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抚宋【完结】>第六百章:明修栈道

  屋子不大,众人都坐下之后,便显得有些太挤了。鲁宛便只能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靠近门槛的地方,门虽然关上了,但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却仍然让后背感到凉嗖嗖的。

  但他仍然开心不已。

  瞧瞧屋子里坐的都是谁?

  首辅萧诚,

  六科给事中罗信,别小看这个职位,品级不高,但却身处要害,真正的手握大权的人物。

  两江总督谢鸿,

  东部行辕,行军总管高迎祥、副总管魏武。

  一个个都是大员,

  唯独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不对,现在已经连升两级,成了六品县令了。

  但隔着这些人,还有老大一段距离。

  如果不是这次会议,是在谯县招开,而他办的几件事情,又恰恰讨了首辅的欢心,只怕这样的会议,他就只能远远地守在门外头等着大佬们会议结束了。

  “现在,我仍然更喜欢西南的兵。”萧诚开门见山地道。“知道为什么吗?”

  谢鸿道:“西南兵更善战!”

  “是的,现在西南来的兵更善战,为什么呢?”萧诚道:“因为西南的自然条件、经济条件,比起江南地区都差得太远,人们想要求生存,就要去争,想要过上好日子,也要去争。与天争,与地争,与猛兽争,也与人争。”

  “首辅所言有理!”谢鸿道:“江南各地,一向富庶,普通之家,也小有积蓄,安乐窝里住得太长久了,自然也就失去了争胜之心,只想安逸平稳。”

  “每个人都想安逸平稳,可是没有一支强悍的军队来保护,所有这一切,极有可能在转眼之间便全部失去。就像东京城内那百万百姓一样,他们一直以来,无疑都是整个大宋最安乐的一群人,可现在呢?他们成了最为惨痛的那一批人。”萧诚声音渐高。“谢督,可知现在我们手中这半壁江山,一共有禁军多少人,厢军多少人?”

  “这个,还真不知道!”谢鸿摇头。

  “我在临出发之前,吕文焕给了我一个统计数字!”萧诚道:“禁军十二万余人,厢军竟然高达三十万出头。”

  “这么多?”谢鸿、高迎祥等人都是震惊不已。

  “人数听起来很多吧,这可都是国家拿钱养着在呢!可是你们说说,这几十万人里头,有多少人真能打仗?”萧诚冷笑道:“谢督,你家里,用没用过厢军帮着做事?”

  谢鸿哑口无言,尴尬无地,门口坐在小板凳之上的鲁宛也立即便把头垂了下去,生怕萧诚下一个就点到自己。

  “我不是批评你们!”萧诚有些失落地往后靠了靠,道:“你们,都是主战派,都是朝廷的干城,我的腹心,可是你们,都在使唤这些人,可以想象,整个南方是个什么样子?”

  “首辅,回头我……”谢鸿低声道。

  萧诚摆摆手:“所以,要军改。军队是干什么的?是用来打仗的,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不是各级官吏的仆役,更不是朝廷为了消灾弥祸,便拿钱出来养着的闲人。禁军要整编,厢军要裁撤!”

  谢鸿咽了一口唾沫,“首辅,下官自然是支持您的,可是这一下子便要砸了几十万人的饭碗,需得小心谨慎才行。不管是禁军也好,还是厢军也罢,他们御外侮不见得行,但内里闹腾,可一个个都是好汉!”

  “首辅,这些人仗着罚不责众,到时候必然要起来闹事,如果这后头,又还有人纵容甚至怂恿的话,那就真不好控制了!”高迎祥也劝道:“需得一步一步来。”

  “我知道,所以这不是先到两江来了吗?”萧诚道:“军改必在先行,必须完成,军改不完成,后头的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利用军改,彻底将军队从各个地方势力、山头剥落出来,将其全部置于朝廷的控制之下,接下来再进行吏改,萧诚便有了底气。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没有了枪杆子,萧诚还能怕了你们这般人聒噪不成?

  “云贵、两广能做到的事情,其它地方没有道理做不到!”萧诚道:“谢督,两江能不能做到?”

  到了这个时候,谢鸿还能说什么,自然只能一挺胸膛,道:“能做到!”

  “好,这才是愿做事,想做事,敢做事的样子。也不枉我想尽办法将原江南路的地盘划了一部分到两江来!”萧诚嘿嘿笑了起来:“先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撬出一个口子来。”

  谢鸿长长吐出一口气,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当初为什么萧诚不管那些人怎么反对,也要将原江南路的大片区域给划到两江来,原来着眼点就落在这里。

  事实上原来江南路的地盘,其本上已经被切割得差不多了,一些归了两江,一些归了两湖,而绝大部分则归了闽浙,当然,闽浙地区也就成了那些人的大本营。

  江南西路、江南东路原来的安抚使,全部被萧诚弄到了中枢,江南东路安抚使司军超任次辅,地位仅在萧诚之下,江南西路安抚使徐向奇成为了户部尚书,看起来萧诚都给予了他们极大的权力,但从长远来看,却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他们不走,则朝廷无法对这些地方进行大动作。

  现在他们贪图更高的权位,离开了地方,就方便了萧诚接下来的区域划分切割,以及相应的人事安置。

  像刘俊刘良臣,现在就成了闽浙的转运使,专门管这个区域的财政,你说他能对户部尚书徐向奇言听计从吗?

  而且闽浙地区还有忠于萧诚的水师郑之虎带着的虎狼之师呢!

  “高总管,如今你的东部行辕可战之师有多少?”萧诚问道。

  “去年从西南地区过来支援的部队,一共是一万五千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主力。”高迎祥道:“谢督与刘良臣转过来的军队,共有八千人,这些人经历过徐州保卫战,颇有战斗力。”

  说到这里,高迎祥笑了笑,道:“末将还在两江范围内的禁军,厢军之中挑选人手组建新军,说来也好笑,许多看起来还不错的军官士卒,居然拒绝了到新军之中服役。最后一共选了五千人,这一年多来,末将的主要精力倒是放在这些人的训练之上,如今倒也勉强可用,至少用来守卫城池,打打顺风仗,是完全没有问题了。”

  “也就是说,其它的禁军与厢军,都是摆设了!”萧诚冷冷地道。

  “其中有一部分,纯粹就是不想打仗。”高迎祥一笑道:“说白了,就是怕死嘛。”

  “怕死的,往往先死!”萧诚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仿佛是从远处飘过来的几个字,却让屋里所有人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层寒意。

  “军改,先在两江实施!”萧诚道:“在这之前,高总管,东部行辕将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之内,发动北伐,先期取下宋城、商丘等地,接下来便谋划直取东京。两江地区,所有禁军,厢军,都要调往前线听用。”

  听到萧诚的话,谢鸿先是大惊失色,但转念一想,却突然又明白了过来。

  只怕总攻开封地区是假,助力高迎祥完成两江地区的军改才是首辅的真实目的吧?

  难说首辅说,怕死的往往先死呢?

  你又想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又不愿意提起刀枪为朝廷卖命,这世上哪有如此轻松的事情?

  而且,北伐,收复古土,恢复旧都,在政治之上是一件多么正确的事情。

  谁敢反对?

  不管是朝廷上的那几位,还是江南地区的那些本土势力,只怕都只能保持沉默。

  那么接下来,两江地区的所有禁军、厢军都将被送往前线。

  高迎祥却是从军事之上开始了分析问题:“首辅,拿下宋城,商丘等地完全不成问题,但接下来,恐怕就难了。开封、东京等地区在政治上的意义非同凡响,如果我们能将其夺下来,只怕开封以南所有地域,都将望风而降,曲珍在京西南路、京西北路等地的统治将土崩瓦解。所以辽国人必然不会坐视出现这样的事情,在滑州,辽国人驻扎了上万大军,河北路完全控制在辽人手中,集结数万大军来援,也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同时,辽人还会命令伪齐王刘豫对徐州等地发起攻击,以攻我之所必救。真要打东京,没有十万以上精锐军队,只怕无法奏功!”

  六科给事中罗信笑道:“高总管,我们需要的只是给敌人造成我们真要打开封的假象。如此一来,朝廷便可一箭双雕。第一,解决两江路的军改难题。那些军中米虫不是怕死,不敢上战场吗?那么等到军事行动一展开,这些人只怕便会千方百计地寻门路自行走人了,而找不到门路的人,只怕当个逃兵也不在话下。这些人,就算是自动为我们让路了。还有一些想要闹事的,嘿嘿,战争一开始,便有军法管着呢!此时,如果顺势展开军改,更多不想参战的人,会纷纷逃离军队,反而对少让朝廷费粮饷给遗散费了!”

  “原来只是作个样子?”

  “这个样子也要做得煞有其事,骗得过人才行呢!镇南王耶律珍军事经验丰富,是个文武双全的人,你做得差了,必然被其看出破绽!”萧诚笑了笑,道:“罗信,你接着说!”

  罗信点了点头,等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才道:“第一阶段的第一个目的很清楚,就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完成军改。第二个目的嘛,就是要迫使伪赵国将其陈州、蔡州这些地方驻扎的大军调回去回援开封,使这些地方军力空虚。”

  高迎祥一下子蹦了起来:“这次战争的真正军事目标是陈州、蔡州?首辅,我身为中部行军总管,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

  萧诚微笑道:“高总管稍安勿燥,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还只有我与罗信两个人知晓,是罗信回来之后,我才与他酝酿了这个计划,而且,这个计划除了现在屋里的这几个人外,我也没有准备再告诉其它人!”

  “是什么原因突然让首辅有了这样的一个军事行动计划?”高迎祥疑惑地看向了罗信,罗信刚刚从西军那边出使归来,这个计划的诞生,肯定是因为他在出使的过程之中出现了什么另人意外的情况。

  “颖州知州唐松、禁军统制余胜,已向我们投诚!”萧诚道:“罗信从西北回来的途中,便是去了颖州商谈这件事情。”

  “会不会有诈?”谢鸿问道。

  “现在余可尚在颖州。”萧诚言简意赅,众人却都是恍然。

  知秋院余可,是朝廷在黑暗战线之中的大首领,如果颖州有什么变故,必然瞒不过他的耳目。

  “所以高督,接下来的攻击,你那里越是猛烈,越是逼真,接下来我们夺取陈州、蔡州的计划便越是轻松。而且一举夺下这两地之后,进攻开封便显得更加真实了。”

  “军队从哪里来?”高迎祥问道:“我这里一个钉子一个卯,想要让敌人相信我的真实目的,东部行辕便不能随意将军队调走,反而是要增加才对。”

  “当然!”萧诚点头:“收复陈州、蔡州两地的军队,将由颖州余胜统带的禁军、以及这一次跟我来的三千禁军来完成,接下来韩锬也会打着迎接我的幌子出来,韩锬也再带一千人过来。”

  “韩锬是江宁守备,他轻易出了江宁府,只怕会让人怀疑!”高迎祥道。

  “不会让人怀疑的,因为过不了多久,我会在两江遇刺!”萧诚一笑道:“因此韩锬才会来迎接我,然后我会径直回江宁,韩锬呢,会继续以查行刺案的主谋为由留下来,等到战事展开,大家恍然大悟的时候,却也无所谓了。不过高总管,谢总督,你们可以背一背黑锅了!”

  谢鸿与高迎祥对视一眼,却是大笑起来。

  “这样的黑锅,吾等想多背一些。”

  这样的锅,开始背得有多委屈,后来的回报便有多大啊!

  第六百零一章:手段

  将萧诚一行送到了下榻的庄子,那是本地一户士绅的别院。

  随着谢鸿走出庄子之后,上了对方的马车,盘膝坐在了软垫之上,鲁宛却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瞅着鲁宛的模样,谢鸿微微一笑,将一个手炉抱在怀里,道:“怎么啦,见了首辅,还生出许多感概来了!”

  鲁宛点了点头:“谢督,的确有很多感慨,以前啊,一直觉得首辅有今日之成就,虽然有其才华过人的一面,但多多少少也是占了出身的原因,毕竟萧氏那种起点,绝大部分人根本就不具备。”

  “你有些不服气?”

  “原本是有的!总是觉得,如果自己处在他的这个位置之上,做得也不会比他差多少,但这次一见虽然才短短几天,我才明白过来,以前的想法,多么可笑!”鲁宛摇头道:“我与首辅的差距,当真是比天高,比海深呢!”

  谢鸿身子斜靠在车壁之上,道:“若非看好他,我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巴巴地抱紧他的大腿呢!此人是我见过的最让人惊叹的奇才,对于军事涉猎极深,搞经济更是一把好手,但更让叹服的是此人在长远布局之上的深谋远虑,当然,他在政治之上也相当的成熟,绝不会将个人感情凌驾于政事之上,头脑相当的清醒。”

  鲁宛点头道:“的确,他把谢督您一下子捧到如今这个位置,又把刘良臣给弄去了闵浙,便是明证。您现在看起来风光无比,可也是坐在一大堆火上被烤着呢!往朝廷上看去,除了少数人外,只怕大多数人都看您不太顺眼吧!而刘良臣如今在闽浙,必然也是举步维艰,想要打开局面,非得依靠首辅在闽浙的势力不可,如此一来,您二位就完全成为他的附庸了。”

  谢鸿哈哈一笑:“你分析得也对,不过,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鲁兄,如果我不这样做,你觉得,我能在新成立的朝堂之中占有一个什么位置?”

  “只怕没位置!”鲁宛实话实话。

  “这就对了。有所得,必有所失。”谢鸿伸手拍了拍鲁宛,道:“别想着十全十美,什么事儿都想占全,最终就是什么也得不到。”

  鲁宛笑了起来:“我反正跟紧谢督您就行了,首辅隔我太远,高攀不上。”

  “这你可错了!”谢鸿道:“这一次不管是安置难民,还是在城里大搞卫生,建设东司,堆肥肥田,都合了首辅的意思,用不了多久,你便会高升的。而且很大概率,会被调离两江去别的地方任职的。”

  “啊?”鲁宛一怔。“离开这里?”

  “在这里,你只不过是一县之令,但离开了这里,以首辅用人的不拘一格,指不定直接就把你提拔到一州知州的位置。”

  “这不可能,怎么可能一跃数级?”

  “你已经一跃两级了,一下州知州,六品便够格了。但想任上州尊长,则还要再立功勋。”谢鸿道:“只要你有说得出嘴的功劳,咱们这位首辅,便敢大力擢拔使用。你看看我就知道了,以前不过是一州知州,刚刚跃过五品这个坎,可夺下了徐州将其献给朝廷之后,现在如何?岂止连升三级?”

  “徐州位置何等关键!可以说,朝廷拿下了徐州沿线,便进可攻,退可守。至少在淮河流域这一片,是占据了战略主动的,这等奇功,自然要破格重赏。不像我,只不过是做一些日常工作而已。”

  “眼下不就是有一个立功的机会吗?”谢鸿含笑看着鲁宛道。

  “今天所说的,都是军事上的,我对军事,可是一窍不通!”鲁宛道:“顶多替大军筹措一些军饷粮草,还能干啥?”

  “非也非也!”谢鸿连连摇头:“首辅需要你来筹备粮草吗?不需要。现在首辅最想做的是什么?”

  “那自然是整军!”鲁宛道。

  “对,整编南方禁军,裁撤厢军!”谢鸿道:“如果你能想出办法来让这件事情顺利得到解决,岂不是奇功一件?”

  “这我能有什么办法?”鲁宛苦笑:“这是砸人饭碗的事情,以前我只能想法设法地增加饭碗,再努力把锅里的饭多做一点,着实不敢砸人饭碗。”

  谢鸿摩挲着手炉,道:“把这件事,跟这一次的军事行动结合起来,办法不就出来了吗?”

  鲁宛眨巴着眼睛细细一思忖,忽地恍然大悟:“多谢谢督提醒,我明白了。”

  “你开了这个头,必然会有很多人效仿的,至少在我两江地区,这件事情将会很快地得到解决!”谢鸿道:“这便是大功。”

  “可光一个两江完成了,并不见得其它地方就会效仿啊!”

  “这便是首辅的高明之处了!”谢鸿道:“一场大胜,将会让首辅头上的光环更加地耀眼,也会让他的声望更上一层楼。在朝廷之中,会更加地说一不二。如果说贵州、云南等地不具备示范性的话,那么两江的改制成功并且取得战场之上的胜利,便能让反对者无话可说了。”

  “首辅做事,总是在一件事情之后,隐藏着好几个目的!”鲁宛叹服:“这份本事,让人叹为观止!”

  谢鸿呵呵一笑:“而且到时候他们不动的话,那首辅只怕就会下狠手了,会调集南方各路禁军、厢军上前线了,既然他们赖在军中不走,给了机会也不走的话,那就让他们在战场之上自然消亡。”

  鲁宛打了一个寒噤。

  所谓的自然消亡,当然是将这些人送上战场。

  到现在为止,江宁新宋所打的几场大仗,主力都是贵州军、云南军以及两广军队,再加上吕文焕范文顺的襄樊军队,而江南军队,还真没有上过战场去与敌人交手过。

  便是这个原因,江南军队也无法拒绝。

  当兵吃粮,上战场抵御敌寇,北伐收复故土,这都是让任何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的操作。

  只不过现在萧诚还不想下这样的死手,毕竟人不是韭菜,割了一发还能迅速长一发。

  “贵州也好,云南也好,还是两广也好,其实都差人!”萧诚看着罗信,道:“而在江南诸地呢?人口密集,田地基本上已经被开垦完了,但凡好一点儿的,都已经有主儿了。失地的这些人,要么沦为打零工渡日,要么就被编入了厢军,更有甚至成为了一些所谓的游侠。这一次的整军,如果能让几十万厢军中的绝大部分,自愿迁移到西南之地去,一来会让江南的治安更好,朝廷的负担更轻,也能让西南之地得到充实,能够创造更多的财富,明明是大家都好的事情,可现在,施行起来,却是举步维艰,很难推进。”

  “故乡难离啊!”罗信替萧诚倒了一杯茶,道:“首辅,当年叔叔送我到您身边来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也是不大愿意的,只不过难以违抗家族的决定啊!江南富裕,生活安逸,而贵州、云南等地在江南人眼中,那便是蛮荒烟瘴之地啊!您要让人去那里,他们岂会愿意?”

  “真是扯淡啊!”萧诚仰天长叹:“我们这些人都是从西南之地走出来的,这些人便视而不见吗?”

  罗信一笑,道:“想要解民愚,实非一日之功。更何况这后头还有人推动,以此为抓手来对抗首辅呢?我觉得有些不顾大局的人,甚至会想法设法把这件事搞大,以此来逼迫你在某些方面让步来换取他们来安抚这些人!”

  萧诚冷笑起来:“萧某此生,不是没有妥协过,不是没有让过步退让,但是这都是我自愿的,没有人能逼迫我、要胁我。你这一次的颖州之行便是绝佳的机会。”

  “一旦拿下商丘、宋城,刘豫也好,曲珍也好,只怕都会放弃平日的争执,共同对抗我们。便是河北路上的辽人必然也会出兵的,如此,我们调兵,便是名正言顺了,到时候到要看一看那些人的嘴脸。”罗信冷笑。“到时候上了战场,要么战死,要么被战争磨练成老兵,这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好事。当然,如果这些人当了逃兵,那就更好了。首辅,我们就可以直接将这些人抓捕起来,送到西南去实边。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可就成了刑徒了,想干什么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不说这些糟心事了!”萧诚摆摆手:“比起我们这边,我现在更担心西北。大哥他没有接受我们的官职,也没有接受辽国镇西王的位置,而是弄了一个大夏王的称号来满足麾下想要加官进爵的野心,但接下来,只怕辽国不会善罢干休。”

  “耶律敏任西北路招讨司,就是冲着西北去的。”罗信道:“眩雷寨、西京道,西军这一次要遇上真正的考验了,因为我们无法对他太多的帮助,只希望那些武器,能让他们多一些胜利的希望。首辅,我看了,西军的工业体系还是很完善的,匠人也数目众多,再加上有我们留在那里的大匠指导,他们很快,就会拥有这世上威力最大的连弩,强弩,以及火炮!而这些,都能助力骁勇的西军战胜敌人。如果西军再一次取得胜利,对于我们来说,那可是大大的利好。”

  “我们这一次发动进攻,也可以从侧面帮助一下西军。要不然曲珍与柳全义他们,一定会配合辽人的进攻,联合起来共同进攻陕西路的。陕西路现在被西军、伪晋、伪赵三家分占,西军要全力抵御辽人的进攻,很可能会完全丢掉陕西路,至少接下来,曲珍是没有机会了,仅仅只是柳全义一家,并不见得能占到便宜。”

  “都是牵一而发动全身的事情啊!”罗信叹息道:“首辅,真是太复杂了,有时候我觉得这脑袋瓜子完全不够用。生怕有时候有一点点疏漏便牵累了整个大局啊!”

  “所以我在朝廷之中推行的廷议制。”萧诚道:“一人计短,十人计长啊!哪怕是我们的反对者,有时候提出来的意见,也不见得就没有参考的价值。”

  “可是如此,效率却降低了!首辅,您明明可以一言而决的事情!”罗信道。

  “效率固然重要,可是我们不能光看现在,我们还要看未来。罗信,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这一点,从我们开始成立联合会的时候,便已经确定了。这个目标,是绝不能变的。这是为了万世之基,所以,再难,我们也必须坚持下去。哪怕在路上有很多的坎坷。”

  “就不能等到天下一统了,再来做这些事情吗?”罗信道。

  “我怕如果这样做,我会在大权独掌的过程之中慢慢地迷失自己。”萧诚笑道:“罗信,权力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很容易上瘾的。一旦上了瘾想再放下,可就难了。所以,我决不能让自己有这个机会上瘾。”

  “可是现在,太难了!”罗信苦恼地道:“有时候真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无非利益而已!”萧诚一摊手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动了别人碗里的肉,别人自然要跟你斗上一斗的。”

  “首辅,那怎么解决这些事情呢?总不能斗得两败俱伤吧?这样,于大局也不利是不是?”

  “对,所以,我们可以把锅里的肉弄得更多一些,让大家能得到的不会少,甚至于是更多,那阻挠是不是就少了呢!只要让合力大于阻力,那我们就是成功的。”萧诚道:“不要指望所有人都能拥护你,即便是圣人,也还会有反对者呢,何况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首辅,受教了!”罗信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反对者不是我们的障碍,而是促进我们去更加努力的动力才是。只要我们比他们更强大,那胜利者,就一定是我们。”

  “正是这个道理!反对者的存在,能让我们更加清醒。”萧诚笑咪咪地道。

  第六百零二章:路子

  “官人回来啦?”

  拉开房门,鲁宛带着一身寒意跨进门来,其妻鲁章氏赶紧迎了上来。

  “已经用过饭啦,家里还给里留着呢!”

  闻到鲁宛身上的酒气,鲁章氏又赶紧转身吩咐身边的小丫头:“快去给官人准备醒酒汤!”

  小丫头答应了一声,匆匆而去。

  扶着鲁宛坐下,鲁章氏问道:“是首辅留饭了吗?”

  摆了摆手,鲁宛道:“是与何督一起喝的酒。”

  “怎么喝这么多?”

  “高兴!”鲁宛笑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能给你挣一个诰命回来了。”

  鲁章氏轻笑起来:“当初嫁给你的时候,你可是一个穷书生,父亲觉得你以后会有一番前程,我却是觉得你人好,倒也没指望你给我挣什么诰命。现在也挺好的,平平静静的多好啊!你啊,可别学何公那般挣前程。完全是赌上身家性命,赢了倒还好说,可要是输了呢,一家子的命都没了!”

  “妇人之见!”鲁宛哼了一声。

  鲁张氏嘟嘟嘴,三十出头的妇人,倒也还颇有风韵。

  “我与健儿都只希望咱们一家人永远开开心心的在一起就好了!”

  “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如果没有机会,永远被泥土盖着不能发光发热,那也就罢了,图个安逸也算是一种选择。可既然现在有人赏识我,愿意给我机会,我还不紧紧抓住,那就是蠢了!”鲁宛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了醒酒汤,喝了一口,道:“娘子,你可知道机会有多么难得吗?”

  “我当然知道,这十几年来,你一直郁郁不得志,在何公家里做清客,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这番成就!”鲁张氏有些伤心:“可是当初你跟着何公去徐州的时候,我一夜一夜的睡不着吗?官人,你才学过人,不必冒险,其实也可以做一番事业的。”

  鲁宛摇头:“这天下,有才能的人,如同过江之鲫,何其之多也!我以前眼高过顶,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且啊,你即便有再大的才能,可只要被一块抹布盖在你的头上,你就不见得能被人发现。所以现在,我得紧紧抓住啊!”

  鲁张氏接过空碗,“官人自己做主就好,只是你做任何决定,都不要忘了我跟健儿。”

  “我晓得!”鲁宛笑着道:“当初我一事无成,老泰山将独女嫁给我,这些年来,你无怨无悔地跟着我,让我在外打拼,不给你挣一个诰命回来,我都对不起过世的老泰山!”

  正说着话,外头却有人轻轻拍门,老家人章大郎在外头道:“姑爷,何大官人来访!”

  “何大官人?”鲁宛轻笑起来:“这人消息,倒真是灵通啊!娘子,你先下去吧!”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来找你,夜半三更上门,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官人,你……”鲁张氏瞅了一眼鲁宛,提醒了一句,却还是顺从地去了后堂。

  “县尊,恭喜恭喜啊!”谯县豪绅何书文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

  “何大官人,这喜从何来啊?”鲁宛大笑着伸手相让:“坐,请坐,管家,上茶,上茶!”

  “县尊,你的事,可都传遍了,首辅对你,是赏识有加啊!只怕用不了多久,您就得高升了!”何书文连连拱手,态度比起以前,可是更加恭敬了好几分。

  看着何大官人喝茶的时候,微微一皱眉,鲁宛不由一笑,比不得这些豪绅,自家的茶,可真不好,苦、涩,不过却极其提神,是自己的最爱。

  但这些人,肯定是不喜欢了。

  “大官人,这个时候上门,必然有事,咱们也算是老相识,就不必转弯抹角了,有话直说!”鲁宛笑着指了指后堂,“从知道首辅要来咱这谯县起,足足十几天了,今儿个是第一次回家。娘子已经颇有怨言了。”

  “明白,明白!”何书文连连点头,然后从袖筒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地推到了鲁宛的眼前。

  鲁宛瞅了一眼,眼皮子不由一跳。

  一张足足一千两的联合钱庄开出的银票。

  “何书文,这是何意?”鲁宛的眼神冷了下来,身子微微向后靠。

  何书文脸上笑意不减,道:“县尊这还是连升了两级吗?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鲁宛哼了一声。

  何书文这才道:“县尊,我那儿子,不是在厢军里当差吗?”

  “不错,还是一个营将,可谓是年轻有为啊!”鲁宛道。

  “县尊,我那孩儿病了,想去掉这营将的差使。”何书文道。

  鲁宛眯起了眼睛,“何大官人,你是听说了什么吗?不然好好的差使,怎么说干就不干了?至于说有病,这几天你那孩子不是奉命在外围警戒,我看生龙活虎的嘛!”

  何书文咽了一口唾沫,道:“县尊,我也不瞒您了,我是听说了县里马上就会征发厢军前往徐州行辕,说是马上要打仗了。”

  “这是谣言!何大官人从哪里听来的?”

  “县尊,草民在这谯县,总也还是有些根脚的,这件事情,还请县尊成全!”

  “你是想害我吗?”鲁宛将银票推了回去:“现在首辅、何督、高总管都还在谯县呢!何大官人,也不瞒你说,你所说的事情,的确是有的,而且高总管这一次走,便要带走第一批了,你的儿子,表现很好啊!我正准备向高总管好生推荐一番呢!”

  何书文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再也没有半分矜持了,竟然是卟嗵一声跪了下来。

  “县尊,我儿子,万万不能去徐州啊!”

  “何大官人,眼下正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令公子此去,指不定回来的时候,就有大出息了!”鲁宛笑道。

  何书文连连摇头:“县尊,那是我的嫡子啊,我指望着他继承家业的。徐州,那里现在太危险了。上一次何督守徐州,亳州、宿州数千好汉,回来的不到一半啊!而且我听说,这一次的战事,只怕比上一次,只强不弱。要不然,为什么首辅会过来,要不然,怎么会全面鳞选禁军、厢军发往徐州行辕啊!”

  “你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呢?”鲁宛瞪大了眼睛。

  “县尊就别开玩笑了。”何书文带着哭腔道:“县尊,不管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只要何某能办到的,绝无二话。”

  鲁宛干咳了一声:“何大官人,你儿子是营将,名气也大,难度的确很大啊。不过嘛……”

  “草民在谷阳镇清水河畔,还有一个小庄子,两百亩地,县尊来谯县不久,还没有一个安静读书的地方,那庄子很幽静,明天,我就把契书拿来,不不不,今晚上我马上来办这件事情。”

  鲁宛哈哈一笑,扶起了何书文:“何大官人,有心了,有心了。这件事情虽然有些难度,但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多谢县尊,多谢县尊!”何书文大喜过望。

  何书文刚刚走,鲁宛却并没有清闲下来,因为又有客人上门了。

  如同是约好一般,何书文悄无声息的一个人离开后,新的客人便上前拍门了。

  这一次,来的却是鲁宛在县里的同僚,户曹主事潘毅。

  “县尊!”潘毅将几张银票推到了鲁宛的面前。“这是二百两,我也只能拿出这么多了。我那妻弟,想从厢军里退出来,那个正将,不当了。”

  鲁宛却是将银票推了回去:“潘主事,咱们是同僚,我来谯县这段时间,你对我也是支持有加,不过这事?”

  “县尊,您是何督心腹,如今又得首辅赏识,这事儿,也就只有您能帮忙了,当初我帮着我那妻弟在厢军里谋了这个职司,不想如今却又可能害了他。”潘毅愁眉苦脸,“家中老妻撒泼哭闹,我实是在没有办法啊!”

  “潘主事,你是官员啊,这个时间节点之上,你却让自家妻弟退出厢军,这意思,太过于明显了,你说让何督,首辅怎么想?首辅还不说,兴许一笑了之,但何督只怕就不会那么好相与了,你这事,让何督在首辅面前直接跌了面子,我可告诉你,这件事,何督可是在首辅面前拍了胸脯的。”

  “还请县尊出个主意!”潘毅愁眉苦脸。

  “也不是没有办法,就是怕你和你媳妇儿还是不满意啊?”鲁宛想了想,道。

  “只要不去徐州,不去打仗就行!”潘毅道。

  “那行,眼下除了征发厢军去徐州行辕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首辅也很上心,这两天与何督议事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好几次。”

  “是什么事情?”

  “西南大开发!”鲁宛道。“首辅准备召集两江、闽浙、两湖等地失地百姓等前往西南之地,在那里,官府发地,发房子,发牲畜。”

  潘毅勃然变色:“西南烟瘴之地,比徐州也好不了多少啊!”

  “潘主事,你别忘了,首辅是从那里出来的?高总管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们都是从你所谓的烟瘴之地出来的。”鲁宛摇头道:“而且潘主事,你我同僚一场,我会害你吗?”

  “可是?”

  “潘主事,据我所知,第一批入西南的人,都会安排在州府边上,而且现在绝大部分人,都视这件事为入虎狼之地,如果你那妻弟第一个站出来响应此事,必然会引起首辅的关注,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而且你那妻弟本身就算是吏员了,过去之后,升上几级,那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当真如此?”潘毅有些犹豫。

  “千金市马骨嘛!移民充实西南之地,这件事情,首辅很坚决。最开始是采取自愿,接下来只怕就是要逮流民充边,或者将罪犯充边,潘主事,如果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你觉得会怎么样?这些被逮起来送到那边去的人,会被放在哪里呢?你那妻弟,怎么选择还不明显吗?”

  “多谢县尊提点。”潘毅躬身,行了一礼:“我这就回去跟我那悍妻分说这里头的厉害,要么去徐州,要么去西南,现在去,还能分到贵阳府周边,这可是首辅曾经呆过的地方呢!”

  鲁宛笑着点头,一把抓起桌上的银票,塞回到了潘毅的手里。

  “你我同僚,这些就不必了。”

  萧诚准备去徐州劳军。

  在谯县,他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也知道了下头不是没有人才,就看你没有一双慧眼去发现他。

  像鲁宛这种人,身上被刻上了何鸿的烙印,当上谯县县令也是因为何鸿的关系,很多人便不大瞧得起他,认为他是靠裙带关系起来的。

  可事实上是,这个人是有真才实学的。

  离开了何鸿,这个人会另起一番事业的,只要他有这个机会。

  “首辅,我受贿了!”鲁宛陪在萧诚的身边,道。

  听着鲁宛将那些事讲了一遍,萧诚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千两银子,我已经入了公帐了,还有那两百亩地,正在过户呢,等成了我的名字,也会充作公田,正好可以用来安置一些难民。”鲁宛道。“说不定接下来,还会收到不少贿赂的,我照单全收。”

  “钱充了公就算了!”萧诚笑道:“那两百地的那个庄子,那何书文既然送了你,你就收下嘛,反正你的田,也要雇人种不是吗?”

  “啊?”鲁宛有些茫然地看着萧诚。

  “不能又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萧诚笑道;“这个庄子,便当是朝廷给你的奖赏,你这件事办得好,你看吧,马上,会有很多人效仿的。我也正想看看,咱们现在这朝廷的官员,有多少人会收受贿赂?”

  鲁宛立刻闭上了嘴。

  首辅这又是挖了一个大坑,也不知到时候会有多少人跳下去。

  自己可是成了诱饵了。

  “何督,咱们鲁县令,这不一下子便给其它地方的官员们开了两条路子嘛!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咱们的财政就会又充裕一点了,咱们手中可以掌握的位子又可以多一些了,那些怀才不遇有真本事的,那些立下功劳却暂时无地安置的人,便有了地方可去了,哈哈,哈哈哈!”

  第六百零三章:突袭

  大冷的天,杨二只穿了一身单衣,好在身上裹了一件稻草编织的蓑衣,用麻绳紧紧地捆扎好,倒也勉强能遮风挡雨。

  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扬起手里的网,猛地洒了出去。鱼网在空中完美地抛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形,然后卟嗵一声坠入到河中,稍候片刻,杨二两手交替着开始收网。

  出水一半,便看见有鱼在网里扑腾,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网被拖到了跟前,果然,这一网下去,收获颇丰,除了小鱼之外,居然还有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青鲢。

  这可不能让它跑了。

  杨二拖着网直接到了岸上,通红的脚上满是冻疮,咧开小孩嘴一般的创口,他却似乎未觉得疼痛,也或者是早就在冰冷的水中冻麻木了。

  先不管那些小鱼,只将那条大青鲢按住了,用绳子穿了腮,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鱼挣扎得很激烈,以杨二现在的体力,还真是给累着了,喘着粗气做完这一切,身上竟然是出了一身的虚汗。

  看着那条终于没了气力,只是躺要沙滩之上鱼腮一张一合,偶尔扑腾一下尾巴的大鱼,杨二擦一把脸上的汗,笑了。

  这条鱼拿回去,可以跟镇里的上官换几斤粮食!

  现在驻扎在镇子里的那位上官,就好吃这一口,前些日子邻居也是弄了一条青鲢,还没有自己这条大,就换了五斤上好的麦子。

  想着家里饿得有些浮肿的媳妇孩子,杨二便很开心。

  抓住一条小鱼,直接就开膛破肚,就着河水洗濯干净了,拧了鱼头,然后将白生生的鱼肉喂进嘴里,嚼了一口,腥,却也很鲜。

  生吃了一条鱼,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些,杨二想趁势打铁,再弄几网,万一运气好,再打上一条大鱼呢!

  要知道,以前这条河可都是营盘镇周大官人的,只不过现在周大官人逃去了商丘那边,大家才敢来打鱼。

  否则,周大官人家里的那些恶奴,可真是放恶狗咬人啊!

  其实营盘镇很多人都逃了,有些人是往商丘逃,还有一些人往对面亳州逃。

  杨二犹豫了很久要不要逃,可等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却再也逃不脱了。

  因为逃亡的人太多,上头派了军队过来驻守,凡是抓着往对面逃的人,男的都是被弄去做苦役,女的,便被弄去了女闾,更有甚至还被直接砍了脑壳。

  这一下就把杨二给吓着了,再也不敢动这个念头。

  现在哪怕日了过得很苦,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好歹也还活着不是?

  抬头看看天色,天刚麻麻亮,杨二觉得自己还能打几网,然后赶回去也不耽误自己给官府继续挖沟垒墙。

  整个营盘镇的男人都在干这事,也是靠这个,挣一点点粮食来养活家人。

  镇子里当兵的,足足有五百人呢,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

  提起鱼网,正准备再次下水,走了几步,杨二却是停了下来。

  他听到了马蹄之声。

  抬头,便看见远处,一排排的骑兵骤然出现。

  看到那打头飘扬的旗子,杨二一下子惊呆了。

  他虽然不识字,却也看得出来这是对面的旗子,与天天在营盘镇上空飘的旗子不一样呢!

  是对面的人!

  他僵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丢了鱼网,返跑了几步,将那条大青鲢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这能跟镇子里的上官换好几斤粮食呢!

  骑兵如同风一般地从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掠过,杨二觉得那些骑在马上的家伙还看了他好几眼,但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似乎他并不存在一般。

  眨巴着眼睛,杨二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他便又看到更多的人出现在远处。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排着整齐的队列紧跟着骑兵的步伐向前而去。

  那些人的头盔之上,都插着一根白羽。

  “老乡,你是哪里的,赶紧因家躲起来,要打仗了!”一名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兵哥儿走了过来,冲着他挥了挥手。听得出来,不是本地人,虽然模仿着说本地话,但却僵硬得很,一听就能听出来。

  杨二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大一条鱼!”那年轻的兵哥赞了一句,就在杨二下意识地将鱼抱得更紧的时候,那兵哥却是转身,小跑着追着大军往前而去了。

  直到那浩浩荡荡的队伍都消失在杨二的眼前,他才卟嗵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里。

  整个人都吓麻了。

  “要打仗了,要打仗了!”他喃喃地道。

  突然他跳了起来。

  “要打仗了!”他的声音有些变调,尖厉之极。

  对面的军队打过来了,他们去的地方是营盘镇。

  自己的家,就在营盘镇。

  自己的老婆孩子,可还在营盘镇。

  杨二大叫一声,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跑几步,卟嗵一声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再跑。

  跑了一小会儿,却是再也没有力气跑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挨。

  天色大亮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家,看到了营盘镇。

  没有想象中的尸横遍地,也没有烟火冲天。

  对了,还有竖在镇子头里的那根高高的旗杆子上的旗子与昨天不一样了。

  然后,他便看到了旗杆之下好多人呀!

  外头的,是那些头盔之上插着白羽的家伙,就是他在路上碰到的那些,他们跑得好快,杨二一路在后面追着,却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而在他们围着的中间,杨二看到了营盘镇那个最大的官儿。

  平常穿着一身铁盔甲,骑着马在镇子里巡视好生威风,让杨二羡慕不已的那个官儿,现在却赤手空拳地对着面前一个头上插着白羽的人点头哈腰,满脸的谄媚之色。

  杨二眨巴着眼睛,一低头,发现手里还紧紧地抱着那条十来斤的大青鲢。

  这一路奔来,他居然没有扔了这个大家伙。

  可是鱼虽然回来了,还能换到粮食吗?

  杨二一步一步地蹭了过去。

  “老乡,你就住在这里啊?你跑得还蛮快的嘛!”早先那个跟他打过招呼的年轻的兵哥又看到了杨二。

  杨二抱着这样一条大青鲢太扎眼了。

  看着兵哥向着自己走来,杨二觉得这一回,这条大青鲢肯定是保不住了。

  杨二没有想到的是,他最终还是拿到了粮食。

  不过不是换的,是发的。

  那些新来的兵,将原本驻扎在镇子里的兵全都关了起来,然后打开了粮库,给镇子里所有的人都分了粮。

  杨二一家四口人,分了足足八十斤粮。

  杨二将那条大青鲢送给了分给他粮食的那些人。

  那些兵很和善,还跟他道谢来着呢!

  这让杨二对他们很有好感。

  以前那些兵,对他们凶着呢!每天不给他们干活,便不给粮食,稍不如意,便是一顿鞭子。

  寒风料峭的十一月八日,没有任何征兆的,驻扎在亳州的新宋白羽军,向赵军发起了突然袭击。

  一天之内,连下营盘镇,会亭镇,济阳镇。

  这三个镇子里,各自驻扎着整整一个战营的赵军士卒,可是除了在济阳镇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之外,营盘、会亭两镇,一千人的赵军,没有作出任何的抵抗便投降了。

  而被宋军强行押着随军而行的这两地的赵军将领,在目睹了济阳镇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内,便被白羽军全歼的场景之后,都暗自庆幸不已。

  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抵抗,否则济阳镇的赵军下场,便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那漫天的箭雨,那蛮不讲理的大木槌,那生猛之极的刀盾兵,

  当然,还有数倍于己的敌人。

  至于投降是不是很耻辱这件事,两位营将一点儿也不觉得。

  我可是大宋的军官,只是被那些奸人裹协而已,如今天军杀到,收复故土,我当然要立即反正,迎接天军,光复河山。

  我只有功,哪有过?

  至于以前那些鱼肉百姓的事情?

  嘿嘿,谁知道?谁敢说?

  而且即便说了,天军又岂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十一月八日魏武率白羽军发起袭击,十一月十一日,便已经兵临下邑城下。

  而下邑城的城守,却也算得上是熟人了。

  京城禁军军官黄海。

  黄海不算什么名人,但他的老子,却是鼎鼎大名。

  曾经的大宋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黄淳。

  京城禁军的扛把之一。

  与殿前司亲军都指挥使曲珍两人地位相当,

  而他们的顶头上司,便是在西北战场之上死于萧定之手的太尉张超。

  如今兜兜转转,曲珍紧抱着大辽镇北王耶律敏的大腿,帮着耶律敏成功地斗倒了原赵王崔昂之后得以上位成为了新的赵王。

  而黄淳就只能屈居于曲珍之下了。

  当然,为了笼络这位昔日的同僚,曲珍倒也没有亏待黄淳。

  直接将商丘、襄邑、民权诸地分赏给了黄淳,以其作为黄淳的封地,也算是裂土封疆了。

  当然,这些地方,也真不是什么善地。

  因为亳州等地便有着新宋的驻军,而像砀山亦被宋军攻取之后,商丘便成为了第一线。

  而且,商丘、宋城诸城,不是开封的南大门。

  将黄淳封在这个地方,便是要让黄淳直面与新宋的战争第一线。

  曲珍并不担心黄淳会投降。

  因为当初东京城破,黄淳可也是开城投降的最重要人物之一。

  黄淳的直系下属,龙卫军指挥使向海战死之后,整个龙卫军便完全落入到了黄淳的直接掌控之中,而另一个重要的将领神卫军指挥使许泰因为反对黄淳投降,直接被黄淳给干掉了。

  在萧诚公布的誓杀的叛国奸贼之中,黄淳也是榜上有名,而且比他曲珍落后不了多少位次。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除了和舟共济,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好想。

  所以,用黄淳,曲珍放心得很。

  而且,黄淳的麾下,也算是如今赵军之中战斗力很强的军队。

  曲珍自己的主力,一部分在南阳与新宋军队对抗,另一部分,当然驻扎在开封守卫赵国现在的京城。

  商丘是护卫开封的南大门,而下邑,则是商丘的大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黄淳自然也不敢轻忽,让自己的儿子率领两万大军驻扎在下邑。

  魏武熟悉这个黄海,则是因为当年黄海与辛渐之间的恩怨。

  利用自己的家世,黄海差点把辛渐一家给逼死。

  后来辛渐成为了萧家大郎麾下的重要战将,如今在西军之中,位高权重。

  “废物终究还是一个废物,哪怕你给他穿上了再好看的衣服,戴上了再好的头冠,可腹中不是一堆草!”遥指着远处的下邑城,魏武哈哈大笑:“与我们对阵,居然还敢将军队分开驻扎,这里放一个营,那里放一个营,看起来面面俱倒,每个要点都驻扎有军队,其实却是处处漏洞,每一处都会成为对方随意打击的重点。这可真算是虎父犬子了!”

  “什么虎父,识人不明,居然敢将如此重要的军事要地,交给如此一个废物来镇守,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儿子,这就是自取灭亡。”白羽军的监军,也是军法官的周光不屑地道。

  “也怪不得黄淳!”魏武一笑道:“换了别人是主将,黄淳也怕这人把他们卖了啊!你看看营盘镇、会亭镇,看到我们的军队一到,二话不说,立即便投降。伪赵不得人心,由此可见一斑。”

  “魏将军,接下来怎么打?”周光问道。

  “先等一等!”魏武笑道:“砀山那边也在动了,等到砀山那边切断了下邑的退路,咱们这仗,打得会更轻松。”

  “砀山那边一动,只怕黄海就会跑!”周光道。

  “跑不要紧,我更喜欢在野外与他们作战,攻城的损失还是大!”魏武道:“非不得已,不攻坚城。”

  “要是黄海不跑呢?”

  “接常理说,我们一出现在下邑城下,黄海就该筹画跑了。”魏武摸着下巴道:“因为很明显,咱们砀山的驻军,是必然要断他的退路的。”

  “要是这黄海是个棒槌呢!”周光一摊手道。

  “那也挺不错的,军心离散,破城也容易!”魏武笑道:“可以为云贵那边,多添一些屯田的人手了。”

  第六百零四章:下邑

  “出击!”魏武一挥手,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鼓声如雷,一队队的士兵们拥着各色攻城武器,向着远处的下邑城缓缓推进。

  抵达下邑已经五天了。

  黄海没有跑,只是也没有了再出城与魏武在野战之中一争长短的心思。

  他试过了,在白羽军抵达下邑的第一天,他便亲自率部向立足未稳的白羽军展开了攻击。

  一场大战下来,拥有兵力优势的黄海,被打得大败亏输。

  出城的五千步骑,被二千白羽先锋军打得狼狈不堪。

  随着白羽军主力抵达战场,黄海只能断尾求生,抛弃了被白羽军咬住的后军,在副将的接应之下,逃回了下邑城中。

  下邑是军事重镇,在这片区域一共驻有两万赵军。

  可战事一起,率先展开进攻的白羽军行动太过于迅速,而且分驻各地的赵军,要么是不禁打,要么就是望风而降,差不多一半的军队,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没了。

  而更让黄海愤怒的是,不少先前还是他部下的赵军,换了一面旗帜,现在居然就变成了围攻下邑的宋军了。

  现在,下邑城下的宋军兵马,差不多有七八千人。

  而白羽军,本身只有五千人。

  也就是说,在宋军展开进攻之后,便有好几千赵军投降而且成为了宋军先驱。

  这不能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其实这也怪不得这些人做了墙头草,两边摇摆,委实是所谓的赵国,实在是不太得人心。

  汴梁赵宋算是亡了,可是江宁新宋成立的速度却是极快,算是完美承接起了宋国的国祚,这让很多宋人,心里头又有了些期望和指望。

  毕竟做大宋的百姓做了这么些年,骤然换成了赵国的旗子,根本还谈不上什么凝聚力。

  更何况,短短不到两年的功夫,赵国就已经换了一个王了。

  崔昂被宰了,曲珍上位了。

  你要说什么忠心,那就是笑话了。

  更多的,只是利益的牵扯与一种服从的惯性以及严刑峻法带来的震慑。

  可一味地御下以严,动辄便祸家妻儿、家族,也让很多人敢怒而不敢言。

  但这种不满,如果有了一个渲泄的口子,很有可能就一发而不可收拾。

  就像那些驻外的军队一般。

  换了一面旗帜,他们便毫不犹豫地向过去的上司发起了进攻。

  当然,与过去不同的是,魏武在他们投降的第一时间,便先给他们发足了一月的薪饷,今日上阵前,敢为前锋者,又是每人一贯钱的赏钱。

  谈不上重赏,但对于欠饷已成习惯的赵军而言,魏武就显得太慷慨了。

  欠饷这样的事情,对于本身就是武将出身的曲珍、黄淳等人而言,自然也是晓得其中的厉害的。

  他们也想足额发放啊!

  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钱从哪里来呢?

  辽人大军是走了,可他们走的时候,却是将他们占领下的大宋领土之上,如同用篦子篦过一遍一般。

  崔昂接手的,是一个破败不已的烂摊子。

  曲珍接手之后,情况就更加地不堪了。

  不管怎么说,崔昂还是当过相公的人,对于治政,总也有些手段,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嘛。

  而曲珍就不行了。

  他是一个武将,对于如何治政,如何发展经济,发展民生等事,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而更恼火的是,辽军走的时候,将东京的官员们几乎掳掠一空,这便让曲珍想礼贤下士请一些人来帮他,都找不着人。

  于是,能顶上来又能让曲珍放心的,便是一些武人了。

  于是上马管兵,下马管民的家伙们,便将地方之上折腾得一塌糊涂。

  最简单的赚钱的办法,便是刮地皮。

  可是地皮刮了一层又一层之后,终究是有枯竭的时候。

  到了这个时候,便只能先紧着自己的心腹嫡系来了。

  其它的关系远一些的部队,便也只能让他们自求活路,自己去找路子发财去了。

  没饷没粮,人家凭什么替你卖命?

  眼下还没有卖命呢,魏武已是大把的钱发了下来。

  而且抵达下邑这几天,魏武还真没有准备把这些降军当成消耗品来对待,而是砍伐、收集了大量的木材,开始打制各色攻城器材。

  就像现在这些降军们推着的填壕车一般。

  很多攻城一方,是懒得花时间来打造填壕车这样的东西的,更简单的方法,是驱赶周边的百姓负土填城,至于为此而要死多少没有多少防护能力的百姓,大概率是不在统兵将领的考虑之内的。

  当年辽军攻打东京城的时候,便是派出了兵马,从周边驱赶了大量的百姓作为先驱来攻城,而这,也正是东京兵无战心的重要原因之一。

  东京禁军,大部分都召自京畿地区,他们的家人,要么在城内住,要么就在周边,这些被驱赶来的百姓,相当一部分便是东京禁军的家人。

  你说要让这些人向自己的家人开弓射箭,泼下滚油、金汁,只怕大多数人是下不去手的。

  而现在新宋北伐,自觉是占了道义高点,是要去收复故土,去解救沦陷的百姓,自然也就不能采取这样的措施了。

  于是花费一些时间来打造填壕车便成了必选项。

  当然,魏武不紧不慢,也有着更多的整个战略之上的考量。

  下邑,只不过是这一次整个大棋之中一个爆点而已。

  引爆这一次的战事,但重点却不在这里。

  所以,魏武不着急。

  但他这不经意的举动,却是让刚刚投降过来的士卒们归心不少。

  毕竟愿意花时间打造填壕车,巢车,还用边角废料为不少没有盾牌盔甲的士兵们打造了一些木盾,进攻的时候,举着这个家伙遮当羽箭,总是比光着膀子强吧。

  要说你真要被强弩干上了,别说是木盾,你便是举副大铁盾,照样一弩把你干翻。

  这是一个机率问题。

  打了这些年仗,有几个人是死在强弩之上的呢!

  鼓点声中,旌旗招展,单看这些正在逼近城池的士卒,你很难相信这是一只投降才刚刚不过十来天的军队。

  当然,现在也由不得他们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毕竟投降这些日子来,魏武给他们的待遇相当的不错,更何况,在他们的身后,亦步亦趋的便是头插白羽的魏武本部士卒。

  那种密如蝗群的弩箭,谁也不想尝上一尝。

  冲击的速度加快了,到了壕沟的边上,半蹲在地,竖起了手中的铁盾或者是粗制滥造的木盾抵御着来自城上的箭羽,偶尔有人运气不少被射中,一个倒栽葱落下壕沟,本身也做了填壕的材料。

  战后,这些壕沟自然是要被填平的,倒也省得了挖坟坑。

  身后的填壕车终于被推了上来,伴随着隆隆的声响,填壕车被推到了壕沟之中,上部被依次展开,宽达一两丈的壕沟之上,便多出了一道木桥。木桥之上的板子钉得稀疏,但这并不妨碍士卒们能踩着它迅速地越过壕沟。

  嗷嗷叫着的宋军们迅速地向前奔跑,这是一段死亡之路,因为这段路程,完全被羽箭覆盖,倒是跑到城墙之下会显得更安全一些。

  而白羽军则是在壕沟的另一侧,齐唰唰地举起手中的神臂弩,与城墙之上的赵军对射。

  城上城下,不时有人中箭倒下。

  张藉举着盾,猫着腰,带着他麾下的一百人向前迅速冲锋。

  他是会亭镇人,在白羽军攻击会亭镇的时候,营将很聪明地选择了投降。

  但那营将的智慧,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营将,眼里闪过一丝鄙夷。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贪生怕死有个卵用啊!

  上得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难不成现在你还指望过去的同僚对你手下留情吗?

  当真是笑话。

  此刻,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只能奋勇上前,如果能立下功劳,或者还能往上爬一爬。

  家人都在会亭镇,还能有什么想法,这个时候乱来,只怕不但自己要死,还会连累家人。

  “止!”他收回思绪,一声大喝之后,他麾下的一百人,齐唰唰地都停了下来。

  这一百人,大多倒都是会亭镇的乡党,这也是他们能有着极强凝聚力的原因。

  “举!”伴随着他的呼声,一百人中的二十名弩手齐唰唰地举起了手中的弩箭。

  也就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平坦的地面之上突一阵翻滚,一批赵军从地下冒出头来,挥刀冲杀向他们这些越过壕沟的攻击者。

  “射!”张藉怒喝。

  二十支弩箭伴随着嗡的一声响射向了对面,双方此时只不过相距二十来步,羽箭一出几乎没有一支落空。

  “杀!”张藉没有半分犹豫,一手提盾,一手持刀,一个纵跃,跳过了前面的盾手,杀进了那批埋伏在城下的赵军之中。

  城下陷入到了混战之中。

  在整个攻击面上,黄海埋伏了大约五百精兵,还别说,这一支奇兵立时便给攻城者造成了很大的伤亡,谁也没有想到城下居然还藏着有人。

  也就是张藉他们这一段,因为他的提前预叛,反而是占得了上风。

  将面前的赵军倒逼而回的张藉所部,耳边突然传来了嗡的一声响,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便一矮身子,将盾顶在了头上。

  唰唰羽箭落下,将他周边几乎插满。

  “狗娘养的!”张藉怒骂。

  城上居然对城下进行无差别的覆盖性射击,这下头可还有他们自己这么多人呢!

  伴随着远处白羽军的凶猛还击压制住了城上的箭雨,张藉趁机收拢了自己麾下的人手。

  一下子便少了近二十人,这让他红了眼睛。

  “队将,队将,胡营将被射死了!”有人大声喊道。

  “死了就死了!”张藉怒喝,“接下来都听我的!”

  怕死的营将,终究还是死在了前头。

  张藉知道城墙之下有藏兵,是因为他在河北边军中干过,辽军这么对付过他们。不过辽军不是在地下挖坑,那些辽军是在城墙之上开很多暗门,在宋军攻城的时候,这些只容一人一马进出的暗门打开,里面的骑兵一跃而出发起冲锋,这样的打击,对于攻城的步卒来说是极其致命的。

  而这些骑兵并不回城,他们一阵扫荡之后,如果没有死,便会打马扬长而去。而宋军根本就追之不及。

  当然,一击得手之后,这些暗门旋即就会被填死,不会给攻击者任何可趁之机。

  刚刚张藉只是下意识地防了一手,没想到黄海还真在城下埋伏了一支兵马。

  只不过辽军使这一招,是因为他们是骑兵,突袭之后,还能破围而去,而黄海伏下的这支人马,差不多就是有死无生了,张藉可不相信黄海敢开了城门,让这些人逃回城去。

  五百人而已,虽然对攻城者造成了一些损失,但马上便被稳住了阵脚的攻城者们给包围起来砍杀殆尽。

  后方突然响起了鸣金之声,张藉为之怔,这才刚刚开始呢,怎么就鸣金收兵了!

  像现在这种攻击,勉强算是热了一个身吧!

  但军令便是军令,而且张藉觉得现在撤退也不是一件坏事。

  因这一次是他们打前锋,下一次就该换另的战营了。

  自己的兄弟,能不死或者少死,那是最好的了。

  “撤退!”

  张藉在这个战营之中,相当的有威信,在他的组织之下,这支军队互相掩护,交相撤退,稳打稳扎,与其它地方的一窝蜂往回退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不是白羽军就在壕沟的对面严阵以待,指不定城中的黄海还真敢开城门来冲杀一阵子。

  可是黄海不敢。

  因为这个撤退有些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守城一方,也担心这里头有诈。

  撤退回来的张藉看到,他们刚刚冲过来的壕沟,现在已经基本上都被填平了。

  不过,他回头看了看城墙之下,

  那里也被挖出了一段壕沟,虽然不深,但却是自己这边是个斜面,想要攻城,巢车也好,云梯也好,都架不上去。

  黄海这个军二代,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黄海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嘛!”魏武笑顾身边副将周光,“这一轮攻防,有模有样,更有出乎我预料之外的反击之举,算不得是虎父犬子啊!”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周光嘀咕道:“也说不准城内有高明的家伙。”

  “也是,对了,刚刚西边那个战营表现很不错,回头你把他们主事的给我叫来!有本事的,咱们得赏。”魏武道。

  “明白!”

  “收兵回营,今儿个都打得不错,晚上,今天上阵了厮杀了的兄弟,杀猪宰羊,有酒水吗?只有醪糟,也行,每人弄一碗不成问题吧!”

  第六百零五章:当真不一样

  张藉成了营将。

  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队将只能带一百人,而营将,却足足能领五百人。

  当然,如果是实额的情况之下。

  早先在赵军之中,一个战营五百员额,能有四百人,这个营将就算是良心得了。

  可现在,他发现,配到自己麾下的,结结实实就是五百条大汉。

  而且,是刚刚从战场之上活下来的五百条大汉。

  昨天的一场进攻,有的营被打残了,有的营因为表现不好,则直接从内里挑出来一些人之后,将软脚蟹全都发配到了后勤辎重队伍里。

  那些人还欢天喜地的,可张藉觉得这事儿,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现在这些人觉得讨到了好处,可这样事没有做好居然还得了好处的事情,只怕事后付出的代价会更大。

  张藉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新宋军队的军纪,似乎有之前有些不同。

  在自己成了营将,部队被整编之后,张藉便拿到了厚厚的一本有关军纪方面的册子。

  而随着册子一起到的,还有一名军法官和一名负责后勤的军官。

  自己负责的是训练,作战等具体事宜,军纪是军法官管的,整个营的财务,则是另一个专门的军官管理。

  吃空额,只怕在这里是不可能的。

  不过张藉也明白,从现在开始,自己才算是真正地被新宋军队所接纳,不再是他们眼中的另类,降军了。

  也许,自己曾在河北边军之中服过役,也帮到了自己。

  主将魏武,那个铁脚将军,也在河北当过边军,听说一双腿,就是在战场之上被辽军砍断的。

  这让张藉对他很是佩服。

  张藉先去看了战死的兄弟的葬礼。

  没有棺木,只是用破席子或者麻布将人裹好,然后放进了挖出来的坟坑,坑很大,一共两百多个人战死了。

  属于张藉的这个队的有八个。

  葬礼很简陋,但却很庄重。

  锣鼓家伙什居然一应俱全,吹奏的也都是士兵,看起来军中一直都备着这些东西。

  乐曲很哀伤。

  但张藉并没有太多的伤心。

  这些年来,看过的死亡太多了。

  现在这些死去的人,还有人为他们下葬,也许还是幸运的。

  很多人,甚至暴尸荒野,被野兽啃咬,尸骨不全呢!

  如果有一天自己战死了,也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个葬礼。

  张藉想道。

  军人的葬礼,是在战胜之后才会有,或者是在相持阶段,要是战败了,那就甭想了。

  很多时候,战败者的脑袋都会被砍下来作为军攻。

  守东京城的时候,辽人便将很多脑袋垒成了小山,让城墙之上的宋军,观之无不战栗。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当年在河北,赵宋边军也干过。

  双方军队越境互相打草谷,下手可是全不容情的。

  只是最终,还是辽人赢了。

  赵王,说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辽人的傀儡而已。

  “敬礼!”伴随着一名军官的厉声怒吼,所有出席了这个葬礼的军人们都同时右手抚心,欠身为礼,包括铁脚将军魏武本人。

  礼毕,魏武操起铁铲,洒下了第一铲土,然后军官们集体上前,往坑里铲土。

  作为一名营将,张藉也有份。

  反倒是士兵,此刻成为了观礼者。

  这是新宋的新规矩,以前可没有,一边铲着土,张藉一边想着。

  虽然是第一次参加,但张藉还是懂得这里头的意思,无非就是一个笼络军心,激励士气的意思。

  在军中,为同伴举行葬礼,其实是一件很让人悲伤的事情,对军心士气必然会有一些打击,因为这会让所有人都发现,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成为躺在坑中的那些冰冷的尸体。

  但这样仪式感特别浓重的葬礼,却会让旁观者觉得另外的一种荣耀。

  反而让大家的心气更高了一些。

  埋葬了死去的战友,张藉又去看了受了伤的那几个老兄弟。

  不得不说,张藉再一次见识到了新的事情。

  大概是一个地主的大宅子被军队征用了。至于里头的主人,兴许是逃到了下邑城里,一般情况之下,城内是不会允许这样的大宅子的主人留在外头的。

  因为这些地主有自己的私人武装,有钱,还有粮,战争一起,这些人当然要被连人带粮带钱,统统撤进城内是。

  这个宅子当真修得很漂亮。

  只不过眼下,几十间房屋里,全都弥漫着浓浓的药草味,一些穿着白衣服的人,进进出出。

  在天井之中,拉起了一排排的绳子,上面凉晒着一些布条,而这些布条,刚刚被从煮沸的锅里捞出来。

  “正将,知道这是什么布吗?”新来的后勤官方禹略有些卖弄地问道。

  张藉摇头,军法官也好,后勤官也好,都是从白羽军中调过来的,其实也是控制这个战营的手段。接触虽然还不多,但那个军法官能将厚厚的条例倒背如流已经让张藉惊艳无比了。而向禹对于后勤之事也是熟练之极,有这两个人帮手,刚刚成为营将的张藉倒也是将营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张藉压根儿就没有与别人争权的打算。

  作为一名新降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真要成为与对方一样的人,那还需要时间,也需要血与火的淬炼。

  这才会让对方真正的接纳自己。

  虽然向禹和那个军法官外表上都很尊重自己,但眼底里那一丝丝的不信任和轻视,张藉还是能感受到的。

  “这是从雷州半岛过来的,是岛上种植的一种布,当地人叫吉贝布,异常昂贵!”向禹叹道:“十贯钱一匹!”

  “啥?”张藉顿时惊了。

  以前不打仗,丰年的时候,一石米才多少钱?不过四五百文。即便现在打仗了,米价飞涨,也不过五六贯钱一石,听说在新宋那边,粮价现在被朝廷生生地压到了两贯一石。敢有屯积居奇者,杀无赦。

  这是什么布居然要十贯钱一匹,这可比一般的丝绸都要贵了。

  “主要是少!”向禹道:“有钱人家买了去,纺纱成线,然后做成内衣,听说极是舒服,不过你我肯定是穿不起啊!”

  “可这?”张藉指着天井之中挂满了绳子的布条。

  “这是首辅的德政,也是首辅爱护我们军人的心意。”提到首辅,向禹满眼的崇敬之情:“取这吉贝布的原料纺织,成为这种被称为沙布的成品,而裁剪而成为这种一掌宽的长条,则称做绷带。用来包扎伤口,透气性极好,而且还分成了好几种,像这种,是扎在外面的,可以重复使用,还有一些,放在药水里浸泡,这种纱布吃水性也是极好的,能将药水充分地吸收,敷在伤口之上,对伤兵有极大地好处。正将,你可知我们西南的军队,受伤之后死亡的人有多少吗?”

  张藉长在军中,对于这个自然是很清楚。

  真正当场死在战场之上的人,其实算不得多,倒是战后因伤而死去的人,占了死亡的绝大多数。

  “五成!”他伸出了一个巴掌。

  “我们这些从西南来的军队,受伤之后救不回来的,只有二成!”向禹骄傲地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我们每一军,都有一个像这样的战场救护院。受伤的,第一时间便会被送到这里,这里有足够的治疗治外伤的高明医师,当然,也有足够的药草。像别人搞不到的吉贝布,在救护院之中多得是。”向禹笑道:“首辅视察军队时曾说过,别的地方可以省,但这里,却是一文钱也省不得。因为这里,是一条条的性命。”

  “首辅仁慈!”张藉心悦诚服。

  “这些规矩,这样的救护所,本来就是首辅亲自制定的。别看我们白羽营来自广西路,但白羽军却敢算是首辅的嫡系呢!”向禹自豪地道。

  张藉笑了笑。

  自己以后算什么呢?

  会不会被编入白羽军?

  只怕不会。

  不过只要一直在魏武麾下,大概也会被算作首辅的嫡系吧!

  希望是这样。

  “现在朝廷的军队,除了咱们这些从西南来的,其它的军队,当真是很怂!”向禹一脸的嫌弃。

  看着张藉的表情,向禹赶紧补锅:“不过正将你就是个例外了,魏统制对您赞不绝口呢!”

  “统制抬爱,末将自当效死以报之!”

  两人走进一间正堂的屋子,满墙放着的柜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药草,除了熬制草药的味道,还有浓浓的酒香。

  “烈酒!”向禹道:“将酒反复熬制,便可得出能燃烧的酒,用这酒来洗涮伤口,那滋味?”

  刚说到这里,便听到屋里传来惨叫之声,透过未关的门,便能看到一间小屋子里,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拿个小刷子蘸着透明的液体在洗刷一个伤兵的伤口呢。

  “叫什么叫?还男人呢!”女人有些恼怒。

  “你别刷我伤,给我喝一点更好!”那个伤兵龇牙咧嘴。

  回答他的又是一刷子,然后又是惨叫连连。

  “女人!”张藉脸色微变,军队之中出现女人,这有些不可思议。

  “有啥好奇怪的!”向禹道:“女人心细,手轻,帮着处理伤口最好不过了。那些糙老爷们儿,手重得很。以前也有人说军中放女人不吉利,被首辅骂得狗血淋头,还说阴阳相辅,一松一驰才是正道!”

  “酒真香!”张藉抽了抽了鼻子。

  向禹笑道:“是啊,不过这酒,只能用来治伤用,接下来咱们营中也会配备一点,不过正将,这可真不能喝,谁要偷喝,那是要挨板子的,听说酿这样的酒,粮食消耗特别大,只准在军中作为药品使用呢!”

  “明白,既然是救命之物,谁敢觊觎,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张藉连连点头。

  大量的医师,救护,昂贵的吉贝布做得绷带,外头根本拿钱都买不到的烈酒,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了现在的这个新宋朝廷对于大头兵们的态度,与以前当真是不一样了。

  这让张藉心里暖哄哄的。

  以前在河北边军之中,苦哈哈的,想办法调了回来,做了人人称羡的上四军,但在绝大部分人眼中,他们仍然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人。

  但现在,只看这架式,便知道新朝廷对于军人的重视非同一般。

  也是,现在正打仗呢!

  朝廷需要士兵卖命,必须得笼络人心。

  也不知太平时节,会不会是这样!

  “咱们营中受伤的几个兵在里头,最暖和的一间屋子!”向禹笑吟吟地道:“我托了关系,把咱们的人放在一起,不过正将,十三个人中,能归队的大概只有五个,剩下的八个,不是断了腿便了没了手,回军队不行了。”

  “能活下来,就是福气!”张藉道:“相比起先前被埋下去的兄弟,他们已经算是好的了。只是向虞候,他们的抚恤?”

  “正将尽管放心,谁敢在这个上面克扣那是要掉脑袋的,朝廷说是多少,到士兵手中便是多少。”向禹认真地道:“咱们新宋军队,可不是旧宋军队。”

  下边的军人甚至是官员,大都以新宋自称,以此来区别开封旧宋王朝。

  站在门口,向禹却是拉住了张藉,“正将,还有一事,想要拜托。”

  “向虞候尽管说,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拜托不拜托的!”

  “就是受伤兄弟的安置问题!”向禹道:“上面的意思是,受伤之后的兄弟退出军队之后,尽量安置到西南之地。”

  张藉顿时变了颜色:“他们都是有功之臣!”

  向禹笑道:“正将,你以为西南之地,当真是外头人所说的那些烟瘴之地吗?那里的人都是吃人生番吗?我便是从那里出来的。”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啊!”张藉摇头道。

  “他们已经伤残了,虽然抚恤金优厚,可终究是用一个少一个。如果愿意去西南之地,像他们这样的受伤战士,去了就能被任命为基层的吏员,吃上朝廷俸禄,而且在哪里,也更容易找到老婆,不管是在县里做吏员,还是去乡里做里长或者其它,都会比在这里更好!”向禹道:“正将,里头都是你的老兄弟,你一句话,比我说十句话都管用呢!”

  张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第六百零六章:殂击

  张藉看着前方略显有些狭窄的战场,终于明白了这些天来魏武一直谋划的是什么。

  这些天来对下邑的猛攻,都只不过是一些幌子而已。

  难怪每天的进攻,给人的感觉都是怪怪的。

  看似凶猛,其实都是点到为止。

  而每一次进攻之后,都会有一部分军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战场。

  连着十余天下来之后,足足有二千余人退出了下邑战场。

  退得悄无声息,退得让所有人都毫无察觉。

  然后,他们便来到了眼前这个地方。

  河水到了这里,因为山丘的阻隔,骤然之间便来了一个几乎是直角式的大拐弯。

  而官道就在河与山丘之间,道路并不十分宽敞,而且因为现在正是冬天枯水季,使得张藉眼前这一片区域相对于山丘另一边要宽敞很多。

  直到抵达了这里,张藉这才知道了今天明确的任务。

  他们要伏击来自商丘的援兵。

  而且是清一色的骑兵。

  驻扎在下邑的黄海遭到猛攻,商丘的黄淳自然焦急,不仅仅是因为黄海是他的儿子,更重要的是下邑位置的重要性。

  失了下邑,商丘又如何能保?

  本来宋军对于下邑的进攻极其突然,又进展太过于迅速,使得黄淳有些反应不及。

  但让他欣喜的是,下邑居然在黄海的带领之下撑了下来,这便给了黄淳救援的机会和时间。

  一支三千人的骑兵和五千人的步卒队伍被集结了起来,向着下邑出发。

  而这里,是他们的必经之道。

  士兵们正在忙忙碌碌地布置着阵地,从下邑来到这里的宋军只有两千步卒,五百骑兵,但他们要伏击的却是多达三千人的全骑兵队伍,听起来很是荒唐。

  不过张藉看着眼前的地形,却知道一切皆有可能。

  或者这一场攻击下邑的战事,目的就在于攻击来自商丘的援军吧!

  这是一个要命的地形,当骑兵拐过山丘,再向前走上一段距离,才能赫然发现这个殂击阵地,才能发现看起来宽敞的道路、沙滩之上到处都是陷阱,可是他们能退回去吗?

  不可能。

  第一是骑兵的速度。

  第二便是这里特殊的地形。

  而骑兵的作战特点,也会促使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冲过去。

  而宋军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沙滩很松散,极易挖掘,一米来深的壕沟上面铺上了草席子,然后再薄薄的洒上了一层细沙,不走近了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

  沙滩之上,到处都布满了绊马索,洒上了铁蒺藜。

  当然,仅凭这些,只会对骑兵造成一定的伤亡以及混乱,但如果再加上身后那数十台弩机以及上千柄神臂弩。

  神臂弩不需要士兵经过严格的挑选和训练,只需要稍加指点便可以使用。

  这也正是神臂弩最为可怕的地方。

  大宋过去能够挡住辽军,神臂弩这种利器,当真是功莫大焉。

  但这种弓弩造价高昂,并不是想装备就能装备的。

  张藉以前所在的整个一个队百余人,便没有配备哪怕一柄神臂弩。

  当然,这也跟东京的匠作营被辽军一股脑儿的掳去了有关。

  而过去,像神臂弩这样的厉器,是只有匠作营能制造的,数千专门制作神臂弩的弓匠们夜以继日地替大宋打造着这种武器。

  直到,萧诚开始了仿造。

  现在不管是曲珍也好,还是刘豫也罢,他们都失去了能够制造神臂弩的能力,现在所拥有的,也是用一柄便少一柄了。

  可是现在,张藉统带的一个战营,足足五百人,人手配备了一柄神臂弓。

  刚刚看到被一车车拉来的还用油纸包着的神臂弓时,张藉的眼睛都直了。

  当骑兵被沙滩、道路之上的陷阱、绊马索弄得人仰马翻的时候,射程高达近两百步的连发弩机,将给他们带来第二轮的伤害。

  上百台弩机,每支弩机能连续发射六支弩箭,每支弩箭大概有一米来长,箭头便长达半尺,这种弩箭的贯穿力相当恐怖,在攻击下邑的时候,张藉看到过他们深深地钉在下邑城墙之上的模样。

  人马但凡挨上一支,差不多便废了。

  接下来,便是上千支神臂弩的集中攒射,给他们造成第三轮打击。

  最后,是白羽军的一个战营。

  他们使用的是克敌弓。

  力道比神臂弓要弱,但因为使用破甲箭,杀伤力也很惊人,更为关键的是,克敌弓只要你有足够的臂力,便能连续射击,比起神臂弓上弦可是快多了也简单多了。

  还有两个张藉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被隐藏在白羽军的这个战营里。两边各自守着十来个士兵看守,连张藉这样的营将也不得靠近。

  那肯定是什么更厉害的东西,张藉倒也不恼,反正战事一开,便能看到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如此神秘。

  这是一个死亡陷阱,宋军便像是一头隐伏在草从之中的猎豹,正在等待着他们的猎物上钩来。

  张藉不得不佩服魏武设计的这个陷阱。

  看起来下邑危在旦夕,

  但如果下邑守住了,突然而至的商丘骑兵便能与下邑守军里应外合,将白羽军全歼于下邑城下。

  这又给了敌人反转战场,大胜宋军的绝佳机会。

  计划做得真是周密。

  等到这批急于赶到下邑的骑兵在这里遭到了惨痛的损失,他们的步卒又会遭到来自下砀的宋军骑兵的攻南中。

  到时候这支来自商丘的八千人的精兵,只怕无人能够回到商丘。

  当包括下邑在内的所有赵军被干掉,商丘又哪里还能守得住?

  压下了商丘,宋城诸地,开封便已经遥遥在望。

  当真做到了这一点,必然天下震动。

  开封,东京,如果再度落回到新宋手中,那政治、军事之上的意义,可就太大了。

  盘膝坐在阵地之后,张藉静静地等待着敌人的抵达。

  对方太过于大意了。

  竟然连斥候也没有派出一支。

  或者是派出了被己方清除了?张藉不知。

  也或者是他们认为下邑牵制了宋军的主力,而宋军就只有那么一些兵力,根本就不可能再分出军队来殂击他们吧!

  他们怎么也无法想到,在这里设伏的,居然只有两千人。

  地面微微震动,经验丰富的张藉知道对手来了。

  他站了起来。

  这里的很多部下,只怕还没有看过成千上万的骑兵冲锋的场面,他可是看到过。

  那当真是能让人两腿发软,屎尿失禁的场面。

  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卒,基本上都顶不住这样的冲锋。

  而面前的这片宽敞的沙滩,至少一次性可以容纳上千骑兵展开冲击。

  一旦让他们冲破了阵容,那对于他们来说,可就要伏击不成,变成一场惨剧了。

  任何计划都不可能完美,都有可能被倾覆反转。

  是雌是雄,其实终究还是在临战的那一刻才能决定。

  铁脚将军魏武亲自指挥这场战斗。

  他将更多的人留在了下邑城下由副将周光来指挥,如果城内的敌军有开城突击,与来援军队互为奥援的话,周光便要负责将他们堵截住。

  下邑城周边可没有这里的有利地形。

  所以五千白羽军,魏武给周光留下了四千人。

  如果黄海敢开城而出,相信久经战争的周光会给对方一个莫大的惊喜的。

  张藉的战营在第一线。

  他有这个觉悟。

  作为刚刚投奔过来的军队,在攻城战中他表现得不错,展现出了相当的军事指挥才能与作战的悍勇,现在,是他继续展现自己忠诚的时候。

  充分的表现了,而且活下来了,前途自就要光明许多。

  如果不幸战死了,那自然啥也不用说了。

  “大家记好了,骑兵肯定要疯狂冲锋的,我们只有射击一轮的机会,射完了,不要舍不得,丢了神臂弩,持长枪,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这个时候,谁要是退缩,那就是在害大家,就算不死在战场之上,下来之后我也会一刀砍了你。举起长枪,对准敌人,听天由命。战马撞上了谁,那就是谁倒霉,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张藉穿梭在人群之中,大声地吼叫着。

  他们的人不多,所以战线铺得很长。

  队列很单薄。

  五行队列面对疯狂冲来的骑兵,任何一人的退缩,都会导至战线的崩溃。

  这个时候,就算是再好的兄弟表示出了怯懦,张藉都会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回头瞟了一眼身后的白羽军射声营,以及更远一些的白羽军骑兵。

  他们看起来很从容。

  他们甚至还在笑嘻嘻地互相交谈中,那轻松的表情,不是骄敌,而是自信。

  反观自己麾下的五百弟兄,要说也都经历了恶战了,但此时脸上的紧张表情,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来了!

  张藉的脸色僵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了正常。

  事情的发展一如他所料,三千骑兵的绝大部分绕过了那个大拐弯,向前奔驰了一段路的时候,才赫然发现远处的宋军殂击阵地。

  奔腾的骑兵滚滚向前,前头很宽,后头却很窄,想要转身极其困难。

  于是赵军骑兵毫不犹豫地摧动战马,向着前方的殂击阵地发起了冲锋。

  单薄的阵地之前,肯定有鬼。

  但这并不能成为阻碍骑兵冲锋的理由。

  就像步兵前列的士兵被骑兵冲撞却不能闪避一样,最前面的骑兵也担负着为大军开道的任务。

  有陷阱,他们得去填平。

  有埋伏他们得去勾引出来。

  当然,用得是他们的生命和鲜血。

  骑兵们全都散开了,这是避免远程打击的最佳队形。

  只不过这河滩虽然很宽,但对于几千骑兵来说,还是有些拥挤。

  人仰马翻。

  陷坑、绊马索设计得很阴毒,布设这些东西的人,深谙骑兵的习惯,高速奔驰的骑兵摔下马来,后果自然不用多说。

  前锋骑兵用自己和战马的尸体,扫平了这些陷阱。

  然后,强弩崩崩的发射之声,在张藉的耳边响起。

  一根根粗大的弩箭越过二百步的距离,将疯狂冲来的骑兵一排排地射倒在地上,

  上百台弩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发射了六百支这样的强弩。

  这让张藉眼前的视线很是空旷了一些。

  骑兵也红了眼睛。

  有进无退,死了的便死了,没死的,还必须向前冲锋。

  “射!”张藉大声吼道。

  一百步,上千臂张弩齐齐射击。

  弩箭射出,张藉甚至没有去看战果如何,而是大声道:“弃弓,举枪,弃弓,举枪!”

  长枪斜斜举起,尾部顶在地面。

  耳边响起了克敌弓的呼啸之声。

  同时,也有战马的嘶鸣之声。

  还有有敌人的骑兵越过了重重阻碍,冲了上来。

  只不过,来的有些稀疏。

  这让张藉松了一口气。

  在他防守的这近百米的战线之上,居然只有廖廖十来匹战马,而且,还有两匹是空马,马上的骑士估计已经倒毙在冲锋的路途之上了。

  空马在看到前方明晃晃的枪刃的时候,自然地转了一个弯,跑了。

  而骑士们却是猛提马缰,操控着战马腾空而起,直接踩踏向了下面的战士。

  克敌弓响。

  空中骑士连人带马中箭,

  前排长枪未动,后几排的长枪却是举了起来,

  卟哧卟哧的声音响起。

  阵容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但冲击者落下来时却敢死得不能再死。

  缺口迅速被补了起来。

  在远程打击密集的攻击之下,骑兵的冲击前后脱节,没有了后续。

  但这还只是第一波!

  张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因为接下来,可就没有先前如此密集的打击了,步卒方阵将面临更大的冲击。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白羽军中那两个蒙着毡布的大家伙,突然被扯去了毡布,露出了真容。

  “什么玩意儿?”张藉愕然。

  长长的筒子状的家伙被固定在了木头架子上。

  那是铜炮!

  新宋刚刚打造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门铜炮。

  全被萧诚悄悄地送到了东部行辕。

  其中两台,便到了魏武这里。

  巨大的轰鸣之声响起,张藉的耳朵嗡嗡作响。

  整个宋军阵地弥漫起了阵阵烟雾。

  而在沙滩之上,却又一团团的火光爆燃,然后便看见后方刚刚聚集起来的敌人骑兵,如同被割麦子一般地栽倒在了地上。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却是敌人的战马受了惊,乱了。

  平素与主人心意相通的战马,此刻却完全不再受骑士的操控,他们乱蹦乱跳,到处乱窜。

  而此时,冲锋的号角之声响了起来。

  五百白羽军骑兵,斜斜地冲向了敌人骑兵的肋部。

  难怪白羽军的战马全都堵上了耳朵。

  这是什么东西?

  张藉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全军,前进!”他大吼道,拔刀向前跨出一步,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在他身后,几百士卒彼此紧紧地挨着,向前压进,速度并不快。

  张藉的反应是最快的,然后宋军的整个战线,都开始向前挤压过去。

  第六百零七章:富贵再三逼人

  下邑城上,死一般的寂静。

  刚刚还因为又一次击败了宋军的欢喜此刻却被巨大的恐慌所替代。

  宋军并没有撤走,也没有发动再一次的攻击。

  他们只是押来了一批人,然后在城下插上了一些旗帜。

  来自商丘的三千骑兵,几乎是全军覆没在那片不大的沙滩之上,连他们的主将,曾经的龙卫军副指挥使商震都被活捉了。

  龙卫军指挥使向海在荆王叛乱之时,被秦敏所杀,那一战,龙卫军的精华也被秦敏所率领的昔日边军精锐打垮。

  向海死后,商震威望不足,龙卫军的指挥权便彻底地落入到了黄淳手中。

  在东京之战中,龙卫军大部士卒都随着黄淳一起投降了辽人。

  不过这一次,昔日龙卫军最后留下的一点精锐,也被魏武彻底击垮了。

  差不多可以说,龙卫军可以被除名了。

  垂头丧气的商震在刀子的威逼之下,向着城上喊了一通话,无非也就是劝降之类,魏武倒也不指望这么一通喊就能让下邑马上屈膝投降,但是对于他们心气之上的打击,却可以说是无以伦比的。

  外无必援之兵,内无必守之城。

  别说下邑这样的一座小城,便是固若金汤的大城又如何?

  只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

  俘虏被抓走了,各色旗帜也被收走了。

  城下,欢声雷动,城上,面若死灰。

  然后,他们又看到,城下几匹马,拖着一个长长的家伙来到了阵前,一阵忙碌之后,一根长长的筒管子遥遥指向了城头。

  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作为士兵的直觉还是存在的。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极大的危险。

  然后,危险就来了。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的巨响之声,一团团白烟在宋军阵地之上飞起,然后,下邑东城门的门楼子有半拉轰然倒塌,火焰熊熊燃起,城门楼子之下,十几个士兵在地上翻滚、哀嚎,更有一些躺倒在地上声息全无。

  黄海半跪在地上,微微颤抖,倒下的门楼子的大梁,距离他不过尺许远而已,刚刚将他撞开的那名侍卫,此刻就躺在他的脚下,大梁就压在他的身上,嘴里的血,正一股股地涌出来。

  城墙之上,一片慌乱。

  而城下,此刻也才响起震天般的欢呼之声。

  因为刚刚巨响响起的那一刻,城下所有的宋军,也被震蒙了。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武器。

  射程如此之远,威力如此之大,这可比投石机威力大多了。

  更让人欢喜的是,这样的武器,是自己这方拥有的。

  夜幕渐渐拉开,宋军一队一队的向着远方的营地撤去,今天的进攻又告一段落了。

  可下邑城内的士兵,却是半点喜悦之情也没有。

  有的,只是深深的,无边的恐惧。

  白羽军大营,魏武看着座下十几位将领,大笑道:“这是炮,火炮。这东西,是二郎,哦哦,是首辅,首辅还在贵州路当安抚使的时候就在研究,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些木炮。哈哈,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些木炮,原本是装在船上使用的,在汉江之战中,咱们的水师便将刘整那叛贼打得狼狈逃窜。这种铜炮,是今年才刚刚弄出来的,一共不过几门,首辅全送到咱们这里来了!”

  屋里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倒不是因为有了炮,而是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这代表着他们白羽军的地位与众不同。

  连张藉也跟着雀跃不已。

  跟对人,是非常重要。

  跟对了,青云之路便向你敞开,跟错了,立功立到死,往上的通道在某一个点上,也会向你关闭。

  “张藉!”魏武双手下押,制止了众人的欢呼,然后第一个点到了张藉的名字。

  “末将在!”张藉大步向前。

  “今天白日之战,你部表现最佳!”说这话的时候,魏武瞟了一眼自己带去的那个白羽军射声营,那名营将立即低下了头。当时,他的反应比张藉慢了一些。

  魏武拍手,一名士兵抱着一个箱子走了过来,将箱子放在了张藉的面前。

  “打开它!”

  张藉有些疑惑地打开了箱子,不像是银钱,因为士兵抱着过来的时候很轻松,如果是这么一箱子银钱,应当很吃力才对。

  他打开了箱子,然后,便看到了一箱子的白羽。

  霎那之间,他便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拈起一根白羽,他单膝跪下,将白羽覆在心前,大声道:“末将愿为将军赴汤蹈火,谢将军提携之恩!”

  整整五百根白羽,这便是直接将张藉这个营纳入到了白羽军的序列之中。

  “我白羽军现有十个战营,一个亲卫营,如今加上了你,便有了十一个营了!”魏武笑着环视屋里其他一些满面艳羡的将领,道:“机会是均等的,只要表现出色,便能成为白羽一员!接下来还有的是仗打,就看你们能不能立下功勋了!”

  “愿为将军效死!”其它一些与张藉一样,都刚投奔过来不久的将领,抱拳大声地表着决心。

  被接纳为嫡系和外围军队,那感觉,包括待遇,肯定是截然不同的。这还是表面上的东西,隐含在内里的一些不足为外人道却又真实存在着的东西,才是这些将领们更想要的。

  “好了,今天白日跟了黄海一个下马威,想来此时他已经坐不住了。”魏武笑着道。

  “将军,他会不会来夜袭我们军营?”一名将领大声道。“今天我们大胜,心里终是有些懈怠,黄海那厮必然是这样想的,不如我们设下圈套,静等他来劫营!”

