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春寰赴雪>第103章 万事休

  他说着就要走,哪里还有方才发泄情绪的半点可怜样。莫惊春横剑一扬,高树又抽枝挡住燕辞楹的去路。漫天的红叶如巨鹰的翅膀,疾风一般扫下来,燕辞楹只觉这叶风如刀刃一般,割得自己生疼。

  而事实也是如此,无数小口子出现在燕辞楹身上,伤口不长,燕辞楹却能感到它们一点点往里钻撕,他整个人都要龟裂开来。一只蝴蝶停在了燕辞楹肩头,他看着这只不合时宜、停于罡风中的白蝶,白蝶像一个懵懂无知而又纯洁美好的稚子,让燕辞楹不禁想要伸手触碰。

  可下一刻,铺天盖地的蝴蝶携卷着掩秋山火红的枫叶,一把将燕辞楹从空中扇到了地上。它们一点点压下来,温柔却窒息,绚丽而绝命,像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

  野蛮且毫无章法的魔气要将这些微不足道却庞然可怖的东西掀走,可它们并没有向树笼一样炸开。莫惊春埋着步子走过去,他一到,蝴蝶便翩然振翅,有灵性一般跟在莫惊春身后。

  燕辞楹被施了灵力的枫叶压在底下,莫惊春没有看到人,也不准备看到人,他走到燕辞楹身边,对着他的心便是一剑。

  血从燕辞楹身下蔓延出来,莫惊春拔出逐水,血珠溅到枫叶之上。这样大片大片的红,似乎要把整座山都燃起来,染上了血,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莫惊春又捅了一剑,蝶风一吹,燕辞楹身上的枫叶被一点点扫掉,捂着他鼻息的手终于消失。他实实在在地喘了一口气。

  神剑入体,哪怕燕辞楹再有万般花样,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莫惊春站起身来,后退几步监视着燕辞楹。

  他给燕辞楹掀走红枫,并非是要跟他说话,只不过是想让他最后看看这人世。

  果然,燕辞楹望着翠绿、金黄、火红三色衬托下,露出的那团湛蓝天空,静静出神。今日天朗气清,若非掩秋山近来魔气弥漫、鲜血四溅,这样的风景,应当还是很好看的。

  修为在一点点散去,燕辞楹低声道:“我十岁那年,因为旱灾,从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我本来就居无定所、风餐露宿,那座城里有一位体弱多病的小姐每日施粥给难民,我反而要过得好一些。后来他们人手不足,我便自荐去帮他们,还得了一点碎银。直到有一天,我跟那位小姐说上了几句话,结果那位小姐回去后就病倒了,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她家的人便把她的死归咎到我头上,认为是我身带疫病,让那位小姐受染,所以害死了她。”

  “他们把我赶了出去,小姐一死,他们也不再施粥赈灾。这时那些难民便埋怨上了我,好巧不巧,难民里有人跳出来说见过我,他说我克父克母,好几次见着我出现,不是死人便是闹灾,说我不详。”燕辞楹苦笑了一下,“我也这么觉得。不知道为什么,我身边老是出事,以前是我的父母,后来又是别人。我到的地方,小则失火,大则落灾。别说他们骂我是煞星扫把星,我自己都这样觉得。可就在那些难民要拿石头砸死我的时候,李疏渺来了。”

  说到此处,燕辞楹就没有再说下去。他流下两行泪,泪滴在他身下的枫叶上,像晨霜初露。

  莫惊春知道这是为什么,初代魔神与元女之间本就不是什么叫人轻松愉悦的关系,燕辞楹是神泪转世,多少沾惹魔神的怨气与元女的愁绪,指不定他不止这辈子是这样,轮回的每一世都是如此。

  而衣照雪不同。浮寒玉台是神山,白梅是万年古树,古梅因神泪而生灵,衣照雪的不详则被淡化。况且,他几万年都困守在浮寒玉台,那处无人烟、无人迹,又何来不详一说。

  看着天空中浮动的白云,燕辞楹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久久都不动一下,莫惊春便走了过去。可才靠近,莫惊春便被燕辞楹扑倒在地,死死按住。

  “要杀我?”燕辞楹运起所剩不多的魔力,一手掐住莫惊春的喉咙,“那你就去死吧——”

  这辈子,燕辞楹只能原谅李疏渺一个人对不起他。

  二人近在咫尺,燕辞楹虽是强弩之末,但也正因濒死,爆发出来的魔气更为可怖,他这一掌打下去,莫惊春必定会给他陪葬。

  可正是这样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影把燕辞楹扑开。一个人压住燕辞楹:“我不是说过,叫你不要动他!”

  楼弃掐着燕辞楹的脖子,被燕辞楹一下拍出去,撞到树干上。燕辞楹再也没有余力,趁着莫惊春去看楼弃,转身跑掉了。

  莫惊春扶起楼弃,蹲到他身边:“怎么出来了?”

