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向他坠落>第224章 77 甘于痛苦

  白项英缓缓从口中吐出白雾,手腕微曲,滑落的袖管下露出刚结痂的血痕。

  这支瑞士蒙丹娜味道远不如他抽过的那些进口雪茄辛辣,甚至回口带有甜香,不知不觉中和呼吸融为一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也或许是对烟草的惯有的依赖,他仿佛真的觉得心情愉悦些许。

  然而,不同于以往依靠幻境来麻痹自己,他知道眼下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麻痹和清醒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麻痹,仿佛梦里令他安心的东西随着烟雾流入现实。

  “白先生,再来一支么?”

  “够了,谢谢。”

  “看起来你并没有刚刚说的那么不节制,真有瘾的人是不可能一支就够的。”

  “严重的时候确实抽得凶,现在好些了。”

  “在戒烟?”

  “……他不喜欢。”

  段希灵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白项英,惊讶于对方会主动提起霍今鸿,尽管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人只有在彻底放松的时候才会敞开心扉。

  “说起霍科长,我在审讯室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查到他过去在青岛文化院念过书,你当时出现在文化院就是为了他,是吗?”

  “你查他了?”

  “毕竟是干这行的,想查一个人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而且站在我的角度来看,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对我怀有仇恨是非常可怕的,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我也有必要了解内情。”

  “抱歉,段社长,是我连累你。”

  白项英嘴上这么说,神态上却没有多少抱歉的成分。烟草使他的精神松弛下来,消淡愁绪的同时其余感官和情绪似乎也一同变得迟钝了。

  “你看,我只是来你家稍坐一会儿,就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如果真照你说的常住下来,特高科恐怕会把这整栋房子都封了。”

  “听上去你是因为他才不能接受我似的。”

  段希灵回想在特高科的那一晚上,平生第一次当阶下囚的体验真是令人难忘。

  “他不喜欢你抽烟,所以你浅尝辄止,他不希望你见我,所以你就要跟我断绝往来,你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好像迎合他的要求是理所当然。可是白先生,我冒昧问一句,你何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已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因此不能再接受我的好意呢?”

  “我……”

  “因为你们并不是那种关系,对吗?”

  白项英微微叹气,仿佛回答这个问题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段社长,我不知道怎么同你解释,这当中发生过很多事,你身在事外大概是无法理解的。”

  “但至少你没有否认。”段希灵笑道,“我不指望理解你和霍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每个人过去都遇到过这样那样的事,全部理清是没有意义也不切实际的。如果回忆使你愉悦,那不妨尽情回忆或分享它们,但如果痛苦大过愉悦,我想还是让它们止于过去为好。”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是好是坏我剩下的只有这些,做梦的时候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丢掉它们我就跟死人没有分别,因为从那之后我一无所有。”

  “你总是很随便地提到‘死’,在我看来是过去的某些事情给你带来太大的压力,可人不能总是这么沉重地活着,一段健康的感情应该能使你更加快乐,而不是自甘痛苦。”

  “段社长,我知道你出生优越,又是人中龙凤,你眼里的世界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体会到的,所以你才能顺理成章地说出一些堂而皇之的话……享乐主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什么才算‘健康的感情’。”

  白项英说着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因为对方这番话正好触到了他的痛处。

  他如何没有察觉到自己和霍今鸿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明明已经想尽办法让对方过得好,可最终两个人都越来越痛苦。

  段希灵快步靠近床边坐下,按住白项英的手背做出安抚的动作:“对不起,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无法了解你的痛苦,也没有资格劝你放下过去,但我想让你至少现在过得快乐。”

  “不需要说对不起……”

  “我眼里的世界其实和你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只要你愿意重新接纳它,所以白先生,不要拒绝我好吗,我想和你分享我的所有。”

  “你,你为什么……你对我说这种话,我只是,我只是个……”

  “再来根烟吗?最后一根,多了我也舍不得给。”段希灵再次撇开话题,同时打断他的话。

  白项英这回没有再推辞。抬起刚被松开的左手虚虚按住领口,心跳分明,他想此刻或许真的需要加一支烟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很快新的雪茄被燃着了递到手边,香甜的松果味再次充入鼻腔。

  “这烟的味道很特别。”

  “用雪松木点烟不会污染雪茄本来的味道,而且燃烧得慢,比用火柴或者喷枪更有风味。”

  “我是说,这真的只是烟草?”

  “怎么?”

  “感觉上像是加了类似镇定剂之类的东西。”

  “你担心我给你吸鸦pian吗?”段希灵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白先生,你多虑了,那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我是不会碰的,当然也不会让你碰。”

  “我只是问问……”

  “像鸦pian或吗fei这种东西,不但会使人失去自我而且严重损害健康,让漂亮的人变得丑陋。我既然说要追求你,当然是希望你好,你不必担心我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白项英为自己无端怀疑对方感到内疚,幸而段希灵看似并未因此动气。

  “尼古丁本来也有一定的镇定效果,你感到舒适或者轻松都是正常的,说明你确实需要它。”

  “段社长,你提到漂亮和健康,可我早过了漂亮的年龄,身上还有各种毛病,我很难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你随时可以找到跟你登对的人,女人或者男人。”

  “白先生,你在把我跟那些专挑戏子包养的老板们做比较吗?如果只有十几岁的男孩子才可以算漂亮,那我也早已经过了年龄了,可我明明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漂漂亮亮地谈情说爱。”

  “我……”

  “至于你说的毛病,我想没什么是不能通过精心调理养好的,就像这皮肉伤,等血痂脱落就会完好如初。”

  白项英任对方抓起自己的手腕举至眼前,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压伤口,因为隔了层新鲜的血痂,没有疼痛只有麻痒。

  冷不丁的一个哆嗦,抽到一半的雪茄悄无声息地落到地毯上。

  ——会好的,没关系……哥哥,都会好的。

  ——你觉得我是说着玩的吗?

