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向他坠落>第218章 71 你还好吗?

  白项英伏在车中,额头抵着方向盘。

  这个姿势让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夜晚,他刚从兵营里逃出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也是这样躲在车里。追兵其实离自己很近。他已经准备好了枪,那把霍岩山当宝贝珍藏的消音手枪,只要一被发现就自我了结。

  那时候的伤比现在重多了,手里又带着东西,也不知道今后该往哪去,完全是凭着求生的本能选择方向。

  然后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天津,好像心里有这么一个地方似的。

  后来他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因为那个人曾说要去沿海的大城市,去繁华能赚钱的地方,絮絮叨叨的,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肖想将来。

  他以为自己没有当真,但还是记住了,在心里留下一颗小小的希望的种子。

  是啊,因为这颗种子,那个时候他已经穷途末路,有多么多机会可以马上去死,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可现在,明明已经没有那么的想死了,或者说想死的念头在漫长的等待中已然麻木,许久不曾有过的绝望和无家可归的孤独却再次淹没了他。

  ——难道是我搞错了?

  ——我做了一个复杂的辛苦的梦,醒来或许还在逃亡的路上,如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挽回吗?

  ——我要挽回什么?我想要什么呢?

  白项英惊醒过来,木然从方向盘上抬起面孔,远远的看见金松饭店的大门。

  他意识到这不是梦,他也不能挽回任何东西。他和霍今鸿之间仅剩的岌岌可危的关系似乎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他以为可以赎清的那些罪过怎么也赎不清了,他以为能够弥补他,令他满意的东西似乎从来都不是对方想要的,越是给越是错。

  他以为……

  他以为……

  他自以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能够做的最好的选择,但事到如今现实告诉他不是这样,他一步错步步错,在不该狠心的时候狠心,在该做出了结的时候优柔寡断,永远都在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路边偶尔有汽车经过,车灯直直扫过来,像是要逼他从黑暗中现出原形似的。白项英哆嗦了一下,慌忙低头再次把面孔埋到胳膊中间,直到声音完全消失。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怕霍今鸿追上来,但好像也不是。

  最难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失jin的那一刻,和尊严一同被撕碎的还有他的心。

  他原以为所有可以预想到的屈辱在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都已经经历过,没想到最致命的一击却来自于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拯救”自己的人。

  为什么要逼他到那个程度,为什么就不能给他留一点颜面?

  好脏啊……真是难看,穿多少衣服都没用了。白项英抽泣一声,害冷似的拢了拢军装外套。他想他是害怕一切能够让他暴露的东西,任何人,甚至月光。

  如果怀安还在或许还好一些,因为对方只是一样“东西”,在东西眼里自己可以没有秘密。可是唯一的东西已经死了,他知道这是真的,霍今鸿没必要骗他。

  那间地下室有没有怀安都是一样冰冷潮湿,但是有和没有还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五年去习惯一个除自己以外的东西。

  那孩子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出头,如果没有跟随自己,就算过得不好至少也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况且他也不知道和自己一同蛰伏于黑暗的日子算不算“过得好”。

  是他害死了他。

  不仅如此,他也让另一个人多背了一条人命。

  .

  白项英就这样躲在驾驶座的阴影里,因为思绪很乱所以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不敢直接开车进饭店,即使从后门也不敢,因为总是可能会有人看见。换做平时还好,可现在自己浑身上下只有霍今鸿给的不合身的军装,被问起来该如何解释?

  回去之后该又怎么办呢,他该如何面对没有怀安的生活,尤其在知道是霍今鸿杀了他的情况下。当罪孽发生在身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强大。

  对了,今鸿……

  自己这一走,他大概会就此死心了吧?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这回即便对方再难过或者气得发疯也没用了。

  身后又有汽车声传来,由远及近。白项英条件反射的缩起肩膀做出类似闪避的动作,一边闭着眼睛继续任自己在无边的漩涡里沉浮。

  时间仿佛回到了刚逃来天津的那时候,他就是在那两个月里迅速染上烟瘾的,可惜手头现在没有烟草,否则他或许又可以靠幻境多“活”一些时候。

  在幻境中他可以反反复复地想一些已成定局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可以有无谓的矫情,也可以无所顾忌的懊悔和悲伤。没有人会嘲笑他或指责他,只有他知道这样的自己可笑又可悲。

  不过现在,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只消闭上眼睛,这小小一方空就如同烟草提供给他的栖息地,他甚至愿意就在这里一直沉睡下去。

  那从侧后方开来的汽车到近旁就停下了,灯光打在车窗上,搅碎了他的梦。

  是一辆黑色雪佛兰。车窗缓缓摇下,驾驶座的男子颇为惊异的看着白项英,仿佛是有些不敢确认他的身份。

  “白先生?”

  白项英被迫抬起头来,等看清对方的面孔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暴露在灯光下,想躲也来不及了。

  “段社长……”

  “白先生,真的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

  段希灵是在半个多钟头之前到金松饭店的,一直把车停在正门口,想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等到白项英。

  他白天刚刚来过一次,前一天夜里也来过,刚从特高科被放出来的时候就来过,只可惜都没有见着白项英。问饭店的人,则被告知老板已经几天没有露过面。

  这趟本来也准备无功而返,没想到沿路经过后门的时候看见了熟悉的车,没有打灯,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的阴影里,靠近了才看见驾驶座上有人。

  “白先生……你还好吗?”

  这话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但对方怔怔地看着自己总也不开口,段希灵只能象征性地这么问一句。

  依旧没有回应。

  这几天他屡次上门遭闭门羹,也曾怀疑白项英是不是有意回避,眼下对方的异常反应更让他觉得自己也许出现的不是时候。

  按照他惯常的行事风格,这种时候多半是不会再追问或赖着不走令对方不快的。可白项英的状况看上去真是糟糕极了,那身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没认错的话应该是治安队的制服,虽然还算整洁但遮不住他身上的伤,袖口下,手腕上的那圈血痕明显是手铐留下的。

  自打初相识起对方身上流露出的那种对他来说算是吸引力的孤独感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被以往都要更加浓烈。

  他感受到心底涌起的暖流,好像一片绿洲遇到被逐出栖息地的流浪的野兽,他想自己有足够的水和树荫让对方歇息,获得滋养。

  白项英眼看着对方熄火,侧身,作势要从车上下来。

  恐惧是一步一步逐渐放大的。他从最初的迷茫中醒过来,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在没脸见人的时候遇到了最不该见的那一个。

  他答应过霍今鸿不再见段希灵,尽管这个承诺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遵守的必要,但是他还记得,记得对方生气的样子以及得到承诺后的满足。

  这些想法是瞬间产生的,因此当恐惧,难堪,和要“信守承诺”的念头交杂在一起将他击醒的时候,段希灵甚至才刚刚伸手推开车门。

  与此同时白项英忽然坐起来握住方向盘,脚踩油门猛地冲了出去。

  段希灵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同时也意识到对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不对劲。大晚上的,若放任他以这样的状态在街上游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几乎没多加犹豫,他合上车门发动引擎紧跟着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