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春寰赴雪>第66章 入鸥去

  倪亦熙进来的时候,莫惊春都没敢认。他见倪亦熙的次数并不多,每次此人都不苟言笑,头发高束,一身箭袖白衣端正无比,此刻却有些狼狈,脸颊处还带着伤痕和淤青,佩剑丹枫也没有回鞘,一副随时准备应战的模样。

  莫惊春没说话,倪亦熙倒是先开口了:“是你?我说这里怎么严防死守、围得水泄不通,原来是有你在。”

  魔宗冥督刺杀魔尊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已经人尽皆知。鹿苍猖狂这么多年,差一点栽在自己手下手里,不能不叫人吃惊。更何况这位鬼面罗刹还是在屠杀血洗中幸存的花月族,为报族仇忍辱负重潜伏在魔宗这么多年,一下又给这桩巨闻添上几抹离奇色彩。说鹿苍轮回报应者有之,敬莫惊春卓绝不凡者有之,众说纷纭中也有人言莫惊春于花月族是背宗忘祖、于魔宗是忘恩负义,此类种种,莫衷一是。

  倪亦熙看向衣照雪:“你当日火急火燎到凭黯墟去,就是为了帮他?这些日子你也不回空杳山,师兄还问及你安危。”

  衣照雪道:“烦仙君代我向宗主告安。”

  “还有什么安可告?魔宗都快把山门踏破了!”倪亦熙胸中一口气顺不出来。

  江潮生看向他:“所以?倪仙君不在空杳山抵御魔族,来我销寒骨有何贵干?”

  闻言,倪亦熙面上闪过几分难堪之色。

  “这是怎么了?”莫惊春见状道。

  江潮生绕着倪亦熙走了一圈:“能怎么?堂堂第一仙门的仙君,来我古憔鬼窟偷东西。”

  说罢,他看了莫惊春一眼。莫惊春听出来他意有所指,也自觉惭愧。

  “只是借用,我用完会还回来的。”倪亦熙大概从未干过这样的事,还是当着衣照雪这个同门的面,他自认十分丢脸。

  江潮生道:“好一个借用,倪仙君事先问过我吗?不问自取,这叫什么来着?”

  倪亦熙理亏在前,不再说话。莫惊春问:“倪仙君要借什么?”

  “沸火初红阵。”江潮生答道,“他家要被魔宗给打垮了,想要这个东西把魔兵烧得片甲不留。”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空杳仙宗好歹是天下第一仙门,纵使魔宗难对付,也不至于到穷途末路的地步,莫惊春朝倪亦熙道,“沸火初红阵我也知道,阵中之火乃是九天离火,用它炼药炼器极易出神品,用在克敌上更是威力无穷。只是魔宗与仙门交战,倪仙君用此法,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两败俱伤。”

  若非走投无路,倪亦熙又怎么会来古憔鬼窟偷沸火初红阵,他焦灼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还请酆王行个方便。”

  江潮生不语,衣照雪道:“谱摆够了?那玩意你留着也没用,给倪仙君吧。”

  “这是我的东西还是你的东西,你倒是替我做起主来了?”

  “你不想给他,那你把人带回来干什么?”衣照雪一眼看穿江潮生,这人就是想在莫惊春面前开个屏,显得自己这个鬼城殿下当得有多威风。

  江潮生瞪了衣照雪一眼,正欲叫倪亦熙跟自己出去。莫惊春却道:“我听说倪仙君剑法独绝天下,以轻快著称,因此还得了「窥水斜燕」名号?”

  莫惊春此刻的语气,与他当初为魔宗冥督监视空杳山时大不一样,倪亦熙还有些不大适应:“是,不过如今也算不得什么,对上魔族兵甲还是一样无计可施。”

  “仙君有这样的身手,又何必只惦记沸火初红阵呢?我有一法阵,名为「入鸥去」,与仙君剑法正适配。”莫惊春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八边铜牌,“此阵能叫对手短瞬凝滞,只要剑法够快,就能一击毙命,减少伤亡,扭转乾坤。我想,以倪仙君的剑法,应该可以做到。我知道三月前后山禁地崩裂,仙君何不打开后山禁制,以魔神为饵,引魔修入内?届时倪仙君以此法代替沸火初红阵,不是更好?”

  使用沸火初红阵,需要消耗极多的灵力,且置身阵中者,均如火灼身,可莫惊春的入鸥去,却不需要多高的修为,只要使用者有办法在人无法动弹的那一刻将其斩杀,功效便胜过沸火初红阵。

  倪亦熙意外道:“当真?如你所言,这法阵如此高妙,炼制它也必然耗费你不少功夫,你肯给我?”

