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被刀架在脖子上, 下一秒就有身首分离的危险时，无论如何，都会摒弃掉总是遮遮掩掩、含糊其辞的恶习, 变得善解人意起来。
“如果我没看错，下面那人应该是珀西瓦尔？”
破碎的蓝色宛如刀刃盘踞在二人周围，既可以破开人的喉咙，也能划开空间，使周友生将他们拉入夹层的躲避沦为无用功, 正面迎上炼金学派的当代首席。
唐诘紧紧盯着对方, 语调从容缓慢，脸上却全然没有笑意，假如只听这道质问，绝对想不到此人正强行用武力逼迫别人。
“你和炼金学派的人达成了某种合约——在你承认他杀死你的情况下？”
他亲口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目光冷静非常，无论对方给出什么答案，那都无关紧要。
唐诘并不在意周友生和珀西瓦尔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只是一次试探，对其判断的试探。
他当下唯一的目的, 仅仅是找到凯瑟琳。至于乔治，既然对方早有准备，将整个维德号都坑进他的谋划里，必然不会就此作罢, 迟早自己现身。
周友生却不具备精神系善解人意的能力，自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举起双手，一个劲儿地不停道歉, 在发现魔力警告般削掉耳边的一缕头发后，倒吸了一口气, 冷汗从额角上落下，一边陪笑一边虚弱地解释。
“我就是难得看到一个活人，稍微有点好奇……等等，我马上解释，您别瞪我。”
他脸色苍白得有些颓废，尴尬地笑了两声。
“您能把魔力先收回去吗？小……先生。”
周友生似乎原本想叫他“小朋友”，但在唐诘愈发危险的逼视中，非常没有骨气地默默把快出口的称呼给咽了回去，变成不伦不类的“小先生”。
“我有点紧张，怕是没法把话给搬扯清楚。”
唐诘冷不丁在异世界遭遇一套卷翘舌不分的方言冲击，不由陷入沉默。
虽然雁国语和母语从读音上很相似，但根据凯瑟琳描述以及当前所在的记忆阁楼里的样本来看，字形早演变成赫德本人来也无法分辨的程度了。
他将魔力收回体内，情绪也冷却下来，平静地问：
“说吧，你为什么让乔治把我带到这儿。”
“那个，我能说句实话吗？”周友生的视线又开始飘忽不定，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房间里……噫！”
他躲开毫无征兆射向自己的魔力，向后退一步倚靠在栏杆上，闭上眼睛，猛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但是我知道谁能做到把你带来！”
幽蓝的针刺停在额头上，距离洞穿只有一线之隔，唐诘审视着对方的神情，抬手将魔力自如地收回指尖，打算再给对方一次机会。
“不要试图说谎。”
如果不是毫无办法，他还是不希望用到直接读取别人脑内想法的手段。毕竟知道太清楚了，无论对于自己，还是对于别人，都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众所周知，周友生已经死了，死在亲密无间的挚友手中，那么，就算对方要掺和到杀死伊芙及维德号一行人的陷阱中，首先需要考虑的，应当是珀西瓦尔是否知情。
可就对方这明显避之不及的态度，显然不可能是联系上珀西瓦尔杀死他的学生，更何况，他也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问题再一次回到乔治身上。
他手中的空间信标，究竟凭借何种渠道得到？
“呼……”
正当他思索之际，周友生捂着胸口缓了片刻，呼吸逐渐放松下来，才提起精神，开始解释。
“首先我们需要了解‘记忆结构’的空间运作机制。”
唐诘保持着沉默，虽然他大致猜到这栋阁楼和画廊的结构相仿，但也不至于拒绝一个能得到更多信息的机会。
“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他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虽然都是空间系，但擅长将空间压缩成稳定形态的构建型巫师，和擅长将空间拆解成细小颗粒的破坏型巫师，两者差别是很大的。”
空间系只有两个类型？
唐诘听完，注意力因为发现对方话里的信息和自己掌握的并不能完整对上，陷入沉思。
按照他体内的魔力分布判断，空间系应该和自然系以及精神系相同，都是分为三个子类别，即记忆读写、直觉感知以及免疫防御。
但真正用到实践上，却没法按照生理上的结构猜测个体的使用时调动的魔力归属于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更何况，就他目前所见，专修一个大类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都会使用或多或少另两种类型的魔力互相配合，在这个时代，没哪个巫师的属性足够“纯粹”。
可哪怕两人似乎在认知上略有出入，唐诘也不打算在这时候打断对方，毕竟比起正确的答案，不暴露自己的异常对他来说才更为重要。
周友生垂下眼睫，微不可查的视线掠过唐诘的指尖。
他扯了下嘴角，勾出一个肖似苦笑的弧度，口中话语却并未中断，反而像是打算故意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一般，愈发加快起来：
“空间系魔力能够形成叠加状态，即一个魔力单位分裂成两个属性相同且质量相等的小单位，同时出现在一条直线上相反的方向，并且距离也相等。”
“我们现在位于一座灯塔之中，但我只是一个继承了代理权的管理者。
也许对于现在的人有点难以理解，每个人类死后，穿过基本魔力粒子构建的滤网，都会来到这里，形成对应的密室，储存他们一生的记忆。
由于灯塔伫立在进入迷雾海峡的必经之路上，故而，我们也会把它叫做引渡塔。
写到书面上，根据它的特性，我们将它的学名定为‘铭记守藏室’，因为我曾经是这儿的管理员，所以对它的机制还算熟悉。”
周友生说到中途，抬眼打量一眼唐诘，见他似乎完全投入进去，没注意到他先前的举动，抓住身后的栏杆直起身子，仿佛说累了般，歇了口气。
