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诘有过一瞬间怀疑, 地牢里的追逐同样是阿纳托利构建的幻境,但在抵达空间缝隙的边界时,这种怀疑才终于消泯。
阿纳托利构建不出这副景色。
龙岛漂浮在空间的缝隙上, 但是,阿纳托利却不具备空间系的相性,这地方只可能是奥利维亚或者赫德布置的。
没有相性作为基础,阿纳托利便无法认知到空间系魔力究竟以何种方式存在,如此一来, 也就无法通过幻觉构建纯粹由空间系魔力构成的时空之海。
唐诘见过三次时空缝隙组成的海洋。
第一次是高塔在凯瑟琳的手中塌陷的时候, 虚构的幻术天空破坏,高塔暴露在时空之海里。
第二次是乔治把他打晕之后,出于未知原因,醒来后就在时空之海里,也许是他把自己丢了进去,又或者是自己受到吸引力自个儿掉了进去。
第三次即是现在,他知道了, 龙岛本身就建立在混乱无序的空间裂缝上。
海洋和大气里有游离的陌生魔力,空间缝隙里的魔力更加冗杂混乱, 像是无数巫师的魔力散佚后聚集在了一起,赫德的魔力在庞大的总数中原本应该毫不显眼,但每次他都能提前注意到它。
为什么?
因为自己和他的魔力非常相似?
唐诘不打算再去吸收他的魔力,第一次吸收的后遗症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他只能想着, 等到自己把堵塞在血管里像是坚冰一样的魔力逐渐溶解,也许就能恢复原本的体型。
但是要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倒也不尽然。
奥利维亚身为坐标和自己感知相连, 更低的魔力循环速度,能让他尽可能保持心率的平稳, 减少失控的概率。
如果他使用奥利维亚进行置换,有没有可能,她的存在会像是那颗悬崖上的松树一样融入自己的身体?
不,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了。
松树能顺利和自己融合是因为对方不具备穿梭时空缝隙的防御力,但是奥利维亚对空间系的抗性却和自己等级相近。
没必要进行这种高风险的尝试。
唐诘缓缓吐了口气,站起身,取出纸燕,放在自己的脚边,只一秒,随着走廊的空间变化,这只燕子便不知道转移到何处去了。
如此也好。
唐诘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悬在空中的传送阵,拢起衣袖,转身踏入变化不定的甬道中。
空间眨眼间恢复了凝实,黑绿色的砖墙,花籽大小的壁灯,充满铁锈味的栅栏,昏暗难辨的光线。
没有脚步声。
他继续向前走,只三步,便轻易地看见了向上的台阶,以及从门扉向下泄露的光源。
地牢本质上是赫德的炼金产物,当然会呈现出和高塔相似的特性。
唐诘走上台阶,将门推开,强风裹挟着尘埃涌入门内,他一时睁不开眼睛,只能重新将面罩戴上。
风逐渐平息,一只金色巨龙趴伏在狭小的门前,灰蓝的竖瞳盯紧了他,蝙蝠般的双翼紧紧贴着后背,两只龙爪压在下颌之下,四周的风随着轻微的吐息而起伏。
对方有着优美和谐的脊背线条,鳞片在阳光下闪出梦幻的耀眼光泽,流光倾斜到草坪上,叫柔嫩的叶片与根茎也染上朦胧的金辉。
“……阿纳托利。”
唐诘几乎难以叫出这个名字,随后如卸重负。
与其说恢复了平静,不如说,什么也不愿意思考般,陷入了凝滞。
半晌后,他抹了把脸,摘下面罩,勉为其难地露出笑容,却只是扯了下嘴角。
“你还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纳托利只是叹气。
唐诘慢慢握紧了拳头,重心向后,脚后跟踩着台阶的边缘,几乎要落空。
“我有点意外。”阿纳托利轻声说,“你居然没再看见我的第一时间动手。”
真巧,他对此不太意外。
无论对方原本打算做什么,现在都已经失去意义,他挣脱了封锁魔力的炼金物品,就算阿纳托利再抓他一次,也不一定会如愿以偿了。
“你和奥利维亚对我有重要的意义。”
他回答道,慢慢低下头,不愿去看那双熟悉的蓝眼睛。
“好吧,我为我的自作主张道歉。”阿纳托利忧郁地叹了口气,继而像是试图说服他般,真诚地说,“但是,这已经是我所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唐诘闭了闭眼,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我不明白。”
阿纳托利安静地垂下视线,自己的身躯在他面前无比渺小,甚至比不上一根指甲。
但是他还是走向前方。
“你难道不是听从菲尼克斯的命令,让我离开龙岛吗?”
唐诘猜不透他究竟属于何种立场。
“可是,”阿纳托利慢吞吞地发声,“菲尼克斯没有要求,你到底要往哪一个方向走啊。”
他沉默了。
这甚至算不上欺骗,只是在偷换概念。
唐诘算是明白了光明神为什么会在阿纳托利这儿得到如此人类化的评价。
神谕这玩意降下来后,本质上还是要靠人类进行解读,解读的方向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那都和原本传下话语的神没关系了。
“我没办法拖延太久的时间,荆泉在奥利维亚身边,远比我更得信任。”
阿纳托利匆忙地为自己进行辩护。
“更何况,就算你和奥利维亚融合,也不可能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你想要帮助她,那么,和她融合不就是最符合你心愿的方案了吗?”
