作了不少时间，但速度依旧十分流利，完全违反了他虚弱苍白的身体特征。
这不正常，但雾岛确实不能以常理推论。唐诘从没研究过一群活死人作为文员会消耗多少体力，实际上，也没正常人能想到需要研究这一点。
周友生径自走到桌前，年轻人也刚好收了笔。
他将纸页撕下叠在桌角上的一沓文件上, 掂量了下数量，从抽屉里取出牛皮纸袋, 将文件袋与文件叠着递交过去。
“你来得太早，我的整理工作都还没能结束。”
周友生也没说话，只是将文件从头到尾浏览一遍，表情毫无变化, 将资料装入袋子，指尖在入口处抹过，明蓝色的丝线穿行在纸袋上, 将文件缝合密封。
“发展中的事件，想要厘清每一条线索, 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垂下眼，问，“最早是谁发现的异常？”
“魏七巡逻水仙舍时，发现有一株刚发芽的植株失踪，周围伴随着明显的空间波动。”
青年咳嗽了两声，原本病态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缺乏血色，眼底不自然地泛青，双眼空洞，毫无焦距，仿佛两颗冰冷的玻璃珠子，黑沉沉的，透不出半点光来。
“我们起初以为是雾气的范围扩散了，毕竟也快到记录里写的时间，这也很正常。”
“不过，人为控制和先天演变，到底还是有些差别。”
他抬起衣袖，掩面咳嗽个不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了下嗓子，才慢慢说。
“伪装总是存在缝隙，我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找准其破绽。”
周友生伫立一旁，垂下头沉默地思索，暂时不予置评。
姜先生也没去打扰他，反而侧着身子，面向唐诘，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姜十二，你应该就是目前唯一还保持着清醒神智的线索证人吧？我该如何称呼你？”
他笑起来很是平易近人，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我姓唐。”唐诘这次没拒绝雾岛的友善，但仍是犹豫了一下，将手掌放上去，“雾岛上的人都习惯用数字做为代号的吗？”
魏七、姜十二，除开周友生和卡特琳娜，名字的位置都是数字。
“因为雾岛上人口很多嘛，而且很多都来自一个家族的，无论外貌还是魔力，多少都有些相似，不是很好分辨。”
姜十二不好意思般笑了下，收回手，摩挲了两下指腹，仿佛在感受上面残留的某些痕迹。
“我国从古至今就有外寻仙岛的传统，虽然多数时候，除了有去无回，就是无功而返，却也没哪个王朝愿意把这项习俗彻底断绝。”
“近代体制改革之后就停了。”
周友生回过神，接过话题谈到。
“南疆倒是有个可以直达迷雾海峡的单行道，雁朝皇陵也有，只是随着时间变迁，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也就再没人会通过这路口进来。”
“最近新人的资质也参次不齐，前几次迷雾扩散叫好些老人失踪了，培养新人又需要耗费不少精力。”
姜十二摇了摇头，不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小唐的体质有些古怪，魔力运转自成一体，按理说，不需要从雾气中汲取魔力，在雾岛上这应该算是好事……”
他话语越说越是沉吟，逐渐沉默下来，良久，才将过程略去，半是猜测地总结。
“迷雾对他的身体应该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很多我们去不得的地方，对他却没什么阻碍，也许能更快得到线索。
不过，我们到底也不知道走进迷雾会产生什么后果。谨慎考虑，还是让他跟在您身边比较稳妥。”
“我的身体到底存在什么问题？”
唐诘迄今为止用炼金学派的仪器做过两次检测，每次都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只是猜测、怀疑、犹豫。
也许荆泉对他的情况知道得更清楚些，甚至是比炼金学派那些专业的学者知道得更清楚，不过，他却是唯一一个不可能完整告知他真相，也绝不会相信他是赫德的人。
“不，就目前来说，没什么大碍。”
姜十二以袖掩面抿了一口茶水，自然地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斟酌着说。
“你有见过海上漂流的冰山吗？
体积庞大到仿佛不可能溶解的冰山，可哪怕如此，随着气温逐渐上升，它还是会逐渐融化。
就像是人类的死亡，只是，它的寿命依旧漫长得无法让它在观察者的眼中，犹如‘不会死亡’。”
他沉吟片刻，答道。
“你现在的状态正如同这正在解冻的冰山，是一种完全封闭的状态。