  魏武微微一笑:“那厮也许想来袭营,但是只怕他的手下不想了,城内有可能生乱,留给黄海最后一条路,便是乘着夜色突围,逃命。诸位,黄海可是叛贼榜榜上有名的,虽然名次靠后了一点,但谁能抓住他,那也是大功一件。”

  很明显地,屋里的呼吸粗重了一些。

  一件件的任务开始发布,一名名的将领开始抢着领取。

  商丘方向的任务成了大家争抢的重点,因为黄海如果要突围的话,当然会往商丘方向跑。

  任务分配完毕,吃完了晚饭,各支部队便借着夜色,开始向着各自的任务区域移动,前去围追堵截的,都是最近刚刚新降的军队,白羽营大部,倒是仍然在大营之中严阵以待。

  张藉这一次领了一个与商丘方向南辕北辙的任务,巡守东沙河。

  不能事事都当出头鸟。

  这一次的下邑之战,他已经出了太多的风头了。

  先是直接由队将连升数级,成为了一营正将,然后今日又因为堵截赵军骑兵表现出色而被魏武直接授予了白羽,成为了白羽军的第十一营,这已经很让别人艳羡嫉妒了。

  出头的椽子先烂,张藉当然要努力往上爬,但是他也不想成为别人嫉恨的对象,所以,该退的时候,就退让一下。

  这样,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巡守东沙河这个清闲的差使,就很适合他了,而且也能让自己的士兵们轻松一下。

  黄海如果要突围,必然要有所布置的,困兽犹斗,这最后的一击,想来必然是很凌厉的。

  能少死几个兄弟,还能让其它同僚赞一声自己够义气,两全其美。

  坐在河堤之上,张藉嚼着小肉干遥望着下邑的方向。

  成为了嫡系之后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先前投降宋军之后,饭食看起来与白羽军是一样的,可现在,吃过了晚饭,上面却又下发了几大箱子的肉干,说是给士兵们配备的宵夜食品。每人不多,也就三五根,但以前可是没有的。

  问一下自己的后勤官向禹,对方却笑着道这是惯例。

  谁的惯例,白羽军的惯例。

  可以想象,早前那些身份与自己一样的人,现在也是没有的。

  肉干的味道不错,是先卤制然后再晒干的。

  放在嘴里先润湿了,泡软了,然后再慢慢地咀嚼,其味悠长。

  金鼓之声隐隐传来,远处,火光冲破了半边天。

  “狗日的,他们在焚城!”张藉一下子跳了起来。

  下邑可不是一座单纯的军城,里头还有上千户百姓呢,黄海为了逃亡,居然举火焚城,这是想要牵制追军,为他争取逃跑的时间。

  “太歹毒了,这一下子不知要死多少无辜!”身边亲兵愤愤不平。

  下邑火起的时候,留守的白羽军在魏武的带领之下,全体出击,逼近下邑。

  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东城门轰然打开,无数人从里面涌了出来,不是士兵,而是城内的居民。

  近万人的普通百姓哭嚎着从城门涌了出来。

  他们自然是不想出来的,可被刀枪所逼,不得不含泪走出家门,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一把火点燃。

  这一下子,不跑也不行了。

  城门一开,他们只能你推我攘地涌出城来。

  “打仗不行,逃跑的套路倒是一套一套的!”魏武嘟囊了一声。“点火,画出界线,越线者,杀!传令兵,带几十个嗓门大的,给我喊!”

  一堆堆的篝火迅速被点燃,绕着东城门,围成了一个大圈。

  “出火圈者,死!”

  尖厉的鸣镝之声穿越逃亡者的上空,先是数十个大嗓门吼叫,然后便是上千人的齐声应和。

  “出火圈者,死!”

  上万人跑起来看着漫山遍野很多,可是真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一起,其实也占不了太大的地方。

  上千人齐声呐喊的声势着实不小,奔跑的人,慑于这样的声威,当真是老老实实地停留在了篝火围成的大圈子里。

  而一些真吓蒙了不知东南西北跑出火圈的人,则是被白羽军毫不留情地射杀当场。

  从东门出来的,只有极少数的士兵。

  这些人抛弃了手里的武器,很是熟练的抱着头蹲在地上。

  下邑城四门齐开,东门出来的是百姓,其它三门奔逃的却是士卒。

  魏武懒得去理这些逃兵残将,反正也逃不了多远。

  那些急于立功的新降军队,会拼了命的去多抓俘虏。

  “进城,组织人手,救火!”魏武对周光道:“老周,你再去俘虏之中挑选一些青壮,跟着进城去救火吧!”

  商丘方向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数百骑兵与上千精锐士卒,在东门城开的时候,也同时开了西城,往前逃了不过数里,便遭遇到了堵截的宋军,双方立时爆发大战。

  而南北两城,虽然也有宋军围堵,但强度,比起西门,却是差得太远了。

  黑夜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悄悄地抛却了兵器,卸去了盔甲,然后埋着头狂奔而逃。一旦遇到堵截,立即便抱头往地上一蹲,大喊我是老百姓,不要杀我!

  当然,最后都成了俘虏。

  张藉昏昏欲睡。

  即便有些散兵游勇逃到自己这个方向上来了,也用不着他出马,下头的人自然会将这些漏网之鱼抓住,现在手下这几百兵,一个个兴奋得很,正敝着鼓子劲儿,准备再立新功呢!

  一阵阵的吵闹之声将张藉惊醒,他有些恼火地睁开了眼睛,吼道:“出了什么事啊,一惊一乍地,抓了俘虏就捆起来,等到天明一齐交到大营去。”

  “正将,正将,我们抓到了黄海!”远处传来的欢呼之声,让张藉一跃而起,睡意全无。

  “啥,抓到了黄海,搞错没有?他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一行人兴高采烈地拥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地家伙走了过来。

  借着火光,张藉一把抓住那人的头发提溜了起来。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黄海是哪个!

  黄海不认得他,他可是认得黄海的。

  那个时候,黄海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麾下近两万人马。

  而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队将。

  可是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时事反转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两年时间,

  高高在上的人成了自己这个小人物的俘虏。

  他搔了搔自己的脑袋,

  有些无奈。

  自己不想再立功了,可这功劳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看着眼前的东沙河,他吁了一口气,有些明白了。

  下邑城中的那些动作都是为了黄海逃跑创造条件,他是想先从东沙河渡河跑到小洪河,然后再从小洪河逃回商丘吧!

  第六百零八章:算计

  一踏出轿子,凛冽的寒风吹来,徐向奇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伸手紧了紧狐裘大袍,缩着脖子加快脚步。朱红的大门前,早就有一个同样身着华贵袍子的年青人候在了那里。

  “徐尚书!”年青人躬身一揖。

  “奇墨,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在外面来等我?”徐向奇停下了脚步,笑着对年青人道。

  “如果是别人,奇墨自然不会,但徐尚书来,奇墨怎敢不来?不然阿父知道了,定然又要罚我去面壁思过!”

  被称做奇墨的是当朝次辅司军超的次子,司杰,字奇墨。

  徐向奇大笑起来,“次辅家风,一向严厉,辛苦你了。”

  司杰微笑着侧身道:“奇墨为徐尚书引路。”

  原江南东路安抚使,现当朝次辅司军超站在书房门口。

  “东亭。”徐向奇拱手欠身。“你腿可受不得风寒,快进去,快进去。”

  “此许一会儿,倒也不碍事,这双腿不过是老毛病,也一直吃着药。”司军超笑着道。

  两人在门口相让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司军超先进了屋,徐向奇随后跟上。司杰进来之后,当然也只有端茶砌水服侍的份儿。

  屋子里装了地龙,这在江宁倒是极少见的。因为司军超一双老寒腿,却是半点也受不得凉的。所以特地在这屋子里装上了地龙。

  徐向奇一进门,便径自脱去了身上的狐裘大袍,显然是很熟悉这屋子里状况。

  外头寒风料峭,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

  一门之隔,恍如两个世界一般。

  看着书房的小茶几上摆着几碟小菜和酒壶,徐向奇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东亭,好意趣啊!这样时节,三五知己好友相聚,饮上几杯温酒,不亦快哉?”

  司军超提起酒壶,给徐向奇倒了一杯,倒不是什么廉价的绿蚁酒,而是价值昂贵的殷红葡萄酒,这酒千里迢迢自西域而来,运到江南,却不是一般人能喝得起的了。

  “我倒也想如此,可现在咱们的首辅,不让咱们消停啊!”司军超叹了一口气,道:“今天两江来的通报,你看了吧?”

  “他去两江,我就知道没好事!”徐向奇没好气地道:“好不容易安生下来了,这是成心不想让大家好好地猫这个冬了。那位首辅,给我下了命令,让我马上筹集赏银发往前线,好给士兵们发赏钱。用不了多久就要过年了,这时节,那里有多余的钱?”

  “年轻人,就是生猛!”抿了一口酒,司军超轻轻地按揉着膝关节,道:“这样的天气,还能满地巡视,还能上战场抚恤士卒,我可是听说,他亲自去了下邑。”

  “堂堂首辅,不务正业!”徐向奇不屑地道。

  “可是听说,那些大头兵们可是很买帐啊!一番操作下来,首辅在士兵们之中的威望,却是又上涨了一截。”

  徐向奇挟了一口菜,放在嘴里慢慢嚼着,笑道:“这家伙又何还来这一出?谁不知道现在官家唯他之命是从,他再闹这些,也不怕别人说他邀买人心,图谋不轨?”

  “这么做,恰恰是显得他心底无私天地宽!”司军超淡淡地道:“话分两面,就看怎么说。”

  “在这方面,我们可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徐向奇道:“西南是他的天下,可这江南,却是我们说了算。士林清议,他有几个人,我们有多少人?”

  看着徐向奇,司军超道:“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而且这一战,赢得干净利落,歼敌数万,连黄海都被魏瘸子给活捉了。露布捷报传来,满城欢声雷动啊!”

  “下里巴人,除了喝彩还知道什么!”徐向前冷笑道:“要是他们知道这场仗打赢了之后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司军超呵呵一笑:“下邑一打下来,大军便要直逼商丘、宋城,黄淳手里实力有限,遭此重大打击,只怕守不住商丘、宋城,魏瘸子恐怕会直逼开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怕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徐向奇道:“曲珍岂会容忍开封受到威胁?辽人又岂会坐视开封被我们拿下?”

  “所以,首辅必然会向前线大规模调兵!”司军超道。“这才是他发动这次进攻的真实目的吧!”

  “东亭你的意思是?”徐向奇沉吟道。

  “这一次,如果我们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便又会从云贵、两广之地调他的嫡系部队。”司军超道:“我们费了多大劲儿,才阻止了他将更多的嫡系军队调出云贵两广啊,岂能让他得逞?”

  “东亭是说,答应他的调兵请求,但调上去的是我们的兵马?”徐向奇道。

  “正是!”司军超将一片凉抖羊肉塞进嘴里,咀嚼着道:“他要多少,我们便给他多少。”

  “可是东亭,咱们江南的兵马,多年不战,战力堪忧,真上了前线,只怕会误事?你别看那些人一个个嚷得凶,胸脯拍得啪啪响,可你真要让他们去与敌人对阵,只怕没几个能顶事的!”徐向奇担忧地道。

  “正要汰劣存优!”司军超皱起了眉头:“眼下这局面,军队的重要性只怕会越来越重要。萧二郎为什么在你我面前如此傲骄,不就是因为襄阳是他的嫡系,徐州也是他的嫡系吗?如果我们的人在军事之上撑不起一片天来,那么我们在朝堂之上说话,就天生要矮他一截。”

  徐向奇点了点头:“话是如此说,可派上去的人伤亡过大,或者说是误了大局?丢了徐州?”

  “那就是前线指挥的问题了!”司军超阴阴地笑了起来:“正好可以拿这个来问罪东部行辕行军总管高迎祥。这个人是大理前首辅,或者说是大理前皇帝的长子,是被萧二郎灭了国的,说他心怀怨愤,故意坑害我大宋军兵,想来也是容易让人相信的。至于徐州,我倒不认为会丢,那可是高迎祥的东部行辕所在地,所以,即便前线吃了败仗,只要徐州不丢,那也还是可以挽救的。而且你觉得就任曲珍、刘豫这两块料,真能跨过淮河,跨过长江?做梦!便是辽人,也不过是在北边能仗着马快箭准欺侮我们,真到了南方,这密如蛛网的水系,便能让他们寸步难行。”

  徐向奇大笑着拍手道:“东亭如此一说,我便放心了,还是你看事全面,谋划周全,定次不管怎么着,都是我们得利。真要如此的话,那我们可还得好好想一想,咱们的夹袋之中,谁能接替高迎祥出任东部行辕总管这个位置!”

  “正是如此。”司军超道:“这一次答应萧二郎的要求,便可一箭双雕。其一,可以让我们手中的军队经历一些战事,从而提高战斗力,不让萧二郎一家独大。二来,真要是能成功扳倒高迎祥,那么我们便有机会掌控徐州这个要地。如此便能与萧二郎分庭抗礼了。”

  “这事儿,只怕还要吕文焕点头!”

  “吕文焕一向主张北伐。所以我们全力支持派兵,他欢喜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从中作梗呢?”司军超道。

  “那好,回头我便去安排钱粮一事。”徐向奇道。

  “非也非也!”司军超道:“钱粮一事,却是不用着急。朝廷现在手里没钱嘛!”

  徐向奇不解地看着司军超。

  “没钱,怎么派军?”

  “向江南诸地的商户、乡绅、官员们筹饷!”司军超道:“首辅的要求,我们一定替他办到,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没钱没粮,我们想办法给他弄钱和粮!一定让他心满意足。”

  徐向奇眨巴了一下眼睛,终是想明白了过来,冲着司军超竖起了大拇指。

  “这可是一箭三雕了!可是东亭,有一件事,我们得小心,江南诸地,本来就不思战,不愿战,我们一旦征兵发往前线,只怕地方之上会生事,现在萧二郎不在江宁,这责任,可就落在我们头上了。”

  “那又如何?根子还是在首辅那里吗?谁不知道,江宁朝廷是首辅说了算,我们只能算是一些点缀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执行首辅的命令,真出了事儿,也需得首辅来解决。”

  “也是!”徐向奇笑了起来,举起杯子,道:“解钤还需系铃人嘛!这次却看看首辅的手段。都说首辅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我等正好近距离观摩一番,也好生学习学习。”

  一群兵油子上了战场会怎么样?

  民间因为筹饷出了乱子怎么办?

  前线要是打了败仗怎么办?

  这些便是他们故意出给首辅萧诚的难题。

  至于萧诚如果在答题的时候出了问题,整个大局崩坏,他们是懒得去想后果的。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看不起曲珍、刘豫之流。

  翌日,朝议。

  皇宫是征用了原江宁府知府衙门。

  作为知府的驻地,原本的衙门算得上是富丽堂皇宽敞之极,但作为皇宫,立时便显得逼仄了。

  除了一些极其重要的部门设在这里之外,其它的衙门,现在都得另寻地方办公。

  原本司军超、徐向奇等人是想要征用左右一些房舍来进行扩建的,却被萧诚直接给否了。

  理由很简单。

  这里只是官家的临时驻地,咱们的目标是北伐,是打回开封去,是回到东京城。

  既然如此,还在这里大费钱粮修些宫殿干什么?

  不如将钱粮省下来,多募一个兵,多打造一柄刀,一支长矛,一支羽箭,便又替北伐的胜利增添了些许胜算。

  在如此政治正确的口号之下,修宫殿的提议,立时便偃旗息鼓。

  别看江南派系的官员们,一点儿也不想打仗,一点儿也不想打到北方去,但这话,只能闷在心里,绝不能说出口去,谁敢说出来,那肯定就是会遭到口诛笔伐的。

  有些事,能做,却绝不能说,也绝不能承认。

  赵安还只有十二岁,平素上殿,也就是做个样子,坐在那里听着众大臣议事,吵架,最后投票,然后等到结果出来之后,说一声准,就算完事。

  以前都是萧诚站在他前面拿主意,

  现在萧诚不在,便是次辅司军超主持大局。

  第一件事,第一批发遣两万禁军,五万厢军往徐州,没有任何争议的便通过了。

  第二件事,朝廷现在钱粮不足,再不加饷加赋的情况之下,可向商户、乡绅以及百姓要求乐捐以弥补费用不足却是引起了大家的争议。

  而让人惊讶的是,所对要求百姓乐捐的,是公认的首辅萧诚一派,而坚持要乐捐的,却是江南本土派。

  最后,在次辅司军超当朝宣布他将乐捐一万贯钱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这项决议,也被表决通过。

  至于像岑重,李格等人,只有保留意见。

  别看岑重,李格都是手握大权,但在廷议需要表决的时候,也只有一票。

  而拥有投票权的,可是所有侍制以上高官。

  当像吕文焕、张振、韩端这些中间派都同意的时候,他们的意见,便无足轻重了。

  除非萧诚在朝。

  萧诚反对的,一般张振、韩端包括吏部尚书成绍,都会唯萧诚之命是从。

  可谁让现在萧诚还在徐州呢?

  而且他们也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又不是加饷加赋,只不过是乐捐嘛,有钱的多捐,没钱的少捐,还不都是为了国家大事,为了北伐大业,大家不都得出把子力气嘛!

  想法很是美好,可是,像张振、韩端这些北方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南方人想不想北伐?或者说,他们愿不愿意损失自己的利益支持北伐!

  “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回到后头的小官家赵安有些莫名,跟岑夫子说了今天朝堂上的事情。

  岑夫子哈哈一笑,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小九九,官家,你只管看着,不管他们想要做什么事,最终只会落得一场空。”

  “您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他们在算计你的老师,不过萧二郎若是这般容易被算计,他能走到今天?”岑夫子冷笑。

  第六百零九章:反击

  张振脚步匆匆地跨进了二辅岑重的公厅,理都没有理外头书吏行礼问好,径直便闯进了内里。

  “张尚书,怎么这般行色匆匆?”岑重从如山的案牍之中抬起头来,笑咪咪地问道。

  张振没好气地冲着对方拱了拱手,一屁股坐在下来,微微气喘:“千里,这事儿须得重议,你可知道,公告一发,不说别的地方,便是这江宁也有些不稳了。民意汹汹啊,一个不好,便是会出大乱子的。”

  岑重笑着起身,从大案之后走了出来,坐到了张振的对面,道:“张尚书,刑部可是司相公管的,我的手伸长了,是会挨打的。”

  张振没好气地道:“我当然去找过他了,可是他不以为然,还把我教训了一番,说什么北伐大业为重,些许乱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岑重哈哈大笑起来:“这一下,大家倒都是心齐了。张尚书,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怎么能不担心?”张振摇头道:“据报,公告发布不过三天,厢军已经出现了逃亡的事情,而禁军内部也是不稳。千里,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事情,都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的,一旦出了什么恶性的事件,我这个刑部尚书首当其冲,坐不稳这个位子了。我倒不在乎这个位子,可是要又换上一个他们的人,怎么办?”

  张振其实算不得萧诚的人,但是作为前朝的刑部侍郎,北伐是他最为热切的事情,所以在很多事情之上,他是坚决支持萧诚的,如此一来,自然也就被江南派所不容了。

  “厢军逃亡也好,禁军不稳也罢,这都是吕文焕的事情,你着个什么急了?”岑重笑问道。

  “逃亡的这些人,有不少已经开始啸聚山林,湖泊了!”张振恼火地道:“这不就成了我的事了吗?已经有地方受害了。”

  岑重站了起来,冷笑:“倒还真是不嫌事大。张尚书,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些人,当然是该抓抓,该剿剿!”

  “我也想,可拿什么去剿灭这些人?地方衙役还是捕快?抑或是地方上的禁军或是厢军?这不是与虎谋皮吗?”张振道。

  “这倒是个问题!”岑重点了点头。“这些人只怕本来就与地方上的这些兵头、豪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依靠地方去剿灭这些人,只怕是越剿越多。张尚书,这件事,我觉得你可以先去找监察院胡屹。”

  “那个迂腐先生,找他何用?”张振没好气地道。

  “就因为他迂腐,这才好用!”岑重笑咪咪地道:“胡公最想干什么,北伐,收复故土。但凡与此相关的事情,他恨不得双手双脚举起来支持,这些人畏战逃亡,这对于胡屹来说,简直就是能能容忍的事情。说服了他,由他来挑头,这事儿就简单多了。”

  “挑头做什么?光喊也没有用啊?”

  “挑着他发起廷议,要求兵部组建一支专门的队伍来做这件事情!”岑重笑道:“谁敢反对这件事,你信不信在大殿之上,胡屹能把喷人一脸唾沫星子甚至于拳脚相加?这可是政治正确,谁反对,谁就是别有用心。”

  “成立一支专门的剿匪队伍?”张振神色一振:“由刑部来指挥?”

  “这你就别想了吧?”岑重一笑:“大家肯定都会争的,不过我觉得,吕文焕不会放手。不过这支队伍留在吕文焕手里,也是可以接受的,这是一个做实事的人。”

  “就如此办!”张振振衣而起,“我马上去监察院!”

  “张尚书,稍安勿燥!”岑重接着他重新坐下:“这剿匪的事情,你肯定是捞不着的,但你可以去查一查是哪些人在私下鼓动、窜连,甚至于给这些人提供物资,只要你到时候与兵部配全默契,还怕没有功劳可拿?只不过你选人来做这件事,就要谨慎了,别给人拉坑里去了!”

  张振连连点头:“军队剿匪,我们刑部探员也不能光站位子不拉屎,放心吧,真有这样的事情,我保证查他一个底儿掉。”

  兵部,唾沫横飞义愤填膺的胡屹在吕文焕跟前足足说了半柱香的时间,这其间都没有吕文焕插嘴的机会,好不容易等这位老先生情绪平静了,吕文焕也算是搞明白了具体的情况。

  成立一支专门剿匪的军队,便是监察院这位老先生的诉求。

  他来吕文焕这里,是寻求支持的。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来枕头。

  吕文焕不由得大喜过望。

  兵部尚书说起来统管天下兵马以及所有武官们的考绩,可现实情况却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五品以上的武官,倒是由着兵部自己说了算,但一过这个门槛,这个权力就归了吏部。

  中高级官员,兵部便只有推荐的份儿没有决定的权了。

  而现在大宋的军队状况是怎么样的呢?

  顶在前面正和叛军们对峙的,是属于首辅萧诚,二辅岑重的嫡系部队。到了地方之上,那些个禁军,厢军,又有谁会买他这个兵部尚书的面子?阴奉阳违罢了。

  唯一的嫡系部队在襄樊之战中,打得七零八落,没剩下多少。

  而就连这剩下的一部分,也正在被中部行辕行军总管王柱东拆西补,早就不成气候了。

  一个在疆场之上纵横多年的老将军,成了一个光杆将军,这滋味可不好受。

  而且吕文焕可没有想过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呆下去。

  带兵北伐,光复故土,甚至于以后向辽国本土发起进攻,直捣中京,才是他的终极念想。而要做到这一切,首先他便要有自己的兵

  要不然就算到时候他能领兵踏上征途,可将不是自己的,兵不是自己的,这仗,便打得没底儿。

  正愁着怎么名正言顺地炼一支强军出来呢,就有人送来了机会。

  妙哉!妙哉!

  “此等事情当真是骇人听闻。”吕文焕拍案而起:“胡中丞,吕某坚决支持你,兵部马上拿一个章程出来,调最强的将,最好的兵,将这些叛逆统统剿灭!”

  “只怕到时候有人会在财政之上作文章!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一边,张振悠悠地道。

  “真有人在经费之上作梗的话,本官便从兵部内部来调剂,这世上,也不仅仅只有一些见钱眼开的人,义薄云天的义士也多得是。没钱,不见得就不能办好事!”吕文焕冷笑。

  别人说这话,张振和胡屹不见得信,但吕文焕嘛,他们还真相信。

  此君在襄樊之时,在没有任何外部支援的情况之下,独立撑了数月之久,直到云贵军队千里迢迢抵达。

  也正是因为这一战,吕文焕名满天下。

  他这个名字,是可以拿出去卖钱的。

  再次廷议表决,如同岑重所料,顺利通过,没有人敢在这个大节之上举手反对,也只有户部尚书徐向奇说经费不足,又要供应前线,实在是不足以供养另一支队伍。但吕文焕马上就给顶了回去,声称不足部分兵部可以自行内部调剂。

  吕文焕的行动能力无以伦比,当天通过廷议,当天便已经将这支队伍的架子搭了起来。

  他手上有一套班子的,从襄阳来江宁的时候,追随他而来的人,还是不少的,这些人,都是经历了襄阳之战的生死部下,是他最为信得过的人。

  “募兵!”吕文焕看着身前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庞,心中不由得也是感慨万分。

  他不得不离开襄阳来当这个兵部尚书,自然是因为萧诚的原因。

  但这并不意味着萧诚是坏人。

  只不过是正常的一种政治角逐罢了。

  刀把子要握在自己手中,北伐的主动权也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了这两条理由,萧诚自然要将他这样的人,从军中弄走。

  不过自己也终于等到了再次出山的机会。

  “江南的禁军也好,厢军也罢,都烂透了。”吕文焕道:“要不是多方掣肘,我早就将这些兵油子全都裁撤了。所以,不要指望他们,真让他们进入到了咱们的队伍之中,还得担心这些人会不会来一个临阵脱逃,那反而是坏了大事。所以,咱们只能募兵。”

  “尚书,即便是募兵,咱们也最好只招从北边逃亡而来的人。”心腹悍将吕端大声道:“说句心里话,南边这些人,我信不过。这些逃人也好,山匪也罢,或者是水贼,如果说跟地方上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还真不信了。”

  “也不能全都拒之门外,南边也是有好汉的,只不过我们募兵的时候,把眼睛擦亮就好了!”另一名校尉石从明喜滋滋地道,他原本是襄阳水师将领,被刘整打得大败亏输,后来江雄率水师北上,乌江水师里,又怎么可能有他的位置,他只能怏怏地跟着吕文焕到了江宁,在兵部谋了一个职位。现在,他终于又有机会重组水师了。

  “水军一千,陆师两千!”吕文焕看着眼前的两员爱将,道:“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大额度了,所以,你们要精中选精,优中选优。至少,成军之后,不能比江雄的水师差,也不能比王柱的天狼营弱。”

  “明白!”吕端,石从明两人都是挺胸大声道。

  说起来,当初这两支部队,还真是让他们眼前一亮的。

  虽然他们的军队也是一群骄兵悍将,但比起对方,还是差了那么一筹的,这件事,都是带老了兵的吕文焕也好,还是他们也好,都是心知肚明。

  “新的水师操典,陆师操典,你们都要认真阅读、领会,严格执行。”捋着胡子,吕文焕道:“云贵军强悍无比,不是没有道理的。把他们的东西,融合贯通进我们原本的东西里去,取其长,补我短。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明白吗?”

  “明白!”

  “今日只有三千,来日未尝不能有三万!”吕文焕笑道:“只要骨架起来了,那么外面的帮衬就容易多了。”

  “尚书,水师要船,如今摆明了我们是要对那些地方势力下手了,想从江南弄到船,可就不容易了!”石从明却又忧心忡忡起来,没有船,水师不就是有名无实吗?

  “船,我来想办法!”吕文焕道:“在这件事情之上,想来我与首辅,必然是会站在同一条线上的,我从江雄那里,直接给你调来船和人,你先用着,船,我不还了,人却可以还,这一点我会跟首辅说清楚,至于以后怎么用自己的人替换下对方的人,就看你的本事了。”

  “首辅以前便老想着剥夺了您的兵权,免得在军中还有人能跟他抗衡,现在他会答应给我们船和人吗?”

  “有时候需要站到一齐的时候,就肯定会站到一起!”吕文焕笑道:“首辅与我,大目标上是一致的,没有根本性的矛盾。但与其他某些人,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明白吗?现在虽然我做的这件事与他利益上有些冲突,但从大的方面上来说,却又是在为他安定后方,铲除异己,他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与吕文焕不同的是,吕端也好,石从明也好,都是彻头彻尾的武将,年轻也不大,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就有些不明白了。

  萧诚,他们佩服归佩服,可说好感,却也是欠奉,因为他们可是被萧诚的人,从襄樊那儿排挤出来的。

  次辅司军超府中,徐向奇搓着手,脸色极其不安,而司军超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事情有些失控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江南诸地的禁军,厢军居然如此拉胯,一听说要去徐州、商丘等地作战,逃亡竟然络绎不绝,而其中竟然有部分禁军哗变,从禁军变成了流匪,这些人,情愿当匪也不愿上前线。

  这样的事情,如果很小,可以拿来大做文章,可是太大了,就会引起连锁反应。

  就像现在,吕文焕借着这个机会,以剿匪的名义,便将建立起了一支新的部队。

  这可是萧诚还没有打垮,又给自己树了一个新的强劲对手。

  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剿匪,只怕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第六百一十章:投军

  任忠一身疲惫地回到了栖身的窝棚,从怀里掏出了二十个大钱递给了妻子素娥。

  “今天的工钱!”

  接过钱,素娥从草堆里挖出来一个蓝布包袱,打开,将二十枚大钱小心地塞了进去。放钱进去的时候,叮当作响,显然,里面还有一些铜钱。

  “爹,今天我去砸石籽,也挣了三文钱!”义子杜山仰着头看着他,一脸等待夸奖的表情。

  任忠拉过他的手,有些心酸,十岁的孩子,手上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妻子素娥要照顾还只有一岁多的小儿子,便只能留守在这小小的窝棚里。

  “明天别去了,爹能养活你们。”任忠拍拍义子的脑袋。

  “我长大了!”杜山摇头:“再说砸石籽也不累,那里还有比我更小的呢,他们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一天五文钱虽然不多,但却可以养活我自己呢!”

  “吃饭吧!”素娥将几个黑面窝头端了过来,另外还有一钵稀粥,一碗咸菜。“白日里我听管我们这片的长吏说,下邑已经被大军打下来了呢,说不定会将我们安置到那里去,还给分田地呢!听说那里十室九空,那些躲进下邑城里跟大军对抗的有钱人,都被抓了起来,所有土地都充公了。”

  任忠点了点头:“有这回事,白日里在工地之上,我也听说了,大家都很兴奋。”

  “真能分到一块田,那咱们就能安顿下来了。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素娥道。

  任忠用力地咬着窝窝头,似乎是在想着心事。

  他们在难民营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

  最初,靠着官府赈济过活,吃饱那是妄想,只能吊着命,他们也不许出这个流民营。

  后来开始了以工代赈。

  像他们这些有力气的,被集中起来去修沟渠,挖堰塘,每天二十文钱的工作,虽然说现在一石米的价在这里已经长到了二贯钱,但二十文也能让一家人吃饱了。

  工作有很多,只要肯下力气,倒也不至于挨饿了,像义子杜山,便去砸石籽了,大人一天可以挣上二三十文,像他这样的,一天能挣五文,已经是下了死力气了。

  宋军突然向赵军发起了攻击,一举攻克下邑,如今大军已经直逼商丘,宋城。

  下邑,已经成为了大军的重要后方。

  移民屯垦以充实后方,肯定是要做的。

  没收那些对抗过宋军的家伙的土地田产来安置难民,是官府最为简单的方法。

  但是下邑那里,却也因此并不安全。

  作为一名久经战场的老兵而言,任忠自然是知道商丘、宋城这些地方对于赵军的重要性,丢了这两地,只怕开封就要岌岌可危了。

  所以,在这两个地方,只怕会有一场经年累月的拉锯战。

  宋军在这个方向上兵力不足一万,并没有什么优势。

  下邑,真的安全吗?

  不见得。

  盘膝坐在窝棚门口,顺着帘子的缝隙看向流民营中稀疏的灯火,身后传来两个孩子细碎的呼吸声。

  很冷,两个孩子将自己窝在草堆之中紧紧相拥。

  “有心事吗?”素娥伸手握住了任忠的手,两人的手都是冰凉。“晚上回来一直心不在焉的。”

  “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城门口那里有募兵的旗帜!”任忠低声道。

  素娥一惊,一下子便抓紧了任忠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了任忠的掌心里,“别去,现在我们不是能活吗?要是分了地,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我不想你再去当兵了,我不想你跟杜山他爹一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出去,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一点点骨灰。”

  任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臂将素娥揽在怀里:“躲不过的。这世道,谁也躲不过战争。而且,我也不想你们一直这样受苦。晚上吃饭你看到没有,小山子明明没有吃饱,却说自己饱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都瘦了多少了,不能这样下去。”

  素娥低声哭泣起来。

  “以我的履历,去应募,至少也能当一个队将之类的军官,我看了他们的条件,一个队将的薪饷,足够我养活你们几个了,而且真成了军官,我就可以将你们安置到城里去,那会更安全。”任忠道。

  素娥只是哭,这个男人跟她以前的男人一样,一旦拿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是拉不回来的。

  “孩子们需要更好的生活,而我,也心意不平。”任忠握紧了拳头,道:“杜大哥死了,我手下几百个兄弟,也都被辽人杀死了,不替他们报仇雪恨,我这辈子,心都不会安。”

  “辽人好生凶恶的!”素娥哀哀哭泣:“连咱们的皇帝都被他们抓了去了。”

  “现在不一样,以前那是奸臣当道。”任忠轻轻地拍着素娥的背:“现在那个当权的萧首辅,是个能干事的,你看咱们现在的处境就能明白,从河北路一路上逃过来,你在哪里见过如此井井有条的地方?而且,我去看过白羽军,还有那些云南来的军队,当真是厉害得紧。比我们以前的队伍强多了。”

  “我命大,不会死的。”任忠拥紧了妻子,低声道。

  天不亮,任忠就爬了起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知道身边的妻子一夜都没有睡着,此刻只不过是装睡。

  他在窝棚门口站了一会儿,却是毅然转身,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姓名!”

  “任忠!”

  “流民?”

  “是!”

  “和你一起的还有谁呀?”

  “我女人,还有一个十岁的娃,一个一岁多的娃!”任忠站在桌子前,回答着吏员的问题。

  想当兵的人很多,虽然天刚放亮,但这个棚子前,已经围了不少的人。

  一个文吏负责登记,另一个队将则坐在一边,看来是负责鳞选。

  不是想当兵就当兵的。

  至少在这里是这样,没有两把刷子,人家根本就不要你。

  “兄弟,你这条件不行啊!”文吏放下了笔,道:“你有老婆孩子,是家里顶梁柱,又没个兄弟子侄啥的,咱这儿招兵,不招独丁。”

  这些个条件,任忠当然知道。

  “我叫任忠,是从北边逃过来的。我曾经是河北边军,在天门寨服过役,与辽军打输了,这才逃了过来。”任忠道。

  一听他是河北边军,一边坐着的那个队将,眼睛却是亮了。

  “河边边军干过?看你这模样,应当不是普通士兵吧?”

  任忠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话:“在天门寨的时候,是营将,拒马河一投,碰上了属珊军,几百个兄弟,活下来的没几个。”

  “营将!”那队将一下子跳了起来,上上下下地看了任忠一眼。

  “这位上官,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就是一个难民,想来当兵,想给兄弟们报仇,想打回河北去。”任忠道。

  那个队将带着任忠进了城。

  招兵的时候,上头便有交待,如果有曾经的河北边军来应募,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这个任忠,不但是河北边军,还是一个营将,这可是东部行辕募兵以来的第一个。

  任忠见到了高迎祥麾下的统制官李严,也是这一次募兵的总负责人。

  说是要江南征发禁军,厢军,可那些人真敢来,萧诚还真不敢用,也最多让那些人守守城,运运粮草罢了,不彻底整训,汰劣存优,江南军队,基本不可用。让这些人来做些辅助性的工作,倒也可以解放更多的军队出来应对当前局面。

  不见得真打,但对峙肯定是少不了的。

  刘豫和曲珍都是积年老狐狸,真让他们发现了东部行辕兵力不足,说不准他们就会联手起来打一场。

  所以萧诚还需要招募一批拿来就能用的敢战之士。

  没有谁比曾经的河北边军更合适的呢!

  稍加盘问,李严便确认了任忠没有说谎,军事上的很多东西,你不亲自经历,绝对是无法编出来的。

  “从河北过来,千里迢迢,吃了不少苦吧!”李严问道。

  “是的,还曾在河东梁山那里,当了一段时间土匪呢!有几个认得的边军在那里落草为寇,聚集了不少人!”任忠道。

  “梁山那股子人声势不小,我们这里都听说了,让刘豫很是脑壳疼呢!”李严笑道:“那你怎么不留在那里?至少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我怕在哪里久了,我真会变成土匪!”任忠道:“他们啥都干,我看不惯!而且说不准那一天,他们就会被招安,成为那刘豫的帮凶。”

  他握紧了拳头,道:“我想要杀回去,替我的兄弟们报仇,别的地方指望不上了,便只能指望这里!”

  “耶律敏放了你一马的事情,其实你不必跟我说的!”李严笑道。

  “既然要来这里,就得坦坦荡荡,我当过秦敏的亲兵,可那个时候,他真是一条好汉呐!”任忠叹道。

  “你怎么不跟他走?他现在可是威风凛凛,辽国的镇北王啊!”李严笑道。

  “任忠虽然没读过两本书,却也知道,祖宗之姓不可弃,祖宗之地不可丢。我是当过秦敏的亲兵,可我却不想当耶律敏的奴才!”任忠道。

  “说得好!”李严大笑:“也不瞒你说任忠,现在我们的确差你这样有经验的军官。我们自己的不够用,而从北方过来的嘛,曾经当过兵的不少,但当过军官的,就少了。那些人,要么战死了,要么现在成为了我们的敌人。”

  任忠瞧着李严。

  “所以,你现在便是副营将,但具体负责一营之事。我们会为你派来一个军法官,一个后勤官!”李严笑道:“等过上一段时间,你的身份以及背景调查经过监察院完全确认之后,就可以扶正了,有问题吗?”

  “副营将?”任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你的经历,完全当得起!”李严道:“北伐,击败辽国,我们共同的念想!”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给你一天时间,好生安排一下你的家人,然后你就会忙起来,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亲兵突然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附在李严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严也是脸色骤变,轰然一下站了起来,伸手招了一个书吏过来,吩咐他带着任忠去办相应的手续,自己却是向外头跑过去,过门槛的时候,还险些儿被门槛绊了一跤。

  如此失态让任忠不禁大为疑惑,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让李严这个级别的人如此惊慌失措。

  可是出了什么事呢?

  不过很显然,能让李严失态的事情,肯定还轮不到他任忠来操心。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来便能成为营将,哦,还是副的。

  但这不要紧,很快就会变成正的。

  关键是,坐上了这个位置,他第一件事,便可以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结束这两年来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或者,能让小山子读点书,虽然晚了一点。

  别让他跟他亲老子和后老子一般,需要拿刀子搏命了,哪怕就是读书不成,能在后方做个文吏也挺好的。

  李严跨上马的时候,有些腿软,亲军推了他一把,这才爬上去。

  首辅遇刺!

  不是演戏,是真的遇刺了。

  刚刚亲兵也说得颠三倒四,这让他心急如焚,打马一路狂奔。

  直到他冲进了萧县县衙,看到了面色如常的萧诚以及高迎祥诸人的时候,这才松了一口气。

  萧县是他李严的防区,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要挨削了。

  “首辅,总管!”向前一步,他单膝下跪:“没什么大碍吧?”

  高迎祥摇了摇头:“首辅有两个亲卫一死一伤,伤的那个,也不知救不救得活。刺客混在人群之中突然发难,弩箭之上有毒。亏得首辅的亲卫都身经百战,经验丰富。”

  “刺客怎么知道首辅来了萧县?”李严道:“有人泄露了首辅的行程?”

  “估计不是!”高迎祥道:“正在审,不过首辅到了徐州一带,外头也是知道的,只怕对手是洒大网,各处都派了人。”

  “我马上安排大搜捕!”李严一跃而起。

  “不必大张旗鼓!”萧诚摇头道:“这件事,让知秋院和皇城司去查吧,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对了高总管,给江宁去信吧,韩锬可以出来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不跟我走弄死你

  本来想伪造一起萧诚被刺杀,因而顺理成章地让江宁守备韩锬带兵出来迎接。

  韩锬是萧诚的嫡系心腹,如今的官家又是萧诚一手养大,半师半父,出了这样的事情,小官家情急之下,让韩锬带精锐出来保护萧诚是应有之意,谁也不会怎么怀疑这里头还有别的小九九。

  不成想,刺杀还真的来了。

  实打实的,就差那么一丢丢。

  现在想起来,谢鸿还是满身的冷汗。

  两支淬了蛇毒的弩箭,别说正正命中,便是擦破一点油皮,也足以让人半死不活。

  也亏得萧诚贴身的两个侍卫,江湖道上出身,武功精熟,而且反应相当敏锐,听到弦响,第一时间不是去找凶手,而是两人立即便紧紧地贴上了萧诚,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了萧诚的盾牌。

  结果,便是一死一伤。

  伤的那一个,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医师用尽全部的手段,也只能是暂时保住命,主要是不清楚对方到底用的是什么蛇毒,不知道配方,便很难解毒。只能是以寻常手段来处置,然后便熬,看是蛇毒更厉害一些,还是这侍卫的生命力更强劲一些。

  “审出来了!”随同萧诚而来的知秋院都虞候韩冲衣服上还沾着一些血迹,身上隐隐带着血腥气,脸上煞气浓浓,“是刘豫的人。刘豫一共派出了五组人手,每组两人,他们用得是守株待兔的计策,这一组,恰好是碰到了首辅。”

  “如此说来,首辅,其他的地方,您就不能去了!”谢鸿道:“刘豫能派人来,那曲珍也不见得就不派人来。”

  “行!”萧诚自然也不愿意是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怕不怕死的另说,关键要是死在刺客手里,未免太憋曲,而且自己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这样死了,未免太遗憾。“反正样子也做得差不多了,现在他们刺杀我,因而让我勃然大怒,征集大兵对他们进行攻击这个借口,也就更说得过去了。”

  “正是,想来小官家听闻此事,也必然会勃然大怒的。”谢鸿微笑着道:“小官家素来不做声,如果发一次声,只怕在江宁的那些人,也是要给面子的。”

  萧诚看着李严有些惶恐的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可紧张的,这样的事情,以后少不了的。别忘了,我可是发了通缉令,以封候来激励天下英雄来杀死刘豫这些叛贼,我既做了初一,别人就能做十五,没什么可抱怨的。”

  “都是末将疏忽了。”萧诚越是和颜飞色,李严倒越是惶恐起来。

  “说说募兵的事情吧!”萧诚道:“我们都知道,要江宁那边发兵,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真发来了兵,你们也不敢将其用在第一线,还不如你们自己募的兵可靠。”

  “说来倒还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李严精神一振,当下便将那任忠的事情说了一遍。

  “祖宗之姓不可弃,祖宗之地不可丢!”萧诚喟叹道:“这任忠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这几句话,却是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啊,这大概也是北方百姓的心声吧。”

  “民心可用!”谢鸿亦是道。

  “可是也别忘了幽燕十六州!”萧诚道:“北方百姓盼我大宋王师北伐,但如果王师迟迟不至,这心,终也是会一天冷似一天的,等到再也捂不热了,那北伐之事,就平添了太多难处。”

  萧诚嘴里的幽燕十六州,在大宋立国之初,还热切盼望着宋师北伐,在最初的几次战斗之中,幽燕地区的百姓群起响应。但随着北伐失败,宋军再也不曾北望,人心自然也就冰冷了。

  如今,幽燕地区视宋人已如仇寇。

  新一代的幽燕地区的汉人,早就将自己视作了辽人了。

  “所以朝堂之上的某些人,短视之极,真正要拖个几十年,等到河北、京畿、京东那些地区的百姓,对大宋真正心冷了,我们北伐还能成功吗?还有希望吗?”谢鸿怒声道:“时不我待!”

  萧诚遇刺,江宁震动,官家暴怒,征兵一事,立时便开始加速,从最开始的不温不火,到现在的强令出发,稍有拖延,立时便会受到惩处。

  民间谣言甚众,四处疯传所征禁军、厢军上去之后,立时便会被推到最前线成为首辅心腹部队的替死换。在这些谣言之中,辽人几乎被说成了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神魔之徒了。

  这倒也怪不得百姓愚昧。

  一来这时节,消息闭塞,普通百姓获知消息的条件实在有限。

  二来辽人连东京都打了下来,连大宋的皇帝都掳了去,对于江南百姓来说,冲击实在太大。

  三来当然是因为有心人的传播,想要制造一点乱子,让萧诚的北伐进行不下去。

  对于这些人来说,为什么放着安安稳稳的日不过,非要起兵戈呢?

  在他们看来,有长江天险阻隔,如今又还掌握着淮河流域这个战略要地,完全可以维系南北分治,没有必要与强大的辽国去硬碰硬。

  刘豫、曲珍等辈的确不足畏,但问题是,他们只不过是辽人的两条狗啊,你打了狗,狗主人还不出来撑场面吗?

  过去大宋百万大军还被辽人打得四处找牙,现在半壁江山,焉是辽人对手?

  这便是北人与南人在大政方针之上的根本对立。

  如今朝堂之上,萧诚,岑重,张振、胡屹包括韩端都是北方人,吕文焕也勉强能算上,成绍是个没主见的,那头风大就往那边倒。

  准确来说,朝堂之上,北方占有优势,但在地方,在民间,却是南方势力占据绝对优势。

  在上头我斗不赢你,那在下头我给你使绊子,让你的政策落不到地,如此一来,想要北伐,岂不是一句空话?

  正因为如此,所以萧诚才要下狠手。

  一来他需要一场场漂亮的胜利来说服南方所有人,跟着我萧诚,有好处,大大的好处。二来,他亦需要将这股歪风邪气狠狠地打压下去。

  百姓不能随便乱动,但那些逃亡的禁军,脱藉的箱军,与山匪水匪有勾结的地方豪绅、官员,这一次却全都在打击的范筹之内。

  南方安逸太久了,他们基本上都没有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兵锋。

  当雪亮的刀子悬在头上的时候,恐怕绝大多数的人,都要瑟瑟发抖了。

  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把刀并不会落下来。

  但对于萧诚来说,只要大多数人服从也就可以了。

  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对南方百姓说什么家国大义,说什么同袍情怀。

  狗屁用没有。

  家国概念这个时候还根本就没有形成。

  现在连华夷之辩都没个结果呢!

  有人说狄夷之入中华则中华之,现在更有人进一步论断,狄夷只要施行中国之法,便算是中华之。

  这些从理论之上来论述辽人占据中原之地实施统治正当性的玩意儿,很大可能是自己那位三妹搞出来的。

  因为自己曾对她讲过在某个时候,很多有大学问的汉人却为了另一个狄夷政权服务,他们的理论根据,便是这一套。

  还别说,这些东西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具有极大的欺骗性。

  所以萧诚现在最想做的便是举起刀子,然后对麾下的老百姓说,跟我走!走不走?不走砍你!

  这是威吓!

  第二条嘛,当然便是要拉拢啦!

  拼命地发展经济,把饼子做大,让乡绅、读书人、农夫、生意人、甚至于官员、吏员都有得赚,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然后萧诚拿着叮当作响的铜钱大喊:跟不跟我走,跟我走,有钱分,不跟我走,弄死你!

  江宁新宋朝廷现在成立不过一年,朝堂内部纷争萧诚都还没有搞定,这第一步也不过是才刚刚开始走呢!

  想要上下一心,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集中力量办大事,差得远呐!

  所以这一次,萧诚不怕江南乱。

  他正想着这里乱上一乱呢!

  以前的江南区域太平静了,太铁板一块了。你想要动上一动,只不过伸了一个小指头去戳上一戳,立马便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当真是上下一心啊!

  这一次,他是逼得朝堂中的那些大佬不得不表态支持征军,这就让他们出现了两极分化,接下来再对付下头的那些小猫小狗就容易多了。

  名正言顺地拿下这些小猫小狗,上头那些人又不能出手相救,则与他们离心离德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如此,自己才能趁隙而入,让这块铁板,彻底变成一块肥沃的土壤,能种出丰收的庄稼来。

  “首辅真是好算计!”谢鸿微笑着道:“让那些人误以为借此可以掌握一部分军权,这块肥肉便钓得他们上了钩。只不过吕尚书倒是机警,借着这个机会出手,倒是一击就中了!”

  “这是我跟岑千里商量过的!”萧诚道:“吕文焕跟那些人是不同的。以前我压制吕文焕,是要彻底把襄阳行辕那边先整顿好,吕尚书在那边的威信太高了,不利于王柱他们治理军队。现在王柱他们已经基本掌控了形式,吕尚书想要再建一军,亦我所愿也!”

  “吕尚书只怕对您有些成见!”谢鸿道。

  “没关系,大方向上我们还是一致的。”萧诚笑咪咪地道:“所以这一次吕尚书的剿匪军一成,必然会对江南诸地那些水匪山匪下死手,一边剿匪扩大声望,一边借此壮大实力,这样好的事情,吕尚书怎么会放过呢!”

  “如此一来,腹心之地,便多了一支劲旅。”高迎祥道。

  “我们想要北伐,有战斗力的军队,越多越好。”萧诚道:“吕尚书志不在朝堂,他想要的是率军驰聘疆场,光复河山,如果能收复幽燕,那他更是连死都愿意。所以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满足他的这个愿望,让他重新出山率大军出击的。”

  “现在把他拘在朝堂,是要利用他的威望,来帮着我们收拾这帮绥靖派!”谢鸿笑道。

  “自然!”萧诚毫不讳言。

  “只怕现在他们都盼着我们在前线吃上一场大大的败仗,这样他们便可以有口实向我们问罪了!”高迎祥道。

  “问不问罪他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你这个位子!”谢鸿一针见血:“也不想想,这个位子,他们坐得住吗?”

  “那也得让我吃上一场败仗再说!”高迎祥傲然道。

  “这一次还真不能大意!”萧诚道:“曲珍是一个单纯的武将,看问题比较简单倒敢罢了,那刘豫却须小心,他必然能从我们内部的纷争看出一些小九九来。这一次我们在另一个方向一旦发动,他必然会抓住机会,在徐州沿线发起猛攻,看看能不能借机搂点什么的。”

  “那他可要失望了!”高迎祥笑道:“早就严阵以待,只等他前来,现在魏武打下了下邑,接下来韩锬他们又要再建功勋,我的部下到时候只怕眼馋得不行,不免要埋怨我这个总管不给力,不能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一个个嗷嗷叫的,刘豫若来,便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迎祥麾下,大多是云南路上招集的士兵。

  整体来说,现在云南路除了一些较大的城镇,整体上还是比较穷困的,当兵,打仗,获得奖赏、缴获战利品是这些士兵们最大的收入来源。每隔上一段时间,便会有专门的队伍收集这些士兵们的信件、斩获送回到云南老家,然后又带回来老家的一些物事、信件。虽然花费不菲,但通过这样的手段,却能让这些士兵安心在前线打仗。

  “要小心辽人会掺上一脚!”萧诚道:“镇南王耶律珍可不是一个善茬,这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家伙,辽国承天太后把他放在河北路上,防得就是我们。如果刘豫的兵马之中掺了辽军,那这仗,其实还有得打。”

  “首辅所提这一节,我倒还没有想过。”高迎祥遽然一惊,拱手道:“多谢首辅提醒!”

  “我马上就要回江宁去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表演了!”萧诚道:“你们这里做得越好,我在江宁便越游刃有余!”

  第六百一十二章:不谋而合

  济南的齐王宫已经修了一年了。

  将原来的济南知府衙门整整扩充了十倍亦不止。

  本来济南地面之上不是没有更好更奢华的地方可以供刘豫入住,但这家伙认为现在这知府衙门是他的福地,不愿意挪窝,但又要让这衙门符合他现在的身份,便只能改扩建了。

  钱嘛,现在刘豫是不在乎的。

  刘豫的齐国所统辖的地方,基本上囊扩了原本大宋的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

  那时耶律敏率领属珊军进军京东的时候,刘豫不战而降,整个京东路算是没有燃起战火。

  但京东路的不抵抗也使得耶律敏能够迅速率领数万属珊军南下,加入到了攻打开封的辽国大军之中。

  如果当时京东路拼命抵抗,能够拖住耶律敏的这数万属珊军的话,东京城内未必就会这么快投降,而周边的府县,也能组织起更多的勤王军队前来支援。

  那也许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刘豫、柳全义等人的封王,直接刺激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投降。

  河东没有遭受到什么战火的荼毒,走在这片地面之上,似乎一切都如同过去一般,依然是男耕女织,天下太平

  不像现在曲珍统治的开封以及原京畿地区,被辽人肆虐了一遍之后,现在已经陷入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

  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生产无法恢复,经济无法重振。

  为了维持统治,维持大军的日常开销,曲珍唯一的办法,便是拼命地压榨周边的百姓。

  但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百姓活不下去了,要么死,要么跑,要么便是反抗。

  没有人愿意无声无息的死。

  兔子急了还要蹬鹰,狗急了还要跳墙呢,更何况于人。

  于是在这片地面之上,暴乱便是家常便饭,不是这里杀了吏,就是那里宰了官,官军倒也喜欢,一听说那里出了匪乱,立即便驱兵前往,杀光了匪,还能在本地捞上一笔。

  造反不成,那自然便只有跑了。

  不过跑也有着极大的风险,跑不脱,多半便会被抓去沦为苦力,刑徒,而妇人被抓住,直接便被塞去女闾,那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想想便知道了。

  跑得脱的,还真是少数。

  曲珍首先要满足的,便是他的军队。

  没有了军队,他啥也不是,这一点他很清楚,所以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士兵的士气。

  刘豫治下的齐国,虽然比曲珍要好,但其实日子也并不太好过。

  因为辽人的摧逼甚坚。

  齐国的国相,直接就是由一个耶律大树的辽国人担任的。

  过去需要上缴给开封的贡赋,现在需要上交给中京,但时不时地一些额外的负担,也需要他们来承受。

  就像前一次耶律敏的军队开拔,齐国就摊到了一笔开拔费,足足两百万贯,让刘豫心疼了好久。

  敢不给吗?

  当然不敢。

  就在济南,还驻扎着一支足足三千人的辽国骑兵呢,他们可是只听命于耶律大树。

  而遍布于整个齐国的辽人的税吏,更是对齐国的收入心知肚明。

  你要是敢不给,只怕辽国人便会思忖着换一个齐王了。

  没看到赵王刚刚换了一个嘛。

  正在建齐王府的刘豫,可不想新王府还没有住,就莫名其妙地死球了。

  他还想把这王府传给子子孙孙呢!

  “谭夫子,你说这天下事,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刘豫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按着你的谋划和设想,一步步地走来,可终究还是出了偏差,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距离你构想的逐鹿天下的目标,可是越来越远了。”

  半躺在软榻之上,一个丫头拿着一把精致的镶金戴玉的梳子,替刘豫梳理着那把漂亮的大胡子。

  而在他的对面,一个脸色有些青白,蓄着三数长须的老人箕坐在火盆之前,盯着燃烧的火苗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他是刘豫的谋主谭直,一个前半辈子努力想进入体制之中却屡屡失败,在家财耗光之后,不得不投了刘豫做一个清客,然后他的后半辈子,便在鼓捣着刘豫造反。

  他成功了。

  现在的刘豫成了齐王。

  当然,距离谭直的终极梦想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谋事在人。”谭直抬起头,看着刘豫,道:“要不是徐州丢了,眼下大王的境况就要好得多,掌握着战略主动权的大王,进可攻退可守,现在,的确是有些关碍。不过也并不是不能过去的。”

  说到这件事,刘豫便痛心疾首。

  千思虑万周祥,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被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谢鸿和刘俊摆了一道。那个时候,谁知道他们是哪根葱啊,可就是这两个当时的小人物,一举拿下了徐州,然后硬是等来了萧诚的援军,然后砀山,下邳等一系列军事要地失守,使得齐国在淮河流域顿时便失去了战略主动权。

  原本谭直的谋划,是以徐州为基础,然后大举攻伐,占领淮河流域,接下来再以合肥为起点,发起南征。

  说什么长江天险,当真是笑话。

  没有了淮河流域,谁能凭着一个长江便高枕无忧?

  看看这历史,那一个划江而治的最后能守住?

  长江就是一个大漏勺。

  只可惜啊,萧诚竟然从遥远的西南千里迢迢而来坏了他的好事啊!

  而现在,萧诚更是成了刘豫前进道路之上的一个看起来无法逾越的障碍。

  如果没有萧诚,现在兴许刘豫早就跨过了长江,占领了江南。

  江南那些软脚蟹那里是雄壮的北军的对手?大军一至,只怕立时就会缴械投降,一旦占据了整个南方,刘豫便有了资本与辽人扳扳手腕了。

  逐鹿天下,刘豫为什么就不行呢?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才算是真正的功成名就。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一定要跑去赵宋皇帝的宗庙里去撒上一泡尿。

  你的子孙有眼无珠不识人才,将我这样的珠玉拒之门外,所以才有了今日这样的倾覆之祸。

  “其实现在这样也不错!”刘豫笑着拧了一把眼前丫头的屁股,那丫头嗯了一声,扭动着身子,双眼如水在刘豫身上剐来剐去。

  “大王,这可错了。”一颗火星子蹦起来,落在了韩直的火上,让他猛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咧着嘴道:“别忘了,此刻就在济南府中,还有一个耶律大树便能骑在您的头上作威作福,您是王,他是相,可是他有半分尊重您吗?”

  刘豫苦笑:“谁让他是辽国人呢!”

  “是啊,大王,我们辛辛苦苦十几年谋划,难不成最终就是为了给辽人当奴才吗?”韩直冷笑。

  “辽人势大,如之奈何?”刘豫一摊手。

  “当年赵宋还不是一个巨无霸,可那又如何?”韩直反问道:“辽国照样隐忧重重,现在是没问题,但过些年就没问题了吗?等那耶律贤长大,承天皇太后也不过三十光景,那时候,太后甘愿退居幕后还是长大的皇帝想要手握权柄?嘿嘿,也不过七八年光景,必然会有好戏看的。”

  “争还是要争一争的,只不过眼下,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是那萧诚啊!其磨刀霍霍,还搞一个什么通缉榜,当真视我等为无物啊!”

  “这不过是小谋,不值一提。”韩直道:“所以大王,当下曲珍的求援,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理,而是要出大军帮忙。曲珍所言,唇亡齿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是已经派了人去行刺那萧诚了吗?可惜啊,听说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啊!”刘豫哈哈大笑:“他想要刺客要我的命,我先让他尝尝被人惦让是一个什么滋味?听说此事发后,江宁的那个儿皇帝吓得赶紧派了韩锬带大军北上来迎萧诚回去,哈哈,痛快,痛快,出了一口恶气!”

  “死了的确是不错,可是没死,只怕接下来我们的形式就会更加紧张。”韩直道:“大王,眼下正是一个机会,如果我们能夺回徐州沿线,那整盘棋就活了。”

  “浓冬时节出兵,士气不高啊!”刘豫道:“不如等到开春之后?”

  “大王,开春之后,哪里还有机会,宋军现在正猛攻商丘,看他们的意思,是想直击开封,夺回东京呢!”韩直道:“真让他们夺回了东京,必然会震动天下,那时候天下这天下民心,必然又会被那萧二郎重振而起,便是我们齐国,又何能置身事外?就算眼下看起来服服帖帖的那些人,不见得还会安分守己。”

  刘豫皱起了眉头,犹豫不决。

  “大王,这个时候,助人便是助己,更何况,如果能一举夺下徐州,下邳,砀山等地,于我们那是一件大好事。”韩直青白的脸上浮起了丝丝红晕,“宋军猛攻商丘、宋城,意图攻击开封是政治上的谋算,而我们如果夺下徐州则是战略上的胜利,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那一切便又重新回到了正轨之上了。”

  “兵力不足,钱粮不足!”

  “先停了齐王府的工程,然后再邀请耶律大树麾下那三千骑兵出兵!”韩直道。

  刘豫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显然有些心疼,齐王府的工程停一停倒也罢了,战事一停,接着修便好了,不过是延后几个月住进去。但请耶律大树麾下那些辽兵作战,花费的就不是一两个钱了。

  “大王,与以后的宏图伟业比起来,几个钱算什么?咱们齐国拥地千里,良港无数,每日进项成千成万,些许钱财,去了又来,有何舍不得的!但机会,一旦失去,却是不可能再出现了。人的一生,能有几次机会啊?”韩直苦口婆心。

  重重一拳击打在软榻榻沿之上,刘豫一挺身坐直:“夫子说得是,不过许些钱财而已。我马上选派将领,征集兵马出击。二万人马,差不多了吧?”

  “要么不打,要么便要齐全力一击,我仔细算过,真要占据绝对优势,只怕要五万再加上耶律大树那三千辽骑方可。”

  “五万?”刘豫惊呼,他知道韩直口里的五万,便是真正的五万精锐,可这样一来,他几乎便要抽空整个齐国的兵力,再加上二倍的民夫,这便是十几万人了。

  “不可不可,一旦抽空了全国的兵力,各地反贼势必便会声势大涨,三万,最多三万!”刘豫摇头道。

  “这是一个机会!”相国府中,耶律大树正接待着从河北路上来的一个客人。

  来人地位很显然不低,与耶律大树竟然是平位而坐,此刻正侃侃而谈:“这大半年来,刘豫一直龟缩不出,大王很不满意。只有不断地出击,不断地消耗才符合我们大辽的利益,不管是消耗他刘豫的实力,还是对面新宋的实力。”

  “可是这一年来,齐国在财赋之上对大辽还是颇有贡献的!”耶律大树争辩道。

  来人笑着点头:“可是国相,大头还是刘豫得了去。这个人,亦是野心勃勃之辈,实力过强,会滋生一些不必要的想法的,只有他弱的时候,他才会祈求我们的保护,才会对我们言听计从,就像现在的曲珍一般,我们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而刘豫,还与我们讲条件,不就是因为他实力尚可嘛!”

  “要是他这一仗打赢了呢?”

  “没关系啊,打赢了更好,能够拿下徐州的话,对于大王来讲,那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这也是大王要你带着三千辽骑去见机行事的原因所在!”来人道:“如果有机会,那就坚定出击。如果没机会,也可以作为督军,逼迫刘豫所部死战。反正不管消耗多大,只要给对方也造成足够的损失,大王都是满意的。”

  “明白了。”耶律大树点头道:“是我思虑浅了,齐国如今进贡的这点财富,咱们大辽压根儿就没有看在眼里。”

  “当然,如今在承天皇太后的圣明领导之下,咱们国力正蒸蒸日上,他这点子钱,如何能看在我们眼中。”来人道。

  第六百一十三章:暗渡陈仓

  砰的一声,一柄刀连刀带鞘重重地砸在蔡州知州王文才的大案之上,将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的王文才吓得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冯波,你想干什么?”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狞笑的蔡州守备,禁军统领冯波,回过神来的王文才勃然大怒。

  “我想干什么?王知州,大王下令我部立即开拔,增援宋城,以应对宋军攻势,可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迟迟不肯拨付银钱,我部如何开拔?这要是误了大王的事,你担待得起?”冯波手按在刀上,粗大的指节抚摸着刀鞘上的雕花,脸上的刀疤腥红,显得格外的狰狞。

  “冯统领,本官记得,该有的粮草,本官已经尽数拨付了,不曾差你半份!”王文才冷笑:“要不要让你的后勤官来我这里与州里户曹对对帐?”

  “粮草是给了,可开拔费呢?”冯波刀缓缓出鞘半寸,滋滋啦啦的声音,让人听得心慌。

  “什么费?”王文才讶然。

  “开拔费!兄弟们这可是去拼命的。开拔费,安家费总是要先给一些的,不然,兄弟们哪里肯走?到时候闹将起来,知州可是担待得起?”冯波呛的一声,还刀入鞘,上身探出。

  “什么开拔费,本官闻所未闻。”

  “今天不就闻了!”冯波锵锵地笑了起来:“王知州,你如不给,弟兄们便不愿开拔,误了大王的事情,那末将的脑袋未免也就保不住了,所以,末将只好自取了!”

  “你想干什么?”看着径直便向外走去的冯波,王文才大惊。

  “知州不给,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不过五万贯而已嘛,我想还是很容易就搜罗齐的!”冯波冷冷地道。

  “回来,我给!”王文才咬牙切齿,怒视着冯波,两手握拳,捏得卡卡直响。

  冯波所谓的自取,自然便是要去纵兵抢掠,只怕马上就是血雨腥风了,那些当兵的一动,难不成就只抢一点钱吗?必然是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冯波大笑起来:“末将就知道,知州是体恤我们这些拿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家伙的。”

  看着扬长而去的冯波,王文才颓然坐下。

  大宋才亡了几天,这些武将便一个个的骑在文官头上拉屎拉尿,不可一世了。

  这天下大乱,终是以武犯禁,难怪自太祖伊始,便要狠狠地抑制武将的势力了。

  “知州,五万贯啊,府库里哪有这么多钱,为了给他们筹备这一次出战的粮食物资,已经花用得差不多了。”户曹参军愁眉苦脸,狠狠地揪着自己不多的几根长须。

  “能怎么办?拿我的贴子,去请那些大户吧,给他们说说吧,凑一凑,五万贯,总是能凑出来的!”王文才叹息道。

  “说什么士兵的开拔费,只怕是他们自己要的吧?”户曹参军自己就是本地大户,一听之下,就知道这一次的大出血又是不可避免的了,不免恨得咬牙切齿起来。“一去不回才好!”

  听到他的咒骂,王文才却是沉默不语。

  随着宋军发动攻势,拿下下邑,活捉黄海之后,兵马一鼓作气,直指商丘、宋城等地,一旦商丘宋城诸地失守,则宋军便可直击要害,兵临开封了,也由不得曲珍不着急忙慌。

  到处抽调兵力去增援商丘、宋城诸地。

  便连驻守东京城的兵马,也有数万人正在向上述两地集中。

  整个赵国境内开始大动员,除了驻南阳的军队未动之外,剩下的,要么在向商丘宋城移动,要么便是在向东京城移动。

  而与此同时,齐国的兵马,也突然活跃了起来,向着徐州方向推进。

  渐渐的倒是有了一些齐赵联盟的意思了。

  牵一而发动全身,因为宋军攻击下邑,威逼商丘诸地,却是引得数方势力均开始参与了进来,一场大规模的战事,竟是要一触即发了。

  安静了半年的中原大年,忽然之间便战火再起。

  数日之后,拿到了五万贯开拔费的冯波心满意足地带着他的军队一路北上,留下了王文才对着空空的府库愁绪满怀。

  这些带兵的混帐,只知道索取,不停地伸手,却不懂得,如果不让百姓休养生息,不让百姓安心生产,又哪里有东西可让他们要呢?

  如今自己手中空空,一到开春,便是春播,到时候种子、农具、牲畜,什么都没有,一州之春时,必然要误的。

  你误地一时,地误你一年。

  没了收成,咋办?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打大户打秋风。

  腆着个脸去要也罢,打欠条赊要吧,必要的种子农具还是要备齐的,至于大牲畜,差不多都被冯波他们搜刮干净了,那些大户也必然是不肯借出他们本就不多的大牲畜的,那就只能靠人力了。

  好歹也将把明天春耕的东西备好才是正经。

  “别想过个好年了!”他没好气地对着手下的几个参军道:“接下来的日子,咱们分别上门去打秋风吧!”

  新蔡的大户蔡中信,毫无疑问可算是整个蔡州的第一大户,说新蔡一半以上的土地是他家的有些夸张,但三四成,那是绝对有的。

  以前王文才是绝对看不起蔡中信的。

  有钱怎么的?

  这钱来得脏着呢!

  商人,低收高卖,囤积居奇,坏事尽是这些人做的。

  赚得一些不干净的钱后,回到故乡大肆置田买产,十几年下来,尽然积累了偌大的财富。

  不过别看他有钱,便是冯波,也不敢太过分地打这一家的主意。

  因为蔡家,在辽人南征之时,便开始招揽人手,筑墙修堡以为自保,如今的蔡家堡高墙深垒,上千庄丁,堡门一闭,便自成天地。

  当然,对于蔡州的日常不太过分的索求,蔡中信也是毫不打折扣,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与官府还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现在,王文才需要蔡中信来领个头,再为州里的安稳献一份力,哪怕刚刚给冯波的那五万贯里头,蔡家便出了五千贯。

  站在蔡家堡外头,仰头看着那高高的外包青砖的夯土堡垒,王文才的脸庞抽搐了几下,这要是在以前,蔡家绝对要被安一个图谋不轨的大帽子给剿了,可现在,反而是这样的堡垒,能让周边的人安心。

  至少新蔡一地,因为蔡家堡的存在,而太平不少。

  反正一般的流匪是不敢来这里的,即便是骄横跋扈的冯波,手下来这里撒野,被揍了一顿之后,冯波也只是派人来讨要了一点汤药费便偃旗息鼓。

  说白了,还是拳头硬便有理。

  礼崩乐坏,规矩都没有了。

  王文才的叹息声随着面前的吊桥轰然落下,蔡文信抱拳快步而出而转成了满面的笑容。

  “蔡员外,又来叼扰了!”

  “知州肯上门,那是蔡某的荣幸,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蔡文信大笑,身高臂长,虎背熊腰的蔡文信不像是一个生意人,倒像是一个赳赳武夫。

  不过王文才倒是很清楚这个人的底细,本地人,学文不成,转而便去做了生意。

  他家本来只是一个本地乡绅,有些家底,到了他手里,这才大放展彩,不过十几年前,便差不多成了蔡州第一大户。

  “蔡员外这堡子,可比州城都要坚固许多了!”踏进寨子,随着吊桥拉起,堡门关闭,整个堡子便几乎与外隔绝了。王文才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知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现在外头不太平啊,小偷小摸都不消说,那些流匪,山匪,马贼,当真是防不胜防,他们不敢去打州城,但却敢来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撒野啊,没办法,大家伙只能聚起来自防自护了。”蔡中信道:“要是冯将军给力一点,我那里会花这么钱去建这么一个堡子哟!”

  王文才干笑了几声。

  看这堡子里的堡丁,一个个振刀持枪,神采奕奕,倒是比州城里的官兵显得更英武一些。

  “堡子里现在有多少人?”

  “平素住着的倒也没有多少,只不过一有乱子,四乡八里的人都要过来避难,人就多了!”蔡中信笑道:“最多时候,有一两万人,不过那可就把堡子给塞得满满当当。一般情况下,也就两三千人吧!”

  “这样的?”王文才指着那些青壮。

  “这样的平素也就三五百,不过一有乱子,倒是可以随意聚起个一两千。”蔡中信笑道:“平素他们用的刀啊枪啊,便都存在我这里!”

  看着王文才脸色变得相当的不好看起来,蔡中信却是直接道:“这些刀枪,都是在下跟冯波冯将军买的,冯将军是知道的!”

  王文才的脸色便更难看了起来。

  “这一次本官前来,是想请蔡员外再次慷慨解囊,好让州里能够备下明年春耕用的种子,农具等物。”王文才站住了脚步,不想再进去了。

  蔡中信太放肆了!

  有些事情,你不说,我可以当作不知道,你要说了,我又管不了,岂不是太没脸了。

  “钱,不是问题!”蔡中信大笑,竟然有些不礼貌地牵住了王文才的衣袖,道:“知州,难得来一趟蔡家堡,怎么也得喝一杯茶再走嘛!”

  王文才心中有些惊恐,突然觉得今天这一趟只怕是来错了,蔡中信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至少在他面前,还是恭恭敬敬,但今天,对方的表现,太不寻常。

  回头,看着堡子紧闭的大门,看着自己的十几个随从,此刻正被堡子的庄丁们围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还爆发出阵阵大笑之声,而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户曹参军,脸上青白青白的,显然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踏进大厅,一个年轻人当堂而立,看着王文才,却是微笑着双手抱拳,道:“罗信,见过王知州。”

  “罗信?”王文才有些懵,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一边的蔡中信补充道:“罗兄现在在江宁朝廷任六科给事中,是萧首辅最得力的帮手!”

  王文才顿时双腿发软,要不是蔡中信一把扶住他,他只怕当场就坐在地上了。

  “王知州,曲贼谋逆,背叛国朝,王知州以前势单力薄,不得不从贼,但这两年来,王知州治理地方,力保蔡州一方平安,萧相公深为赞赏,所以让我来劝一劝王知州,弃暗投明,未时未晚也!”

  王文才转头看着蔡中信,满脸绝望之色。

  “王知州,蔡某这些年来能有如今之成就,皆是托萧相公之洪福,如今,萧某也是大宋商业联合会一员,也有一张投票权。”蔡文信笑吟吟地道:“王知州不但爱民,亦有治理地方之能,这些事情都是蔡某跟相公禀明了的,所以才有罗给事中蔡州这一行,其它地方,诸如陈州,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罗信微笑着道:“王知州在蔡州颇有名望,与蔡公可算是珠联璧合,二位振臂一呼之下,蔡州上下,必然群起响应,翻掌可下!”

  事到如今,王文才还能说什么?

  而且,如今江宁新宋来势汹汹,而且是天下都承认的正统,能回归国朝大旗之下,也未尝不是他的心愿。

  次日,王文才、蔡中信带着近两千乡军返回州城,旋即州城降下了赵国旗帜,近两年未见的大宋旗帜,飘扬在了州城上空。

  与此同时,颖州禁军统制官余胜,率领三千颖州禁军、五千厢军,突然攻入了陈州,一日下界首,五日克项城,而来自淮南的另一支宋军更加凶猛,三天之天,破淮阳,克宛丘,斩杀陈州知州黄经,禁军统制石锐,紧接着破周口之后,大军旋即攻占了毫无防备的郾城。

  也不能说是毫无防备,只能说是这支军队来得太快,一路之上,基本上都是对手还没有完成集结,便被这支军队毫不留情地彻底打垮。

  这一结果,就导至还没有走了蔡州的方波率领的驻蔡州禁军被堵在了境内。

  向前,猛虎一般的一支军队堵在了前头,

  回头?王知州已经打起了大宋的旗帜,如今在蔡中信的帮助之下,蔡州的豪强地主们组织起了地方团练兵马,正磨刀霍霍。

  消息传来,数千禁军以及更多的厢军,一个晚上便跑了一小半。

  第六百一十四章:图穷匕现

  离着营房还远,王文才便听到了从营房里传来了雄壮的歌声。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调子很奇怪,词也古怪得很,军营里大兵们唱得,应当是战歌,可这战歌的格调,王文才却是闻所未闻。

  “江宁守备军的前身,是萧首辅的亲卫营,首辅亲自训练的,与其它军队格外不同,包括了这许多曲子。”蔡中信介绍道:“我以前有幸去参观过这支军队,这是他们传统的拉歌呢。”

  “什么叫做拉歌?”王文才好奇地问道。

  “在我看来,就是闲遐时没事让士兵们找点乐子!”蔡中信笑道:“具体有没有别的功效,我就不知道了。”

  大营门口,一名奉命接来迎接的军官将两人带进了大营。

  天儿其实很冷。

  但那些士兵却在地上盘膝而坐,在他们的中间,一大堆篝火熊熊燃烧,完全看不出这些士兵们刚刚转战数百里,故克了两州之地,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倒似是全队拉出来游玩一般。

  这个时候王文才看到的却不是拉歌了,而是两个士兵站在篝火前唱着戏。

  其中一个手里捏着一个帕子,扭着胯翘着兰花指扮女人,两人一唱一合,看得出来,这两人以前只怕就是干这个的。

  一曲唱罢,下面掌声如雷,两个人得意洋洋地下去,却是专门在对面的那群人中却转了一圈,显摆的意思明明白白。

  “他们赢了!”蔡中信道。

  “这也要论个输赢?”

  “军队嘛,自然是要处处争先的!”旁边的那个带路军官笑着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中军大帐之前,带路军官显然是事先便得到了嘱托,直接便引了二人进去。

  大帐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看到他们进来,都是站了起来。

  王文才一看,却是有好几个熟人。

  颖州知州唐松,颖州禁军统制余胜。

  这些年,王文才终于搞清楚了状况,原来唐松,余胜早就悄悄地投靠了江宁方面,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投靠,才有了这一次宋军的雷霆行动。

  “见过王知州!”唐松,余胜二人抱拳向王文才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王文才敢紧还礼,论年龄,论辈份,论官职,他的确要比这两个人都要高,可此一时也彼一时,人家现在是主动投奔的江宁,而自己呢,是被逼着投奔的江宁,这里头的区别,大着呢!要是带拿着架子,只怕以后日子不好过。

  坐在正中的,却是六科给事中罗信,而罗信的旁边,着着一个彪形大汉,罗信已经算是少见的高个了,但这个巨汉,身高只怕超过了九尺,足足比罗信高了一个脑袋出来。

  这个人必然就是江宁守备,都指挥使韩锬。

  韩锬,绰号锤子,萧诚心腹嫡系。

  为了这一仗,萧诚竟然连他都派了出来,可见对这一战的重视程度。

  “见过罗给事中,见过韩将军!”王文才一一行礼。

  韩锬脸上没什么笑容,但却也没什么架子,抱拳向王文才行了一礼便罢,罗信倒是热情得很:“王知州果然在蔡州一呼百应,短短的时间,居然能组织起近万的队伍来。”

  “这都是蔡兄的功劳,不敢居功,不敢居功!”王文才连连摆手。

  “不不不,像从冯波那里逃散的厢军、禁军最后居然能聚集到您的麾下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罗信大笑:“如此,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可就更有把握了。诸位,请坐!”

  罗信笑吟吟地道:“在下奉首辅的指派,来指挥这一次的战事,惶恐之极,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误了首辅的大事,接下来,还望诸位大力相助,戮力同心,把这一次的差事办好。”

  除了韩锬,其他人都是连连点头称是。

  罗信这么说,是因为他这个六各给事中虽然位居要害,但品级还真是不高,只不过七品而已。而下头坐着的除了蔡中信,随便那一个都比他的职位要高上好几级,即便是蔡中信,那也是在联合会中有投票权的人,这可比官位可要有价值得多。

  当然,罗信也就是客气客气。

  职位固然重要,但位置更重要。

  作为萧诚的心腹嫡系,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拿乔。

  就这营帐之中,敢不给他面子的,大概也就只是韩锬一个人罢了。

  “其实战事发展到了现在,已经大致明了。”罗信道:“说是图穷匕现也不过了,我们的真正目的,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攻商丘,打宋城,威逼开封是假,下蔡州,击唐州,取南阳才是我们的真正的目标!”

  说一出口,即便是颖州的唐松与余胜也是吃了一惊。

  很显然,他们也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计划的。

  “诸位,此时此刻,中部行辕总管王柱已经率军出襄阳了,我们接下来的任务,便是配合中部行辕王总管,两面夹击,克唐州,取南阳!”罗信一掌击在桌子上。

  如果说襄阳是南方两方的一个旋转门的话,那南阳便是北方的一道门户,如果让南方握有了南阳,便可以背靠南阳盆地,好整以遐地整军备战,然后发动北伐。

  而北方握有南阳,则可以对襄阳构成极大威胁,一旦襄阳失守,则北方掌握这道旋转门,等于是打开了南方大门。

  这一次的作战,曲珍调集了大部分辖下的军队往援商丘、宋城,然后又大力加强开封的防守,唯一没动的,就是南阳的兵马。

  对南阳的重视,可见一斑。

  “现在南阳周边的兵马,基本上都已经被我们成功调动,短时间内,无法回援南阳,这是我们取南阳的最佳时机,一旦夺下南阳,则战略主动权,从此尽握在我手中!”罗信握紧了拳头,笑道:“曲贼授首之日不远矣。”

  一张绘制详细的地图在众人的眼前被展开,与王文才平时看到的地图不同的是,这张地图,详细到了每一个村子,每一座山甚至于每一条溪流极为详尽。

  “南阳重镇,我们知道,曲贼自然也知道,所以这一次,别处的兵他都动了,但唯独没有动南阳的兵马”罗信道:“南阳现在总兵力大五万左右,其中分驻在新野,邓州,泌阳三地的兵马约为三万人,他们与南阳一起构成了一个菱形的防护态势,攻其一点,其中任何两点都可以来救援。而其又有南阳盆地作为其后盾,粮草不缺,正面强攻,很难奏效。而且南阳都指挥使解宝、泌阳于郜,邓县郑钦,新野的陈璟,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是一个不错的对手。这一年多来,王柱王总管屡次诱敌,对手却是置若罔闻,根本就不探脑壳出来,看来曲珍与崔昂还是不同的,崔昂一心要击败我们,而曲珍却只想守他这一亩三分地。不过这样一来,对我们来说反而难办了。”

  说到这里,罗信笑了起来:“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这一次大规模的诱敌之策,大家也看到了,为了拿下南阳,整条战线都被调动了起来,而且徐州方向必然还会因此遭到伪齐刘豫的猛烈攻击,如果我们不能顺利拿下南阳的话,可就愧对首辅的苦心孤诣的谋划,也要愧对徐州前线将士拼命抵抗伪齐进攻为我们争取到的时间。”

  “既然曲贼主力都在襄阳方向的话,那我们这边的压力就很小了,关键的是,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南阳!只要我们大军出现在南阳,则敌人士气必然崩溃!”唐松道:“这一路过去,能挡住我们的,不是敌人,而是地形。”

  “不错,这才是关键之中的关键!”罗信道:“也是需要几位多多操心的地方!至于攻坚克敌,扫清沿途的障碍,自有韩锬韩将军来负责,颖州、蔡州两地的军队,只需要埋头行军然后跟得上江宁守备军的步伐就可。”

  这话说得便让在场的另几位有些不服气了,不过大家都是城府颇深之辈,也没有必要这个时候跟罗信置气,但都是在心里憋了一口气,在接下来的行动之中,一定要让罗信好好地看一看他们的人马,也不全是吃素的。

  说起来大家既然已经投了江宁,自然是要拿到足够的功劳才行,否则以早前从敌的这个案底,只怕在江宁是不招人待见的。

  拿下南阳这样的军事重镇,足以洗清过往的黑底子了。

  “韩将军开路,颖州、陈州兵马由余统制指挥,蔡州兵马,由蔡员外指挥。唐知州,王知州,这两支兵马的粮草供应,可就要靠着你们二位了。”罗信安排道。

  “韩将军的兵马粮草供应呢?”王文才问道。

  韩锬的江宁守备军五千人,可关键是他们全都是骑兵,即便是步卒,也是骑着马的步卒。

  “我们自备有干粮,不需要你们供应!”一边的韩锬嗡声嗡气地道。

  “自备了有?”王文才哑然。

  罗信笑道:“江宁守备军出来之前,已经自备了大约二十天的干粮,先前一路之上都没有用,接下来才会派上用场。”

  王文才有些怀疑,五千连人带马的后勤辎重还是不少的,他可没见到营中有多少辎重。

  “我们军队的干粮有些与众不同,是特制的。”罗信笑道,“一小块,便能饱腹。这种制备干粮的法子,其实以前的大宋边军都是有的,不如大家一齐来尝尝?”

  说到这里,王文才也是反应了过来。

  他在书上看到过。

  将粮食煮熟,磨成粉,然后晒干,再蒸煮,再晒,如此倒腾个三五七次,一斤粮食最后还能剩下个三两左右,然后将其压制成块,吃的时候瓣下一块用水一泡,便是一碗,饱腹感极强,不过也是难吃之极,只是在作战之时才给军队使用的。你天天给军队吃这样的,士兵不跟你拼命才怪。

  让士兵连着二十天吃这样的东西,大概也就只有外面的这支军队才做得下去吧。

  不长时间,韩锬已是让人冲泡了数碗这种干粮出来,王文才看着一碗糊糊,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却是一怔。

  “还不错吧?”罗信大笑:“我们在里头加了不少的东西进去,保证营养,也要保证味道。说起来上次出使西北,我便靠着这个东西一路走过去的呢!”

  其实让这种干粮好吃也不是什么难事,关键就是一个成本问题罢了,愿意花大价在这上面的,或者除了萧诚,还真没有什么人愿意了。

  有时候军队的士气,就是一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之上。

  用萧诚的话来说,让他去跟士兵同吃同睡他做不到,让他去给士兵吸脓治伤更不可能,他能做的,便是尽量地改善士兵们的生活条件,作战装备。

  而这,才是最关键的。

  至于其它那些事情,让亲自领兵的将领们去做吧。

  走出大营的时候,夜色已经落下了帷幕。

  不知不觉之中,众人竟然已经就接下来的战事讨论了大半天的时间。

  数千人的大营,安静之极,也就偶尔能听到马嘶之声,与早先他们进来的时候的热闹完全不同。

  一动一静之间,却是体现出了这支军队真正的可怕之处。

  “蔡员外,你什么时候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走在回营的路上,王文才问道。

  “这说来可就久了!”蔡中信笑道:“当年我外出做生意,其实是亏了大本的,几无脸面再回故乡,就在那时候,我听说萧首辅,哦,当年还是萧签判去黔州开边的消息,那时的我,纯粹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便跑去了黔州,那时的黔州,还真是蛮夷未开化之地,不过王知州,这样的地方,倒也是机会多多的地方,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我这一生之中,或者是几辈子当中,作出的最英明的一次决定。”

  “这么说来,你跟着首辅都有十几年了,那怎么没去江宁任职呢?”王文才有些不解。

  蔡中信大笑:“这里头有些关节,等以后王知州便会明白的,其实入不入官场,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了。”

  第六百一十五章:直逼南阳

  陈璟看着远处一个个正在缓缓逼近的宋军步卒方阵,只觉得咽喉有些发干,嘴里发苦。

  宋军的攻击来得太过于突然,以致于到现在为止,南阳方面还没有任何的反应。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商丘、宋城方向,大家都在猜测江宁方面是想拿下这两地之后,兵锋直逼开封。

  可谁都没有想到,万众瞩目的商丘、宋城只不是一个幌子,南阳,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

  颖州、蔡州、陈州连接丢失,数万宋军如同猛虎下山,直逼唐州,其前锋已经越过了方城山,直接威胁到了南阳。

  而这支部队,赫然竟是来自于江宁的萧诚的嫡系部队,由韩锬率领的江宁守备军。

  由此可见,这是一场策划已久的阴谋。

  陈璟很清楚,现在只怕他已经不能够指望泌阳、邓县两地的援军了。

  不管是郑钦还是于鹄,只怕第一时间就都会派出援军回救南阳。

  新野,不过只是南防突出在前方的一个支点,重要性远远无法与南阳相比。

  守住!

  必须要守住!

  上一次宋军进攻新野,不是就守住了吗?