  他对莫惊春的看法还停留在莫惊春是鹿苍心腹、魔宗爪牙的时候,一时间无法转变。这话问出口,他才意识到莫惊春筹谋多年,奋力诛杀鹿苍,该是心怀天下、凛然正气的人,当然是愿意的。

  莫惊春把铜牌递给倪亦熙:“只要你用得上。”

  倪亦熙朝他抱拳:“若真解空杳山燃眉之急,我必当再来拜谢。”

  莫惊春摇头道:“魔宗势逼,天下同命,帮你便是帮空杳山,帮空杳山亦是帮整个仙门,仙君不必道谢。”

  “你果然不同寻常,难怪能叫衣照雪对你……念念不忘。”衣照雪在空杳仙宗就不亲近任何人,谁跟他能说上三句话都是难得,可他居然对莫惊春生死相随,实在不能不叫倪亦熙意外。他接着道:“我知道鹿苍在找你,我不会把你的行踪透露出去,你好生修养,倪某告辞了。”

  江潮生着人秘密护送倪亦熙出城,他走出莫惊春的房间,自言自语道:“念念不忘?谁还不是念念不忘?”

  数日后,魔宗营地。

  这几日的战役,魔宗死伤惨重,领头的倪亦熙突然间变得所向披靡,一人能抵千军。今日又是惨败,副将看着落败归来的魔修和被抬着的伤兵,终于在归军散营的人群里找到了他们的将军。

  “将军。”副将迎上来,“您受伤了?您上次的伤还没好,何必急着出征,我……”

  这人暴躁得很,厉声打断了副将的话:“我用你教我?”

  副将垂下头,退开道:“属下不敢。”

  那人冷哼一声,气息因伤痛而不稳。他打了帘门走进营帐,副将拿来伤药给他上药。

  可上衣一脱,身上除了有还在流血的新伤,还攀爬着无数狰狞的鞭痕烧伤,饶是从刑狱里提上来的副将见了,也颇觉恐怖。他一紧张,手便不稳,把这人给弄疼了。

  然而疼痛只不过是一个引口,他心中早怨愤堆积已久,正差一个时候爆发。这下他一把掀翻桌子,朝副将吼道:“你留在我身边是混吃等死的吗?没人教你怎么上药?把他给我叫来,叫他来!”

  这人口中的“他”只有一个人,副将立即放下药瓶,唯唯连声道:“是,是。”

  不多时,军帐的帐门又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来人一身水华朱并赤缇的红色衣衫,与军营的哀惨肃杀格格不入。

  虞粲瞟了一眼被推翻的木桌,跪到楼弃身边:“将军。”

  他低着头,没看楼弃。楼弃一把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这张脸很美,如若主人再娇娆一些,就要美得叫人失魂落魄。然而就算只保持着原原本本的模样,也足够使人难以忘怀。可正因这份多余的美,反而跟楼弃想见到的人背道而驰,硬生生让他从这张相似的脸上看出许多不同之处来,无法借此慰藉心病。

  但聊胜于无,否则楼弃也不会出征还带着虞粲。他盯着虞粲看了很久,才松开了他:“上药。”

  “是。”

  军营里的桌椅都很矮,楼弃也没叫虞粲起身,他只好继续跪在地上,给楼弃上药。军帐不过是随意搭建的,别说什么精织软毯,就连小坑石块也还留着,硌得虞粲膝盖疼。他不时微微挪动身子,好让自己好受些,楼弃发现了这一点,道:“坐过来。”

  虞粲依言坐到楼弃身边,楼弃看着他,冷声道:“你以前在江潮生身边,也是这样娇贵?”

  他之前去古憔鬼窟时,曾和虞粲打了个照面。他知道江潮生四处搜寻和莫惊春长相相似之人,却没想到这世间还有长得这么像的。可纵使五官几乎别无二致,浑身上下透出来的气质却毫不相同。

  虞粲垂头道:“我不常在殿下身边侍候。”

  “不会吧。”楼弃道,“你长得这么像,他不喜欢你?你要不常在他身边,怎么我刚好去古憔鬼窟,就遇上了你?”

  虞粲低声道:“碰巧罢了,殿下也不喜欢我。”

  “一口一个殿下,还真是忠仆。”楼弃看了他一眼。

  虞粲不说话了,半晌,楼弃忽然凑过来:“那他碰过你吗?”

  这个问题勾起了虞粲那些沉痛的回忆,但江潮生从来不近虞粲的身,哪怕虞粲曾经被特别准许可以随意出入江潮生的寝殿,但这份特许也在莫惊春来到古憔鬼窟的第一日就被剥夺了。可虞粲此刻却诡异地发现,江潮生不碰自己这件事,比强要自己更让他难受。他只得摇摇头,来回应楼弃的问话。

  “是吗?那他对莫惊春还真是情有独钟。”

  虞粲收好药瓶,给楼弃捧来干净的衣服:“将军,药上好了,我先下去了。”

  “嗯。”

  比起这张脸,楼弃更喜欢看虞粲的背影。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虞粲的背影更为自然,脸反而有一种近乎刻意雕琢的临摹感。他盯着虞粲的背影看着他出帐,脑海里浮现出莫惊春容貌。

  莫惊春此刻在哪里,被江潮生和衣照雪藏起来了吗?

  即便伤得再重,此刻也该在他们的照料下安然无恙了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分明答应了要和他在一起,又为什么食言,把他丢下呢?

  怨恨又起,手心里的茶杯被捏碎,瓷片划开楼弃的手。他忽然想起这几日倪亦熙的剑法招数,眼里冒出算计和欣喜的亮光,连疼痛也不顾,居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