魔力运转自成循环，随着消耗愈发增多，身体也虚弱得越快，直到彻底死亡。”
全部和赫德记忆体给出的信息对上了。
分明会像是所有生命一样正常死亡，但是，姜十二话语里的“死亡”，却分明不是指符合人类正常寿命的死亡，而是漫长到无法估量时间的死亡。
唐诘一时有些头晕目眩，他不确定这到底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毕竟，赫德记忆体给出的信息中只要有一条是真的，他就忍不住去怀疑，其他也许也是真实的。
如果当时见到的天火陨落的场景也是真的，这意味着，菲尼克斯和自然女神都诞生于远古代，只是苏醒的时间有所不同。
那自己进入当前世界的时间点，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现在没有思考这件事的余裕，只要见到菲尼克斯，一切问题自然会迎仍而解。
“姜先生放心，我还不至于牵连无辜，眼下这件事结束，我再跟炼金学派联系，把人给送出去。”
周友生友善地笑了笑，给出承诺后，询问道。
“植株失踪只是个开始，您对做这件事的人的目的，可有猜测？”
姜十二低头摩挲茶杯，轻声笑了一下，食指沿着杯口画了半圈，似是意有所指，又仿佛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动作。
“馆长您应该早有了主意，我就不再多加赘述了。”
可他确实感到了视线——有人正在盯着他们？
唐诘后颈生出一片细微的寒意，伸手捂住脖子，脚步向后一转，视线在书柜上来回巡视，却一时没发现异常。
直到一缕流光从柜子安装的玻璃窗上掠过，仿佛有一根神经在一瞬间骤然崩断，他僵硬在原地，瞳孔紧缩，盯在灯光反射消失的地方。
“灯光……？”
他一时琢磨不好这是什么造成的，万一是公馆本身就有的监控装置呢？
“只是巡视刚好掠过这里。”周友生安抚到，“那人还没有大胆到在裁决馆监听的地步，更何况，有卡特琳娜时刻盯着岛上的安全，唐小先生大可放心。”
这话一听没什么毛病，语气也十分正常，但在唐诘听到“时刻”一词时，一种熟悉感叫他条件反射地从心底沁出一股寒意，小指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他本人也清楚，自己所熟悉的并不是“时刻”，而是“时刻盯着”这一行为。
从高塔时凯瑟琳布满高塔的监视使魔，再到菲尼克斯不知是落在龙岛还是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让他对精神系巫师这一群体产生了严重的抗拒心理。
可由于菲尼克斯自我牺牲式地抛弃身体，成为压制天灾的太阳神之后，精神系巫师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唐诘当然知道，这一切很可能只是菲尼克斯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假如对方真的诞生在远古代，那么，无论是城邦纪的炼金大师菲尼克斯，还是构建升空仪式的菲尼克斯，只能说是两个比较重要的伪装身份，而不是对方的真实面目。
话都说明白到现在的地步，倘若他还没听出来面前两个人都在怀疑卡特琳娜就是幕后主谋人，那他这半年来在异世界受到的教训，就算是全白费了。
唐诘先将目光投向周友生，再将视线移向姜十二，两人似乎都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顿了一下，问：
“既然事情已经有了进展，现在要去收藏室把目前收集到的线索录入进去吗？”
表面上是这样说没错，但实际上，他问的却是：要不要避开卡特琳娜的视线，在灯塔的密室里进一步详谈？
“不必，我们直接去遗忘水仙舍。”
周友生的决策却更加果断，在他的预测里，就不存在需要留下记忆备份以防不测的选项。
“那里是我们培育新生精神体的地方，既然对方对刚发芽的植株动了手脚，那打的是什么算盘，已经很明显了。”
“遗忘……？”
唐诘听到附加的前缀，目光轻轻下垂，触及到地板上清晰的倒影，才抬起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询问道。
“您话里的‘遗忘’，是什么意思？”
不会真的像是他想的一样，通过画廊却忘却记忆的活人，不会进入灯塔，反而直接进入到雾岛内部吧？
“就是字面意思，很好理解。”
坐在桌后的姜十二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着，似乎跟周友生交接后，便卸下担子来，对事情一点儿也不上心，神情平静放松，没有丝毫波澜地随口答道。
“纯净的精神体粉碎重塑成幼小的胚胎，浑浊的精神体粉碎制作成营养土，新生的精神体就可以投入正常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