  自从自己上任这几个月来,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不停地征召民夫来加高加固城墙,而护城河更是与白河连接了起来。

  新野城三面环水,宋军唯一能展开进攻的,就是南面那展开面积不到百步的狭窄区域,他们真要敢从那里来,那自己也不吝于让那百步区域的尸体堆集如山。

  东京政变,陈璟与戴炜两人打开城门,迎接了曲珍入城,随着曲珍上位,两人自然也得到了应有的奖赏。戴炜如今还是在东京城中带兵,成为了曲珍的护军之一,而陈璟,则是被派到了新野,成为了新野数千军队的统制。

  新野位置突前,是与宋军交战的第一线,军士也都是经过战争洗礼的老兵,不能不说,曲珍还是很看重陈璟的能力的。

  而陈璟也很清楚,只有守住新野,才能保住自己性命,家人性命,才能有荣华富贵。

  他们的家人,可都住在开封城中。

  名义上自然是让他们得到更好的享受,可实际之上,是曲珍对他们的一种变相的胁迫。

  你要是敢有什么不轨的举动,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船!”身边一名士卒突然颤声叫了起来。

  陈璟霍然回头,白河之上,数条马船正鼓足了风帆向着新野而来。

  他们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勉强够一条马船驶进来的护城河。

  与此同时,新野城外,宋军战鼓遽然擂响,不是陈璟想象中的从那个狭窄的进攻面展开进攻,宋军是三面同时出击。

  他们直接用马船,堵塞了整个护城河,士兵们越过护城河,如履平地。

  “火箭,桐油,烧了这些船,烧了这些船!”陈璟大吼起来。

  一捆捆扎好的茅草被点燃之后推了下来,蹦蹦跳跳地冲向了马船,如雨一般的火箭自城头之上射下来,马船之上还没有来得及降下来的风帆瞬间便烧了起来,有宋军提刀砍断缆绳,手忙脚乱地将风帆推下船去,亦有士兵举着撑杆,将那些滚将过来的火团顶在外头。

  宋军趁着城上士兵对付马船的时候,蜂涌而致。

  伴随着神臂弩崩崩的射击之声,城头之上冒出头来的士卒顿时如同割麦子一般地倒了下去。

  随即,城上便开始了还击。

  被城下密集箭雨压制的城头守军一时之间竟是再也顾不得那几条马船,于是更多的士兵通过马船直接进逼到了城下。

  伴随着咣咣的巨响之声,削尖的合抱粗的大树杆,对着城门猛烈地冲撞了起来,每一次撞击,整个城墙似乎都在颤抖。

  云梯上的铁构钩住了墙垛,士兵们一手挽盾,一手提刀,如同猿猴一般灵巧地向上攀爬,而城上士卒,则举起了石头重重地砸将下来,一根根擂木贴着云梯,秋风扫落叶一般地将上面的宋军撞下城去。更有烧沸的金汁倒将下来,烫得进攻者一阵阵的鬼哭狼嚎。

  城下箭雨一阵接着一阵,城上士兵也是一排一排地被扫倒。

  此时,士兵们早就没有了任何的思想,只是机械地在重复着一个个的动作,脑子里唯一一个还在响的声音,便是长官的号令之声。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这样的一刻,人,与野兽,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王柱眯着眼睛,看着在马船之后,终于架好的火炮。

  这是从江雄的战船之上拆卸下来的柞木炮。

  用江雄的话来说,大概还能发射个三五发,就要散架了。

  几十门柞木炮,每炮还能打个三五发,便是近两百发,足够了,至于这炮,看起来就是临时性的货色,损坏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听说在魏武军中,已经出现了铜炮。

  等夺下了南阳,自己一定要向首辅要几十门来。

  没的他东部行辕有,自己这中部行辕就没有。

  进攻被打退了,第一轮进攻伤亡惨重,在凄厉的鸣金声中,悍不畏死的天狼军无奈缓缓后退。

  城上爆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之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马船之后,数十门木炮之侧,一名军官大声吼道:“开炮!”

  剧烈的爆炸之声响起,城下一团团白色的烟雾弥漫,将城下的宋军尽数遮盖。

  而城上,一团团火光乍裂,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在他们最开心的时候,遭遇到了最为猛烈的攻击。

  城下宋军退军的鸣金之声变成了进攻的猛烈的战鼓之声,刚刚还在后退的宋军顷刻之间便如同回潮的海水一般,再渡涌了过来。

  新野守军只是听说过宋军有一种声如霹雳的威力极大的武器,但他们却从来没有见宋军使用过。

  这种武器,只是在当初救援襄阳时,江雄的水军与刘整的汉江水师较锋的时候用过一次,然后便被束之商阁,今天,是他的第二次登场。

  刘璟死了!

  死不瞑目。

  他斜斜地坐在女墙这衫,一道爆炸过后的铁片,无巧不巧地削过了他的咽喉。

  新野城破。

  五千余赵军战死数百人,受伤千余人,剩下的,尽皆成了俘虏。

  随即,这些俘虏便被利用了起来。

  江雄的水师驶进了白河,将天狼军装上了船,然后这些俘虏,便成了拉纤的纤夫,战船沿着白河一路向地,直逼南阳。

  至于泌阳与邓县,王柱根本就没有理会。

  那是范一飞与岳腾的事情。

  不让这两支军队去南阳救援,将他们牢牢地拖住,等到自己与罗信、韩锬率领的军队在南阳城下会师,击破南阳之后,这两支军队自然便会不战而溃。

  于鹄驻守泌阳,麾下有整整一万大军。

  可是现在,他却进退维谷,当真是后悔得要死。

  为什么要出泌阳呢,结果现在进退不得,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灭的下场。

  听到宋军神兵天降,兵马已经抵达方阵,整个南阳一片慌乱的时候,于鹄第一时间便整顿兵马向南阳进发,要去救援在南阳的解宝。

  他与邓钦一样,过去都是崔昂的心腹,但在上一次曲珍独力扼守新野之时,他们两人审时度势,及时援助了曲珍,并由此上了曲珍的战车,为把崔昂从赵王的位子上拉下了,也算是出了大力。

  事后,二人倒也是被加官进爵,仍然驻守在泌阳与邓县两地,但两人终究还是心里有些发虚,生怕被曲珍抓住什么把柄便拿了下来。

  像他们这样的人,一旦失了兵权,只怕接着就是要身首异处了。

  所以,能逮着机会,他们都会好好地表现自己。

  但这一次玩砸了。

  他刚刚出泌阳,宋军便尾随而至。

  抛下了泌阳不顾,整整数千骑兵死死地咬住了他这支七千人的大军。

  他以为宋军即便会来,也会先攻击空虚的泌阳,在泌阳,他只留下了三千老弱兵残,但泌阳城高险峻,即便对手拿下来,也会耽搁不少时日,如此一来,自己早就去得远了。

  可没有想到,宋军压根儿就没有理会泌阳而是看上了他这条大鱼。

  于鹄看着在远处若隐若现的对方骑兵,心里虚火一阵阵的升腾,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就这样跟着,这是最让人痛苦的事情。一直这样下去,迟早能找到自己的漏洞,将自己一举击溃。

  “大哥,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七千人,人吃马嚼,再这样下去,粮食就不够了,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不能指望后方能运上来粮食!”叫来了自己的兄长于鸿,也是自家骑兵的统兵将军,于鹄握紧了拳头。

  “他们也就三千骑兵,我们也有两千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如果大哥能将他们引到我们预设的阵地之上,那么步骑配合,便能彻底击垮他们!”于鹄道。

  二千赵军骑兵,脱离了本部大队人马,向着由岳腾率领的天鹰军而去。

  找到对方的主力,然后主动发起进攻,从而掩护五千步卒顺利抵达南阳。

  “邬惊,想不想打?”天鹰军统制岳腾听着斥候的回报,笑吟吟地看着麾下爱将邬惊。

  天鹰军的主体,基本上是由叙州蛮部构成,而邬惊正是曾经的叙州蛮大部芒部出身。当年萧诚征服叙州的时候,邬惊还只有十四五岁,如今却是快要到而立之年,多年征战,他也已经积功升到了骑兵正将,统带一个营的骑兵。

  “当然想打!”邬惊笑道:“我去试探过他们,不怎么的,与其说他们是骑兵,倒不如说是骑在马上的步兵,连在马上开弓都做不到,想射箭,就需要停下来。唯一够看的,就是奔马挺枪列队直刺这一战术。”

  “给你五百人,去撩撩他们!”岳腾道。

  “啊?”邬惊有些傻眼,对方再怎么水,那也是一支两千人的骑兵,自己五百人去,只怕讨不了好。

  岳腾嘿嘿笑道:“我喜欢河南这片地儿,不像我们那边,山山水水的,让我们骑兵没有太大的作战空间。这里好呀,足够我们驰骋,邬惊,带着你的营,如何让对手误认为你是我们的主力,那这一次就记你一大功。”

  “您要去偷袭他们的主力部队!”邬惊精神一振。

  “那个于鹄还是有几把刷子的。行军布阵,很有模样,难得找到机会!”岳腾道:“你先拖着他的骑兵去绕圈儿,我呢,再去骚拢他的步卒,五千人呢,只怕他们带出来的粮食撑不了几天了,让他们再把速度降上一降,等到粮食吃完,我看他们咋办?”

  “至于他们的骑兵嘛,嘿嘿!”岳腾舔了舔嘴唇,道:“等到他们知道上了当,必然会心急火燎地往回赶,咱们再在半路上给他一个惊喜。这个时间差上的配合,你没问题吧?”

  邬惊大笑:“领命,统制!”

  相对于赵军的河北马,叙州蛮骑大多用的是叙州马或者滇马。

  河北马擅长短途冲刺,但在耐力之上却是差了许多,而且较之叙州马与滇马而言,娇贵了许多,不像滇马,你骑他作战他没啥怨言,你套它拉车,它也跑得飞快。

  三天下来,于鸿的骑兵便被拖得精疲力竭,而从主力部队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惊怒。

  引着自己到处跑的,只不过是一小股敌骑,而他们的主力又转了回去,趁着于鹄不备,一口便撕咬下了大军的后勤辎重,一把火,将本来就不太多的粮食烧了一个干净。

  于鸿愤怒回军,然后在半途之上被岳腾伏击。

  两千骑兵,损失泰半,勉强与于鹄会师之后,两人却都明白,只怕南阳是去不成了。

  再坚持往前走,只怕会被敌人的骑兵一点一点地撕成碎片。

  “大将军,大将军!”一名斥候如飞一般地赶来。

  “什么事?”于鹄已经不操心再听到什么噩耗了。

  “白水河上,白水河上!”斥候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两人心知有异,摧马直上一处山丘,远处的白河宛如一条玉带镶嵌在茫茫田野之中,而那鼓足风帆一路向前的上百条大小船只,让两人面如死灰。

  “新野失守了!”于鸿道:“王柱主力沿河而上与方城方向的敌人两路夹击,南阳,只怕完了!二弟,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第六百一十六章:反扑

  一员猛将,在关键的时刻,往往能够改变战局。

  特别是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

  韩锬就是这样的一员猛将。

  南阳对于伪赵来说,是如此的重要,在城防之上,自然便也下了许多的功夫。南阳守将解宝,不但是曲珍的心腹,亦是多年宿将,防守之上倒是做得滴水不漏。

  在宋军在以韩锬为先锋,突镳猛进的时候,解宝明智地将外围驻防的军队,迅速地撤回到了南阳城内,他很清楚,把这些军队留在城外,只能是方便宋军各个击破。而收回来,还可以使城内的防守力量更加充沛。

  也正是这个决定,使得两路宋军猛攻了十余日的南阳,看起来岌岌可危,却又总是不倒。

  但这个时候,韩锬站出来了。

  打南阳不能拖,时间拖得久了,容易生变。

  到了现在,曲珍方面也已经明白,打商丘、宋城的兵马,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不理会南阳了,集中精力打下邑,争取击败下邑的魏武,好歹挽回一点儿什么。

  第二个选择,便是转而援救南阳,但来回奔波,士气低下,更重要的,来不来得及这是一个问题。

  而对于王柱和罗信来说,迅速拿下南阳之后,韩锬所部要立刻撤回去,做出支援下邑的动作,迫使对方不敢轻举妄动,从而稳定前期取得的战果才是最佳的选择。

  韩琰身披重甲,一手挽着一副半人高的重盾,另一手持着他那柄十二斤的铁锤,坐在巢车之上,下头,上百名士卒吆喝着推动巢车缓缓地靠近城墙。

  城上,箭如雨下,而巢车之上,弓弩手们也拼命地还以颜色,双方不时有人掉下城墙或者掉下巢车。

  每一次巢车靠上城墙之后,便是一场惨烈的博杀,前面好几次都是以巢车之上的宋军被彻底剿杀干净,车也被一把烧毁而告一段落。

  此刻,巢车又着火了。

  南阳城上的守军将布团子缠在木绑之上,沾上了油脂,然后投向巢车,一个两个自然不起什么作用,但十个百个一起下来,你可就招架不住了。

  巢车燃起了熊熊大火,但却依然坚定不移地向着城墙迫近。

  还有五步,韩锬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起来,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他的身躯实在是太吸引人注意了。

  而韩锬,本身也是一个名人。

  看到他出现,城上立刻便明白,对手的主攻,就在这个方向。

  令旗招展,鼓声雷动,一队队的士兵大声吆喝着,向着这个方向迅速跑来准备支援。

  还差一步,韩锬一声暴喝,整个人向前跃了起来,大盾护身,如同一砣殒石砸向了城头。

  在他落地的那一霎那,身后的巢车也咣当一声靠上了城墙,从火光之中,一个又一个被烧得胡头撅脑的宋军,呐喊着钻了出来。

  大盾顶着不知多少根长矛,韩锬暴喝声中侧身,展臂,长矛被他顶得偏向了一边,那一霎那间,他已是扑了出来,手中铁锤忽起忽落,每一锤落下,没有什么鲜血迸溅,挨了锤子的人,一个个扑地便倒。

  不管你是不是穿了甲,还是你手里拿了盾,韩锬都是一锤子下去。

  没来得招架的用身体顶上去的人自是不必说,即便是手中有盾,那一锤下去,盾也破了,人也蔫儿了,至于有刀挡,用枪架?刀背被生生地砸进了身体里,而枪杆干净利落地便断成了两截。

  一锤一个。

  韩锬牢牢地守住身边数步之地,即便身被数创也不退却半步。

  在他身边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

  先是两三个,接着是五六个,

  然后,韩锬开始向前。

  数支长矛迎面刺来,韩锬侧身,伸臂,竟然是将那些长矛尽数夹在了左臂之下,伴随着一声暴喝,他身体略微后仰,没有丢枪不害与他较劲的那些赵军惊呼声中被他生生地抡了起来,然后向着他的后方抛了出去。

  韩锬的后方,是高高的城墙。

  长长的惨呼之声,让所有人为之色变。

  羽箭呼啸而来,韩锬来不及躲闪,只能侧身,卟哧一声,这一箭径直破开了他身上的重甲,霎那之间,钻心的疼痛让韩锬愈加的愤怒起来,一锤下去,砸断了一支长矛,随手捡起这半截长矛,暴喝声中他将这半截长矛投掷了出去。

  刚刚那个站在高处放冷箭的赵军将领,正弯弓搭箭,准备再给韩锬一发,耳中传来呼啸之声,抬头,便只见一道黑影呼啸而来,下一刻,他便飞了。

  向后足足飞了好几步,这才重重地跌下地来,半截断矛前胸进,后胸出。

  赵军没有将这一点扼制住,反而让这一点攻上来的宋军愈来愈多,终于演变成了一点破,全线破的局面。

  伴随着下方总攻的鼓点之声响起,更多的宋军爬上了城墙。

  城门被撞开了,

  翁城被攻陷了,

  内门被打开了,

  然后,宋军的骑兵呼啸着冲了进来。

  南阳城陷。

  王柱走上城墙的时候,正好看到随军医师正在替韩锬包裹伤口,卸下了重甲的韩锬,身上血糊刺拉的,看起来十分的吓人。

  “怎么样?”王柱看向医师。

  “回总管,都是一些轻伤,没什么要紧的,稍加包裹,休息两天便好了!”看着医师熟练的用着烈酒替韩锬洗刷伤口,这家伙居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还好整以遐地在那里撕扯着羊肉干,王柱就佩服不已。

  他自己尝过那烈酒刷伤口的滋味儿,比挨一刀还让人感到疼。

  “真没事儿?”

  “韩将军的甲胄好,抵挡住了大部分的攻击,即便破了甲,也对身体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了!”医师笑着说。

  医师的心情不错,以前随军医师是一个挨骂的胚,因为受了伤的士兵,能救治回来的不多,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有烈酒清创,有用药浸泡之后再晾干的纱布以及各种各样的外伤内伤急救药材,伤后死亡的士兵越来越少,被救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些人的身价,自然在军中也越来越高了。

  王柱提了提韩锬放在一边的盔甲,手上一沉,一把险些没有提起来。

  扒拉开看了一看,不由连连摇头。

  这甲,大概是为韩锬量身订做的,另人穿着这身甲,别说打仗了,连走路只怕都困难,就算是自己穿上,大概敢就能勉强挥刀吧。

  这是一具人形野兽。

  瞅着坐着也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韩锬,王柱摇头。

  他与韩锬练过手,那时候的韩锬还很年轻,但已经让王柱觉得无法招架了,一力降百会,不管你耍什么花招,人家就是老老实实一招泰山压顶,压你三次,你基本就筋酸骨软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韩锬在技巧方面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这就很可怖了。

  对付这样的家伙,除了一涌而上,基本上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

  “王总管,大功告成,以后这南阳,可就成了我们北伐的又一个发起点了,有了南阳盆地这样的丰腴之地作为根据地,首辅也总算是放下了一处心思!”罗信笑道。“也不枉了首辅殚精竭虑地谋划了这一次的战事。”

  “请罗给事中代为禀报首辅,王柱必然不负首辅所托,异日首辅北伐,中部行辕必然为前锋,替首辅扫清一路牛鬼蛇神!”

  “我们要走了!”罗信点头道:“另外,我们将从蔡州、颖州、陈州等地士卒之中挑选一指精悍敢战之士组成一军,调往徐州前线,剩下的这几州军士的编练,便由王总管多操些心了。”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王柱道:“只是投降的于鹄以及他的部队,要如何处理?”

  “于鹄、于鸿这些核心将领我会带走,至于他的部队,王总管自行斟酌吧,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散去。”罗信笑道:“有不服管教,不服安排的刺儿头,正好往西南方向发配去充实那些地方的人口。”

  “我准备将中部行辕搬到南阳来,让范一飞留守襄阳!”王柱道:“罗给事中认为可否?”

  “待我回去向首辅禀报之后再作决定吧,不过在我看来,首辅肯定是会同意的。”罗信笑道。

  曲珍咆哮着砸了大堂里所有能砸得东西。

  一众文武官员们纷纷走避,南阳丢失,对于开封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太清楚了。

  有南阳,开封还能与王柱形成一个拉锯的模式,在南阳盆地你争我夺,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得谁,但现在南阳丢失,则意味着宋军想什么时候来打你一下,就会来打你一下。

  “解宝误我!”曲珍仰天长叹。

  大堂之内,众人尽皆默然。

  这事,能怪解宝吗?

  所有人都被骗了,当赵军一部一部的被调动前往商丘、宋城的时候,便已经坠入到了对手的阴谋之中。

  当然,宋军凶悍的战斗力,仍然让所有人心惊。

  纵然南阳没有了援军,但这一次的军队调集,并没有动南阳一兵一卒,南阳仍然是除了开封之外的驻军最多的地方,但在宋军两路人马的攻击之下,竟然没有撑到一个月便全线崩溃,现在南阳失守,解宝失踪,于鹄投降,邓钦龟缩邓县,只怕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最终要么被击溃,要么步于鹄后尘,向宋军投降。

  “大王,萧相国来了!”一片凌乱之中,一名吏员战战兢兢地在大门外探出了一个头,然后,众人便看到,赵国的相国,辽人萧博昂首阔步而来。

  众人赶紧转身,向着进门的萧博拱手为礼。

  便是曲珍也站了起来,换上了一副笑脸:“早上派人去请相国了,不想相国却不在府中!”

  萧博一脸的恼火,道:“南阳丢了,你们议了这半天,议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没有?”

  曲珍道:“正准备调集兵马,不管如何,也要把南阳夺回来,相国放心便是!”

  “夺回来?”萧博冷笑“你当那王柱是纸糊的吗?那是一个连咱们的镇北王都要认真对待的人物,他拿到手的东西,你还能抢回来?只怕是越往里头投得多,便失去的越多吧!”

  曲珍脸色一垮:“那依相国的意思,该当如何呢?”

  “这还不简单吗?既然宋人明攻商丘,实取南阳,骗过了我们,那如今,我们也就只在商丘方向发起猛攻,击败对面的宋军,夺回下邑之后,然后继续向东,攻砀山,然后配合齐军对徐州的进攻,如果这一次能在徐州方面有所建树,最好是能拿下徐州,那南阳的丢失,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让我们去配合齐军?”曲珍老大不愿意。

  “怎么?你不愿意?这是镇南王的意思,我今日早上不在府中,便是去迎镇南王府的特使去了!”萧博道:“这一次要是不扳回一局来,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没有不愿意。”曲珍道:“只是我现在需要坐镇开封,南阳一丢,整个大赵都有些动荡不安。”

  “我会去商丘督战!”萧博冷冷地道:“你只需准备军队,粮草便好。”

  曲珍喏喏连声,不敢有丝毫异义。

  在南阳之战发起之时,魏武立即便指挥着白羽军以及刚刚整编起来的三千军队,迅速地撤回到了下邑,他们走得是如此的干脆,迅速,等到商丘赵军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早已经走得远了。

  下邑在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整修城墙,加固防守,准备迎接来自敌人的猛烈反扑。

  现在下邑、砀山、徐州以及下邳沿线,作为一个整体,即将迎来考验。

  齐国起十万大军,向着这条战线发起了进攻。

  一旦徐州有失,则宋军在南阳取得的战果,将荡然无存,甚至还会倒贴,因为失去这条防线,则意味着淮河流域全线失守,齐军将会兵临长江,直接威胁到江宁了。

  来自江南的禁军、厢军也在源源不断地向着徐州方向聚集,不过高迎祥也可不敢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与这些人相比,高迎祥更信任那些募兵。

  比如像任忠这样的家伙。

  第六百一十七章:先声夺人

  任忠痛恨辽人。

  他出身边军,家人都是死在辽人手里,孤家寡人一个的他加入到了边军之中。年少的他得到了当时队正的悉心照顾和爱护,他将这位队正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可这个亲人在一次战斗之中,又死在了辽人的手里,遗留下了孤儿寡母。

  任忠照料了孤儿寡母三年,三年孝满之后,他娶了这个女人。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

  先是他们所在的广信军溃败了,老将军死了,他们这些职位不高的人被打散分配到了其它军队之中。

  他就是因此到了安明的麾下,再次成为了边军的一员。

  安明是一个公子哥儿,但并不乏识人的眼睛,任忠这样有经验又悍勇的人,在他的手下很快就升到了营将一职。

  可接下来,生活再一次给了任忠狠狠一击。

  辽人寇边。

  安明被耶律敏一击而死。

  天门寨破。

  而在拒马河边与辽人死战的任战,在耶律敏率部到来之后,全军覆灭。

  任忠只身得脱。

  大宋灭亡了。

  什么齐国、赵国、晋国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

  最先,任忠是在齐国生活的。

  其实他不在乎上头是宋国还是齐国,无所谓,当兵他是要卖命的,当农夫,他是要纳粮交税的。

  但是他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绝不给辽人当狗。

  可是齐国偏生就是辽人的狗。

  在齐国,辽人是人上人,一个普通的辽国人,便能让齐国的官员点头哈腰。

  任忠呆不下去了。

  他带着妻儿开始了逃亡。

  先是上了水泊梁山。

  那里是昔日溃亡边军的老窝,很多边军聚集在一起,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子。

  可是任忠只在那里呆了两个月,便再度告辞而去。

  没有什么替天行道,只不过是一群聚在一起的土匪罢了,他们抢齐国官府,也抢辽国人,但更多的,还是抢普通的商人、百姓。

  只要自家碗里有酒有肉,他们压根儿就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任忠跟他们过不到一起去。

  他再度逃亡。

  这一次,他一直逃到了南方新宋控制下的区域。

  打着大宋的旗帜,总是要跟辽人较劲的吧!

  打辽人,或者是任忠心中最后的执念了。

  兄弟的孩子已经十岁出头,算是成年了。自家也有了后,娶的媳妇儿是个能干人,没有自己也能像一只蟑螂一样的顽强的活下来。

  所以任忠又投军了。

  替家人报仇,替兄弟报仇。

  辽人可恨,但替辽人卖命的那些前宋人,更可恨。

  耶律敏更是任忠心中永远的痛。

  曾几何时,这个人是他心中的神。

  神像垮塌之日起,任忠便已经是换了一个人。

  营将,这是他过去的老位置,但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新开始。

  面对着齐国几乎是举全国之力的进攻,而且内里可能还隐藏着辽国的军队,高迎祥的主要策略,就是稳守。

  利用砀山、徐州、下邳这一整条完整的防御锁链来消耗、剿杀对方有生力量。

  因为蓄谋已久的缘故,从很早时候,东部行辕便开始储存羽箭以及各类防守物资,曾经一度使得市面之上的与其相关的物资来了一次大涨价。有不少胆子大的商人,竟然还胆大包天的跑到齐国地盘之上,赵国地盘之上去贩运这类物资。

  不知是这些商人使了什么手段,总之这些材料是弄回来了,而对面居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对于高迎祥来说,只要你弄得到,我就敢收。

  至于这些商人是不是与对方有什么勾结,那不是他管的事情,自然是皇城司、知秋院这些部门来应对。

  当然,光是防守自然也不行,还得想办法在齐国制造乱子。在这方面,皇城司,知秋院这些机构早早地也就行动了起来。

  像诸如任忠呆过的那个什么水泊梁山,属于比较大的土匪团伙,新宋的情报机构自然是不会放过的,派了人过去说服这些人趁着齐国国内空虚,正好下山大肆发财,好搞一个肥年。

  齐国境内,这样的土匪团伙还是相当多的,大家伙在这个时间一起动起来,还是够刘豫头痛的。

  而如果前线再遭遇到了巨大的损失,他还有没有进攻决心,就很难讲了。

  只要顶过了这个冬天,一到开春,即便是刘豫背后的辽人再怎么想继续打,刘豫也不会干了。

  毕竟春耕就要开始了。

  这一仗,刘豫发动了几乎全齐国的兵力,拢共算起来近十万人,但供应这十万人作战的青壮民夫,可是数倍于这个数字的。

  每一天的消耗都是巨大的。

  真要误了春耕,没了收成,接下来齐国怎么支撑?

  “虽然以守为主,但没有攻,也必然会让士气低落。”高迎祥对驻砀山的李严以及守下邳的天平军田斌道,“我准备将所有的骑兵集结起来。”

  田斌略一思索,道:“总管是准备让这支骑兵插入到敌人的后方去游击作战吗?”

  高迎祥大笑:“田将军深知我心。”

  “可是总管,齐国齐兵比我们多,而且说句实话,我们的骑兵在作战能力之上,比他们还是有些不足的。”田斌道。

  “让他们过去,不在于作战,而在于牵制!”高迎祥笑道:“能不能歼敌不是考核他们的指标,把敌人的骑兵也给拖走,才是我想要的。以我之下驷,引走敌人的上驷,此我所愿也。”

  听到高迎祥如此说,在场的骑兵将领们不由有些恼火,但这又是事实,想辩也无从辩起。整个南方,除了现在中部行辕的天鹰军以及江宁守备韩锬麾下的骑兵外,其它的骑兵部队,的确有些差强人意。

  “这是一个好办法。”李严道:“我们的滇马没有河北马那般高大凶猛,但却更耐苦寒,没那么骄贵。有粮食吃粮食,没粮食啃草根吃树叶也不会掉膘,跑起来照样带劲,那些河北马一天不吃粮就要掉膘,每天在路上跑个百八十里,用不了三天,他就得跑废。”

  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那些脸红耳赤的骑兵将领道:“要是成功地甩掉了他们,你们也不是不能袭击一下地方的,甚至找准了机会,咬他们一口也是可以的嘛。”

  听到这里,骑兵将领们一个个才兴奋了起来。

  “出去之后,便需要你们自己拿主意,找机会,能动则动,但前提是先要保护好你们自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我们不干。”高迎祥道。

  “遵命!”一众将领都是凛然遵命。

  “谷正!”高迎祥又看向了另一员将领。

  “末将在!”

  “你是总司中部行辕后勤的,从江宁方向发来的禁军、厢军已经到了多少?”高迎祥问道。

  “第一批三千禁军,五千厢军已抵达,目前将他们安置在萧县,我去看过了,士气整体比较低落,内里还有谣言传,他们就是被送来当替死鬼的,隐患相当大,一个不好,指不准就会炸营。”谷正有些发愁。

  “能来这里的,基本上都是没什么路子的。”高迎祥道:“有路子的,早就通过各种关系跑了,性子野的,也当了逃兵,要么还在亡命天涯,要么就已经被逮住一顿杀威棒之后押赴西南拓边了,能到这里的,基本上都是有家有口有顾忌的。其实首辅曾经说过,这样的人训练好了,会成为真正的厉害的军队,能不能做到,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现在不需要他们成为真正厉害的军队,但我需要他们在前线部队受到较大损失的时候,能够得到一定的补充!”

  李严嘿嘿笑了起来:“便是几头绵羊,把他丢到了一群饿狼之中,时间一长,估计也会张嘴咬人的,老谷,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希望到时候补充到我军中的,是会咬人的绵羊。”

  “饿狗你要不要?”谷正瞅着看戏不怕台高的李严,冷声问道。

  “求之不得!”李严大笑。

  高迎祥哼了一声道:“看来你们还是没有领会首辅的意思,为什么军队里剩下的全都是这样一些人看起来很普通,很懦弱的普通人了,首辅反而更高兴了呢?想过没有?动动脑子!”

  田斌看着有些窘迫的李严以及谷正,微笑道:“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当初我们在贵州的时候,招兵是只招良家子的。什么游侠儿啥的,咱们是绝对不要。当过土匪偷鸡摸狗的,更别想进入军队的大门。这些人在贵州路上,基本上只有一个出路,被抓去屯田。”

  “为什么呢?”田斌解释道:“纪律!首辅认为,军队,一丝不苟甚至有些教条的遵守纪律,才是强大的根源,那些游侠儿、好勇斗狠者好像的确战斗力比较强大,但是个体的强大,压根儿就算不得什么。这些人反而一柄双刃剑,更多的时候,他们起到的是反作用。”

  “原来如此!”谷正若有所思。

  “所以现在在萧县的这八千人,都是好胚子,就看怎么锤打了!煅打合适,他们就是绝世好兵之上的一个组成部分,煅打废了,寻就只能去屯田了。”田斌笑道:“韩锬这样的盖世猛将世所罕见,但像这样的好兵胚子,却到处都是。”

  军议结束,整个东部行辕集结了六千骑兵,分成了两个攻击群,一个由何军率领,一个由韩冲率领。

  而在砀山,由李严指挥五千人防守,下邳,田邳带五千天平军镇守,主战场徐州,则由高迎祥亲自带两万大军坐镇。同时在身后的萧县,宿迁等地亦驻有数目不等的军队维持一定的安防。

  十二月刚开张,停寂了半年的中原,再一次响起了金戈铁马之声。

  而首先受到攻击的,却是守砀山的李严。

  而此刻,来自商丘、宋城的赵国军队,正在赵国相国萧博的指挥之下,猛攻下邑,不管是这边齐国军队拿下了砀城,还是赵国军队先拿下了下邑,另一个地方,都会受到齐赵两国军队夹击。

  而这两个地方失守之后,便等于在防线之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徐州便也岌岌可危起来。

  城下五十步,宋军军阵林立,一千五百人的三个战营布于城下,与城上守军相互呼应。

  纵然是守,李严也不想龟缩城内,他要在敌人初来乍到之时,先给对手一个下马威,让对手知道,想要攻击砀山,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

  凛冽的寒风之中,任忠袒胸露背,身上那横七竖八的伤痕,让人触之心惊。

  他一手执盾,一手提刀,厉声喝道:“兄弟们,在你们的身后,有你们的新家,有你们的家人,有你们的房屋,有你们的田地,现在,辽人和他们的狗又来了,他们就是不想我们过上安生的好日子。既然他们不想我们好过,那他们也别想好过,宰了狗日的。”

  下头五百精壮汉子齐声呐喊。

  刀敲盾牌,任忠再次喝道:“哥哥我打过的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在这里,给兄弟们再说一句,怕死的,往往先死,不怕死的,反而能活到最后,战鼓一响,前进无退,与敌交手,有我无敌!”

  “战鼓一响,有进无退,与敌交手,有我无敌!”五百军汉齐齐以刀拍盾,与呼啸的寒风交相呼应。

  远处,齐军阵地之上战鼓之声大作,而城墙之上,战鼓亦是响起。

  骑兵呼啸而来。

  城墙之上,强弩,投石机开始了发射,小儿手臂粗细的强弩横贯整个战场,而那些从天而降的石头,更是让人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有骑兵落马,但更多的骑兵却灵活地躲避着这些来自远方的打击,依然向方的步兵方阵发起了冲击。

  倒品字前方的两个方阵骤然裂开,露出里面的连弩。

  比强弩射程近了一半,但却一次能发射六支。

  每个战营内里,藏了大约二十台。

  四十台连弩机,顷刻之间便射出了二百四十支连弩,这是对方骑兵完全没有想到的,冲在前方的,齐唰唰地被连人带马射翻在地上。

  而侥幸躲过的人,他们只余下了一条出路,便是冲向了倒品字形的中间的那个缺口。

  任忠的五百人,正是那个倒品字形的最后一个。

  出城的三个营,两个是李严的嫡系,一个便是任忠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两战

  早已严阵以待的任忠营,立时便是一片箭雨迎了上去。

  在他们的阵列前方百余步处,还布置了一些小小的陷阱。

  极其简单,就是在地上挖上为数众多的小坑,坑很浅,也就能勉强放得下去一个人的拳头,但对于高速奔驰的战马来说,这些小坑,却是致命性的。

  一脚踩下去,基本上就是喀嚓一声,腿折了。

  人仰马翻之余,任忠一声咆哮,提盾举刀,率先冲了上去。

  冲进这个品字形包围的对方骑兵无一生还,任忠一刀剁下了最后一个还在地上挣扎的骑兵的头颅,抬起头来,眯眼看着前方,大片的敌人步兵尾随着骑兵而来。此刻,他们的箭雨,已经覆盖了前面的两个方阵,宋军将士一排排的被掀翻在地。

  “上弦!”

  “上前!”

  任忠大声吼道。

  城头之上,抛射而出的羽箭遮天蔽日,不过敌人进攻步卒大都装备有各式各样的盾牌,有些甚至就是举了一个木锅盖啥的,但对付这种抛射的羽箭,却也是足够了。他们的弩箭手,却躲在城上覆盖射击的射程之外,趁着城下宋军对付骑兵的时候,掩上来对宋军进行猛烈的打击。

  齐国军队以前也是宋国的军队。

  对于步兵的使用,宋国那些优秀的将领们,大概都属于那种登峰造极的水平。各种各样的花活儿,技巧,缝隙,他们都已经摸索得透透的了。

  伴随着呐喊之声,两边步卒终于面对面了。

  这是最为惨烈的搏杀。

  每个人的背后,都有着更多的士卒在往前挤,你退无可退。

  这个时候,即便那个人怕了,想跑,你都跑不了。

  体会过坐公交车被人挤得双脚悬空却仍然往前的感觉吗?

  这个时候就是。

  每个人不需要用眼睛看,唯一能做的,就是提着手里的长枪,往前乱捅乱刺。

  然后你会看到你的对面的敌人鲜血飙出来,看着对方惊恐的眼睛失去神彩。

  或者,自己在感到一阵疼痛之后,所有的力气从身上流失。

  你会惊恐,你会害怕,但这毫无作用。

  直到这个世界在你的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而即便你死了,你也不见得就能倒在地上,有时候,两边死了的人还被挤在一齐,接受着一轮又一轮的长矛的戳击。

  终于落在地上,不再被戮尸了,但无数双大脚又踏了上来。

  面目全非,

  甚至于被踩踏得只剩下一张皮。

  大军过后,差不多就是这般模样。

  能在这样的接战之中活下来的,与勇气无关,与勇力无关,只与运气有关。

  没有严格的纪律约束,一般的士兵在面对这样残酷的搏杀很容易崩溃,别说与敌接阵,在敌人离他还有着一段距离的时候,胆小的士兵便有可能逃跑。

  而这,是会引起连锁反应的。

  这也是李严把任忠这个战营放在倒品字形后面的缘故。

  就算这个新招募的营,一个个都有着当兵的经历,都与对面苦大仇深,但毕竟,他们以前打过败仗,被对手彻底击溃过,在信心上,自然没有自家的兵马强。

  接敌战,一向讲究狭路相逢勇者胜。

  信心,是里头最为要紧的东西。

  有我无敌,

  必胜的信念会让士兵在作战之中更加地勇猛。

  “放!”伴随着任忠的吼声,任忠营为数不多的弩箭猛然射了出去,将敌人的后排掀翻了一批,引起了对手的一阵骚动。

  这便是倚城作战的好处了。

  你敌人成建制的弓弩手,此刻便不敢靠城太近,因为弓弩手缺乏有效的保护,一旦进入了城上射手的射程,覆盖性的射击顷刻之间便能对他们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在严格的新式操典训练下的新宋军队,在搏杀片刻,双方前几排士卒都倒下去了之后,优势慢慢地显现了出来。

  在军官的号令声中,士兵们纵然一样的心有恐惧,但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

  齐唰唰地长矛一排排刺上去。

  跨前一步,刺上一枪。

  没有呐喊,士兵们大大地睁着眼睛,死死地闭紧嘴巴,机械地跟着号令之声,前跨,弓步,身子略转,捅刺,顶着枪向前再跨一步,然后收枪。

  一次次机械的重复。

  没有任何的别的多余的动作,千锤百炼的最为简单的直接烙刻在每个步兵灵魂深处的动作,哪怕此刻他脑子里早就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了,但却仍然能在听到号令之后下意识地作出这个动作。

  训练时的枯燥,无味,到了此刻,就成了威力巨大的体现。

  宋军两个战营,推着他们前面的齐军开始倒退。

  不要小看这一点点优势,如果齐军不能立刻逆转过来,下一刻,就是他们崩掉的开始。

  齐军将领连声怒吼,有些人甚至挤到了前头,努力地想要扭转局势。

  任忠身经百战,一眼便看到了关键之处。

  他怎么会允许齐军再度稳住阵脚?

  不,不能。

  必须让他们再退一步,一退,再退,崩溃便会到来。

  “杀!”他嗥叫着提刀冲了上去。

  有些疯狂的他,直到此刻仍然赤着胳膊没有着甲,上身血糊糊的,也不知是染的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这五百人,从缺口处一涌而出,杀进了前面的齐军军阵之中。

  本来就有些吃不住劲的齐军士卒再吃这一顿王八拳,再也支撑不住,哗啦一声,先是后面的转身开始跑。

  不跑不行,不跑前面的退回来,会将他们卷进去。

  前面的一察觉到身后的阻力消失,先是开始大步后退,然后一个转身,撒丫子便跑。

  新宋两个步兵营并没有跟随敌人的脚步追上前去,而是将长枪所能够得着的敌人尽数戳死之后,仍然是一板一眼的随着号令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只是这个时候,没有了扭胯转身捅刺这一号令了。

  任忠追了数十步,直到脑袋之上迎来了一阵箭雨将自家兄弟掀翻了十几个才醒过神来,城楼之上适时响起的金锣之声,也让他当场清醒。

  “撤退!”一把拖住一个挨了一箭倒在地上的兄弟,任忠举着盾牌,开始了后撤。

  两个步卒营却在等待着任忠,直到任忠所部全部退入到了他们两个战营的缺口之后,他们这才开始动。

  撤退的动作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前面的四排步卒没有动,后面六排齐唰唰地转身,退出二十步,停步,转身,挺枪向前。此时,原地的四排转身向后,妙得是,后面六排在行进之中,竟然已经给他们留下了空隙,让他们能够轻松地从空隙之中钻过去。

  连退四十步,这四排士卒停了下来,转身,挺枪,等待着前面六排。

  就像是退潮一般,两个营上千战士,一波接着一波地退回到了城下。

  而在中间,看着这一幕的任忠,有些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他以前所在的河北边军是宋军精锐中的精锐,但也不像这般厉害。

  再回头看看自己麾下的将士,不由有些惭愧,回城之后,得好好操练。

  李严将军给自己的那本操典,得好好研究研究,就是里头有好些不认识的字,得找个人指导一番。

  难怪会将自己的战营放在后头,比起人家,自己的确不如。

  远处飘扬的齐军中军大旗之下,齐军大将陈天松眉头紧皱,这一阵败便败了,倒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但对方步卒展现出来的东西,却是让人惊讶的。

  与自己所熟知的大宋步卒不一样了。

  自己已经预料到了第一阵必然会受到挫折,在后面也给对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惊喜,要是对手再往上追个百余步,埋伏在两翼的其它两支部队立即便能兜过来,不说全部将对手吃掉,咬掉一个尾巴总是可以的。

  但对手压根儿就没有追击的意思。

  这与以前的宋军可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对手后退时展现出来的纪律让陈天松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无隙可乘。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池。

  有些发愁。

  一叶知秋。

  这个李严,以前也没有什么大名声,听说是云南那边过来的蛮子,现在看起来,竟在是万万轻忽不得呢!

  城头之上,李严抚须大笑。

  而他的笑声,也感染着城头之上的每一个。

  第一场,胜得干净利落。

  这一仗,也是李严在告诉每一个人,别说是有城池作为倚凭,别是在城外野战,我们也丝毫不惧对手。

  瞧,这不是就给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了吗?

  信心,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有时候,小小的一些花招,并不是贬义的,反而能起到极为重要的正面作用。

  此刻城头之上,弥漫着一片轻松的气氛。

  别看敌人漫山遍野,人数是咱们这头的几倍,但也就那么一回事嘛!

  来一个,干一个,来两个,揍一双。

  得胜鼓敲了起来,城门打开,先是任忠所部缓缓退入城内,然后另两个战营,一队队流水般地倒退回城。

  城外,战死袍泽的遗体随即也被出城的青壮一一清点然后运回城内。

  至于城下敌人的尸体,如果对手提出要求要收殓,另一方也不会不答应。如果对方不理,如今这个天气,倒也不怕有什么瘟疫留行,你要留在那里让己方士兵看着心寒,城内也是乐观其成。要是天气热,倒还有些麻烦,一般是堆到一起,一把火烧了了事。

  下邑城,一支最后撤回来的军队,被敌人的骑兵给死死地咬上了,此刻,只能以一个圆阵迎敌,而很显然,作为节节抵抗一路撤下来的军队,此刻便是连弓弩都显得不足。

  “开城,我出去接应他们!”魏武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提起了自己的长弓和马刀。

  “将军,这明显是一个陷阱,他们明明有充足的兵力一举拿下这支步卒,却只用了小半兵力来围攻,剩下的游戈在外,这分明是要勾引城中去救,他们好扩大战果!”周武连连摇头。

  魏武哈哈一笑:“我能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不过嘛,对手也太小看我了。这个陷阱挖得不够深,困住一只狼或者差不多,但要是去的是一头猛虎呢?这可就要作茧自缚了!”

  “将军,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啊!”

  “让城内将士看到我们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瞅着友军在城外被慢慢地弄死,你觉得对战事是有好的影响呢,还是坏的影响?”魏武道。

  “那将军,我去,您不能去冒险!”周光道。

  “你和我,哪一个更有把握一些?”魏武摇头道。

  周光一楞:“自然是您,如果说您是一头猛虎的话,我,我最多算是一头饿狼吧!”

  “所以这外头,只能是我去!”魏武笑道:“守好城,准备好接应。”

  “遵命!”

  城头之下,五百亲卫骑兵已经牵着马守候在城门处,魏武看着挂在马上的几个箭袋,笑着翻身上马,道:“出击!”

  城门开处,魏武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城外,赵军骑兵大喜过望。

  一路追着这支宋军步卒来到这里,本来可以轻松地一口咬下去,不过眼看着距离下邑城近在咫尺了,如果能勾引城内派一支兵马来救,那便可以将救兵也一口吞下去,尽量扩大战果,同时又可以极大地打击城内守军的士气。

  本来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因为只要稍微有点经验的人,便能看出这是一个陷阱,但他是真没有想到,城内的宋军居然是个爆仗,一点就着,说来就来了。

  “好家伙!”他狞笑着策动战马,道:“做了他们。”

  上千骑兵呼啸而来。

  张藉其实已经绝望了。

  作为断后的军队,他已经竭尽所能了,能撑到现在,看到下邑城,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奇迹了,但运气也就到此为止,当他被赵军骑兵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就知道再也没有幸理了。

  追上来的骑兵足有两千骑,而据他所知,下邑城内所有骑兵都加起来,也不到一千骑。而且下邑马上要面临着数倍以上的敌人围攻,根本不可能冒险来解救他这只剩下几百人的部队。

  只能战斗到最后一刻了。

  希望自己死后家人能得到善待。

  另入宋军这些日子以来,对于新宋的很多政策,他还是了解得清清楚楚的。

  绝望的人,总是能爆发出最后的出乎意料之外的能量。

  敌人没有尽力,他们仍然还在艰难地向着下邑城方向靠近。

  直到城门大开,一彪骑兵悍然冲出,看到那飘扬的旗帜,张藉的眼睛都直了。

  是魏武。

  第六百一十九章:心悦诚服

  一军主将,竟然为了几百个明显已经陷入了绝境的士卒而冒险出击。

  最为关键的是,这几百个士兵,就在几个月前,还是被收编过来的降军呢!

  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嫡系。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是赵军压根就没有准备接受他们投降的打算,而是准备慢慢地弄死他们的话,这几百人,只怕早就投降了。

  投降无门,逃跑无路。

  你两条胯胯怎么也是跑不过四条马蹄子的,离开了军阵独自去逃亡,你只会死得更快。

  骑兵就最喜欢这个调调了。

  先让恐慌在步兵之中漫延,勾引他们脱队而逃,然后放他们跑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再纵马追上去。

  雪亮的马刀从后脖颈子借着战马的强劲冲力,几乎不用使什么劲儿,就能让一个大好头颅迎风而起。

  宋军的步卒对这些勾当,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与辽人打了这百余年的仗下来,谁还不知道这些调调呢?

  所以,就只能战斗了。

  你不给我一条活路,那我就只好争取在临死之前,再咬你一口了,哪怕咬不死,但让你疼一会儿,心里也是慰贴的。

  要不然,张藉带着的这个战营,早就垮了。

  张藉投降新宋军队之后,升官速度堪称恐怖,从一个队将,跃升为副统制,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如今他统带的军队,已经有两个战营一千人。

  当然,这一千人,都是归顺的原赵国军队。张藉在其中挑选了五百人,组成了一个自己亲自统带的战营,也就是现在这支还在战斗的部队,另外一个营,早就让他们随着大部队返回到了城内。

  白羽军,在攻占下邑之后,便已经开始了第一轮扩军。

  魏武如今的官衔,可是都指挥使,这个位置让他有权利指挥一路大军,只不过以前在广南西路之时,他受到了压制,所以白羽军才只有五千人。

  如今,白羽军已经破万了。

  白羽军镇守下邑,魏武是从底层爬起来的积年老卒,非常清楚普通士兵的心态。

  真让敌人在外头慢慢地玩死了张藉这支兵马,只怕就连自己原本的嫡系白羽军都要有些看法了,更别说此刻城内,还有好几千归顺不久的军队。

  兔死狐悲之心,谁不会有呢?

  如果外头来的敌人,是步骑协同,那魏武还真不敢乱动。

  但仅仅是骑兵,而且加起来也不过二千骑,魏武可就不怕了。

  由量变到质变,这一点数量可还是不行的。

  北地骑兵一向是瞧不起来自南方的骑兵的。

  而眼下这支赵军的骑兵,前身便是赵宋上四军中的龙卫军。

  龙卫军在十几年前被萧定带了十个亲卫教做人之后,其当时的统领向海痛定思痛,开始了大规模的整训,要说效果还是相当显著的。

  只不过向海运气不好,龙卫军刚刚有起色之后,他便在荆王政变之事中,被秦敏一枪击杀于东京城中。

  龙卫军指挥权,就此完全落入到了黄淳手中。

  龙卫军虽然在辽军和边军骑兵眼中算不得啥,但他们看南方骑兵的眼神儿,也跟辽骑和边骑看他们的眼神儿一样一样的。

  整个就一个瞧不起。

  北骑南船,这是大家的一个共识,一个普通规律。

  北方的骑兵,的确在整体之上要比南方骑兵强得多,不但兵要更强一些,马也要更好一些。

  但普通规律之余,总是有一些比较特殊的。

  比方说岳腾率领的天鹰军。

  全军骑士基本上都来自叙州蛮,这是一支能在陡峭不平的山地里,也能纵马如飞的骑兵。

  而魏武的这支骑兵,恰恰也是一个特例。

  因为魏武本身出身边军系统,本身也是骑兵,而且魏武最为擅长的便是弓羽之术。

  白羽军之所以被称为白羽,可不仅仅是他们的头盔之上插了一支白羽,更多的是因为他们差不多全军擅射。

  魏武的五百亲兵,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能于马上奔射如履平地。

  这便是魏武选择亲兵的标准。

  他们连神臂弩都不用,嫌神臂弩上弦太慢,骑兵技神臂弩,一击而已。

  所以他们都是用的加强版的克敌弓。

  魏武专门为自己这五百亲兵定制的克敌弓,一般人压根儿就拉不开。

  临敌能射三箭。

  这是魏武的要求。

  而魏武本人,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射出五到六箭。

  因为这样的冲击过程之中进行射击,甚至都不需要瞄准,你只需要有本事能迅速地开弓上弦射击就好了。

  相距一百二十步,第一箭,乱敌。

  相距八十步,第二箭,伤敌。

  相距五十步,第三箭,毙敌。

  先让对手的军阵产生混乱,再让敌人的战马或者骑士受伤,到了五十步之内,以白羽军士卒所使的克敌弓的力量,破甲毙乱,易如反掌。

  龙卫军骑兵奔射有些勉强,所使骑弓也以软弓为主,射程,杀伤力也是远远不足。辽军占领东京之后将整个将作营一股脑儿的掳走,现在已经开始产生了恶果,那就是赵国工匠严重不足,像神臂弩这样的弓箭,在东京居然已经无人能够制造。

  而在两年以前,东京可是神臂弓制造的最大基地。

  萧定曾让自家骑兵使用过神臂弩,不计成本,只求伤敌,可现在,曲珍的赵军,压根儿是想都不敢想。

  所剩有限的神臂弓,还是装备给了步卒。

  所以龙日军骑兵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所瞧不起的南方骑兵,居然在一百二十步左右就开射了。

  他们所使和软弓,百步之内想要伤敌,非得站稳之后将弓开满才能做到,而在马上开满弓然后还能不将箭射跑,他们军中,真还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上千名骑兵挟带着偌大的声势呼啸而来,再遭到第一轮射击之后,立刻便将队形散开,反应倒还是十分迅速,除了队形乱了一点之外,其它倒也没有什么。

  从这一点上来看,眼前这支赵军骑兵,倒也有几分本领,不怪他们起了雄心壮志想要勾引城中出来救援从而再将战果扩大。

  第二箭,伤亡出现了。

  第二箭白羽军更多射得是马。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摛王。

  一片人仰马翻之中,双方队形迅速接近。

  龙日军骑兵开始反击了,羽箭呼啸着射向了白羽军。

  只可惜弓软了一点,射出来的箭矢,杀伤力大大不足,特别是在龙日军还是在逆风的情况之下射出的这一箭。

  双方迅速接近。

  第三箭射出,一片惨呼之声余,大批龙日军落马。

  龙日军射出一箭而余,在他们的习惯之中,接下来便是要接阵了,不可能再射出一箭。

  但白羽军却偏生射出了第三箭。

  无数骑兵策马走避,整个队形变成了一个大扇形,而白羽军,却还是锋矢冲锋阵容。

  白羽军士卒射出了三箭,而魏武则在相同的时间里,射出了六箭,与其它士卒射出去到底能造成多大伤亡并不知道不一样的是,魏武每一箭,都要收走一条人命。

  当白羽军士卒收弓提起刺枪的时候,魏武还在拉弓。

  距离不过二十步,作为锋矢箭头的魏武,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面冲锋而来的龙日军骑兵军官狞笑的面容。

  长枪抖起斗大的枪花,红樱在魏武面前炸开,风声扑面而来,魏武整个人后仰躺倒在了马鞍之上,身体略侧,松开三指所扣之弦,咫尺之间,羽箭破空而出,那名龙日军军官便像被大锤砸了一下一样,整个身子斜斜了飞了出去,他的肋下,插着一根白羽。

  他恐快报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一步之内被一箭射死。

  侧面传来风声,魏武起脚。

  当的一声,挥刀斩来的一名龙日军骑兵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对方的脚与自己的刀相交,发出的居然是钢铁之音。

  然后,他的脑袋就没有了。

  因为扫过来的脚在砸开了他的刀之后,顺带着掠过了他的头。

  裤管破裂,靴子撕开,露出了内里寒光闪闪的一只铁脚。

  魏铁脚。

  铁脚将军。

  白羽军将士有三宝。

  克敌弓,刺枪,马刀。

  刺枪是用苹果木打造的,专门用于对敌冲锋,纯粹性的一次性用品。

  全力一枪刺出去,破敌的同时,枪杆也炸碎,免得回震之力伤害了骑卒本身。

  而马刀,窄锋厚背,最利于劈砍。

  龙日军派出了一半的骑兵来包围这支胆敢出城的守军骑兵,另外数百人掠阵,还有两三百骑兵则仍然在调戏着张藉这支步卒。

  本来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成想,上千骑兵以二对一,与敌人只是一个照面,顷刻之间便被对手打得溃不成军。

  眼见着对手呼啸往来,而自己的部下则死伤枕藉,龙日军骑兵指挥的脸色难看之极,不假思索,一带马缰,带着剩余的数百骑兵包裹了上来。

  五百白羽,纵横来去。

  张藉眼窝子有些发热,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头盔之上插着那根白羽。

  五百根白羽。

  那是他在意外擒获了黄海之后获得的奖赏。

  代表着他被白羽军正式接纳。

  “杀敌!”他嘶声吼道。

  叫了一整天,嗓子都有些哑了,此时竭尽全力吼出来的声音,也只有身边的几个人才能听到。

  “杀敌!”周边响起了四五人的回应,然后是几十人,上百人。

  本来暗哑的鼓点之声再度响了起来,伴随着鼓点,这不到三百人的残军,重新列好了整齐的队形。

  不再是先前防守的圆阵,而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进攻队形。

  咚咚咚咚!

  他们迈步向前,

  向着城门方向,稳步推进。

  周边仍然有敌人的骑兵环绕,虽然不时还是有士卒倒下,但从方阵之中,突然射出去的弓羽,也将更多的骑兵射下马来。

  原本准备在最后再给敌人一阵痛击而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羽箭,此时再也用不着留下来了,有多少便射多少。

  “前进,前进!”步卒们大声地吼叫着,挺枪执刃前行,哪怕有些长枪,都看不到枪头,成了一根棍子,拿着他的士卒仍然做出了最为标准的击刺的动作。

  疲软的身体在这一刻,再度终满了力量,

  已冷的血液,此刻再度沸腾。

  他们看到在敌人骑兵之中来去犹如无人之境的白羽骑兵们大呼酣战,出城的五百骑,此时已经起码少了一百余骑。

  毕竟他们对阵的,是近二千龙日军骑兵。

  城头之上,数十面大鼓疯狂擂动,城门大开,下邑城中最后的几百骑兵也冲了出来。

  周光看到,敌人已经完全被魏武给压制了下来,这个时候,正是收割的好时机。

  无数步卒,特别是那些刚刚投降不久的前赵国士卒们,此刻也是疯狂地呐喊着,挥舞着手里的兵器,每一个龙日军骑兵倒下,城上便是一阵欢呼雀跃。

  二千龙日军骑兵,本来想勾弓一些猎物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成想,却引来了五百头猛虎,偷鸡不成蚀把米,其指挥官眼看着事不可为,再恋战下去,只怕所有人都要交待在这里了,一声唿哨,打马便逃。

  魏武勒马战场中央,连人带马,浑身染血,从腰间取下一牛角号,仰头用力吹了起来,散布在战场之上的白羽骑兵闻到牛角号声,立即便抛弃了追杀敌人,向他靠拢而来。

  出城五百骑兵,此时再度聚拢,不过三百骑而已。

  而且人人带伤。

  就连魏武也不例外。

  但城上城下地,却是充满了喜悦之情,欢呼之声,声震寰宇。

  张藉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魏武马前,单膝下跪,大声道:“张藉愿为将军效死,九死亦不悔!”

  不到三百的残余士卒跟着张藉,单膝下跪。

  “原为将军效死!”

  城上,更多的士兵们应知了起来。

  魏武脸上露出了微笑。

  损失了二百亲卫骑兵,却歼灭了一千出头龙日军骑兵,但更重要的是,借此一战,他凝聚了人心、士气,让那归降不久的数千军卒,真正地认可了自己这个主帅,认可了白羽军这个团体。

  而这,才是他最为看重的,也是接下来的下邑之战,最为需要的。

  第六百二十章:没有选择

  船橹摇动,小船儿轻轻地推开了波浪,在湖水之中轻盈地前行。

  盘坐在船头的刘凤奎,弯腰将手伸进湖水之中,冰冷刺骨,让他精神不由得一振。

  前方出现了微山湖岛的影影绰绰的轮廓,他站起身来,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腿,通通血脉,然后便倒背着双手,傲然立在船头。

  如今的刘凤奎的身份可是与以前大不样了。

  现在的他,是江宁新宋朝廷的大内总管、皇城司指挥使,正儿八经的有品有级的高官显贵了。

  当然,与过去的朝廷皇城司指挥使仅仅只听皇帝的命令,现在的他,却是奉首辅萧诚的命令,前来微山湖,见一见纵横微山湖的水匪,钟无凭。

  微山湖,方圆六百里,北连昭阳湖、独山湖、南阳湖,是齐地第一大湖,也是北方第一大湖,沟通数十条河流,端地是一战略要地。

  而这微山湖水域,势力最大的,却不是伪齐政权,而是钟氏家族。

  偏生这钟氏家族与刘豫的刘氏一族,在过往并不和睦,关系相当的恶劣。

  钟氏,做的就是水上的生意。

  只不过当刘豫借着辽人南征,赵宋垮台,投靠辽人一飞冲天甚至成为了齐国国王,钟氏一族一看大事不妙,当即便全族离开了陆地,逃进了微山湖中。

  微山湖如此重要,刘豫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一支数千人的楼船部队便建立起来,开进了微山湖讨伐钟氏一族。

  不过这支楼船部队却甚不争气,进剿一年,连战连败,楼船部队越打越少,钟氏一族的水师部队倒是愈打愈强,威名大震,使得这泗淮流域的无数靠水吃饭的好汉们纷纷来投。

  随着刘豫丢掉了徐州之后,对微山湖的进剿也便无疾而终。

  在其第一谋士韩直的建议之下,从进剿变成了安抚,招安。

  钟氏虽然不愿意接受伪齐的官位,但持续打仗,钟氏自然也是受不了,家族重要人物连接战死,物资被封锁而极其匮乏,大批的人手要养活,没饭吃,自然也是无法持久的。

  于是双方便保持了一定的默契,你不打我,我也不来扰你,咱们各干各的。

  对于这样一股势力,江宁方面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于是渗透,接触等一系列活动便开始了。

  这一次齐国举全国之力来犯徐州,微山湖的重要性便愈加突出,刘凤奎亲自前来微山湖见钟氏家主钟无凭,就是要给对方吃最后一颗定心丸,然后能让其在这场战役之中发挥更加巨大的作用。

  现如今,伪齐可是将南四湖水系作为他们重要的后勤供应体系,然后再经泗水等一路运到徐州、下邳前线的,如果微山湖不稳,伪齐前线便有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陆路运输,可没有水路这么便捷。

  而且这一次,刘凤奎还是带着重要情报过来的。

  一直拿不定主意,不想投靠任何一方,只想在这微山湖当个小霸王的钟无凭,除了投靠他们,将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小船慢慢地靠在了岸边,一个青年汉子站在岸边,伸出手来相扶刘凤奎,刘凤奎呵呵笑着,却也没有拒绝,抓住青年的手,一跃下船。

  “有劳大郎了!”

  抚刘凤奎的人,是钟无凭的长子,钟家下一代的接班人,钟规。而在钟规的身后站着的便是钟家的长门人,钟无凭。

  钟无凭两个儿子,钟规钟矩,可都是水上悍将,在前几次与伪齐水师的冲突之中,钟无凭便是靠着这两个儿子的悍勇,连接挫败对手,这才赢得了生存的机会。

  “刘总管亲来,钟家蓬壁生辉。”钟无凭抱拳拱手,却是彬彬有礼。

  别看钟家吃得是武德充沛这碗饭,但这家人,却当真是文武双修的。

  “钟家主这几年来,在这微山湖中独抗叛贼,使伪齐束手无策,官家与首辅都是赞不绝口,这天下,如果像钟家主这样的忠义无双的人再多一些,叛贼何愁不灭?故地何愁不能收复,便是北伐征辽,也不是不能想象的。”

  “首辅谬赞,钟无凭愧不敢当!”钟无凭脸上有些发热。

  最初与刘豫相抗,他的确是挂上了大宋的旗子,以此招揽了不少的英雄好汉,只不过后来双方达成了一定程度的默契之后,大宋的旗帜,便悄悄地收了起来。

  如今在微山湖岛上,可是看不到大宋旗帜的。

  “请,刘总管远来,钟某已略备薄酒以洗风尘!”钟无凭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看了看夜色渐沉,心里却是松一口气,好在天快黑了,这刘总管可是看不到如今这岛子上的状况的。

  酒过三巡,气氛渐洽。

  钟无凭替刘凤奎再满上了一杯,小心翼翼地道:“总管之意,在下已是明白了,只是也请总管体谅我们的难处。如今十几万齐军发往徐州,下邳等地,微山湖中,敌人船只往来如梭,钟家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他们,更不敢与他们为敌了。”

  刘凤奎哈哈一笑,捏着酒杯,抿了一口,淡淡地道:“钟家主,一年余前,刘豫突然停止了对你的狂攻,你觉得内里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自然是他们在微山湖中吃了大亏,晓得不是我们钟家的对手!”跪坐一边的钟规微笑着道。

  “是吗?”刘凤奎笑看对方:“钟氏水师,自然是骁勇善战的,可如果不是徐放言上、下邳等地为我军所夺,只怕微山湖早就被刘豫夺走了吧?”

  钟无凭默然半晌,点头道:“的确如此。正是因为有了徐州的牵制,这才让刘豫不得不安抚我等。”

  “如今伪齐举大军而来,微山湖成了他们的后勤运输要道。”刘凤奎冷冷地道:“您觉得他们会把这样重要的战略要地,交到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手中吗?这岂不是开玩笑?”

  “我们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并且已经备战了,他们不来便罢,只要敢来,便让他们尝尝再次失败的滋味。而且他们这个时候,又岂敢招惹我们?真要翻脸,他们就休养从微山湖运过去一粒粮食!”

  “如果把你们拿下了呢?”

  “刘公这是瞧不起我们吗?”钟规脸色一变,有些恼怒。

  刘凤奎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放到了钟无凭的面前。

  “强行进攻一个团结一心的微山湖,自然是不大可能,但如果里应外合呢?”刘凤奎嘿嘿笑道:“钟氏与刘豫有仇,不想向刘豫低头,只想做这微山湖一方霸主,但其它人呢?”

  钟无凭拿起那些东西,只是看了最上面一样,已是变色大变,他将东西递给了钟规。

  “这怎么可能,陈氏可是我们钟氏的姻亲,当初与我们共进退,最艰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怎么会背叛?”钟规不敢置信,因为他的媳妇儿,便是陈氏女子。

  “陈氏被吓着了!”刘凤奎道:“齐地举国来攻,他们的背后又有辽人。陈氏认为这一次挡不住了,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们霸着这微山湖,刘豫与辽人必然要拿下,要么死,要么卖了你们去求一个荣华富贵。没有了你们,陈氏便可以成为这微山湖之主,而做到这一点,只不过需要向刘豫低头而已。”

  钟规哑口无言。

  钟无凭已经看完了刘凤奎带来的东西,叹道:“刘公,原来你们不但在伪齐那里派了谍子渗透,便连我这小小的微山湖也没有放过,居然也有人来?”

  “如果不是这个人是外来的,陈氏怎么会想着去拉拢从而扩大自己的势力,最后反而让我们找到了破绽,顺藤摸瓜发现这件事呢?钟家主,若非如此,只怕你们到死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伪齐上百艘战般,伪装成了运粮船,三天之后,便要来攻了。”

  钟无凭仰天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叫道:“来人!”

  外头应声走进来一个仆从。

  “去叫二郎过来!”钟无凭道。

  “爹,这件事,我自己去解决!”钟规站了起来。

  “坐下!”钟无凭一拍桌子,瞪眼怒喝,钟规脸色苍白地坐了下来。

  钟矩匆匆而来,震惊而去。

  刘凤奎笑咪咪的只是喝酒吃菜,今夜微山岛注定是不会平静的。

  血与火,将会弥漫这座小岛。

  “刘公,如此说来,我已并无选择,那么,我想知道,江宁官家或者说是萧首辅吧,会给我什么?”虽然钟家现在面临着极大的危机,但钟无凭看起来却仍然是神色自若,这一点,倒也是让刘凤奎颇为佩服。

  “首辅从来不会亏待仁人志士!”刘凤奎道:“守江必守淮,这也是首辅将陪都定到江宁的原因所在。而想要守淮,则水师不可或缺。”

  “江南不缺水师!”

  刘凤奎摇头:“烂到根子上了,赚钱一把好手,打仗毫无胜算。所以首辅必然要另起灶炉。钟家主知道乌江水师吗?”

  “当然,江雄率其在汉江之上击败了刘整,声名远播嘛。”都是吃水上饭的,钟家自然不会不知道江雄其人。

  “这是首辅当年在贵州时建起来的水师,但现在在控制长江及其支流,还要与刘整等人对峙,已是竭尽全力了。所以首辅想要建的淮河流域的水师部队,便着落在了钟家主的身上。”刘凤奎笑道:“钟家主可有意乎?小小微山湖,可以作为一个前进基地,但岂能让水中蛟龙久居于此?”

  钟无凭的眼神儿亮了起来。

  “比照江雄。”刘凤奎趁热打铁:“淮河水师都指挥使,负责整个淮河流域的水师招募、训练、作战等全部事务。”

  “朝廷派监军?”

  “不派监军。现在的大宋军队可没有这个习惯。”刘凤奎笑道:“只派两个人来,一个军法官,一个后勤官!剩下的事情,皆由都指挥使自己作主。”

  看着刘凤奎从怀里再度掏出来的一卷文书,打开来摊在自己的面前,看着那鲜红的大印,钟无凭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抱拳向刘凤奎深深一揖到地。

  这一次,刘凤奎没有侧身相让,因为这一刻,他是替天子接受钟无凭这一礼。

  重新坐下来,钟无凭小心地收起了那份敕封的圣旨。

  卧房临湖,

  这顿酒喝得痛快淋漓的刘凤奎在啾啾的鸟鸣之中醒来的时候,赫然发现外面已经是艳阳高挂。

  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推门而出,却见碧波万丈竟是被太阳光染成了金色。

  深吸一口气,却是皱起了眉头,鼻间竟有淡淡的血腥气。

  前行几步,站在了木制的露台之上,脚下便是湖水,湖水轻轻地拍打着支撑露台的立柱,那水里,竟然也有着还没有完全消解的红色。

  昨夜,微山湖岛上,血,只怕流得不少。

  一个汉子大步而来。

  远远的,已是抱拳一揖:“见过总管!”

  刘凤奎点了点头:“昨夜死了不少人?”

  “是,上上下下,不下三百人!陈氏被灭族!”汉子道:“便连钟规的大娘子都被迫自杀了。”

  刘凤奎摇头叹息:“一念之差,便是万丈深渊,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的身份露了,是准备换个地方继续干这行当,还是就此洗白上岸呢?”

  “总管,职下做这一行也是多年了,现在想回归,做个正常人,我也该娶妻生子了。”汉子笑道。

  “好,你自己选地方吧!”

  “就在这儿吧!我想就在淮河水师里干!”汉子道。

  “不怕钟家父子心里有疙瘩?”

  汉子摇头:“以后他们是朝廷的将领,职下也是朝廷的将领,有不有疙瘩并不要紧,只要能精诚合作便好。再说,以职下身后站着您总管,他们还敢得罪我不成?换个地方,反而不方便将总管您拉出来作为倚仗了!”

  刘凤奎大笑:“你倒是盘算得精,好,那便如此,回头我跟钟无凭说说这件事。以后,你便不再是皇城司的人啦!先恭喜你吧!”

  “谢总管栽培!”汉子再一次一揖当地,直起身子,脸上也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第六百二十一章:钓鱼

  刘凤奎亲眼目睹了一场说不上很精采,但却足够酷烈的水战。

  伪齐水师自以为有内应,没有多加防备地便被所谓的内应,引到了陷阱区域里成为了待宰的羔羊。

  原来那看似波光鳞鳞,一片平静的水面之下,居然别有玄机。

  自己进来的时候一叶扁舟畅通无阴,轻轻松松地便进了微山岛,当时还在奇怪,钟无凭是凭着什么能抵挡住当时刘豫的猛攻,从而一直拖到宋军夺去了徐州。逼得刘豫不得不拉下面子与钟无凭讲和,免得后方生乱。

  现在刘凤奎终于明白了。

  隔行如隔山。

  便是江雄率领的乌江水师,在不明就地的情况下来了这里,只怕也要吃亏。

  一望无际四通八达的水面之下,机关重重,有数的几条安全水道使钟氏船只来去自如。

  而那些被引进陷阱之中的伪齐水师,进退不得,你拥我挤,然后便成为了对方的活靶子。

  水在烧!

  大大小小的船只,被引燃,成为了一支支巨大的水上火堆,烧得劈啪作响,无数的伪齐水师为求活命,跳船逃生,然后被钟氏士卒用挠钩一个个的钩上船来,往船舱里一扔,然后便捆将起来。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在水里泡得时间长了一些,只怕就会有性命之虞了。

  钟无凭名气并不大,但其果断却也让刘凤奎颇为叹服。

  一举歼灭了来犯的伪齐的水师之后,钟规钟矩两兄弟旋即率领两支船只出击,一举袭击了伪齐的两个码头,焚毁了数十万石的粮食,掳掠了大量的马船以及其它商船回来。对于那些带不走的,直接便是一把火烧掉。

  对于伪齐来说,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水师队伍,又一朝尽丧。

  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现在连船一时都凑不齐了。

  别说进剿微山湖的钟氏水匪,便连保证前线军队的粮食供应,都成了大问题。

  以前都是通过水路,现在水路已经被堵死。

  而通过陆路,却又需要大量的人手。

  寒风凛冽当中,伪齐的暴力机关再一次出击了,不过这一次他们对付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治下的子民。

  他们需要足够多的民夫,将粮食运往前线。

  否则前线的军队饿了肚子,闹将起来,可就不好玩了。

  至于这些民夫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能不能安稳地这这个冬,是不是已经出了青壮丁口去服这场战争的徭役统统不重要了。

  先应付过眼下这一遭再说其它。

  刘豫掀了桌子。

  让他愤怒的,不仅是微山湖上的惨败,还有宋军东部行辕的大胆行径。

  人家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两支骑兵直接穿过了战场,从两支齐军的接合部,漂亮地穿插到了齐军后方。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宋军骑兵的配合,才使得钟氏水师对于齐军码头库藏的攻击轻易得手。

  让人头痛的是,这两支骑兵神出鬼没,在某一个地方,从来没有停留超过一天。

  不停地攻击,骚扰,破坏,在齐地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而最为歹毒的是,这些骑兵还焚烧了无数百姓的房屋,然后驱赶着这些人一路逃向县城,然后便扬长而去。

  无数的人要吃要喝,伪齐治下的那些基层官员们,顿时便坐了腊。

  要应府上头的军粮征集,现在又出现了大规模的难民潮。

  青壮可以编起来成为厢军,但那些老人、孩子、妇孺怎么办?

  不给吃不给喝吗?

  真要大规模地饿死了怎么办?

  刘豫可以不理会这些事情,但那些工作在第一线的亲民官们,不管行吗?

  自然是不行的。

  可是又能拿什么管呢?

  刘豫集结了骑兵对这两支敌人围追堵截,但却收效甚微。

  搞到后来,刘豫也算是明白了,这两支敌人的骑兵,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目标。他们完全是随意为之,往哪里跑,去打谁,完全取决于带队的将领,丝毫没有脉络可寻。

  这给围追堵截他们造成了相当大的困扰。

  当然,也跟后方兵力严重不足有关。

  有生力量都被抽调到了前线,而想要堵住灵活机动的骑兵,没有大量的兵力又压根行不通。

  原本刘豫寄予最大希望的骑兵,跟在敌人的屁股后头跑了两天之后,便开始大规模地减员。

  倒也不是人不行,而是马受不了。

  人一少,齐国骑兵追击的劲头便少了一大半,要是一个不小心,被敌人反过来干一票,那乐子可就大了。

  你追人家,人家何尝又不是在追你呢?

  这样的骑兵作战,跟步卒作战完全不一要产。

  步卒还可以说我列个军阵,苦苦坚守以待后援。

  骑兵,就是打了就跑。

  搞到后来,齐国军队突然发现,与其追着对手军队喝西北风,累得七荤八素还讨不了上头的欢心,倒不如干脆来搞点儿别的。

  于是,他们也开始烧杀抢掠起来了。

  而且,他们比宋军骑兵干得更过份。

  当然,最终这一切,都将栽给宋军骑兵,现成的背锅侠,不用白不用。

  追击的齐国骑兵,发现了新的大陆之后,立即便醉心于其间,追敌人,多危险啊,一个不好便有可能有把自己贴进去,而干这个,好轻松啊,没有一点儿风险,便赚得盆满钵满。

  宋国骑军搞破坏。

  齐国自己的骑兵搞大破坏。

  伪齐境内,烽烟四起,哀鸿遍野,原本日子还算过得去的齐国百姓,有很多人一夜之间便沦为了赤贫,甚至有人失去了性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耶律大树马鞭轻轻地敲着手心,看着脸色铁青的刘豫,道。

  “国相的意思是?”

  “宋人能派人去齐国境内搞破坏,我们自然也能去!”耶律大树微笑道:“这件事,我来办。我麾下三千大辽骑士,对于机动作战最为擅长,宋人想跟我们玩这个,我就让他们开开眼!”

  刘豫眼睛一亮:“他们让我们不安生,我们便让他们更痛苦,如此,便有劳国相了。”

  “不辛苦不辛苦!”耶律大树笑咪咪地道。

  怎么会辛苦呢?这样的出击,可是发财的好机会。

  耶律大树不缺钱,可是不代表他麾下的士兵们不缺钱啊!

  远离故乡,驻扎在异国他乡,士兵们的士气需要维持,无非就是金钱、权势、女人。对于普通士兵而已,金钱和女人则更加地直观。

  可军饷就只有这么多。

  虽然耶律大树逼着刘豫给这些辽军开出了数倍于齐军的军饷,但钱这个东西,自然是不嫌多的,对于这些士兵来说,再多的钱也不够花。

  但齐国现在终究是大辽的属国,也不好意思去明抢。

  不过现在可以去宋地抢。

  不管是亳州,还是宿州,那可都是膏腴之地。

  听说越往南,宋人便越富裕,这一次,倒是可以见识见识。

  三千辽骑,在耶律大树的率领之下,蹰躇满志地踏上他们心心念念的新征程。

  几年之前的破东京以及扫荡东京周边的战争,让辽军士兵们永生难忘。

  宋人的富庶,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

  那一场战争,几乎每一个参战的人,都发了财。

  风光还乡,聚妻生子,购买牛羊,牧场,置办全新的家什,可怕当时在后方镇守的那些人馋得流口水。

  现在,终于也轮到他们发财了。

  听老人们说,南方的宋人更富裕呢!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这支辽军骑兵便直扑宋军内地。

  让耶律大树欢喜的是,宋军自己干这样的事,却似乎没有想到辽人也会干这样的事情,三千辽骑,居然轻轻松松地便从两支宋军的接合部穿越了前线,几乎是以不久之前宋军同样的手段。

  这让耶律大树对宋军的将领有些鄙夷,顾头不顾腚的家伙。

  你这样弄人家,就不防着别人同样弄你吗?

  徐州,彭城。

  高迎祥紧盯着挂在墙上的地图。

  敌人上钩了,而且如他所愿,钓来了他最想钓到的大鱼。

  齐国的国相耶律大树和他麾下的三千骑兵。

  他早就张网以待了。

  现在他要做的,却是只能静静等待了。

  撒网的是高迎祥,但网本身,却并不是高迎祥的部队,而是来自江宁府,刚刚夺取了南阳的韩锬所统率的江宁守备军。

  四千江宁守备军,再加上岳腾的三千天鹰军。

  萧诚所规划的这一场横贯东部、中部上千里战场之上的战役,最主要的,便是夺取南阳这个军事要点,以南阳盆地作为中部行辕的后方支撑。次要的,便是在徐州、下邳、砀山等地给予齐国迎头痛击。

  这场最初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在真正拉开大幕之后却会让所有人惊诧莫名的宏大战事,便是萧诚送给江宁府诸君的一场惊喜。

  或者说,是一场惊吓。

  只要这两场战事大胜,那么在江宁朝廷之中,那些还跟萧诚唱着反调,喋喋不休的家伙们,将统统闭嘴。

  压制住这些人,萧诚才能放开手脚,来推行自己的治国之策。

  战争,从来都是政治的延续以及手段。

  但军队,却又是政治的最可靠的后盾。

  两场战事,将会促使萧诚将绝大部分的军事指挥权拢到手中,枪杆子里头出政权,做完了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人跟自己唧唧歪歪了。

  皇帝是自己的学生,对自己言听计从,

  军队是自己的心腹,如臂使指。

  你们这些本土派,绥靖派,只想发财不想北伐,不想一统天下的家伙,从现在起老老实实地给我站到跟前来,要不然,就让你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个战略,具体到高迎祥这里,便是想要击杀掉齐国的国相耶律大树。

  这个人的份量,可是一点儿也不比刘豫轻。

  刘豫身为齐王,极其小心,根本就不会身陷险地,但这个耶律大树可就不一样了。

  反复斟酌推敲,高迎祥才拿出了这样的一个计划。

  事实上,最初高迎祥并没有觉得这个计划一定有成功的可能。

  毕竟牵涉太大,面太广,各环各节,过于精密了。

  而太复杂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反而是越低的,随便那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导致计划半途夭折。

  计划越简单,成功的可能性便越高。

  可是简单的计划,又怎么可能钓到耶律大树这样的大鱼呢!

  高迎祥已经准备为了实现这个计划而付出一定的牺牲了。当然,他也准备好了挨骂。

  慈不掌兵,有时候为了大局,就不得不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在这一点上,高迎祥可是一点儿也不会心慈手软。

  他牺牲的对象,便是防线之后的大宋百姓。

  耶律大树会因为贪婪而越来越深入,而他每进一步,都将使他陷得更深一些。

  不过南阳战事的进展顺利,让高迎祥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韩锬他们回转的速度,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

  只要他们回来的够快,那么大宋百姓将要蒙受的损失,就会越小。

  如果能全歼了这支辽国骑兵,那大宋百姓对于军队的尊重和依赖,将会迎来一个新高度。

  “韩锤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希望你真是首辅手中的一柄无坚不摧的大锤!”朱砂笔在地图之上划了一个圈,高迎祥深吸了一口气。

  凛冽的寒风之中,韩锬倚着自己的战马,这是一匹毛色全黑的战马,只有四个蹄子雪白。战马叫追光,是萧诚送给韩锬的。

  萧府当年那匹闻名东京的战马逐影,随着萧诚到了南方。而追光,便是逐影的后代。

  肩高超过八尺五的追光,比起其它的战马,整整大了一圈。

  四千江宁守备军,正在静静地守候着他们的猎物。而三千天鹰军,则在与他们相距五十里的地方,同样在守株待兔。

  一骑自远方风驰电掣而来。

  “统领,辽军袭击了板桥镇,现在正在那里烧杀抢掠!”斥候没有下马,直接在马上大声喊道。

  一把捡起地上的铁槌往空中一抛,韩锬翻身上马,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铁槌,往马鞍之上一架,也不作声,策马便行。

  四千江宁守备军,纷纷翻身上马,紧随韩锬而行。

  等待,是最恼火的,此刻终于听闻到了敌人的消息,众人反而是感到无比的轻松。

  接下来,杀敌就是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逆行

  高迎祥要钓鱼,所以他在防线之上留下了口子。

  他将麾下所有的骑兵全都派了出去。

  骚扰敌人后方,毁坏敌人战争基础,动摇敌人战斗意志是他的目的。

  但他也是在向着敌人赤裸裸的暗示。

  来呀,你们也可以这样做呀!

  刘豫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他现在手头的骑兵,要去围追堵截那些渗透进了齐国境内的宋军骑兵。

  毕竟宋军骑兵现在正在破坏的是他的根基。

  就算是要报复,现在刘豫也必须要先将这些宋军骑兵拿下或者赶走之后再说。

  否则宋军骑兵在他的地盘之上多待一天,他的损失都会被进一步的放大。

  但是,辽人可不会在乎刘豫有什么损失。

  他们发现自己可以用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抢掠,而且还会让齐国上上下下感激不尽,这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情。

  耶律大树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就作出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决定。

  到宋国境内去烧杀抢掠。

  而这,正是高迎祥想要的结果。

  韩锬和岳腾的两支骑兵,正对耶律大树望眼欲穿。

  但这对于大宋的百姓而言,却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骑兵来无影去无踪,你根本就无法判断他们到底要去袭击什么地方,所以,只能被动地等待着他们的出现,然后再去抓他们的踪迹。

  在徐州防线的身后,成百上千的村、镇在辽军渗透进来之后,面临着的一样的危险,而谁遭殃,谁幸存,却只有天注定。

  对于决策者高迎祥等人来说,被辽军毁掉的只是一个村镇以及代表着损失人口的数字,

  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无底深渊。

  每一个决策者当然知道会死很多人。

  但同样的,他们每一个却又都觉得,这样的交换是值得的。

  耶律大树三千辽军渗透进来之后,直入无人之境。

  防线之后,根本就没有骑兵来阻截他们,能让他们止步的,只有那些城墙。

  嚣张的耶律大树甚至纵马到了萧县县城之下,耀武扬威了一番,萧县县城内,此时尚有近万正在集训的士卒,但是负责训练的谷正,却丝毫没有出击的打算。

  真要让这些人出击,只怕撑不过一柱香,就会被辽人打得稀里哗啦。

  萧县的软弱,更加滋涨了耶律大树的骄横之气。

  板桥镇,是他看中的又一个目标。

  与前面的最多不过百余人的小村子相比,上千人聚居的板桥镇商业更加繁茂,更加富庶,有他们无经渴望的黄白之物。

  而随着他们停留的日子愈久,一根无形的勒向他们脖子的绳索,也正悄然地收紧。

  板桥镇,也正是韩锬、岳腾根据这一段时间耶律大树的行动轨迹判断出来的目标。

  这两支军队,亦在悄无声息地向着这里靠近。

  刚刚吃过早饭的板桥镇都监王绪,如同往常一样,带着两个手下,开始巡视整个镇子。

  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工作。

  板桥镇是附近数十里地最大的一个商业集散地,商人们在这里开店铺,手艺人聚集在这里贩卖自己的产品,农人们也把自己的产出拿到这里来出售,镇子里周边,也有不少的农田是镇子里原住民的产业。

  镇子里人数不少,足足上千人的规模,在方园几十里内,已经算是最繁华的所在了。

  不过管理这些人的,却只有都监王绪以及他的十个部下。

  这十个部下严格意义之上可不是什么官府中人,也是不拿官府薪饷的。他们跟着王绪干活,所得的报酬是从本镇收取的一些赋税之中支取,然后可以免除家中的徭役之类的工作,但税,还是要交的。

  当然,利用工作之便,获得一些灰色的收入,这才是他们收入的大头。

  不过这样的收入可不稳当,随时都有可能翻车。

  听说大宋首辅萧诚现在正准备改革吏制,像他们这样的人,很有可能被直接纳入到体制当中,这倒是给了这些人盼头,毕竟真的成为了真正的吏员,那即便不弄那些见不得光的收入,每年的薪俸也是很可观的。

  具体可参照他们的头儿王绪。

  一个人的正常收入,便能顶得上他们十个人的总和。

  再加上一些名正言顺的外快,就更了不得了。

  正是浓冬季节,虽然谈不上滴水成冰,但也冷得厉害。

  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到镇子上来贩卖东西的,起码要等到快中午的时分才会来,而做生意的,大致也在那个时候才会开门营业,开早了,狗都没有几只,除了遭风吹之外,不会有任何的收获。

  屋檐之上也结了长长的冰溜子,几个负责扫街的人正踮着脚拿着长长的扫帚柄在戳着这些尖厉的东西,免得气温一高的时候掉下来伤了人。

  如今不同以往,大家都要学习礁县的一些搞法,如今板桥镇上也是建起了供大家使用的茅厕,不仅是茅厕,便连大街之上的卫生,都雇佣了专门的人来负责打扫。

  江宁的那位年轻的首辅出身大家,听说特别讲究这些。

  不过从最初的不理解,大家已经慢慢地都接受了这个新的事务,而且还渐渐地享受了起来。

  毕竟,在街上再也看不到随地便溺的人,角落里也再也没有了那些黄白之物,吹来的风,也闻不到那些不好的气息,走在街上触目所有也都清爽不已。

  毕竟,在干这些事情,被都监的人抓到了是会罚款的。

  不想交罚款,那就要塞给这些人一些利是。

  那些人,为了创收,眼睛可是利着呢,脚脚也勤便得很。

  总之,犯了这些事儿,不管如何,也是要出钱的。

  板桥镇现在就干净得很。

  走在干净的街道之上,王绪也很自得,这可是他的政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上官来这里一趟,满意了,自己可不就飞黄腾达了吗。

  礁县的县令鲁宛,听说马上就要升知州了,又是一个三级跳啊!

  新首辅用人,压根儿就懒得管什么履历,什么磨勘,但凡对了他的眼,唰地一下就提了起来。

  说不定自己啥时候也有这样的机会呢!

  不是说过,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吗?

  王绪觉得自己要时刻准备着。

  耳边响起了闷雷一般的声音,王绪抬头看了天空一眼,天空蔚蓝,今天应当是一个好天气。

  昨天晚上如此之冷,霜冻如此之重,今天白日里本来就应当阳光普照才是。

  从那里打雷来?

  但那雷声,却愈来愈响,整个地面,都似乎在颤抖。

  王绪的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

  他想起了昨天收到的邸报,那是一条关于辽军骚扰礁县、萧县诸地的通报,可是板桥镇离着这两地不下百里,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但那闷雷一般的声音却在告诉王绪,只怕大祸是真已经临头了。

  他当过一段时间的兵,最高做到过队将,虽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却也见过演练,便是几百个骑兵一齐冲击都能造成天崩地裂一般的动静,而昨天他在邸报之上看到的是足足三千骑兵。

  他掉头便往回跑!

  “王大,去敲钟,去敲钟!”