  楼弃看着莫惊春,艰难地笑了一下:“要是从前我为哥哥死,哥哥必要泪流满面,可现在哥哥却只问这一句。”

  莫惊春没有说话,默默把楼弃嘴角边的血擦干净。楼弃接着道:“哥哥也知道,逍遥派的人心不诚,不然何必还要思虑我的后半辈子,叫空杳仙宗的人接管我呢?你们现在都忙着对付燕辞楹,逍遥派的人当然就没心思管我了。本来听说了衣照雪死的消息,想来安慰一下哥哥,顺带劫哥哥走的。可没想到,我又一次失败了。”

  他说完话,剧烈地咳嗽起来。莫惊春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株干掉的晴雪流月,这还是遇见莫芙璎后,她给莫惊春的。

  “我带你回去吧。”

  莫惊春要把晴雪流月喂给楼弃,楼弃却偏头一躲:“哥哥,之前你也给过我一株,后来我又还给你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莫惊春淡淡道。

  “那就好。”楼弃微微一笑,“与其活着被哥哥厌弃,还不如就这样死了,起码哥哥会永远记得我。我可不想吃了晴雪流月,伤没好成,落得个半身不遂,日日在屋子里等你来看我。”

  他握住莫惊春的手腕,进而抱住莫惊春:“哥哥,我说过我可以为你死的,你现在看到了?你相信了吧?”

  “我没有怀疑过。”莫惊春由着他抱。

  “是吗?”楼弃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还不待莫惊春强行把晴雪流月喂给楼弃,楼弃便喷出一口血来。

  血都洒在莫惊春的背上,染红了他的衣裳。莫惊春急着给他输灵力,楼弃却紧紧抱住了莫惊春:“别松开!我求你别松开——就这样,让我靠在你怀里死……哥哥,你总不至于对我如此残忍的。”

  晴雪流月落到地上,莫惊春没有推开楼弃。他望着一片橘红如火,泪水淌过他的面容。

  楼弃的气息扑在莫惊春颈上,一点点变弱、变缓、变凉,直到抱住莫惊春的手无力地垂下,只留下一个知足的笑容挂在楼弃脸上。

  莫惊春在原地怔了许久,才将楼弃扶着靠到树上。没有锄头,莫惊春只能抽出剑,一点一点挖动树边的泥土。

  西风捎寒,一只黑蝴蝶不知何时停留在楼弃身上。莫惊春只看见它从楼弃身上飞起来,围着自己绕了两圈,而后慢慢飞走了。

  燕辞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腿一失力,便滚下了矮坡。他撑着地面试了好几次,才慢慢爬起来。可一站起来,他便愣在了原地。

  李疏渺站在一棵枫树下,正看着燕辞楹。

  “师尊?”燕辞楹下意识朝李疏渺走了两步,“你怎么在这里……倪亦熙他们不是骗人的吗……他们怎么会放你下来见我?”

  李疏渺朝燕辞楹走去,他一言不发,扶着燕辞楹坐下来。

  “师尊?”燕辞楹小心翼翼地摸上李疏渺的脸,“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李疏渺仍旧没有应他。因为打斗,燕辞楹头发散乱,衣袍破损。李疏渺解下燕辞楹的发带,帮他重新束好头发。

  “你怎么不说话,师尊?”燕辞楹由着李疏渺重新给自己束发,“他们真的把你赶出来了?”

  他认定了这个原因,低声道:“我就说,倪亦熙怎么可能对你好。”

  “没有。”李疏渺缓缓道,“他对我挺好的。”

  听了这句话,燕辞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李疏渺推开。可下一刻,他又跪地上前,自己把李疏渺拉回来:“师尊,你别这样。我想你,我好想你,我……”

  燕辞楹的话突然顿住,拉抱李疏渺时他似乎摸到了一个坚硬锐利的东西。燕辞楹不敢确信,他在李疏渺的手臂上按了按。

  那是一把剑的触感。

  “师尊……”泪水夺眶而出,“你是来杀我的……”

  李疏渺看着燕辞楹悲痛欲绝的神情,终于道:“是。”

  凄楚的笑从燕辞楹的喉咙里不连贯地发出来:“怪不得……我说呢……”

  他忽然往前一扑,把李疏渺按到地上:“师尊,你要我死,那你就陪我一会儿死吧。掩秋山还算不错,你和我一块儿葬在此处,也不算委屈了你?嗯?”

  一颗颗泪珠都打在李疏渺脸上,此刻的燕辞楹毫无攻击性,李疏渺却没动。他张了张口,应道:“好。”

  “什么?”燕辞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疏渺道:“是我把你害到如此地步,我理应偿还。”

  燕辞楹怔怔盯了李疏渺良久,问道:“师尊,你是带我上山前就发现了我是神泪转世,还是上山后才发现的?如果我不是神泪转世,你还会带我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