“您听到这儿应该就明白了，灯塔是高阶空间系魔法的产物，是一系列用于过滤死者记忆的屏障，最后也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话虽如此，哪怕是活人进了这儿，也该是经过记忆剥离和密室生成后，由现任管理员帮助办理手续，补全在岛上生活必须的身份材料。”
他顿了一下，仿佛困扰极了，死拧了眉，摇了摇头。
“你应该会进入一个新分裂出的密室……生人进入我的守藏室，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正常的流程。”
除非对方是他记忆的一部分，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真见过这样的人，他总该有点印象才对。
思及此处，周友生心中一沉。
或者，他的记忆被人给动过手脚，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面前陌生的少年人会凭空出现在专属于他的空间里。
事实上，不会有人发现不了吧？自己的专属领地溜进了一只凶猛的野生动物这种危险的事。
他自然要第一时间就躲进隔离层，进行观察，判断对方是否具备威胁，以及可能存在的目的才行。
虽然有了些许猜测，不过，周友生却熟练地将答案误导至另一个方向。
“但是，你也看到了，我曾经把进入我密室的钥匙，交给了我的助手。”
他一番话结束的时候，红发女子已经领着金发虚影抵达浓雾深处，在一番交谈后，本就模糊的身影逐渐淡化，消失在完全封闭的阁楼密室里。
“也许我们该去问问她，最近发生了什么。”
周友生的目光徘徊在珀西瓦尔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毕竟，雾岛可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唐诘闻言，上下打量对方，漫不经心般试探地说：“你说得像是你真的死了一样。”
周友生神色平静，口吻淡漠道：“你也可以这样认为。”
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什么用处。
唐诘啧了一声，放弃强行撬开对方的嘴的想法。
这类人一看就像是蚌壳，对他人严防死守，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不太可能得到想要的情报。
先想办法掌握主动权吧。
思索之际，周友生站在楼梯前，转回身，向他伸出手，似乎在示意他搭上去。
“抱歉，由于你没有通行证，所以只能由我带着你去找卡特琳娜。”
这不是凯瑟琳昔日欺骗人类时用过的假名吗？
毫无预兆地听到熟悉的名字让唐诘一时间愣在原地，还来不及思考究竟是撞名，还是说，他意外降落到雾岛一事真和凯瑟琳有关？
周友生不慌不忙地开始了下一步行动。
他另一只手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枚气质不太搭调的金壳怀表，大拇指将盖子拨开，清脆的鸣铃仿佛春日柳莺的鸣叫，既轻又快，给黑雾笼罩的阁楼添上一抹少见的亮色。
“这时间她应该在裁决馆完成上周处决的记录文书，”周友生好心地叮嘱，“请握紧一点，在雾气里迷路的话，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再把你找回来。”
飘渺如烟雾的蓝色魔力从周友生手中，持续灌入到表壳上的白水晶里，经过容器的压缩，呈现出珐琅瓷般典雅明亮的孔雀蓝。
指针吱呀吱呀地转动了两圈半，定格在一个金色十字符号上，魔力转而释放出去，放出像细如发丝的蓝色射线，拨开四周的迷雾，往深处洞穿而去。
唐诘深深凝视着对方，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手中的怀表恐怕是一个用于定位寻人的炼金产物，测量的并不是时间，而是距离。
“你介意和我谈一下处决文书是什么意思吗？”
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处决，这个词一般用在犯人的身上，这意味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很可能有一套完整的法律，不，应该说，是“严苛的法律”才对。
毕竟，能将死刑用轻松的口吻说出来，甚至不以为意，这样的地方，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宜居之所。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伊芙谈及石碑上的内容，说起画廊开启与关闭的钥匙掌控在赤潮王国的处刑官手中。
结构与画廊相仿的灯塔，莫不像是第二个“历史博览馆”，储存着人类的记忆？
既然如此，这里还该有个从魔兽纪遗留至此的处刑台。
莫非南方极地和自然女神有关吗？这倒是不难理解，自然女神同时是生与死的神明，况且，光明纪的阿纳托利在北方雪原以北的海域中构建了双子岛，那么，兴许南极也被神明占据了。
“迷雾海峡是长生者的居所。”
昔日从荆泉处得知的情报他分毫未忘，只是就目前看来，这地方虽然和龙岛有些相似，但是又略有不同。
龙岛虽然在菲尼克斯的监控下，但表面上依旧是奥利维亚的一言堂。
不过，听周友生的描述，雾岛却似乎实施的是类似于炼金学派，层级结构的管理模式，而且，并非只有长生的古代巫师，卡特琳娜和斯宾塞，根据他掌握的情报，这两人应该都是帝国纪时期的人。
但既然一人掌控着审判和处刑的权力，一人管理着死者的记忆档案，那可见，所谓的“长生者的庇护所”这一意义，很可能已经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改变了存在形式。
比如，乔治所说的，“逃离死亡的唯一途径”。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说法，端看进入雾岛的路线上，将在灯塔将生者的记忆剥夺是必经流程。
说是“逃离死亡”，不如解释成“提前死亡”，倒还要形象许多。
一时间，某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划过脑海。
“乔治那家伙，该不会被人给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