  “陈二狗,沿街敲你的锣,告诉乡亲们,快跑,往河边上跑,游到对岸去。”

  他一边跑,他一边疯喊。

  板桥镇外有一条河,今年本来准备着要修一座石桥的,料都备好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又耽搁了下来,准备明天春耕之后再做。

  周围都是一展平原,除了这条河能阻挡骑兵之外,整个镇子里的人,竟是无处可去。

  尖厉的锣声响了起来,伴随着陈二疯那嘶哑的吼声。

  但似乎并没有太多人相信,好多人居然还从半开的门里探出了头打量。

  直到钟声被敲响,整个镇子这才乱了。

  钟,不是随便敲的。

  无事敲钟,那是要吃板子的,严重的要蹲牢房,脸上刺字流配的。

  钟声加上锣声,足以让所有人意识到,出大事了。

  王绪冲回到了公房之中。

  除了王二与陈二狗,其它八个人也都还在。

  王绪什么话也没有说,走进自己的房间,取下了墙上的一副简单的半身甲以及一柄朴刀。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再也用不上了。

  “帮我穿上!”他沉声吼道。

  几个人冲过来,七手八脚地帮他披挂好。

  “都监!”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你们都跑吧!过了河,便有活路!”王绪挥挥手。

  “都监,我们一起跑吧?”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叫道。

  王绪摇摇头:“你们啥也不是,跑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我是官,知道吗?为官一方,守土有责,失地之官,其罪当斩!我战死了,那是英雄,我要是逃了,被上官砍了脑袋,那不仅辱及先人,还要连累后人!快跑吧。”

  “都监!”几个人都红了眼眶。

  “看在我过去还一直待你们不薄的份儿上,过河的时候,照顾一下我的家人!”王绪说完这句话,提着刀便大步向外走去。

  几个手下互相看了几眼,一咬牙,冲向了镇子的另一头。

  河,就在镇子的另一头。

  镇子里乱成一团,但不是所有人都在往河那边跑。

  危机到来的时候,不是每一个人的脑子都这么清楚的。

  也有人并不觉得一定要跑,他们只是将门关得紧紧的然后藏在里头。

  王绪管不着这些了。

  他提着刀,与逃跑的人逆向而行,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

  一条官道直通镇子。

  王绪扛着朴刀,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路的中间。

  无数的骑兵黑压压的出现在了王绪的眼眸之中,先前那闷雷一般的马蹄声,此刻反而小了下来。

  辽军骑兵无视了站在路中间的王绪。

  或者他们也在奇怪为什么会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想要以血肉之躯来阻挡铁骑洪流。

  在他们的视线之中,能看到很多的人正在慌乱地冲向后方,那里有一道河流。

  一支骑兵从大部队之中分了出去,他们是去兜截那些准备渡河的人的。

  骑兵在王绪的眼中越来越大。

  他举起了朴刀,嗷嗷叫着向前冲去。

  辽军骑兵哈哈大笑。

  一骑越众而出,手中马刀寒光闪闪,他准备一刀将王绪的脑袋砍下来,然后再来一个漂亮的蹬里藏身将头颅从地上捡起来,以此在同伴面前炫耀一下他的马术。

  王绪摔倒了。

  似乎是因为腿软。

  可就是这一摔,他无巧不巧地避过这一刀,朴刀举起,战马跃过,然后那马哀鸣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那朴刀,活生生地剖开了马的肚子。

  王绪手里已经没有了刀。

  马死了,可那巨大的冲击力,也不是他的血肉之躯能承受的。

  他都没有一点点力气再爬起来了。

  两条手臂大概是骨头全碎了。

  那个志在必得的辽人骑兵没有砍着脑袋,反而跌了一个灰头土脸,更是损失了一匹好马,此刻爬起身来的他满脸戾气地走向了王绪。

  王绪竭力抬起头来,看着那个辽人。

  也不过是一双肩膀架着一个脑袋,没有比自家人多出点什么,要是一马劈在他的身上,照样也会死。

  可惜,自己只能劈到他的马。

  王绪很遗憾。

  那个辽人提起刀,顶在王绪的后心里,慢慢地往下戳。

  他不想王绪死得太快,否则不能平他心头之恨。

  王绪一点疼痛也没有赶到,只是觉得有些累。

  他垂下头,那个辽人的靴子就在跟前。

  张大了嘴,他一口咬在那双靴子上。

  辽人疼得大叫起来,想要拔脚,不想王绪这一口,咬得如此之紧,竟然摔不掉,他提刀乱劈乱砍,一刀斩下了王绪的脑袋,可那脑袋仍然死死地咬在他的靴子上,直到被重重地砸在地上,才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

  那辽人的脚上,鲜血淋漓。

  大部分都是王绪的血,只是也有一些鲜血,是从靴子里头渗出来的。

  王绪临死时,终于还是让这个辽人流了血。

  辽人骑兵如同洪流一般冲进了镇子,无数的战马从王绪的身上踏过,洪流过后,除了一件破破乱乱的半身甲半埋在土中,再也没有剩下什么。

  第六百二十三章:覆灭

  一股一股的浓烟直冲上天,经久不散,便是韩部骑兵们最显眼的标识,数千骑兵摧动胯下马匹,向前急奔。

  距离愈来愈近了。

  韩锬勒马而停,转头看向一侧,泗水正缓缓地在他身旁流淌,只不过,那水,却是红色的。

  血将河染红。

  “换马!准备作战!”

  距离板桥镇,不超过五里了。

  骑兵们沉默地下马,换马。

  韩锬跨上了追光,神骏的战马似乎知道大战即将爆发,兴奋地打着响鼻,刨着蹄子。

  “此战,不留俘虏!”

  韩锬的命令,向来简单而直接。

  双腿一夹战马,追光小跑着向前而去。

  板桥镇完了。

  只需看那河水的颜色,韩锬便知道,只怕整个板桥镇,剩不下什么人了。

  板桥镇的确没有剩下什么人了。

  数名辽军斥候正围着一真火在烤着几只鸡子,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那浓烟滚滚的板桥镇,眼里艳羡之色难以言表。

  “这个镇子很有钱!”

  “女人好白,一掐便能出水!”

  “比前些日子抢的那几个村子可要好多了!”

  “宋人都这么有钱的吗?”

  几个人百无聊赖地说着闲话。

  有什么必要还出来警戒呢?宋人的骑兵,此刻都还在沛县那边吧?

  至于那些宋军步卒,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难不成还能追得上他们?

  这支辽军可是一人双马。

  即便追上了,难不成还敢与他们较量一番吗?

  被上锋派了出来,可就失去了发财的机会,也失去了享用女人的机会。

  手里的几只鸡子,还是在出来的时候,顺手抓来的。

  等到回程的时候,那些留在镇子里的辽军,只怕连渣渣都不会留给他们一点点。

  “下一次,就换别人作斥候了,轮到我们发财了!”一名伍长模样的人,撕下一只烤得焦黄的鸡腿,也不管烫不烫嘴,撕咬了一口,便大嚼起来。

  地面微微颤抖,闷雷之声隐隐传来。

  几名辽军互相看了一眼,唰地一直便站了起来。

  作为一名骑兵,这样的阵势,他们可是太熟悉不过了。

  “哪来的大股骑兵!”几人面面相觑。

  “上马!”伍长厉喝一声,扔掉手中的鸡腿,爬上了战马。

  也就是在这一记,他们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骑兵,正沿着泗水河河谷,向着他们这个方向铺天盖地而来。

  “宋军!”伍长怪叫一声,“快跑!”

  一眼瞄过去,不袭的骑兵,最少也有数千骑,绝对不会比他们这支队伍少。

  他们看到了宋军,

  韩锬也看到了他们。

  腿上微微用劲,追光当真便如同一道闪电一般,迅即加速,转眼之间便拉大了与身后骑兵的距离当然,也缩小了与前面斥候的距离。

  斥候们当然不会转头来与韩锬搏斗,就算打赢了韩锬又如何,还不是转眼就被他身后的那如同出闸洪水一般的骑兵踩踏成肉泥?

  这个时候,只有跑。

  伍长的马更好,所以他跑得更快,几个呼吸,已是将几个同伴都丢在身后。

  杀人总也是需要时间的,有时候,不见得要跑得比敌人快,跑得比同伴快,效果其实也是一样的。

  一名辽军眼看着韩锬追到了他的身边,怪叫一声,提刀便砍。

  韩锬一锤子过去,连人带刀,砸下了马去。

  然后,一锤子一个。

  那名伍长终于还是回头了。

  这一看,不由吓得肝胆欲裂,因为韩锬距离他,不过一步之遥。

  而在远处,他的几名手下,已经全都不在了。

  韩锬杀这几人,追光可是一点儿速也没有减。

  又是一锤子下去。

  这一锤子砸在了那伍长的铁盔之上。

  卟赤一声,脑袋整个便缩进了腔子里去了。

  提着锤子,韩锬继续向前。

  耶律大树正在喝酒。

  镇子里最好的屋子,当然便是这里最有钱人的住所。

  亲兵们从屋子里搜捡了一番,果然便找出了许多的好东西。

  看着不起眼的土罐子,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便飘了出来。

  坐在大堂之上,喝一口酒,吃了口刚刚烤好的羊肉,耶律大树甚是满足。

  至于屋子里其它地方传出来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叫之声,于他而言,倒是更可以用之佐酒。

  这个镇子的富庶,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果然如那些商人所言,越往南,宋人便越是富庶。

  提起土罐子,他向外走去。

  耶律大树不小心踩了一脚的血渍,他有些厌恶地将脚在倒在大门边上的那具尸体之上用力地蹭了蹭。

  上好的小鹿比靴子,沾上了血浆,就不好洗净了。

  尖厉的鸣镝之声,就在耶律大树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冲上了天空。

  有些愕然的耶律大树刚刚抬起头,便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鸣镝。

  接下来,他也听到了如雷的马蹄之声。

  “敌袭!”他怪叫一声。猛然从腰间拔出了一个牛角号,放在嘴边,用说全力地呜呜地吹了起来。

  屋子里女人的哭喊之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在,几个亲兵从屋子里窜了出来,一边跑,还在一边系着裤子。

  “准备作战,准备作战!”

  耶律大树翻身上马,大声吼道。

  此时不必管敌人是从哪里来的,那是战后的事情。

  也许是在齐国境内游荡的那些宋军骑兵回来了,也许是宋军的将领又重新组织了一支骑兵。

  不过是那一种,耶律大树都没有将对方放在眼中。

  精锐之所以是精锐,自然有他的道理。

  虽然这些人正在拼命地杀伤抢掠当中,但当牛角号响起的时候,这些人立即便停下了下来,然后跨上战马,向着牛角号响起的地方聚集而去。

  三千骑兵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聚集到了一起。

  然后,耶律大树便看到了滚滚则来的韩锬所部。

  他的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

  不是徐州的宋军的骑兵,飘扬的旗帜上写着一个斗大的韩字,这是那里来的部队?

  耶律大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

  因为这支部队的装备以及冲击而来之时的队形、控马的技巧,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杀光他们!”耶律大树拔出了弯刀,厉声吼叫。

  不管是谁,只要是敌人,那就杀光好了,只要死光了,对方的什么来历,又还有什么关系呢?

  辽军呐喊着摧马冲了上去。

  与对手相比,他们在骑术之上,明显要更胜一筹。

  仅仅凭着两条腿,就能自如地操控战马,空出来的两只手,却在不停地拉弦射箭。

  这样的奔射,出了极少数神射手还能保持准头,剩下的,也不过是碰运气,只不过当数千箭一齐射过来的时候,也就不需要什么准头了。

  江宁守备军的队形骤然便散开了。

  他们举起了手中的神臂弩。

  与辽人经马上奔胜,那自然是比不过后。

  但是一人一支上好弦的神臂弩,他们却都是装备了的。

  一箭过后,充弩摘枪,一枪过后,弃枪拔刀。

  每一名江宁骑兵,都是一个行走的钱串子。

  不管是他们身上的战甲,还是弩弓,抑或是刺枪,马刀,都不是辽军能够比拟的。

  韩锬提着他的锤子向前猛冲,他的旗手,拼尽全力也无法跟上他,最后只好放弃了这一徒劳的举动。

  羽箭如雨,韩锬却不管不顾,摧马向前,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身上不时迸发出一串火星子,然后留下一个个的白点,也有力道十足的羽箭镶嵌在了他的战甲之上,使得他看起来跟个刺猬似的。

  但这支刺猬却快得不可思议。

  江宁守备军手中的强臂弩发出了嗡的一声响,然后,耶律大树他们的天空便黑了。

  任何人被数千支强臂弩铺天盖地笼罩,那感觉都不太好。

  然后耶律大树便看到自家军队以精湛的技艺,在短短的距离之内连射了数轮羽箭,对方落刀之人廖廖可数,可对方一轮齐射,己方却是霎那之间被扫空了一大片。

  然后,对面的那些家伙,没有丝毫犹豫地扔掉了手里的神臂弩,迅捷无比地摘下了马鞍上的刺枪,平端着枪,在马上猫头腰,一排排地整齐地冲了过来。

  与辽军骑兵迥然不同的作战方法。

  当然,在这些一排排的刺枪之前,还有一个人,一匹马。

  韩锬如同一块巨石一般地砸进了队伍的军阵之中。

  铁锤起起落落,每一锤下去,便是一人落马。

  至于敌人刺来的枪,砍来的刀,他是不太理会的,基本上除了在他的甲胄之上拉出一溜子火星来并没什么其它的作用。

  只有那些重家伙迎头砸来的时候,他才会去挡一下。

  然后一锤子把拿重家伙的人锤死。

  韩锬的勇猛无匹固然让耶律大树震骇不已,但一个人再厉害,也无法威胁到几千人的骑兵,所以他最大的敌人还是那后面一排一排冲过来的宋军骑兵。

  双方的前锋只是一个接触,耶律大树便知今日要糟。

  一排排的刺枪一扎到目标,受力之后便轰然炸碎,然后这些没有了刺枪的宋军骑兵便拔出了马刀。

  耶律大树左劈右砍,在宋军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一边落荒而逃,一边用力地吹起了牛角号。

  快跑!

  这是耶律大树心中唯一的念头。

  岳腾看着泗水河边那一堆堆的叠在一起的尸体,手上青筋爆出。

  狗娘养的,娃娃都不放过的吗?

  他从另一个方向上来,韩锬看到的是染红的河水,他看到的,却是河边堆叠如小山一般的尸体,还有河的另一头,一些侥幸过河的人,正跪在沙地之上哀哀哭泣。

  远处,喊杀之声震天。

  “走,去杀光他们!”一提马缰,岳腾带着天鹰军向着战场围了过去。“散开队形,撒大圈子,韩锤子肯定已经将对手砸散了,咱们将他们兜住,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罗!”

  如果说江宁守备军是极其注意集体战斗,集体力量的骑兵,那天鹰军便与辽军差不多,他们的个人战斗素质相当的高超。

  天鹰军中九成来自叙州蛮。

  耶律大树现在明白,他坠入到了一个极其精巧的圈套之中。

  对手悄悄地隐藏起了两支相当强悍的骑兵,就等着他一头撞上门来。

  如果能回去,定然要将刘豫的狗头斩下来,耶律大树红着眼睛,再一次向着岳腾的天鹰军发起了冲锋。

  萧县的谷正,带着三千步卒,正在向板桥镇前进。

  这三千人,是他从集结在萧县的九千士卒之中挑选出来的

  江宁第一批次发来的禁军、厢军便是九千人。

  让他们先见见血,先打一下烈度不大的战争,体会一下战争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被江宁守备军和天鹰军肆虐一遍后的这些辽国骑兵,就算能逃出来,肯定也没有多少了,而且还是人困马乏,正好让这些步卒来练练手。

  前方,斥候打马狂而来,尖厉的哨音响彻天空,谷正精神一振,终于是来了,只是来知道有多少人突破了韩锬与岳腾的两张大网。

  旌旗挥动,军官们大声地喝斥着,组织着士兵们迅速地摆好阵容,士兵虽然还很稚嫩,但这些军官,却是从百战之师中抽调而来的,一个个经验十足。

  不少士兵明显很紧张,但挨了上官几鞭子或者几巴掌几脚之后,也就镇定了下来。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骑兵,最多不超过两百骑,而且一个个血糊刺拉的。

  耶律大树看着前面出现的敌人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军阵,再看看一边的奔腾的泗水,再回头,烟尘四起,更多的宋军骑兵正追索而来。

  他知道今日再无幸理。

  “杀!”他举起了锯齿一般的长刀,嘶声吼了起来。

  伤痕累累,气喘吁吁的辽军骑兵,向着前方宋军步兵军阵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放!”随着一声厉喝,无数的弩箭扑面而来。

  一个个的骑兵连人带马被射翻在地。

  “突!”

  步卒们斜斜举起长枪,向前缓缓推进。

  捅刺,拔枪,再捅刺,机械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飞奔而来的战马,重重地撞在长枪之上,枪断,臂折,吐血,倒地,然后便被人拽着脚拖到一边。

  耶律大树被十几支长枪同时捅了进去,接着被举到了空中,最后又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第六百二十四章:京观

  勉强突围,逃窜到这里的最后这一点辽人骑兵,终究是没有冲破第三道防线,三千余骑,大部分被杀死在板桥镇,小部分被天鹰军击杀于半道,最后的这一点点,又被步卒拦截而全歼。

  只不过谷正的脸色,这个时候并不好看。

  因为尾随而来的天鹰军的将士们,此刻正在看他的笑话。

  虽然击溃了这最后的不足两百骑的战果说不上有多么的辉煌,但作为第一次以步抗骑的真正的战斗,谷正其实觉得这些第一次踏上残酷战场的菜鸟们表现和还是挺不错的。

  如果不看他们现在的表现的话。

  战斗的时候,这些菜鸟们其实来不及恐惧,也没法办犹豫,长时间的训练养成了他们下意识的反应,而紧密推进的阵形,便是胆怯者也无法后退半步,只能被推着往前。

  而在后面的士卒,其实看不见前面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他们只是下意识地听着长官的命令向前迈进,直到前面的死光了,轮到他们顶上去。

  仗打完了,打赢了,作战的队形散开来了,菜鸟们也终于回过神来了,然后面对着面前惨烈的场面,他们绷不住了。

  有的人呕吐,跪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只怕连胃里的酸水都吐得差不多了。

  有的在发呆,两眼发直,似乎魂灵儿已经远离他而去。

  有的在哭泣,哭得也分好多种,有的大声嚎叫,有的低声饮泣,

  更多的,是在瑟瑟发抖,

  那些手上,枪上,刀上染了血的,甚至将这些武器扔到了地上,就好像手里握着的是一根火炭。

  而天鹰军的士卒们,则靠在马背上,对着这些人指指点点,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的大笑之声。

  这让谷正真的感到很没有面子。

  于是,军官们便提着鞭子走了出来。

  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抽,耳巴子打得啪啪作响,

  还别说,疼痛刺激之下,很多人终于是回过神来了,

  被一脚踢翻在地再挨上几鞭子之后,再爬起来,终究是正常一些了。

  然后便是搜刮了。

  这近两百骑,是谷正所部的战利品,所以天鹰军的骑兵们,只是站在远处看,并不参与。

  新军士卒们显然还不习惯这样的事情,但军官们却都是老鸟。

  别说是这些死掉的辽军身上携带的财物,便是身上的甲胄,衣服,那都是要收集起来的。

  在军官们的示范之下,新军士卒们战战兢兢地开始了作业。

  最终,这些辽人变成了一具赤裸的尸体。

  搜刮出来的财物,堆成了一座小山。

  马匹、甲胄、兵器、衣物、以及金银铜钱。

  能够跟着耶律大树逃到这里的,都是他身边的精锐、亲兵,他们身上的值钱东西自然比普通的辽人要多得多。

  看着这些东西,天鹰军的士卒们也不再嬉笑,而是脸露艳羡之色。

  不过规矩便是规矩。

  这不是属于他们的东西。

  三成归公上缴,剩下的,分给所有参战的士卒。

  当然不是人人平分。

  官大的,分得多一些,刚刚亲手杀了敌的,又分得多一些。

  但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有一些分润。

  即便是在最后没有轮到他们上场杀敌的,也都分到了几十个大钱。

  有了钱拿,大家终于开心起来。

  说起来,这些被从江南发到徐州前线来的士卒,事实上家里也并不宽裕,有半点路子的人,都想尽一切办法,逃避了这一次被发送的命运。

  事情还没有完。

  一些士兵被挑选了出来,他们的任务,是确掉这些死去的辽军的脑袋。

  砍一个,十文钱。

  砍下来的脑袋被丢到了马车之上,而光溜溜的尸体,则被丢到了挖好的大坑里,掩上土之后,士兵排成队在上上走了几个来回,便被踩踏得光溜溜的,比别处地方要更结实一些了。

  虽然砍脑袋的时候,又有一些士兵吐了,或者手软了,几刀下去,还没有砍掉脑袋,这样的士卒自然是又要挨一些鞭子的。

  “还行!”岳腾从马鞍子之上取下了一个皮囊,递给了谷正道:“也算是打过一场硬仗了,接下来不致于遇敌便怯,再干上几回,便有模有样了。”

  谷正有些得意,这些人,可都是他辛苦了几个月的杰作。

  精心挑选出来的这一批,终究是还是给他撑住了脸面。

  “板桥镇那边如何了?”他喝了一口皮囊里的酒,问道。

  岳腾摇了摇头:“这个镇子,没了。”

  这一次为了引诱耶律大树,付出的代价并不小,不算最后这一战的伤亡,被耶律大树劫掠的数个村镇,几乎幸存者,光是这些人,便有好几千人。

  当然,在高迎祥他们看来,这完全是值得的。

  耶律大树,伪齐国相,算得上声名显赫之辈了,这一次死在了徐州,算是东京城破之后,大宋对辽最大的战果了。

  板桥镇的战局就惨烈得多。

  超过两千辽骑被杀死在这里。

  方圆数里的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倒毙的辽骑和战马,谷正和岳腾两人赶到这里的时候,江宁军正在打扫着战场。

  “多少伤亡?”岳腾凑到了韩锬跟前。

  “死了三百多,伤了八百余人!”韩锬道。“辽军的精锐,还是厉害的。”

  “这还只是辽军的宫分军,都已经有如此战斗力,以此来看,他们的皮室军、属珊军的战斗力,就更加地凶残了!”岳腾有些担忧地道。不管是韩锬的江宁守备军,还是岳腾的天鹰军,都是新宋骑兵战斗力的天花板,他们都打得如此艰辛的话,其它的军队,自然就要麻烦许多了。

  “以前没打过,不知道,现在打过了,就知道了底细!”韩锬脸上却满是期待。“再过些时日,便是碰上皮室军,照样砍瓜切菜。”

  与辽人比骑兵,这是以己之短去碰敌之长,一边的谷正眨巴着眼睛,将来与辽人的争斗,必然还是以步卒为主,而骑兵,只可能是辅助。

  当然,这一点,他是绝不会在两个骑兵将领面前说的,没得讨人厌。

  “板桥镇的人死光了?”看着差不多已经完全毁掉的镇子,谷正问道。

  “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个人!”韩锬摇摇头,却是把王绪的事情,给两人讲了一遍:“这家人除了一个五岁的娃娃被他的部下背着泅渡过河外,都死绝了。”

  “好汉子!”想着王绪一人披甲持刀面对数千骑兵还悍然发起进攻的场面,两人却也是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孩子,谷将军,你能帮着安排一下吗?”韩锬道:“不能让好汉子的后裔没个好下场,找一户好人家,让他们收养了吧!”

  谷正思忖片刻,道:“韩将军,我觉得,这个孩子,您不妨带回江宁去交给首辅!”

  “首辅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来管个孩子的事情!”岳腾不以为然。

  谷正笑道:“我觉得,这孩子父亲的事情,还是很有些说道的,也许首辅正需要这样一个英雄呢!”

  韩锬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就算二郎不需要,我在江宁给他找一户人家,也许更好,这个王绪,着实让人佩服。”

  “韩将军这便要回去了吗?”

  “诱杀耶律大树是我在这边最后一项任务,接下来我自然要回江宁了!”韩锬道。

  数千战死的辽人尸体被扔进了板桥镇,熊熊大火燃起,将他们,与这个被他们荼毒的镇子,一齐焚烧成了灰烬。

  一轮朝阳缓缓升起,红彤彤的,伴随着朝阳升起的,却是隆隆的战鼓之声。

  远处的齐军营寨,一一打开,一队队的齐军鱼贯而出。

  在他们的前面,更多的齐国斥候骑兵纵马飞奔。

  只不过,今年的徐州城下,似乎有些不一样。

  再向前奔得更近了一些,斥候骑兵们悚然而惊,有些甚至险些掉落马下。

  在徐州城下,多了一座京观。

  一座用人头垒起来的京观。

  三千个人头!

  不看别的,单看那人头的发型,便知道这是辽国人。

  斥候们飞奔而回。

  齐军大营的鼓声戛然而止。

  另一些人飞骑而出,有齐国军官,也有辽人军官。

  京观,在城上射程之内,但在这些人小心翼翼的靠近之时,城上却毫无反应,直到这些人策马走到了京观之前,城上才有一个大汉站在了城垛,大声吼道:“犯我大宋疆域者,杀无赦!杀我大宋百姓者,杀无赦!”

  一人呼喊,万人回应,城下诸人,齐齐失色。

  京观最上面摆放着的是辽国大将,齐国国相耶律大树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

  刚刚出营的齐军,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这场战事,差不多该落下帷幕了。”长史何军笑吟吟地道。“在属下看来,恐怕伪齐接下来,再也难以组织起如此大规模的进攻了,自今日始,攻守易势,以后就轮到我们主动出击了。”

  高迎祥掀了掀眉毛,道:“对他们来说,这场战事要结束了,但对于我们来说,却还没有。易将剩勇追余寇啊!”

  “总管是想拿下沛县?”何军笑问道。

  “正是如此!”高迎祥道:“拿下沛县,丰县等地,使我徐州等地有一个战略缓冲地带,免得齐人一出手,就直攻我核心要地。而且拿下了这些地方,我们便可以在接下来大力支持钟无凭的水师,嘿嘿,控制了微山湖,南阳湖,昭阳湖,我们便能随意出击,想打那里打哪里,该是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了。”

  “也是。”何军道:“前期,我们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掩护中部行辕夺取南阳,接下来,我们也该为自己谋划一下,否则,咱们东部行辕可就完全被中部行辕盖过去了!”

  高迎祥笑而不语。

  相比起齐国,现在赵国的实力可就差远了。

  曲珍与崔昂之间的争斗,使得齐国实力大减。

  而现在南阳的丢失,更是让赵国丢掉了最关键的一个区域,接下来,朝廷的重点必然会转向中部行辕,搞不好,益州路都会派兵出子午谷开始北伐,以图将河南之地一举拿下。

  这可不仅仅是收复中原地区这么简单,还可以将新宋与西北重新勾连起来。如此一来,秦风路上的李淳,还能再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吗?

  朝廷的战略是如此,高迎祥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但这可不代表着他就要缩手缩脚,啥也不干。

  能够在不需要朝廷的大力支持之下仍然做出一番局面来,才能显得他高某人的手段。

  齐军大营,刘豫完全乱了方寸。

  耶律大树一去之后便再无音讯,一直以为,没有骑兵的宋军,对于这支辽军骑兵,根本就无法可施。

  耶律大树不会傻到去攻击城市的。

  那么,耶律大树这三千骑兵,到底是如何被人消灭得如此干净的呢?

  “我们上当了!”自从得到噩耗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韩直,终于开口了。“高迎祥的目标,便是耶律大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钓耶律大树上钩。”

  “这些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接下来我们如何向镇南王交待!”刘豫有些抓狂,上好的美髯,被他揪断了好几根。

  “没有什么好交待的!”韩直淡淡地道:“兵凶战危,只要上了战场,谁都有死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刘豫叹了一口气。

  “大王勿需担忧。接下来,耶律珍要借助大王的时候多着呢!”韩直笑道:“他不会责怪您的,相反,只会温言鼓励。”

  “为何?”

  “曲珍丢了南阳,接下来,曲珍就会成为他们的攻击重点,以赵国现在的实力,哪里还是宋人的对手,除非辽人直接介入!”韩直分析道:“如此以来,他们可就顾不上齐国这边了,还得鼓励您不断地向宋人施加压力,以牵制宋人兵力,减轻赵国那边的负担,所以,又怎么肯苛责您呢?”

  “这样啊?”刘豫松了一口气。

  “要是曲珍顶不住,让宋人一口气拿下了赵国,那辽国失去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赵国了!”韩直看着地图,摇头道。

  第六百二十五章:反间之计

  围攻下邑的赵军统帅原本是黄淳。

  但在国相萧博率军抵达之后,便换成了萧博。

  在黄淳的心不甘情不愿之中,商丘、宋城这些原本属于黄淳的嫡系人马,立刻便成为了攻城的主力军。

  换成别人,哪怕是曲珍亲至,黄淳对于这样的安排,也敢于跳起来反抗一二,但在萧博的面前,他却不敢有二话。

  因为萧博是辽人。

  是镇南王耶律珍的亲信嫡系。

  敢跟他对着干,那就是在找死。

  想起崔昂当年惨死的景象,黄淳就不由得全身颤抖。

  那可是曾经的大宋相公,后来又成为赵王的人物啊,就那样被耶律敏一片一片地给割成了一堆乱肉。

  耶律敏走后,那一副挂在架子上,被用线穿起来的骨头架子,让所有人至今思之犹为胆寒。

  崔昂都是如此,自己算什么。

  如今之计,也只能任由着萧博拿着自己人马去填坑。

  如果这样的不计代价的攻伐,当真能够拿下下邑,也是一件好事。最好是能抓住几个宋军的高级将领,这样,自己也可以换回儿子黄海。

  至于麾下士卒,死了也就死了。

  反正到时候人手不够了,就再去招兵呗。现在四条腿的牛马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吗?多的是吃不上饭的人,为了这一份军饷或者几顿饱饭来投军。

  而自己只要能保住麾下这三千亲军便可以了。

  这三千人,可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

  萧博真要拿自己这三千亲兵去填坑的话,那绝对是不成的。

  好在对方也知道自己的底线,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逼到自己头上来。

  想到那个如今在萧博面前献媚的解宝,黄淳便来气儿。

  自家儿子的确是不争气,丢了下邑。

  可解宝又算什么?

  这狗东西,可是丢了南阳。

  统率数万大军镇守南阳啊,却被宋军打得狼奔鼠窜。

  南阳,可是赵国抵御宋军的最关键的一道防线,南阳一丢,开封便岌岌可危了。

  可是那萧博把自家儿子说得不值一文,对这个解宝却不置一词。

  现在,倒是解宝带着从南阳逃回来的那些残兵败将成了萧博面前的宠儿。

  这让黄淳气愤不已。

  亲兵端着餐盘走进了大帐,两荤一素再加一壶酒,荤菜有自己最爱吃的鸡舌头,这让黄淳的心情好了不好。

  大军出征,与在家自然是无法比的。

  放下餐盘的亲兵却没有走,而是压低了声音道:“大将军,大郎回来了。”

  一口酒还没有咽下去的黄淳当场便喷了出来,抬头瞪眼看着亲兵。

  “小的把大郎悄悄地藏在了营中。”亲兵低声道:“晚上再带过来。”

  黄淳的手有些颤抖,勉强给自己再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这个亲兵办事妥贴,知道自己这中军大帐之中有辽人的眼线。

  “谁跟他一起回来的?”

  黄海被俘虏了,现在却好端端地回来了。这世上自然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的,如果有,黄淳也宁肯相信那是拌着毒药的馅饼。

  所以,一定有人陪着黄海回来,而且,必然是有所求的。

  亲兵点了点头,黄淳顿时心中了然。

  夜深人静,更鼓三响。

  黄淳终于看到了被俘一个多月的儿子黄海。

  没有瘦,倒是胖了少许。

  看起来,在宋人那边并没有受到虐待。

  只是瞄了一眼,他便把目光投向了与黄海一起进来的那个宋人。

  拱了拱手,黄淳道:“某家非常感谢魏武将军善待犬子,以后如果魏武将军落入我手,我必然亦会投桃报李,其它的话,也就不必说了,某家准备了好酒好菜,贵使吃饱喝足,某家便送你出营回去。”

  来人嘴角往上挑了挑,似乎在笑,拿起筷子,吃肉喝酒,一丁点儿都不担心黄淳在酒菜里弄什么鬼。

  “下邑被围的时间不短了,说句实话,城里还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能大快朵颐,妙极,妙极!”使者嘴里塞满了菜肴,说话都有些含糊了。

  “既然如此,贵使何不劝说魏武将军弃暗投明?”黄淳笑问道。

  一仰脖子喝完了面前杯子里酒,使者将酒杯翻了过来反扣在桌子上,看着黄淳,笑道:“大将军恐怕不知,两天前,齐国国相耶律大树率三千骑在萧县板桥镇被我军全歼,三千人全军覆没,无人幸存。”

  “不可能!”黄淳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使者有些得意洋洋:“大将军,最迟您这两天就会得到消息。这三千人的脑袋,全被确了下来,就在徐州城外,筑成了京观。耶律大树的脑袋,堆在最上头,这是瞒不了人的。”

  黄淳死死地盯着对方,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说谎的痕迹,可惜,对方坦然与他对视。

  是的,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人的,最多一两天,这个消息必然会传诸天下。

  “刘豫马上就要退兵了!”使者微笑着道:“受此重创,士气大跌,而且来自江南路上的大宋援军正自源源不断地抵达,刘豫只能撤退。”

  黄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者的话虽然没有说尽,但他却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刘豫这一退,宋军可就腾出手来了。

  与实力强劲的刘豫相比,赵国现在就显得很羸弱了。

  崔昂被灭,赵军被削弱了几分,南阳丢失,又失了几分,接下来,宋军当然是要柿子捡软的捏,痛打落水狗了。

  南阳方向,下邑方向,宋军必然会增派兵力,两路夹攻。

  要是真能拿下开封,不管是在军事之上,还是在政治之上,对于江宁新宋而言,都是好处无穷的。

  “大辽不会坐视不救的!”黄淳喃喃地道。

  使者点了点头:“这种可能当然是存在的。不过大将军到时候如何自处呢?仍然任由那个萧博当狗一样呼来喝去?”

  黄淳的脸色涨红,怒视对方。

  对方毫不示弱。

  黄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可不就是像一条狗吗?

  他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光。

  自己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距离太尉不过一步之遥而已,是大宋最高阶的数位将领之一。

  可现在呢,算什么?

  一个过去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辽国人,都能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了。

  如果是耶律珍这样的人物也就算了,他萧博,算个什么东西!

  “某家在萧崇文的奸贼榜上,高居前十!”黄淳看着对方,道。

  使者无声的笑了起来。

  “奸贼榜上的人是我家首辅制定的,那当然也能将一些人从中摘除,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吗?只要这个人立下了让天下人都能看到功绩!大将军,这样的机会不多,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而每错过一个,您能脱身的机会,便会再少一个。”

  咬了咬牙,黄淳道:“如果我立下大功,除了从奸贼榜上被删除之外,我还能得到什么?”

  使者脸色亦郑重了起来,道:“不瞒大将军,您还可以觅一处清净之地,安心地读书、种田或者经商,像少将军这样的,是没有出仕的指望了,但到了孙儿之辈,就不受影响了。”

  黄淳低头沉思半晌,道:“如果你刚刚说我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高官厚禄都不成问题,我已经让人把你拉下去砍了。”

  使者哈哈一笑。

  赵国国相,萧博的中军大帐,又是一天的激战,刚刚熟睡过去的萧博,被心腹匆匆唤醒。

  下邑被围攻大半个月了,起初萧博认为黄淳是一个废物,所以一到前线,便夺取了黄淳的指挥权,但换了他上,仍然是毫无起色。

  下邑防守,当真是固若金汤,拉不下脸来的萧博,不计代价的狂攻,哪怕是用人命堆,都要拿下下邑。

  下邑一被攻取,大军便可直取砀山,再取徐州,与齐军配合,一鼓荡平这片区域之内的宋军,彻底夺得淮河一片的战略主动权。

  至于死多少人,萧博是一点儿也不在乎。

  宋人太多了,不管是死得齐赵两国的人,还是对面的敌人,对于大辽来说,都是好的。

  “出了什么事?”萧博十分恼火。

  心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萧博顿时睡意全无,一骨碌翻身便坐了起来。

  “此事当真?”

  “当真。我们的人,亲眼看到了黄海与一个陌生人进了黄淳的大帐。”心腹低声道:“黄淳只知道我们在他那里的一根线,却不知道我们还有另一根线。”

  “然后呢?”萧博咬牙道。

  “那个人在四更天的时候,由黄淳的亲兵亲自送出了大营,往下邑方向去了。”心腹道。

  “黄淳这是不想活了!”萧博冷冷地道,眼里露出了遏止不住的杀意:“我只是很奇怪,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想着和宋人勾结呢?”

  心腹摇头道:“像他这样的人,反复无常,左右摇摆,本就是常事,或者是不愤国相您夺了他的指挥权,让他的麾下伤亡惨重吧?”

  “此人手中还有三千心腹亲军,这件事,得好生筹划一下,一个不好,就会出乱子!”萧博沉思道。

  “您只需招诸将来中军大帐商议攻城之策,只要他到了中军大帐,不就可以将他一鼓成摛了吗?”

  “说得有理。”萧博道:“那狗贼必然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晓得了他的背叛,嘿嘿,你去叫解宝来,这件事得好好安排一下。黄淳束手就摛,他麾下那三千亲军却是需要好生安抚的。让解宝带着我的亲军和他的部下去围了黄淳的营地,再将黄淳的脑袋提过去,当能成事。”

  下邑城中,前去劝降黄淳的使者,此刻却是万分不解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吴可,道:“统领,属下实在不解,既然那黄淳已经同意投降我们了,又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故意泄漏个辽人知道呢?这岂不是砸自己的锅,坏自己的事吗?”

  吴可冷冷一笑:“如果像黄淳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只需要再投降一次便可以将过去的罪孽抹得一干二净,那怎么对得起那些为了保卫家国而战死的好男儿,怎么对得起东京城中数十万被辽人掳掠而背井离乡的百姓,怎么对得起中原大地之上那些冤死的累累白骨!只有死,才能洗清他们身上的重重罪孽。而且要他们死在他们的主子刀下,才能稍解我等心头之恨。”

  一边的魏武笑道:“萧博收到了消息,已经在着手准备收拾黄淳了,而黄淳可不是傻瓜,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摛,两方的火并不可避免,说起来当你带着黄海出现在黄淳大营的时候,双方就已经势同水火了。辽人,从来都没有相信过黄淳之流的人物。要是曲珍在这里,指不定会与黄淳勾通一下。”

  “那个解宝不是在这里吗?”

  “解宝恨不得黄淳马上去死,如此,他便可以取而代之。他没有了南阳地盘,要是黄淳被灭了,商丘宋城,可不就能落到他解宝手中吗?”吴可笑道。“魏将军,城下一乱,大事可期。”

  “嗯,先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再说。”魏武点头道。“到时候我们的人发出了信号,咱们就可以去收果子了。”

  萧博终于明白了黄淳为什么会在这个当口造反了。

  耶律大树死了,三千辽骑全军覆灭,而遭此重创的齐军,必然会退军。

  换句话说,这一次齐赵两国的联手作战,至此已经失败了。

  齐军一退,宋军腾出手来,下邑之战,如何还打得下去?

  接下来,商丘和宋城能不能守住都成问题。

  难怪这个墙头草,准备向宋人投降!

  “他病了,不来?”听着下面军吏的报告,萧博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国相,现在不易动手,还是等撤军的时候,再动吧!撤军之时,大军调动,这个时候,好找机会。”解宝道。

  “只好如此。此人现在只怕还想着回到商丘,然后拿着商丘之地一起敬献给宋人吧?”萧博冷笑:“那就容他再活几天吧。解宝,撤退之时,我先走,让黄淳所部居中,你留守断后,半路之上,我设伏袭击黄淳,你自后夹攻,快马斩乱麻,不能给宋军任何的机会。”

  “末将明白!”

  第六百二十六章:一场狗咬狗的战斗

  如果江宁朝廷那边对黄淳许诺什么高官厚禄,他大抵是不会相信的。

  但只许诺给他一个全身而退,可以去觅一处安静地方过活,他反而觉得这样的才是可信的。

  也是让他最为动心的。

  日子不好过啊!

  谁能想到,辽人在破了东京之后,他们的皇帝居然就一命呼呜了呢?

  耶律俊一死,辽军拍拍屁股便回去处理他们自己的问题去了。

  要是当初耶律俊不死,辽人大军必然会顺势南下,如此一来,南边的赵宋势力来不及反应,便会被以泰山压顶之势灭掉。

  以黄淳对于南边某些大臣的了解,只怕辽人一到,他们就会望风而降。

  可是就这么背风,耶律俊居然就死了。

  他们这些人,对于时局的预估,便全都化为了流水。

  随着辽国内斗的展开,皇后派与皇帝派大打出手,中间还夹杂着耶律喜耶律升等人的反叛,使得辽国在一时之间再也无法兼顾到南边。

  正是这段空出来的时间,被萧二郎给抓住了。

  一年多的时间,萧二郎便基本整合了南边的势力,组建了新的朝廷,拥立了新的皇帝。

  宋国,又有了一面新的旗帜。

  现在看起来,江宁新宋这个新朝廷的实力,比自己预估得还要更强大一些。

  而他,现在的处境,可谓是糟透了。

  不仅仅要直面宋国军队的进攻,而且曲珍对他不怀好意,是个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当初他与曲珍两人是同僚,位份也相同,现在,曲珍却成了赵王,他却得向对方屈膝。

  如果辽人一直这般强势,那也罢了,凭着自己手上的兵马,总也还能自保。

  可现在,是不成了。

  这几仗打下来,黄淳看得清清楚楚,南方的军队,一点儿也不好惹。

  一番讨价还价,他终于为自己的儿子争取到了一些权益。

  萧二郎不肯给自己一个承诺,因为自己上了那个所谓的奸贼榜,而且排名相当靠前,用那个使者的话来说,即便现在反正,也不过是赎以前的罪过罢了,而绝非什么功劳。至于自己的儿子黄海,还没资格上那个榜,所以,这便有了一些可以操作的空间。

  拿商丘之地,换自己儿子依然能在军中效力,哪怕不是在北方,是去南方那些烟瘴之地为官,也是可以的。

  重要的是身份。

  只要这个身份先确定了下来,以后,总是可以有操作的空间的。

  宋人使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看起来给黄海一个小小的统制官,对方并没有什么难度。

  而自己献出去的,可是商丘、宋城以及那个狗辽人萧博的脑袋。

  商丘还是自己的地盘,等到进了商丘城,萧博这些人,还不是任由自己拿捏。

  到时候其它军队不得入城,自己的三千亲兵却可以进驻,一场酒宴,便可以将这些聚集在这里的赵国将军们一网成擒。

  既然要做,那就把事情做得绝决一点。

  道路不平,马儿有些颠簸,一路之上,黄淳都在细细地想着回去之后要怎么操作,那里还有一些什么漏洞。

  直到前方传来了如雷的马蹄之声。

  抬起头,他便看到了萧博的中军大旗以及跟在那大旗之后的辽国骑兵。

  数量不多,只不过是萧博的亲军一千骑而已。

  但与此同时,在黄淳军队的左右,另外两支军队的旗帜也跟着显现,那是前不久,还在与黄淳一起围攻下邑的赵国军队。

  黄淳的脸色霎那之间毫无血色。

  计划已经泄漏了,萧博先下手为强。

  自己已经被三面包围了。

  不,是四面!

  因为在后面断后的,是解宝的军队。

  萧博的攻势是如此的凶悍,而自己的前军压根儿还没有搞明白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友军突然就向他们发起了反击。

  看着兵败如山倒的前军倒卷而回,黄淳心里清楚,没有任何可回旋的余地了,除了拼死一战之外,他没有任何的机会。

  落到了辽人手里,那下场必然是惨极。

  早先东京城中,那些不愿投降的人是什么下场,他是清楚的。

  攻下东京之后在对周边扫荡的时候,那些拼死抵抗的人是什么结局,他也是清楚的。

  比起他们,只怕自己这个在他们眼中的背叛者更为可恨。

  好在,萧博自己的亲军攻击得太猛,来得太快,而左右两边准备来围殴自己的两支军队的速度明显就差了一大截。

  “去那个山丘!”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黄淳,第一时间便下达了命令。

  抛弃已经溃散的前军和带着辎重的后军,仅仅是带着三千亲兵,用最快的速度,他们占领了这个最多只有十余丈高的小山丘。

  他回头望向下邑城方向。

  这里,距离下邑城不过数十里,只要自己坚持的时间足够长,下邑城的魏武,就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赵军撤退,宋军的斥候们,怎么不会缀在身后,一路瞅着这些人呢?

  萧博想要灭了自己,但这何尝不是自己拖住他,然后引来宋军的援兵,将他们一举歼灭在这里的好机会呢?

  “告诉所有的兄弟们,只要挺过今天这关,每人赏钱一百贯,要是战死了,我黄某人替他照顾家小,有违此誓,我黄淳一家上下,都不得好死!”黄淳站在圆阵的中央,咆哮着向着他的士兵们许下承诺。

  这么些年来,自己花费了无数的银钱,将这支三千人的亲军喂得饱饱的,现在,该是他们回馈的时候了。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麾下的军官们,因为这些人很清楚,自己要是失败了,他们也是一个死字。

  在对手看来,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心腹死党,即便投降,也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他看着愈来愈近的萧博,冷笑起来。

  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辽国人得胜了,什么阿猫阿狗堵都抖起来了。

  就像眼前这个萧博,或者读了一些书,有一些才能,但对于指挥军队,却并不在行。

  而且,他很看不起大宋的军队。

  千余人的辽军骑兵,便想一举击垮自己,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只消自己一举挫败他的冒进,便能极大地打击后续跟前的赵军。

  “弩弓准备,弩弓准备!”军官们一路小跑,大声咆哮着。

  萧博一举击溃了黄淳的前军,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已经列好阵容的黄淳中军。

  黄淳以后萧博马上会向他发起攻击,这样他便可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但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停了下来。

  这让黄淳相当的失望。

  “狗日的!”黄淳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个萧博虽然志大才疏,但辽军骑兵代代相传的碰上宋军列阵不战的经验倒是记得牢牢的。

  等到另外三面全都围了上来,自己还真就不好办了。

  与萧博不同,另外几支部队的将领,可都是擅长打阵地战的。

  下邑城中,魏武等来了他一直在期盼着的人。

  岳腾率领的天鹰军,在配合江宁守备军一举覆灭了耶律大树的骑兵部队之后,韩锬径自回江宁,而后岳腾,却是马不停蹄地从萧县又一路到了下邑。

  “这么说来,黄淳与萧博已经打起来了?”岳腾哈哈大笑:“咱们正好可以去捡个现成的便宜。”

  “不急,可以稍稍缓一缓,让他们可以打得更久一点!”魏武笑道:“天鹰军的兄弟们远来辛苦,不妨饱餐一顿之后,咱们再启程。”

  “不怕萧博一口把黄淳给吞了?”

  “吞不了!”魏武胸有成竹:“你可知道高总管集合了麾下所有骑兵组成了一支游击部队,现在在哪里?”

  “不是在齐地到处游荡,拖着齐军到处跑吗?”

  魏武道:“现在,拖着齐军主力骑兵到处跑的,只不过是一支偏师,主力,现在正直插商丘。”

  岳腾顿时明了:“也就是说,萧博、解宝这些人的后路,现在已经被我们切断了。”

  “正是如此!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且等他们再打上一会儿,咱们再去收拾残局!”魏武道:“齐国人的国相耶律大树已经去了西天,那赵国人的国相萧博,怎么还好意思独活呢,当然也该去陪耶律大树才是。”

  “如此甚好!”岳腾大笑。

  小山丘周边,遍地都是尸体,一层摞着一层,烟雾袅绕,直上九天,让天上本来就有气无力的太阳更加地迷朦了一些。

  黄海提着盾牌和染血的长枪,有些踉跄地走到了父亲的身边,掀开面甲,小声地道:“阿父,半天了,宋军也该来了!”

  黄淳看了一眼不住气的儿子,低声道:“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今日你我父子想要活下来,想要商丘城中的家人活下来,就得拼死作战,哪怕把这里的人都拼光。”

  黄海悚然而惊:“阿父,这里的将士,可是我们最后一点儿本钱。”

  “只要今日萧博他们死在这里,我们以后也就不再需要这些本钱了。相反,这些本钱反而会让你我父子身处险境的!”黄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作战吧,这大概就是宋人想要的。”

  黄海呆立了半晌,眼看着父亲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反冲了下去,直杀得对手人仰马翻。

  距离战场二十里,解宝严阵以待。

  他的任务不是参与围攻黄淳,在萧博看来,他手头上的兵力已经足够了,可以轻易地收拾掉黄淳,解宝的任务,就是阻拦下邑城的宋军。

  他们既然已经勾结在了一起,就绝不能让下邑城的宋军再来搅局。

  下邑城方向上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这让解宝觉得更加的轻松。

  黄淳与宋人勾结不勾结什么的,对解宝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

  只不过他现在需要一块地盘。

  丢了南阳,自己损失惨重,最为关键的是,没有了自己的地盘。

  商丘是个不错的地方。

  大王对黄淳也早就看不顺眼了,这个老家伙仗着自己的资历,在赵国内,居然想与大王分庭抗礼,当真是不知死活。

  这下好了,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抬头,眼看着太阳已经渐渐西斜。

  黄淳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黄淳一死,商丘这块地方就会变成自己的,这是大王也喜闻乐见的,当然,黄淳府里这几年来搜刮而来的无数财富,只能是萧博的了。

  想必这也是萧博如此热衷于弄死黄淳的重要原因之一。

  地面微微震动,解宝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下邑城中最多只有万余人,打了这么些天,就算只有两三成的折损,能战的最多也不过五六千人了,而且据他所知,下邑城中的骑兵并不多。满打满算不过千人,算是这些天的损耗,最多七八百人。

  所以解宝对于宋军有可能出击的这一次阻截行动是信心满满的。

  但现在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啊!

  不等解宝想清楚这个问题,在他的视野之中,便出现了一道黑线,然后这道黑线越来越粗,变成了一股黑色的浪潮。

  天鹰军数千骑兵漫山遍野而来。

  解宝傻了。

  他麾下负责阻截的几千部众也傻了。

  如果说骑兵与步卒的数量达到了一比一的时候,谁还会觉得步兵能够拦得住骑兵呢?

  更何况眼下太过于大意的解宝列下了军阵之前,根本就没有防止骑兵冲击的障碍。

  他以为下邑城中没有什么骑兵。

  “逃!”这是解宝的第一个下意识的想法。

  “要糟糕了!”抛下部队,打马而逃的解宝,第二个意识终于冒了出来。

  黄淳真有援军。

  而且不是大家想象中的仅仅只有下邑城的军队。

  居然,还有这样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骑兵。

  小山丘之上,黄淳手下只剩下了四五百人马了,能够守卫的,也就只有最后小山丘上的那个尖尖了,太阳已经快要到地平线上了。

  魏武,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而你,也绝对要失去一战灭了萧博,全歼这支赵军的大好机会了。

  他有些绝望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身受重伤而只能躺在地上的黄海却突然抬起了头:“阿父,骑兵来了,好多骑兵!”

  他躺在地上,更早地感受到了数千骑兵呼啸而来的震动。

  黄淳抬头,夕阳映照之下,无数骑兵正滚滚而来,金黄色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便好似给他们的甲胄之上度上了一层金色。

  宛如天兵天将,乘光而来。

  第六百二十七章:水落石出

  萧博很勇猛。

  马上功夫,单打独斗,只怕战场之上很难找到与他能够相匹敌的人物。

  可又有什么用呢?

  挡得住一个,挡得住十个吗?勉强捱过了十个人的攻击,后头更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冲锋的战马的洪流。

  被卷入这股洪流之中,除了死,再无其它路可走。

  萧博不见了。

  他的战马茫然地转了两个圈子,然后跟着其余的马儿跑了起来。

  在骑兵洪流之中,这样的空马不少。

  在战后,他们会成为胜利者的战利品。

  围攻黄淳的兵马,在与黄淳苦苦争斗了大半日之后,再遇上这样的骑兵洪流,除了逃跑,还能做什么呢?

  军官率先逃跑,大部分军官都有马,所以在看到岳腾大股骑兵来袭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便上马逃了。

  步卒们一哄而散,这个时候,有经验的老兵们知道,可千万不能聚在一起。

  还想保持建制什么的,在这样的场面之下,就是取死之道。

  谁的旗帜还扬着,那里还有一大团有组织有纪律的步卒,绝对会在第一时间遭到骑兵的凶猛冲击。

  相反,你跑得满山遍野,你跑得丢盔弃甲,骑兵反而不会在第一时间理会你。

  这是活命之道。

  即便是在最后仍然被骑兵们兜住了,抱头往地上一蹲,投降就是。

  杀俘这种事情,虽然有,但还是不多的。

  更何况,两年前,大家都还是大宋军队呢,怎么也有几分香火情在。

  两万余赵军被魏武、岳腾率骑兵一冲,基本上没有作多少抵抗便崩溃了,当骑兵们开始呼啸着满地追撵那些乱窜的溃兵,把他们变成自己的俘虏的时候,魏武与岳腾,却是走上了那个小小的山丘。

  黄淳抱着黄海,坐在士兵们中间。

  仅剩下的几百士卒,大都力竭,此刻敌人溃散,逃出了一条性命,放松之下,绝大部分都是瘫倒在地上,就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般,张大嘴巴大口地呼吸着。

  三千精锐,十不存一。

  即便是魏武岳腾都不屑于黄淳为人,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说,黄淳的这支军队,拼起命来还真不是盖的。

  这个人治军的手段,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岳腾连连摇头,对魏武道:“当初东京城中,可还有二十万守军,只要有一半能表现出这个战斗力,辽人怎么可能轻易破城?”

  魏武冷笑:“兵,当然是不差的,可是当上官坏透了的时候,又能怎样呢?只可惜了这些士兵,没有倒在与外敌作战,保家卫国的战场之上,最后却死于一场内讧。”

  两人站到了黄淳的跟前。

  黄淳抬眼看向二人。

  两眼通红,神情萎糜,胸前还插着一支破甲箭,看着血不断地顺着箭竿流出来,就知道这一箭伤得不清。

  “叫医师过来!”魏武回头对亲兵道。

  “小海死了!”黄淳声音嘶哑,瞪视着魏武。“你们来得太晚了。”

  魏武扁了扁嘴,道:“没办法,我下邑城中兵力不足,我在等待岳兄弟的天鹰军。只有岳兄到了,我才有能力来援助你们。”

  岳腾扶刀冷冷地道:“上得战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活着,是命硬,荣华富贵便等都会你,死了,便是背风,有什么好说的。”

  “小海死了,我这些年努力打造的三千子弟兵也没有了,看我这个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多久,这一下,萧二郎该放心了吧?”黄淳苦笑道:“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们能够兑现你们当初的承诺,让我的家人,能够去南方,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当一个农夫。”

  魏武笑道:“我们向来一诺千金,说了,就会办到,黄淳,协助我们拿下商丘、宋城,你的这些要求,都会被满足。”

  “好!”黄淳竟然挣扎着站了起来,竟然把他一直抱在怀里的长子的尸体扔在了一边。“趁着我还有一口气,我们快点去把这些事情办好。”

  商丘,宋城,这两年,本来就一直是黄淳的势力范围。

  眼下,数万赵军崩溃,宋国大军兵临城下,早就已经两股战战,当黄淳归来号令大家投降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费什么口舌,这些地方便一一大开城门,向宋军投降。

  商丘的府库基本上空空如也,但黄家的私库敞开在魏武等人面前的时候,即便魏武这些年来也算是见多识广,仍然被惊着了。

  “老夫积年所得,都在这里了!”黄淳受伤颇重,很是虚弱,此刻看到这偌大的家产都要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眼中不免极是不舍。

  不过这是买命钱,由不得他不给。

  就像他在小山丘上苦苦支撑而援军迟迟不至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

  所以他现在的要求已经很低,能够让自家人活下去就可以了。

  只要人活着,总有翻本的机会,这一辈人不行,下一辈人也许便有了机会。

  毕竟他黄家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子孙后代,绝不会甘愿一直沉沦的。

  “你这两年,只怕是把商丘、宋城两地的天都高了三尺吧!”魏武连连摇头。

  上一次他兵临过商丘,这一次卷土重来,时间只不过是隔了几个月而已,但一路之上,总是觉得又清冷了不少,上一次看到过的一些村子,这一次来,居然已经变成了断垣残壁了。

  “来人,登记造册!”跟随魏武一齐来接收战利品的白羽军后勤军温勤已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管这些钱黄淳是从那里弄来的,但现在都成了白羽军的战利品,士兵们的抚恤有着落了,奖赏都有着落了。这些东西朝廷虽然也承诺发,但朝廷的奖赏下来,总是有个时间差的,这难免会让士兵们失望。

  要是自家有钱,便可以先行发放,然后给朝廷报帐就可以了。

  如此,士兵们士气高昂,有了接着去战斗的欲望和勇气,而朝廷,也免了一些运送奖赏的辛苦,帐来帐往,总是要轻松得多。

  至于来弄点小黑帐这样的事情嘛,做是当然可以做的,但绝对不能太过于贪婪。

  军中的军法官说起来是管军纪的,但谁不知道他们要么是知秋院出来的,要么便是皇城司的下属呢?

  所以,瞒是不需要瞒的。

  只要不过分,上头便也不会追究。

  或许上头更在乎的,是你瞒而不是你贪。

  再说了,这也不能算是贪污吧。

  “给黄淳留五千贯吧!”看着脸色惨然的黄淳,魏武突然挥了挥手,对温勤道。

  “啊?”温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接着,却又有些明白了。

  这个人,刚刚死了长子,而他自己,看那伤势,只怕也是活不长久了。接下来,他要去江宁,向官家请罪,不过他这伤,能不能活着到江宁都是问题。

  而他自己,大概是绝不想活着到江宁的。

  这五千贯,便是给他家人的安家费了。

  好歹,也是他作为主力,击垮了萧博,而这仓库之中的巨额财产,也是人家辛辛苦苦一点点聚敛起来的。

  他搜刮了地皮,坑苦了百姓,接下来,宋军只要从这些钱财之中拿出来部分来安置百姓,帮着本地的百姓重建家园,赈济救灾,开春之后再弄一些种子农具牲畜帮着春耕,轻轻松松就能博得老百姓的好感,并得出一个结论:大宋好,赵国坏。

  人心,就是这么收揽过来的。

  这些东西,像后勤官温勤这样的,可是在培训的时候,便得到过上司的耳提面命。

  而且以后他温勤,说不定很快就会从军队转任地方官。

  如今的新宋与过去可完全不一样了。

  过去大宋的文官,极度鄙视武夫,文官拿捏武官的事情,浩如苍海,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可如今,文人要是不在军中去过一圈,却是很难得到升迁的。

  这一点,在朝廷高层还不明显,但在中下层,已经是愈来愈清楚的。

  就像现在的六科给事中罗信,本来就是一个读书人,一直在首辅跟前出谋画策,可要担任这个官职之前,却仍然是出使西北,进而说降颖州,随之参与策划了这一次大战役,这才得到这个职位。而这些功劳,无一例外,都是武勋。

  而这个位子,可是大家争斗的重点。

  不少朝廷大佬们都想把持这个要害之地,但他们推出来的那些有名望的读书人,在罗信的面前,不值一提。

  因为现在,不是过往了。

  没有军功,你啥也不是。

  那怕就算是为军队筹措粮饷也可以啊!

  想靠一篇好文章,或者在士林之中的名望就获得官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温勤,也是一个读书人。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他才参加了军队,成为了一名后勤官。

  而军中的后勤官,是最容易就地转化为亲民官的。

  或者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接到新的任命,成为这商丘、抑或是宋城的知州或是刺史。

  这一转身,便是五品红袍了。

  “遵命,黄淳,你还不谢谢魏将军吗?”温勤笑看黄淳。

  黄淳五味杂陈。

  别人把他的钱当成恩典赏给他,他还得高高兴兴地感谢人家,这滋味,委实不好受。

  可是如果能就此让家人安稳下来,却也算是值得了。

  “黄淳,你也不要觉得亏了!”魏武淡淡地道:“你如果活得时间足够长的话,你会看到那些上了奸贼榜的人的下场,像曲珍这样的,即便最后想投降也不会得到应允的。而且他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南阳一丢,我大宋中部行辕便已经完全握有了战略优势,现今商丘宋城距离工封近在咫尺,陕西路上,西军腾出手来,也不会让他好过,曲珍距离授首之日,已是不远了。而受他所累,曲氏一族,只怕无人能够活命。首辅仁慈,纵然不愿诛连,但他这一族,却必然是活不了的。与之相比,你,就是幸运者了。”

  黄淳无言以对,抱拳为礼,唯唯退下。

  这一场绵延千里战场的大战,至此,终于完全落下了帷幕。

  徐州战线,耶律大树战死,三千辽军全军覆灭,高迎祥更是趁着齐军撤军之机,与微山湖之中的水匪钟无凭勾结,又夺了沛县,将触角探到了齐军境内深处。

  下邑一战,赵国国相萧博指挥的数万赵军,几乎全军覆灭,能逃回开封的仅仅三成。黄淳反水,商丘、宋城丢失。

  而更严重的是,赵军丢掉了南阳。失去了南阳这道屏障之后,宋军中部行辕的大军,便可以驻军南阳,同是以南阳盆地为后勤基础,不断地前出作战。

  可以说,赵国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单凭他自己的力量,已经绝对抵挡得住宋人的攻击。

  萧诚的整个战略计划,在大幕落下的时候,终于让人看到了全貌。

  一环套着一环,从最开始的一些不起眼的小目标,到最终整个战略大目标的达成,让人眼花缭乱,目不遐接。

  但等人明白过来之后,却又一切都显得太晚,回天乏术了。

  就像现在坐在大名府中的大辽镇南王耶律珍一样,楞楞地看着地图,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果然还是萧二郎啊!”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耶律珍长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这一局棋,自己大败亏输。

  而且输得让自己口服心服。

  齐国局势,还可支撑,但赵国,却必须要直接插手了,否则,接下来宋军一出手,只怕他就要兵败如山倒了。

  这个傀儡,还是要撑住。

  必须让他缓过这口气来,

  否则怎么让他们再去消磨南方新守朝廷的力量呢!

  还有那个刘豫,这一次跑得倒是很快,不过光跑怎么行呢?封你为王,难不成是让你享福的吗?耶律大树是个不成气的,接下来,得派一个得力的人去齐国。

  还有,齐国境内,土匪未免也太多了一些。这一次如果不是微山湖的那个钟无凭反水,刘豫就不会败得这么快。

  剿匪,也是齐国境内的当务之急。

  “来人!”他拍了拍手召进来一名官员。

  这些事情,必须马上安排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到了收获果子的时候了

  胜利的消息,比萧诚更早一步抵达了江宁府石头城。

  前方各部,快马加鞭,一刻也没有耽搁的将喜报送了回来,而萧诚,还在各地一路巡视,特别是原江南路地区,他更是大马金刀地去转了一圈。

  原江南路,那是次辅司军超等一干人的自留地,也是萧诚接下来要重点整治的地区。

  金瓯必须无缺。

  不说推心置腹,但是起码在大事之上要保持一致。

  前江南两路,算是南方最为富庶的地区了,但这一次萧诚的巡视,却让他大失所望。

  所谓的富庶,只不过是一小部人的富庶罢了。

  处在社会最底层的那些人,只不过是糊口而已。

  当然,没有人饿肚子,或者便是地方官们最为自豪的政绩了吧。

  这在萧诚看来,是远远不够的。

  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浮在最表面上的一些东西,相信沉在最下面的那些更加残酷的真相,那些地方官绝对不会让自己看到的。

  不过这不代表萧诚便没有渠道知晓。

  当然,微服私访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

  自己真该这样做,某些人,就真敢让自己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之上。

  所以,萧诚的巡视是大张旗鼓的公开进行。

  只不过他来得很突然罢了。

  徐州那边的遇刺经历,反而成了他现在身上有力的保护色,使得当地地方官,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从事了。

  农民失地极其严重。

  这些被兼并的土地,并不是拿来种粮食的,而是被用来种桑树,然后养蚕,织锦。

  所以,江南地区缺粮是很严重的。

  粮价比起两湖地区要高出足足一倍有余。

  即便比起贵州路这样山多田少的地方都还要贵。

  城市贫民收入极低。

  每日辛苦劳作,所得只不过勉强糊口而已。

  一旦有个天灾人祸,立马天就会塌。

  相当一部分人,家无余粮。

  今天挣,今天吃,明天挣不着了,明天就得挨饿。

  这绝不是一个稳定的社会该有的景象。

  官儿很多。

  吏员更多。

  有品级的官员,朝廷是拨发俸禄的,而且俸禄是相当的优厚。

  而那些普通的吏员,朝廷却是不给钱的,他们的钱,都要当地官府自己挣。

  这就没有一个凭则了。

  所以,这里的吏员们也很富。

  而且,有的人比官员还要富。

  官员还讲究一个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而吏员,却都是本乡本土。

  江南的官员们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出了名的不管事儿。

  只要该交的赋税交齐了,他们便整日价地优哉游域,游山玩水,呼朋唤友,即便整日价的诗词歌赋也不会有人苛责,反而赞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

  甚至有人自称无为而治,方是治民最高境界。

  当真是无为而治吗?

  只不过是吏员把持地方罢了。

  他们需可共瞒的,只不过是上官而已。

  当然,富的人是真富。

  看过了那些私人的园林,享用了本地官员殷勤的招待,吃了最好的食物,最好的美酒,萧诚笑咪咪地起身回程。

  整个巡视的过程之中,他没有斥责罢免过一个官员,对那些诚惶诚恐的吏员,更是和颜悦色,对于那些官员们呈上来的户藉、黄册等,也都是随手翻一翻便罢了。

  全部过程,都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看起来,这只不过是一个虎王在巡视他的领地,重要的是显示权威而并不是想要整点什么事出来。

  随着萧诚的离去,整个江南地区,也全都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离开这里的萧诚,心里却是憋了一大口气,不彻底整治,谈什么富国强兵,谈什么北伐收复国土?

  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只怕自己将来要被自家小妹打出屎来!

  对于北方辽国的政改,萧诚可是一点儿也不敢放松警惕。

  知秋院的主要精力,便放在北方。

  与自己小心翼翼地四方拉拢,想要做点事情还必须有一个长时间的铺垫不一样的是,三娘子萧旖在辽地却是大刀阔斧。

  那是真正的一言堂。

  她说咋办,就咋办。

  想要和她瓣手腕的,只有一个下场。

  死。

  这是她的地位决定的,也是辽国长久以来强者为尊的传统所决定的。

  占据了整个河北路,掳掠了东京城,然后又将北方地区完全变成自己附庸的辽国,正在弥补自己以前最大的短板。

  从东京,一次性地掳掠了数十万人,而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工匠。

  这两年来,从河北等地方,还在不停地向着中京输送匠人。

  与许多人觉得这些人是去了地狱不同,萧诚却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在中京受到的待遇,只怕比他们在宋国还要好上许多。

  萧旖力排众议,给了这些匠人国人的待遇。

  而国人,过去是只给契丹人的。

  在辽国,真正倒霉的,是那些被掳掠而去的商人、官员以及他们的家属。

  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表现出来他们对辽国的作用的话。

  所以,很多的读书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转换了自己的立场,成为了萧旑最忠诚的拥护者,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家人的命运。

  萧旑在基层,大量地使用了这样的人,而这些人也成为了她政改的雄厚的基础。

  辽国原本的部落特性,正在飞快地消失,而中央集权的特性越来越明显。

  皮室军,属珊军,宫分军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整编,扩张,而原本的头下军、部落军、包括汉人世家的私军,正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

  萧诚知道,当军队的整改完全结束,萧旑自觉能完全控制住军队之后,大量的辽军就会南下了。

  按照萧旑现在的速度,如果没有什么其它的意外的话,五年,她就能达到目标。

  如果自己在这个时间内,没有彻底整合南方的话,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萧诚一点儿也不看好现在江南的许多人的节操,真到了辽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们不会比当年东京城的那些人的表现好上多少。

  可自己是无法学萧旑那一套举着板刀来改革的。

  那只会让情况更糟。

  现在,只能是妥协。

  当然,是有限度的妥协,自己退一步,对方必须退上五步甚至更多。

  否则,自己煞费苦心地策划了这么一场大局面是为了什么呢?

  每一场战争的胜利,都会为自己添加手里的筹码。

  这一点,在自己离开扬州的那一天,便已经感受到了。

  原本很多称病在家的老不死,在这一天,突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而且一个个生龙活虎地来向自己表达了敬意,并且誓方旦旦地声称只要首辅有所需,他们即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支持。

  萧诚表达了谢意,心里却是冷笑不已。

  徐州大胜!南阳大胜!商丘大胜!

  耶律大树死!萧博死!黄淳降!刘豫退!

  一场场巨大的胜利,迫使这些人不得不表态了。

  可以开始走第一步了。

  “首辅,官家率文武百官,正在北门之处,等着首辅呢!”车外,响起了韩锬浑厚的声音。

  离江宁五十里时,从萧县归来的韩锬与萧诚汇合。

  当然,此时,江宁守备军的绝大部分,全部都已经先行回营了。

  萧诚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着的卷宗,笑对这一次陪同自己一路巡视的工部尚书李格道:“得,看来我们这车是坐不成了,下车一路走过去吧!”

  “还有好几里路呢,首辅不妨再坐一段再下车!”李格道。

  “何必让人说嘴!”萧诚一笑起身:“本来就有人说我挟天子以令诸候了,我再如此大模大样,当真是授人以柄,虽然不能伤我皮毛,但终究是讨人厌。你也不喜欢有人像一只蚊子一般在你耳边成天嗡嗡嗡吧!”

  李格大笑:“敢在首辅面前嗡嗡嗡的,或者也只有胡屹胡公吧!其他人,也就在背后舞舞抓子!”

  “胡老头是个有趣人,当年他与家父交恶,纯粹就是皇帝用人不看地方,让胡老头去三司那是胡搞,他不懂却又还要瞎指挥,自然表现得一塌糊涂,像他那样的人,放在监察的位子上,那绝对是一把利剑。你说,要是我们把手里的这些证据都交给胡老头,结果会如何?”

  “朝堂大乱!”李格肯定地道:“以这个人的性子,必然要与次辅他们顶到底,结果,不是次辅倒如,就是他倒台。”

  “所以嘛,这些东西,咱们得好好地挑捡一番再给他,我们如今还需要司军超他们帮着稳定江南、两江等地的局面啊!撕破了脸皮,可就不好了。”

  “他们愿意低头吗?”李格道。“他们也不是傻子,应当明白,一旦退让,以后只怕就要步步退让了。”

  “所以我才需要徐州那边一场大胜,挟前线大胜之威,再加上皇城司这一次弄到的大量证据,他们就要做一个选择了,是与我妥协退让,还是真要与我刺刀见红!”萧诚冷笑:“选择前者,他们还可以苟且下去。”

  李格一笑,既然首辅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也不必多说。

  两人安步当车,缓缓前行。

  “江南之地,无产者甚多,这些人聚集城中,以零工为生,常为心怀叵测者裹协,动不动就造成不稳局面,你这一次随行,可有了些想法?”

  “只要首辅肯拿钱,那工部多的是事做!”李格笑道:“河道要疏峻,道路要修整,一批一直都想建的官办作坊也可以提上日程。”

  萧诚点点头:“会有钱的,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很多钱。这些人放在社会之上,便是我们的一块心病,但你那边能把他们组织起来,让他们有一个稳定的赚钱养家的地方,不在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那他们,就会一下子变成我们的支持者。”

  “首辅这是准备要打土豪了吗?”

  “这次出巡,你不觉得好多人太肥了吗?不给他们瘦瘦身怎么行?”萧诚冷笑:“钱财我所欲也,但亦要取之有道,无道,则可谋也!”

  李格点点头。

  “这一次不是说取商丘,斩获不少吗?”

  “这些钱,我们就不要想了!”萧诚摇头:“高迎祥那边的抚恤,酬功,接下来地方上的安抚,明年的春耕,他们不找我们再要钱,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高迎祥还是颇有能力的,不管是军事还是民政,都是上上之选!”李格道。

  “那是当然,要不然能值得他身上花那么多功夫?”

  “首辅,高总管他还有没有心念故乡呢?”李格问道。

  萧诚大笑:“不管他心不心念,只要他不回去,那一切便是水中月镜中花,再过个五年十年,彩云之南,可就没有人再记得高氏是谁了!”

  远远的看到了城门,旌旗招展,人头涌动,长长的红毯,从城门内一直延伸了出来。

  李格微笑着停下了脚步。

  皇帝率文武百官出迎,这是独属于萧诚的荣耀。

  看着萧诚一路步行而来,皇帝身后的许多人不由得大为失望,原本准备好了的一些弹劾折子,顿时就变成了一张废纸。

  这些折子,固然不能把萧诚怎么样,但总是可以造造舆论,种种毒草的,日积月累,说不定啥时候便可以搂起来算总帐了。

  没有想到,基本上大权独揽的萧诚,在大胜之余,居然还是如此的小心谨慎,没给他们一点点说嘴的机会。

  “见过官家,萧诚何德何能,竟劳官家亲迎!”萧诚叉手行礼,一揖到地。

  赵安小跑了两步,上前一把扶起了自家老师,“老师,哦,不,首辅,您辛苦了。”

  “为君分忧,为国谋政,何谈辛苦?”萧诚笑着道:“这一趟出去,不负官家所望,伪赵从些苟颜残喘,伪齐也将再我宁日,用不了多久,官家便可以看到我大宋军队,向故都进发了。”

  抬头看向赵安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大臣,萧诚大声道:“故都东京,已近在咫尺了,诸位,只需我们戮力同心,必然能歼灭叛贼,收复故都!”

  在赵安和萧诚的逼视之下,一众大臣不愿心中想的是什么,此刻却都是齐唰唰地躬身应诺。

  第六百二十九章:跑偏的小皇帝

  赵安两岁的时候,便被王柱一路背着自东京城开始逃亡,在见到萧诚的时候,他已经三岁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逃亡的过程之中对于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这个孩子在长大之后,对于农桑特别的感兴趣。

  在发现了这一点之后,萧诚便开始了有心的引导和灌输,现在这个孩子,最感兴趣的,便是如何将一种农作物的产量大幅度的提高。

  尚在贵州路的时候,赵安便拥有一大块实验田,萧诚给他找到了最有经验的农夫以及在这方面有些建树的那些司农官员们。

  读书习武之余,赵安几乎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了这些个地方。

  到了江宁,他成了皇帝,但这个习惯并没有改变,在并不大的皇宫之中,一块由原本的花园改建的实验田也成为了他的乐土。

  培育更好的种子,成为了他最大的乐趣。

  特别是在他培育的种子在拿出去之后获得丰收之后,就更让他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了。

  现如今,一头钻进农学研究的赵安,在这方面储备的知识,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萧诚。

  “师傅,尝尝这个!”小宫女捧来了一盘葱绿的黄瓜,这是在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在外头这几个月,您只怕都没有吃上几口新鲜疏菜吧?”

  萧诚笑了起来,捡了一个黄瓜,塞里嘴里嚼得卡卡作响,一边嚼一边笑着道:“这你可错了,新鲜的果疏,外头并不少。”

  “他们也都有温室?”

  “不少的大户人家,都是有的。”萧诚道:“还有一些人占据了一些温泉之地,在这些地方也是可以种植的。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昂贵。普通人,吃不起。”

  “有多昂贵?”赵安颇感兴趣。

  指着面前的这盘黄瓜,萧诚道:“便是这盘瓜,只怕也要值个几百文。”

  “如果我把这些拿出去卖,岂不是能赚不少钱?”赵安开心起来。“师傅,温室里面的黄瓜长势极好,相比去年,个头可是又大了一些,钱司农说,这一季,光是黄瓜,便可以收获几百斤呢。”

  “几百文一斤的黄瓜,官家觉得有几个人吃得起?”萧诚笑道:“腌制的大白菜,一大盘也要不了两文钱呢?不过官家想卖,倒是可以卖给那些有钱人家,官家亲手种植的,想必还可以翻个好几番。”

  赵安却嘟起了嘴,摇了摇头:“我弄这些东西,可不是给他们吃的,就算一斤卖一贯,又能得几何?还是不能为师傅您分忧。能大规模种植的,又便宜的,才是好东西啊!”

  “官家有这等心思,已是天下人之福了!”萧诚摸了摸赵安的脑袋,感慨地道:“官家去年和钱司农他们培植的新稻种,亩产已经超过了四百斤了。”

  “一亩不过提高不到五十斤而已!”赵安却是一点也不快乐。

  萧诚大笑起来,“我的官家哟,你可知道,光是两湖之地,便有多少亩水田吗?一亩提搞五十斤,这是多么大的成绩啊!可以多养活多少人了!”

  “种子太少,一时之间,恐怕也不能种植多少!”

  “用不了两年,这个安民一号,便会遍布大江南北的!”萧诚笑道:“到了那个时候,官家您的仁心仁名,也会传遍大江南北。老百姓们都会念叼他们有一个心系他们家米缸的好官家。”

  赵安开心地笑了起来。

  “还会有安民二号,三号的!师傅您不是说过,水稻亩产,便是过千斤,也不是没有希望的吗?”

  “慢慢来,慢慢来,不着急!”萧诚呵呵一笑。

  “师傅出门的时候,郑家那边又来人了,不过他们可没带什么好消息来!”赵安有些不满意。

  郑家,也就是郑则仕了,如今郑家的远洋船队,已经成为大宋实力最强的远洋贸易船队,郑家占股三分,朝廷占股七分,算得是实实在在的官商了。

  广州市舶司,泉州市舶司一年的收入,恰恰是支撑大宋财政一支没有倒下去的根源所在。

  而在萧诚掌握了大权,并且在雷州半岛成立了水师基地,以郑之虎为远洋水师总督成立了远洋舰队。

  伴随着这支舰队的成长,是朝廷对于海道的廓清。

  大宋海贸极其繁盛,相应的,海盗也是寸出不穷的。

  当然,这里头,有许多大海商,本身全是大海盗。

  以前的郑家便是如此。

  只不过他们在傍上了萧诚之后,已经成功地将自己洗白,如今,他们是正儿八经的朝廷水师。

  在萧诚的大力支持之下,专门的适合作战的远洋战舰建造了出来,随着他们形成战力,海盗们可就吃了大亏。

  稍有点名头的海盗,基本上都被一扫而空了。

  剩下一些苟颜残喘,还有一些因为与某些人有勾结,总是能得到情报,但也只能远远地避开。

  这些海盗的消失,使得海面上的贸易,愈发的繁荣了起来。

  今年一年,两家市舶司的收入,较之去年,竟是翻了一番。

  不过对于赵安来说,他更感兴趣的是萧诚曾经给他描述过的在另外一片大陆之上,一些不挑田地,栽下去便能野蛮生长的作物。

  一个是红薯,一个是洋芋。

  于是便有了郑家派遣了专门一支探险船队前往这片尚不为人知的大陆去探险,去寻找这些作物的行动。

  萧诚不是不想要,他是知道以现在的航海技术,想要开辟航路找到美州大陆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去做这些事情,还不如踏踏实实地心思放在国内。

  但赵安必竟是官家,他专门派人去找了郑家,郑家岂有不从之理?当然便是将这件事当成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务来完成。

  萧诚自然也不会阻止,兴许,这么一搞,发现新大陆的,便成了某个姓郑的人了,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情吧!

  真要找到了那片大陆,找到了这些作物,对于大宋的百姓来讲,那绝对是一件好事。

  “师傅,那片大陆,当真有这么些好东西吗?”赵安问道:“有这样的好东西,岂不是那里的人,都不会挨饿?”

  萧诚道:“咱们还在贵州路上的时候,最开始大部分都吃不饱肚子,可后来,大家基本上都能吃饱了,现在正在向吃好方向发展,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有了师傅您啊!”赵安瞪大眼睛道。

  “是因为有了好的政策。百姓只需要有好的引领,他们便能创造出无穷的财富出来!”萧诚笑道:“还记得咱们住的地方对面,那一层层向下的梯田吗?每到收获的季节,可是真美啊!”

  “师傅,我听师娘说,您现在很为难,是因为次辅他们这些人,不肯配合您,反而想法设法地刁难您?”赵安伸手拿了一根黄反,也卡卡地嚼了起来。“刘伴伴也说,次辅私心很重,司家也有许多作奸犯科之事,您为什么不将他拿下来呢?我记得当初在贵州路的时候,您可是雷厉风行,敢违拗您的,都被您给收拾了。”

  “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情!”萧诚摇头道:“我不是不想动司家,但司家在江南路上经营数百年,根深蒂固,江南两路,两浙路上他们的势和极大,而这些地方,又是我们大宋最为富裕的地方,如果动了他们,这些地方就要乱起来,一旦这些地方乱起来,别说北伐了,只怕连我们自己生存都成了问题。”

  “咱们云贵以及两广兵强马壮!”赵安不服气地道。

  “那是我们的底线!”萧诚道:“但我们想要北伐,想要击败辽国,就必须要团结所有的人,那怕这些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只要在这个大目标上与我们一致,我便能容忍他的一些不好的行为。”

  “不能刮骨疗毒吗?”

  “刮骨疗毒当然可以,但前提是不能自杀呀!”萧诚笑道:“慢慢来,这一次师傅出去一趟,收获颇大,回来之后,便能逼他们做出一些让步了。”

  “可这让人太不爽利了!”

  “小安,政治永远都是在妥协之中前进的。”萧诚摸了摸他的脑袋:“每个人的利益,其实都是不相同的,就算是你与我,在对将来的规划和目标之上,也肯定是不同的,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形成合力呢?自然便是去努力寻找我们目标之中的共同点,然后再一起去努力实现他。”

  “所以才要与次辅他们妥协、交换吗?”

  “是的。”萧诚道:“慢慢来。”

  赵安有些恼火:“每次看到那个老实伙,他都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如何地忠君,如何地爱民,哼哼,要不是刘伴伴给我看那些东西,我都要相信他了。”

  “这个人,还是可以争取的!”萧诚笑道。

  “太麻烦了,这些事情,想想就让人头痛。”赵安用力地甩了甩脑袋:“还是让师傅您去操心吧,我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生琢磨一下如何培植更高产量的种子更好。”

  “官家是天下第一人,如何解决问题,从来都不需要官家来操心,官家只需要最后拍板就好了!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弃之即可!”萧诚道。

  “有师傅在,我不用这么辛苦!我还是觉得弄出更好的种子更有意思,看得见,摸得着的成就感!”赵安兴致勃勃地道。

  “不是我,是制度!”萧诚笑着纠正他:“现在的廷议,是集中了所有朝廷大臣们的意见,大家取得了一致意见之后,才会行之于天下。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师傅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同样会犯错,所以,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永远不要用一个人的意见来决定某一件事。其实在贵州路上的时候,也是由联合理事会来决定大事的。”

  “明白了,师傅!”赵安笑道:“刘伴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陪着赵安吃了一顿饭,说了一会儿子话之后,萧诚出得宫城,信步而走,一排排的衙署公厅,此刻基本上都是黑沉沉的,直到他看到一间公厅依然灯火通明,不由得笑了起来,大步便向着那里走去。

  那是岑重的公厅。

  屋子里好几个吏员正在忙碌着,不时将一摞摞的卷宗搬出来,挑捡一番,然后再送到内里扶岑重那里。

  看到萧诚出现在门口,几个吏员先是一怔,然后齐唰唰地弯腰行礼。

  “见过首辅!”

  “诸位辛苦了!”冲着他们点点头,萧诚微笑道。

  听到萧诚的声音,岑重从内里走了出来。

  “这么晚还在忙?什么事这么急,不能明天再办理呢?”萧诚笑问道。

  岑重哈哈一笑,对那几个吏员挥挥手,道:“行了,既然首辅发了话,今儿就到此为止,你们先回去吧。”

  几个吏员欢欢喜喜的收拾了东西离去,萧诚却是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封卷宗,那是一个官员的履历以及一直以来的考绩。

  “你这次回来,估计是要好生动一动这死气沉沉的官场了,所以我这里先捋一捋,做到心中有数,看看哪些人勉强能用,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能大用。”岑重道。

  “有心了!”将手里的卷宗扔回到那一堆之中,萧诚道:“接下来我要与司军超好好谈一谈了。”

  “他是个明白人,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想来他也明白该怎么做了,如果还不醒悟,那也就只能毫不客气,拿他司家开刀了,到底是死道友还是死贫道,想来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岑重冷笑。“先剪其羽翼,使之孤立无援,再将他赶出朝堂。”

  “说来容易,做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萧诚道:“这件事情,要好好地筹谋,急不得的,既要把事办成,又不能伤了我们的元气。”

  “当然。”岑重道:“在里头已经吃了饭吧?”

  “吃了!”

  “要不要和我再喝几杯?”

  “嗯?”

  岑重拉着萧诚走进内室,却见里头案几之上,早就摆好了四五样小菜,还有两壶酒。

  第六百三十章:蓄意为之

  品相极佳的天青色陶瓷酒壶之中倒出晶莹透剔的来自茅台镇的上好佳酿,筷子往酒杯里探一探,往上提拉,那酒竟然紧跟着筷子而起。

  先是深深地嗅上一嗅,然后再将这大约一钱酒径直倒地嘴里,却是含着不动,让舌头上的味蕾尽情地受到刺激之后,这才在嘴里转上几个圈子,满嘴溢香,最后再咕嘟一声吞下去,然后闭此不言,让那一道酒线自喉间直下丹田,化为热力向全身四溢的时候,这才满足地咂巴一下嘴。

  “好酒!”

  岑重提起壶,再次给二人斟满。

  这种酒,外头市面上基本上是买不到的。

  把产自茅台镇的佳酿与来自景德镇的陶瓷结合起来之后,这酒,就不再是酒了。

  而是白花花的银两。

  便是在国内,这样的酒,也只有真正的富豪与权贵才享受得到。

  一壶,超过十贯钱。

  而将其装上船,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贩往西方,更是卖出了天价。

  较之一船瓷器所得,获利要翻上好几番。

  当然,这种生意,民间贸易商队是万万做不成的。

  也只有隶属于朝廷的郑家船队才能做。

  “让官家派人去寻那新大陆,找什么红薯马玲薯玉米种子,是你的杰作吧?”挑了一块肝尖放在嘴里咀嚼着,萧诚笑问。“郑家船队可是替朝廷赚钱的,却是生生地让他们分出了一部分精锐人马,去茫茫大海之中搜寻,损失可是不小。”

  岑重啧了一声,歪着头看着萧诚:“瞧你那言不由衷的样子,其实心里开心得不得了吧?让官家致力于这些你所谓的农业科学,不正是你的杰作吗?”

  萧诚哈哈一笑:“你不觉得这样的官家,更可爱吗?”