他做出一副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的态度,但唐诘已经无法再信任他了。
沉默的空气在后山漫延。
阿纳托利顿了一会儿,发现对方依旧安静地凝望着他,投降一般缓缓低下头,眼睑轻柔地垂下,遮住湖水般忧郁清透的目光:
“看来我是没有办法扭转你的想法了。”
“是,”唐诘平静地回以注视,“不过在那之前,有些问题需要解决。”
金色巨龙笨拙地蜷缩起庞大的身体,头几乎要埋在爪子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哝声,仿佛竖笛的呜咽。
“你是怎样和菲尼克斯沟通的?”他沉声问。
他的蓝眼睛懵懵懂懂地望来:“什么怎么沟通……就这样啊,唰的来了,咻的走了。”
唐诘深呼吸一口气,深切地感到了文化壁垒造成的交流不畅:“我是说……文字、语言或别的东西,一种方式,一种你能理解的交谈方式。”
阿纳托利险些咬到了舌头,困扰般含混不清地说:“就是,突然就明白了。”
这般模糊的答案可不能让唐诘满意,他拧起眉毛,紧盯着对方不放。
“信息……意识?”阿纳托利纠结地说,“你如果自己试一次就明白,不属于自己的信息突然出现在了脑袋里面的感觉。”
不,他不明白。
那到底是菲尼克斯的启示,还是说,是阿纳托利自身灵感的启示?
好半晌,唐诘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诚然,龙岛已经是自己迄今为止接触到的,信息量最丰富的地方。
但是显然,这里的情报,尤其是与神明相关联的情报,并不是那么容易到手。
“阿纳托利,”唐诘郑重地叫出对方的名字,迟疑般一顿,才缓缓吐了口气,问,“你想离开吗?”
他在这个问题下,神情稍微一愣,翅翼张开,脚步向后退:“我不能。”
“你原本就是奥利维亚派向外界的眼睛,”唐诘盯着他,“离开不是更好吗?”
“别……”阿纳托利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风吹散,隐约能听出细微的颤抖,“我不能……”
“奥利维亚开始褪皮了吗?”他若无其事地问他。
“是的。”阿纳托利浑身僵在了原地。
“那么,你还有什么必须留在这儿的理由吗?”唐诘凝视着他,“难道会有巫师去打扰她?冒着赤潮突破封印的风险,去攻击沉睡的奥利维亚?”
“不。”阿纳托利沉默片刻,说,“龙岛已经封岛了,谁也无法离开。”
“——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
赫菲斯的火焰是我提前预设的机关,只要她受到攻击,就自动回收到我手中,龙岛将封锁所有通道,直到奥利维亚苏醒,赫菲斯之火重燃。”
唐诘僵在原地,寒风徐徐吹拂着长袍,可身体却动也不动,只有指节,在冷空气的侵蚀下,轻微地颤抖。
“那位驻守在寝殿的女官就是锁和钥匙?”
“是的。”
这就太可笑了。
他之前所说的话,全都只是惺惺作态?
唐诘闭上眼,勒令自己冷静下来。
他还知道一条路,一条凌驾于时空之海的波涛上,由赫德的魔力作为桥梁,连接而成的道路。
“不。”唐诘否认了他的说法,“我已经找到了离开的路,你要跟我走吗?”
阿纳托利一愣,拧起眉说:“你在说什么?”
他目光锐利地直视向前:“我说啊,我有离开的办法,你要走吗?”
阿纳托利动也不动,白色的眼睑覆盖掉瞳孔,又慢慢睁开。
“来不及了。”
他低声说。
唐诘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除了奥利维亚和赫德,没人能够打开通道离开。”他的声音轻柔和缓,“我不知道你找到了什么办法,但是,太迟了。”
唐诘的心中闪过一个猜测。
“你们既然缺乏空间系的魔力,”他试探着,故意沉声问,“难道没有想过,挪用包围着龙岛的空间裂缝里的游离魔力吗?”
“那不一样。”
阿纳托利的回答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测,一切导向了一个糟糕的可能性。
“并非所有无主魔力都能为人所用。
时空的魔力并不可控,它们并不像光照或空气中的魔力那样温顺。
空间的特性让它们顺从本能,将物质无限地切割,正如精神系的魔力只存在于光照和思想之中,人无法触碰到它的实体。
人类所能够吸收的魔力,只可能来自海洋和大地,是自然女神沉睡时散佚在大气里的魔力。”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见这几乎算得上是验证的话语,唐诘的思绪依旧短暂地陷入了凝滞。
赫德、自然女神、光明神——处于同一个力量阶层。
但为什么,唯独赫德,没有象征力量的神名,反而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都是以人类巫师的身份出现的?
不……换个说法。
赫德也许正试着成神,但是还没成功?
他眨了下眼,忽然感到瞳孔有些干涩,慢慢舒了口气。
为什么只有自然女神的魔力能够被人吸收?
性质。
唐诘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自然女神的力量囊括了物质范围,而菲尼克斯的力量属于精神,赫德呢?空间从本质上说,那该是什么?
方向。
更确切地说,是维度,一种只能通过比较进行观察,在概念上用抽象的认知,以间接的方式,进行实际测量的方向。
一个人在A点,另一个人在B点,两个位置间的距离才能具有空间上的意义。
当平面上或是立体空间内别无他物,没有任何比较对象存在,空间能够进行感知吗?
不能。
就像宇宙的真空中,也得通过群星作为单位,光线作为工具,才能计算距离,才能有空间的概念。
如果没有主体和客体,空间便没有意义。
“时空的魔力会本能地将物质无限地切割。”
恐怕,是为了把一个单位,换算作多个单位的表现形式。
那么,自己为什么能独自一人在时空之海里行走?
寒意顺着脊椎向上,像是薄雾的峭寒笼罩着四肢百骸,连五官也凝了霜,像是个冰雕驻足在了原地,暗色的阴影顺着脚下漫延。
分割……
黑袍,免疫系统分割在了身体外。
日记本,记忆和认知能力分割在了身体外。
钢笔,神经系统的感知和连接能力分割在了身体外。
他浑身都是漏洞,都是缝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