  ——我会保护你。

  是谁,谁在说话……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想起这些?

  那些从来没有当真过的话,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动听得让人想哭。

  难道那个时候口口声声不需要承诺的自己,其实始终等待着被人拯救,渴望有人心疼自己?

  ……

  “我不喜欢在告白的时候被当做另一个人,但如果把我想象成霍先生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我不介意再多做一些。”

  白项英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滚烫的怀抱里。段希灵跪坐着搂紧了他,两人交首而贴,咸湿的液体沿着面颊滑落,浸湿了下巴底下的衣料。

  “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希望我怎么做?”

  “对,对不起……”

  白项英仓惶后退,惊恐地发现自己方才一直死死抓着对方的后背。

  一个陌生的怀抱,只因为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就让他产生了多年前第一次被怜惜的错觉。

  “好挫败啊,白先生,我努力想要让你快乐,可你依旧为了别人伤心。”

  段希灵没有松手,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在阻止他挣脱的同时又不显得太过蛮横。

  “我明明比他更适合你,至少现在我能给你需要的东西……给我一个机会吧,你不想换种方式生活吗?”

  “你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你不能给我……没有人能给我。”

  “我说过你需要纯粹的爱情,你一直都过得太累了,感情成了负担。不仅是你,他也一样,你们互相把对方困在牢笼里……”

  “我不需要你说的爱情,我受不起。”

  不知怎么就被那两个字灼伤了,心狠狠抽痛起来,透着酸楚。

  他从来没有想过和霍今鸿之间算不算爱情,是或不是都没有关系,可“纯粹的爱情”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你说要给我这给我那,那你想从我这儿拿什么?”白项英深吸一口气,在鼻间残留的松果香中嗅出丝丝凉意,“我有的你都已经看到了,你也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你想跟我上床吗?”

  “我不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如果硬要说的话,我希望你能需要我。爱情带给人的满足和成就感远远超出肉体上的愉悦,也许你没有体会过,所以才会这么问我。”

  “我也希望他能需要我,永远……”

  “什么?”

  “段社长,你说的那些东西我曾经体会过,我不是什么都不懂,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不要可怜我。”

  “我看你的眼光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段希灵感觉到怀里的挣扎在变弱,于是微微松手放开对方,“白先生,这是我第一次追求男人,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在用对待一位落难女性的方式对待你,请你原谅, 但我认为爱多多少少也可以是从怜悯开始的。”

  白项英缓缓仰身与对方隔开两个拳头的距离,仅此而已,因为没有后退的余地,也因意识到对方无意做更进一步的举动。

  可压迫感依然存在,语言比肢体更加强势,尤其当他发现那些话在试图否定自己长久以来赖以存活的东西。

  他可以推开他,放弃他,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年少冲动下的一个错误,但无法容忍别人去否定他。

  “你说的爱情,早晚一天也会没有的,没有一个人会永远被需要。”

  “世上本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关系,但至少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满足你,取悦你。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当然会有那么一天,那也并不是件值得遗憾的事。”

  “原来这就是段社长你说的爱情。”

  “爱情可以转瞬即逝,但不能够成为枷锁和负担。白先生,如果给你选择,你会想要长久的痛苦还是有限的欢愉?”

  白项英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擦伤,沉默过后低声惨笑了一下。

  “枷锁,负担……你不过同他见了一面,就可以这么笃定地说出这些话,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还是我看上去真的那么痛苦?”

  “我相信任何一个关心你的人都看得出来,你不快乐。”

  “你也认为痛苦是长久的,是吗?”

  “白先生,恕我直言,你和霍科长是不可能发展下去的。无论过去你们有过什么,抛开感情的事来说,他已经完完全全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了。”

  段希灵犹豫片刻终于说出了自认为有些残忍且不合时宜的话,但于情于理又不得不说。

  “你懂我的意思么?你若执意跟他谈爱,要么改变他,要么和他成为同一种人,我想无论是哪样都是你做不到的。”

  白项英哆嗦了一下,段希灵接着道:“我是个凡人,做不成英雄,但我相信像霍岩山那样的人不会白死。罪人终究是要上审判台的,爱上一个没有好下场的人只会让你变得不幸。”

  “你说得对,我改变不了他,也无法和他成为同一种人,我该拿他怎么办……”

  “放下他吧,给我几天时间,你只是在牢笼里住的太久,忘记新鲜空气是什么味道了。”

  “我放不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他在等我给他答案。”

  “他已经注定要堕落下去,你既然不能拉他上来,至少要保护自己不被拖累下去 。”

  白项英倏地抬起头来,不知是哪一个字,或哪一个词触动了神经,虚浮的目光聚焦到一处。段希灵见状不禁动容,鬼使神差下缓缓抬手扶住对方的面颊。

  “相信我,好吗………”

  嘴唇即将相碰之时肩膀被猛地一推,白项英如梦方醒般挡住了他。

  “堕落的人是我,是他一直在试图把我往上拉,我将他引入深渊,怎么可以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掉下去?”

  段希灵愣了一下,不能马上理解这没头没脑的话,但也大概听懂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指那个时候?”

  “我只有那个时候。”

  “白先生,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执着于一段让自己痛苦的关系?”

  “我也不明白……如果明白,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

  白项英喘息着推开肩上的双手,动作虚弱,但又坚决。

  “段社长,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你说的爱情……我是个靠痛苦活着的人,我甘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