  “不仅可爱,而且还真正有用!”岑重摇头晃脑:“官家在贵州路上培育出来的安民一号稻种,光是去年一年,卖稻种所得,便超过了千贯,今年更是不得了,获利超过万贯,明年在两广云贵等地大规模铺开,我给官家算了一笔帐,十万贯那是轻而易举。再往下,如果官家当真搞出了什么安民二号,三号,已经在民间建立了信誉的稻种,就不愁销量了。如果再加上两江、两湖、两浙等地,官家就要成为大富豪了。这么多钱,足以支撑官家去做点他喜欢的事情嘛,又不需要朝廷另外拨钱!”

  “这倒是。”萧诚道:“官家倒也舍得,竟然把这两年所得,一股脑地全给了郑家。”

  “说起来,你说的那啥子新大陆,当真有这些东西?一亩能产几千斤可以吃的作物?”岑重满脸的问号,看起来是有些不信。

  “还真有!”

  “你怎么知道?别跟我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我敢肯定,你读的书,绝对没有我读得多!”岑重端起了酒杯。

  听到岑重这么问,萧诚就闭嘴不答了。

  “好吧,我就不问了。我也希望有这样的东西。”岑重将酒饮尽:“说起来让我奇怪的,还有刘凤奎的态度。你知道的,我一直有些担心他,他的皇城司,可不是样子货。在这件事情之上,他分明是看得出来我们的用心的,但他不但没有阻止,看起来却还是挺赞成的。”

  “刘凤奎在前朝的时候,是一个不太得志的太监。好吧,其实便是得志的太监,在官家的眼中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权功如是,权力也是这样,他们都是权倾一时,可最终的下场都不咋的。刘凤奎一直在外奔波,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一些他自己的想法。”萧诚道。

  “刘凤奎说起来还是有胆子,也有能力,虽然是太监,但我还是很敬重他的!”岑重点头道。

  “他之所以与我们亲近,正是因为我们敬重他,把他看成我们的同僚,而不是一个太监!”萧诚道:“这也是司军超他们一直想要拉拢他,却始终不能成功的缘故所在。”

  “他们不得要领。”岑重道:“看起来一副巴结刘凤奎的样子,可内心深处,他们始终把刘凤奎当成了一个官家身边的奴才,一个被去了势的不男不女的家伙。刘凤奎历经沧海,他们的这点小九九,哪里能看不明白?有刘凤奎替我们看着宫禁,我们也不必担心内里出什么岔子。”

  “自然。他们可没有放弃渗透的打算!”萧诚冷笑:“今年宫里不是将一批原来行宫里的一批宦官招进了宫里吗?他们可是趁机塞了人进去。”

  “还有这样的事情?”岑重愕然:“那岂不是将好好的人给阉了?”

  萧诚点点头。

  “居然有人答应?”

  “为了一步登天,多的是人卖身求荣!都想着小官家年龄小,好糊弄,进去的人,可是学了一身的逗小娃娃玩的好技艺。只可惜,还没有进宫,便被刘凤奎知道了,至今还在宫里刷马桶呢!”

  “留在宫中还是祸害,这样的人,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官家的。”

  “既然知道了,还能让他如意?”萧诚道。

  与萧诚碰了一杯,岑重笑道:“说来也是怪哉,你说现在咱们与南方派系斗得死去活来的,但在廷议制上面,却都是全力支持啊!”

  “权力是毒药,只要尝到了他的滋味,便没有人愿意将其放下!”萧诚道:“谁愿意头上悬着一柄刀呢?也许一直没事,但万一他落下来了呢!现在,大家要争的,其实就是有资格投票的那些位置罢了。只要位置占优,便能对朝廷大事一言而决。”

  “三位辅政,吏、户、兵、礼、工、刑六部,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五寺、监察院再加上六位总督构成了投票的主体,其中首辅一人当四票,次辅一人当三票,三辅二票,合计便是二十七票。崇文兄,我觉得,范围还是太小了一些,如果把范围还能再扩大一点,我们的胜算就会更大。”

  “我们知道这一点,司军超他们也知道。所以在最开始议定这个制度的时候,他们便坚持只能是三品以上且具有实职的官员,才能具备投票权。”萧诚道:“但这已经是一个进步了不是吗?慢慢来,一步一步的扩大。”

  “江宁府知府这个位置,你已经有人选了吗?”岑重抚着胡子道:“我想你肯定会趁着这一次的机会,将这个位置拿下来,腹心之地,岂能授之于人?”

  “当然!”萧诚道:“现在的江宁知府郁腾,贪渎枉法,草菅人命,纵容亲眷胡作非为,桩桩件件,可都是有实证的。”

  “光是这些,只怕还不够!”岑重道:“这个位置太过于重要,他们无论如何也是要死守的。”

  萧诚笑了起来:“这一次的挟威势而会,又拿着了郁腾的把柄,所以司军超再舍不得,也知道必须要退一步了。”

  “用这一次前线的大胜,就换一个郁腾,这也太不值了。只怕接下来你想做的行政区域以及官制的改革,他们就要全力阻击了。”

  “先做完这件事,然后再来做第二件事,当然了,会有更有力的筹码摆到司军超的面前,由不得他不答应。”萧诚老神在在。

  “不能先告诉我?”岑重有些愤愤不平。

  “当然可以!”萧诚道:“知秋院已经在做最后的查证了。你可知道,每年我们在海贸之上流失的税收,最少也有上百万贯。”

  岑重一楞:“监察院审查广州与泉州两家市舶司,虽说有些小问题,但并没有大的发现呀,你也知道郑杞这个老头子,现在满脑子的都是想要北伐,但凡出现这样贪渎的事情,他只会跳得比我们更高的。”

  “要是这些都没有经过市舶司呢?”

  “走私?”岑重马上反应了过来:“如此大规模的走私吗?光是税,便达到了上百万贯?为了促进海贸,我们可是二十抽一!”

  “所以你知道这里头的利益有多大了吧?一旦查实,拿到了真凭实据,但凡是参与了这件事人的,夷个族不算什么事吧?”

  岑重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司家也参与了?”

  “岂止是他!”萧诚淡淡地道:“所谓江南派的重要人物,谁在其中没有一股?没有如此重大的干系,又岂能让他们如此这般的团结!”

  岑重顿时兴奋起来:“如果能一举拿到实证,那这一次,我们可就要大丰收了。”

  但旋即,他又有些失望地道:“可如果拿这些东西来迫使司军超他们退让,就不能利用这些事情来将他们绳之以法,甚至都不能公开这些事情了,未免也太过于便宜他们了。”

  “相比起我们要做的大事,放过这些蛀虫反而是小事一桩。我们收获的是大势,是在朝廷之上的优势局面,唯有如此,才能将接下来的第一步走得扎实。而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我们会愈来愈强,而他们会愈来愈弱。”

  “这就像是温水煮青蛙,慢慢地削弱他们,分化他们,等到他们感到切肤之痛想要反抗的时候,却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是毡板上的鱼肉,没有反抗之力了!”

  “正是如此!”萧诚道:“对于南方来说,我们这些人,是外来者,本地人,不管是士绅,还是乡民,对我们都是有一定排斥的,司军超他们这些人,百年经营,根深蒂固,势力深入到了最底层,我们固然可以用强硬的手腕用铁血来镇压,可这样一来,自己杀得血流成河,又那里还有力量来对付来自北方的威胁呢?如果没有辽人窥伺在外,我倒是不惮于用这样的手段,既爽利又干脆,但现在,却不行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时候我是真想不明白,真让辽人打来了,他们能有个好?为什么就不能与我们同心协力呢,非得我们挖空心思地想尽办法来做这件事情,要是我们能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辽人身上,北伐,又算得了什么?”

  “因为这些人觉得,即便是辽人来了,也离不得他们的帮忙才能更好地统治地方。所以,他们无所谓。”

  “得让他们看看河北路上那些被辽人掳掠一空的场景!”

  “河北路上,真正的巨绅大户,辽人动了他们吗?被打劫的,只不过是一些实力还不够强劲,影响力不够的家伙。而真正倒血霉的,是最底层的老百姓。”萧诚道。

  “都是些王八蛋!一想到以后我还要与这些王八蛋在一起虚情假意地打哈哈,我就脑壳痛!”岑重愤愤然。

  “能将这些王八蛋绑到我们的战车之上,看到他们绝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赔着笑脸与我们一齐前进的场面,你不觉得更爽吗?”

  岑重想了想,大笑起来:“如此说来倒也是的,这可比一刀宰了他们更让人痛快哦。不过也得防着他们狗急跳墙呢!”

  “现在他们想必已经明白了军队的重要性了。”萧诚道:“可是已经晚了,江宁府有江宁守备军,已经容不下第二支军队,而吕文焕又抢先一步,成立了水陆两支绥靖军,他们在军事之上,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吕文焕还是可以算成我们自己人的。”

  “至少在北伐一事之上,他与我们是志同道合的。”

  “来,再干上一杯,庆祝我们又往前走了一大步!”岑重举起杯子,重重地与萧诚碰到了一起。

  数日之后,江宁府暴出了第一桩大新闻。

  江宁知府,四品高官,距离紫袍仅差一步的郁腾因为贪污被大理寺从家里拘走勘问。

  接下来一份接一份的公告,让江宁人简直看傻了眼。

  平素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郁知府,身上竟然还背负着数条人命,贪腐数目高达十万贯。

  郁腾斩监候,郁腾两个儿子刺配军前效力,郁家其余人等,全都发配岭南之地,郁家所有家产,尽数充公。

  而接任江宁知府的,却是播州田畴。

  又一个彻头彻尾的首辅派系的人。

  第六百三十一章:人证物证

  吴可上前踢了踢摆在路边的两具尸体,都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看了看身边几个紧身黑衣刀客,吴可满意地点了点头。

  “圈子再扩大一点点,谨防他们还有其它哨卡!”

  “遵命!”黑衣人躬身行礼,转身消失在丛林之中。

  吴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颖州回来几乎没有喘一口气,他便又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泉州开始布置这一次的收网。

  从去年搜罗到相关的情报到开始布置,直到今天,差不多快要一年了。

  知秋院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所以最后一击,他亲自赶来,亲自指挥。

  而参于这一次行动的官兵,则是由郑则仕想办法抽出来的。

  郑则仕这位曾经的大海商兼大海盗,如今已经是福建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手里不但有着最大的一支海贸船队,其次子郑之虎更是掌握着大宋现在唯一的一支远洋舰队,最大的战舰达万料,载千人,是实实在在的海上巨无霸。

  郑则仕则充任着福建路团练使一职。

  本来,年事已高的郑则仕是不想再担任公职的,可是萧诚在闽浙路上还需要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

  有威望,能聚拢一部分人,在福建,除了郑则仕,实在是找不出来其他人了。

  团练使这个职位,就看任这个职位的人是谁了。

  对于有的人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虚职,解决待遇来养老而已。

  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一个可伸可缩,大有作为的岗位。

  郑则仕当然属于后者。

  他的手下,便实实在在有一支战斗力极其强大的民壮队伍,其中的武勇,基本都是他郑家以前的麾下。

  过去,他们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私军。

  现在,他们还是不拿朝廷薪饷,但却可以每年光明正大地集结,训练。

  这样的民壮在朝廷那里是报备的,除了没有大型的床弩、甲胄这样的武器之外,其它的,应用尽有。

  只要你有钱,便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尽情施展。

  对于闽浙现在的禁军,吴可是绝对不放心让他们来执行这一次的任务的。

  真要用他们,估计军队还没有出大营,消息早就传到了对方的耳朵中了。

  一旦打草惊蛇,让对方成了惊弓之鸟,以后想再人赃俱获地抓住他们,那可就真难了。

  要知道,这些人的背后的力量,也是极其强大,让首辅也忌惮不已的。

  郑则仕派出来的这支民壮虽然只有五百人,但一路之上表现出来的能力以及执行力,让吴可极其满意,同时也对带队的郑之龙刮目相看。

  一直以来,大家更熟悉的是郑则仕的次子郑之虎,这位大宋远洋水师的统领,如今真正算得上是海上之王。

  相比起来,郑之龙则默默无闻。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郑之龙的能力远远不如郑之虎,现在看起来,只怕郑则仕留下来看家的郑之龙,综合能力比起郑之虎要更胜一筹了。

  五百民壮,再加上吴可抽调而来的百余名知秋院的行动队好手,便是这一次行动的全部力量。

  “楚谰湾,三面环山,周边尽是陡峭悬崖,唯有一面临海,看起来是天然的良港,实则水下暗礁密布,不是极其熟悉水文情况的人,是断然不可能将三百料以上的大船驶进来的。这里以前本来是荒废的,应当是他们今年才起用的。”郑之龙道:“收到了少卿你的通报之后,我派人来一查,当真是吓了一跳。短短时间,他们就把这里经营成这般模样了。”

  “只要有钱,什么不好办?”吴可笑道。“郑兄,你们以前,是不是也经常这么搞?”

  郑之龙哈哈一笑:“自然。市舶司那里税虽然不高,但经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另外还得上下打点,这比税更高,再者,还有很多不允许出口或者进口的东西,便只能避开了。不过像他们这样的规模,郑家可就是忘尘莫及了。”

  “当然!”吴可悠悠地道:“过去你们虽然也算是有钱,但终究还只能算是一个商家,而这些人的背后是一些什么人呢?一点小钱,如何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这一次把他们掀个底儿朝天,再把帐往前查一查,哈哈,可就有得看了!”郑之龙有些幸灾乐祸,看起来这些年来,他这个郑家长子,没少受这些人的气。

  当然了,出得海去,郑家船队一家独大,那是海上的王,可是你终究还是要回到岸上来,一上岸,你可不就由着别人拿捏了吗?

  “只有一条路,旁边有一个小渔村,这个小渔村是个幌子,实则上是他们临时贮存货物的地点。”郑之龙道:“路一封,他们便插翅难逃。”

  “不要大意,狗急跳墙,等下肯定会有一场恶斗。码头我都交给你了,小渔村那边,我去。”吴可道:“想来一些重要的帐目都能在哪里找到。我先带人潜进去,等到我那边发动,你这边再开始进攻。”

  “明白!”郑之龙道。

  吴可笑道:“这一次我们可是下了血本,水陆两路夹攻,让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每年上百万贯的入息,这些人,心可真是够黑的。”

  郑之龙微笑不语,以前郑家也干过这个,当然知道这里头的收益之丰厚,如果不是数倍以上的利润,谁会冒这个险呢?

  楚澜湾中,三条上千料的大船,便像是三头怪兽,静静地趴伏在水面之上,船上灯火通明,可以清晰地看到,十数条小船正忙忙碌碌地在大船与码头之间奔波,蚂蚁搬家一般地将一艘船上的货物往下御,而另两艘船,则是在往上装东西。

  虽然修建了码头,但上千料的大船,仍然是靠不拢来,只能转运。

  这里有一个好处,只要不是登上三面陡峭的山峰,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现这里居然存在着这么一个秘密的。

  而这里山高林密,谁没事儿会爬到山顶上去呢?

  真有个别好事者想去上去欣赏一下海景,多半便会被事先布置下的哨卡给弄死,然后毁尸灭迹,这个人便就此从世间消失了。

  即便是这样的基地,也不是一直使用的,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弃之如蔽履,反正海岸线这么长,想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楚澜湾,他们也不过才用了不到一年而已。

  小渔村的正中央,一幢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茅草屋子里,两人正相对而坐,举杯邀饮。

  寒风凛冽,即便屋里燃起了火盆,也并不能使屋里增加多少暖意。

  这两人,在外头,可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一个是闽浙总督何明义身边的师爷姚松,另一个,来头更大,是当今次辅司军超家族的人物,姓司名仪,是司军超还没有出五服的堂兄弟。

  “说起来,这棉花还真是好东西!”姚松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子,“穿在身上,比皮草还要暖和的多!就是价格太贵了一些。听说朝廷正准备选定一些地方大规模种植。如今棉布内衣,可是风靡江宁啊。”

  “反正不可能在我们江南大规模种植!”司仪嘿嘿笑道:“有地方,我们也宁可种桑养蚕纺纱织绸,这东西,只怕也不是那么好种的。估计到时候也入是两广福建云南等地会捧首辅的臭脚吧!”

  “如果真种起来了,那会是一门好生意,以现在的价格……”

  “大规模种植,就不可能还有现在的价格。”司仪道:“再说了,现在咱们的丝绸能当钱用,这棉布真让他种起来了,会不会冲销我们的丝绸份额?大家都穿棉布了,咱们的丝绸岂不是要跌价?”

  “这么说来,次辅是不支持的了?”

  “当然!”司仪理所应当地道。“萧二郎的花样多得很。棉花一时之间供应上不来,他居然又让李格那个马屁精弄了一个工坊大规模地养鸡养鸭,那些鸡鸭真是可怜,被固定在一个个的小格子里,吃了睡睡了吃。”

  “这个我也听说过。说是一箭数雕,鸡鸭肉可以制作肉脯,做成干粮,还可以投入到市场上去稳定肉价,便是鸡鸭的毛都被利用起来做冬衣了?”

  “正是!萧二郎还给其取了一个羽绒服的名字,说是又轻又暖和。今年第一批已经出来了,萧二郎还自穿了一件来广而告之,不过据家兄说,一股子鸡鸭屎尿味,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

  两人都是大笑起来,举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显得乐不可支。

  “反正那萧二郎搞东搞西,没个消停,不过没有家兄他们的支持,什么事儿,他都搞不成。”司仪得意地道。

  “不过这一次他策划的这场大战,却是大获全胜,这个计划,次辅原本也是反对朝廷贸然掀起战争的,现在一胜,次辅难免就很被动了。”姚松皱眉道。

  “所以,郁腾这个倒霉鬼,就不得不死了!”司仪摇头道:“郁腾也是太不小心了,被人将证据拿得死死的,家兄想保也保不住,只能将他抛出去,江宁知府这个位子,便被那田畴夺了去。”

  “萧二郎会满足?”

  “他还想怎样?”司仪冷笑。

  “我家总督说,接下来得小心一些。”姚松道:“听说这一次咱们出去的丝绸,好多都是用劣次品调换了州府要上交到朝廷的精品,真不会出事?”

  “今年的最后一趟,当然得走一笔大的!”司仪道:“而且户部便握在我们手里,上上下下一切都安排妥贴了,你让何总督尽管放心。”

  “如此便好!”姚松点点头,“何总督只是认为以萧二郎的跋扈,这一次挟大胜之势,却仅仅只要了一个江宁知府的位子,显得胃口有些太小,不符合此人一向便宜都要占尽的性子,大兄,你还得提醒次辅,一定要小心在意才是。”

  “尽可放心吧!”司仪一挥手,道:“别看萧二郎如今好似鲜花着锦,不过是仗着手里有军队罢了,可是军队,总还是要吃要喝要薪饷要抚恤要赏赐,钱从哪里来?萧二郎这也想搞,那也想干,钱从哪里来?从贵州路还是云南路抑或是两广?”

  姚松不由笑了起来:“这些地方出兵,但要让他们出钱,不免就是为难人家了。能不拖后腿,让治下安安稳稳,便已经是相当不错了。这朝廷的花销,大半还是要着落在我们江南。”

  司仪一拍巴掌,笑道:“对啊,这便是问题所在,钱从那里来?说句不好听的话,家兄一句话,便能让他明年的赋税腰斩!至于两湖的江鹤之,那就是一个墙头草,左右两边摇,益州路上的李世隆,到现在为止,还不是一毛不拔,连原先说好的支援中部行辕也落在了空处。萧二郎还要想做事,那就得在家兄面前折腰。”

  “那是,那是!”姚松嘿嘿一笑:“只要我们江南这些人抱成团,不生外心,一致对外,萧二郎便是拥有军队支持又如何?还能将我等尽数砍了不成?”

  “真要如此,那他也就别说什么北伐了,咱们两家,先做过一场再说!”司仪冷笑。“来,姚兄,再饮上一杯,这一趟船走之后,我们便也要准备着过年了。再见,可要等到明年春上了。”

  “来,饮胜!”姚松笑着举起了杯子。

  杯中酒尚举在唇边,耳边却是传来了一个阴冷的声音:“这个年,大概你们是过不了啦,明年开春,九成可能,二位要在天牢之中渡过了!”

  姚松手一抖,酒从杯子中溢了出来,赫然抬头,门却是被推开了,一个手中提着一柄弯刀的大汉大模大样地站在门口,下垂的刀尖之上,鲜血一点一点的正在往下滴。

  杯子落在了面前的火盆里,一股蓝色的火焰腾地燃烧起来,姚松猛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司仪回头,脸孔扭曲,正待张口大呼,那柄刀便重重地敲在他的头上,司仪闷哼一声,已是萎顿在地上。

  大汉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盘腿坐在了姚松的对面,提起面前的酒壶喝了一口,见脚边司仪还在扭动,顺手便是一酒壶砸了下去,这一下,司仪是彻底地没了动静。

  第六百三十二章:曝光

  一杯酒下肚,吴可拿起桌子上那尊青花瓷酒瓶在手里晃了晃,笑道:“这瓶子并不是朝廷订制,官坊监造的东西,又是私货?对了,这酒也不是出自茅台镇赖家酒坊,也是私酿的,啧啧,姚师爷,这里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是正规渠道出来的?”

  姚松死死地瞅着对方,好半晌才艰难地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求财还是求别的?”

  吴可笑盈盈地看着他,道:“在下吴可,现任监察院少卿!”

  听到吴可这个名字,姚松脸上的血色已是褪得一干二净,几如见鬼一般地看着对方。

  吴可一向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角色,但却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说刘凤奎是摆在明处的一尊大佛,那吴可,就是黑暗之中的一位魔王。

  吴可是首辅的心腹,跟着首辅已经十几年了。

  从首辅还是一个青涩少年之时,就已经替他做事了。

  听到吴可这个名字,姚松便知道大事不好。

  “知道为什么他被我敲了个半死,你却好好的吗?”吴可笑问对方。

  “因为我更冷静!”姚松咽了一口唾沫。

  “不错,看到我的那一刻,如果你们两个人的表现都一样,那我就一起敲昏绑起来了再问话。”吴可道:“不过你的表现不错,很冷静,这样的人嘛,一般来说,理智能战胜情感,是聪明人,所以我觉得咱们可以和和气气地谈一谈。”

  伸脚踢了踢司仪,吴可接着道:“像这样的二傻子,就合该他一脸血了。”

  被踢了一脚的司仪抽抽了几下,吴可又是一壶砸了下去,当真是砸得满脸鲜血。

  “放心,死不了!”看着姚松抽摔的面孔,吴可笑道:“砸人,我可有经验了,这些年来,不知砸了多少人,一砸下去,我甚至能清楚他要昏多久。”

  “佩服!”姚松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真要说到佩服,我倒是要佩服你们!”吴可指了指外头:“这么大规模的走私,啧啧,说起来,你们这些人和你们的主子都差不多富可敌国了,为什么就贪心不足呢!”

  姚松沉默不语。

  吴可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冷冷地道:“你既然是一个聪明人,我们也就不多说废话,不绕圈子,你知道我要什么?”

  “你要帐薄!”

  姚松转身,从身侧的一口木厢子中掏出厚厚的一个本子,递给了吴可。

  “都在这里了!”

  吴可随手翻了翻,“这本帐只是这一次的,以前的呢?”

  “每一次交易完,帐本都会烧毁,不会留存的。”姚松道。

  “你当我是傻瓜吗?”吴可手中的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地上司仪的脸庞,每拍一下,姚松的拳头就不由自主地紧握一下。“每年的腊八,你们这些负责具体事务的人,会聚在一起对帐,只有对完帐,确定了每家的分红之后,才会烧毁这一年的帐薄,今年,你们可还没有对帐呢!姚松,不要耍花样,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姚松声音有些颤抖。

  “简单啊,因为我们得到了相当详细的情报。你们中有人反水了,只不过呢,他还不知道你们把今年所有的帐薄都藏在哪里!”吴可笑道:“这是你最后活命的机会了。”

  “说出来,也不见得能活命!”姚松声音有些发抖:“你们不见得能把那些人怎么样,但我却必然是死定了。”

  “老实交待,我们会安排你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吴可缓缓地道:“即便你想去海外,也简单,郑家的船队,可以把你们一家子送到你任意想去的地方。”

  “没有钱,出去了,我照样是死路一条!”

  “知秋院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吴可有些不耐烦了:“因为你是一个聪明人,所以我才跟你好好说,你要这个态度,我就来跟司仪说,用刀子慢慢地割他,相信他会说实话的。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你可就不会再享受到任何的优待了。”

  “好,我说!”姚松终于松了口,说出了一个地方。“现在你可以打晕我,然后再逼问司仪,看看我有没有说谎了!”

  吴可笑了起来:“果然是聪明人,我会很温柔的。”

  话音未落,手中的刀已是扬起,刀背嗑在了姚松的头上,姚松往旁一倾,昏了过去。

  司仪浑身发抖的睁开了眼睛。

  抖倒不是因为怕,而是冷。

  吴可将一大碗冷水,从他的脖领子里倒了进去。

  直到完全清醒过来,恐惧才占了上风。

  “好汉想知道什么,我说,我全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一清醒过来,司仪便开口叫了起来。

  吴可扁了扁嘴,这司仪与姚松,还真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原本吴可还打算先割对方几条肉,来一个下马威的,这让他大失所望。

  说实在的,对于司氏一族,吴可厌烦得很。

  司仪极是爽快,问什么答什么,当从对方的嘴里听到同样的答案的时候,吴可满意地笑了起来。

  小渔村子里静悄悄的,这里的人,现在都去充当了船夫,力夫,正忙忙碌碌地蚂蚁搬家呢!

  吴可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从竹筒的尾部扯出一根引线,在火盆之上点燃了,然后凑到窗户边上,将手伸了起来。

  砰的一声响,一团火光冒出,一朵绚丽的烟花在高空之中盛开。

  旋即,一阵呐喊之声响起,无数火把在黑暗之中亮起,向着码头方向狂奔而去。

  “姚师爷,司兄,不如来一起看看热闹?”吴仪笑眯眯地道:“瞧瞧,有不少人在往这里跑,看来是二位的心腹,准备来救二位?啧啧啧!”

  姚松脸色惨淡,吴可这么一说,他就知道,小渔村这边,现在绝对是一个陷阱,他们在引诱那些人过来。

  果然,当从码头方向狂奔而来的人刚刚接近之时,黑暗之中便响起了弩箭哧哧的响声。

  “连弩,大宋匠师营刚刚弄出来的好东西,威力不算太大,弩箭不过五寸长,但却能五连发,而且箭上沾了一些好东西,只要不是太倒霉,一般情况之下不会死,但挨上一发,也就动弹不得了。我们要抓活的呢!”吴可心满意足地为二人做着现场解说。“哟,还有几条好汉,居然避开了弩箭,直往这里奔来了,了不起,了不起!”

  不等二人作出什么回应,这几个吴可嘴里的好汉,便被拦住了,一阵兵刃交击之后,又躺在了地上。

  他们更倒霉一些。

  因为功夫高,反而死得快。

  知秋院中可不乏江湖好手。

  高手对垒,那里敢留手?

  自然是出手便致命。

  海水之中,那些小渔船却是拼命地在往岸边划,然后从上面跳下一些汉子,手里提着刀或棍子,气势汹汹地赶向打斗的地方,拢共起来,人数却也是有一两百人的模样。

  反倒是停在远处的那几艘千料大船,此刻却是在起锚,然后缓缓向外退去。

  看着那三艘离去的大船,吴可嘴角一咧,笑道:“爷爷花了近一年功夫调查你们,还能让你们跑了?”

  当然跑不了。

  因为能离开楚澜湾的唯一的深水航道的外面,两艘战舰一左一右地堵在了那里。

  天色大明。

  战斗终于结束了。

  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四面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出路,被人一堵,除非你变成窜天猴,否则便只能拼命或者束手就擒,至于海上就更别想了,那三艘大船此刻一艘被打得破破烂烂,千疮百孔,另外两艘却是歪歪斜斜地触礁搁浅了。

  货,已经有小半被运到了船上,大半却还堆在码头之上。

  吴可随手打开一口箱子,里面便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匹匹的绸缎,展开,细细瞅了瞅,吴可摇头:“都是好东西啊,运出去,即便除去所有的开销,也有十倍的利。”

  全部都是上好的丝绸。

  而且没有一匹是白绸。

  有些箱子上连官府的封条都没有撕去便直接运了过来。

  而这些,本来是要作为赋税交给朝廷的。

  这些人,用劣质的丝绸从官府的仓库里换出来这些上等好货。

  那种劣质丝绸吴可见识过,最差的,便跟纱布差不多,轻轻一扯,便碎了。

  如果有这样的丝绸当成薪饷支付给士兵,作为抚恤金支付给士兵家属,可以想见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

  真正的利欲熏心!

  人、货全都搬到战舰之上,这么多的俘虏和货物,是绝无可能走陆路的了。

  闽浙总督刘明义,可是这些事情的重要参与者,一旦知道事情漏了风,说不定就会铤而走险,在福建路上,郑则仕固然势力很大,但真要与刘明义比起来,还是差了少许。

  要命的东西被人弄走了,刘明义岂有不拼命的道理。

  把人和货从海上悄无声息的弄走,至少可以瞒上好几天,等到刘明义知道人货失踪,又要派人来查看,这又是几天。

  而这些人和货,都会被扣到郑家在海上的基地之内,只有像姚松、司仪这样的一些重要人物,才会被秘密地送到江宁去。

  押送的线路,沿途的接应,早就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一路之上,不会有任何的停歇,吃喝拉撒全都在行进的途中解决。

  用最短的时间,将人犯押解到江宁。

  而这几天里,吴可还要去做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数天之后,福州城外,一家并不起眼的农庄突然遭了匪袭。

  而当本地捕头、县尉赶到之后却有些傻眼,因为小小的农庄里,居然死了数十人,不但有刀伤,还有弩箭伤,这一看就不是一般的案子。

  层层上报,最后居然直接惊动了闽浙总督刘明义本人。

  刘明义连夜赶到了这个小农庄。

  他的脸色异常的难看。

  小小的农庄,却隐藏着大大的秘密。

  这个庄子,便是他们今年选定的对帐的地方,而一年来所有的帐本,也全都集中在这里。

  现在,人死了,房子被烧得干干净净。

  那些帐本,会不会随火被烧得一干二净?

  他闭上了眼睛,怎么可能?

  只怕袭击的人,就是冲着这帐本来的。

  而且,本来该今天回来的姚松,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的踪影,反倒是他的家眷无影无踪了。

  派往楚澜湾的人已经连夜出发,但只看这里的状况,只怕情况极其地不妙。

  “传令下去,全城戒严,封锁边境,各地卡口,严加盘查,绝不能让这些胆大妄为的匪徒逃出福州。”

  刘明义铁青着脸下达一条又一条的命令。

  封锁往江宁方向的道路,任何人不得出境,封锁各地码头,片板不得下海。

  他不相信那些人能够比他的传令骑兵跑得还快。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庄院遇袭,是两天之前的事情。

  而吴可留下了人在这里一直等到今天,才放火烧掉了这个庄子。

  因为到了今天,楚澜湾的事情也已经瞒不住了。

  在刘明义下达封锁命令的时候,吴可与他的随从,带着那些要命的帐本,早就已经远离了福州城,一路之上快马加鞭向着江宁赶去。

  晚了两天,刘明义的命令就是长了翅膀,也赶不上阻截他们了。

  江宁城,码头,夜半时分,不少夜宿在码头的人被马蹄声和齐唰唰地脚步声所惊醒,推开窗户,他们看到江宁守备军的士卒正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看样子,至少出动了一个战营。

  数辆马车直趋栈桥,也不知往内里装了些什么,然后这几辆马车便在守备军的护卫之下,又迅速地离去。

  不少人在看到带领这些士兵的将官之时,都不由得惊呆了。

  到底是什么,居然惊动了江宁守备军的统领韩锬,让他亲自带人前来迎接呢?

  帐本,直接进了大内首辅的公厅,而人犯,则是被送去了由皇城司,监察院直接控制的昭狱而并非大理寺。

  睡眼惺忪的当朝次辅被儿子直接不顾礼仪地闯进了卧室叫醒,当听到那个惊天的消息之时,司军超整个人都呆了。

  差不同一时刻,在江宁城中,有好几个人,也接收到了同样的信息。

  第六百三十三章:心情愉悦

  夜里忽如其来地便下了一场雪。

  萧诚早上起来的时候,地上已经积存了一层,一脚踩下去,刚好没过脚面。

  这让他兴趣大发,马车也不坐了,硬是要踏雪去皇城那边的公厅上班。

  首辅大发雅兴,苦的却是下头的护卫。

  自从在徐州被人刺杀了一遭之后,萧诚的安保工作,便陡然上了好几个台阶。

  像他现在乘坐的马车,便是经过特殊加工制造的。

  从外头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实则上却是以前后左右都是加装了铁板,别说是一般的弓弩,便是八牛弩来,也最多一弩将车整个掀翻在地上,但也不可能穿透车厢。

  随行的武士数量也大增,过去只不过八名随扈,现在变成了三十二名,直接翻了四倍,听说这是小官家听说首辅遇刺之后,当即便下达的命令,首辅不愿意,官家还哭了一鼻子。最后还是以首辅妥协而告终。

  贴身的两个武士,都是精挑细选而出,身高皆在七尺以上,他们最大的好处便是一旦有风吹草动,两人一合拢,便能将萧诚给圈在当中,是相当合格的肉盾。

  当然,世人不知道的是,萧诚那宽大的袖袍之中,实则还有着两配削铁如泥的短刃。

  萧诚一直以来示人的,都是他的文名,年少之时,便有读书种子之称,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鲜少有人知道,萧诚在功夫一道之上其实并不弱,虽然比不上萧定、耶律敏这一类顶尖的武将,但也是个中好手。

  萧诚的心情很愉快。

  吴可这一次的差事,办得让人赏心悦目。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路之上,萧诚便走得极慢了,好生地欣赏了一番这一路之上的景致。

  说起来虽然每天都从这条路上走,但他还真没有好生看一看这街道。

  直到他发现他所过之处,街道之上的行人尽皆避让一侧,长揖不起,有的甚至匆匆地躲进了小巷之中,这才省起,似乎自己这样出行,极有可能误了别人的事情,这才加快了脚步。

  他离开了这街巷,街巷才终于又恢复了活力。

  立马便变得熙熙攘攘起来。

  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不管下不下雪,都是要出来做事的。

  江宁府现在虽然贵为大宋陪都,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今日不劳作,明白可就不得食了。

  对于这位新首辅,江宁人其实还是很满意的。

  往年的这个时候,粮食的价格,至少也会涨个四五成的模样,而粮食一涨,必然也会带动其它的价格,一年辛苦下来,本来还有一点点节余,原本准备给婆娘娃娃扯两尺布做件新衫的,就因为价格的上涨,一下子便给弄没了。

  相比起新衣裳,显然,吃食就更为重要了。

  过节,那是家有余粮的那些人的喜庆,对于很多家无余粮者来说,则是难熬的年关呢!

  今年却是没涨价。

  相反,肉价还在下跌。

  不管是猪肉,还是鸡鸭鱼肉,都在下跌。

  唯一涨的是羊肉。

  听说是首辅下令,从贵州路、云南路以及两广那边调来了很多的粮食。

  江宁人很是奇怪。

  在他们的映象之中,贵州路也好,云南路也好,那就是烟瘴之地,最耳熟能详的岭南,一向都是犯官们的发配之地,怎么那里就有粮食运过来呢?

  大概是江宁现在是官家的驻跸之地,朝廷想有些颜面的吧,所以不惜从那里弄来粮食补贴江宁也要让这里的百姓心存感激之情。

  不少的清流士人基本上便是这个认识,觉得这只不过是首辅的收买人心的举动。

  一穷二白的地方,怎么可能向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反向哺乳呢!

  这大大地出乎了他们的认知之外,所以,只能用自己的想法来解释。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几年,贵州、云南、两广这些地方,在萧诚等人的用心经营之下,早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然,这里头的很多粮食,也有从更南边的地方勒索而来的。

  当大宋陈兵边界,南方的某些小国,便只能诚惶诚恐地向这个巨人献上贡赋,毕竟,大理这个万乘之国,才灭亡没有多少年呢!

  那一仗,让大宋的威名,至今还在南方流传。

  纵然大宋随后便被辽国打得找不着北,连皇帝都被捉了去,但显然,即便大宋现在成了一头病狮子,也不是一头绵羊能够招惹的。

  事实上,在这些南方小国的眼中,大宋还真不是一头病狮子,因为展现在他们的面前的云贵诸地,都是强横无匹。

  怀着愉快的心情,萧诚到了他的公厅。

  皇城左右两廊,都是官员们的公厅。

  首辅萧诚与次辅司军超两人的公厅一左一右,中间只不过是隔了一个荷花池而已。如果两人愿意,完全可以坐在廊下的板凳之上,一人一杯茶好好地聊上一聊,且不需要多大的声音。

  但事实就是,近两年的时间,这二位还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之中。

  两人似乎是有一种默契,萧诚出来了,司军超就不会出现。

  两人不会在同一时间来到公厅,因为这很有可能在进门的时候碰上,两人也不会一起下班,反正都是一前一后。

  跨进房门的时候,萧诚瞄了一眼对面,今年,次辅来得挺早啊!

  以往,基本上是快到饷午时分,司军超才会抵达公厅开始办公。

  今天居然比萧诚都要来得早。

  嘴角微微上牵,萧诚笑咪咪地掀开棉帘子跨进了房内。

  外面的凛冽,立刻便被温暖的气息所取代。

  外间大厅里,十数名青袍官员,正在自己的书案之前忙碌着,看到萧诚进来,也只是欠一下身子示意。

  倒不是他们无礼,而是萧诚不在意这些礼节,不让他们在忙碌的时候,还要给自己施礼耽搁他们办事的进度。

  这些基层的官员们,来得永远要比主官早上许多。

  他们要在主官抵达之前,便把很多事情分出一个轻重缓急然后呈交给他们的顶头上司,然后由顶头上司先行审验一遍之后再送到萧诚的面前。

  这些人,虽然位卑,但权力还真就不小。

  你要是得罪了他们,把你的折子压个十天半月,那是家常便饭,当然,你要是礼敬到位了,你的折子一到,立马就会放在最优处理的位置。

  刘新今年被擢升到了七品,担任了这群青袍官员们的顶头上司。

  他的老子,便是在夺取徐州立下殊勋的刘俊。

  这是萧诚拉拢刘俊的又一个手段。

  谁都知道,这个位置是飞黄腾达的最便捷的通道。

  上一个担任此职位的是罗信,现在是六科给事中,虽然只是提了那么一级,但一旦外头,立马便能红袍加身。

  抱着一叠已经理好的折子,刘新脚步轻盈地跨进了内厅。

  将这些折子放到了萧诚的面前,刘新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笑道:“首辅,昨晚的江宁城,真是好热闹!”

  “哦,你也听说了什么吗?”萧诚笑问道。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肯定不是什么坏事!”刘新矜持地笑着,抬眼瞟了一眼外头,对面,可不就是次辅的公厅么?

  他与萧诚年龄相若,但两人之间的地位,却是天差地远。

  既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又不能让首辅认为自己献媚,这个火候可要把握好。

  老子能替自己争取到的,也就是现在这个位置了,能不能更进一步,就要靠自己的表现了。

  好在是,上任以来,还没有出过任何的差错。

  这个位置,不出差错,便是最好的政绩。

  这是他老子刘俊反复告诫过他的。

  有些地方,需要你标新立异,就像谯县县令鲁宛,设难民营,大搞城市卫生,建公共的茅厕等一系列事情,然后便入了首辅的法眼,马上就要鲤鱼跳龙门,穿上红袍了。

  从一个上县的正六品,啪地一下便连升三级,成了五品官,跃过了许多人一辈子也跨不过去的坎。

  但对于他来说,就是把最要紧的事情第一时间放到萧诚的面前,然后在萧诚需要咨询一些事情的时候,能够毫不迟疑地便给出相应的答案。

  说起来很简单,但要做到,真的很难。

  因为首辅,便是这个偌大国家的大管家,啥都要管。

  听了刘新的话,萧诚大笑起来。

  “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应当是好事。”

  刘新不再多说,微微躬身,倒退两步,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能发现上司的快乐,并且适当地捧一下哏,也是一个下属必须要具备的能力,当然,虽然大家有地位高下,但也都是士人,所以,吹捧也只能点到为止,有水平的吹捧,向来都是不着痕迹的。

  萧诚很愉快。

  所以觉得今天的刘新也格外的顺眼格外的帅气。

  比他的老子强多了。

  这个人思维敏捷,熟悉官场上的兜兜转转,了解官僚体系的深度运作规律,这一点,便是罗信也比不了。

  毕竟,罗信出身于商人世家,而刘新却祖祖辈辈都是当官儿的,家学渊源。

  更兼之,刘新这个人非常能吃苦,从最开始来,对于萧诚的治政理念不了解,到现在,他甚至比岑重还要更深入地理解,当真是下了极大的功夫的。

  对于贵州、云南那边来的每一份折子、奏报,他都会细细地研究,每一次那边来了人,他都会不吝钱财地请人吃饭,然后打听有关云贵的一切,便是商人,也在他的学习之列。

  试想他在这个位置上,有谁会拒绝他呢?

  如此能吃苦,进步当然便也是惊人的了。

  对于他的未来,萧诚相当地看好,甚至认为刘新甚至于会早于罗信被放出朝廷去独挡一面。

  自己的执政理念想要贯彻下去,就必须要有这样的一批人下到地方去才行,空中楼阁永远落不了地,也产生不了实效。

  云贵方向搞得再好,在江南诸地却因为没有自己的人手,很多政策到了县一级便戛然而止,那些基层官员们,有的是花样百出的借口来推娓责任,再加上朝廷之中还有次辅司军超这样的高官替他们兜底,就更加地有恃无恐了。

  这一切,马上就会得到改变了。

  试问萧诚怎么能不高兴呢?

  刘新早就冲泡好了上好的红茶,喝了一口,萧诚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折子。

  眉头便皱了起来。

  贵州路一地突发山洪,引发泥石流,淹了一个村子,死了上百人,同时泥石流一路下行,毁坏良田、道路以及各种各样的基础设施,眼下,这个县的交通与外界已经完全断绝。

  叹口气,萧诚提笔在折子上面做了批示。

  这样的大灾大难,他现在每天都会看到一些,地方大了,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哪里有问题。

  看多了,便也有些麻木了。

  这些折子,在他的面前,也就只是一些数字而已,竟然毫不起波澜了。

  相对于他每天要面对的事情,这些事儿,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平民百姓的大事,与他这个首辅的大事,完全就不在一个层面之上。

  也难怪,很多时候老百姓痛骂官员们不顾民生,事实上倒也不是不顾,只是官员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与老百姓的角度永远都不会是一样的。

  所以,所有人都感到很冤枉。

  相比较贵州这一次遭的灾,萧诚其实更在意第二份折子,这是一份情报分析。

  北地今年冬天一直比较暖和。

  按照经验,如此的暖冬,只会预示着一件事情。

  来年,北地必然会迎来长时间的干旱。

  北地的民生现在本来就很糟糕了,辽人不断地抽血吸取养分,伪政权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又不停地征兵、加税加赋,如果再来一场干旱的话,只怕地方上就会很不稳定了。

  而想要解决这样的危机,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向外发动战争。

  没有吃的,去抢。

  没有穿得,去抢。

  当然,如果在抢劫的过程之中死了,那就是你背风。

  转移境内矛盾的最佳方法,永远就是与外面发起争端。

  将这份情报分析签给了兵部吕文焕之后,萧诚又拿起一份折子。

  时光,就是在这样一份一份的折子之上匆匆流逝。

  第六百三十四章:三杯茶

  饷午时分,吃了聚香阁送来的午饭,并没有什么午休时间,继续办公。

  外卖在宋朝便已经存在了。

  最开始的时候,各个衙门都是有着自己的小厨房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官办的小厨房,饭是越来越难吃,质量越来越差,花费倒是越来越高了。

  一查不得了,贪污腐败触目惊心。

  小小的厨房,居然也生出了一些大贪。

  于是这些小厨房便统统被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直接从外头叫外卖了。

  每年以扑买的方式来进行招标,如此一来,不但饭好吃了,价钱也是直线下降。

  有的大饭庄酒楼,甚至不惜以亏本的方式也要获得这个资格。

  因为这是活生生的广告。

  凡是能往衙门里送饭食的,都有资格在店里挂一块牌子。

  送的部衙越高级,这家店的生意也就越好。

  甚至有不少这样的饭庄,在当年还推出了首辅专食,枢密使专食这样的东西来售卖。

  普罗大众那是趋之若鹜。

  饭庄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宋人可从不缺乏做生意的智慧。

  这样双赢的结果,江宁的新宋朝廷自然也是接收过来的。

  如此一来,各部衙解决了午食的问题,也刺激了本地饮食行业的发展,而且还增加了不少的就业的机会,而各部衙的官员、吏员们也得了好处,少不得要赞几句首辅的善政。

  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呢?

  萧诚面前的折子,并没有因为他努力的工作而减少,反而随着刘新的进进出出增多了起来。

  已经批阅完的,刘新带出去,而从各部门送来的,却远比拿出去的多得多。

  更何况,偶尔萧诚也还要接见一下官员,有外地进京述职的,有刚刚被任命要去履新的等等。

  窗纸发出了啪啪的声响,让沉浸在奏折中的萧诚清醒了过来,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走到了窗户边,推开了窗户。

  关在温暖的房屋内而不自知,外头居然已经暗了下来,而且,风雪却是愈来愈大了。

  冬天,还是冷一点儿的好。

  至少这预示着明年不会出现什么极端的天气。

  萧诚想起了今天刚刚看到的那份关于北方这个暖冬的情报分析。

  旱涝一向便是老百姓们最大的灾难之一。

  年年祈求风调雨顺,可老天爷并不是每次都会赏脸的。

  北方的百姓,这两年,当真是多灾多难。

  “刘新!”关上了窗户,回过身来,萧诚叫道。

  话音刚落,刘新已是推开门走了进来,就好像他一直都呆在门边等候着萧诚任意时候的召唤一般。

  “这雪不小,如果一夜不停,只怕便会成灾!”

  “是,我马上让人通知江宁府尹,让他派人下去巡查,特别是西城一带以及外城廓区域!”闻弦歌而知雅意,刘新马上道。

  “还有周边的乡村,特别是鳏寡孤独。”萧诚沉吟了一下道:“干脆让田畴安排一下,这两天,我陪着官家下去看一看,慰问一下。”

  “官家也去吗?”刘新一怔。

  “去,让官家多看看真实的大宋并不是什么坏事!”萧诚笑道。

  “下官马上就去安排!”刘新躬身道。

  萧诚挥挥手:“今儿个让大家都回家吧!这场风雪来得突然,大家也没什么准备,指不定家里都在盼着他们回去呢!你去完了田畴那里也回家去吧!”

  “首辅您不回去吗?”刘新问道。

  萧诚笑了笑,道:“我想,我今天应当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完。”

  先是一怔,接着恍然,然后便是笑了起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替萧诚将屋子里的几盏灯都点亮了,刘新这才出门而去。

  旋即,外头响起了压抑的欢呼之声。

  随着一阵子桌椅板凳响,外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萧诚微笑着走到了公厅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张矮几,几个蒲团,矮几之上,却是放着小炉子,小茶壶等玩意儿。

  坐了下来,萧诚先是点燃了小炉子,专门弄来的苹果木点燃之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将小水壶放在火上开始烧水之后,萧诚慢条斯理地开始清洗茶壶,茶杯。

  他洗了两个杯子。

  做完了这一切,水也就开了。

  开始烫茶壶,烫杯子,然后用木头夹子夹了一些茶叶放进茶壶里,再将二开的水注进了茶壶,然后缓缓地转动茶壶。

  金黄的茶水从壶嘴里倒出来,将面前的两个杯子注满的时候,门外却是适时地响起了敲门之声。

  萧诚回头,便看见次辅司军超正站在门前,食中二指曲起,轻叩房门。

  笑着用手提了指对面,司军超便走了进来,静静地坐了下来。

  两人端起了面前的杯子,都是一饮而尽。

  原本,司军超是懒得喝萧诚这种简陋之极的茶的。一撮茶叶,开水一冲,喝在嘴里,苦涩之极。

  在司军超看来,萧诚这种搞法,完全破坏了茶道。

  不过今天,他非喝不可。

  放下茶杯,司军超抬头看着萧诚道:“何至于此?”

  “怎能不如此?”萧诚淡淡地道:“今年朝廷财政赤字多达一百二十万贯,而在贸易之上流失的税,以价值而估,便高达三十余万贯。司公觉得,这是一个小数字吗?”

  “一百二十万贯的亏空而已,首辅只要发话,江南的义商们,转眼之间便能乐捐出来。”司军超上身前探:“何苦如此穷凶极恶,坏了同僚之间的和气呢?”

  “何为乐捐?只不过是一场借口的逼捐、摊派而已!”萧诚冷笑:“我知道司公的意思,乡绅带头,发动所有人为国分忧,然后嘛,乡绅们的自然是会归还的,而从百姓那里来的,说不得就差不多能补上今年的亏空了!”

  司军超没有说话。

  大体上就是这个路子,以往,就是这么搞的。

  “江南路富庶,这几个钱,还是不在话下的!”他淡淡地道:“司某过去也在江南两路之上抚民多年,江南富庶,司某也还是有几份薄功的。”

  萧诚瞅着那张自矜的脸庞,气得笑了起来:“真富吗?司公,如果这江宁府中的织机停上一天不运转,那后天会有多少人挨饿?像今儿个这要的大雪一直下,西城那边,会有多少房子倒塌?整个江宁府中,有多少个丐儿难以挺过寒夜?”

  “过去十几年,江南赋税占了整个大宋赋税的四成以上!”司军超道。

  “富得是一小部分,而老百姓,仍然穷!”萧诚道:“所以司公,有不义之财、违法乱纪之财我不去取,倒又去盘剥那些本来就已穷困的老百姓吗?”

  “崇文!”司军超的语气愈发地冷了下来:“你得清楚,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却不是与那些泥腿子共治天下。”

  “魏征说过,水可载舟,亦能覆舟,自秦一统天下以来,历经这许多朝代,司公真觉得民可欺吗?”萧诚道。

  “首辅,说不准明天,江宁的织机,当真会停下来!”司军超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首辅可知道,光是江宁府及周边,便有二十万人靠着这个吃饭呢!您先前不是也说,停了织机,他们第二天就没饭吃了吗?闹将起来,首辅准备让韩锬带人去杀上一场?”

  萧诚哈哈大笑起来,“朝廷的刀子,怎么会对准良善的百姓呢!真要出现了这样的状况,说不得,只能将诏狱里的那几个家伙请出来亮亮相了,还有那几大箱子的帐薄,也就只好公开了。司公,您猜猜,真走到了这一步,愤怒的百姓,是先撕毁了我呢,还是先撕毁了那些所谓的积善之家呢?”

  司军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不顾体面来到这里吗?

  现在他完全明白,萧诚当真是不惮于将所有的一切都打碎了重来的。

  他年轻,有这个勇气。

  而自己老了,经不起折腾。

  伸手拿过茶壶,替萧诚将杯子倒满。

  “首辅,何必呢?您不也一样求财吗?夫人麾下的天香阁,日进斗金,您能大把赚钱,为什么就不能允许别人也赚钱呢?”

  司军超终于开始服软了。

  萧诚笑道:“司公,因为我赚的钱,每一分都是干净的。”

  “干净吗?”

  “当然。”萧诚理直气壮地道:“我们这样的人,赚钱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多的是要承担责任。就拿鸡场鸭场来说,我家夫人一次性便投下了数十万贯的本钱,鸡场鸭场的建设,带动了本地的建筑行当的活跃度,让不少人赚到了钱。养鸡养鸭,肉投放到市场,将肉食的价格打低,使得所有人都吃得起肉,剩下来的肉还可以制成干肉脯,其中一部分变成了军粮,丰富了士兵们的吃食,让士兵们变得更强壮。鸡毛鸭毛,打碎了再加上一些特殊的工艺,然后将其填充到衣服内,使将士们得到了更暖和的冬衣,绒毛则制成了高端的羽绒服,卖给了有钱人。司公,您可知这一连串下来,又创造了多少就业岗位,使多少人有饭吃有衣穿吗?这一串串的生意,每一个环节,又要缴上一遍税,又给朝廷创造了多少财富吗?”

  司军超沉默不语。

  “我们这样的人,应当去创造,而不是去掠夺!”萧诚道:“司公,你们的那些所谓的生意,就是抢劫、偷窍,某家不但不屑为之,但凡发现一个,还要打击一个。这便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

  “天下财富本有数……”

  “扯淡!”萧诚爆了一句粗口:“财富,是可以创造出来的。我们本来可以将这块饼子越做越大,而不是在原本就不大的饼子之上划拉。”

  “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司公还不明白吗?”萧诚笑道:“今年的这些不义之财,我肯定要收了,但过去的,我可以暨往不咎,不往前追查了。甚至像司仪这样的人,我也可以放掉。”

  “前提是我支持你的政改、军改吗?”

  “不错!”萧诚道:“司公,我也不惮于告诉你,如果你真想这样拗下去,我是不惜将一切全都打碎了重新来过的。这样的事情我不是没有做过。在贵州路、云南路我已经试过了,虽然花费的时间更长,过程也更痛苦,但最终的结局还不错。其实对于我而言,这是一种最简单的办法。”

  看着司军超俗欲言又止的模样,萧诚笑道:“司公,您信不信,就凭韩锬麾下的五千江宁守备军,便能将这江南两路里里外外给杀个通透!”

  “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们了,数百年的世家积累,你以为你看到的,便是所有的真相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司军超道:“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要不然,你也不会引而不发,今天又特地在这里等着我了。”

  “我说得是最坏的结果!”萧诚坦然道:“江南的禁军垮了,厢军垮了,但各世家的私军却还是不错的,虽然他们不著于世,但他们的存在,却是大家都明白的。能不将这个瓷器打破,自然就是不打破的好。所以,我才要与你们谈判。”

  “可是你在用软刀子割我们!”司军超冷冷地道。

  “用软刀子割,你们还可能在未来找到反击的机会。如果我现在用钢刀子砍,你们连一点机会儿也没有了!”萧诚笑道:“司公,这一局你输得很彻底,所以我认为,你认输也应当光棍一点。”

  “这么说来,我以后还有与你在朝堂之上再次较量的机会吗?”

  “当然有!”萧诚身子前探,道:“你们是一群鬣狗,如果没有了领头的,各自为战,乱搞一气,还更难对付。有你这头领,那么我便还有一个可以谈判的对象,你也可以约束他们。所以,次辅还是次辅。”

  “除了政改之外,是不是刘明义得下台?”

  “回鸿胪寺当个上卿吧,照样有投票权,如何?”

  从闽浙总督这样妥妥的实权派,一下子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鸿胪寺上卿,这落差,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差!

  “谁去闽浙?”

  “我觉得成绍不错!”

  “那个废物能干什么?”

  “他胆子小,是个守成之人,朝廷有决议,能规规纪纪地执行,闽浙现在需要的是稳定,他这个人还是很合适的。”萧诚笑道:“把合适的人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之上,等到他不合适了,再把他调走。”

  看着萧诚再次将两人的茶杯注满,司军超端了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站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径直离开。

  看着司军超的背影,萧诚微笑着端起杯子,慢慢地品着杯中红茶,说起来,这个时候,茶的味道才刚刚好呢。

  先前,司军超光品着苦涩之味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慰问

  赵安的脸色很难看。

  瞅向江宁府尹田畴的眼神儿也就满满的都是火气儿。

  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幕,让赵安内心深处的某一根弦被拨动了起来。

  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瑟缩地挤在墙角,覆盖在他们身上的,仅仅是一些枯黄的茅草,透过茅草可以看到这几个孩子身上单薄的衣裳。

  原本他们可以栖身的两间茅草屋,被持续了整晚的昨风雪给摧垮了半边,剩下的半边,眼见着也是不能住人了。

  田畴坦然地看着小官家。

  他才刚刚接任江宁府尹几天?前任的瓜,他可不背。

  随行人将一袋粮食,十斤肉放在了这些人面前,在这家人的千恩万谢之中,赵安猛然转身,走了出去。

  那几个孩子饥饿的模样,勾起了赵安对于从前最为恐惧的回忆。

  虽然那个时候他过不过两岁多,但不堪的记忆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那是王柱背着他一路逃亡的艰苦岁月。

  王柱是一个极其有原则的人,哪怕武力惊人,但一路之上,却也从不肯仗着身手去偷、去抢。那一路上,两人没少挨冻受饿。

  “这样的房子,多吗?”赵安问道。

  田畴跨前一步,道:“回官家,多,前两天首辅派了人过问此事后,下官便立即派人开始统计,光是西城这一片,像这样的人家,便有三十七户。”

  “房子都塌了?”

  “那倒没有。如果再来一场这样的风雪或者大雨的话,就保不住了。”田畴道:“不过请官家放心,下官已经让里正迅速帮着这些人家加固房屋,为此,府里还拨了几百贯的款项下去。”

  “房子好了,可饭食一样还是没有着落啊!”赵安叹息道。

  “官家,救急不救穷。想让这些人不挨饿,可就不是一个短时间内能办到事情了。实际上,便是这江宁府之内,家无余粮的人也多着呢。”

  “首辅,江宁的粮价不是被维持在了最低水平线上吗?为什么还是买不起粮食呢?”赵安转头看着萧诚。

  “官家,其实不止是江宁,便是原江南两路,粮食产量也是不高的,因为大量的土地,都被用来种了桑树养蚕,纺丝织绸。”田畴道:“往年这个时候,粮价都会居高不下,是平常时节的三到五倍,今年粮价不涨,一是因为朝廷严令,二来也是因为从两广两湖等地调了不少粮食进来。”

  “这不是有粮食吗?”赵安反问。

  萧诚摇头,道:“官家,粮食是有了,可一来,还是有些人没钱买不了,二来,进来的粮食,被人用了种种手段给弄走了,导至市面之上公开出售的这种平价粮食无法满足需求,而为了生存,便只能去黑市之上买高价粮食。”

  “黑市?”

  “是!”田畴道:“价格是过去的两倍。”

  “为什么不取缔?”赵安愤怒地道。

  “官家,这里头有很多的关碍。”萧诚道:“不是简单地取缔便能解决问题的,因为我们运进来的粮食是不够的,而本地粮商在我们的压力之下,虽然也会拿出来一部分粮食平价供应,但也无法满足市场的需要。”

  “所以便有了黑市,但这些黑市的粮食,难不成不是这些黑心商人的吗?”

  “官家,如果真彻底关闭或者取缔,这部分补充就没有了。”萧诚低声道:“一旦没人卖了,那需要粮食的人怎么办?朝廷管不过来啊!那是真会出乱子,会死人的。”

  “官家,现在这算是好的了。以前,四五倍的粮价那是常态。”田畴道:“买不起粮食,便有人给你贷款,而还不起贷款,便需要去给人做工来还债,可是一年下来,最多还一个利息,这样一年滚一年,最终全家老小,欠债累累,事实上已经与奴隶无异了。”

  “师傅,为什么不用雷霆手段?我记得在贵州路上的时候,您可不像现在这么犹豫。”赵安不满地看向萧诚。

  “此一时也彼一时,而且各地的情况并不同,这江南之地,与贵州当时的情况可谓的天差地别!”萧诚道:“不过官家放心,我与次辅已经深入地交换过意见了,想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很多情况便会好转的。”

  “现在官儿倒是多了好多,但做事,反而没有了在贵州路时的效率!”赵安恨恨地道:“师傅,这必须要得到改变。”

  “是的,当然要得到改变!”萧诚笑道。

  “师傅,我有一个想法,江南的土地是很肥沃的,如果毁了桑树种上庄稼,是不是到了明年,江南缺粮的问题就能得到缓冲?”赵安忽然道。

  “这可不是一个好办法!”萧诚摇头道:“江南的丝绸,每年赚的钱其实是很多的,比起种粮,丝绸的收益,其实要高得多。而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其实是这些收益,没有回馈到普罗大众手中罢了,而某些为富不仁之人,反而利用这些来赚取更多的钱财。”

  “说白了,就是粮食产出不够罢了!”田畴在一边补充道:“官家,过去贵州路上,粮食从不能自给,到勉强自给,到现在还有余力往外调运,这便是粮食产出大大增加,从一个缺粮大户变成了一个产粮大户。”

  田畴说到这里,赵安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开荒,垦田,水利这是萧诚在贵州路上大力发展农业的杰作,而他赵安,却培育出了更好的稻种,今年贵州路上有余力运粮出来支援江宁,这其中他的功劳可也是大大的。

  “官家培养的安民一号,居功至伟!”萧诚笑着道:“开春春播,安民一号的稻种,已经分发了下去,贵州路、云南路包括两湖江之鹤那里都会有一些地方使用,想来明年的收成会更好。”

  “官家圣明!”田畴当下便开始了滔滔不绝地拍了好一阵子马屁:“官家,只要粮食足够多,那么价格自然也就下来了。”

  “明年会有安民二号的!”赵安肯定地道。“后年便可以大规模地种植了,稻子的收成,一亩地绝对能突破五百斤。”

  安民一号的亩产堪堪突破了四百斤,已经让萧诚喜出望外,安民二号当真能突破五百斤的话,那增加的产量,可就惊人了。

  萧诚当真很是期待小官家的成就。

  “可是师傅,我还是很欺待您说过的那个红薯呢!亩产最高能达四千斤,而且根茎叶都可食用,这等于浑身是宝啊!”赵安道:“就是不知道郑之虎他们能不能给我带来惊喜呢!谁要是真把这东西带到了我的面前,便是封候,我也觉得是可以的。”

  萧诚笑着附和:“真有人能把这种子带回大宋,的确值得一个候爷的爵位。”

  一边的田畴听得迷糊了,什么东西能亩产四千斤?

  这不是梦话?

  极大可能是首辅在糊弄他这个特殊的学生。

  不过田畴可不会说破。

  一个一门心司研究提高粮食产量的官家,才是他们心目之中最好的官家。

  在这个目标之下,别说亩产四千斤,便是亩产一万斤又有何不能说的?

  而在这个基础之上,派出去一支船队,在茫茫大海之中去寻找官家心目之中的种子,又能花几个钱呢?

  只要官家喜欢就好。

  想到这里,看着萧诚的目光,不由得更加地佩服了好几分。

  萧二郎的厉害之处,你不与他长时间相处,压根儿就领会不到。

  任何人与萧二郎初处的时候,都觉得他就是一个谦谦君子,只有长时间与他共事,才能慢慢地领略到那些不动声色之中的厉害。很多东西,是在事后,才能让你恍然大悟的。

  就像现在的官家,硬生生地被萧二郎从小就培养成了一个在粮食领域有着超高水平的行家,而且对此的热情,远远超出了去当一个官家的热情。

  田畴自忖,十个自己加在一起,也不是萧二郎的对手。

  说起来思州田家可是比播州杨家实力更强的存在,而且都是萧二郎开辟黔州时的支持者,只是后来自己在家族的牵扯之下,没有全力支持留下了余地,便让播州杨家将思州田家给甩开了。

  杨庆那个老狐狸,看人的眼光,的确比自己要准,也更敢下重注。

  杨家,如今声势,可是远远超越了田家了。

  但萧二郎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江宁府尹这个位置的重要性,勿容置疑。

  这可是一个能跟开封府尹并称的位子。

  萧二郎对自己的才能还是信得过的,而且江宁的形式也极其复杂,非得自己这样经验丰富而且还有些面子的人来,才能周全。

  杨家的杨泉,虽然更年轻也更得萧二郎的信任,但这个位置,很明显萧二郎担心他做不来。所以才轮到了自己。

  这一次,自己再也不能错过了。

  接下来可以再看看萧二郎是如何修理次辅司军超他们这帮人的。

  可惜了,自己还是来得晚了一些。

  否则,闽浙总督这个位子,怎么可能落到成绍那个软蛋手里?

  那可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啊!

  这一趟转悠,让赵安时隔十数年之后,再一次接触到了社会的最底层,比起他二岁多被王柱背着一路逃亡时留下来扫地些映象要更深,必竟那时候还很小,而王柱又拼尽了全力在照顾他。这一次就不一样了,萧诚把这个帝国最不堪的一面,直接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这更加坚定了小官家要在农业之上再上一层楼的心思,让所有人都能吃饱饭,让所有人都不挨饿,成了小官家的宏愿。

  既然亩产四千斤的红薯不知道能不能弄到手,那就先搞好自己手里的东西。

  安民二号,能亩产六百斤了。

  那接下来的安民三号,为什么就不能亩产一千斤呢?

  次辅府第,司军超脸色凝重地听完了下人的汇报。

  小官家出巡,慰问安抚受灾百姓,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暴露出来的一系列问题,则是很要命的。

  要是郁腾还在,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因为不管萧诚怎么折腾,郁腾都会把这样的慰问路线安排得花团锦簇的。

  你萧诚总不敢带着官家白龙鱼服吧?

  你真敢这样做,那我就真敢当场把你拦下来然后狠狠地弹劾你。

  可现在江宁府尹是田畴,萧诚铁打的心腹跟班啊!

  他自然会按着萧诚的意思,把最不好的一面暴露给小官家看。

  当然,这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小官家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可是萧诚却能利用这个引子,把火再往自己这些人身上烧。

  小官家虽然小,虽然不过问政事,但当他偶尔问上一次,所有人也得认真对待。

  萧二郎可真够毒的!

  “你去跟那些还捂着粮食的,或者在黑市之上出售高价粮的那些人说,不想去牢里过年,就最好乖乖地不限量地出售粮食。”司军超对着站在面前的司杰吼道。

  “是,我这便去办!”司杰低眉顺眼。

  “奇墨!”司军超突然叫了一声司杰的字,这让司杰有些惊讶,抬头看着自家阿父。“你不要什么事都想掺一手,不要什么钱都想赚,你也不要以为你聪明,这世上,比你聪明的人多得是,萧二郎就是其中一个。现在你爹我还在,还能保着你们,但我与萧二郎之间,足足差了三十岁,有一天我不在了,还有人能护得住你们吗?”

  “阿父身强力壮,怎么说这些丧气话?”司杰笑道:“那萧二郎再厉害,不也向父亲低头了。”

  “低头?这一次,你阿父算是损失惨重!”司军超没好气地道。

  “还让十七叔一直呆在牢里吗?既然已经达成了协议,为什么又不放人?”

  “自然是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而且,只怕他们还想从司仪嘴里,挖到更多我们的黑料!这不算什么事儿。”司军超淡淡地道。“今天办完了事情之后,再去成绍那里去一趟,就说我请他喝酒!”

  “这一次,还真的便宜了那个软蛋!”司杰道:“闽浙总督呢!”

  第六百三十六章:软蛋并不是笨蛋

  由萧诚主导成立的江宁新宋,取消了过去东京旧宋时期以两府三司为主的两套班子的制度,取而代之的是内阁加六部制。

  而六部之中,排第一位的,毫无疑问的,自然是吏部。

  不管什么时候,管人的部门,地位总是最高的。

  不过成绍这个吏部尚书,却是有名无实。

  所有人对成绍的评价,都是说这家伙是一个软蛋。

  的确,他很软。

  但他并不蠢。

  相反,他足够聪明。

  因为软,所以作为淮南制置使的时候,他不愿与伪齐发生任何冲突,只想守住自家一亩三分地。在谢鸿、刘俊悍然发起奇袭徐州的战事的时候,他也没有向其派出援兵。

  但因为聪明,当萧诚在荆湖路发起成立新宋之时,他是第一个响应并且一路南下前往荆湖江陵。

  在这一点上,萧诚自然也要承他的情。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萧诚酬功,这吏部尚书一职,便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的头上。

  作为前淮南制置使,他是有这个资格担任这一职位的。

  他的顶头上司,是岑重。

  他手下的吏部左侍郎,是曾经担任过黔州签判的周卫,这个人,也算是萧诚的老相识,萧诚当年去黔州,接的就是他的位置。

  所以,成绍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上任之后,去吏部衙门上班的日子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他都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懒得去理事。除非必须他这个尚书到场的场合,他才会抵达,而到了之后,他基本上也是一个应声虫。

  反正岑重说什么,他便说什么。

  他是真没有想到,闽浙总督这顶帽子,又这么莫名其妙地砸在自己的头上。

  这只不过是一次平级的调动,但两个位置的重要性,却完全不同。

  在朝任吏部尚书,并不得自由。

  上有主管吏部的岑重,再上头还有首辅萧诚,像次辅司军超这些人,自然也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只想抓住他什么大的把柄然后轰他下台。

  而闽浙总督,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

  萧诚一直要做的行政区域的重新划分,过去因为司军超等江南派的竭力反对而一直没有得到实施,但这一次,司军超等终于退让了。

  江南东路、江南西路不复存在。

  省取代路,省下直接设县,而在一些重要的节点地方,设府。

  过去的路、府、军、监、州、县等比较复杂的行政体系,将被取消取而代之的将是省、县、村里等垂直管理体系。

  省,设巡抚,主管一地民政。

  而总督,则根据实际情况,管理一到几个省。

  像自己马上就要去上任的闽浙总督,辖下便有福建省与浙江省。

  而这一次最大的赢家,则是谢鸿,作为两江总督,此人辖下有江苏、安徽、江西,这可都是真正的好地方。

  “首辅,绍自知才能不够,实在是担不起闽浙总督这样的重担,还请首辅收回成命!”成绍一揖到地,声音恳切。

  萧诚哈哈一笑,道:“成公,且坐,次辅要请你喝酒,我这里,可是只有茶,你总可以喝一杯吧?”

  成绍苦笑一声,盘膝坐下,看着萧诚有条不紊地在那里冲泡着茶。

  “知道外头怎么评价你吗?”萧诚将一杯茶推到了成绍的面前。

  成绍脸庞微红:“知道,都说我是一个软蛋。”

  萧诚点了点头,拈起小小的茶杯,在手里慢慢地转着,缓缓地道:“有些时候,软一些,不见得就是坏事。成公,我也不瞒你说,这一次要用你作为闽浙总督,我恰恰就是看中了你的软。”

  成绍顿时面红耳赤,抬头看着萧诚,眼中满满都是委屈。

  萧诚接着道:“一地总督,军政,民政可谓是一把抓,权力极大,而福建、浙江两地,接下来都会有新的巡抚上任,巡抚主管一省,总督虽说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但巡抚的任命权却也在朝廷,而且巡抚也是可以直接上折子的,所以,如果总督与下头的巡抚顶着干起来,那头疼的还是我。”

  成绍干巴巴地道:“首辅是要我到了闽浙总督任上,下头两个巡抚要做什么,我都不闻不问吗?浙江那边,也不管?”

  萧诚哈哈一笑,福建的巡抚,是他的人,但浙江那边,却还是江南派系,成绍此问,倒是透着些意思,投效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次辅这一次吃了亏,憋着劲儿想要找回场子。而刘明义这一次被江南派系抛出来顶缸,心中自然不愤,必然也会使坏。如果去一个性格刚硬的总督,比方说罗纲,说不准就会中了他们的奸计,到时候,闽浙局势一坏,我不免就要被动了。”萧诚道:“不是没有人提议让你去云贵,调罗纲来闽浙以霹雳手段整顿,云贵各项制度早已成型,你去了,萧规曹随便可把握局势。但我思之再三,还是觉得你去闽浙更合适。”

  成绍拱手道:“还请首辅明示。”

  “闽浙等地,一向是被江南派系视为后院的地方,这些年来,我费尽心力,也不过是在往内里打了几根锲子,比方郑家便是。但郑则仕终究只是乡绅,而且还是一个屁股不干净的乡绅,郑之虎常年在海上,郑家虽然有武力,但且难以在岸上形成更大的影响力,闽浙,和朝廷终是没有形成合力啊!”

  “正是如此,首辅,我实在是觉得自己难堪此大任啊!”成绍苦着脸还想推托。

  成绍很清楚,萧诚是要将闽浙两地属于江南派系的人,从上到下清洗得干干净净,将这两地拿回到手中。

  但这事容易完成吗?

  当然很难。

  一个搞不好,性命搭进去都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逼得急了,不过是一匹夫就能完成的事情。

  “你被人称为软蛋,可从来没有人说你是一个笨蛋!”萧诚淡淡地道:“成公,软只是你的处事态度,并不代表你的处事能力。而且,你去,司公他们也会放心,认为你以你的性子,必然折腾不出什么大事来,反而在许多事情之上,会选择息事宁人,得过且过,维持现状。这,才是他们同意刘明义下台而由你来接任的缘故。要是换罗纲,你看司军超他们会不会甘心,必然会掀起更大的乱子来迫使我让步。他们很清楚,我不欲这半壁江山当真陷入内乱当中。这是我的软肋,也是他们的必杀之招。”

  “首辅,终究还是会刀子见红的。”

  “所以我让你去,以柔克刚!”萧诚道:“你是扬州人,在他们的眼中,不能全算是外人,去了闽浙,你能够较容易的与那些本地豪强说上话,如此一来,分化,拉拢便很容易上手。换了罗纲这样的,可能吗?他人还没去,对付的法子,只怕就是一套一套的来了。”

  成绍叹了一口气,看这模样,他不去只怕还不成。

  “成公,你今年五十一!”萧诚道:“当真顶着软蛋这个名号过上一辈子,七十致仕,你还有一十九年时间呢,也该为你的儿孙们想一想,如果你这次能让闽浙彻底变成朝廷的闽浙,不但可以洗刷你过去这个不太好的名声,还会成为朝廷的大功臣,便是你的儿孙,也可以从此挺胸抬头做人吧?”

  “我是怕搞砸了!”成绍道。

  “谁去,都有搞砸的可能!”萧诚道:“我想来想去,你,反而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一个。”

  “杨泉真会听我的?”

  “他是福建巡抚,是你的下属!”萧诚微笑道。

  不知不觉间,成绍挺直了腰身,“首辅,既然如此,那我就去试试。”

  杨泉是萧诚一直以来的心腹,既然萧诚说了这个话,那至少两个巡抚之间,已经有一个会听自己的了。

  “首辅对闽浙有什么要求?”

  “其一,海贸所得,一年之后,翻上一番。”萧诚竖起了一根手指。“二年之内,完成禁军和厢军的改编,闽浙两地,编练两万精锐兵马,其它的那些累赘,给我尽数扔掉。你如果完成了前头这两件事,那么,想必那时候,闽浙上上下下的政改,吏改也都已经完成了。”

  成绍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站了起来,道:“下官尽力为之。首辅,我这便告辞了。”

  “至少要喝三杯茶吧?”萧诚指了指茶壶,笑道。

  “且留余味吧!”成绍道:“下官今晚还要去喝次辅的酒,这便回去好生琢磨一下,怎么跟次辅说话。”

  萧诚大笑起来。

  “那我就不送你了!”

  成绍刚走,从里头小间里,杨泉走了出来。

  刚刚成绍与萧诚的谈话,他在内里,听得一清二楚。

  “成绍,他真行吗?”杨泉坐了下来,直接拿起成绍刚刚喝过的杯子,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首辅,您看人的眼光,向来不错,我是佩服的,但这个成绍,真的是让人不敢托之以大事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你,也有!”萧诚笑道:“但只要放在合适的位置之上,就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知道为什么调你去福建吗?”

  “我是您的嫡系人马啊!”杨泉笑道:“您让我往东,我不会往西,你让我赶狗,我绝不会杀鸡。”

  “都是一省巡抚了,还当自己是当初黔州的那个二百五吗?”萧诚道。

  “还别说,真怀疑那段时光!”杨泉满脸惆怅:“那时候的首辅,可是大刀阔斧,毫不手软,现在都是这天下第二人了,做事反而缩手缩脚了。当年您是怎么收拾马亮的?现在怎么就不能那样收拾这些蛀虫呢?”

  “能一样吗?”萧诚瞪了他一眼:“当时在黔州,即便失败了,也无碍大局,了不起就是我萧某人身败名裂,狼狈而去罢,再怎么也不会让黔州更坏是不是?可现在我是稍有不慎,便会危及天下千万人性命,你说我能不如履薄冰?”

  “得,我晓得了!”杨泉摆手道:“首辅您却稳坐钓鱼台,这福建路上,我去给您趟一条路出来。我可是干刑名的出身,泉州府、市舶司我非查他个底儿掉不可。将泉州知府以及市舶司全都换上咱们的人,然后再联合郑之虎打击走私,护航海留,一年之内,我必然将海留利润给您翻上一番。”

  “你大胆往前冲,成绍在后头给你擦屁股以及稳定大后方。”萧诚道:“你可别小瞧这个人,他软是软,可手段并不缺。以前看不准形式,所以显得很窝囊,时时刻刻都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但只要他看清了道路,他也是敢于往大步往前跑的。”

  “这么说来,这一次他是更看好首辅你,决定一门心思地站到我们这边了?”杨泉笑问道。

  “当然,徐州大胜,东部行辕大胜,咱们的势力已经通过微山湖等四湖延伸到了京东腹地,西边拿下了商丘、宋城,中部行辕大胜,夺下了南阳,两路兵马形成夹攻之势,兵锋直逼开封,这两场大胜之后,秦风路那边李淳风的使者,屁颠屁颠便来了,益州路上的李世隆,也立即有粮食银钱往江宁送了。成绍又不比他们蠢,怎么会看不清天平在往那边偏呢?所以,现在已经是他作出决择的时候了。”

  “都是些聪明人啊!”杨泉摇头道:“这世上就是因为这样的聪明人太多,所以才变成了这般模样。”

  “说不准,再过些年,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我不会!”杨泉断然道:“因为我只需要小聪明就好了,大聪明不必,跟着首辅便好。首辅你比我年轻,而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跟第二个人了,所以我绝不会在大方向上犯错误,如此,足矣!”

  萧诚一笑:“没去见见田畴?”

  “不去了,怕他难堪。”杨泉道:“我现在是福建巡抚,他是江宁知府,我可是比他高了半格了。而十年之前,在他面前,我还是一只小虾米呢!这十几年,杨家的发展,完全压倒了田家。所以,不见了吧?除非偶遇!”

  “明白了,要不你们今晚便在我府上去偶遇一下?”

  第六百三十七章:步步紧逼

  天宋三年的最后几个月,无疑会在历史之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自九月始,以颖州突然反赵投宋开始,一场大战拉开了序幕,在千里战场之上,江宁新宋与赵国、齐国展开了延绵数月的一场大战。

  最终,宋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中部战场击溃了赵国重兵把守的南阳地区,一举夺得南阳这个咽喉要地,将南阳盆地纳入囊中,旋即商丘、宋城等地的黄淳迫于形式亦投降宋国之后,使得盘踞中原之地的赵国曲珍政权摇摇欲坠。

  而在东部,刘豫的伪齐在徐州亦被宋国东部行辕大将军高迎祥击败,国相耶律大树及麾下三千辽国骑兵被斩杀,脑袋甚至被做成了京观。刘豫想重夺徐州这个战略要地的想法不但没有实现,反而被宋国乘胜势反杀,丢掉了沛县诸地,随着微山湖等南四湖落入宋军控制之中,宋国势力直插齐国腹地。

  曲珍,刘豫这个新年当真是极不好过。

  而江宁新宋,却也是趁着这场大胜,开始了内部的一系列调整。

  江宁新宋政权,在外人看来,是分成了两个明显的派别的。

  一个,便是以萧诚为首的西南派,这个派系兵强马壮,手中又有着皇帝这场大牌,新宋成立之后,因襄阳、徐州等地连接数场胜仗,彻底奠定了这一派的强势地位。

  另一个,便是以次辅司军超为首的江南派,这一派可算是地头蛇,地方势力强大,极其富裕,差不多算是掌握着新朝廷的钱袋子。

  而另外一些诸如益州李世隆,秦风路上的李淳风,虽然也颇具实力,但比起上述两派,很显然要差了不止一筹。

  而天宋最后的一个月,江宁朝廷所做出的巨大的调整,给所有人的感观就是萧诚为首的西南派的完胜。

  行政区划的调整,内里蕴含的却是权力的调整。

  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这两个本土派实力最强的区域,被彻底地给整没了。分别被并入到了两江、闽浙、两湖等地。

  如此一来,江南派对地方上的控制,必然会逐渐衰弱,他们的影响力,自然也会慢慢降低。

  要知道,早前江南派用来对抗西南派的,便是地方上与他们绑在一起的这些千千万万的百姓。

  你西南派兵强马壮又如何?想要举刀屠杀子民吗?想要祸烂地方吗?

  可现在,这些基础被萧诚一阵划拉,然后就拆得七零八落了。

  一般的老百姓们无所谓。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处区域的变化,因为他们依然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到了该缴税的时候,还是得拿钱,到了该服徭役的时候,还是得准备干粮扛着被窝出门去。而管理他们的,也还是过去的那些里正啥的。

  但越往上走,变化就越明显了。

  大批的官员,下岗了。

  行政区域的重划,机构大量精简,位子就只有这么多,必然会有很多的人丢掉他们的位子。

  而朝廷,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个是去另外的地方继续当官,级别不变,不过吗,职位肯定是没有以前那么高了。

  简而言之,就是高职低配了。

  工资待遇还是不变的,只是权力大幅度缩水。

  而且,要去的地方,绝对不能算是什么好地方。

  比起过去他们呆着的位置,朝廷给他们新的选择,简直就是蛮荒之地,不堪入目。

  这样的地方,有宋军刚刚打下来的地盘,比方说南阳、商丘、宋城、下邑、沛县诸地,这些地方过去的官员,要么随着赵国、齐国的败军逃了,要么便老老实实的呆在家中等着大宋来人处置他们,谁让他从贼呢?

  虽然他们没有资格上奸贼榜,但从贼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怎么处置,现在江宁的朝廷还没有一个说法下来,很显然,是还没有顾上这些人。

  反正这些人都是毡板上的鱼肉,啥时候处置都可以。

  自然先要将手头上着急的事情先忙完。

  当然,这些地方不想去,也还有别的地方,比方说贵州、云南,便是两广的雷州也需要大量有文化有知识懂礼仪的官员去充实地方。

  这些地方虽然被萧诚罗纲等人努力经劳了十多年了,但比起江南,差得还真不是一星半点,要是这些人愿意去,不说别的,在文教之上,可是能让这些地方有一个大的飞跃。

  而第二个选择,便是辞官归家,去当你的富家翁了!

  别说朝廷没有给你安排你方,而是安排了你不去,这就怨不得朝廷了。

  不追究你不肯为国分忧,为君解愁的罪过,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这一纸命令下去之后,愿意去新的地方履职的官员,不过十之一二,大量的被精简下来的官员,宁肯回家呆着,也不肯去他们心中认为的那些危险之地。

  云贵,那是烟瘴之地,两广,那是流放之地,至于中原那些刚刚打下来的地方,原本是不错的,但现在,战事刚刚平息,民不聊生,匪患丛生,去了那里,只怕日夜都要忧心安全。那些地方又是与敌人对峙的边境地区,说不定什么时候对面就忽啦啦打过来,一不小心就成了对方的俘虏。

  反正自家也不缺钱,那就回家当个富家翁,静待时机。

  相对这些官员,更多的吏员,对于朝廷来说,反而是一件更麻烦的事情。

  流水的官衙铁打的吏员。

  几乎所有的吏员,都由本地人担任,而很多吏员,甚至是代代相传,爷传子,子传孙,长期下来,吏员操控官员控制地方的事情,屡见不鲜。

  对于这样的局面,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周卫,出了一个点子。

  作为一个在基层岗位之上工作了数十年的老官僚,对于这样的局面,周卫算得上是心知肚明。

  给吏员升官员,开一个口子。

  从吏到官,是一道天堑。

  很多人一辈子也无法跨过这道坎。

  当然,另有一批人,是根本不想跨过这道坎,他们只想呆在原地,呆在这个舒适区里把控一切。

  周卫建议,对优秀的吏员,使用推荐制度。

  由本地官员举荐优透的吏员为官。

  一旦为官,可就不能在本地了,异地为官这是常识。

  如此一来,为那些兢兢业业的老吏找开升迁之门,另一方面,也可以把那些盘踞地方的吏员家族撕开一个口子。

  只要你离开了这个地方,只要你不再呆在这个职位之上了,那自然就可以好好地查一查你这个人是不是违法乱纪了。

  这个世界,向来不乏落井下石之人。

  萧诚的第三刀,挥向的是户部。

  确切地说,是指向了大宋的税务。

  江宁新宋,农税的收入,在朝廷收入之中,已经可以说是忽略不计了,天宋二年的统计,农税只占了朝廷整个税收的二成,其余八成,均来自非农业税。

  而商税,则是其中的最大头。

  大宋的商税已经相当的制度化为规范化了。

  住税和过税是大宋商税的主要税种,住税即买卖交易税,税率在百分之三,过税则是商品流通税,税率为百分之二,早在大宋太祖元年,便有明确规定:榜商税则例于务门。意思是说收税的条目要张贴于官署、衙门的外墙壁上,以彰显公开透明,便于互相监督,如果不是公开的征税条目,则商人可以拒绝缴纳并且可以越级上告。

  当然,对于偷税漏税的惩罚,也是极其严重的。一旦发现,则没收偷税产品的三分之一甚至于一半以上,更甚者,则是要去坐牢房了。

  而对于贩夫走卒,引车贩浆者,宋朝则是免税的,这一条,可算是相当的亲民了。甚至还有明确的规定,乡村百姓,贩卖一点自家产的鸡鸭鱼肉,疏菜瓜果,皆可免税。

  大宋的这些政策,极大地鼓励了商品的流通和商业的兴盛,也方便了商品在全国范围内的流通,使得物价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百姓们经商的兴趣大大增加。

  盖所获利博,岂肯蓄藏于家?

  因为这些政策,经商的人数大大增加,国家征税的范围反而得到了扩大,看起来减税的范围很多,但国家税收反而大大增长了。

  当然,大宋商税的大头,主要来是来自于禁榷商品以及大宗货物。

  烟、酒、茶、盐、铁、媒、香料等利润高、流程简单的行业,被纳入到了国家经营的范围,只需要投入极小的资源,便能获得很高的利润。

  而对外贸易,也是其中一项。

  除了朝廷主持的大宗对外贸易之外,也鼓励有实力的商人进行对外贸易。而这些贸易的利润也是极其惊人的。

  相对于商税,农税则是相当简单的。

  就是亩税一斗。

  这个税率是相当的低了。

  如果你亩长一石,则算是十税一,但如果你亩产三石呢,那可就是三十税一。

  像在贵州等地,随着粮食亩产量节节增高,农民所交的税,是越来越低。

  在大宋,城市居民还有另外一种税要交,那就是房屋税。

  像在江宁石头城,以前的房屋税,每年大概是在三百文钱,并不算高。

  而在江宁石头城拥有房屋的人,这几年可是赚得盆满钵满,谁也没有想到新宋成立之后,竟然把都城选在了这里。

  只不过转眼的功夫,这里的房屋价格,便打着滚的往上翻,三年时间,房价涨了五倍有余。而上涨的房价也带来了房屋市场的交易火爆。

  在大宋,主持收税的部门,是户部。

  江宁新宋,自然也不例外,而掌控这个部门的,则是江南派的徐向奇。

  现在,萧诚要对户部下手了。

  枪杆子和钱,这是一个国家的两条腿。

  怎么能不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萧诚要将收税的权利,从户部的手里剥离出来,成立一个单独的部门。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皇城司也好,知秋院也罢,这几年来,都在努力地收集着户部在税收方面出现的重大纰漏或者说是贪污腐败现象。

  就在各衙门准备休沐过年的时候,监察院突然发力,光是江宁一地,便抓了数十名官员,而毫无意外的是,这些人全都是跟税务有瓜葛的官中。

  上至户部主持税务的员外郎,下至大型榷场的主管,吏员等。

  厚达一人高的卷宗,此刻便摆在徐向奇的面前,让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而萧诚高高推到他面前的那本汇总的帐薄,则显示着仅仅是江宁一地,去年因为贪腐、官商勾结或者疏忽大意而至的税款流失,就高达十数万贯,如果将这个数字放到诸于整个大宋控制的区域,损失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税赋关乎朝廷经济命脉,稍有闪失,便是地动山摇。历年以来,朝廷都没有一个固定的专门管理税收的部门,每年都是临时任命,繁杂而且缺乏监管,官员专业性极度缺失。”萧诚缓缓地翻着手里的一份情报:“像去年这个去两浙监税的徐中秋,对财货完全就是一窍不通,被人骗得团团转而不自知,导致朝廷损失税款达十二万贯,再来看看这桩贪腐案子,朝廷减负于普通百姓,那么对大宗货物的榷场交易税收的依赖便大大增加,可官商勾结,在帐目之上做文章,每年损失数万贯。”

  “这是户部的失职,职下回去之后,一定大加整治,绝不能容许国家财赋流失。”徐向奇看着眼前的一笔笔一桩桩,心里有些惊恐。这些东西,足以让监察御史弹劾他一个失职,甚至包庇之责。

  监察院的向杞,那可是茅坑里的石头,逮着谁咬谁,而且一咬之下,都是入木三分,他连首辅次辅都敢咬,更遑论自己了。

  就像这一次的泉州海贸走私案,首辅次辅达成了默契,他都还在朝廷之上叫嚣了好几天呢!

  “徐尚书,我准备成立一个专门的税务机构,鳞选这方面的专门人才专司收税一事,你觉得如何?”萧诚道。

  徐向奇一听就坏了,萧诚这是摆明了要插手户部之事了。

  不等他反驳,萧诚就接着道:“这个税务部门,仍然放在户部,由户部管理,职级嘛,便定在五品如何?这件事情,你下去之后,就操办起来,过年之后,我希望看到这个构构的雏形,接下来便可以在朝廷之上议一议你们的章程以及人选,争取在开春之后,便能投入正式的运作当中。”

  第六百三十八章:打脸与抢钱

  岑重笑得差点喘不过气儿来。

  所谓痛打落水狗,便是萧诚如今这般模样了。

  逮着了对方的差池,追上去便是一阵子不依不饶地猛打,誓要将这件事情的好处榨得干干净净才罢休。

  “你把税赋从户部里独立了出来,便等于抽走了户部的脊梁骨,剥夺了他们大部分的权力,这徐向奇只怕不会善罢干休,而且司军超他们必然会想法子来阻挠这件事情的。”岑重道:“我觉得,你逼得太紧了。”

  “宜将剩勇追余寇,不必沽名学霸王!”萧诚道:“我迫得紧吗?并没有。你看,我将税务署不是依然放在户部,接受了徐向奇的领导吗?他们要是真不愿意,那好,咱就不客气了,我会将户部这几年来上下勾结,侵吞、贪腐税款的证据统统交给郑杞,让他们监察院来好生地查上一查。”

  “终究还是忌惮地他们的狗急跳墙!”岑重叹息:“换作是在西南之时,这些贪腐之辈,早就被你弄去当苦力挖矿去了。”

  “没办法,牵一而发动全身!”萧诚也是没奈何:“你只消细细地捋捋里头的脉胳,便能发现绕来绕去,最终还是绕到了这些人身上。现在我只能剪其枝叶,不能伐其根本啊。”

  “慢慢来吧,现在终究还是要相忍为国,等到底子扎实了,便有本钱了!”岑重道。“眼下本钱太薄,经不起折腾。”

  两人都是摇头。

  别看前线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让萧诚的威望如日中天,其实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这都不过是沙砾之上的大厦,只要遭遇一场失败,他们的处境立马便会变得困难起来。

  不管是中部行辕还是东部行辕,起到骨干作用的还是西南兵马。

  可是这样的精锐兵马,数量却是有限的。

  这些兵马在西南,当年对付大理以及周边的那些小国之时,自然是显得威风赫赫,不惧任何人。

  可现在面对着当世第一大国,辽国的时候,自然是显得力不从心。

  显得辽人还没有正经自己下场呢!

  出场的曲珍、刘豫,只不过是他们的狗腿子而已。

  每一天对于萧诚而言,都是宝贵的。

  夯实地基,然后把大宋这间房子建得牢固,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他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只能忍气吞声地与某些人周旋,哪怕手里拿着能弄死对方的证据,却也只能用来作为威胁对方与自己合作的把柄。

  投鼠忌器啊!

  他不能为了扳掉这些人,把整个江南都弄得乱成一团。

  要是没有辽人这个大敌窥伺在一侧,萧诚早就冲着这些人亮出刀子上去一阵乱砍了。

  “咱们大宋的税法,其实相当完备了,只是在执行的过程之中,弹性太大了!”拍了拍面前的一堆卷宗,这是大宋自立国以来,颁布的税赋方面的命令以及历代官家们的一些诏旨的合订本。

  “没有一个专门的机构,弄一些监税的下去负责这摊子事,结果是好是坏,很多时候都取决于这个人是否称职,是否懂行。”萧诚摇头道:“而这些监税的,除了宫里的太监之外,大部分都是被贬谪的官员。太监还好一点,那些被贬谪的官员,做起这种专业的事情来,有些人当真是一塌糊涂,动不动来一句不与民争利,便把朝廷的利益拿去作了自家的人情。自己博提了偌大的名声,却是将朝廷扔在了干坡之上,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岑重哈哈大笑:“这你倒没有说错,我也去监过酒税,这样的事情,照样干过。”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专门的、专业的机构来负责这件事情,依法收税,即便是要免,那也是朝廷的恩典,你一个监税的,敢干这样的事情,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如果是太监,必然是为了求财,如果是贬谪官员,自然就是沽名钓誉尔!”岑重乐呵呵地道,倒也不以他以前也这样干过为耻。

  “所谓的与民争利,只怕是不与豪绅士大夫争利吧?”萧诚冷笑:“这样的事情,以后绝对不能再出现,所以,一个专业的税务机构是必须的。”

  “谁来做这个税务署的署长?要是争不来这个位置,你的一番心血,只怕要白费!”

  “本来田易是很合适的,但他的大哥田畴刚刚担任了江宁府尹,再让他来,就显得不大合适了,让鲁泽来吧。”

  “鲁泽比起田易,我觉得更合适一些。”岑重脑子里浮现出了这个人的资料。“他是黔州官员,身上打着你的烙印,走到哪里都洗不掉,只能抱紧你的大腿。二来,这个人在贵州任官多年,是从一县户曹慢慢起来的,对于税务里的门道很清楚。三来,此人也算是有一定的能力,虽然不会有什么创新之举,但好在对对上峰交待的任务不折不扣地完成。四来,以他现在的位置,调来当一个税务署长,从级别上说是平调,不存在简拔。田易虽然更熟悉财务,但目前他还只是六品,一下子便升到正五品地职位,不免让人垢病。你可别忘了,先前鲁宛的事情,你在朝会之上,可是被人揪着小辩子穷追猛打的。”

  “你对这个鲁泽居然如此清楚?”

  “当然,知道你有了这个打算,我便在盘算那一个人合适,扒拉来扒拉去,这个人还不错,而且,你不知道还有另一桩妙处。”岑重笑道。

  “妙在何处?”

  “这个鲁泽,居然还算是江家的亲戚。”

  “那个江家?”

  “还能是谁?两湖总督江之鹤的亲戚,鲁泽的老婆也姓江。”

  “没听江之鹤说过,就算是亲戚,只怕也是出了五服,不知有多远的远房亲戚了吧?”萧诚笑道。

  岑重饶有兴趣地看着萧诚,道:“你信不信,只要鲁泽来当这个署长,他们立马就会变成很亲的亲戚。以前鲁泽是巴结不上,现在江之鹤只怕是会主动上门。别看这只是一个五品位置,但权利当真大得很啊。而且再进一步,便能升任侍郎,有生之年,户部尚书并不是不能巴望的。在徐尚书与首辅你不对付,而鲁泽又是你心腹的情况之下。”

  萧诚大笑:“这么说来,他们要是反对鲁泽这个人选的话,就又会得罪江之鹤呢!”

  “谁说不是呢?”岑重笑吟吟地道。

  “既如此,这个人选便定下了,下次朝会,便由你来提名!”萧诚道。

  “好,这个人情,江之鹤是要记在我头上的!”岑重道。“对了,今天除了这件事,你不是说还有几件事情与我商量的吗?”

  “不错,很重要的几件事情!”萧诚站了起来,走到书案之上,倒腾一阵子,拿出了一些文稿:“这是我接下来准备推动的几件事情,你来瞧瞧。”

  “一件接着一件啊,你又准备推出什么政策了?”岑重笑着看了起来。

  免役法。

  大宋百姓,除了赋税之外,另一个极重的负担,便是徭役。

  徭役是没有工钱的,是每一个大宋子民的义务,一地百姓,轮流服役。轮到了你,便自己准备铺盖卷和吃食去服役地点,不乏有人家因为沉重的徭役负担而破家的。

  在贵州路上,萧诚便废除了徭役制度,改变了官府出钱,招募人手来进行。

  现在,萧诚准备将他在整个江宁朝廷控制下的地盘之上实施。

  每户人家,根据贫富等级,来划定出钱的份额。上中下三等,上户一户一百文,中户八十文,下户一户五十文。

  只要交齐了这些钱,便可以免服徭役,将百姓从沉重的徭役之中解放出来,让他们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去赚钱,保证劳动时间,促进生产的发展。

  天宋二年统计天下丁口,现在整个新宋控制之下地区域有户一千万出头,人丁六千万人,这个丁口,可是只统计了成年男丁的。

  如果全都收齐了,这可是一笔很可观的钱,一年可是有数百万贯的收入。朝廷再补上一部分,便有很多大型的工程可以同时开工建设了。

  而且,这还可以让很多的闲散失地的流民、城市无业者能有一份赚钱养家糊口的事情可做,算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好是好,可是你这里面收钱的人,可是将士大夫群体全都纳进去了,你当真要连他们的钱一起收吗?”岑重弹了弹手里的纸张,问道。

  “一百文多吗?”所谓士大夫,自然都是上户。

  “一百文不多,但脸面就很重要了!”岑重道:“他们会认为你这是在打他的脸,把他们与黔首等而同之。”

  萧诚冷笑:“谁要是有意见,我可以送他去辽国的五国城,看看在那里放羊牧马的所谓清贵人家,书香门香,士绅豪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我不想再给他们讲一遍。”

  “话是这么说!”岑重摇了摇头:“好吧,虽然会打他们的脸,但我觉得他们还是能接受的。”

  第二个,青苗法。

  看到里头的具体内容,岑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官府可以给百姓贷款、贷粮,年息一分,夏秋两税之时归还。

  这个利息,低得有些离谱了。

  岑重可是知道,如今市面之上的放贷的利息,多半都是五分,甚都都有六分往上的。

  这些打士大夫的脸不同,萧诚此举,可是真正的在断很多人的财路了。

  脸不要,还可以忍,你断人财路,岂不等于谋财害命?

  放得起贷的,能是平常人家吗?

  “印子钱,一还三,一辈子,还不完!”萧诚道:“这些人,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慢慢地侵夺百姓的田产,房产,让百姓一步一步地变成他们的奴隶。千里,他们在挖国家的根基。具岁统计丁口只有六千万,可是你知道,光是江宁一府,便有多少丁没有被统计起来吗?因为这些人都变成了隐户、奴仆。”

  “官府来放贷,隐患也很多啊!”

  “我知道,一个不好,这个政策就会变成一些人敛财的工具。”萧诚道:“所以,我也没有准备让官府来做这件事情。”

  “那谁来做?”岑重脱口反问,但马上又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联合钱庄?”

  “对,联合钱庄!”萧诚笑道:“联合钱庄有朝廷的股份,但大部分还是那些大商人们的,而这些大商人的背后,又有几个没有权贵帮衬?所以我这一次顶多就算是削了他们的一些利益而已嘛。如果青苗法得已成功,放贷的规模一定会扩大,薄利而多销,利润照样有。我们要做的,只是制定规矩,让一切都在规矩内运行就好。”

  “反正会有人反对的,比方说那些寺庙?”岑重道:“他们的香积厨可是放贷的大户啊!而且他们的信誉还是不错的呢!至少比有些豪绅要好得多!”

  “提起这些和尚我就来气!”萧诚怒道:“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我呸,他们敛起财来让人愤怒,一个个长得肥头大耳的,你让他乐捐一点钱财来为军队多添一点武器,他们腆着个脸说不愿杀生,且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些佛身上的金粉都刮下来。佛不是四大皆空吗?那泥身和金身,想来佛必然是不在意的。”

  岑重哈哈大笑:“早就听说你对和尚不感冒,看来还真是不错。不过南方百姓多信佛,你便是装装样子也行,千万莫要在外头说这些话。”

  “那是自然!”萧诚道:“知秋院如今已经掌握了一些寺院的腌臜勾当,放高利贷这种事,还提不上嘴,有更阴损缺德的呢,我正在等一个时机,哈,南朝四百八十寺,到时候,你看我大大地敲他们一笔,每个寺不给我拿个几万十万贯出来,我还不放过他们了!”

  “啧啧,我看你是准备自绝于士林,再自绝于佛道了!”岑重道。

  “只要政改完成,军改完成,我有什么可怕的!”萧诚压低了声音道。“说句不客气的话,一切的一切,到了最后,还是要看谁的刀子更锋利!”

  岑重无话可说。

  萧诚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家伙,朝政之上最善于与人妥协的家伙,实则上最喜欢的勾当还是霸道,只要让他逮着了机会,这家伙的屠刀绝对挥得比任何人都利索。

  这一点,在西南那片土地之上,已经得到过验证了。

  只可惜在江南这片土地之上,差不多所有人,还没有认识到这家伙的真面目。

  不过等他们认识到的时候,估计也是被萧诚确掉脑壳的时候。

  第六百三十九章:书生亦需金戈铁马

  吕文焕瞪大眼睛瞅着手里募兵法的初稿,心里的震憾无以伦比。

  萧诚把他找来,与他商议对于兵制的改革,本来他还有不少的想法,准备与首辅好生地讨论讨论,但现在,他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首辅从来没有直接带过兵,但他在军事上的造诣,绝对是没得说的。

  也许针对某一场战役的战术和临场变化,首辅会眼高手低,但对于大战略的规划和运筹维幄之上,吕文焕对萧诚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不管是当初征服大理,还是刚刚结束的在徐州、南阳等地的战役,无不彰显了萧诚对于战争整体走向的把控。

  怎么打,是将军们的事情!

  打哪里,是朝廷庙堂的事情。

  说句实话,吕文焕是特别喜欢这样的结构与权责分配的。

  大宋以往在军事上的羸弱,问题基本上就出现在这个上面。

  朝堂上一帮人,读过几本兵书,一个个的便以孙武再世自居,说起战阵战法,头头是道,口若悬河,殊不知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在他们心中规划得毫无破绽的所谓战法,到了战场之上当真是漏洞百出。

  当然,这样的事情,也不仅仅是那些书生文官们干得出来的,大宋的某位官家,还曾远隔千里,给前线将士们送去阵图,要将军们依此而战。

  你说这让领兵的将军们怎么搞?

  死搬硬套,是个死。

  不理会官家的阵图,也是一个死。

  左右都是死,那还不如依着官家的命令去搞一搞,万一老天爷保佑赢了呢?

  就算是输了,官家也不好意思抄自己的家,灭自己的族吧!

  十几年前,河北边军强悍,那是因为出了一个荆王赵哲。

  赵哲本身深谙军事,长年浸淫军营,深悉兵凶战危,给了前线将军们极大的自主权,这才有了广锐军、广信军、信安军、安肃军等一支支让辽人闻之胆寒的劲旅。

  可后来赵哲一起,崔昂上台,自信心爆棚地一顿瞎指挥,立即便将广信军等数万河北精锐丧失殆尽,最后为了推脱责任,还诬陷秦宽郑裕等人谋反,不等朝廷圣旨下,一刀便砍了这些统制将军们的脑壳。

  可以说,大宋在数年之前,大好局势一朝尽丧,便起于此。

  时至今日,当年的始作俑者都没有落到什么好下场。

  两位太上官家如今在辽地五国城放羊,崔昂更是死得极惨,被耶律敏生剐。

  可曾经与辽国南北对峙而不落下风的大宋,如今却只剩下了半壁江山。

  北伐收复故土,自然是吕文焕这样的人的夙愿。

  赵安登基,萧诚秉政,让他看到了北伐的希望。

  武人出身的吕文焕,在新朝廷之中一跃而成为主管天下兵马的兵部尚书,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

  上一次能做到这一地步的武将,还是狄大将军。

  便是萧诚的祖父,当年也只不过是做了枢密院的副手呢!

  现在江宁朝廷,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在吕文焕看来,总体上还是向好的。

  萧诚虽然强势、霸道,但人家是真有本事,而且也能较好地调和各大派系之间的矛盾。

  像这一次处理首辅一系人马首涉及的那些贪腐,吕文焕便认为首辅当真是相忍为国了。

  抓、流、杀了一大批人,但并没有与江南派系完全撕破脸,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团结,而这,在吕文焕看来,是必须的。

  大宋,再也经不起一场大规模地内斗了。

  不要真以为司军超这些人当真没有反抗之力。

  只不过因为现在是在人家家里,他们也不想打碎了自家的瓶瓶罐罐,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在首辅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之前,他们还愿意退让。

  可这个退让,终究还是有底线的。

  大家族的力量,吕文焕清楚,因为他吕氏在襄阳等地的力量便相当可观。

  这种深植于本地的利益关系,看不见,摸不着,但他却着实能让强势如萧诚也忌惮不已。

  重要的是将事情办成,重要的是结果。

  至于过程和中间的坎坷,可以忽略不计。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便是首辅萧诚,难道就没有做一点点违法乱纪的事情吗?吕文焕可不信。

  天香阁对于大宋香料市场的把控,如果说是完全凭着商业上的手段怎么可能呢?

  当然,现在的首辅高风亮节,把香料生意,一股脑儿地交给了朝廷,使之成为了朝廷禁榷的生间,为朝廷赚取了大量的利润。

  但那也是因为首辅的家族又找到了新的生意吧。

  大规模地鸡鸭养殖场,肉类的销售,肉脯的制作,羽绒衣,在云南那边大量的棉花种植田,然后棉衣等制品,而这些东西,绝大部分都是被朝廷直接采购进入到了军队的。

  首辅的厉害就在此处。

  他赚了钱,还让那些买他东西的人感激涕零,认为他是一个体贴人、爱护人的好官。

  这一点,吕文焕自问做不到。

  看起来首辅让出了一本万利的香料生意,为自己赢得了极大的名声,实则上他的其他生意,赚得可一点儿也不比香料生意少。

  一箭数雕啊!

  吕文焕料想到首辅会在年末前乘胜追击,进行一系列的朝政改革,因为早前首辅便已经吹过风了。

  但因为次辅等人的反对而一直搁浅。

  可随着前线的大胜和江南派系贪腐、走私一系列事情的暴光,这些改革终于被推动了起来。

  青苗法,免役法,在朝廷之上吵翻了天,大家针锋相对,争得面红耳赤,但最终,在投票环节,反对派败下阵来。

  萧诚推动的廷议票决环节,当初在司军超等人看来是一个绝好地压制萧诚的机会,但现在反而成了束缚他们的最大桎锢。

  只要达到简单多数,便可以通过,一旦票决通过,便是朝廷廷决议,你可以保留意见,但必须无条件支持,否则,便会追究责任。

  而当支持萧诚的人占到多数的时候,司军超等人痛苦的发现,自己当初是何等的愚蠢。

  青苗法,免疫法通过了。

  这两个法令,被戏称为对士绅阶层是既打脸,又夺利。

  而对于反对者来说,他们更担心的是朝廷会不会在接下来又推动士绅一体纳粮,一旦这个推行这个政策,那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清田、察丁,而这,才是士绅阶层最要命的东西。

  但萧诚没有推动这个,募兵法倒是先出炉了。

  大宋一直实施养兵法,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厢军这个玩意儿。

  每次遇到大的灾荒,朝廷都会将难民接纳进来,编成厢军,发给口粮,然后用他们来维持地方治安或者做一些仆役之类的事情,其实说白了,就是朝廷拿钱养着他们,只要他们不闹事就好。

  这当然对于地方治安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但对于朝廷财政却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围绕着厢军而滋生的各种各样的违法乱纪和贪腐寸出不穷。

  萧诚一刀将这个制度砍得干干净净。

  厢军不会再有了。

  新的募兵法,将所有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人,尽数纳入到了服兵役的范围之内。

  独丁不抽。

  三丁抽一。

  五丁抽二。

  被抽中的丁口,每个月将会在几个规定的日期之内到集中的地方进行统一的军事训练,然后根据实际的情况,再抽调基中的人员往前线服役。

  光看这字面之上,似乎并没有多大的端倪。

  但只要细细一揣摸,这里头包含的意思就太多了。

  所有人!

  自然不包含了士子、官宦子弟等这一些特殊的群体。

  以往,这些人根本不会去当兵。

  他们甚至很歧视士兵这个职业,这个团体。

  一旦有战事发生,穷人家出儿子,富人家出钱,政治家出主意。

  但现在在新的募兵法之下,所有人都得出儿子了。

  而且,富庶之家、权贵之家又信奉多子多孙,他们又不是养不起,所以可着劲儿的生。

  以往生得多,那是开枝散叶,那是壮大家族实力。

  现在嘛,可就代表着会有更大的机率被抽去当兵了。

  和平时节当兵倒也无所谓,但现在,战争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前段时间的徐州之战,从江宁调去的数千禁军,参与了一场战事的扫尾工作,便送回来了几十个小盒子给家属。

  虽然朝廷极尽哀荣之能事,但悲伤、恐惧仍然笼罩在本地人的头上久久不愿散去。

  南方承平已久,对于战争,他们早已陌生,不愿参与,对于北伐,意愿一点儿也不强。

  像高迎祥等人在徐州的征兵,还是以逃亡的北方人为主。

  而吕文焕抓住机会准备重振水陆两支靖绥军,征募的却是以无产者、流民、轻侠之类的人入伍。

  但在萧诚拟定的募兵法中,只有良家子,才有资格被抽丁,有资格成为军队中的一员。

  如果用这个标准,吕文焕刚刚成立的两支军队,只怕就剩下不什么人了。

  “首辅,为什么非得要用良家子?良家子有家有口有财产,怎么愿意来当兵?”吕文焕摇头道。

  “吕尚书,我们从现在起,就要树立一个观念才行。那就是当兵保家卫国是荣誉,而不是为了吃一口饭。当兵吃粮这种观念,必须得给我去掉,但凡以这种念头来当兵的,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萧诚道。

  吕文焕不由摇头苦笑。

  “如此只怕招不到兵了!”

  “我不是在跟他们商量,而是以法令的形式规定,成为一名士兵是他们的义务。”萧诚在屋里走了两步,道。“至于为什么只要良家子,这个我相信杨万富一定跟您说过这里头的原因,良家子组成的军队,更遵守纪律,也更加的有战斗力,这一点,您可以从江宁守备军便能看出来。五千江宁守备军,全部来自于云贵路上中户以上家庭。就拿您刚刚组建的军队来比上一比,战斗力我们就不说了,暂时还没得比,就比一比军纪。江宁守备军战功赫赫,可他们在军纪之上表现如何?”

  吕文焕哑口无言。

  江宁守备军的军纪,他吕文焕从军数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军纪严明的军队。

  与他们比军纪,自己的老脸都没地儿放。

  靖绥军光这个月,便斩首两人,鞭刑数十人。

  这还是瞒不住的,还有一些是在军中悄悄处理的。

  吕文焕一向以治军严厉而闻名,可严是严了,但违犯军纪者,可从来没有因为他严就不再发生。

  这与江宁守备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吕尚书,在战场之上,从云贵出来的军队,绝对是令行禁止,上官没有下令撤退,便是死,士兵们也不会后退一步,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有家有口。”

  “不错,战场之上违反军纪,不听指挥,就算是他死了,我们还会追究到他的家族的罪责,所以,在战场之上,我们的军队向来都是勇往直前。”萧诚道。“而那些流氓无产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犯了事儿一看不妙,屁股一拍逃之夭夭,你能奈他何?平时倒也罢了,真上了战场,到了要紧时刻,便有可能有因为他们而坏了大事。”

  “这一点,我倒也能接受。”吕文焕道:“可是首辅,这要求士子也必须去服兵役,这只怕不大好吧?”

  “为什么士子就不能服兵役,不能当兵?”

  “有辱斯文!”吕文焕道:“特别是那些有了功名的士人就更不会接受这一条了。”

  “山河沦丧,冠戴左衽,书桌焉有安放之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书生亦须金戈铁马!”萧诚冷冷地道。

  听了这几句话,吕文焕神情有些激动,思虑片刻,长长一揖到地,“是下官思虑浅了,下官这便下去,将这募兵法的细则条款再行润色,补足,再请首辅过目。”

  “抓紧时间,过年之后便行公布,春耕之后,第一批集训便当开始。”萧诚道:“时不我待,辽人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的。”

  看着吕文焕匆匆离去,萧诚久久伫立。

  募兵法的实施,必然会迎来暴风雨的,这一点,他心里是有准备的。

  第六百四十章:新兵

  甲叶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长长的队伍艰难地跋涉在泥泞的道路之上。

  张任心里不住地咒骂着营将,这个狗东西,居然要大家在普通不过的行军之中穿上全套的甲胄。

  几十斤重的铁甲披在身上,再加上刀、枪、弓箭以及背着的被褥、干粮等物,最起码也有八十斤的份量。

  更倒霉的是,昨天晚上的一场雨,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已,一脚下去,泥浆都能没过脚背,每一步跨出,比平时都要多费出好一些力气。

  但也只是在心里骂一骂罢了,因为营将自己也同样全副披挂地坐在队伍中间,他本来是有马的,不过现在战马之上,却驼着一个伤号,那家伙扭了脚,脚脖子肿得红通发亮。

  这是一支从后方下邑城调往前方轮防的队伍。

  而张任,则是今年开春之后刚刚被征调入伍的新兵。

  像他这样的新兵,在这个五百人的战营之中,有五十人,都是来自江南地区,只不过不是同一个县罢了。

  张任本来有着一个很不错的家世,父亲官儿虽然不大,只是县里一个司理参军,八品的小官,但那也是官啊。而他的祖父,可是做过州通判的,张家在当地,也算处是官宦世家。

  本来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但随着新君登基,萧诚秉政,一切便开始发生变化了。

  他们家原来是不用当兵,也不用纳粮服役的。

  但现在,一样都免不了。

  肥徭役这事儿,还好可以用钱来赎,像他们这样的,自然是上户,所以一户得一百钱。对他们家来说,这只是小钱而已,虽然有些不舒服,但破财免灾,也就无所谓了。

  接下来一体纳粮,家里可就要出不少钱了。

  自家有水田五百亩,租户二十来户,还有一个小山头种了桑树,家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织坊,有七八个织娘。每年这些上头的进项,大概有千来贯的收入。

  不算多,但在当地,也过得很是滋润了。

  结果现在一道政令下来,税吏上门核算,他们家,一年便要交上百贯的税赋了。

  更恼火的是,家里来要替那些租户、织娘们交人头税。一个人一年十文。

  不是没有人反抗的,但那些挑头出来闹事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萧二郎的人阴损得很,他们不是扯着这些人算抗租抗税的帐,而是翻出好多的陈年老帐,将这些人家过去的那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儿,全都翻了出来。

  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找来那些东西的。

  明知道他们在故意整人,只要老老实实的交了税,保管什么也不会发生,但现在被人翻出来地,却无话可说,因为那些事情一样一样的都是证据确凿。

  过去没人追也便罢了,一旦有人认真来查,自然是跑不了。

  张任的老爹吓坏了。

  作为司理参军,主管一县狱讼之事,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事情,他不知干了多少,要不然之偌大的一份家业从何而来?

  所以税吏一上门,他老爹立即痛痛快快地交了。

  对方说是多少,就交多少,绝无二话。

  原以为这就没事了。

  但接下来的募兵法,一下子把他张任给坑了。

  他们家有三子。

  他很不恰,是老二。

  他家要抽丁一人。

  长子自然不能去,老三还是个娃娃,他不去,谁去?

  自己可是一个读书人啊,居然要去当兵?

  他也想撒泼打滚,但老爹拿着棍子往他面前一站,他就蔫儿了。

  不去不行,谁让老爹的屁股不干净呢?

  要是抗拒兵役,估计接下来老爹也会被逮去蹲牢房,罪名,当然是贪赃枉法。要翻他爹的黑料还不简单吗?

  委屈地去当兵了。

  因为他们家对于朝廷的各项新法令极度配合,还得到了上面的奖励,他爹升官了。八品的司理参军,噌地一下便成为了正七品的县令。

  不过,这个县,却是在云南。

  他爹哼都没哼一声,带着长子就去上任了,留下婆娘在家里照顾家业。

  据说因为他爹去得爽快,又得到了上锋的夸奖,被立为了标杆,临走之时,那位从省里头下来的吏曹悄悄地跟自个儿爹说了,不管他爹今年干得怎么样,省里都会给他一个上上的考绩。

  三年考绩,只要都是上等,那便可经再升一线。

  张任不知该哭还是笑。

  他爹不管接下来如何,受惠的肯定是只有大哥,至于自己这个老二,都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去当兵,搞不好便要送命的。

  谁不知道现在的首辅一门心思的都想着要北伐啊!

  谁不知道现在前线的几位大将军,都是首辅的心腹啊!

  首辅想北伐,他们便一门心思地在前线寻衅滋事,闻战则喜。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枯得可不就是他们这些小兵儿的性命吗?

  原以为自己是官宦子弟,父亲又得到了表彰,自己会有一些特殊,岂料进了兵营,根本就没这说辞。

  二个月的新兵训练,对于张任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死去活来的地狱之旅。

  位于萧县的新兵训练营,让张任刻骨铭心。

  在那里,他的手上、脚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原本他只有手指之上有茧,那是他读书刻苦的象征,可现在,掌心里也全是茧子了,那是握刀给握出来的。

  原本皮肤白皙的他,现在看起来跟家里的那一些长工、租户没啥两样,黑黝黝的。

  训练营里太苦了。

  那些专门训练他们的杀胚听说都是从军队里下来的,一个个都骄横之极,他们的训练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鞭子加弯筋脚。

  有不服气的,可以,来,单挑。

  这便是这些军官给予他们唯一的可以提意见的机会。

  当然,下场基本不好。

  除了被狠狠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揍一顿之外,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偶尔有勇力之辈赢得一次,但下一次,一定会有一个更厉害的家伙出现,将赢了的人打得更惨。

  不是没有人逃亡。

  第一次抓回来的,鞭三十。

  第二次再逃,鞭三十加枷一日。

  第三次还逃,哦豁,脑袋没了。

  没了脑袋的家伙,二个月的时间一共出了三个人。

  三个人家里都是五品往上走的官宦世家。

  于是乎,逃亡的风气,便不再有了。

  张任不敢逃,因为临走之前,娘亲哭唧唧地告诉他,他要是出了事,必然会连累家里的。

  再苦,他也得挺过来。

  原本张任满脑子的诗书都已经退缩到了角落里,占据更多位置的,则是一条条冷冰冰的军纪。

  因为表现很好,在新兵营,他还成为了一名什长。

  他手下的十个人,除了三个家里是自耕农以外,剩下的六个,家里要么是官吏,要么便是富商。

  过去当兵这种职业,本来是与他们不相干的,但现在,他们却因为一条法令而聚集到了一起。

  二个月之后,他们终于离开了恶磨之渊,被分配到了军队。

  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五十名新兵,同是萧县训练营出来的,只有五个人,而且五个人都来自不同的营,彼此最多是有点脸熟,而至此,张任才晓得,同样的训练营,每个省都有一个。

  在新兵营,张任是什长,但到了部队,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是普通一兵。

  张任现在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因为他在训练营中表现优秀,所以他被分到了一线部队,而且是最精锐的部队。到位第一天,那位营将便口沫横飞地讲着本营的优秀战绩,什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之类的。

  下头那头大头兵听得血脉贲张,大呼小叫,而像张任这类的,却是听得脸色惨白。

  因为他很清楚,这样的战绩,便代表着极高的死亡率。

  所谓最精锐的部队,自然便是啃最硬的骨头,打最惨烈的仗。

  虽然他们的待遇,听说比其它部队也要好上不止一筹。

  伙食好张任已经体会到了!

  在新兵训练营,十天有一顿肉食。

  但到了这里,三天一顿肉食。

  张任现在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在训练营里不必如此卖命,混个中庸,指不定分配的时候,没人看得到,就丢到后勤部队去了,那活下来的机率就很高一些。

  但过了不久,他的这个观念又被改了过来。

  因为他现在的什长,给他讲了一个战例。

  那是一个围剿赵军的战例,宋军先是派出了一支诱饵去钓鱼,然后呢,再把上了钩的赵军给围起来一口吞了。

  吞了赵军的,自然是他们这样的精锐,而充作诱饵的嘛,自然就是那些不大行的杂牌子军队。

  听到这个,张任又觉得他的辛苦还是值得的,因为充当诱饵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差使,这个死亡率,只怕比精锐部队还要更高一些。

  脚下越来越沉了,身上扛着的东西便如同一座山,压得张任有些直不起腰。

  他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不知道还有多远。

  呼哧呼哧的,他像一头老牛,艰难地往前。

  背上突然一轻,他回头一看,是什长。

  他伸手将张任背上的被褥干粮啥的全都取了下来扛到了自己身上。

  什长比张任矮了一个头,但却比张任宽了三分之一,整个人,就像是一块矮门板。

  “快了,只需要半个时辰,我们就到了!”什长笑着,露出一口乱糟糟的一点儿也不整齐的黑黄黑黄的大牙,还带着满嘴的不可名状的气息。

  在军营里,所有人穿上军服都被整得乌黑麻漆的时候,看外表你是看不出这人家世怎么样的,但只要一张嘴,大体上就能看出来了。

  像张任这样的,一般都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当然,这几个月下来之后,张任的牙齿也在往黄黑发展,但还是整整齐齐的,像他的什长还有另外八个战友,基本上都不咋的了。

  看着什长扛上了自己的东西还健步如飞,张任就知道,自己任重而道远。

  这个什长是广西人,以前是个猎户,大字不识一个。所以对读书人特别的尊重。张任到了这个什之后,与先前在新兵营里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大家都很照顾他。

  因为这个什,就他一个识字的。

  除了军事任务之外,平素在什里其它一些工作,什长都不会安排他干。

  一个月以来,他唯一干的一件事,便是替什里另外九个人,一个人写了一封家书。

  这个营属于白羽军,全员来自于广西。

  当然现在不是了。

  已经有三分之一被替换了。

  替换的原因多种多样。

  最多的一个原因,是战死了。

  第二个原因,是受伤残了。

  最小的一个因素,是年满四十不得不退役了。

  “谢谢什长!”

  “谢啥子哟!你一个书生能做到这样,很了不起了哦!”什长念叼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怎么让你们这些文曲星来当兵呢?这是我们这些粗人们该干得活啊!”

  这样的话,每听一次,张任都想哭一场。

  是啊,为什么要让我们这样的书生也上战场呢!

  不是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可是首辅的那两句话,现在可是被做成了横幅,在国子监,州学、县学等地方飘扬呢!

  山河沦丧,冠戴左衽,书桌焉有安放之地?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书生亦须金戈铁马!

  唉,飘亮话谁都会说,可不一定非要做啊!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首辅你也是读书人,进士出身,为什么非得为难读书人呢!

  对了,首辅家里,便是武将出身。

  果然啊,还是非我族类!

  张任叹息。

  要是司次辅变成司首辅,这样的事情,估计就不会发生了。

  不过现在司次辅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对首辅差不多是言听计从了,也不知是什么鬼。

  前面出现了一排排的整整齐齐的房屋以及飘扬的旗帜。

  营将那个狗日的站住了脚,大声吼道:“前面就到了,崽子们,打起精神来,抬头挺胸翘屁股,把歌子唱起来,声音要大,把对面那些狗日的比下去。”

  对面便是他们要换防的那支军队。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五百人齐声高歌,五音不全,犹如鬼哭狼嚎。

  但胜在声音大。

  第六百四十一章:变成一样的人

  营将很是看不起读书人。

  张任他们几个被分配进这个营的时候,营将看他们的眼神儿里,是满满的轻蔑。

  他甚至当着这些人的面儿,向送他们来的那位军官抱怨,不该把这些小白脸儿放到他们这样的精锐军队之中。

  我哪里像小白脸了?

  张任很是恼火。

  不过什长这些人,倒是很尊重他这样的读书人。

  一些粗活累活脏活儿,什长都安排人帮着他干了。

  而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在一天的训练之余,张行给他们讲上一两个书上的故事,然后再教他们会认会写一两个字而已。

  他们真得很笨啊!

  到这个什快一个月了,包括什长在内,成绩最好的,认得了二十个字。

  但张任仍然强迫自己每天教他们。

  因为这样,他就不用去做扫茅厕这样的事情了,也不用夜半三更的爬起来去站岗放哨了。

  当然,如果轮上巡逻这样的事情,是谁也跑不掉的。

  不过这些在张任眼中的泥腿子,粗鲁人,却都有着一份不错的家当。

  在他们的家乡,每个人家里都有房有田有牲口,平均每家都有田数十亩,还有山林之类的,像什长家,居然还有一家小作坊。

  这些人的家里,十几年前,还一无所有呢!

  但是因为萧诚,因为岑重这些人,他们慢慢地有了房子有了田,每一个人都很满足,每一个人都对现在的官府满意得很。

  现在张任终于摸清楚了为什么萧诚非要他们这些人当兵了。

  因为这样的政策在西南方向上已经实施多年了。

  像什长这些人,上了战场,只能勇猛作战,活着,他们能得到奖赏,死了,优厚的抚恤以及英烈家属的身份,会继续泽被后人。

  但要是逃了或者背叛,家产就会被剥夺,家属瞬间便会沦为一无所有的人。

  而西南之地,一无所有的家伙,连成为士兵去拿命搏一个未来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现在西南征兵,只要良家子。

  就像张任,上了战场,他敢跑吗?他敢投降吗?

  不敢。

  因为他要是做了,转眼之间他的老子便要丢官,他的兄长便要被剥夺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他家里那些祖辈慢慢积累下来的财产,一下子便会被充公。

  所以他只能像他的什长一样,英勇地战斗。

  好在,他只要熬三年,三年之后,他还能活着的话,便可以提请退役回家。

  但他同队里的九个人,却都不愿意退役回家。

  因为他们觉得当兵来钱很快啊!

  每个月饷钱准时发放,一旦开战,只要打赢了,赏钱那是少不了的,当然,最大的收获,其实还是缴获。

  士兵们在规纪之内的缴获,是不用上交的。

  什长已经三十七了,他准备一直干到四十。

  这是一个坎儿。

  升不到校尉,到了这个年龄就必须退役。

  什长升校尉是没啥希望了,他隔校尉还远着呢!

  所以他继续当兵的理由,当然是赚钱了。

  他家里只有一个小子,但有五个姑娘。

  什长想为自家姑娘还挣三年的嫁妆,嫁妆少了,到了婆家,不免会让人瞧不起。

  不过在张任看来,这些人是当兵当得久了,回家去,不知道自己能干啥。

  当然,就他们挣钱的速度来看,回家干啥也没有他们当兵挣得快。

  新的募兵法是今年才实施的。

  可这些人当兵已经很多年了。

  像什长,便已经当了快八年兵了。

  入营房,卸甲,清洗,整理内务,做完这些,天都要黑了。

  该死的营将让他们披甲行走在泥泞道上,然后又要他们卸甲之后把甲清洗干净,这耗费了他们大量的时间。

  哪怕一片甲叶之上沾染了泥浆都会受到惩罚。

  军营里的军法官,一个个都是不知变通的呆子。

  哪怕他们都识字,在张任看来也绝对不是同类。

  让他们逮着,绝对没有半分通融的机会。

  五十人一间的大房大通铺,味道自然不好闻。

  哪怕所有人都被硬性要求洗澡。

  不过张任现在已经习惯了。

  想当初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好多人不洗澡便睡了呢!便是他张行,也干过这样的事情。

  因为实在是太累了。

  一天全副武装行军八十里。

  张任是读过兵书的,知道这个行军速度堪称恐怖。

  他们可是带着全部辎重,全副武装披挂上路的。

  像这样的行军,一般一天三十里就可合格,五十里便可称精锐,

  可他们走了八十里。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也还没有认同军队,但并不妨碍张任也暗自骄傲。

  当然,什长告诉他,走这样快,是因为这是在境内行军,不会遇着敌人,不用考虑打仗的事情,如果是在战场之上,没有那一个将领敢这么搞。

  看看这些倒在床上就睡的汉子,都是老兵呢,一个个的都被折腾得有气没力了。作为一个新兵,张任能熬下来,很不错了。

  张任看不起这些当兵的。

  但他很聪明,知道自己要想顺利地熬过这三年,与这些人搞好关系,是绝对必须的。

  张任觉得,真要上了战场,没有这些人帮着自己,只怕自己挺不过一场大仗。

  而接下来的三年,战争肯定是延绵不绝的。

  想要这些人真心帮自己,那自己当然要好生笼络着这些人。

  于是家里母亲寄来的各种江南风味小吃,张任每一次都是很豪爽地拿出来分给所有人。

  即便是这些人学认字再笨,他也非常的有耐心。

  家里母亲在背后时常痛骂那些佃户、织娘,但当着这些人的面,母亲却从来都是笑呵呵的,而且很大方,家里那些佃户织娘干起活来,也从不偷奸滑滑,更没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与其他一些人家的仆佣下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小就看着这些的张任,自然也将这些手段学了一个七七八八。

  先前去茅厕,看到了马伟,正在那里阴沉着脸挥扫帚打扫。

  马伟和张任的身份差不多,不过马伟的老子的官儿可比张任的老子大多了,马老爷子是穿红袍的。

  不过马伟在军中混得可比张任差多了。

  马伟倒是挺想与张任交往交往的,不过张任懒得理他。

  因为张任觉得这家伙蠢。

  空自读了这些年的书。

  这家伙绝对活不过三年。

  进入军队一个月,便将一个什上上下下得罪得干干净净的家伙,有什么值得自己花费心思去结交呢?

  屋子里气味很重,但张任却已是酣然入睡。

  在这支被称为精锐的军队里,就不存在着轻松一说。

  用老兵的话来说,他们情愿打仗。

  因为打起仗来,他们反而更轻松一些。

  不打仗的时候,各种各样的训练才是真要人命。

  虽然还没有打过仗,但张任至少明白了一件事,相比里这里的训练,新兵营里那些训练,简直就是过家家。

  不过没有新兵营里的那几个月的磨练,自己只怕在这里一天都挺不下来。

  那个营将话不多,但有时候说几句倒也非常有道理。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瞅着自己胳膊上的疙瘩肉,想着如今自己挥舞七八斤的横刀一点也不觉得累,张任就觉得总结得还是很道位的。

  到那个山上便唱哪个歌。

  以前在家乡,大家诗书应和,比得是谁字写得好,诗吟得好,谁头上插的花更好看,到了这里,更多的就是比得气力。

  这一个月来,张任教什里的人认字,大家也教他怎么打架。

  比起过去张怎么阴损怎么来任看到的那些有名的武师们一板一眼的招式,大家教他的这些,可就就一点儿也不好看了,不过很实用。

  最关键是,这些学习都是在互搏之中进行的。

  张任吃过无数的亏。

  但现在,他好歹能还手了。

  上一次什长跟他交手,一个回手掏,抓住了他的命根儿,而后便嘲笑他的家伙小,让他很是恼火。

  说得他好像蛮大似的,大家又不是没有一齐在野外撒过尿!

  自己年轻,明明尿得比他远。

  睡得屁是屁,鼾是鼾的张任,恐怕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正在向着这些他看不起的人靠拢,假如现在把他重新扔回到过去的那些士子群里,只怕他会成为一个异类,绝对会被其它人排斥的。

  周洪站在村口,看着前方数十间茅草房,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

  这一路上,可真是操碎了心。

  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上百口子,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乡亲们,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朝廷给我们连房子都建好了!”

  这些人,原本都是难民。

  现在,他们被分配到了这里。

  官府给他们建好了简易的茅草房,还给每个人分配了十亩地,将他们安置到了这里。

  几名吏员从村子里走了出来,与周洪简单地进行了一个交接,然后便离开了。

  周洪,是这个村子的村正。

  周洪原本是下邑的,一年多以前,因为赵国统治太过于酷烈,活不下去的他,推着老娘,带着婆娘娃娃,冒着大险一路逃去了宋军控制区,在谯县安顿了下来。

  与周洪一样的人很多,都住在难民区里,每日靠着赈济以及做一些零工来维持生计。

  时来运转,则是得力于周洪婆娘的一罐鱼酱。

  据说是得了某位大员的称赞,所以他便脱离了难民营,在当地官府的帮助之下,有了一个小小的店面,然后开始生产贩卖这种鱼酱。

  日子一下子便好过了起来。

  不过他这样一个大男人,整日里给老婆打下手也不是一个事儿!而且自尊心也不允许他吃这么一碗软饭。

  所以在朝廷准备安置难民,需要招集一些有家有口有产业的人而且还懂得种田的人作为领头人的时候,周洪立即便报了名。

  他也立即便当选了。

  像周洪这样的人,正是官府最想要的。

  他们在这边有家有口有事业,去了那些刚刚占领不久的地方,必然会想法设法地把这些方也变成己方最扎实的基础。

  像周洪这样的村正,可是官府作为吏员招募的。

  也有一份薪饷可拿的,虽然不多,但这个身份,却也是很难得的。

  更何况,现在与过去不同的是,吏员,也可以因为工作能力突出,作出了好业绩而直接被简拔为官的。

  周洪和他婆娘的脑子都还是很灵活的。

  也许这是改他们一家子命运的机会呢!

  所以周洪非常的认真,非常的上心。

  很快就分配好了每一户的房屋,然后又安排一些年轻力壮的开始在公屋里起火做饭,然后又开始拿着本地吏员给他的田亩数量开始筹划着如何把这些田地分配到每家每户去。

  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

  田,总是有好的,有中等的,也有差的,有靠近水源的,有隔水源远的,如何分配,这可是一个考验人的事情。

  别看跟着自己来的这些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但一涉及到了这些农民的根本,一个个的都精明的不得了。而且,总是有一些刁滑之徒,想要占些便宜的。

  这一路上,自己建立起来的公平公正的形象,必须要一直维持下去,才能很好地做后面的事情呢。

  村子里必须是要有公田的。

  必须是要有大牲畜的,

  也必须要有磨坊之类的东西。

  一家一户是配不齐这些东西的,只能是公有。

  上头是拨了安置费的,怎么用却是很考究的,而且在周洪看来,怎么节俭也是不够用的。

  看起来,想要顺利地渡过这个春耕和接下来的青黄不接时期,贷款便是必须的。

  一成的利息,并不贵。

  比起以往五成甚到七成的息,这差不多等于是白送。

  重中之重,还是要赶紧将眼下的春耕做完,已经有些耽搁春时了,作为农家的周洪,岂有不知你误地一时,地误你一年的道理?

  可是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春耕,就必然需要大牲口,偏生这大牲口,却是最缺的。

  这可如可是好?

  周洪将脑壳都几乎挠破了也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最终他将眼光投向了距离他们这个村子不远的一处军营。

  或者,也许可以去求求他们?

  第六百四十二章:依仗

  张任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还要去种地。

  不是驻军的屯田,作为驻扎在与赵军对峙的第一线的军队,他们唯一的任务便是作战。

  “离咱们军营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一个村子是新建的,安置的全是流民。”老什长笑道:“刚刚被送过来,眼看着便要错过春耕时节,慌了神儿,便找到咱们了。”

  “咱们还帮人干这个?”张任万分不解。

  “在广西的时候,咱们经常干这个!”老什长却是一点儿也不意外:“闲遐之余,常常去帮周边农夫干活,给孤寡老人挑水啥的。这些事情,都是当年贵州路上的萧相公首倡的,说什么军民渔水情。”

  军民渔水情是啥张任不太理解,但他却是晓得,过去厢军,是经常被军官弄去帮着自家耕种土地的。

  现在的情况大概敢差不多吧,只不过不是帮着自家,而是帮一群素不相识的农夫罢了。

  驻军有挽马、骡子啥的,都是可以下地的大牲口。

  天还没有亮,什长便带着他们一伙,牵着几匹大牲口出发了。

  与他们一样的,还有另外四个什。

  看起来这一次,整个战营出去了一个队去帮忙。

  犁铧是有的,现在有了大牲口,便算是妥当了。

  老什长他们一行人,一看就是老把式,套马拴骡安装犁铧,熟练得很。

  张任就不行了,干瞪眼帮不上忙。

  最后还是老什长让他扛了一把锄头,去挖那些犁铧耕不着的边边角角。

  他们这片地,差不多有五十亩的样子,而他们的任务,是今天要将这件事做完,分到五个什,也就是一什有十亩。

  周洪相当的开心。

  他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去军营请求帮忙的。

  这得益于他在谯县的时候,见到的大宋的军人,对老百姓都相当的和气,而且他还看到过在哪里,有当兵的帮老百姓挑水扛东西来着。那些当兵的头上,都插着一根白羽毛。

  而他家附近的这些兵,脑袋上也插着一根白羽毛。

  这应当是一支军队的,周洪觉得可以试一试。

  要不然,今年的春耕绝对要误时,不能及时下种,没有足够的收获,村民们岂不是又要饿肚子。

  而能不能妥善把这些难民们安置好,不再依靠官府便能求活,是上头考核他们这些领头者的唯一指标。

  上头都说了,前三面,便可以升为十里之里长,要是再搞得好的话,便可以再升上一升,这一升,可就入品了,虽然只是一个九品官,但那也是官了啊!

  这一步,可就算是鲤鱼跳龙门。

  他赌对了。

  真是没有想到那个比自己还要黑的将军这么好说话,大牲口和人手,二话不说,便派出来了,每天五十人,十天轮一遍,不但能把田种完,还可以把田周边的沟渠疏通一遍。

  人家不但免费来帮忙,还自带了干粮。

  这便让周洪很有些过意不去了。

  拿出了一条肥肥的腊猪肉,洗净了熬了几大锅汤,给这些当兵的送了过去。

  张任一群人围坐在地上,啃着自家带来的硬饼子,不过有了这村正送来的肉汤,硬饼子便也有滋有味儿了。

  看着周围那些村民脸上喜笑颜开的模样,张任突然觉得自己懂了什么是军民渔水情。

  一般情况之下,老百姓是很怕当兵的。

  而这,也是他的常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

  终究是读过书的,张任突然也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

  周洪与老什长热情地攀谈着。

  “这一块地,是公田!”周洪道:“我不准备种粮食,准备种菜。”

  “为什么要种菜呢?”老什长道。

  “因为你们在这里啊!”周洪笑道:“菜长得快嘛,很快就可以收割一茬,你们驻军在这里,缺的不是粮食,也不是肉食,缺得便是新鲜的小菜嘛。”

  “里正好盘算,还真是这个理儿!”什长笑道:“现在我们每天吃的菜,好多都是黄不拉叽的。”

  两人叽里咕噜地说着那些菜长得快又长得多,张任就不懂了,反正那里正看起来看精明的样子。

  一匹毛驴从村子方向奔了过来,毛驴之上一人远远地就招着手,“周村正,周村正!”

  周洪站了起来,也冲着那人挥手。

  毛驴近前,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人下了驴背,笑嘻嘻地道:“周村正,我把你们贷款的书约弄好了,你看一看,没有问题,咱们签字画押,然后你要的钱,便可以给你了。”

  看着那帐房先生拿出来的书约,周洪却是有些犯难,他不识字。

  “我还准备去找一个识字的人帮我看约书,可这两天我帮着春耕,人还没有找来呢!”周洪为难地道:“你们来得太快了,能不能缓两天?”

  “周村正,我负责整整一个县的青苗贷,要是一缓,这活计儿我可就办不完了!这些约书都是一模一样的,我还能坑了你不成?你签字就完了。”

  “那不行,我得晓得里头到底写了什么!”周洪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却是不肯听那帐房先生的。

  什长冲着张任招招手,“周村正莫慌,我们小张秀才却是识字的,让他帮你看一看。”

  “小张秀才?”周洪与那帐房先生都是一怔,“秀才公怎么来当兵了?”

  什长哈哈一笑,拍了拍胸脯,自豪地道:“咋样,你哥子手下人才济济吧?”

  张什三两天将饼塞进嘴里吞了下去,然后大步走了过来。

  他心里猜着,这帐房必然是想坑人的,这样的高利贷,在民间是最常见的了,你一旦签下了约书,便没有一个还完的时候。

  看在这一锅味道还不错的肉汤份儿上,他决定帮这个还算顺眼的村正一把,把这个满脸笑容其实一肚子坏水儿的帐房先生的阴谋揭穿。

  在衣服之上蹭蹭手上的汤汁,他接过了那份约书。

  “秀才公看看也行,这是县上制定的标准的青苗贷约书,怎么会有问题?里头的章程,都是首辅亲自审验过的呢!”帐房小声嘀咕道。

  联合钱庄可是有朝廷股份的,青苗贷是朝廷大政,谁敢乱来?上头可是派人盯着的。

  张任越看越是震惊。

  这他娘的哪里是高利贷,明明白白的就是给人送钱用呢!

  一成的息!

  这是要将民间的高利贷全都打死的节奏吗?

  完了完了,家里来钱的路子又要少一条了。

  母亲掌管家财,家里有不少的闲散的钱,都被母亲悄悄地放了出去,取得是四成的息。因为自家是官,不好亲自出面放,所以将钱委托给了附近的一家庙的香积厨,香积厨取得是五成的息,给自家四成,他们抽一成的手续费。

  这个什么青苗贷一出来,这门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

  只怕又是一场地震呢!

  自己这几个月被封在军营之中,对外面一无所知,看来这几个月,外头又是一场天翻地覆啊,张任可是太清楚这里怼牵涉到的利润有多大了。

  萧二郎啊,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说句实话,张任现在对萧二郎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啥都敢干啊!

  他还有谁不敢得罪的?

  他怎么就这么大有胆子呢?

  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转头,看着远处自家这个战营的营房,心里忽然又有了一丝明悟。

  看看什长他们这些人对于首辅的崇拜,想想眼下国内最能打的那些部队的统兵将官都是谁?

  萧首辅怕啥?

  谁真要惹怒了他,把他逼到了墙角,他只怕是要掀掉子的吧?

  所谓的清流,所谓的士林,在刀枪加身的时候,一张嘴,顶个屁用啊!

  现在首辅的搞法,还算是顶顶和气的吧?

  除非是这些萧首辅麾下的百战之师全都垮了!

  不过现在张任可是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垮了。

  真要垮了,自己恐怕也要死。

  太平盛世,朝廷小心的是武将,生怕这些人生事,所以文官势大,可以随意拿捏武将。

  但眼下乱世,战事无处不在,想要生存,却是需要武夫在战场之上立下功勋。

  有着如此骁勇而又忠心的军队,萧首辅自然是啥都敢干。

  好多人的观念只怕还没有转过来,如果他们还认为可以用以前的规矩来办事的话,想要生事、闹事的话,只怕就要吃大亏了。

  这个青苗法,是只在这些刚刚被收复的领土之上实施,还是在所有江宁控制下的区域生效呢?

  “当然是全面铺开啊!”帐房先生对于张任很是尊重,道:“联合钱庄为此还专门组建了一个班子管这事呢!听说最大的十二家大股东们,每家增资十万贯。”

  “在下离家日子不短了,一直在军营之中,对外头的情况还真是不大清楚,不知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最新的消息吗?”

  “当然有哦!”帐房道:“现在跟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了,户部新成立了税务署。”

  “这个我知道。”

  “黔州知州鲁泽调任税务署任司税郎中!”

  张任一听黔州这两个字,便知道必然是首辅的心腹,这是打了一个大钉子进了户部,看起来徐向奇的权力将被分走一大部分。

  “这位鲁郎中一上任,便选了苏州作为税务稽查的第一站!”

  “税务稽查?”

  果然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吗?

  不过好像与自家没什么关系了。

  自家父亲带着大哥去了云南那边上任,自己来当了兵,张家还受到了朝廷的嘉奖,总不能翻身就打自己一耳光吧?

  朝廷也是要脸的不是?

  再说了,自家虽然也有问题,但似乎都不是要命的问题。

  就算真查到了自家头上,只要及时补上钱,估计朝廷也会替自家遮掩一二吧?

  自家要补的应当不多。

  不过另外一些大家族,只怕就要麻了!

  此刻的张任,倒是存了一份看热闹的心态。

  自家离开了苏州,想不到还避开了这一场风波,当真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啊!

  烟雨朦胧,苏州,某山之巅,有一亭。

  亭中数人围坐。

  似乎是在欣赏着此刻云雾缭绕,烟气蒸腾的无上美景。

  但他们嘴上所说的东西,却与美景没有半分的关系。

  “萧二郎这是不让人活了!”率先开口的,却是一个福福态态的大和尚,坐在哪里,双手合什,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好似已经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但一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尽皆是铜臭之味。“这个月,我们便足足亏了三千贯。寺中用度,都出了问题了。”

  “谁说不是呢?园空大师,还有一个消息,你恐怕不知道吧?”

  “还能有更坏的消息吗?”

  “当然有。税务署的要来了!”

  “总也查不到我们的头上?”

  “谁说的?咱们的那位首辅说了,寺庙有庙产,有信众捐的香油钱,这些,自然是不需要缴税的,但是如果还有其它的收入,当然也是需要缴税的。你们香积厨这些年来的收入,只怕要被查个底儿朝天。”

  “阿弥托佛,他也不怕佛佗怪罪吗?”

  “我可是听说,咱们这位首辅,压根儿就不信佛,这一点在西南已经展现无疑了。”另一人笑道。“园空大师,你们再不想想办法,只怕第一个要遭殃的就是你们哦!”

  “阿弥托佛,佛佗会降下雷霆之怒的,万千信众,也绝不会容许如此盘剥之徒肆意作乱的!”圆空低下头,双手合什,不停地念着佛经。

  亭子里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才道:“如果佛佗能降下佛怒,那我们家这个季度的利钱,便捐给佛佗当香油钱了。”

  “咱家也是如此。”

  “如果成了,必然还另有布施!”

  “阿弥托佛!”

  数日之后,一骑快马狂奔而入江宁。

  首辅公厅,看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快报,萧诚脸上没有怒意,却是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终于出手了吗?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又会当缩头乌龟呢!税务署的人怎么样?联合钱庄被抢了多少钱走了?哦,府衙失火,帐本被焚烧一空了吗?嘿嘿嘿,倒是配合得挺好呢!这一回,咱们让郑杞郑公去坐镇查一查这案子吧!”

  第六百四十三章:代价

  胡杞是监察院的上卿,如果单单从隶属关系上来讲的话,不仅是所有的御史,便是连知秋院也应当是他的属下。

  当然,由监察院少卿吴可统率的知秋院,压根儿不会理会胡杞。

  但胡杞亦然很快活。

  毫无疑问,这个位子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他这个人过去就不应当去三司使理什么财,这不是他最擅长的。

  他最擅长的,是喷人,以及找碴儿。

  苏州民乱,袭击了税务署,抢了联合钱庄,连苏州府衙都被一把火烧了,持续了一夜的混乱,造成了十数人死亡,上百人受伤,可谓是数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大乱,朝野上下震惊。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查一个水落石出的。

  胡杞还没有出发,江宁便已经有很多的声音发了出来。

  大意便是指由首辅萧诚主导的一系列变法,惹得天怒人怨,黎民不安,这才导致了苏州的这一场大乱,如果朝廷还不能改弦易辙的话,只怕这样的乱子,会此起彼伏,大江以南,将再无宁日。

  的确,从目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乱子暴发那个夜晚,不少人喊的口号,还有大量的张贴在城中的揭贴,都显示着这是一场因为朝廷变法,从而导致民不聊生,完全活不下去才引发的。

  但是胡杞不信。

  他在贵州路上呆了很多年。

  目睹了萧诚是怎样把一个一穷二白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变成了能够自力更生,一步一步地让百姓的口袋里有了余钱的。

  而萧诚所施行的这些政策,在贵州、云南等地都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随后在两广也开始了推广。

  在这些地方让老百姓甘之如饴的政策,怎么到了江南,便成了祸国殃民的东西了呢?

  这里头自然是有鬼。

  胡杞对萧诚并没有什么好感。

  他老子萧禹不是好东西,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年在贵州之时,可是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但萧诚在大节之上绝对不亏。

  胡杞是坚定的北伐派,是坚定地想要收复故都,收复幽燕,击败辽国的主战派。

  但他又是一个敢于与萧诚拍桌子打板凳,指着萧诚鼻子骂得人。

  当年,他因此而获得了巨大的声望。

  在江宁,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毫无疑问地得到了江南一派坚定的支持,让他当上了监察院的正卿。

  在司军超等人看来,胡杞,是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的。

  但他们有一点不明白,胡杞这个人,在公事之上,却是那种一板一眼,绝不退缩,也毫不会妥协的古板之人。

  有时候退一步便可以你好我好的事情,这个家伙,非得要把这个事情最终办得两败俱伤,只是因为他所坚持的那一个原则。

  于是在苏州,胡杞遭遇了他人生的最大的一次危险。

  在得到了皇城司、知秋院的大力支持之后,胡杞没用多长时间,便摸到了这一次民乱暴乱的真正的原因。

  随着一项项的证据被收拢,一个个的人证被到案,他距离真相愈来愈近。

  然后,便有人上门了。

  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开口便是要与胡杞合作,目的,便是要推翻萧诚这个祸国殃民的首辅,换上一个能真正拯救大宋的新首辅。

  这让胡杞哧之以鼻。

  现在,还有比萧诚更合适的首辅吗?

  没有!

  这个人或者跋扈,或者贪权,甚至他娶了一个女商人,也让胡杞极是看不惯,但这个人绝对是带着大家北伐的最佳人选。

  因为他能搞钱,而且搞到的钱,全部都归了朝廷。

  他能强军,在他麾下练出来的一支支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现在顶在南阳、徐州等一线的,可都是来自西南的军队。

  没有萧诚,只怕这大江以南半壁江山早就不保了。

  换了他,莫说收复故土了,只怕连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

  往这个说客脸上吐了几口唾沫,然后让人一顿板子把人给揍了出去。

  然后,胡杞在夜晚便遭到了袭击。

  这一次的袭击,谁都没有想到。

  胡杞没有想到,萧诚没有想到,便连某个深度参与了这件事,堪称此次事情幕后最大佬的人物,也没有想到。

  胡杞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现在江宁朝廷的核心人物之一。

  他虽然是北伐派,但他又不能算是萧诚这个派系的人,所以江南一派一直也还在努力地争取他。

  而且这样的行动,无疑是踏过了界限,这是摆明了要以武力来反抗了吗?

  一个不好,这就是内战的前奏。

  当然,从对方不顾一切的行动来看,胡杞是极有可能抓到了真凭实据,凭着这些人证物证,能够将苏州的这个盖子完全揭开。

  起初是老套路。

  不知从那里来的人开始聚集,闹事,然后人越来越多。

  最终汇集到胡杞临时办公的宅子里,在胡杞毫不畏惧地现身要安抚说服这些人的时候,人群之中,一枚弩箭突然便射了出来。

  要不是知秋院的一名护卫反应极其敏捷,胡杞当场就要交待在那里。

  但那个听到弩弓声响便用身体挡在郑杞身前的那名护卫,却被这一箭破甲而入,眼见着就不行了。

  伴随着这一声弩弓之声,整个事件,便完全变性了。

  大惊之下的护卫们拖着郑杞就退入到了宅院之内。

  一场激战旋即暴发。

  驿馆之内,胡杞的护卫不过百余人,虽然都是监察院的精锐,但终究是人少力薄。

  更为重要的是,冲进宅院的,大部分当真便是被煽动起来的普通百姓,而歹徒便藏在这些人当中,护卫们稍一忍手,当下便被连连斩杀。

  迫不得已,护卫们只能出手,而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这件事情,便越来越不可收拾了。

  “学士,赶紧走吧!我们守不住了。”黄大维浑身是血的冲了进来,“突围,从暗道走。”

  “哪里来的暗道?”胡杞脸色苍白,但看起来却还是很镇静。

  “学士,这宅子的主人,是我们知秋院在苏州的坐地虎!所以有暗道。”

  “人证押在这里,物证也都押在这里?怎么走?再坚持一会儿,禁军该来了!”胡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黄大维摇头:“学士,禁军距离这里五里地,事情一发,我们便发了示警烟花,骑军一柱香功夫便可赶到。而步卒在这个时间之内也能赶到。既然到现在还没来,就不会在我们需要他们的时间里来了。”

  胡杞抬起了头。

  黄大维点了点头:“学士,他们只会来给我们收尸,这些人证也好物证也罢,都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就一起走!”胡杞道。

  “都走,那就谁也走不了!”黄大维还有一重忧虑,人一多,引人注目,只怕还会引来更厉害的对手,比方说驻苏州的禁军。“学士,您一个人比我们加起来都重要,顺着暗道走,出去便是苏州河,那里一直有船等着,上了船便能去另一个地方先藏起来,然后,便只能等都会朝廷再派人来了。”

  “留下来的人?”胡杞问道。

  黄大维道:“这是我们的职责!”

  胡杞不傻,立时便明白了黄大维话里的意思,正想反驳,黄大维已是抢上一步,一个手刀斩在胡杞的后颈,胡杞立时便倒在了他身后一个人的怀里。

  “带着学士,藏起来,直到朝廷大军到来!”

  “会有军队来吗?”扛着胡杞的便是知秋院在这里的坐地虎。

  “当然会有!事情都闹这么大了,会没有吗?”黄大维冷笑着拍了拍坐地虎的肩膀:“保护好学士,然后给我们报仇!”

  坐地虎扛起胡杞,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不久之后,这幢宅院燃起了熊熊大火。

  直到大火燃起,驻苏州禁军才姗姗来迟,但面对如此大火,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而现场,早就没有人了。

  除了一地的尸体。

  苏州再暴大案,

  监察院正卿胡杞生死不明。

  随行上百名护卫尽皆战死。

  消息传到江宁,整个江宁都惊呆了。

  啪的一声脆响,司军超重重的一记耳光,将司杰打了一个踉跄,不等对方回过神来,反过手来,又是一个耳光抽了过去,直接将司杰抽得跌倒在了地上。

  司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跪在地上,连脸都不敢捂,而司军超气得满脸通红,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咳嗽得几乎换不过气来。

  一边的徐向奇赶紧替司军超抚背,又端起杯子递给了司军超。

  “相公,先别着急,这件事情,还是先听听奇墨怎么说,他不是没脑子的人,事情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模样呢?”

  “大人,我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地步。”跪在地上的司杰看着父亲,颤声道:“胡杞和他的手下查案很厉害,不到一个月,便已经快要接触到事情的核心了,人证物证都有,再让他查下去,便会牵扯到我们的身上,于是我就让人安排了人再闹一场,想趁此机会调虎离山,然后派人潜进去放火,杀人。不是胡郑杞,是杀那几个关键的证人,只要他们一死,再将那些物证烧得一干二净,即便以后有什么事,也牵扯不到我们身上了。”

  “那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司军超怒吼道。

  “我不知道!”司杰连连摇头:“人群之中射向胡杞那一箭,绝对不是我们安排的。”

  “那驻军呢,驻军为什么没有及时赶过去?”

  “事情已经到了那个样子,禁军如果去得早了,固然可以迅速地扑灭民乱,但对我们不利的那些东西,便也毁不掉了。”司杰抬起头来,“所以,所以我让史统制往后押一押。”

  “相公,只怕这件事情中,还有另外之人插手,会不会是萧诚派的人,故意激化这件事情,他不是一直跟胡杞不对付吗?趁这个机会杀了他,还可以栽赃陷害我们!”

  听着这话,司军超气不打一处来,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一跃而起,一脚将司杰踹得在地上翻了几滚,自己却也是不小心崴了脚。

  徐向前上前扶住了司军超:“相公,奇墨有一件事没有说错,的确有第三方插手了,但肯定不是萧二郎,这会是谁呢?”

  司军超仰天长叹:“不管是谁,都是想让我们与萧诚斗个你死我活的人,都是想让我大宋再爆发一场内战的人。”

  徐向奇沉默不语。

  “大人,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怎么办,是不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这件事……”

  刚刚坐下来的司军超勃然大怒,想要跳起来再给他一脚,脚一落地,痛得脸都扭曲起来,站不起来,顺手抄起身边的一个茶盅劈头盖脸地砸向司杰,司杰不防,正中额头,顿时血便喷了出来。

  “奇墨,你先下去包扎一下!”徐向奇连连摆手,示意司杰退出去。

  “我怎么有一个这么蠢的儿子,早先还觉得他伶俐聪慧,还将我司家的未来寄托在他的身上。”

  司军超长叹一声。

  徐向奇也是苦笑不已。

  如果说打一场内战,他们能打赢的话,那倒也无所谓,打不打吧。

  问题是,他们打得赢吗?

  打不赢。

  江宁守备军五千虎贲的战斗力,他们能不清楚吗?

  不说江宁守备这了,便是兵部刚刚成立的那两支靖绥军,也不是轻易便能对付的,当真爆发了内战,只怕他们便会摧枯拉朽的被击败,万劫不得翻身了。

  “事情都这个样子了,接下来怎么办?”徐向奇道。

  “我会去找萧诚的。”司军超闭上了眼睛:“该交的人,要交,该做的事情,要做,然后,自然也要一个够份量的人,为这件事情担责。唯有如此,只怕才能平息萧诚的怒火。”

  “不如让刘明义?”徐向奇道。

  司军超摇了摇头:“刘明义已经被萧诚打成了死老虎了,一头死老虎,这一次能满足萧诚吗?不成的,这一次,只能是我了!”

  “那不成。”徐向奇叫道:“您可是我们的主心骨。”

  “只有我,否则,司杰活不成!”司军超道。

  第六百四十四章:发酵

  吕文焕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苏州的局势,一日数变,发展之迅速远远地超乎了众人的意料之外。

  “首辅,我这便去安排兵马,以最快的速度进入苏州平叛!”吕文焕厉声道,此时此刻,发生的苏州的事情,已经被他定义为叛乱了。

  “吕尚书,周边也要严密封锁,万万不能让他们四处流窜,包括苏州在内,周边可都是富庶之地,如果让他们四处肆虐,那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岑重叮嘱道。

  吕文焕点头道:“岑相公放心吧,事情发生之后,第一时间我便已经给周边禁军下达了命令,要他们谨守本分,带好自家的人,守好自家的门。”

  “事情怎么一下子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岑重拿起桌上刚刚送过来的一份奏报,仍然有些不可思议。

  苏州已经不仅仅是小规模的民乱了。

  驻苏州禁军统制史杰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居然带着麾下造反了,在击杀了苏州府上下一众官员,抢掠了府库、武库之后,伙同了太湖水师,一溜烟地遁入到了太湖之中。据情报显示,跟着他们一起逃亡的,多达数千人。

  而临走之时的一场抢劫,使得苏州遭了大殃。

  这一下子麻烦的确就大了。

  太湖北临江苏无锡,南临浙江湖州,西靠江苏常州,来去数千里,湖中岛屿众多,而这一次遁入太湖的这些人,基本上又都是本地人,对于周边态势,湖中情况无不熟悉。

  想要剿灭他们的难度,一下子便上升到了地狱难度。

  “吴可,你说说吧!”萧诚揉捏着眉头,也是有些头痛。

  吴可点了点头:“从目前掌握的一些情况来看,应当是有齐国或者说是辽人的谍子渗透进了苏州,这一次的袭击胡学士的手段,手段让人是相当的熟悉。”

  “不错,相当的熟悉!”萧诚冷声道:“当年在东京,这样的手段,他们便使用过多次。想不到林平的骨头都朽了,他当年的这些手腕,倒是被人继承了下来。”

  “崇文,这么说来,整个事情,都是由辽国探子搞出来的?”岑重道。

  “他们只是因势利导!”萧诚吐了一口气,摇头道:“这个人真是不简单啊,他深悉如今我们内部的困难,又敏锐地发现了我们现在的变法,对部分人的利益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先是怂恿苏州来了第一场民乱,然后步步推进,将事情演变得愈来愈大,最终,造成了如今这个状况!”

  “可即便如此,也不过是芥癣之疾!”吕文焕冷笑。

  “吕尚书,这人的本意,是想造成南方内战!”萧诚摇头道:“所有的证据,都愈来愈明显地指向了特定的一些人物,如果这些证据坐实,对于这些人,我们怎么办?是依法办还是故作不知?如果要依法办,这些从会束手就擒?而且,对于这些人来说,这一次,他们还真是冤枉的!”

  “只怕也不怎么冤枉!”吕文焕道。

  萧诚摇了摇头:“那个苏州统制史杰,好生调查一下,这个人的表现,不合常理。”

  “您怀疑这个人早就被辽人收买了吗?”

  “也许是伪齐!”萧诚道。“眼下两件事情,第一件事,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让苏州安定下来,这需要我们朝廷派出大员去坐镇。第二件事,便是尽量快地剿灭遁入太湖的这些叛贼。吕尚书?”

  “首辅放心,吕端已经出发,石从明最迟在十天之后,便能进入太湖!”吕文焕道:“本官这便赶往苏州坐镇。”

  “吕尚书去,不如我去!”门外传来了一个有些疲惫的声音。

  众人抬头看去,却是次辅司军超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看到他,吕文焕霍然站了起来,冷哼一声,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一甩袖子,就这样扬长而去。

  吴可笑了笑,抱拳躬身一揖,也无声地退出了首辅公厅。

  见到这两人走了,岑重也是站了起来,冲着司军超笑道:“司公,这一次可是玩得有些太大了。”

  “千里,我说我不知情,你相信吗?”司军超看着岑重,认真地道。

  岑重一怔,旋即又是失笑:“我相不相信,眼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收场!在下还有公务需要处理,就不作陪了,告辞告辞!”

  萧诚拍了拍手,外头的书吏进来,将屋里的茶水茶杯收拾得干干净净。

  萧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司军超坐,位置却是在萧诚大案的正对面。

  看了一下两人之间的位置,司军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上次来,还有三杯茶。

  这一次,却是连正经的座位也没有一个了。

  “首辅,苏州之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委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绝非我之本意!”司军超道。

  “司公,这么说来,第一次的民乱,您是知道的了!”

  司军超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司公,我记得当初与您在私下就说过,不管有什么矛盾,大家都可以摆在明面上来谈,但只要在廷议之上通过,则所有人必须全力支持,不得有半点掣肘。”

  “首辅好手段,现在我才明白了首辅当初制定这廷议的本意。如今只需要首辅提出任何方案,廷议之上,会有不通过的吗?”司军超摇头道:“总是能通过的。”

  “起初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萧诚淡淡地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无非如是而已。”

  “本来苏州之乱,死几个无足轻重的人,算是给首辅您迎头浇一盆冷水,想让您冷静下来,想一想江南士民的利益,不能为了您的北伐计划,便将江南士民置诸于水火之中。”司军超道:“与民夺利,将诸般苛政加诸于江南士民之身,这是江南士民不可接受的。”

  “您说得是募兵法还是青苗法抑或是一体纳税纳粮?”萧诚道。

  “都是!”司军超认真地道。“当年太祖便说过,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数百年来,大宋蒸蒸日上,便是如此。可首辅,您现在走得太远了。士绅在您的眼中,还不如黔头泥足!”

  萧诚没有说话,而是起身,从身后书架之上取下一份卷宗,推到了司军超的跟前。

  “这是近十年来,江南诸地的人丁、田亩、商户、织机、农税、商税等一系列事关国计民生的统计与分析。”萧诚道:“看起来鲜花着锦,实际上早已经是坐在了火山口子上,次辅,不说别的地方,便说说咱们现在这江宁府,无产者便有多少?多少人家无隔夜之粮?又有多少人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寸土立足迹?人丁十年之间,不增反减,这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那么多出来的这些人去了那里?农税在我大宋,本来就很低了,可就是这么低的税,仍然越来越少,因为自耕农越来越少了,他们去了哪里?那些田亩去了那里?走到街上,可以看到商业活动极是繁茂,商税本身也是我大宋的立国之本,但现在的商税,与十年之前的商税收入仍然持平。”

  说到这里,萧诚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了。

  “便是由朝廷控制的大宗物资的交易,那些榷场,你们也要插上一手,从中谋取利益,海上贸易,利润如此巨大,可是你们也不愿意交税,还要大规模地走私。司公,如果太祖知道他嘴里的士大夫是这个模样的,你猜他会不会一脚踢开棺材板跳出来,拿着棍子把你们一个个的敲死?”

  司军超的脸色极是难看。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萧诚冷冷地道:“士大夫阶层,是精英阶层,他们本应当知道有国才有家,本应当知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可是一个个却被贪婪遮住了眼睛,只进不出,难道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撑坏的吗?”

  “首辅言过其实了!”司军超道。

  “言过其实?”萧诚怒道:“苏州之事,还不能说明问题吗?青苗法,是不许你们参与了吗?你们嫌弃一成的利息太少了,你们要的是暴利。税务署进驻,你们为什么怕?因为这些年来,你们偷逃的赋税,数字太大了吧!”

  “首辅,不管先前是怎么样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绝对有第三方势力在其中推波助澜,挑拨离间,绝非我等本意!”司军超大叫了起来。

  “你还不算蠢,还知道有人在利用你们!”萧诚道:“可鸡蛋没有缝,苍蝇又如何能叮得进去呢?篱笆没有扎好,让野狗钻了进来,你又能怨谁呢?”

  “回去苏州,一月之内,让苏州恢复如常!”

  “然后呢?太湖之内的叛贼,您也能一语便能让他们束手就缚!”萧诚冷笑反问。

  司军超脸色难看之极。

  肯定做不到。

  史杰杀苏州府衙上下数十人,劫府库,粮库,武库,这已经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想让他束手就缚,那当真是白日做梦了。

  “苏州平定之事,就不劳您的大驾了,罗信已经准备出发了。”萧诚冷冷地道。

  罗信,江南丝织行会会首罗开先之侄,当今六科给事中。

  罗氏在江南诸地,势力不小,自家更是豪富,为了让自家侄儿飞黄腾达,罗氏这一次必然会全力助罗信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苏州恢复平静。

  “至于太湖平叛,嘿嘿,吕尚书也已经安排下去了,太湖周边,各路驻军已经严阵以待,不求他们剿匪,只需看好家门就行。而吕端和石从明两人,马上也会出发了。我倒想看看,这个史杰能撑几天?”

  吕端也好,石从明也好,都是跟随着吕从焕在襄樊的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经验丰富的骁勇之将,而史杰虽然也为高级将领,但平生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大仗,两相对比,萧诚不觉得对方能在这两个人的通力合作之下还能搅起多大的风浪。

  他倒是担心周边驻守将领们出个什么漏子。

  司军超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明白了。首辅,司某年老力衰,乞归骸骨。明天,司某便会向官家上折子。只待官家一批准,司某立即便收拾家当,回家去,以后,安安分分地当一个老百姓了。”

  看着司军超片刻,萧诚点了点头,“司公此举,方是一片拳拳爱国之心。司公在江南,威望素著,以后萧某要借助司公之处,还多得很。司公想退下来养养身体,自然是无碍的,我想官家虽然小,但也会体谅司公您为国操劳这么多年,一定会给司公体面的。不过回老家去倒也不必,江宁地方虽小,却总也有您的一片立足之地。”

  司军超哈的笑了一声,想不到萧诚竟然还不愿意放自己离开,这是怕自己回了地方上,再给他弄出什么乱子来吗?

  也罢,既然已经举手投降了,那就投降得更彻底一些吧!

  萧诚这是还想让自己替他收拢江南势力了。

  萧诚这是不想让江南诸势力成为无头鸟各自为政,这会让他觉得更难对付吧?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而自己现在表现出来的合作态度,让萧诚觉得把这些人拢在一起,反而更有利于朝政。

  而这,也正是自己想要的。

  司家,必须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才会有存在下去的价值。

  刘新突然出现在了门口,躬身道:“相公,次辅家里突然来了人,急着求见次辅。”

  司军超愕然。

  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竟然追到了这里?

  “让他进来!”

  司家老管家脸色苍白地冲了进来,看了一眼大案之后的萧诚,嘴唇哆嗦,嗫嚅着却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说!”司军超怒道。

  “相公,二公子,他跑了!”老管家道。

  司军超霍然站了起来,半晌,却又颓然坐了下来。

  萧诚冷笑道:“我猜,令郎这一跑,必然是往太湖去。”

  “司家再无此人,以后是生是死,都与司家再无半分关联!”

  他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第六百四十五章: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暗门被打开,光亮透过不大的小门照射了进来,胡杞不由眯起了眼睛。

  “胡公,你受苦了!”外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罗信。

  看到罗信,胡杞便知道,事态应当已经控制住了。

  他站起身,掸了掸袍袖之上的灰,走出了暗室。

  这是他躲藏在这里的第十天。

  “黄大维他们呢?”用力地呼吸了一下久违的新鲜空气,胡杞一开口,倒是让罗信颇有些感动。

  黄大维他们,都是随着胡杞这一次来苏州办案的官吏以及护卫。

  “他们都不在了!”罗信的声音里透着沉痛,“所有人的遗体,都已经找到了,通过他们的身份铭牌,已经确认了身份。”

  胡杞挺直的胸膛一下子便瘪了下去,整个人似乎在一瞬间便被抽去了精气神儿。

  “一个人都没有逃脱?”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

  罗信摇头。

  “他们,他们怎么敢?”直到此时,胡杞还有些不敢相信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虽然被困了十天,但消息并未断绝,知秋院在苏州的坐地虎,每日昼伏夜出打探消息,虽然并不全面,但大事总还是能打探出来的。

  “除了你之外,朝廷派谁来剿灭这一次的叛乱?”

  “胡公,下官负责民政,军职之上由兵部左侍郎杨万富亲自指挥,吕端、石从明两位将军水陆两路齐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有好消息传来!”扶着胡杞,罗信道。

  “好,好,这些反贼,就该千万万剐!”胡杞这才振奋了一些,但转眼却又颓废下来:“可惜这一个多月来查出来的物证、人证,全都在这一场混乱之中丧失了,不能将那些国之蛀虫绳之以法,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罗信微笑道:“郑公,有时候一件事情,这条路不能抵达终点,但换另外一条路,说不定也能达到目标的。”

  “怎么说?”胡杞站定了身子,看着罗信。

  “次辅已经上书官家,称病告老!”罗信目光炯炯。

  “如此而已?”

  “蛇无头不行!”罗信道,“苏州这一次敢如此大胆妄为,还不是觉得有靠山,有恃无恐,一旦靠山不在,他们岂还有这个胆子?而且,帐可以慢慢算的,胡公您说是不是?”

  “如此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胡杞怒道。

  “胡公,这一次的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可不仅仅是某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掀起来的,事后查明,辽国谍子在内里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袭击您的事件,便是由他们一手发起。”罗信解释道:“您说辽人的目的何在?”

  胡杞呆了呆,似有所悟:“他们想让我们内部大乱。”

  “是啊,他们想让我们内部先打起来!”罗信道:“不管是募兵法还是青苗法抑或是新的税制,都已经大大地损害了江南本土派的利益,如果此时我们再掀起大狱,只怕整个江南就要不稳了。虽然那些人的确是罪有应得,但这个时候,首辅再三斟酌,终于还是决定就此罢手。”

  胡杞目光之中闪过不甘,欲言又止之下,最终还是长叹一声。

  “司公退位,青苗法、募兵法、新的税制将得到顺利推行,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全都做到了,至于那些人的生死,又何必在意呢?”罗信道:“接下来他们要是识趣的话,应当会自己做一个切割的。”

  “那个史杰?”

  “根据最新的情报,这个人,应当是跟伪齐的刘豫勾结到了一起。”罗信道:“事发之后,知秋院发现,其家人,早已经乘船出海,目的,应当是伪齐国。所以此人才不顾一切地发动了军事叛乱。”

  “辽人,亡我之心不死。”

  “本来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关系。”罗信道:“最新的情报显示,辽国的镇南王已经调集了大批的辽国宫分军以及汉军进入到了开封周边,伪赵的脊梁被我们打断了,政权岌岌可危,辽人便要亲自下场了。”

  “原来如此,难怪首辅要与司贼妥协,这是要与辽人直接交锋了吗?”胡杞言语之中透露出兴奋。

  “去年北方过了一个暖冬,根据历年来的记录分析,今年北方肯定是要遭旱灾的,就只看这场旱灾会持续多长时间。”罗信道:“一旦北方遭灾,收入减少,必然又是民不聊生,而为了转移矛盾以及获得更多的物资,他们肯定是要出来抢劫的。再加上我们对开封形成了巨大的威胁,所以兵部估计,最多在五六月间,便会有大战爆发。”

  “原来如此!”胡杞此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萧诚要妥协并低调处理苏州之事了,如果按照之前他调查出来的那些问题,只怕整个苏州府上上下下,没有几个人能脱身事外的。

  大敌当前,便只能先放下内部的这些矛盾,那怕要因此放过一些坏人,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如果这些个坏人能够一致对外,甚至能在这一过程之中立下些许功劳,那最后也不是不能放下某些事情不再追究的。

  也唯有这样,才能把所有的力量聚集起来。

  这些都是内部矛盾!

  为了外御其侮,内部矛盾都可以搁置,可以商量。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先求生存,再求发展。

  他的脑子里,不住地回想着萧诚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过去不太明白不太理解的事情,历经了这一次的生死劫难,倒似乎又有了一些新的本悟。

  “黄大维他们都下葬了吗?我要去给他们敬一杯酒!”他情绪有些低落。

  从朝廷大局方面来考虑,很多事情,便只能就此作罢,

  但那些因为这件事而死去的人,想来定然是不会原谅这些人的。

  他,要去敬三柱香,要去与他们喝上一杯酒,向他们说一声抱歉。

  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无奈。

  “我会一直盯着他们的!”在百余名麾下的合葬墓前,胡杞指天发誓:“但凡这些人再有一丝儿的把柄落在我的手里,我就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苏州之行,让胡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他不愿意就此回到江宁。

  对他来说,灰溜溜的像一条失败的狗回到江宁,只会让他的敌人看笑话。

  而萧诚,也给了他一项新的任务。

  巡视各地对于新法的执行情况。

  新法的立法初衷自然是极好的,每一项,可谓都是切中眼下大宋的时弊。

  但再好的政策,也有可能被一些歪嘴和尚把经给你唱歪了。

  用不好人,或者说有人刻意想坏事的话,好事变坏事太简单不过了。

  监察院、税务署、吏部、刑部、大理寺迅速组成了一个庞大的联合队伍,在极短的时间里便进驻到了原江南两路辖区,开始监督新法的普及与开展。

  而胡杞,负责统管这些人。

  凡五品以下,这支联合队伍,都有权先行处置,直接扒了官帽子。

  司军超的告老还乡,其它江南派系诸大佬的噤声,都传递出了一个明显的信号,那就是还想与朝廷对抗的,就要好好想一想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了。

  在一连串连续的朝堂斗争之中,到此为止,江南派系已是惨败,先是闽浙总督刘明义下野,再是徐向奇主掌的户部里多了一个税务署,再到现在的次辅司军超下台。

  刘明义和徐向奇虽然还在江宁,但已经说不上话了。

  可以说,在庙堂之上,萧诚已经掌握了压倒性的优势,他想要施行的政策,将不会再有任何的阻碍。

  从萧诚的角度来讲,达到了这个目标,那之前所有的付出,便都是值得的。

  想要北伐,想要收复故土,想要与辽国一较长短,逐鹿天下,这是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

  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呢?

  自家内部的事情都没有弄清楚,又怎么与外人争锋呢?

  胡杞抖擞精神,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了纠查天下的重任中去,在他瞪大的眼睛逼视之下,江南诸地各级官吏一个个战战兢兢,生怕被他找到什么错漏之处。

  现在要是犯到了胡杞手中,下场必然不好。

  谁都知道这位监察院的老大,被逼着在密室之中呆了十数天,百余手下无一幸存,心情必然是恶劣到了极点。

  而他们,已然没有了靠山。

  次辅司军超用他的下野,换来了朝廷对江南一部分人的不追究,但这个不追究,显然是有时间界限的。

  一直在原江南两种执行的怪模怪样甚至于根本没有被启动的诸项新法,以极快地速度开始施实。

  苏州福安寺。

  晨钟刚刚敲响,一众僧人们正聚集在大殿之中开始他们一天早课的时候,一支军队全副武装地抵达了这里,第一时间驱散了前来上香祈福的信众之后,一名军官伸脚轰隆一声,踢开了大门。

  福安寺因为与伪齐、辽国勾结被查抄。

  方丈圆空及以及诸多首座尽数被逮捕入狱,其余和尚则被没收度碟,勒令还俗。

  寺庙田产尽数被没入发卖,所得用以赔偿在此次暴乱之中枉死的百姓。

  官府连寺庙本身都没有放过。

  佛像被推倒,连金粉被刮了下来没收,随后这间占地上千亩、风景优美的寺庙被官府宣布没入官中,将在这里建成苏州新的官学,以供学子学习。

  这一操作,立时便把本来想替寺院说几句话的当地读书人的嘴也给牢牢地堵上了。

  说起来,苏州的官学还真是破败不堪了,冬天冷死人,夏天热死人。

  能在福安寺这样如画的地方读书吟诗,倒也美得很。

  至于和尚嘛?

  嗯,福安寺也没有和尚了。

  苏州府新上任的知府办事雷厉风行,逮捕圆空等人不过两天之后,便审决。

  一众勾结伪齐、辽人的败类,被押赴菜市场直接处死。

  当日,一共处死人犯数十人。

  “抓到那个策划这一切的辽人了吗?”亲自到场观看了斩刑的胡杞问着罗信。

  罗信遗憾摇头。

  “只是查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此人叫孙淳,辽国汉人,进士,是辽国承天皇太后的亲信,现在负责整个辽国的谍探。可惜啊,此人早已遁去了,这人可真是一条大鱼啊,可惜被他溜了。吴可、刘凤奎两人都被首辅骂得狗血淋头呢!”

  “是该骂!”胡杞没好气地道:“这么一条大鱼溜到了我们大宋境内搅风搅雨,他们竟然一无所知,每年给他们这么多的国帑,他们都用到了何处?”

  罗信笑道:“吴可被骂了之后恼羞成怒,决定亲赴辽国,在那里跌倒的,他想在哪里爬起来。”

  “他要是也能在辽国掀起一场叛乱,我这监察院正卿的位子,让他来坐又有何妨?”

  “郑公言重了,吴可这个人啊,您要他到场面上来的话,那差不多就是沐猴而冠了。监察院的掌旗啊,眼下除了您,还真没有另外一个人撑得起来!”罗信笑着捧了胡杞一句。

  这个人虽然时不时地便找首辅的麻烦,但有时候,又是一把极好用的利刃。

  太湖,上百条战船迤逦前行。

  正中间的旗舰之上,石从明全副披挂,目光炯炯地盯着烟雨朦胧的太湖。

  在文人墨客的眼中,此时的太湖无疑是最美的,但此刻的石从明,却只能从中嗅到血与火的气息。

  陆路各地严防死守,封锁了对方任何上岸掳掠、流窜作岸的可能,旋即水师出动,不到半个月,便已经锁定了叛军的位置。

  洞庭山成为了对方最后的巢穴。

  由史杰带领的三千陆师以及一千余水师合计四千人的叛军,如今便藏身在洞庭山上。

  一战可灭。

  凝视着自家旗舰之上刚刚装上的四门青铜炮,石从明信心满满。

  刚刚从将作监里打造出来的国之利器。

  原本这四门炮,是要运到商丘去交给魏武的白羽军的,因为要剿灭太湖叛军,吕尚书便将其先拨给了自己。

  这自然便是肉包子打狗,来了就不用回去了。

  刁斗之上传来了悠长的号角之声,洞庭山已是遥遥在望了。

  只是不知岛上对手,还有多少人愿意跟着史杰顽抗到底。

  第六百四十六章:变化

  “水来了,水来了!”伴随着充满喜悦的声音,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水渠当中。

  清澈的水流自刚刚修成不久的水渠里无声地流淌了过来,偶尔遇到水渠之中一些凸起的石头,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声响传到农夫的心中,只怕要比天簌之音还要动听一些。

  不出所料,去年一个暖冬,今年已经是连贯两个月没有下雨了,不过与北边不同的是,宋国控制之下的区域,官府投入了大量的钱财,自去冬农闲之时便开始修建水渠,同时,也组织了极多的经验丰富的打井人流动打井,基本上每个村子,都会打一眼深井。

  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上,每隔一段距离,都会修一个蓄水池子,渠里的水流过来,只需要取下一块挡水板,水便会流到池子里去,灌满了这个池子再插上挡水板,水便又会欢快地向着远方流去。

  蜿蜒曲折的水渠,滋润着这周边上万亩土地。

  张任看着远处那个巨大的提水车,再看看脚下沽沽流动的河水,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做预则立,不预则废。

  去年冬天,在他们忙着帮百姓修建水渠的时候,官府还派了专门的匠师下来,打造将水从河里提起来的提水车,使用人力或者畜力,便可以将水从远处的河道之中提到水渠当中。

  整个的投入,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这样的一架水车,造价数十贯,商丘整个区域每个村子都来这么一座的话,那可真是大手笔了。

  不光是水车,据张任所知,官府还拨了一些费用来修建这些水渠。

  根据新的法令,每家每户如果不想服徭役,都是需要交免役钱的,上户百文,中户八十文,下户五十文。钱并不多,即便是再困难的家庭,也会想法子交上这个钱。

  然后朝廷再拿着这些钱来招募人员进行工程建设。

  当然,与过去相比,这个钱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朝廷还需要拿钱来补贴。

  在张任看来,朝廷这是在做亏本生意,但转念又想想,以当朝首辅的精明,只怕这里头还有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亏不亏的,也许不能单单从钱上来看吧!

  像他们这样的边境村子,人口不多,大部分倒都是一些安置区,上头拨下钱来,其它的事情,便需要自己各显神通来做了。

  下河村村正周洪是个有本事的。

  来这里不久,他便与驻军拉上了关系。

  当地驻军里什么最多?

  当然是汉子最多。

  于是周洪便有了很多可以帮着他干活的青壮劳力。

  这些士兵,绝大部分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干起活儿来,个顶个儿的都是一把好手。

  周洪也很会做人,上头拨下来的这些钱款,拿出一部分,买了猪羊鸡鸭啥的,直接送进了军营给士兵们改善伙食,像他自家产的鱼酱,更是大坛大坛的送进军营,也是让军营上下一个个的都满意得很。

  别处都觉得上头拨下来的钱款根本不够用,周洪这里用不完,他甚至还将剩下来的钱,用来在村子里又建起了磨坊,买来了几头大牲畜,甚至还开了一个杂货铺子。

  当然,这都是公用的。

  短短几个月,周洪做出来的政绩,已经使得他在本地区崭露头角。

  触目所及之处,一片郁郁葱葱,张任忽然觉得与有荣焉。

  眼见着便是一个丰收年呢!

  到时候,收获的这些麦子里,也有自己流的汗水呢!

  这几个月,自己光是往村子里推粪车,都跑了好多趟呢!

  底线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被突破的。

  张任没有想到自己会当兵。

  没有想到自己会帮着农夫种地。

  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推着粪车来给地里施肥。

  周洪每个月定期给军营里送上一部分新鲜疏菜,然后将军营里的粪肥拖回去堆肥或者烧火肥。

  有时候他们人手不够,军营里便会安排人给他们送过去。

  算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这段时间,军营里出动了部分人帮着村子里修路,主要便是修村子里到驻军营地这条路。

  如今随着村子慢慢地兴旺起来,与军队的关系倒是更密切了一些。

  每个月送肥,村子里将新鲜的疏菜或换,或卖到军营里,军队里也会收集许多破了的衣服到村子里请妇女修补等等,原本的那条路,一下雨便泥浆没过脚背,一天晴又灰尘满天,委实难行。

  趁着这段时间没事,双方商量好了,都出一些劳力,将这条路整修一下。

  士兵们修好路基,村子里则用碎石籽将路铺好,压实。

  “大家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吧!”妇女们提着一罐罐的茶水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着。

  赤着胳膊挥舞着镐头的大兵们一个个都直起身子,接过妇女们递过来的茶碗,眼睛却在对方身上扫来扫去,有的甚至还故意地卖弄一下身上的键子肉,说一些不要钱的口花花的话。

  但也仅此而已。

  军纪森严。

  其中犯了奸淫这一条,基本上就可以和自己的脑袋说永别了。

  当然了,当年三年,母猪也会看成貂婵,不敢付诸行动,倒也不妨碍他们色迷迷地看上几眼,调笑几句。

  这些妇女们也是一个个彪悍得很,不但不怕这剐人的眼光小刀子,还常常舌如利刃,几句话便让这些大兵们溃不成军。

  相处得久了,彼此也都知道了对方是一些什么人。

  张任也光着膀子,昔日白懒的肌肉,如今早就变成了古铜色的健子肉了,八块腹肌随着他大口吞咽茶水而活动着。

  不是什么好茶,就是本地的一种叫做凝青的树上摘下来的叶子,稍加炮制之后晒干,然后开水冲泡,冷下来之后便有一股甘甜之味,最是解渴不过,是大家最喜爱的饮品。

  “张秀才!”周洪骑着小毛驴,从远处一路小跑着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卷东西:“新的报纸出来了,麻烦你给大家读一读吧!”

  一听说新的报纸出来了,呼啦一下,周边的人都自动围拢到了张任的身边。

  不管是军队里也好,还是村子里也好,读书识字的人,当真是凤毛鳞角,就像张任所在的这个什,张任都教了老什长他们半年的字了,但成效却极不明显,今天学,明天忘,来来去去,能把自己名字写利索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从周洪手中接过报纸,张任一屁股坐在压路的石碾子之上,将其展开。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张任。

  报纸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了,但对于这些人来说,报纸上的绝大部分内容,还都是新鲜的,没有听说过的。

  报纸是一个新鲜物事。

  他出现,也不过就是半年以前的事情。

  如今,活字印刷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有些技术高超的印刷作坊甚至开始了套印一些彩色的图画,只不过这样的基本上都是书藉,而且价格昂贵,不是一般人能够用得起的。

  这份大宋月报,是首辅提议,礼部挑头主办的。

  基本上登载的都是朝廷的大政方针。

  难能可贵的是,那些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很是诲涩的律令,在这份报纸上面,都有专门的人进行解释、说明。

  这条法令是想干什么的,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方法如何等等。

  而且这些东西,居然是用大白话写的。

  说白了就是普罗大众能够听懂的话。

  这在读书人看来实在上不了台面,但对周洪这样的人来说,却是一听就懂。

  这样的一份报纸,售价不菲,一份便要十文钱。

  除了在城市售卖之外,每个村子,都会由官府免费发放一份,这是江宁朝廷的规定。

  每一次周洪去县里,基本上都会带上这样一份报纸回来。

  只不过因为路程的关系,他带回来的,都是上一个月的。

  在张任郎郎的阅读声中,下头的听众们一个个聚精会神,不时还会点点头,有时候像周洪这样的,还会发问,而张任也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其作出一些解答。

  有了这些的一些东西,朝廷的法令,政策,在普通百姓心中,便不再神秘,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便能根据自己的意思来解释朝廷的政策了。

  而以往,还真是这个样子的。

  所谓的王权不下乡,便是这个道理了。

  但现在,王权,正在一点一点地向下渗透。

  张任甚至知道,首辅萧诚的老师岑老夫子正张罗着大开学堂,书院,像学堂就是免费让人入驻的,所花的费用,都是岑老夫子募捐而来。

  别人搞不到钱,岑老夫子却没有这个忧虑,他所到之处,自然有富人巴巴地上赶着送钱,只想到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拉上关系。

  岑老夫子是谁啊?

  学生萧诚是首辅,自家儿子岑重如今已经升成了次辅了。

  这样的学堂一多,识字的人自然也就多了,也不需要有多大的学问,只消能读懂这样的一张报纸便足够了。

  而且,报纸这东西既然已经出现了,以后,他就必然不至这一样,会有更多的。

  想要利用知识、消息之上的严重不对等来管理百姓,以后肯定是越来越难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报纸还没有读完,但张任等人却要归营了。

  他将报纸还给了周洪,准备明天再来接着读。

  而周洪也递给了他罐子鱼酱,这是他每次给大家读报纸的报酬。

  能让首辅都赞不绝口的鱼酱,张任自然是欣然接受,十个人,当下饭菜,也可以管上好几天呢!

  夜已深沉。

  张任站在营盘的哨楼之上,凝视着天上皎洁的明月。

  这天,终究是变了。

  很多报纸之上不会明说的东西,他却能从家书之中窥得一二。

  每一个月,母亲都会给他写一封信来。

  最初听说苏州之乱时,他可是吓坏了,他家就在苏州啊!听说死了好多人,生怕自家被波及到。

  好在没事。

  但随后次辅司军超告老,六科给事中罗信上苏州知州,监察院中丞郑杞巡视江南诸地,太湖剿匪,史杰授首,数千跟随史杰叛乱的禁军投降,然后这些人的家属一起受到了牵连,被连坐发配去了西南之地。

  母亲总是絮絮叼叼的,但张任却能从这些絮叼之中找出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江南派系大败亏输,被首辅打得溃不成军了。

  自家父亲还真是很有眼光,早早投降,早早地脱离了这个是非圈,要是父亲没有离开这个是非圈子,就算没有死在这场暴乱之中,只怕也会出现在被发配的名单当中。

  眼下,父亲好好地在云南那边当着县令,家里的家产一丝儿也没有少,而他过去的许多故旧,指不定就会成为他治下的一些受管制的刺字罪民了。

  最让张任伤感的是,他的很多朋友都栽了。

  有一些死在了混乱的那一段时间,有的因为牵涉到了叛逆案子当中,有的居然与辽谍有勾结,他们中的大部分,脸上都被刺了字发配了,可以说人生已经提前结束了。

  像脸上被刺了字还能逆转一生的,几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狄公吧!

  张任不觉得他的那些朋友能做到。

  可是自己能比这些人活得更长久吗?

  张任不知道。

  随着首辅等人在政争当中大获全胜,与北方的冲突,就更加地板上钉钉,不可改变了。

  不像什长他们这些人,对于战斗居然有着热烈的盼望。

  张任对于战争是很恐惧的。

  别说是他这样的小兵,便是校尉、将军,一踏上战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作主,一切都看天意了。

  他不想死!

  可是身在军中,生死又岂得由得自己?

  除了努力地提高自己的生存本领之外,张任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想啥呢?”身边的什长拍拍他的肩膀。

  “不知啥时候就会打起来!”张任低声道。

  “快了。”什长道。

  “您有什么消息?”

  “这还要什么消息!”什长笑道:“再过上两个月,对面没有吃的了,而我们这里却正是收获的时候,他们能不过来抢吗?”

  张任恍然,又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蠢,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第六百四十七章:夜袭

  孤零零的哨所矗立在小岗之上,一间土坯房,一座木制的高约两丈有余的哨楼。

  这样突前的哨所每隔十里便有一个,五个为一组,构成一个战营的防区。

  一旦有事,哨所燃起狼烟,然后依次烽火传信,迅速地将敌情传递回驻地。

  每个哨所驻军一个什,每十五天为一个轮换。

  在两军对垒的边境之上,几十里的无人区便成为了双方默认的缓冲地带。

  张任这个什,这一次便担任着最为突前的一个哨所的守卫。

  这样的守卫任务,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最为轻松的一个活计。

  因为这是正儿八经的军事行动。

  而在军事行动期间,他们是不必要再进行枯燥的军事科目训练,也不用出去帮着百姓修路挖渠什么的。虽然做这些事情,能赢得本地百姓的爱戴,但人都是懒惰的,能不干,自然还是不干的好!

  摊平了躺在床上不好吗?

  现在,他们大抵便是这种状态。

  对面的赵军,压根儿就没有被他们放在眼里。

  而赵军,也没有修建诸如这一类的哨所。

  放眼望去,茫茫然一片葱绿。

  这里原本应当是一片良田的,只不过现在都荒芜了。

  没有人料理的土地,荒草顿时便疯长起来,如今正是草长茑飞的时候,草都比人高了,更有一些速生的树木,居然都长得有手臂粗细了。

  草从之中,突然探出了一支手臂,大手之上,还抓着一支硕大的野兔。

  然后,另一只手也探了出来,同样一只兔子正在努力地蹬着腿。

  土屋外顿时便爆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

  荒草一阵抖动,从内里钻出来了两个人。

  张任和同伴伍长鲁河。

  张任手上是两只野兔,鲁河的肩上,赫然扛着一只獐子,看那个头,小几十斤的,足够大家吃上两天的了。

  这也是大家都喜欢出来值守的原因所在。

  因为可以去打野。

  在驻地的时候,哪里能看到这些玩意儿。

  天天的训练,那几百上千人齐唰唰地踏步声,战马的奔驰嘶鸣声,但凡还不算太蠢的动物,早就跑得光光的了。

  当然,即便有,他们也不敢擅自出营去打。

  但现在,自由度可就大了。

  獐子肉剔了骨头,再架在火上烧烤,只需要撒上盐巴,然后再配上采来的野韭菜花,便是无上的美味。

  骨头架子丢在大锅里一煮,一人一碗,啃一口饼,喝一口汤,美美的。

  两个兔子且容他们再活上两天,被拴了腿儿绑在土屋外头。

  袅袅青烟升起,阵阵香气四溢。

  远处的荒草之中,几双狼一样的眼睛,绿莹莹地看着小岗之上的土屋,看着那阵阵炊烟,鼻间似乎又嗅到了饭食的香气,嘴里竟然嘀嘀哒哒地流下了涎水。

  月儿渐渐地爬上了半空。

  鲁河有些迷糊地爬了起来,推了推身边的张任。

  “到我俩去换班了!”鲁河低声道。

  张任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因为知道今天要值后半夜的班,所以他与鲁河两人根本就没有卸甲,直接和衣便躺下了。

  借着外头的月光,两人提了刀枪弓箭,走出了屋,换下了上面的两位同伴。

  仰望天空,月如玉盘,悬于空中,依稀便能看见那月光之中起伏的山峦,想那吴刚正在挥斧伐树,嫦娥仙子正怀抱玉兔依门而望吧?

  忆往夕,像这样的夜晚,自己大概会是与三二好友,携一壶美酒,数名美妓,喝酒吟诗,不亦快哉吧!

  今日却是穿盔戴甲,手握利刃,坐于半空,与一莽汉作伴!

  耳边却传来了鲁河的鼾声,刚刚叫自己的时候,他明明两眼清亮,但转眼却又睡着了,这一份功夫,自己可是望尘莫及。

  张任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说什么春花秋月,叹什么悲欢喜乐,活着就好呐!

  那些和自己一起游湖吟诗的昔日公子哥儿们,要么便是成了墓中枯骨,要么便在西南边境之上日晒雨淋呢!

  自己,算是运气好的。

  扶着栏杆,看着月光之下微微起伏的草海,却也不失为一番好风景。

  眼中却有光亮闪过。

  张任一怔,定晴再看,又是一道白光。

  那是兵器反射出来的月亮光。

  心猛地一下揪紧,他伸脚猛踢鲁河。

  “什么事?”鲁河一跃而起,声音却是大得有些吓人。

  张任暗呼糟糕,果然,草从之中霍然站起来数人,弯弓处,数枚羽箭便呼啸而来。

  “敌袭!”听到弓弦声响,刚刚从睡梦之中醒过来的鲁河的反应,却要比清醒的张任更快,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张任,鲁河屁股一歪,已是把张任撞到一边,自己双手屈肘,护住面门,同时也让上半身挡在了张任的前头。

  羽箭的准头相当不错,当当两声响夹杂着鲁河的闷哼声。

  张任终于反应了过来,长时间的训练的成果,在这一刻得到了体现。

  抽弓,脚踩弓臂,羽箭上弦,腰臂发力,嚓的一声轻响,神臂弓已是上弦,端了起来。

  “伍长,你没事吧?”他大声吼道。

  “还好,死不了!”鲁河大声道,人还没有站起,却也是将神臂弓上了弦。

  “冲上去,冲上去,杀光他们!”草从之中,传来了呼喝之声。

  鲁河举弓,勾动牙发,嘣的一声响,神臂弓脱弦而出,对面的呼叫声戛然而止。

  张任回头,看向土屋,里头仍然黑沉沉的,但耳边却传来了屋里同伴着甲的铿锵之声。

  “挡住他们!”鲁河一边上弦,一边大声喝道。

  张任举弓,瞄准,实际上,不用瞄准,因为从草海之中冲出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勾动牙发,弩箭破空而出,八十步外,冲过来的人群,一人应声而倒。

  他们没有着甲,穿得破破烂烂,但手里,拿着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刀枪,弓箭。

  “不是赵军!”张任吼道。“是土匪!”

  说话间,下头的羽箭嗖嗖地射来,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亏得两人身上甲胄不错,而对手又没有神臂弩,克敌弓这样的强弓,也没有破甲箭这样的高级货,否则两人只怕早就饮恨了。

  不过现在也好不到那里去,看起来就像是两只刺猬。

  下头的人射不死他们,他们却是一箭一个。

  只是神臂弓上弦需要的时间有些多。

  张任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如同洪水一般淹了过来。

  “今日死在这里!”张任心头一片冰凉。

  有人在往上攀爬,有人挥着斧头当当地确着哨楼的几根撑杆,哪怕鲁河张弓又射死一人。

  咣当一声,土屋的门被打开了。

  当头一人,手握斩马刀,一步跃出,呀呔一声大喝,身子半旋,斩马刀借着腰力被双手抡动,上头的张任便看到了一道眩目的半弧闪过。

  连惨呼都没有,哨楼之上的张任便看到一个家伙从腰往上到脖颈处被削掉,然后余力未尽又顺势平掠,另一个人的脑袋便也飞了。

  月光之下看不到那喷溅而出的血的颜色,但张任知道那必然是嫣红的。

  那是什长!

  平常那把被布缠绕着的斩马刀,此刻终于取下了布套子,露出了他的真容。

  而在他的身后,又是数名士兵顶盔戴甲而出,四名长枪手,两名刀盾手,两名弓箭手。

  事实上,这个什,还有两名刀盾手,便是此刻还在哨楼之上的鲁河与张任。

  刀盾手在前掩护长枪手,弓箭手在后放箭,至于什长,是不需要掩护的,平常他都是在最前头替刀盾手开路的。

  刀光闪烁,每一次劈下,必然带起一蓬血雨,长枪吞吐,每一次出击,总是会有人惨呼倒下,刀盾手倏进倏出,每一次进击,都会让对方付出一点代价。

  一时之间,张任突然觉得这个场面,居然充满了美感,一种暴力的美感。

  “冲散他们,冲散他们!”袭击的人群之中,有人大声吼道。

  这是一个行家,一眼便看出这个军阵虽然很小,但却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不冲散他们,便无法击败他们。

  鲁河顾不得哨楼已经摇摇欲坠了,举弓对准了这个喊叫的人。

  崩的一声响,那人却似乎是早有所觉,弦响之时,他已经离开了刚刚的位置,一个倒霉鬼替他上了西天。

  那必然是一个匪首。

  他猛冲上前,周围的土匪纷纷让开。

  一声怒吼,手里的大棍劈头砸下,与什长的斩马刀相撞,火星四溅之下,匪首倒退数步,什长的攻势也终于被停滞了下来。

  匪首再次冲了上来。

  “切开他们,切开他们!”匪首狂吼道,几乎是喊一个字便是一棍。

  流匪们悍不畏死地冲了上去,以生命为代价,生生地将军阵给冲散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哨楼终于塌了。

  张任与鲁河抢前一步,跳了下来。

  落地,挺身而起,背靠背而立,两人手握横刀,努力地向着什长靠近。

  “向我靠近,向我靠近!”什长一边挥刀,一边怒吼。

  眼角闪过刀光,张任下意识地向侧前方踏出一步,那一刀便斫在了他的背上,一股大力传来,他踉跄向前,却是依着平时的训练,反手一刀向侧后捅去,耳中传来卟哧一声,手上便有温热的感觉,抽刀,对方惨呼一声,扑地便刀。

  不等他再举起刀来,侧面又是一枪捅来,举臂一挡,火星四溅,臂骨剧痛,但那长矛却是被这一挡之下,斜斜向上刺出。

  不等对方长枪收回,张任已是跨前一步,刀并不举起,只是从下方向上撩了起去。

  然后张任便看着这个人从肚子到肩膀,被自己开了一个大缝,鲜血狂飙而出,喷了他一身。

  连杀两人,张任只觉得口中干涩的厉害,他想喊,声音却哽在喉咙之中喊不出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很怕,君子远疱厨,以前他连鸡都没有杀过一只,现在却连杀了两人,而且还没有任何的感觉。

  “王启年!”耳边传来了什长的呼喊之声,张任一惊之下转头,便看到队里的箭手王启年被三根长矛捅进了身体,其中一根,恰恰便是从肋下的甲叶缝隙之中穿过去的,这一下,可就要了命了。

  “杀!”这一刻,张任突然爆喊了出来。

  熟悉的人倒在了自己的面前,这让他无法忍受。

  踏前一步,身子略侧,闪过两根长矛,一刀斩下,矛杆被砍断,反手再撩上来,又是两人倒地。

  这样的肉搏,两名箭手是弱点。

  他们平素更多的时间是练习远射而不是近身搏击,即便是张任,对上他们两个也可以以一敌二。

  张任虽然以前是公子哥,但从小生活好,身体却养得极是强壮的。当他把一身肥肉都练成了键子肉的时候,爆发力是相当惊人的。他身高八尺有余,换作今日,便是近一米九的身高,在这个什中,他普遍要高人一个头。

  此刻目睹了王启年的死,张任却是发起狂来。

  他要去救另一名弓箭手周义。

  然而他还是去晚了。

  周义被一棍子敲在了头盔之上,整个脑袋都打没了。

  张任只来得及把那个打闷棍的家伙的脑袋给削掉。

  “靠近,靠近!”

  “靠近,靠近!”

  张任的突然爆发,使得被冲开的士兵终于再一次汇合。

  短短的时间,却几乎是人人带伤了。

  虽然都着甲,不怕刀砍,但却怕枪捅,更怕重兵器的砸。

  盔甲不坏,但盔甲里头的肉体却是受不了这样的震荡的。

  但敌人却终是胆寒了。

  他们人虽多,但却没有甲胄,更兼气力不足,在看到剩下的宋军又汇合到了一起之后,他们似乎是失去了再战的勇气,缓缓向后退开,虽然还围着宋军,却是再也不敢上前了。

  双方一时之间,竟然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虽然怕,但却并不退。

  “这些人是赵地的土匪。”什长呼呼地喘着粗气,身上嘀嘀哒哒地往下滴血,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时间慢慢地流逝,张任只觉得自己的腿脚都快要站麻了,握刀的手几乎要失去了知觉,如果不是大家背靠背站着,自己绝对要倒下去。

  天空露出了第一缕晨曦,天亮了。

  而对面的流匪这个时候终于也动了,他们分出了一部分人,绕过了宋军,从土屋的窗户里爬了进去,旋即,从里面扛出了数袋粮食,腊肉,连那两只抓回来的兔子也没有放过。

  这伙人本来是想抢粮食,还想杀了这些宋军抢他们的甲胄与武器弓箭的,宋军的这些装备,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神兵利器。

  只可惜,他们没有想到点子这么硬。

  眼下,却是只想弄点粮食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牺牲

  不管那朝那代,基本上都是禁弩不禁弓羽,禁甲不禁刀枪。

  原因就在于弩是提前上好弦的,准头好,力量大,而且不好防备。

  而甲胄则威力更大,穿上甲的一个士卒相对于未穿甲的人,差不多就相当于一个人形坦克一般横冲直撞。

  今夜这一战,十名全副武装的宋卒对上近两百赵地流匪,以死二人的代价,当场斩杀数十名流匪,杀得对方寒了胆,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宋军全身披甲。

  你砍我一刀,冒一溜子火星,我一刀斩你,马上就送你去了地府。

  所有一个人的家里,要是拥有了超过五副以上的盔甲,定你一个谋反罪,那是一点儿也算不得冤枉的。

  对手虽然咬牙切齿,但却无可奈何。

  本来想干一票壮大自己的实力的,却不想一战之下,实力倒是折损大半,以后在赵地,扛这支旗子的流匪,就要叫不上号了。

  但这只能怪自己,以为宋军的战斗力与赵军差不多,又大刺刺地在荒效野外只派十个人驻守,所以便想来捡便宜。

  赵军就不敢这么干,他们只会缩在城池之中,即便出来,也是成群结队一大票一大票的,根本就无机可乘。

  宋军的战斗力与赵军的战斗力,当真有天壤之别。

  其实这些流匪不知道的是,除了装备之外,这些宋人的战斗力之所以如此之强,还有很多隐藏在背后的制度上的原因。

  这就不是这些大字识不得一斗的流匪们所能理解的了。

  流匪们缓缓地退走。

  留下了一地的尸首。

  太阳已经出来了,流淌的鲜血慢慢地凝固,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正在慢慢地变成紫黑色,不知从那里飞来了好多的蚊子,嗡嗡地落在那些紫黑之上,乌泱泱一团一团的。

  看着流匪走远,背靠着背而立的八个人,终于是腿一软,不约而同地坐到了地上。

  不仅是体力,便是精神之上,他们也到了一个极限。

  大敌当前,还能强自支撑,敌人一走,整个人便完全松懈了下来。

  张任这个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

  刚刚那些刺在身上的枪,砍在身上的刀,打在身上的棒子所造成的伤害,终于显现了出来。

  老什长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也不管所处的地方血糊刺拉的,更懒得理会头枕着的就是一个流匪没有了脑袋的尸体,张任的耳朵边,只能听到老什长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毕竟三十六七岁了,比不得二十出头的小年轻。

  “张秀才,还爬得动不?”老什长问道。

  “行!”张任咬着牙站了起来。

  “还爬得动,就把王启年和周义拖到屋里头去。”老什长道。

  “好!”着起来的张任,这才发现,除了自己,其它几个人,似乎都伤得不轻。

  “看啥看!”老什长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了,“要是老子有你这个体格子,早就把那伙子人杀光了。”

  的确,老什长比张任足足矮了一个头。

  八尺有余的张任,别说在这个什,便是在整个战营之中,也是属于鹤立鸡群的存在。

  张任嘿嘿一笑,觉得老什长似乎也没有说错。

  “不过你也不错了。”老什长躺在那里,瞅着张任道:“第一次作战,虽然对手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土匪,但你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鲁河第一次打完仗,砍完人后,两条腿跟面条子似的,是我拖着回去的。”

  “老大,打人不打脸!”同样躺在地上的鲁河,不满地道。

  王启年死了,周义也死了。

  但老什长和鲁河他们,并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

  这些年来,迎来送往,每一场战争,都会有熟悉的兄弟离去。

  对他们来说,这些事情太平常不过了。

  人总是要死的。

  就看死得值不值得而已。

  没有什么好悲伤的,

  也许,下一回,死的就是自己了。

  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

  张任拖着王启年的尸体往屋里走。

  他还好一些,只是脸色白得吓人。

  周义就惨了一些,脑袋直接看不见了。

  将两人放在大通铺之上,张任鞠了一躬,走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外头的兄弟们脸色似乎都很难看。

  老什长已经翻了过来,将一侧耳朵贴在地上。

  “怎么啦?”

  老什长看着张任,突然一笑道:“张秀才,交给你一个任务。”

  “啥?”

  “骑上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驻地,告放钟将军,敌人来了。”老什长指着一边草棚子之下唯一的那一匹马。

  “哪来的敌人?”张任愕然。

  “马上就要来了,不,已经来了!”老什长怒喝道:“快走,骑上马,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跑,不要回头。”

  张任也感觉到了,地面在颤抖,然后,他看到,远处太阳升起的地方,一道黑线出现在地平线上,把刚刚露出了一道弧线的红彤彤的太阳都挡住了。

  那是敌人的骑兵。

  “一起走!”他大叫起来:“快起来,一起跑!”

  “跑个锤子!”老什长叹了一口气:“要是没受伤,气力足,我们当然会跑,距咱们这儿不到十里路,便有一条河,往河里一蹦,就能逃出生天,可现在,我们怎么跑?老子从军十年,杀人无算,身上受过很多伤,可没有一处是逃跑的时候被人从背后砍的。”

  “老什长!”

  “滚!”老什长怒喝道:“你以后当了大官儿,别忘了照顾我们这几个老兄弟的后人。快滚,想跟我们一起死吗?”

  张任抬头,看着远处滚滚而来的骑兵,不仅有赵军,竟然还有辽军的旗帜,而那些刚刚从他们这里逃走的那些流匪,此刻正在亡命奔逃,却被那些人纵马赶上,一刀一个地斩杀在当地,更有的,被辽人抛出绳套套中,然后纵马飞驰,被套中的人,如同一只风筝一样地被放飞到了空中。

  张任一咬牙,跑过去解下战马,翻身上马,再度回头,却见老什长他们正互相扶持着向着土屋子里走去。

  “一边跑,一边卸甲,这样战马跑得快一些!”老什长大声吆喝着。

  “我晓得!”张任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声回应道。

  土屋之中,老什长拍了拍躺在通铺上的王启年与周义的尸体,笑道:“咱们一个地儿出来的,今日也要一个地儿埋在这里了。”

  回过头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几人,道:“我让张秀才跑,你们都没意见吧?只有一匹马,谁能骑上跑谁就有最大可能活命。”

  “没意见!”鲁河笑道:“咱们粗人一个,秀才公死了可惜。”

  老什长点点头道:“我这也是有讲究的,张秀才这人虽然出身高,但却没啥架子,跟咱们相处得,没有瞧不起咱们,这家伙打起仗来,现在也是一把好手,这样的人只要不死,迟早是要高升的,咱们都是些泥腿子,逃出去能干啥,帮着其他兄弟家里种田吗?”

  屋子里几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秀才公逃出去了,以后当了大官,不会忘了是今日咱们兄弟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他的,到时候他只要小小的提携一下,咱们的后人不说飞黄腾达,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懂我的意思了吧?”

  “老大,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听你的,现在当然也听你的。”

  “不听也不行罗,敌人来了。”凑到窗户跟前看了看,老什长骂道:“格老子的,还有辽人。操家伙,兄弟们,跟他们拼罗!”

  隆隆的马蹄声传来,一柄柄飞抓飞了出来,落在了土坯屋顶,然后伴随着笑声,屋顶的茅草不翼而飞,旋即连房梁也被扯走。

  老什长不为所动,举起手中的神臂弩,抬起,射击。

  崩的一声响,一名骑兵应声落马。

  外头传来了辽骑的喝骂之声。

  “狗日的,真当老子们是泥糊的?萧博被砍脑袋也有老子一份呢!”老什长得意洋洋,一伸手,身后又有人递给了他一柄上好弦的神臂弩。

  瞄准,射击。

  又是一骑落马。

  然后便迎来了暴风雨一般的还击。

  不大的窗户内,老什长能看到的便只有密密麻麻的羽箭,他赶紧缩了回来。

  十好几支羽箭透过窗户射进了土屋。

  “好险!”贴墙站立的老什长,还有心情冲着屋里几个做了一个鬼脸。“宰了两个了!”

  说完这句话,外头传来蓬的一声响,老什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大!”

  鲁河一惊,伸手握住了老什长伸出来的手,用力一拉,老什长向前一扑,背后,一柄长枪正从土墙之上缓缓地缩回。

  这一枪,竟然透过了土墙之后,又扎穿了老什长身上的盔甲。

  “要死了!”老什长嘴里沽沽地流出鲜血:“好厉害,咱们打不过他!”

  能有这份本领的敌人,这屋里头,的确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鲁河,缸里有油,最后不行了,别忘了点一把火,咱们砍了辽人的脑袋做了京观的,可别让他们把咱们的脑袋也砍了垒起来。没了脑袋的鬼,回到家乡,亲人会认不得的!”老什长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整个人一挺之后,便全都松软了下来。

  张任骑在马上号淘大哭。

  回头,早已经看不到哨所的影子了,但那一股股冒起来的黑烟却直冲天际,仍然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老什长他们都没有了。

  我会替你们报仇的,我会替你们报仇的!

  他在心里不停地呐喊着。

  七月十五,中元节。

  比江宁朝廷预计敌人有可能的进攻时间早了一个月,齐国,赵国两处辽国附庸政权一齐发动了进攻,楚丘和考城方向,曲珍与刘豫各自聚集了约两万兵马向着宋军发起了突然的进攻。而作为他们进攻前驱的,居然是辽国骑兵。

  正是因为辽国骑兵的突然出击,使得宋军前线很多地方没有能及时地作出反应,损失颇大,不得不缓缓后撤。东线宋军退回到了睢县附近才稳住阵脚,北线则退过了汴渠。

  江宁府,石头城,首辅公厅。

  萧诚站在巨大的地图之前,两个红色的箭头,代表着敌人进攻的方向,兵部左侍郎杨万富正在向在场的大佬们讲解双方的对阵形式。

  “辽人为前驱,利用辽人骑兵强大的机动性,打了我们一个出其不意!”萧诚道:“这一点倒真是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之外,耶律珍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对手。”

  一直以来,大宋这边都认为辽人会驱策伪齐伪赵为先锋,来消磨宋军的实力,但这一次,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以精锐的辽军骑兵为先锋,然后伪赵伪齐军队再缓缓跟进。

  “伪赵伪齐这一次配合默契,两路进兵已经超过了半个月了,却仍然齐头并进,没有那一支冒出头来,这让魏武原来准备集中力量打击其中一支的计划破产了。”杨万富道:“耶律珍这一次是准备步步为营,缓缓推进,下官估计,接下来辽军骑兵只会作为机动使用,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冲锋陷阵了,必竟我们已经缓过劲来了,再故技重施,那就要尝到苦头了。”

  “我们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兵力不足!”杨万富直接道。“募兵法才刚刚实施不到半年,新招募的兵员普遍性的战斗力不强,如果此时便送他们上战场,损失会很大。所以首辅,我建议,调天南军、天平军以及一万两广刘益国麾下军队北上作战。这一次的作战,肯定是长期而且艰苦的,只要挺过了这半年,我们的新军便可以陆续补上缺口了。”

  “天南天平以及两广主力都走了的话,南边的状况?”

  “首辅,云贵两广诸地,募兵法实施较早,这几支部队走了,便是单靠那里的团练、保甲也足以维持地方治安,至于边境之上,嘿嘿,我们不惹事,他们已经谢天谢地了。便是那些开拓团,已足以震慑周边小国了。”

  “那就如此办吧!”萧诚转头看向吕文焕:“吕尚书,先调这几支部队北上,另外,石从明部也要做好准备进入京东区域作战,来而不往非礼也。刘豫想打,咱们便让他遍地开花!”

  第六百四十九章:所谓开拓团

  对于刘豫、曲珍居然敢主动来犯,小官家赵安表示很愤怒。

  他认为已经被大宋打成了落水狗的这两个家伙,难道不应该乖乖地缩在龟壳里,等着大宋去敲门吗?

  居然还反客为主了!

  “既然是狗,哪里能自己作主呢?”陪着赵安蹲在田埂边,萧诚笑着解释。“狗主人要他们向东,他们就得向东,要他们往西,他们也不敢不往西,除了呼扇耳朵摇尾巴,他们还能做什么呢?而且这一次啊,很明显统筹指挥的是辽人,就更由不得他们了。”

  看着萧诚把两只手放在耳边摇晃着,赵安不由得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好的人不做,偏生要当狗!”

  “没法子,有的人,比较贱!”萧诚道:“去年一个暖冬,今年北方整个遭灾,几个月没有下一滴雨,欠收,绝收已经成了事实,相反,我们南边的情况便要好得多了,即便是也受了旱情影响的一些地方,也因为预防得早,再加上水利工程的遍地开花,收成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

  “北方没了收成,他们就要来抢我们?”赵安生气地道:“要是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早早地便兴修水利,打凿深井,又岂会绝收?”

  “强盗,便是这个样子的。”萧诚点头道。

  事实当然也没有这么简单。

  曲珍也好,刘豫也罢,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只是他们没法子大规模地做。

  大宋大军压境,时刻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存,他们不得不维系大量的军队来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作为儿政权,对于辽国爸爸的要求,又不敢稍有违逆,该上交的贡赋,那是一文钱也不能少的。

  而这需要的大量银钱怎么来呢?

  自然只能刮地皮。

  明知道这样是饮鸠止渴,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幻想着能一举击败宋国,稳定住军事形式,到了来年,说不定一切便会好起来的。

  当内部的矛盾积压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喧泄的口子把这股子戾气放出去,否则就像是一个火药桶,一旦爆炸开开,那是会让他们炸得粉身碎骨的。

  战争,便是一个最好的法子。

  如果能打赢,那便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南边没有受到旱情的多大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南边哪怕是边境之上的那些区域都在迅速地恢复往日的繁荣。

  所以,

  去抢。

  而这一次抢劫的行动,还得到了辽国镇南王耶律珍的大力支持,上万辽军分成两路,分别协助齐国与赵国作战,更让曲珍与刘豫长了几分胆子。

  其实,耶律珍也是担心这一次不帮忙的话,曲珍和刘豫,特别是曲珍政权,一旦垮台的时候,引起了连锁反应,对于大辽的统治不利。

  像原河北路,反抗辽国统治的行为,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真让宋军彻底击败了曲珍,拿回了故都开封,那这些各地的反抗军还不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吗?

  “不打,饥民都能把他们撕碎,打,还有一丝的可能性赢,所以,自然便要来赌一把!”萧诚道。

  “让所有人吃饱肚子还真是难啊!”赵安突然叹了一口气:“前几天师傅您拿给我看的那些统计数据,让我真是吃惊,我们已经这么努力了,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吃不饱饭呢?”

  “日子正在一天天变好。”萧诚道:“阳光再灿烂,也还有照不到的阴影呢!”

  指着面前那些已经在变黄的水稻,萧诚接着道:“像官家您培育的这安民2号,不是预估今年的亩产可以破五百斤吗?只要这样的工作,持续不断地做下去,亩产节节上升,那么每年出产的粮食就会越来越多,饿肚子的人自然也就会越来越少了。”

  “当然,我会培育出更多更好的品种来。”

  “不仅仅是稻种啊!”萧诚笑道:“在您的带动之下,如今不仅仅是司农司,各地的农官们,也都是兴起了一股培育优质种子的风潮了。麦子,高梁,小米等,今年都有新的品种出来,不说别的,光是去年司农寺着重培育的大白菜,今年便能大规模地种植了,一颗大白菜,可有四五斤重呢!”

  “民以食为天,只要有了吃的,这天下事,便定了一大半!”赵安兴奋地道:“师傅,我觉得,但凡是培育了新品种,好品种的,朝廷要不吝赏赐。”

  “这个是自然的。”萧诚点头道:“要钱给钱,要官给官,要爵位给爵位,只要他们能拿出让我们满意的东西。”

  赵安开心地笑起来,伸手掐了几粒稻子,在手里用力搓着,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做起这些事情来,却是熟练得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稻子的饱满程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师傅,前两天听杨侍郎说到什么西南方的开拓团,那是怎么一回事?”将几粒生米放在嘴里嚼着,赵安问道。

  “所谓开拓团,其实就是一些豪绅人家组织的私人武装,他们深入南方,去寻求财富!”萧诚指了指离田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道:“官家,咱们去那里坐着说。”

  回到亭子里坐下,刘凤奎早就替二人准备好了解渴消暑的饮子。

  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饮子,刘安不解地问道:“我记得师傅对于私人拥有武装这种事情,一向是深恶痛绝的,早年在西南,便毫不留情地大力打击那些地方武装的。”

  “在国内,他们拥有私人武装是违法的,是必须要大力打击和铲除的。”萧诚悠悠然地道:“但是在境外嘛,就没有这个限制了,毕竟咱们大宋的律法,现在还管不到境外去。”

  刘安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

  师傅的意思大概就是说可以去祸害别人,但不许在国内生事。

  “开拓团是从去年开始出现的。”萧诚道:“基于两个原因。原本我、罗纲、岑重等人的规划,是准备三路联合,经略安南区域的,可是没有想到,辽宋之间的这一场大战,让我们的所有计划全都泡了汤。原本准备向南的军队,不得不全部北调,成为了抗击辽国以及伪赵伪齐的主力军。”

  赵安点头:“这是没法子的事情,要是没有师傅的当机立断,只怕连现在这半壁江山,当时也要保不住了。”

  “官家,这样一来,我们经营了数年之久的安南局面,便毁于一旦了。”萧诚有些失落:“原本我们扶植的几个安南的代理人,眼见着大宋被辽国击败,我们全线北上,他们再也没有了压力,却也是当机立断,反水了,与我们所有的协议全都作废,甚至还反戈一击,把我们在当地的许多利益全都给一口吞了。”

  “可恶!”赵安大怒。

  “是啊,但前两年,我们实在是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萧诚道:“便也只能放任不管了,即便是这两年,朝廷也没有余力再往南方作出探索。因为我们经不起一场失败了。”

  “所以便有了开拓团?”赵安恍然。

  “也不仅仅是如此!”萧诚接着道:“朝廷这一次的政改、军改、税制改革,在很大程度之上,是剥夺了相当一批人的根本利益的,而这些人,在以前,却是大宋这棵大树的根基。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过去的根基到了现在,却变成了我们继续前进的阻力了。如果真要连根拔起的话,倒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做,还是会伤到己身的。”

  “所以要祸水东引?让这些戾气有一个渲泄的地方?”赵安追问道。

  “不错,这些势力,有钱,有人,我们给他们一条出路,一个名义,让他们去外头探索、去征服。”萧诚道:“只要是他们在外头拿到的,我们都承认是他们的合法收入,并且受到大宋的保护。”

  “在境外,我们怎么保护?”

  “只是留下一个由头!”萧诚解释道:“如此一来,如果他们在外头受到了欺负,等我们回过气来了,有了余力了,便可以利用这个借口去干涉了。”

  “这样的开拓团多吗?”赵安问道。

  萧诚看向刘凤奎。

  刘凤奎笑道:“回官家的话,据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如今一共有二十八家开拓团,组织了近五千余人在往南方开拓,可不仅仅是安南,还有暹罗、蒲甘,其实还有走海路的,去了爪哇、琉球、还有倭国等地,不过海上对开拓团的要求更高,到现在,也不过四五家而已。”

  “这么多?”赵安惊讶地问道:“可是首辅,这些人如果留在国内,一起对付辽国不更好吗?”

  “他们留在国内,就是祸害。”萧诚道:“但让他们去了外头,便有可能是功臣!官家早先时候问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司公他们搞出来的,但我都容忍了下来是为什么,其实道理就在这里了。”

  “我知道师傅是相忍为国。”

  “倒也不全是如此!”萧诚道:“这些人那怕是一头生了病的狮子,但也是狮子,你把他逼急了,他是真要咬人的。我们是万万经不起内讧的,虽然我有绝对的把握获胜,可这样一来,我们北伐的时间,起码要往后推个十年二十年的。相比起这个代价,我情愿各退一步。”

  “这也是您让司公全身而退的原因?”

  “不仅仅是司公,还有刘明义他们这些人!”萧诚道。“现在,他们手里掌握的这些力量,都向外发散了,他们得到了财富,其实也就是咱们大宋得到了财富。因为有了钱,他们还是要回大宋来花,来享受,抢到了物资,还是要往大宋销售,甚至抢到了人,也只有大宋吃得下!”

  “抢人?”

  “不错!”刘凤奎在一边补充道:“他们在外头掠夺人口,然后贩运回大宋,现在我大宋在西南之地,还是缺乏大量人丁劳力的,想从江南人口众多之地往那里迁徙,但收效甚微,那里的矿山,种植园,工坊,甚至于屯荒,都需要大量的人丁。”

  “刘公公说得太客气了!”萧诚道:“答案其实很简单,如果是雇佣大宋人的话,薪饷包括其他各类权利都必须要有保障,那怕是因罪发配到那里去的,那也是大宋人。但这些从外头掳掠来的,没有大宋户藉,在那些矿主种植园主的眼里,他们便不算是人,只能算是大牲口,只需要给口吃的就行,这成本,可不就一下子下来了吗?”

  “有伤天和!”赵安眼中露出不忍之色。

  “眼下却也只能如此了!”萧诚道:“等到我们北伐成功之后,自然便要回头来处置这类事情,官家,事情有主次,有轻重缓急。”

  赵安默默点头。

  “官家,像去年冬天运到江宁的那批香米,便是开拓团从蒲甘弄回来的,在边境榷场交易,然后一路运到江南,这么远一路运过来,其价格也只与我们本地大米持平!”刘凤奎道。

  “为什么如此便宜?”

  “因为那些开拓团的这些商品,都是他们抢来的,没有任何成本!”刘凤奎道:“我们付给他们的每一文钱,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净利润。”

  “在外头,他们顶盔带甲全副武装是强盗我们不管!”萧诚道:“但他们只要进入大宋境内,就必须给我卸甲弃刀,换上长袍,戴上儒冠,行走坐卧之间尊大宋礼仪。”

  “他们会不会生事?必竟他们是被师傅您逼出去的。”

  “起初,或者有些怨气,但现在嘛,只怕已经是乐不思蜀了!”萧诚哈哈一笑:“再说了,这些人在外头虽然会联合起来,但彼此之间,仍然会勾心斗角,利益分配不均,回到国内,那牵绊就更多了,翻不起大浪。而且刘公公的皇城司和监察院的知秋院那边,可是一直盯着他们的。但凡有什么不好的动向,都会第一时间掐灭。”

  “他们的存在,还让我们国内的武器销售上了一个台阶!”萧诚接着道:“今年上半年,我们的武器工坊的出货,便已经达到了去年全年的量,而这又反向推动了我们的铁矿以及治炼作坊的大发展。”

  第六百五十章:把自己打造成一颗钉子

  朝廷争斗之中,江南派系的确是输了,但他们在地方之上的根基,却仍然强大无比。

  基于宗族力量盘踞地方的江南,在民间有着强大的基本盘。

  数百年的经营,早已经是尾大不掉。

  利用土地、纺机、桑山这些基本物资,将无数的人和他们绑在了一辆战车之上。

  像江宁,便有二十万人左右的人,靠着纺织业吃饭,放眼整个江南,人口便更多。真要与对方完全变成了对方面,不说别的,只要这些人掌握的这个链条之上有一环给你弄出一些问题来,整个上下游生意便会会都停滞下来。

  而靠这个生活的人,是要吃饭的。

  几十上百万人的生计突然有了问题,那影响可就大了。

  所以,明明大获全胜,但萧诚也不得不允许司军超他们全身而退。

  事实上,在大宋过去的朝廷政争当中,不赶紧杀绝,倒也是一种习惯,输了的,只不过是远窜实边而已。

  很少有人举起屠刀,将政敌给干掉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场的胜利者,会不会还是自己?

  自己要是举起了刀子,那下一次自己人败了呢?

  这条规矩是在崔昂当政的时候被坏了的。

  但在江南,司军超他们觉得还是可以与萧诚达成这种默契的。

  萧诚胜利了,但并没有远窜他们,原本司军超已经做好了去岭南钓鱼的准备了,但如今在江宁,仍然还有司军超的一席之地,虽然不再是次辅了,但宫中但凡举行一个什么宴会,他还是坐上宾,首辅萧诚还时不时地派人来与他商量一下某些政策。

  开拓团便是萧诚给司军超出的主意,然后由司军超组织实施的。

  像这样的开拓团,西南一系早就干了两年了。

  在萧诚率部北上的时候,这项开拓行动便开始实施。

  萧诚很清楚,当他们全部离开之后,安南之局必然会有反复。

  所以,他让西南那些豪绅们,组织了这样的开拓团进入安南,不求他们能维持局面,只想让他们把安南继续搅乱,绝不能让这个地方缓过气来。当年黔州下的那些羁縻州土司酋长们,被萧诚压制了多年,现在萧诚不但放开了他们,还授给了他们利剑,他们自然是兴冲冲的带着人便出发了。

  对于萧诚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举两得呢!

  这些开拓团,有的发了大财,有的却运气不好,在与当地的斗争之中失败了,尸骨无存。

  不过对于朝廷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相反对于云贵两广这边的地方治安,还更有好处。

  今年,江南派系的人加入了。

  与西南那些开拓团因为被萧诚压制多年而实力有限不同,江南这些开拓团可就财大气粗了。

  不过一年时间,这些开拓团便在外头抢掠得了大量的财富。

  这也是萧诚说他们乐不思蜀的原因所在。

  在江南,的确很赚钱,但不管他们势力如何大,总也不宁遵守一定的规矩,因为彼此之间还有牵制。

  现在他们踏出了国门,却猝然发现,只要手里的刀子够锋利,那么规矩便不复存在。

  江南派系的领头者们,也觉得现在既然丢了权,但在另一个地方捡起钱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补偿。

  而往南的开拓团在赚到了大量的利益之后,原本做海上生意的那些人,便也意动了,于是一支支海上开拓团便也成立了起来。

  只不过想走海路,所要付出的成本就大上很多了。

  一般的家族还承担不了。

  而郑家,作为这条道路之上的领头者,也给了某些家族很多切实的真诚的帮助,使得这些家族顺风顺水地踏上了这条血雨腥风之路。

  郑家的开拓团利益根本点在倭国,而司家与徐家的联合开拓团,如今正在爪哇肆虐呢!

  萧诚现在最需要的,便是稳定。

  只消稳定了,朝廷制定的政策才能落到实处。

  政策落到实处,才能产生实际的效果,才能让国家一点一点的真正的富起来,才能让兵马一天比一天的强大起来。

  大宋与现在的辽国相比,无疑只能算是一个小弟弟。

  但只要小弟弟足够坚挺,就像是一枚倒立在地上的锋利的铁钉,辽国这只庞大的天残脚在踩下来的时候,就要认真地考虑会不会被铁钉子将脚扎一个对穿。

  萧诚现要要做到的,便是这一点。

  然后,才能谈到北伐。

  中国历史之上有很多被吹嘘的盛世,可即便是这些盛世,也是有着大批的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的。

  粮食,永远都是不够的。

  有时候所谓的丰收,也不过是一隅之地而已。

  放眼全境,眼下出产的粮食,还远远不足。

  别看眼下江宁附近的数十个大仓里都装得满满的,粮价也被压回到了不到十文钱一斗,但在很多较远的地方,照样有人吃不起。

  因为道路交通的原因,即便有粮,也运不过去,运过去了,价格也上涨到穷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程度。

  穷山恶水出刁民。

  吃都吃不饱了,要饿死了,不造反还能干什么呢?

  所以粮食,一直便是萧诚最为关注的点。

  生产出更多的粮食,改良更多的农作物,是朝廷的重中之重。

  农为根本,无农不稳这些经验,是历朝历代用鲜血和生命总结出来的经验。

  可是江南之地,因为丝纺织业的利润太大,大量的农田被改成了桑田用来种植桑叶,养蚕纺丝织绸,这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而江南缺粮又会推高整个大宋的粮价,所以萧诚只能将把目光盯上两湖,两广。

  湖广熟,天下足,萧诚可是牢牢记着这几句话呢!

  只是眼下湖广虽然已经在被大力开发了,但是距离他想要达到的湖广熟,天下足这个目标,可还是天差地远呢!

  比起北方那些豪绅权贵们拼命地兼并土地导致大量农民失地不同,在这些地方,其实还有大量的土地没有被开垦出来。

  这些地方现在最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丁。

  所以现在萧诚在这些地方的土地政策就是,鼓励大家开荒。

  鼓励有钱人家以大农庄的形式来占有这些土地。

  大宋的农业税,一直都很低。

  十抽一而已。

  到了萧诚掌权时代,农业税便以亩为单位给固定了下来。

  一亩二十文的农业税。

  你一亩产粮三百斤,只要二十文,你一亩产粮六百斤,也只要二十文。

  这便能促使农民想法设法地去增产增收。

  过去那种望天收的种植态度自然而然地就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家开始了精耕细作,开始了对优质种子的渴望。

  在两湖两广,萧诚现在是一点儿也不用担心土地兼并的问题。

  或者那是以后的朝廷要考虑的问题。

  现在萧诚,只希望有更多的土地被开发出来。

  而这些大农庄的兴起,也让开拓团的奴隶贸易更加的兴盛起来。

  以萧诚为首的江宁朝廷对此装聋作哑。

  只要你不把大宋人当奴隶卖了去,便是可以接受的。

  这些大农庄,需要大量的人去劳作。

  同大力地鼓励开垦荒田,增收增产的农业政策相比,在商业之上,萧诚的步子就迈得更大了。

  大宋的商业政策本来很宽松,到了萧诚这里,更是彻底放开了经商的限制。

  不再有过所这样的东西存在了。

  在大宋辖区之内,任何人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每一个大宋的公民,都会有一个由专门机构制作的小木牌牌。

  这个小木牌牌上标注了这个人所有的身份信息和外表特征,拿着这个小牌牌,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当然,谁要是想伪造这个小牌牌,不被发现则已,一旦发现,立刻便是砍脑袋的下场。

  人员的更加自由的流动,也促进了商业的进一步发展。

  朝廷鼓励经商,经商的时候只要一次的货物价值在十贯以下的,则免收赋税。

  萧诚想要以这种方式鼓励货物的流通。

  对于眼下伪齐与伪赵发起的进攻,萧诚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现在的他,发动北伐战争,大举向辽开战,他的确是有心余而力不足。

  但仅仅是防守住现在的边境线,则是绰绰有余。

  甚至萧诚可以拍着胸脯说,只要他想,现在便可以收复开封,把曲珍这个叛贼送上菜市口一刀砍了脑壳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现在他还不想这么做而已。

  伪赵伪齐的存在,虽然是大宋脸上的一块疤,但同时却也是南方政权与辽国之间的一个缓冲区。

  现在辽国还在驱使着伪赵伪齐向大宋发起进攻,一旦大宋击败了这两个伪政权,那接下来便要直接与辽人对垒,那战争的烈度可就完全不同了。

  萧诚没有信心在这个时候与辽国全面开战。

  前方的军报,每天都在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送到萧诚的案头。

  前线战况已经稳定了下来,进入到了相持的阶段。

  只消进入到了相持的阶段,对方就不可能持久地坚持下去。

  因为他们没钱,没粮。

  辽国给予他们的支持,是有限的,而且是有代价的。

  对于辽国人来说,伪齐和伪赵只不过是一个消耗品而已。

  来自秦凤路和益州路上的奏章让萧诚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益州总督李世隆和秦风路安抚使李淳风两人终于是摆明了车马,不再暖味了。

  或者他们也看到了在江宁朝廷站稳脚跟之后,力量日益强大,已经有了与辽人一搏之力,所以他们也不再骑墙作观望了。

  毕竟真要是投奔了辽人,虽然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但骂名同样也少不了。

  既然大宋这口气已经缓过来了,那自然还是要继续作大宋的忠臣孝子的。

  所以,李世隆派出了一支军队,翻越秦岭,向汉中发起了进攻。

  而李淳风,同时也派出了大军,向占据了部分陕甘路的伪晋控制下的凤翔府发起了进攻,而与此同时,西军坐镇罗兀镇的将领张云生也派兵出横山攻击汾州,一时之间,伪晋竟然遭遇到了三面攻击。

  虽然这种攻击更多的是象征意义上的,但析津府的辽国镇南王耶律珍却不得不作出反应。

  因为他不能做出强硬的反应,不能给予伪晋柳全义大力支持的话,那么这三路进攻,很有可能便由虚变实。

  晋国柳全义一旦遭遇到了全面的失败,其控制下的部分陕甘区域和河东区域丧失的话,则南宋便与西军完完整整的联结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南宋的财力与西军的骁勇善战结合了起来,辽国便会有更大的麻烦。

  所以,相对于曲珍来说,很显然晋地的安危更重要。

  晋国的存在,隔绝了西军与南宋的联系,同时也会让秦凤路上的李淳风三心二意,不会下死力气。

  东部行辕的高迎祥在渡过了最初的一阵子窘迫之后,现在也终于缓了过来。

  活跃在南四湖的钟无凭水军与进入淮河流域作战的石从明水师轮翻出击,让齐国境内风声鹤唳。

  齐地遭灾,又战事不顺,百姓暴动之事,此此彼服,而钟无凭从高迎祥手中获得了大量的粮食之后,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已经不再甘心呆在南四湖中,而是开始在陆地之上建立起根据地。如今已经占有了数县之地。

  因为有水师作为保障,使得齐国的进剿根本没有着力之处,你来得人多了,他上船便跑了,你来的人少了,他便能依仗水师的便利绕到你的后方把你包围起来一口吞掉。

  即便还有数千辽国骑兵在帮着作战,齐国也觉得力有不逮,后力不继了。

  “应当还有一次最后的尝试!”翻看着各地汇集而来的情报,萧诚对吕文焕道:“这一场战争虎头蛇尾是肯定的了,但我想耶律珍一定不会甘心就这样收场,所以,他们选择一个地方,集中手头所有的力量来干一场大的,万一赢了呢?”

  “有这种可能!”吕文焕道:“如果真有这样一场战争的话,那么下官觉得他们会选择齐国腾县,必竟钟无凭在那里已经颇有规模了,这可是深深地扎进了齐国境内的一根刺。”

  萧诚摇头:“不会,他们大规模进攻腾县,钟无凭会跑的,他们得不到什么,可他们大军一撤,钟无凭又会去,劳而无功是很明显的事情,所以,他们一定会选择一处我们无法退让的地方。”

  “睢县!”吕文焕瞅着地图,道。

  “正是!”

  第六百五十一章:严阵以待

  张任牵着骡子,在没过脚背的泥泞之中,沿着乡间蜿蜒的小道艰难前行。

  骡子背上驼着几个人的甲胄,还有一把斩马刀。

  那把刀,曾经是属于老什长的。

  宋军反击,重新夺回了那个小山岗的时候,那间土坯房,只剩下了两面墙。

  扒开了废墟,众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柄深深地插在地上的斩马刀。刀柄烧得只剩下了不到一握,但刀身却因为插在地里而丝毫无损。

  张任要求拥有这把刀。

  营将周全答应了他。

  作为这个什唯一的幸存者,张任在拥有这把刀的同时,自然也要接过许多其他的必须承担起来的东西。

  可以看得出来,九个人的骸骨是挤在一起的,很显然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把大家的身体都拖到了一起,然后才点燃了房子。

  与斩马刀一起被挖出来的,还有九个人的身份铭牌。

  那是每个士兵都拥有的,一个小小的铁牌子铭刻着主人的身份信息,每一块牌子的回归,都代表着一个战士的死亡。

  这是云贵军队的传统。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现在这个传统,已经普及到了所有的大宋军队。

  战争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作为最先与敌接战并且承受了敌人最猛烈攻击的这支部队,减员严重,一千余人的部众,刨开战死的,受伤被送到后方的,能够再度踏上战场作战的,只余下了一半人。

  本来魏武是要将这支部队留在后方看守粮草的,但营将周全扛着数百个战死者的铭牌在大将军辕门外站了一天,最后连在附近养伤的伤兵也赶了过来,有的甚至是被抬过来的。

  最终魏武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不过正面主战场他们肯定是没份儿的呢!

  毕竟只剩下一半能战斗的他们,已经无法独立承担一个方向上的作战任务,分配给他们的任务是去守卫大军的侧翼,防止敌人有可能从这个方向上的渗透。

  魏武其实不觉得对手会从这个方向上来。

  因为这个方向基本上全是山路,极其难行,重型武器是没法通过这里运输的,而一些轻装步兵即便从这里来了,又对战局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当然,他对周全不是这么说的。

  他告诉周全,这里虽然不是主攻方向,但却关系着整个大营的侧翼弱点,如果敌人从这里来了,还有可能深入威胁到大军后方的辎重大营,所以,任务很重要。

  周全不会想到魏武居然会骗他,他很愉快地领了任务,然后就带着他的五百多部下向着目标出发。这其中,还有一些轻伤士兵。

  在周全看来,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他带着部队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牺牲了这么多的战友,但战功却没有多少,这会让死去的战友得不到更多的补偿。而现在全线转入反攻了,正是大把拿军功的时候,如果让他们在后面休息而不参战,那么在战争结束之后论功行赏,他们这个战营,就不会有什么收获。

  这让他们前期的损失,变得毫无意义,至少,对于牺牲的士兵们是这样的。

  只有继续参战,才能拿到军功,然后才有更多的奖赏,然后才能把拿到的奖赏,更多地分给那些死去的人。

  这也是周全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

  一场雨,让行军变得更加地艰难。

  整整一天的行军,终于在夜幕快要落下的时候,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昔日温顺的玛瑙河在汛期变得极其暴躁,暗红色的河水怒吼着自上游冲下来,击打在岸边的岩石之上,飞溅起一人来高的浪花,不时有木头什么的东西重重地撞在岸边,然后又被洪水推开继续一路向下。

  最可怕的,自然是那些不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漩涡,你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出现,但凡是被他们猎中的东西,顷刻之间就会被按下头去再也没有机会浮起来。

  玛瑙河上有一道石桥,这便是他们要守卫的目标。

  用魏武的话说,敌人很可能从这里进军。

  周全看着咆哮的河水以及可供一辆马车通过的石桥,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敌人会从这里来?

  其实整个营上上下下,也充满了怀疑。

  但周全出于对铁脚将军魏武一直以来的崇拜和尊敬,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魏武会骗他,他仍然一板一眼地下令军队开始设立防线。

  一半士兵在距河边里许的地方开始设立营地。

  另一半,则拿着撬棍,镐头走向桥头。

  挖出一块块石头,然后用绳子绑了,几个人吆喝着抬到石桥的正中间,开始砌墙垒。

  在桥上砌好了好几道胸墙之后,又在墙头的两侧开始砌墙,数台弩机将会安置在这些胸墙的后面用来掩护桥面,当然,也可以用来封锁河面敌人有可能的强渡。

  不过看这个河水的汹涌程度,所有人都觉得强渡的可能性根本没有。

  张任现在已经是一个队将了。

  不得不说,在战争之中升官的速度,的确是最快的。

  一个月以前,张任还是一个小兵。

  他这个什战没了,只剩下了他一个。

  然后他被编入到了另一个什中。

  一个月的作战,他从小兵到伍长,再到什长,再到队将,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爬着。

  想要在战争之中迅速升官还是需要几个必备的条件的。

  首先就是你要能活下来。

  其次你要有明确的战功让另外一些活下来的人服你。

  张任都做到了。

  曾经的张秀才,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变成了张屠夫。

  从一个被人斜着眼睛看的新兵,书生,变成了如今士兵们都由衷佩服的老大哥,前前后后,也不过一年而已。

  毡毯铺在了地上,张任靠在石墙之上,掏出一块皮子慢慢地擦拭着他的斩马刀。

  刀柄是新配上去的。

  两尺长的刀身,三尺长的刀柄。

  刀柄上的细麻绳是张任慢慢地一点一点缠绕上去的,这些技巧都是老什长教的,怎么缠才不会让麻绳在关键的时候脱落造成困挠这些东西,以前的张任完全不晓得。

  刀身锃亮,只是麻绳的间隙之中,被填满了一些紫黑色的东西,怎么洗,也是洗不干净的。这些东西把麻绳与刀柄变成了一个整体。

  睢县的宋军大本营里,最高将领此刻早就不是魏武了,东部行辕的大将军高迎祥不声不响地便抵达了这里,他与朝廷一样判定辽军必然会进行最后一搏,而这最后一搏的地点,肯定是在睢县。

  只需要在睢县取得成功,他们便可以顺势直下,威胁到商丘和宋城。

  即便最后拿不下商丘和宋城,但兵锋所至,也能将这一年来宋军在这片区域所有的努力全都毁掉。

  更重要的是,他们将会在这个地方抢掠到他们最需要的东西。

  要知道,当初商丘、宋城等地因为黄淳决定投降,最大可能地保留了这个地方的元气。

  而这一次的战役,因为宋军在前方拼死的抵抗,这片区域顺利地完成了秋收。

  如果能拿下这片区域,他们将获得梦寐以求的粮食。

  名义之上,整个睢县只有魏武统带的白羽军一万左右的军队,但在距离睢县数十里的地方,高迎祥调集的另外一万左右的精锐部队已经默默地等待着战事的爆发。

  这些部队分期分批的抵达,然后悄悄地集结,与此同时,皇城司知秋院以及军队一起开始了战场静默。

  这片区域只能进,不能出。

  而在京东方向,由李严为主的宋军将领则开始了一场战略大欺骗,水师来来往往,似乎是在一船又一船的往沛县方向运人运粮。

  事实上,那些白日里精神抖擞下船的士兵,到了晚上,又从另一个方向上船,然后在白天,重新又回到老地方下船,只不过换了一面旗帜而已。

  似乎宋军准备在京东方向上发起一场大规模的反攻。

  “卢本安这一次将京东方向的辽军步骑全都集结了起来,曲珍更是主力尽出,而且卢本安还从伪齐刘豫那里调来了一万人,对手这一次可算是下了大本钱,五万人马就在我们的对面,分成了三个方向向我们发起进攻。”高迎祥指着地图,道。

  “解宝右路,步骑一万,自杞县而来。陈天松率一万齐国步骑,自宁陵方向向我方发起进攻,而卢本安亲率主力三万步骑,从民权方向而来。开战之初,我部会向后退缩,引诱对方到睢县县城附近再与敌交战,而在我部与卢本安部交战之后,你们便要用最快的速度打垮左右两路的解宝和陈天松,如果能将他们逼迫到向卢本安的中军靠拢那就最好了。”

  魏武与田真都是点头称是。

  高迎祥的第二个要求,可比第一个要求难度高多了。

  打垮对手或者并不难,但要把对手挤压到卢本安统率的中军方向,难度则大大提高。

  高迎祥是想一举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特别是这一次卢本安带来了一万多辽军主力,如果能将这一万多辽军主力吃下,即便是耶律珍也会心痛不已,短时间内休想缓过劲儿来。

  而曲珍如果再么了这一万多精锐,那他的赵政权,便可以倒计时了。

  倒是伪齐刘豫,损失个万把人,还不会伤筋动骨。

  长岭镇,卢本安中军行辕所在,一名名将领纵马从内里飞驰而出,然后奔向各自的部队驻地,这一场集结了超过五万战兵,十万民夫的大决战,使得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

  对面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仍然在京东方向上集结兵力,这让联军上上下下,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卢本安并不开心。

  对于他来说,这一场战事,其实是失败了。

  战前想要达到的目标,基本上都没有实现。

  耶律珍是希望把商丘、宋城这些地方打个稀烂的,而在这个过程之中,能够消灭宋军的几支精锐部队就最佳。

  现在驻扎在商丘的白羽军魏武,驻扎在徐州等地的高迎祥部,都是萧诚从西南带出来的老底子,只要消灭其中的一支,便能让萧诚的势力大减。

  而萧诚的势力被削弱,宋国内部反对他的势力便会乘势抬头。

  这一场战事,既有军事上的目的,也有政治上的目的。

  可现在,没有一条得到实现。

  白羽军员然损失不小,但还远远达不到伤筋动骨,对手军队的坚韧让卢本安惊叹不已。在自己发动的突然袭击之下,最初与自己接战的那些宋军部队的顽强抵抗,使得己方前进的速度完全达不到预期,也让宋军迅速地完成了军事上的部署,将战事拖进了相持阶段。

  这最后的一击,是卢本安想要挽回颜面的一次行动。

  事实上,镇南王耶律珍已经下达了全线撤退的命令。

  在耶律珍看来,一旦战事拖入到了相持阶段,再打下去吃亏的,一定会是联军方面。后勤上的不继,会让联军在战场之上吃大败仗的。

  而像赵国,实在是经不起再一次的大损失了。

  耶律珍还不想损失掉这把刀子。

  但卢本安扣下了传令的使者,悍然集结军队,准备这最后一击。

  耶律珍远在析津府,鞭长莫及。

  只要自己这一仗赢了,那回去之后说什么都有道理!

  要是输了?

  自己当然不会输。

  卢本安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耶律珍是承天皇太后的盟友,而自己,可是承天皇太后的心腹嫡系。

  如今耶律珍是镇南王,而自己则是河北路总督,虽然也受耶律珍节制,但却也不必事事都听耶律珍的。

  这一仗打赢了,自己在曲珍和刘豫两人的面前便更有话语权,有了这二人的大力支持,在南方与耶律珍分庭抗礼也不是不可能。

  想来承天皇太后也乐于看到自己能够从耶律珍手里分走更多的权力。

  说到底,耶律珍虽然支持承天皇太后,但他仍然是帝党,而以卢家为代表的辽国汉人世家,却是彻头彻尾的后党。

  六年之后,帝党必然会想要皇帝亲政。

  而六年之后,承天皇太后也不过三十出头呢!

  权力这东西,握在了手里,谁又愿意放手呢?

  即便是聪慧如承天皇太后那样,也一样脱不出这个桎锢。

  第六百五十二章:乌鸦嘴

  将手里的一枚石籽放在水里洗了洗,然后再对着太阳光照了照,晶莹透剔,极是好看。这样的小石籽,张任已经收集了几十颗了。

  难怪这条河叫玛瑙河呢?

  这一粒粒的石籽可不就是漂亮的玛瑙吗?

  “这石头拿回去请匠人打磨好了,做成手串还是很漂亮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张任回头,便看到了营将周全。“不过请匠人打磨的费用可不低,弄出来成本不比一套金饰便宜了。”

  营将周全起初是万分看不起张任的。

  那个时候刚刚入营的张任,还没有脱去纨绔公子的气息,而且身上残留着的书生酸气,也让周全极不顺眼,要不是看在张任这卖相还挺不错,穿上盔甲往那里一站倒也是气宇轩昂,指不定他还怎地收拾他呢!

  与张任一起入营的另一名官宦子弟马伟,在战事一开始就阵亡了。那家伙一直都没有融入军队之中去,本身又拿着架子一身的傲气,哪怕是被排挤得天天去扫茅厕也不肯低头。

  这样的傲气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没有朋友罢了,但在战争期间,可就要命了。

  大战猝然爆发,不出所料,马伟果然便是那第一批阵亡者。

  即便是张任这样的,那也是老什长故意给了他一条生路。

  当时,老什长不管指派谁骑上马逃走,都是可以的。

  在战争面前,个人的力量,当真是很渺小的。

  哪怕这场战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但张任每每闭眼,都还能想起月夜之下,那些衣服褴褛的流匪们像野兽一样四面八方地围上来,哪怕前面的人被刀砍得支离破碎仍然挤着往前的状况。

  当然,最让他记忆深刻的,还是那无数匹战马奔腾而来的气势。

  那一刻,张任觉得没有什么能够抵挡住这样的攻势。

  但在随后的一场大战之中,宋军步卒又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坚如磐石。

  三个战营,三千出头的将士,组成了三个方阵,以一个倒品字形阵容面对着无数的骑兵的冲击。

  而在他们的军阵之前,只有一些单薄的拒马和鹿角。

  先是遮天蔽日的弓羽,再是啉啉鸣叫的连弩,然后便是步卒硬扛骑兵的冲击。

  大盾当前,长枪如林,战马嘶鸣着轰然撞击上来,作为大刀手的张任,能看到扛盾的士兵有的飞了起来,有的当场便如同烂泥一样委顿在地上,七窍流血。

  但那些冲击的战马,却也被迫停了下来,然后无数的长枪戳了过去,瞬间之间便是人马俱毙。

  对方速度一慢,便是他们这些大刀手出击的时候了。

  人手一柄斩马刀,踏着破碎的大盾残骸冲了出去。

  没有什么花样,只有机械的举刀,劈,举刀,再劈!

  前面的死了,后面的跟上来,仍然是举刀,劈。

  在他们的后方,长枪手紧紧跟上,从他们的身侧,不停地戳出长矛,更后方,弓弩手们拼命地拉动弓弦,将羽箭倾泄到远方。

  人命在这个时候,不值一文。

  即便是像张任这样一个原本很惜命的家伙,到了这个时候,脑子里也没有任何其它的概念,只知道劈,劈,再劈。

  只要没死,便要挥刀。

  不得不说,张任的体格让他在这样的肉搏战中占有极大的优势,别人一刀最多把人劈死,他一刀下去,常常将人分成两片。

  但正是这样的表现,让他从伍长,什长,队正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

  等这一场大战打完,如果不死的话,张任觉得自己可以混一个都监之类的,能够带个百人的队伍了。

  白羽军麾下每个营足足有一千出头的人马,这是常规战营编制的一倍。

  这也是西南军队北上之后萧诚默认他们扩编的结果。

  周全现在就很欣赏张任。

  从瞧不起,到欣赏,也就是打了几场仗而已。

  当初看到张任归来,而老什长等一伙人全都战死的时候,周全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却是痛惜之极的。

  与老什长他们一样,周全也是从广西出来的。

  但几场仗下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什长会让张任逃了。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不死,必然会飞黄腾达。

  自己撑死了,将来也就混个统制之类的,但这个人,前程就不好说了。

  猛将必发于卒伍。

  如果这个卒伍勇猛无匹,又有一个秀才出身,还是官宦世家,那往上爬起来,就不是他们这些莽汉能比得了。

  虽然大宋大败之余,武人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萧诚当政之后,又努力地弥合文武双方的分歧,但普通人对于读书人的尊敬,仍然是普遍性的存在的。

  “送给中意的姑娘的?”周全捏了一颗玛瑙,笑问道。

  张任摇头:“不是,准备送给母亲!”

  “啊,原来是这样啊!”周全笑道。“想不到秀才公这么孝顺呢!”

  “这东西还是很罕见的,周将军不弄一点给嫂夫人带回去?咱们是说走就走,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再来这里呢?”

  周全大笑起来:“你家是大户人家,喜欢这样的东西,我那婆娘,只会说你给我弄些石头回来干什么?她呀,就喜欢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还有叮当作响的铜钱!”

  张任也笑了起来。

  他听老什长说过,周营将的老婆厉害得很,别看周营将在他们面前吆五喝六的,但却极怕自家老婆,主要便是她老婆给他生了三个男娃两个女娃,便是在家里老人面前,也是极有面子的,至少比周全有面子。

  “可惜咱们只能来守这个地方,去不了主战场!”周全仍然有些郁闷,“你瞅瞅,辽人将军又不是脑壳有病,怎么会派人从这里来?”

  “倒也不见得!”张任摇头道:“营将你看了地图没有,如果真有一支辽军从这里来,距离我们在睢县后方的后勤辎重营只有不到五十里,的确是很要命的。”

  “五十里,步卒要走整整一天,要想到了还有战斗力,那便要两天,守辎重营的可足足有两千人,各类武器齐备呢!”周全哧笑道:“人少了,不起作用,人多了,压根儿没有突然性,等他们到了,咱们的队伍也调齐全了,还有什么用?”

  “如果是骑兵呢?”张任问道。

  周全点了点对岸,道:“这周围的地形地貌你心里大致也有个谱吧?骑兵怎么过来?从敌人控制区到我们这里,沿途好几条河呢,把地形给切得稀碎,再加上这山势陡峭,没个十天半个月,他们走不到这里。魏将军派我们来,也不过是看我们营损失很大,为了多捞点军功,让战死的兄弟们以后能多分点赏赐而已。咱们到了这里,也算是参战了不是。守后勤大营,那功劳可就说不上嘴了。”

  “还是周营将在魏将军面前有面子!”

  周全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做过魏将军的亲卫呢!最早的那一批亲卫。”

  张任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难怪周营将一手箭术让人称道,原来是做过魏武将军的亲随。

  魏将军在箭术一道之上的造诣,便是他们这些小兵,也是知道他的名声的。

  说笑间,耳边突然传来了马蹄之声,周全站起来看向对面,脸色却是在一瞬间变了。

  跑在前面的,是自己放过河去的斥候,只不过出去的是一组五个人,现在回来的,却只是一个,而且在他的后面,两骑紧追不舍,却显然是敌人。

  “张秀才,你这乌鸦嘴,当真有敌人骑兵!”周全瞪大了眼睛,手却伸向了后方:“弓,弓来!”

  他的亲卫,赶紧将替他背着的大弓和一袋子羽箭送了过来。

  对岸,羽箭呼啸,宋军斥候的战马一个踉跄,竟是将马上士卒摔了下来,然后再向前奔了两步之后,哀鸣着倒地。

  爬起来的宋军斥候拔足狂奔,身后,两名辽骑紧追不舍,羽箭嗖嗖地飞掠而来。

  周全大怒,提着弓一跃而过桥上的石墙,大步向前跑去,张任也赶紧提着刀紧跟了上去。

  两人飞奔过河,站在桥头,周全弯弓搭箭,箭如闪电,飞向了那两名追兵。

  岂料那两名追兵也不是庸手,轻松躲过周全羽箭之余,竟然还有余力再度发箭,射向斥候。

  看到援兵抵达,斥候稍稍松懈了一下,但就是这一松懈,已是背后中箭,仆地便倒。

  “我去救他!”张任吼叫了一声,拖着斩马刀,向前狂奔而去。

  倒地的士兵上半身抬了起来,手努力向前伸出,看着狂奔而来的张任。

  “救我!”他大声喊道。

  周全不敢再射了,因为此刻张任正横在他跟两名辽骑之间,一个不好,就会伤了自己人。

  他一跺脚,提着刀也跑了过去。

  张任抢在两名辽骑之前跑到了斥候身后,两手紧握斩马刀,瞪着眼睛看着奔来的战马。

  狂风扑面。

  就在那瞬息之间,他猛地一个旋风侧转,腰臂同时发力,斩马刀绕了半个弧形,映着阳光如同一道闪电一般猛劈了下来。

  辽骑横刀一封,嚓的一声轻响,张屠夫名不虚传。

  一刀下去,刀断,人断,马也断了。

  斩马刀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张任反脚一踢,正正地踢在刀背之上,刚刚落地的斩马刀腾地被踢得再度腾空而起,后踢的这一脚在地上一个垫步,张任形成了一个弓步,而五尺长的斩马刀重重向前劈出。

  后面的辽骑战马因为前面的死得太快而受惊,正自人立而起,硕大的马蹄子落下来,要是被这马蹄子踩中,估计也可以翘辫子了,但张任这一刀,却是适时而来。

  自战马的颈脖往上,哧哧地一下子便给那战马开了膛。

  这一刀,张任的力气并没有使足,但那战马落下之时,却是劲道十足,两相一加,倒是让张任这一刀的威势更足了几分。

  落地的辽骑一个打滚战起来,脸色发白,看着面前如同血人一般的张任,发一声喊,转身便跑。

  此刻的张任被马血淋得满头满身,形象的确有些恐怖。

  但没跑两步,张任已是提起手里的斩马刀,猛地向前掷出。

  可怜这骑兵并没有穿铁甲,这一刀过去,立时便后入前出,将他带飞了好几步,这才倒了下去不停地挣扎,那斩马刀的刀柄便在空中不停地摇晃。

  血糊糊的张任走过去,一脚踩在对方后背之上,握住刀柄,用力拔刀,血水伴随着刀飙了出来,那人腿猛地伸直,紧接着便没了动静。

  周全本来想去帮忙,但瞬息之间张任就结束了战斗,他只能去扶了好受伤的斥候起来,还好,辽骑用的骑弓力道并不十分大,虽然穿透了皮甲,却不至于要了人命。

  “还真是张屠夫了!”周全摇摇头。

  “营将,三千人,三千辽骑,正往这里而来。”脸色苍白的斥候忍着疼痛,大声道。

  日他娘地!

  周全破口大骂。

  回到桥的这头,有士兵从河里妥了几桶水,兜头兜脸地给张任一冲,这才让他恢复了本来的颜色。

  “三千骑兵,过了桥他们才算是骑兵!”张任对周全道:“不过桥,他们也就是步卒,想过桥,就得从我们身上跨过去,周营将,这桥上,可容不得战马奔驰,他们得下来跟我们肉搏,一次,也不过能上来几十个人吧!”

  “有没有可能绕路?”另外一名队将问道。

  “绕个屁的路!”周全道:“此时此刻,主战场肯定已经干起来了,这支骑兵分出来,就是想要绕到我们主力的后方去,想要绕路,他们得多走好几天才能找到过河的地方,到那时,战争早就结束了。”

  “周营将,你这个功劳争得好,咱们要大发了。”张任笑道。

  “活着,才是大发,死了,发个屁啊!”周全有些发愁。

  “老天爷帮忙。”张任道:“这两天的雨下得好,这样的水势,他们无法泅渡,只能走这独木桥!校尉,搞不好,咱们这一次的功劳便是独一份了呢!”

  张任拄着斩马刀,站在石桥的正中间。

  身后的桥头两边,数个石垒里一台台弩机也对准了石桥的那半头。

  另有数十名神臂弩手游戈两侧,伺机放冷箭。

  “这便是一夫挡关,万夫莫开!”

  迎着吹来的风,张任倒是有些意气风发。

  蹄声如雷,旌旗如云,对面,乌泱乌泱的辽骑出现在了他们的眼中。

  是正儿八经的辽国骑兵。

  第六百五十三章:火药武器的大规模运用

  卢本安骑虎难下。

  民权,宁陵两个方向上一开始遇到了强有力的殂击,而他在中路则势如破竹,在他看来,这是赵军和齐军太过于无用而导致的。

  而自己的三万本部,因为其中有着一万出头的宫分军,战斗力自然要高出一大截。

  直到宁陵方向的陈天松来报,挡在他前面的,是本应当驻扎在下邳一带的田真所部,卢本安才警觉起来。

  而此时,他已经向前插得太深了。

  周边一支接着一支新的宋军将旗出现,挡在他前面的,不再是先前预估的最多万余宋军,根据将旗估计,最起码也有三万人,与他本部基本相当了。

  而高字大旗的出现,更让卢本安明白,自己这是中了圈套。

  宋军在京东方向之上所有的动作,只不过是幌子,他们的主力,就在这里。

  高迎祥想要彻底拿下自己。

  就在卢本安纠结于是退还是战的时候,右翼的解宝倒是帮他先拿了主意。

  解宝在民权与魏武白羽军恶战一场,然后被打垮了,其残部,正向着自己本部方向溃败而来。

  如果解宝还没有垮,自己倒还可以从容撤退。

  现在解宝一垮,侧翼,后方全都暴露在了宋军的面前,想要顺利撤走只能是做梦了。

  一天之后,左翼的陈天松也败了。

  陈天松干脆就跑了。

  带着剩下的几千人,一溜烟儿地往济南方向而去,连他这个主帅也不管了。

  这让卢本安气得牙痒痒。

  等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给这个陈天松好看。

  既然无法顺当撤离,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与对手决一死战,击败对手,然后再走。

  陈天松如果能与自己汇拢,那自己的力量能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击败对手的可能便又多了一分,这家伙倒好,跑了!

  果然与刘豫一般奸滑。

  倒是那解宝,还有几分骨气。

  其实解宝也想跑来着,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到了这个时候,谁都能发现出了大问题。

  只不过魏武动手太快,解宝想跑没来得及。

  宁陵方向田真没有想到陈天松这样机灵,事有不谐,立马跑路。

  在田真的映象之中,这个时候,你这个偏师,不该去救主帅吗?

  偏偏陈天松就不想去。

  他这一跑,倒是让田真很是郁闷。

  高帅的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计划,在自己这里被撕了一个口子,陈天松跑了七八千人呢!

  “你想一口吃掉我,也不怕涨坏了你的胃!”夕阳之下,卢本安看着远处宋军的大营,冷笑一声。“陷阱可以困住猎狗,可以困住孤狼,可是能困得住猛虎和雄狮吗?让你看看真正的大辽男儿是如何作战的。”

  虽然落入到了困境当中,但卢本安倒也并不慌。

  从心底里说,他还是瞧不起宋军。

  这种轻视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

  这么些年来,正儿八经的战场鏖战,大宋军队能够在辽人身上占到便宜的,到真是少之又少。

  这么些年来,也就是出了一个萧定而已。

  其他如广信、安裕这些边军,也就与辽军打一个有来有往而已。

  更何况,连东京都被大辽攻克,两个皇帝带着一帮子大臣,现在都在五国城放羊呢!

  “你精心布置了一张网,却看我是怎样把你这张网撕得七零八落的!”卢本安一带马缰,战马轻盈地奔向了大营。

  夕阳缓缓落下,将最后一抹阳光,留在了远处的高字大旗之上。

  卢本安之所以有如此的底气,是因为他手里还有着两大法宝。

  其中之一,是他在战前,便已经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骑后绕道出击睢县,这支部队昼伏夜出,平常所见,尽皆斩杀,不留活口,尽最大可能隐蔽自己的行踪。

  原本是希望他们能够突袭睢县敌人的后勤辎重大营的,现在看来,倒成了歪打正着。

  他相信统兵将领,自己的亲弟弟卢本溪有这个觉悟,在发现战场局势变化之后,会带着三千骑兵从后方直插战场。

  两军对垒,势均力敌,从后方突然杀来一支生力军,对手会是什么感觉?

  第二样法宝,当然是来自于承天皇太后的馈赠。

  火药。

  火药一直便存在,但火药强大到作为武器出现,时间并不长久。

  辽人对于火药武器可谓是痛彻心扉。

  因为他们的皇帝耶律俊,便是被火药炸伤以至于内伤缠绵从而英年早逝的。

  最让人无语的是,当年那些刺客,并不是对着耶律俊去的,他们想杀的是张超,结果,是耶律俊遭了池鱼之殃。

  所以辽国一直在努力地研究着火药武器。

  药发傀儡并不稀奇,但如何让看着人畜无害的药发傀儡变成杀人厉器,这就是一个大题目了。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承天皇太后虽然也仅仅是了解一鳞半爪,但这对于汇集了无数这方面人才的大辽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这几年来,大辽研发的火药威力,终于达到了想要的效果。

  当然,制作火药的技师以及打杂的下手,都被承天皇太后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作为承天皇太后的铁杆心腹,卢家从中京的火药制造局获得一些火药,倒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比起宋人来,还是有所不及。

  比方说宋人搞出来的那个什么火炮,大辽就暂时还弄不出来。

  不过只要有了模子,大辽在后头奋起直追便好。

  你有的,我也有。

  哪怕威力差一些,也无妨。

  差的那一部分,我有骁勇善战的士卒可以补上。

  据卢本安所知,位于中京的火药制造局正在努力制造威力更大的火药,以致于几乎每天都会死人。

  以大辽的体量,终有一天会超越你们。

  明日必然决战,这一点,高迎祥也清楚得很。

  卢本安不会坐视左右两翼的敌人包裹上来,他会力争用最短的时间将自己击败,只要击败了自己的中军,两翼的敌人也就不足为惧了。

  高迎祥很欣赏对手的勇气。

  所以,他也准备给予对手最大的尊重。

  雄鸡一声天下白。

  当天边刚刚露出一丝儿鱼肚白的时候,宋军便已经开始鱼贯出营。

  宋辽交战,还是延续了以往的老传统。

  那便是辽攻,宋守。

  而远处,炊烟袅袅,辽军似乎也正在吃着作战之前的最后一顿餐食。

  不知道下一顿饭会什么时候开,也不知道还没有机会吃下一顿饭,所以战前这一顿饭,一般都是极为丰盛,双方甚至都还为自己麾下的士卒一人准备了一碗酒。

  第一缕阳光投射在战场之上的时候,双方的战鼓已经是惊天动地了。

  铺天盖地的骑兵蜂涌而来。

  冲在最前头的,是伪赵的骑兵。

  别看现在赵国江河日下,一败再败,但他仍然保留了极多的骑兵队伍,要不然,也不可能从魏武那里逃脱。

  宋军的步兵阵容之前,一尊尊青铜炮,露出了狰狞的面容。

  不多,仅仅四十门而已。

  伴随着军官声嘶力竭的一声令下,四十门青铜门从左到右,依次开火。

  烟雾笼罩住了阵地,火知喷吐,无数的铁丸、铁沙、铁片甚至是石头被强劲的力道喷吐出了炮管,呼啸着飞向战场,落向那些狂奔而来的骑兵。

  对付这样的大规模群攻,这些铁片铁丸子可比实心弹来得更有力。

  看着冲击的骑兵一片片的倒下,卢本安仍然脸色如常。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宋军拥有这样的火炮,已经在战场之上出现过好几次了。

  最早是在汉江之上,江雄的船队仗着火炮,打垮了刘整。

  那时候的火炮,还是木制的,用不了几次。

  一年之前,魏武攻打下邑,最后轰破下邑城门的,又是火炮,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青铜的。

  你们有了,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有的。

  卢本安心里默默地道。

  火炮的确射程远,杀伤力大,但射速,却并不快。

  所以,只要战马速度够快,便能杀到阵前。

  当然,除了火炮,宋军还有弩机,还有神臂弓。

  射程不同的武器远近搭配,将一波一波部击而来的骑兵,永远地留在了道路之上。

  而那些运气不错的骑兵,在闯过了一道又一道的生死线之后,也终于重重地与宋军的步兵线撞击到了一起。

  骑兵之后,是步兵的冲击。

  依然是赵军。

  作为辽人的仆从军,这个时候,自然是要有被拿来当炮灰的自觉。

  当然,也容不得他们不向前,因为辽军的督战队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任何的怯战行为,都会迎来马刀的兜头一刀。

  卢本安默默地计算着对方火炮的间隔时间,不可能一直发射的,在中京的火药制造局中,仿制的铜炮经常炸膛。

  应当有一个限制。

  当解宝哭丧着脸凑到了卢本安的面前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

  而辽军本部,也终于开始向前。

  对面的火炮,没有再响起。

  卢本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该我了。

  上千名冲锋的辽军骑兵之中,隐藏着百余名卢家本部心腹武士。

  他们的马上有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个个陶瓷制作的小罐子。

  他们身着重甲,冒着宋军如雨的箭矢,向前!

  然后,他们点燃了小罐子上的引线,用力地将这个小罐子投向了密密麻麻排列紧密的宋军步卒阵容。

  猛烈的爆炸之声让高迎祥变了颜色。

  连二接三的爆炸,终于掀开了先前辽军骑兵一直也没有冲开的步兵防线,辽军骑兵一涌而入。

  高迎祥的脸色变得铁青。

  娘的,没有算到这一着。

  不过你们以为这就行了吗?

  高某人打了快二十年仗,岂能只有这点子道行!

  玛瑙河上,张任拄着斩马刀坐在地上,两个士卒手忙脚乱地替他卸下身上的甲胄,那甲已经被砍得乱糟糟得了,身上也是一道道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刚刚在桥上扛了两柱香,现在轮到周全去扛了,张任赶紧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

  纵然有甲胄的遮挡,每一处伤都不太严重,但流血过多,一样要人命。

  特制的酒精被泼洒在伤口之上,挨刀子都不吭气的张任惨叫出身,让两个处理伤口的士兵一阵子哆嗦,伤口上的那些红色的肉刚刚那一阵子的跳动,看得让人胆战心惊。

  消毒,止血,上药,包扎,一系列的操作搞完,差不多就是近两柱香了,两个士兵重新帮着他把甲胄穿好。

  烂了的丢在一边,从战死的兄弟身上扒下来好的穿上。

  周全退下来了,又一位队将顶了上去。

  退回来的周全,下场并不比张任好上多少。

  张任便又看着刚刚作用在自己身上的流程在周全身上再来一遭。

  这员队将没有顶住。

  他被一个牛高马大的辽军拿狼牙棒把脑袋拍没了。

  张任一跃而起,提着刀便冲了上去,在辽人堪堪突破下一道胸墙的时候,他出现在了那里。

  辽人不要命地在进攻。

  桥上桥下,到处都堆满了辽人的尸体。

  更有不少悍不畏死的家伙,居然纵马从上游下了河,想顺流而来飘到对岸来,但汹涌的河水转眼之间就把他们卷到了河底,此情此景,周全和张任只想喊一声老天保佑。

  如果是以前那个温顺的玛瑙河,只怕现在他们早就全体完蛋了。

  而现在,他们只需要守一座桥而已。

  敌人再多,一次也只能上来几十个。

  要是来得多了,布置在两岸的弩机,便会让他们领教一下什么叫送人头。

  唯一要命的是,敌人太多。

  半天厮杀,无休无止。

  即便是轮战,张任也感到很疲倦了。

  现在他们只是希望,援军能早点来。

  从发现辽军开始,他们便派人出去求援。那家伙带了一匹马,两头骡子狂奔而去。

  睢县这一战,注定将会载入史册。

  因为这一战,是正儿八经的大规模的火器被运用到了战场之上。

  虽然这些火器都还只能说是最为原始的东西,但却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在作战双方都见识到了热武器对于作战的巨大作用之后,对于威力更大的火药武器的追求,必然会在极大程度之上推动他的发展。

  特别是当两个当世最大国都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件急务,并且展开了激烈的竞争的时候就更是这样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升官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之上,游牧民族在与农耕民族的战争之中,占便宜的例子数不胜数,短暂的接触战之中,农耕民族鲜有能够击败游牧民族者。

  但如果把两个种族的战争,放在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之中,放在一场长时间的对抗,绞杀之中,最终获胜的,基本上都是农耕民族。

  这种特质,是基于两个种族深植于基因之中的本性所决定的。

  游牧民族拥有更强大的机动性,来去如风,他们所有的财产,都可以放置在马背之上。他们以放牧为生,经常地会遭受到各种各样的灾难的袭击,一旦生存受到影响的时候,他们便会骑上战马,拿起马刀去抢掠。

  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

  战斗基因,深植于他们每一个人的骨髓和血液之中。

  但这也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因为他们永远占据着选择战场的权利,所以他们缺乏死战到底的决心和韧劲。

  打不过,就走。

  去寻一个打过得的软柿子捏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但对于农耕民族就不一样了。

  他们所有的财产,都根植于他们所栖身的这片土地。

  所以面对侵略的时候,他们有决一死战的勇气与毅力。

  辽国虽然立国几百年了,国内农耕也占据了很大的比例,但国族契丹族从本质之上,仍然还是游牧民族的心态。

  卢本安这样本来出身于幽燕世家的汉人,但一辈一辈的下来,他们也慢慢地沾染上了这样的心态。

  平素并不显现,但在这样一场双方都死伤惨重的大绞杀之中,却是一下子暴露无遗。

  卢本安没有想到对面的火炮拥有如此大范围的杀伤力,而高迎祥也没有想到对面也拥有了在本质上与他们一样的火药武器。

  密集的军阵能够对抗奔马的冲击,但在炸弹的攻击之下,立时便成了最大的短板。

  前方数个军阵,在转瞬之间便在炸弹的爆炸声中崩溃,让辽军得以突破,双方展开了更加残酷的肉搏战。

  卢本安本来以为,只要他能够撕开宋军的军阵,那么接下来对方必然会兵败如山倒。

  这是在以往辽国与宋军无数次厮杀之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宋军的步兵作战的确很厉害,但那是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

  一旦他们成为一个个的个体,那就不堪一击,

  他们的虚弱将会得到最为彻底的体现。

  卢本安的欢喜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

  因为宋军的军阵的确是被打乱了,但他们并没有溃散。

  而是就地开始了反击。

  哪怕他们单薄的身体面对着迎面而来的战马的冲击,注定就是一个死的时候,他们也居然努力地站稳了身子,然后将长枪尾部戳在地上,一头斜斜举起。

  枪断了,人死了,但马,也被戳死了。

  那些刀盾手们,挥舞着横刀,不顾一切地冲到了辽人队伍之中,

  以刀换刀,以命换命。

  当卢本安藏着的秘密武器,没有在第一时间取得他预想的战果,没有用最快的速度冲垮高迎祥的前军的时候,高迎祥立时便作出了反应。

  双方数万大军,也在随后进入到了相峙的胶着状态。

  真正地进入到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状态之中。

  卢本安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碰上的宋军,为什么跟以前的宋军不一样了,

  但他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解宝在民权,陈天松在宁陵,输得不冤。

  假如他们面前的宋军,也跟自己面前的宋军一样悍勇的话。

  本来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那就是胞弟卢本溪带领的三千骑兵绕道玛瑙河的这支奇兵。

  假如这支骑兵能够在接下来的某个时间出现的话,那么战场形式将得到逆转。

  那绝对是一支可以改变战场走向的军队。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念想,卢本安死命地支持着。

  从清晨,到晌午,再到黄昏。

  夏天的天气格外的长。

  但总也有夜幕落下的时刻。

  当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卢本安终于确认,自家胞弟必然是遇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夜战,对于双方来说,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主意,随着战场之上陆续亮起了火把,双方也慢慢地脱离也接触。

  但脱离接触,并没有脱离战场。

  交战双方,都藏在阴影之中,窥伺着对面的敌人,假如这个时候敌人露出了一丝的虚弱,另一方绝对会猛扑上去将对方撕成碎片。

  高迎祥很是心痛。

  白天的作战,他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损失。

  顶在最前面作战的,可是他从云南带出来的百战老兵。

  这一战,损失泰半。

  但是他却并不心急,

  因为他知道,胜利必然是属于他的。

  他等得起。

  此刻,解宝就在眼前,陈天松已经逃之夭夭,左右两路,魏武与田真并没有急于来救援自己,但正是这样,才会让卢本安焦灼。

  他们两个去封口子了。

  一旦让魏武与田真封上口子,卢本安可就成了翁中之鳖了。

  今夜,卢本安必跑。

  其实他认为在后饷的时候,卢本安就应当撤离了。之所以撑到这个时候,或者他是认为夜晚更能让他的撤退从容一些。

  可是高迎祥怎么可能让对方悠闲的离去呢?费了老大的劲儿,诱敌深入,不就是想狠狠地啃一口敌人吗?

  当然,卢本安想跑,可以。

  但卢本安麾下的那些仆从军,可全都得给我留下来。

  想来,卢本安应当有这个觉悟。

  舍不得孩子,那就连他这个娘也点留下来。

  一名校尉匆匆走进了高迎祥的大帐,给他带来了玛瑙河的消息。

  高迎祥愕然半晌。

  难怪卢本安一直强自硬撑着,原来他在等着这支队伍。

  背心里嗖嗖地冒出了一阵子冷汗。

  堵在玛瑙河的这支军队是属于魏武的白羽军的,不到千人的战力,魏武在安排的时候,甚至忘了通报高迎祥一声。

  而魏武的本意,也并不认为那里会出现敌人。

  他只是想让这支跟着自己多年的老部下能多保留一些种子而已。

  可是歪打正着之下,这支五百余人的队伍,竟然在玛瑙河的石桥之上,硬生生地拦住了一支三千人的辽国精锐骑军。

  在高迎祥擦着头上的冷汗,决定一定要在战后好好地奖赏一下这支英雄的部队的时候,卢本安却是默默地开始安排撤退的事宜了。

  毫无疑问,胞弟的轻骑突击的计划失败了。

  他不能再等下去。

  必须要撤退了。

  而在劲敌面前,如何撤退自然也是一个大问题。

  该付出去的,就必须要付出。

  大辽男儿自然不能留下来。

  好在还有大把的仆从军可以隔绝敌人的追击。

  三更的时候,辽军突然向高部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然后,在战场的后方,作为督战队存在的辽军本部却是策马转身而去。

  上万的正在舍生忘死向前进攻的仆从军被他们的主子毫不犹豫地遗弃在了战场之上。

  “便是一万头猪,宋军砍死他们也还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卢本安回头看着烈火熊熊的战场,咬牙切齿,极不甘心。

  胜负其实也就在一线之间。

  白日里的战斗,要是再攻破宋军一层防线,那胜利就绝对会属于自己。

  战事不利,主要还是赵军不给力,再就是陈天松那个混帐的不战而走,等自己回去之后,一定好好好地与刘豫清算,这个陈天松,得死。

  南方的宋军,与北方的宋军有很大的差别,这一点,通过这一场战事,让卢本安有了深刻的体会。

  这些南方的宋军,更像当年的河北边军。

  那支曾让大辽无比头痛的军队。

  张任与周全两人并排躺在担架之上被抬着往回赶。

  两个人都闭着眼睛不想说话。

  不是没有力气,

  而是真的没有心情。

  这一仗下来,五百人的队伍又去了一大半,这让周全欲哭无泪。

  当援军赶到的时候,玛瑙河边的残酷景象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五百人,在这里足足守了一天,顶住了三千辽军的轮翻猛攻。

  而倒在他们面前的辽军,起码也有五六百人。

  在睢县的伤兵营里,两人足足躺了五天,才终于有了力气下床,而这一场大战最后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这里。

  辽军河北路总督卢本安还是逃走了。

  只不过伪赵最后的精锐,却被高迎祥留了下来。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这一战高迎祥还是实现了萧诚想要达到的战略目的。

  赵军的有生力量已经几乎被消灭殆尽,在这个方向之上,宋军基本上可以做到予取予求了。

  更为重要的是,这一仗过后,伪赵地面之上反对他们的力量将会实力大增的。

  原本一些不得不屈从于伪赵的地方实力派,肯定会把目光转向大宋的。

  曲珍的伪赵政权,已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卢本安是高迎祥故意放走的。

  这样的一个重要人物,如果死在战场之上或者落在大宋手中,都将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毕竟,萧诚还不想这么早与辽国便硬碰硬地撞上。

  可要是卢本安出了事情,即便是为了安抚幽燕汉人势力,辽国朝廷多半也是要兴兵替卢本安复仇的。

  而卢本安本身便与镇南王耶律珍存在着竞争关系,让他回去,说不定还能牵扯一下耶律珍,避免耶律珍在南方一家独大,说一不二。

  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两个人在辽国的光芒都亮了,彼此都感到有些刺眼睛。

  魏武的一双铁脚踩在青石板上那特有的声音,让熟悉他的人,隔着老远便知道是他来了。

  所以当他出现在伤兵营的门口的时候,屋子里的人,能起来的,几乎全都起来了。

  这间屋子里,全部都是周全这个营的。

  除了死掉的,活着的,差不多都在这个大屋子里聚齐了。

  “这一仗,你们干得漂亮!”魏武满脸都是喜悦之情:“高帅说了,此战,我白羽军为首功,而最大的功军,就是因为你们玛瑙河这一役。”

  “可惜兄弟们却没了大半!”周全黯然道。

  “当兵打仗,本来就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活着是运气,死了是背风!”魏武挥挥手:“再说了,朝廷也不会让他们白死。抚恤等事已经报上去了,按照老规矩,这些银钱,最多一个月,便能发到兄弟们手中。”

  周全,张任等人都是点头。

  “周全,你要升统制了,张任,你也被高帅亲自点名,直升为一营之正将!”魏武笑看着两人:“恭喜了。”

  周全升统制还算是有因可循,毕竟周全本身就是资深的营将,以这一次的功劳,跳个一级倒也说得过去,但张任却是连跳数级,从一个队将一下子便成为了营将,跃过了绝大部分士卒一辈子也跳不过去的这个坎,就很让人羡慕了。

  看着张任也有些瞠目结舌的模样,魏武呵呵一笑。

  张任这个人,身份与其它人还是很不一样的。

  是个读书人,偏生上了战场之上还如此的生猛,更为关键的是,他还是江南官宦人家出身,这个人提拔如此之快,背后还有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呢!

  朝廷要把张任作为一个人样子,大加褒奖呢!

  “伤养得怎么样了?”

  “算不得什么大伤,最多还要十天半个月,我便又是一条好汉。”周全荣光焕发,从营将到统制,这是基层军官到中级军官的一次飞跃,难度也就比张任从队将蹦到营将上小了那么一丢丢。从现在开始,理论上他便可以指挥三到四个战营了。

  一边的张任也是点点头。

  “既然没事儿了,那就要开始干活了!”魏武道:“周全、张任,你们两个接下来要去江宁一段时间。”

  “啥?”周全满脑袋的问号,张任也是一脸的懵懂。

  “首辅在江宁举办了一个军事学堂,专门培养军官的。你们两人现在这个样子,回到军队之中也干不成活儿,干脆就去江宁休养三个月!”

  “我不去。”周全大叫道:“将军,你是知道我的,看到书本我就会头痛,张秀才倒是没问题。”

  “去不去是你说了算的吗?”魏武冷笑:“这是高帅点的将,整个中部行辕,只有十个名额,两个给了我们白羽,你不要不识好歹。”

  看到魏武发怒,周全立时便蔫儿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教育

  揆文奋武。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现在江宁朝廷的武事,基本上都抓在首辅萧诚手中,也正是因为抓住了刀把子,而且这支刀把子在前线作战极其有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以让萧诚在朝廷之中说话的声音就特别的大,大到让其他人的声音根本就可有可无。

  而这,也是因为现在大宋面临的局势。

  辽国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大举来攻,武力,这是用来保全社稷的,只有保全了江山社稷,才能谈到其它。

  但当局势被稳定住之后,文事的重要性,便再次凸显了出来。

  江南文教昌盛,你两江地区,闽浙地区出产的进士,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是碾压其它地区的。

  在某一段时间里,朝廷上的科举,甚至要刻意地来压制南方举人,像严打某些南方读书人跑到一些文教不发达地区弄个户藉参考的,一旦查出来,那是严惩不贷的。

  说白了,也就是朝廷不想看到自家下头的官员,清一水儿的都出自南方。

  地域之间的保护和影响,从古至今便是一直存在的。

  打仗靠军人,但治理地方,治理朝政,还是要靠文人的。

  当萧诚稳定住局势之后,自然不会放弃这一块。

  而将江宁石头城确定为临时都城之后,教育这一块,事实之上一直都是把持在江南派系手中的。

  没办法,人家在这方面的确底子厚。

  即便岑夫子跳前跳后地折腾,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在江南地方,大量的私学盛行,官学事实上是萎糜不振的。

  最好的学生,最好的老师,都集中在私学之中。

  有钱人家,不仅从小大力培养自家子弟,还会出次去资助一些寒门子弟。

  但凡发现寒门之中出现了一个天资聪颖的好苗子,自然是从小就把人挖走。

  如此长时间地积累下来,一张庞大的无形的网络便开始形成了。

  朝廷出台科举制度,本来是想要为底层人打开一个向上的通道,初衷自然是极好的。

  但时间一长,这个通道仍然被有钱人家,官宦子弟所把持了。

  穷人家,有几个又能从小便读得起书呢?

  笔墨纸砚,对于普通人家可真是一笔不小的耗费。

  为了聚拢人心,稳定局势,定都江宁府的第一年,朝廷便举行了新朝廷主持下的第一次科考。

  当时萧诚还在忙着算计辽国人以及伪赵伪齐,这一块自然是兼顾不了。

  但现在,他终于腾出手来了。

  大宋的教育体系其实是相当完备的。

  国子监之下设了六个专科学校,教授律学、算学、书学、画学、武学、医学,算得上是门类比较齐全的教育体系了。

  只不过随着抑武重文的朝廷方略定下来之后,书学这一脉便一骑绝尘,将其它学科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曾任大宋首辅的韩琦的一句东华门唱名方是好男儿,更是将这股子风潮推到了顶峰,其它学科,基本上也就一蹶不振了。

  时人都忙着去读四书五经,去学诗词歌赋,以期能用这些东西来搏一个东华门唱名,能搏一个光耀门楣,封妻荫子,其它一切,自然就是落了下乘。

  律学也好,算学也罢,抑或是医学,也被不屑地说一声匠气。

  就更遑论于武学了。

  东京还没有被攻破的时候,时任国子监武学教授的是一帮老学究,而武学名义之上有学生百余人,其实常去听课的也不过一二十人罢了,教的《武经七书》包含了《孙子》《吴子》《尉缭子》《黄石公三略》《姜太公六韬》《唐李问对》等。

  说起来这些书自然是极好的。

  可书终究是死的。

  即便将这些兵书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又如何呢?

  不能灵活地运用,不能与战场之上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那书读得越多,可就真是越害人了。

  你怎么可以指望那些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战场的老学究们,在武学里教出一名合格的军将呢!

  萧诚当然要对眼下大宋的教育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这样的改革,从下到上是行不通的。

  唯有一招,从上往下来改。

  如果说高考是现代教育的指挥棒,那科举考试,便是大宋教育的指挥棒了。

  第一个要改的,自然便是国子监下设的六所专科学校。

  能考到这六所专科学校之中读书而且能成为上舍生的,是够资格直接成为官员的。

  今年秋季的国子监招生,所有人赫然发现,六大专科学校的名额与往年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次,书学的招生名额,较之律学、武学、医学、算学而言,竟然少了许多。如果说这个标志还不够明显的话,那刚刚结束的天宋三年的进士试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卷子是首辅萧诚亲自出的。

  考了二天。

  第一天考策论,也就是对天下大事的思考,并提出相应的对策。题目很宽泛,考生尽可以捡着自己擅长的来,当然,想要写出有实际东西的内容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考虑的这一阶的主考官是萧诚,那么要写的东西,也就很明了。

  投其所好嘛。

  第二天,考综合。这就是一个新的玩意儿了,以前压根儿就没有。而大大的一张卷子上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毫无疑问,全都是一些实务,囊括了律学、算学、地理等等。

  第二天考完,九成以上的考生已经面无人色了。

  而根据朝廷事先颁布的录取规则,策论与综合各占五成。

  本以为综合就是考诗词歌赋、考四书五经的考生,彻底坐腊。

  江宁哀鸿遍野。

  原先的那些进士大热门,基本上要全军覆没了。

  对此,萧诚是相当得意的。

  他相信,以东南诸地在教育之上的雄厚实力,在接下来的几年之中,必然会迅速地调整他们的教育方针,书学将只会作为一门基本学科而存在,而其它在某些人眼中的杂学,将很快在教育上占据主流。

  而这,仅仅还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萧诚还想将农学、商学、机械等一系列的关乎国计民生的学生,纳入到国子监的学科体系中来。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当国子监里面为这些学科设立了一条通道之后,地方上才会重视,而更多的教授这样技艺的人,才能获得更高的地位,也才能让这样的技术类学校如同现在的那些私学一样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地成长起来。

  如果有可能,萧诚希望自己麾下的官员们,绝大部分都是学这些实际技术的人出身。

  就像如今的农学,在江宁就绝对是一门显学了。

  因为小官家痴迷于农学,一门心思地在培植更好的农作物种子之上大步流星,司农寺的几个原本不受人待见的农学博士,如今出入皇宫如同出入自家后院,岂能不让人眼红,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钻研这门学科?

  据萧诚所知,江宁便有好几个大家族专门高薪请了不少的经验丰富持老农人在自家培植产量更高的作物,以期一鸣惊人,在小官家眼中好好地露个脸。

  对于这样的结果,萧诚乐见其成。

  他甚至还为不少农作物的优良种子开出了悬赏。

  当然,其它的学科想要出头,还需要假以时日。

  必竟工匠,在时人眼中,可并不是一个什么褒义词。

  而商学,更是争议颇大。

  即便是萧诚这一派系之中,也意见不一。

  这一次的国子监改革,萧诚的重心,还是放在了武学之上。

  其它的学科,还只是处在一个试探的阶段,改变了考试的内容,改变了招录的人数比例,但武学,却是已经真真切切地纳入实际操作了。

  理论,自然是要学习的。

  但实际操作,却更加的重要。

  兵部左侍郎杨万富,兼任了武学的山长。

  而武学的教授们,除了少部分精通武学七经的学究之外,剩下的,全部来自军队之中。

  更有不少的高级将领,全都在武校之中有挂职,每年,这些人至少要到武校之中讲课一周。

  而这一次招录的武学人数,也是最多的。

  一半来自公开的招录考试,另一半则是推荐入学。

  而推荐入学的,清一色的来自军队之中。

  属于那些久经沙场,实操经验丰富,但理论经验不足的军官。

  招录进来的那些学生是长期生,他们将在武学之中至少学习三年,而推荐入学的军官则是短期班,其中又分为了高级军官培训班和中级军官培训班。

  国子监其他学科,全都位于江宁城内,唯独武学学舍,被建于城外大江燕子矶上。

  燕子矶南连江岸,剩余三面均被江水环绕,地势十分险峻,这里,既是观赏长江风景的绝佳去处,却也是一处对于江宁城极为重要的军事重地。

  张任曾与友人游过燕子矶,那时这里,还驻扎着一支部队。

  数年未来,再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却发现已是景致大变了。

  唯一的连通南岸之处,已经被高高的围墙、哨楼堵死,城楼之上,警戒的士卒荷刀荷枪,目光炯炯地瞪视着下头。

  这些人,都来自江宁守备军。

  江宁守备军虽然也是驻守都城的军队,但与那个笑话一般的上四军不同,这支军队,战斗力毫无疑问地雄居全军之冠,屡次出击,从无败绩。

  “这一进去,岂不是就等于被关起来了?”牵着战马的周全看着孤悬江上的燕子矶,满脸痛苦之色。

  “倒也不一定,周统制要是水性够好的话,可以游出来!”张任笑道。

  “虽然不是旱鸭子,但想要在长江里耍,还是力有不逮!”周全摇头道:“一想要在这里呆上三个月,我就头痛欲裂。打仗嘛,谁不会?还要学个锤子?”

  “统制,学一学还是有必要的。”张任道:“过去您只带一个营,更多的时候,是带着我们冲锋,其它的,用不着您操心,但现在您可是一军统制了,最少也要指挥三千人,说不定便能到五千人,那可是独挡一面的,那个时候,大家可都是听你指挥了。”

  周全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道:“所以说,升官虽然好,但也不全是快乐!”

  “听说这一次来给统制以上军官上课的,都是吕尚书,杨侍郎,高帅这样的沙场宿将,您可是有耳福了。”张任有些羡慕。

  周全把嘴巴凑到张任的耳边,低声道:“不止,临走的时候,魏将军还悄悄地跟我说,首辅也要来给我们上课,还让我好生表现一把,让首辅能记住我!”

  “这要是成了首辅门生,以后可就能青云直上了!”张任羡慕地道。

  周全扁扁嘴,“那倒也未必,终究还得要靠真本事。就像你,如果不是你一身好本事,你能在忽啦啦一下子便升到这个位置上来?我从小兵爬到营将,用了八年。你到好,一年。所以说啊,还是读书好。要不是因为这个,打死我都不来呢!”

  张任哈哈一笑。

  说话间,两人站到了武学巍峨气派雄壮的门楼之外,两边镏金的一副对联写的龙飞凤舞,极有气概。

  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升官发财,另寻他路。

  横批:保家卫国

  听着张任轻念出身,周全忍不住道,“我自是不贪生怕死的,但却也想升官发财!”

  张任大笑,看着一边走过来的一名书吏,戳了戳对方道:“小声些,统制,这对联可是首辅亲自写的,你是在质疑首辅吗?”

  周全一怔,脑袋却是摇得像货郎鼓,“原来是首辅写的,那自然是极好的了。”

  “二位是来入学的吗?”走到两人面前的书吏拱手问道:“如果是,请出示入学证明,如果不是,燕子矶如今已经不许闲杂人等上去游玩了,二位可另去他处。”

  “入学!”张任笑着将两人的入学证明递了过去。

  接过入学证明,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两人几遍,书吏点点头,指了指边上的几排屋子,道:“既是入学,还请去那里办相关手续,你们来得倒是早,还有半个月,才正式开学呢!”

  第六百五十六章:人样子

  悠扬的号角之声,把张任从睡梦之中惊醒,那是集结号,他霍然坐起,翻身下床,却突然想起,这不是在军营呢!

  这是在江宁城外燕子矶的武学学堂里。

  而这集结号也不是针对他们的,而是针对那些刚刚入学不久的武学学子们的。

  虽然都是来这里学习的,但因为身份的不同,待遇也自然是不同的。

  刚刚考入武学学堂的学子们,天不亮都要起来开始忙碌的一天呢!

  而他们这些来进修的军官们,却是不需要再去重过这样的新兵生活的。

  一转头,便看到对面的床榻之上,与他同一间宿舍的军官正双手枕着脑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呢!

  “也醒了啊?”张任笑问道。

  “号一响,就醒了!”那人也是一挺身坐了起来,道。“这都快一个月了,还是改不过来,习惯成自然了。”

  这人叫邬惊,来自中部行辕的天鹰军,是一名骑兵军官。与张任入伍还不到一年相比,邬惊年纪比张任大不了几岁,但却当了十年兵了。

  十四岁时,他便已经成为了一名骑兵。

  十年时间,升为营将。

  当两人第一次认识,听说张任当兵不过一年,便成为了营将的时候,那张大的嘴巴,足以塞进去那家伙钵子大的拳头。

  不过在两人接下来同居的日子里,在听说了张任那一场场血战、一次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之后,他倒也再不羡慕嫉妒狠了。

  不怪张任升官快呢!

  这样的仗,他邬惊好像一次都没有碰到过。

  冒似一直以来,他们的作战,绝大部分都是以碾压姿态将敌人打得溃不成军。

  最为残酷的一战,也不过是在襄樊之战与辽国属珊军碰上,但那一战,也是打了对方一个出其不意,赢得其实并不太难。

  而且,在知道了张任曾经是一个秀才之后,邬惊就更加的折服了。

  因为他到现在为止,也只能勉强看懂军令,认识的字,加起来估计不超过两百。在进入学堂这些日子里,张任可是帮了他不少。

  他们这些军官的课堂,老师可是不会教你认字的。

  而他们上的话也是五花八门,不仅仅是军事上的知识,还包括了天文、地理、作图等一系列对于邬惊来说如同天书一般的玩意。

  大部分上课的时候,邬惊都属于石化状态,因为他是真听不懂。

  下来之后,就靠张任给他补课了。

  与那些来去匆匆的老师不同,张任就讲得很仔细,也很浅显易懂了。

  其实相对于张任来说,这一个多月,也让他受益良多。

  没当兵的时候,作为一个读书人,他是异常看不起当兵的人的。

  自己当了兵,才知道在血与火中求生存,是多么的不容易。

  现在当了军官,才知道想要当好一个兵,也是多么的不容易。

  一名合格的军官,需要掌握的知识太多了。

  过去自己也读过不少兵书,但当与实际一结合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变化存乎一心。

  书是死的,每个执掌兵权的人都读兵书,但为什么有的成了天下名将,有的却损兵折将遗臭万年呢?

  来讲课的有学富五车的老学究,也有没读过什么书但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领,两相印证,便是理论与实际的最佳结合。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张任再回首往事,才赫然发现,当年自己与一群纨绔子弟聚在一起夸夸其谈自以为读了几本兵书便知兵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与可笑。

  每一天,都有有一个时辰的总结,而这个时间,也正是张任最喜欢的时候。

  每次都会随意抽出一次战事并将这场战争的经过详细地描述出来,最后大家来对这场战争的准备、指挥、应变等等一系列情况进行讨论。

  胜在何处?

  那里有问题?

  哪里可以更好?

  来自天南地北,不同部队,不同军种的将领们,常常会为此争论得面红耳赤,有时候都恨不得挽袖子干上一仗,但也正是在这样的讨论之中,张任觉得自己对于战争的理解,却是在突飞猛进之中。

  水军,骑兵,步兵,斥候,甚至还有一些指向性特别明确的特种作战,在张任的脑子里,渐渐地有了全新的脉络。

  他现在终于明白首辅为什么要把他们这些人聚集在这里了。

  虽然不知道更高一级的军官培训班里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但毫无疑问,经过这一轮培训的他们这一拨人,只不是真愚笨,那么回去之后,军事水平绝对是要大大地跃上一个台阶的。

  外头传来了整齐的呼号子的声音,两个营将从窗户里探出头去,看着下方那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大路之上跑着步的武学举子。

  三年之后,这些人,将会成为部队的中坚力量,当这样一批经过系统培训的人踏进部队的时候,必然会给军队带来全新的变化。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些形容军将的词语,将不会再适用了。

  下面的这批人,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吃过早饭,挟着昨天晚上完成的心得体会,张任与邬惊两人正往课室走的时候,一名教员却是匆匆地走了过来,叫住了张任。

  “张校尉,你今日不用上课了。”

  张任一怔,今天课堂上要讨论的是当年首辅率骑兵突袭数百里,破罗氏鬼国的那一战,昨天任务便布置了下来,自己还颇费心力地完成了作业,准备发言呢!

  “兵部那边传来了命令,让你今日去兵部。”

  “去兵部?”自己一个小小的营将,兵部找自己干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显然也问不着眼前的这位教员,因为看对方的脸色,也是一脸的懵懂。

  而张任的惊讶,随即在见到武学山长,兵部左侍郎杨万富之后,变成了震惊。

  因为要见他的,是当朝首辅,萧诚萧崇文。

  即便张任现在胆气与过去相比早已不可山日而语,但这个消息,仍然让他的腿有些发软,说话也有些哆嗦起来。

  “首首辅辅辅要见见见我?”

  杨万富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什么毛病啊?”

  “紧紧紧张!”

  “首辅很和气的,向来没有架子,你紧张个啥?”杨万富带着张任沿着公廊大步向前。

  你自然是这样觉得的,但我可没有这样觉得!

  张任在心里腹绯着这位兵部的实权人物。

  杨万富可是首辅的头号心腹打手呢!跟着首辅十几年了,自然会觉得首辅没架子,挺和气。

  可真是这样吗?

  想想刘明义,司军超这些曾经的当朝大员们绝对不是这么想的。还有那些被首辅整治得惨兮兮的江南大户们,也绝对不是这么想的。

  即便是自己家,也因为首辅出台的一系列政策,而变得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自己的爹可是从江南富庶之地去了穷山恶水之处当县令呢!

  胡思乱想之中,张任终于看到了那位让无数人咒骂,却也让无数人衷心崇拜、拥护的大宋年轻的首辅。

  三十出头的年纪担任大宋首辅,这份成就,已经是前无故人,后无来者呢!

  而且这个首辅现在还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是真真正正的权臣。

  更为重要的是,就张任在军中的感受,越是底层的士兵,对于这位首辅就越是崇拜,特别是那些来自西南的士兵们。

  而这些拥护,则是眼前这位年轻的权臣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

  嘴巴再厉,也没有刀子利。

  这一点,眼在张任是深有体会的。

  “白羽军第七营十一队队将张任,见过首辅!”不等杨万富说话,张任已是上前一步,叉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正在批阅奏报的萧诚抬起头看着对方,眼前也是一亮。

  话说张任还是很有一些卖相的,八尺五的身材,放在眼前,足足一米九,比萧诚还要高出少许,而那种经过战场磨砺而出的坚毅再加上久读诗书而形成的儒雅汇合在了一起,便形成了其独特的气质。

  “我记得他应当是统率一营兵马的正将了吧?”萧诚笑看着杨万富。

  杨万富点头,“是,白羽军第七营正将周全已升任统制,张任递补营将一职。这家伙有些紧张,大概是忘了他已经拿到任命状了。”

  “出生入死的勇士,见到我也会紧张?”萧诚大笑起来。

  张任抬头,有些尴尬地一笑,似乎,首辅当真很和气。

  “张任,这一次大战,战线绵延上千里,参与部队和民夫加起来几十万,立下战场的更是数不数数,其中不乏有更胜于你的,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见你一人吗?”看着张任,萧诚微笑着问道。

  似乎是质问,也似乎是考究。

  张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路上,他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

  即便自己立下了功劳,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营将,而像自己这样身份的,在军中可谓是车载斗量,而这些天在武学之中,他也听到了许多功劳胜过自己的战例、将领。

  那自己为什么便成为了被首辅特别关注的人呢?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自己的身份。

  江南旧人,官宦世家,早先的纨绔子弟等等。

  现在的江宁朝廷并非铁板一块,反而是勾心斗角的甚是厉害,而现在,以首辅为首的北伐派将以绥靖偏居一隅的江南派给压制住了,但也仅仅是压制住了而已。

  而首辅,似乎是在想办法来弥合两派之间的裂隙。

  想要做到这些,自然是需要一个媒介的。

  应当,自己就是那个被特别选中的那一个了。

  听着张任小心翼翼的回答,萧诚大笑着对杨万富说:“怎么样,我就说像他这样的读书人,必然是能猜到我的心意的,是不是?”

  “读书人,就是七窍玲珑,心眼子多!”杨万富道。

  “我可也是读书人!”萧诚笑骂了杨万富一句:“你这可也是连我也骂了。”

  “这可不是骂,这是赞!”杨万富道:“没有这些心眼儿子,怎么能驾驭这纷乱的时局。首辅,我现在每天都觉得自己的头大!”

  萧诚摇摇头,道:“张任,你说得不错,正是因为你的身份,要不然,你的官儿,可不会升得如此之快,你能被简拔而起,一是因为你的确干的不错,二来是因为你特别的身份,朝廷要向所有人证明,江南之中,也出好汉,同时也要向更多的人证明,我们对于南人,没有半分的猜忌与不信任,只要你做出成绩,便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这一点,末将看到了!”张任道。

  萧诚哈哈一笑:“你的事迹,马上会在江宁传开来,有说书人会讲,也有戏班子会编成戏来演的,你不会介意我把你当成人样子吗?”

  我介意便能改变你的决定吗?

  张任只能苦笑着摇头:“这是属下的荣幸!”

  “成了人样子,你也就成了那耀眼的一颗明珠,以后看着你的人会更多。”萧诚道:“这样的你,升官的速度会更快,当然,要是你干了什么坏事,败露的可能也就越大了。这是利剑的两面性,你接受了好的,同时也就得接受坏的。”

  “属下明白!一个将军的耀眼,应当而且只会属于战场!”张任大声道。

  “好,这就是我所需要的!”萧诚满意地道。“当初与你一起被送到前线去的身份相仿的那一批人,出来的,只有你一个。”

  张任微惊,他想起了马伟,那个在这场战役之中,连第一仗都没有熬过来的倒霉鬼。

  “那些人,都死了吗?”

  “有的死了,有的人还活着,但还不如死了!”萧诚淡淡地道:“至少死了,还有一个为国尽忠而死的好名声,而逃兵这个名声就注定了他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翻身之日,而且还会连带着让家族受到影响。”

  “已经有五个这样的家伙被他们的家族逐出家门了。”杨万富在一边补充道。

  “这些人会被处死吗?”

  “本来是判了死刑的,不过这不是大胜了吗?官家大发慈悲,大赦天下,所以这些人又侥幸活了下来,不过刺字发配军前效力,那是跑不了的!”

  张任心中又是一惊,这只怕不是官家大发慈悲,这是首辅拿这些人做另一种人样子吧!

  自己是好的那种!

  他们是坏的那种!

  当真还是鲜活的对比啊!

  第六百五十七章:全家都要当榜样

  说是坐了下来,其实只有三分之一的屁股沾在椅子上。

  作得诗赋,杀得贼酋的张任,在萧诚面前,仍然感到紧张。

  不管萧诚显得有多么的和气、平易近人。

  在江南很多人的嘴里,萧诚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恶霸,一个挟天子自重跋扈嚣张的权臣;

  在那些从西南走出来的老兵嘴里,萧诚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一个带领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领袖,在这些老兵嘴里,张任就没有听过有官家什么事。

  而在那些最底层的农夫、工匠们心中,萧诚是一个英明的首辅,带给他们相对稳定的生活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望。

  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看待这个人的角度自然也就不同。

  而张任,恰恰是横跨了这几个族群的一个人。

  其实到了现在,张任倒是无法说清楚对眼前这个人到底应当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了。

  “你父亲在云南做得不错,带领大家垦荒屯田,一年下来,开垦荒地三万亩。”萧诚微笑着道:“今年的收成相当不错,在当地,你父亲很有威望。你大哥原本准备今年来江宁参加进士试的,但因为要帮着你父亲处理一些公务,又还兼着当地的一所学堂的先生,竟是不及抽身。这一耽搁,可就要三年后了。”

  “家父是大宋臣子,自当竭尽所能忠于职守,大哥仁孝,为免父亲劳累过度,为父分忧也是理所应当!”张任小心地道。

  “好一个理所应当!”萧诚赞道:“如果这天下臣民,都能这样理所应当,都能竭尽所能地做好自己的事情,那所愁我大宋不兴,何愁辽夷来灭,何愁天下不能一统呢?可是啊,难就难在这个理所应当啊!”

  张任不敢回应了,他觉得这不是他能搭嘴的话题。

  “当然,我们不能让忠心的实心办事的臣子吃亏。”萧诚接着道:“所以呢,朝廷决定给你兄长一个同进士的出身,先帮着你父亲处理当地政务,等到一切理顺了,他呢想来也对如何做一个一县之令有了自己的感悟,那到时候便再作安排。像你父亲这样任劳任怨又政绩显著的官员,升迁,那是迟早的事情。”

  这不仅仅是要拿自己做人样子,这是要拿自己一家子作人样子啊!

  张任在心里苦笑起来。

  可是他还不得不站起来躬身道谢。

  自家兄长的学问也算不上有多出色,在当地,也不过算是中人之姿罢了,而在大宋进士试这个恐怖的竞争场中,想要考中进士,那是难之又难。

  像父亲,就是因为没有进士这个出身,奋斗了一辈子,才当了一个司理参军。成为一县之令,是因为抓住了这一次风头,干脆利落地倒向了首辅才有的事情。

  同进士虽然不算好听,但却是与进士有着一样的待遇。

  当然,按照过去的传统,不得庶吉士,便不可能成为当朝执政。

  不过,这些过去的传统还能延续下去吗?

  不见得。

  没看到好多传统都已经被眼前的这位首辅砸得稀巴乱了吗?

  太祖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现在呢?

  首辅已经把士大夫的脸面放在地上再三摩擦了。

  要当兵,要纳粮,要缴税,要服徭役。

  过去给予士大夫阶层的特殊待遇,正在一项一项的被拔除。

  这是好还是坏,张任一时还说不清楚。

  那些被剥夺了特殊待遇的人,当真会忍气吞声地由着首辅蹂躏吗?

  那些人可不是他们张家这样的小门小户,他们具有着强大的力量。

  眼前的忍耐,说不定是爆发前的积蓄力量呢!

  如果首辅一直这样顺风顺水,那些人当然不敢造次,可什么时候首辅要是输了呢?

  比方说前方来一次大败,是不是这些力量就会跳反呢?

  但有一点张任清楚,以他们家现在的得到的待遇,萧诚真要被推翻了,他们家绝对没个好。

  “你家与去年相比,多缴了多少税?”

  张任想了想,道:“家母在信中说过这件事,与去年相比,今年大概多缴了近两百贯的税钱。这里头也包括了家里佃户、佣人、织娘这些人的人头税、免役钱等等。”

  “你觉得多吗?”

  张任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道:“看起来交的是多了,但赚得却也更多了一些。相比起来,今年比去年,家里的收入还要更多一些。所以家母还是很满意的。”

  萧诚点了点头,笑道:“就是这个道理了。你家交得比往年多了,但收入不但没有减,反而增长,所以你母亲也很满意,并没有对朝廷不满是不是?”

  张任连连点头。

  “像你家这样的家庭,很多。”萧诚道:“他们交得多,但赚得也更多,因为朝廷在制定各种政策的时候,也给了他们更多的赚钱的机会。所谓的开源与节流,当然是开源更为重要。”

  “首辅所说极是!”

  张任不明白首辅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但如果真如首辅所言,像他们这样的家庭,都是这样的状况,而不是他们家独一份的话,那只能说明一件事,眼前这位首辅的位子,会坐得很稳的。

  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是占据绝大多数的。

  而像司家、刘家、徐家这样的大户,毕竟是少数。

  他们肯定是损失惨重。

  毕竟在新政之下,他们的家族已经开始不稳定了,原本庞大的家族,已经开始闹起了分家了。

  家好分,可一旦分了,再想聚拢,可就难了。

  一个分散的家族,想再保持原有的影响力的凝聚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朝廷还在想法设法在这些大家族之中制造矛盾呢!

  看着张任的模样,萧诚突地一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把我的敌人赶紧杀绝?”

  张任毛骨悚然,这些话,自己有资格讨论的吗?

  “首辅仁慈……”

  话还没有说完,萧诚已经摆手道:“别扯淡,我知道我自己,一点儿也不仁慈。”

  张任顿时哑口无言。

  “其实他们应当也算不上我的敌人。”萧诚意有所指地道:“只不过有时候,是道不同而已。但我们其实有很多的办法来解决大家的矛盾,然后再最后达到殊途同归的目的。”

  张任瞪大了眼睛看着萧诚,他是真听不明白。

  “一个饼子这么大。”萧诚比了一下道:“十个人来分,那么每个人便只能分得一小块!但如果这个饼子有这么大呢?”

  看着萧诚两臂合抱,那样子,比先前那个饼,只怕大了数倍有余。

  “还是十个人分,那每个人能拿到的,可比原来的一个饼还要大了!”

  “首辅高见!”除了附和,张任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他觉得,首辅似乎说得很有理。

  不过把这个饼子做大,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哦。

  “对未来,你有什么打算?”似乎终于想起了眼前这个人,只是一个刚刚得到升迁的中级军官,萧诚这才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张任霍地站了起来。

  这让萧诚与杨万富都笑了起来。

  “瞧,咱们的军队果然是个大融炉,现在的张任,与一年前的张任相比,完全就是两个人了!”萧诚道:“不过呢,既然你是我们专门树起来的人样子,那就还是要听取一下你的个人意见。杨侍郎是意见呢,是希望你以后就在江宁武学讲学,你上过战场,有实战经验,书也读得不错。”

  杨任愕然。

  到江宁武学教书?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差使,至少不用在战场之上去拼命了,如果母亲知道,想来是极为赞同的。

  可是,自己心里怎么就觉得很别扭呢!

  朝廷这是怕自己这个人样子死了吗?

  的确,在战场之上,死亡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你愿意吗?”萧诚笑问道。

  “如果我能选择的话,我想重回军队!”张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觉得,战场才是我的归宿!”

  萧诚大笑起来,“杨侍郎,我就跟你说了,会是这种结果吧!”

  杨万富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做声。

  “行吧,想回军队,就回军队。”萧诚挥了挥手:“你的经历,会成为那些良家子以及官宦子弟们最好的榜样的。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会见到此,差不多也便该结束了,张任正准备行礼告辞,外头走廊之上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声的惊呼。

  他不由心中大惊,这可是皇宫外城,是首辅官廊,是各部衙的办公之所呢!

  而听到那喊出来的声音之后,张任更加的震惊。

  因为那明显喊得是官家!

  “官家,你慢些跑!”

  脚步声越来越近,声音倒也是愈来愈明晰了。

  不仅是张任,便连屋子里萧诚和杨万富也明显地露出了错愕之色。

  小官家是极少出现在这里的。

  但今天他不但来了,而且还来得极是匆忙,竟然是跑着来的。

  外屋里头响起了一阵忙乱的推开桌椅板凳的声音以及文书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小官家来了,外头大屋里那些书吏纷纷站起来行礼,一片忙乱。

  没等屋里的人做出反应,大门已是咚的一声被推开了,小官家赵安那跑得红扑扑的脸庞出现了大家的眼中。

  “官家,出了什么事?”即便是沉稳如萧诚,此刻也有些拿捏不住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小官家如此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问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在后头跑来的刘凤奎,看着对方神色之间还有喜色,萧诚这才放下心来。

  至少不是什么坏事。

  刘凤奎是真老了,被小官家远远地拉在身后,此刻近了,还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师傅,您看这个!”小官家赵安的两只手都举了起来。

  张任看到小官家一只手中拿着一个红色表皮的像是地瓜的根茎模样的东西,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尺来长的黄澄澄的长满了颗粒的东西,像是什么农作物。

  小官家痴迷于农作物的培养这是普天之下都知道的事情,由小官家亲自培植出来的安民一号,安民二号稻种,如今正被推广天下,亩产量比过去的种子每亩提高了近一百斤的产量。

  而小官家也因为在民间有着极高的声望。

  大概是小官家又弄出了什么新鲜的东西吧!

  但萧诚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张任的意料之外。

  他竟然一把便把东西从小官家手里薅走了,然后拿到了眼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接下来,他甚至还用指甲掐下了一块,然后将那东西放到了嘴里咀嚼起来。

  然后,萧诚便疯了一般的大笑起来,竟然丝毫不顾礼益的抱起了小官家,一边转着圈子一边放声大笑。

  “就是它,就是它,找到了,找到了!太好了!”

  他在笑,小官家也在笑,杨万富也在笑。

  不过看起来,杨万富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刘凤奎也在笑,他一边笑一边将首辅公厅的门紧紧地关了起来。

  毕竟,此刻小官家还被首辅抱着狂转圈子呢!

  张任缩到了墙角,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他低着头,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如果有地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屋子里笑声终于小了下去,萧诚把小官家放了下来。

  “官家,从哪里来的,从哪里来的?”他一迭声地追问道。

  “郑家船队回来了。”小官家赵安兴奋地道:“是他们带回来的。”

  “不可能啊!”萧诚满脸疑惑之色:“纵然我给了他们一条大致的路线,但算着时间,就算他们一路顺风,啥事也不会发生地抵达目的地,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啊!”

  “他们根本就没有到您所说的那个地方!”小官家摇头道:“他们在路上遭遇了大风暴,整支船队十艘大船只余下了两艘,风暴过后,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被吹到了那里,只能在海上苦苦地寻找陆地来作为补给,就在船上淡水即将耗尽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岛。”

  “这些,就是在岛上发现的?”萧诚问道。

  “对,他们在岛上,看到了师傅您画的这些东西。”小官家道:“师傅,没有错吧?”

  “就是他们,我心心念念想要的,就是他们呢!”萧诚快活得都流下了眼泪。

  第六百五十八章:突然而至的幸福

  幸福有时候来得就是这么的突然。

  萧诚想要红薯、马玲薯、玉米这些作物,发狂一般的想要。

  比起其它的农作物,他们有着一样特别突出的优点,就是不挑地方。

  只要给他一点点阳光他就灿烂,说得就是这些玩意儿。

  地肥也好,地贫也罢,反正他都能生产,区别,只不过是产量的高低而已。

  但他又知道,想要得到这些东西,实在是太难了。

  这些农作物的原产地,距离大宋实在太远了。

  即便大宋在航海方面达到了前无古人的成就,但至少萧诚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能从那个遥远的地方抵达这里。

  哪怕大宋能造上万料的大船了,但对于大海来说,他仍然是极其渺小的。

  小官家因为听了自己的叙述,看了自己画出的图样子,便通过刘凤奎找到了郑家,派出去了一支船队去做这件事情,在萧诚看来,只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好奇罢了。

  以现在的航海技术和船只规模,不可能横渡大洋,抵达彼岸的。

  不过让小官家能有一个寄托的事情并为之而不懈的努力,倒也不错。

  所以,萧诚并没有制止这种行为。

  相反,在小官家对于农作物近乎痴迷的研究,萧诚是给予极大的鼓励和赞赏的。

  他希望大宋未来的官家,是一个学者型的极具钻研精神的农学家。

  而小官家如今正在这条路上狂奔。

  这些年下来,一直埋首与司农寺官员们钻研此道的小官家,在农作物的嫁接、培植等专业技术之上,早就已经让萧诚忘尘莫及了。

  术业有专攻。

  在萧诚一门心思琢磨着对付人的时候,小官家则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如何让稻谷的穗子如何长得更大一点,籽粒结得更多一点,更饱满一点。

  当然,两个人在各自的领域之内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可有时候,你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你所想要的,就那样不经意的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让你以为这是不是在做梦。

  萧诚知道这不是一个梦。

  因为在他的面前,红薯、马玲薯、玉米这些他朝思暮想的东西摆了一地。

  红薯和马玲薯有些已经在腐烂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把这些坏掉的东西扔掉,只是把他们另外用容器装了起来而已。

  萧诚用迷醉的眼光打量着这些好东西,那兴奋劲儿,比起听到前线获得了一场大胜还要开心很多很多。

  “首辅,这些东西,当真这么重要吗?”杨万富问道。

  “当然。”萧诚开心地道:“当这个东西被普及开来之后,我大宋将再无饥饿之虞了,我们能养活更多的人。而且更关键的是,这些农作物,不与麦子、稻田那样需要肥沃的土地,再贫瘠的土地,他们也能成活。”

  “亩产能达数千斤?”对于这样的数字,杨万富仍然有些不信。

  “理论上是这样的。”萧诚道。

  这支幸运的船队首领,叫郑之元,是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算是郑之龙郑之虎的同辈兄弟。本来就是在郑之虎的舰队之中担任一个船长。

  在郑家接到小官家的这个任务之后,郑之元便光荣地被选中去执行这个任务。

  其实对于久在海上的人来说,谁都知道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不过郑之元并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是抱着一去不回的心态走的,走前将家里的一切都安置好了。

  他也的确是九死一生。

  但幸运的是,他居然莫名其妙的便找到了这些东西,虽然他没有找到首辅嘴里的那片大陆,但重要的是东西。

  仔细询问之下,萧诚大概也猜到了这些东西的来历。

  这些农作物原产地都在美州,正常情况之下,在这个时候,肯定是不可能抵达大宋的。

  但因为有了自己,也有了小官家的热忱,所以便有了郑之元的这一次远航。

  那个岛上的人,大概率便是从那片大陆漂泊而出的人,又或者是去过那里的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在那个岛上定居了。

  于是那些农作物便在岛上开始生产起来。

  毕竟那玩意儿,还真是不挑挑捡捡的。

  郑之元运气爆棚,在茫茫大海之中,遭遇了风暴居然都能漂到这个岛上去。

  也许不是郑之元的运气好,是自己的运气好吧?

  总之,自己得到了做梦也想要弄到的东西。

  让人吃饱四个字,说起来不过是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的事情,但真要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历史上不管是那个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盛世,都没有做到过这一点。

  而现在在自己的治下,即便是富庶如江南这一带,每天也都还能从各种奏报之中看到路有饿殍几许几许。

  每当看到这些,萧诚都很有挫败感。

  “朝廷会兑现承诺,但凡能够献上这些东西的,朝廷不吝封候。”萧诚对着那个九死一生回来的中年男人,说出了那句他盼望已久的话。

  “谢首辅,谢官家!”郑之元叉手,一揖到地,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郑之元带回来的当然不至这些东西。

  说实话,现在萧诚感到自己的眼睛都快要花了。

  金黄色的一个足有十来斤重的南瓜,这也是好东西啊。随便往那个沟沟坎坎上一栽,他便能生根发芽,然后在几个月之后,给你结出一个个瓜来,一根藤上能结上好几个。不但能饱腹,他还能为人提供难得的甜味。

  外头有着硬壳,轻轻一捏便被打开,然后里头躺着一个红皮外衣的果仁,这不就是落花生吗?

  还有那十几个盆栽,其中一个上面结着不少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子,有的还是青色,有的却是红色,那不是西红柿吗?

  当然,还有角落里的那几盆红彤彤的细长的物事,不正是他想要的辣椒吗?

  郑之元的这一次出海,便带给了萧诚所有想要的东西,从这个角度上来讲,给他一个候爵,萧诚觉得完全值得。

  从一个皮口袋里抓了一把晒干的辣椒,萧诚笑道:“官家,今日我却来下厨,再做几样你以前没有吃过的滋味出来。”

  萧诚好口腹之欲,这一点是世人皆知的。

  君子远庖厨对于他来说是不存在的。

  他经常下厨做一些新鲜的菜肴。

  要说当年炒菜的铁锅能够在东京城内迅速地普及开来,萧诚也是有功劳的。

  天工铁艺出产的铁锅,当年可也是畅销品之一。

  十几年前,铁锅炒菜可还不是主流呢!

  一听到萧诚说要亲自下厨,赵安不由得口舌生津,从两岁开始就跟在萧诚身边,口舌之刁,可是不亚于他师傅的。

  只不过他不会弄罢了。

  而萧诚亲自下厨的机会,是愈来愈少,这一年来,似乎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

  也只有师娘生日,自己生日,小妹生日的时候,师傅才亲自下厨做过几回菜呢。

  看着小官家一副期待的模样,萧诚却是一脸的坏笑。

  这个晚上,皇宫内院,萧诚大块朵颐,而满面通红的赵安和刘凤奎则拿着筷子,惊疑不定的看着萧诚将几碗菜席卷一空。

  这玩意儿,真能吃?

  当然,第二天萧诚痛苦地蹲坑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告诉小官家和刘凤奎的。

  几十年都没尝过辣椒滋味的胃,想要适应这个新玩意儿,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呢!

  萧诚痛并快乐着。

  虽然与其他几样农作物相比,辣椒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但他对于生活在湿气颇重的南方区域的人来说,未来必然会成为不可或缺的一样东西。

  不怕辣的益州,辣不怕的贵州,还有怕不辣的湖南,辣椒很快就会出现在你们的餐桌上了,只是又要多久,这些东西才会成为你们的最爱呢?

  蹲在茅厕里痛苦地用擦着屁股的萧诚却又一肚子的坏水地想着这东西被推广开来之后,不知有多少人要跟自己现在一样吧?

  东西回来了,怎么去大量培植种子,那就是小官家这个专家要做的事情了,萧诚要做的,就是以行政的命令来大力推广这个东西。

  不占好田的这个优势,大概会让农夫对新作物的不确定性的抵触降到最低吧!

  还是要防备着有些人想讨好自己和小官家便来硬的逼着农夫们毁掉原来的作物种这些东西,本来一件好好的事情,要是不盯着,很容易让歪嘴和尚把经唱跑调了。

  募兵法、青苗法还有新的税法,明明都是很好的东西,但在执行的过程,还是出了一些让萧诚愤怒的事情。

  好在现在胡屹这位监察院中丞不辞辛苦地四处巡察,但凡让他嗅到了一点味道的,都会被他一查到底。

  在苏州为了保护他而尽数阵亡的黄大维等人,算是彻底地刺激到了这位古板的御史中丞,他的工作热情无比高涨。

  张任是带着无比的震憾回去的。

  因为他今天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首辅。

  一个为了几样农作物而欢呼雀跃,完全失态的当朝首辅。

  而原因,只是因为这些农作物的产量极高,可以让天下再无饥者,路边再无饿殍。

  那一刻萧诚的欢喜,谁都能看出来是发自内心的。

  萧诚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之中,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说不上喜欢,但却让人佩服,也让人尊敬。

  他明明在利用自己,可是却又那样坦承地当着自己的面说了出来,还让人无法生出厌烦的感觉。

  至少,他给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回报。

  回到燕子矶的张任,突然觉得自己也许能做些什么,也许能重新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边走边看了。

  本来觉得无聊的武学生涯,却变得好像充实了起来。

  这里头的缘由,张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偶尔回想起在首辅公厅里萧诚抱着小官家那又跳又笑的场景,心里便觉得颇为踏实。

  这是一个真正愿意做事而且做得好事的首辅啊!

  也是一个真正地将百姓放在心里的官员!

  “诸位将军,现在我们将要去参观的,就是替军队制作甲胄的兵工作坊。”一名青袍七品官员笑容可掬地站在一帮杀气腾腾的将军校尉面前,却是一点儿也不怵,“请大家跟我来,相信大家一定会大饱眼福的。”

  听着这名官员的话,人群之中却是传来了哄笑之声。

  不过就是制作甲胄嘛,说得好像大家没有见过一样。

  今天武校组织这些短期班的将领们来参观与军队相关的一些作坊,兵工作坊是第一站。用山长杨万福的话来说,就是要让这些一个个眼睛长在额头上鼻孔朝天的家伙们晓得,仗打赢了,可不仅仅是你们的功劳,如果不是你们身后这无数的默默无闻地为你们服务的人,你们也不可能打胜仗。

  青袍官员们没有说假话,当所有人跟着他七弯八拐地走进了一道山谷,站在一道水坝之下,看着那巨大的水力冲压锤的时候,所有人都闭紧了嘴巴。

  砰砰的声音,在山谷之中回荡。

  一个硕大的方方正正的铁块,被吊起来放在冲压锤之下,随着冲压锤的重重落下,众人便眼睁睁地看着那铁块被迅速地捶打成了扁平的一块。

  随着下头的工匠们不断地调整角度,那铁皮越来越薄,然后大家便看到,有人用一把巨大的剪刀,将这块铁皮剪成了四四方方一块一块的东西,装在小车之上推进了远处的棚子之下。

  棚子里是一个个的大火炉,至少有数百人赤着胳膊,正挥舞着小锤在锻打着通红的铁片。

  一道道的工序参观下去,最终大家在成品仓库之中看到一副副崭新的盔甲。

  至少十余道工序,除了第一道工序之外,剩下的每一道工序,都有数百人。这家工坊,竟然有几千人在这里劳作。

  而这,只是大宋分布在领土之内无数个兵工作坊中的一个。

  这一天,大家还参观了制作军粮的作坊,制作军服的工坊,每一个工坊,都是成百上千的人在条件并不算好的工坊里拼命工作着。

  正是有了这些人的默默地付出,再加上军队的奋勇作战,才成就了大宋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奇迹!

  第六百五十九章:要娶的姑娘

  过去张任对于当兵的,是持轻蔑的态度的。

  也不仅仅是他,而是整个社会都是如此。

  好男不当兵成为了一种共识。

  贼配军成为了士兵们的代称。

  但萧诚的募军法,彻底改变了军队成员的构成。

  也使得张任这样的人,被动地成为了军队中的一员。

  张任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所以他活了下来。

  但对于军队的构成,他仍然做不到清晰的了解。

  直到这一次的武校学习。

  一向在外头露出锋利獠牙的军队,只不过是这个体系的一个外在表现而已。

  他是弱,还是强,包含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任意有一环差了,它都不能称之为一支强大的军队。

  张任第一次看到了武器的打造过程。

  看到那一块块沉重的铁锭是如何在无数的工匠手中一步一步地变成士兵手中所持的刀枪弓弩。

  晓得了原来羽箭之中最难制造的不是那个铁制的箭头,而是箭杆,晓得了一枚羽箭的成本需要三十文左右。

  如此一来,想到每一次战斗之时,宋军射出去的那些铺天盖地的羽箭所需要的银钱,张任便觉得有些心疼了。要知道这些箭只要射出去,不管命不命中,回收的价值便不大了,特别是其中的箭杆,基本报废。

  晓得了行军之时,战斗之时,自己吃的那种瓣一小块泡在碗里,转眼便能膨胀成一碗的行军粮,是七蒸七晒,而且还在内里加入了许多疏菜粒以及一些佐料,成本其实是相当高昂的。一斤粮食制成这种行军粮之后,最多还有二三两。

  这样的事情了解得越多,张任就越是知道组建一支军队的不容易,而将其建设成为一支强大的军队,那就更不容易了。

  所以,这也便让山长杨万富最后的总结,变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那就是首先要有一个英明的领导者,才会有可能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领导者是大脑,军队是大脑延伸出去的有力的四肢。

  要是大脑出了问题,四肢再有力,也只能是一个摆设。

  而这,可以参考以前的大宋。

  那时候的大宋不强大吗?

  不富裕吗?

  甲不坚兵不利吗?

  可是结果呢?

  却被辽人长驱直入,连皇帝都成为了别人的奴隶。

  所以,大脑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这一点,张任接受起来倒是比其它的军将要快得多。

  三个月的武校培训生涯结束,张任获得了一个长假。

  这也是朝廷对他特别的一个关照。

  张任足足得到了一个月的假期。

  目的,当然是要张任衣锦还乡,回到老家去好生的得瑟得瑟,人样子就该有人样子的自觉,要让所有人看到他现在的风光与得意。

  当然,这份风光与得意的外袍之下掩盖的那累累伤痕,是不会展示给外人看的。

  像周全,哪怕身为张任的顶头上司,也没有这个荣幸,他必须得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军队中去。

  当所有的贺客与亲戚友邻们都离去之后,在深宅内室之中,张鲁氏看到在自己面前褪去华袍的儿子,整个人都是惊呆了。

  屋子里的那些丫头们也都目瞪口呆,有些甚至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会尖叫出身。

  张任的身上,看起来几乎没有多少好地方,疤痕叠着疤痕,新伤盖住了旧伤,特别是玛瑙河这一战的伤势刚好不久,长出来的新肉还是粉嫩粉嫩的。

  “我的儿啊!”张鲁氏颤抖的手抚摸着这些伤痕,曾经光滑细嫩的身体,如今已是疙疙瘩瘩起伏不平,不敢相象,这具身体,曾经遭受过多少磨难。“还疼吗?还疼吗?”

  面对着母亲一迭声的询问,张任笑道:“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我们不去当兵了,再也不去了,要拼命,咱们家也拼了,新税咱们家领头交了,你父亲还去了烟瘴之地搏命,够了,不管要多少钱,我都出了,我去找他们,咱们再也不去当兵了!”张鲁氏号淘着道。

  扶着母亲坐了下来,张任半跪半蹲在她的身前,低声道:“母亲,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相比起战死的那些袍泽,儿子,算是幸运的了!”

  “我们不去当兵了!不去打仗了!”张鲁氏坚持地道:“谁要是说我们的不是,你就把这一身伤疤亮给他们看,还要我们怎么样呢?”

  “母亲,我们家,现在没有回头路了!”张任摇头,此刻的他,已经明白,自己家与首辅的政策、战略已经绑得死死的了,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试想一下,要是首辅败北下台了,他了不起找个安静的地方去钓鱼,而自己家呢,只怕便要遭遇灭顶之灾。

  所以,只能向前。

  既然已经成了这辆战车之上的一个部件,那就要努力地让这辆战力平稳地向前,直至抵达目的地。

  自己是这样,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听说父亲在云南,还挽起裤腿,卷起衣袖,亲自下田割草,耕田,亲自挑着一担担的米田共去肥地呢!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候!”张任笑道:“这是首辅题赠给我的诗呢!听说我可是第一个获得这样的殊荣的。母亲,且看儿子马上封候,也为您博一个皓命出来。”

  “我不要什么皓命,我只要我的儿子好好的!”摩挲着张任的头顶,张鲁氏垂泪道。

  “母亲,值此乱世,什么事情又是由得我们的呢?”张任轻声道:“我们只不过是这汹涌波涛之中的一叶小舟,想要凭自己的力气独善其身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依附上一条大船,才能保得平安。现在我们已经上了船,就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悔意了。任何的犹豫与后悔都会让我们万劫不复。”

  张鲁氏虽然是妇人,但官宦人家的妇人,比起平常人家的女人,自然是更深刻的懂得很多普通的事情背后所隐藏的深意。

  虽然心中万分不愿,却也知道,这根本不是她能够作主扭转的。

  “我儿这一次既然回来了,那就订上一门亲事再走!”张鲁氏道:“前两个月,听说你载誉归来,登门来提亲的人,可是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名门世家,亦有许多高门大户,以前母亲只觉得这些人高攀不起,这些家庭的女儿娶进门来,不见得便是福气,不过如今年了我儿这累累伤痕,反而觉得配她们是绰绰有余了。明日我便把这些家一一细细讲与你听,任由我儿选择一个顺眼的!”

  张任却是断然地摇了摇头。

  “母亲,有一件事,我正要禀告于您!”

  “什么事?”

  “儿子没得父母允准,已经答应了别人提亲了!”张任道。

  “啊?”张鲁氏愕然,半晌才道:“既然是我儿看中的,那必然是极好的,不知是那一家的姑娘?说与母亲听,母亲也好请人上门说合!”

  张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母亲,是我救命恩人家的女儿,他已经死了。”

  缓缓地将自己这一年来在军队之中的经历说与张鲁氏听,张任道:“我这条命是老什长给的,不然母亲今天见到的,那就是装着儿子骨灰的一个小盒子了。我答应了老什长要照顾他们一家子的。”

  听说儿子要娶的女子居然远在广西,更重要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官宦世家,书香门弟,而是实打实的普通农家,张鲁氏顿时便不愿意了。且不说儿子如今看起来必然是锦锈前程,就算是过去,自家也断无可能娶一农家女见门的。

  只怕那女子,连大字也不识得一个的。

  “想要报答,照顾他们,做什么不行呢?银钱,土地,只要是他们想要的,我们都能给他们!”张鲁氏道:“但要娶这样家的女子进门,母亲是断然不许的。”

  张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母亲,儿意已决,不管如何,儿子都是要这么做的,在屋里歇上两天,儿子便要往广西去了。一来,是奉上官之意,将这些战死英烈的骨灰送回家,二来,便是上门去与他家说清楚这层意思,等儿子回来的时候,就把那姑娘带回来。”

  “什么,你这次去就要与她成亲?”张鲁任大怒。

  “自然不是的。”张任摇头:“老什长刚刚战死,我这次去,只是想与她订亲而已,然后带她回来,成婚什么的,怎么地也要等到三年之后。”

  看着语气笃定的儿子,张鲁氏急道:“母亲不会同意,你阿父也绝然不会同意的。”

  张任却是笑了起来:“阿父肯定会同意的,如果不信,母亲您尽管去信问一问父亲!”

  在家歇了数天,张任倒也是想与过去的朋友们联络一番,好好地喝喝酒,说说话。

  可是一聚之下,却是大失所望。

  如今的他,与众人已经完全是说不到一起去了。

  这些过去的朋友,基本上还沉浸在过去的那个时代之中没有走出来,他们刚刚经历了一次秋试的失意之行。

  首辅萧诚主持下的新进士式,与过去的进士试大相径庭,原本文教昌兴的江浙在这一次的大试之中,大败亏输。

  倒是广西、云南、两广等地的士子上榜者众多。

  在江浙地带,过去被众人瞧不上眼的一眼爱好杂学的家伙们,这一次却是一个个的高中进士,这岂不能让这些人失意之下对朝廷怨怼更深?

  喝着酒听着这些人阴阳怪气的话语,看着满腔的意气不得伸张的脸庞,觉得报国无门的过去的朋友,张任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自己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呢!

  可是上过了战场,经历了生死,再回头来看这些事情的时候,感觉却是与这些人截然相反了。

  这些人如果还不赶紧改弦易辙,只怕三年后的秋试,他们还要再次被刷下来。

  想等着首辅垮台以后,朝廷一切再走回到老路上来?

  只怕不可能。

  想起边境之上的那些如狼似虎的军队,想起军校这中那些朝气蓬勃的学员,想起军队对首辅的竭力支持,甚至想起那一个个庞大的军工作坊之中成千上万的人忙碌的身影,张任就觉得,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如果不能赶紧拥抱新时代,那就只能变成弃儿,被新时代的浪潮拍死在沙滩之上。

  他一口闷光了杯中酒,大笑着洒然离去。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找母亲要了二千贯钱。

  虽然他家富裕,但二千贯钱,却也是一笔极大的数目。听说是儿子要带去广西,送给他的那些战死的同袍。

  因为如果不是这袍泽,张任就不可能活下来,张鲁氏倒是毫不犹豫地便将多年积存拿了出来,甚至还多给了五百贯,特别说明是给老什长家的。

  老什长不是想给他五个闺女多挣点嫁妆吗?想来他也挣不到五百贯。

  张鲁氏不觉得自己的丈夫会同意儿子娶那个农家姑娘,自己说服不了儿子,但他父亲必然能阻止。

  自从听了儿子的意思之后,张鲁氏便派了得力家仆,快马加鞭地赶往云南去见丈夫,相信丈夫一定会想法阻止这件事情的。

  不过人家终究是救了自家儿子一命,虽然不能娶人家的女儿,但多给钱却是应当的。

  对于母亲的心思,张任也是一笑作罢,只是将这些钱运去联合钱庄,换了那里的银票,便准备着去与其他的同僚汇合了。

  如今联合钱庄在江南终于也是全面铺开了。

  在首辅一系获得压倒性胜利之后,新法全面铺开,像青苗法这样的贷款,就完全是以联合钱庄为主展开的,江浙一带原本的那些老字号钱庄,如今却只能是苦苦支撑了。过去最为赚钱的高利贷业务,如今已经是苟颜残喘了。而一些依靠官府的稳赚不赔的业务呢,如今那里还有他们的份儿?

  联合钱庄全都吃了下去。

  这些老钱庄,要么接受联合钱庄的整合成为联合钱庄的一部分,要么便等着关门歇业。

  在江浙,联合钱庄强势地展开了他们的合并计划,

  而在广西云南一带,更是早就遍地开花,深入到民间地头了。

  进入十月的第一天,张任与从前线护送战死袍泽骨灰的同僚汇合到了一起,数辆马车一路往南而去。

  第六百六十章:张家家主

  张春黑了,瘦了。

  与过去那个富富态态的司理参军相比,现在的腾冲县令张春,看起来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

  这是一个站在了时代风口上的人物。

  他准确地抓住了这个时代赋予他的机会。

  在外界许多人看来,张春这完全是作茧自缚。

  许多人甚至宁愿丢官去职,也不愿到他们眼中的荒蛮之地来任职,在这些人看来,到了这里,能活着回去的可能性太低了。

  但张春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这是他张氏一家从一个普通的士绅家族,向顶流发起冲击的最佳的机会。

  所以,当朝廷新政来临的时候,他不管不顾地当了出头鸟,第一个站了出来双手双脚地赞同朝廷的新政。

  当然,那个时候,朝廷当中两派还在激烈的博弈当中。

  于是他这个出头鸟便遭到了报复。

  要升张春的官儿?

  可以啊,去云南吧,腾冲县正好缺一个县令。

  我们大力举荐这个人去。

  于是张春去了腾冲。

  他家有两个儿子,必然要去一个当兵嘛!

  于是张任去了白羽军。

  而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晓得,白羽军必然要面临于辽军大战一场。

  很多人幸灾乐祸,

  这便是背叛的下场。

  但事实证明,张春赌赢了。

  随着朝廷之上的政策方向之争落下帷幕,首辅萧诚一系大获全胜之后,他张氏也终于拨开云雾见月明,赢来了高光时刻。

  县令?

  只不过是他张某人的一个起点而已。

  “父亲,烫个脚吧!”长子张凭端来了一盆热水,放在了张春的面前。

  张凭身材高大,与张任倒是有五六分相似。

  脱去鞋袜,将脚放进加了药材的热水之中,张春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父亲,说服那些野人部落下山的事情,何须您亲自去呢?让咱们这里的驻军去,岂不更加便宜?”蹲在水盆边,一边给张春轻轻地捏着脚,张凭一边道:“车马不通,单凭一双脚,而且那些人可不易说话。”

  “你知道什么!”张春冷哼一声道:“如今你阿父在这片地域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那些人性子野得很,服软不服硬。军队去倒是简单了,但后遗症可不和,这周边的部族很多啊,你剿了一个,别的必然要跑,到时候,麻烦便会接锺而至的。”

  “儿子是担心父亲!”

  “有什么好担心的!”张春摇头道:“那些人性子野,但并不蠢,最多明年,你父亲便能将这周边的化外部落,尽数劝服来归,嘿嘿,这又是大功一件。”

  “三年期满,父亲必然高升!”张凭佩服地道:“还是阿父您当日算得准啊,首辅果然大获全胜。”

  张春得意地哈哈一笑:“也许用不了三年。如今咱们云南省的监察使司的古监察使明年便要去职了,你父亲想要的,便是这个职位。”

  “这可是正五品。”张凭吃了一惊。

  “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政绩来将其它人都比下去!”张春道。“首辅要树立一个标杆出来,我们家,便是他最好的选择,当然,首先你父亲要做出明显地超出别人一大截的功绩出来,这样首辅超擢于我,便有了正当的理由。”

  “阿父您高瞻远瞩,儿子是五体投地。只是我一直很疑惑,当初您怎么就认为首辅会赢呢?”张凭道:“要是首辅输了,我们家可就惨了。”

  “赌一把而已!”张春道:“首辅军权在握,真要惹急了他,他可不是没有把一切都清空再重新来过的实力。所以这一把,看起来冒险,但实则上跟收益比起来,风险不值一提。”

  “可二郎却是九死一生!”张凭叹道。

  “我们张家要摆脱原来的桎锢,每一个人都要为之奋斗甚至不惜牺牲一切。”张春道:“能活下来,那便是大富大贵,如果不能,那也是他的命,是他作为张氏子孙必然要承担的责任。现在,不是一切都好吗?”

  “阿父,今天家里来信了。”张凭道:“二郎他回家省亲,他现在已经被升为正将了,只是母亲在信中说二郎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肉了,那信上泪迹斑斑,母亲伤心得很。”

  “没死便好!”张春哈哈一笑:“没死,他的福气就在后头呢!”

  “还且一件事,母亲让父亲迅速拿主意!”看了一眼父亲,张凭接着道。

  “什么事?”

  “二郎私自与人结了亲。”张凭将张任要娶老什长女儿一事,细细地与张春说了一遍。

  张春咂摸了片刻,却是反问张凭道:“你说说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张凭道:“儿子以为自然是不妥的。我张家纵然不是高门大户,可也不能娶这样一个没来历的女子吧。”

  想起这一年来在这里看到的那些本地女子,张凭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二郎要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吗?

  难怪母亲坚决不同意呐。

  张春叹了一口气道:“我把你带在身边历练,看来这一年,你的长进还是不大啊!你弟弟我丢出去让他野蛮生长,是生是死全靠自己,不想,倒还真是历练出来了。”

  张凭一怔:“阿父这是何意?”

  张春哼了一声,指了指脚盆,张凭会意地提起汤婆子,往里再加注了一些热水。

  “二郎要娶那个老什长的女儿,一来,当然是报恩了,人家对二郎是有再造之恩,没有这个人,二郎也就没了!”张春道。

  “但可以多给一些银钱便可,不见得非要以身相许吧!”张凭争辩道。

  “肤浅!”张春冷笑:“二郎踏上了从军这条路子,如果浑浑噩噩过日子,熬过三年义务兵不死回家倒也罢了,但二郎争气,现在便已经是中级军官了,那二郎必然是想要往前多走几步的。”

  “这与娶这女子有什么关系?”

  张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

  “二郎身在白羽军。别看白羽军出身广西,但他们的长官魏武,却是首辅的家奴出身,妥妥的首辅嫡系兵马。”张春解释道:“在这样的军队之中想要出头,光勇敢就行了吗?这天下勇敢的人多了去了,敢拿一条命去拼个荣华富贵的人也多了去了,凭什么就是你二弟能出头呢?”

  “早先,你二弟还可以吃掉我们家率先响应首辅的红利,但走到了这一步,他便也算到头了,接下来再想立功,就不容易了。除非,你二弟在白羽军中,被他们看作是自己人。”

  “白羽军扩军,不再像以前,军将皆出自广西,其它各地的兵马、将军开始陆续加入其中,但你别忘了,在白羽军中手握大权的,还是那些从广西出来的老人,即便是魏武,也会对他的老部下更加地关照!”

  听到这里,张任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二郎如果娶了这个广西女子,就会被那些老将领们看成是自己人了!”

  “总算是想过来了?”张春道:“而且,不仅仅如此,二郎以一个江南官宦之家,身有功名的读书人的身份,去娶一个广西地方上的普通农女,又让人认为二郎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汉,你说以后他在白羽军中,是不是就会走得更顺利一些?”

  “二郎能想到这些?”张凭有些目瞪口呆。

  “你二弟也不知在生死线上爬过了多少回了,能悟出这一些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张春道:“还有,你现在还认为我不许你去参加这一次的进士试而不满吗?”

  张凭连连摇头:“亏得阿父没有让我去,否则必然是落榜的下场,白白奔波一场。不过也是没有想到,朝廷居然赐下了同进士的身份下来,以后我倒是不用再考了。”

  看着喜滋滋儿的张凭,张春道:“如果你以后只想做个一县之令或者在省里去做个辅职,一个同进士倒也够了,只不过这样的来的身份,终究是会让人看不上的,要想能有更大的发展,就必得去考一个真正的身份出来。”

  “看了今年的进士试,孩儿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张凭有些发愁。

  “比你弟弟在战场之上挣命还难?”张春冷笑:“你不想努力,我也不逼你,只不过看这个样子,二郎以后的前程远大得很,到时候张家光耀门楣全靠你弟弟,你这个兄长,只怕便要仰二郎的鼻息过活了。”

  “孩儿去学,去考。”张凭道。

  “不要去学什么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了!”张春道:“去学实务,我猜首辅的意思,只怕以后懂得实务的官员,才会得到更多的重用。”

  “孩儿明白了!”张凭连连点头。

  父亲张春,在张凭的眼中,一向高深莫测。

  就像当年在江南之时,在局势那么不明郎的情况之下,父亲孤独一掷之举,却是为张家带来了光明的前程,现在到了腾冲,父亲的很多举止,仍然让张凭想不明白。

  张春真正是爱民如子,做什么都身体力行。

  一年多来,他在本地搏得了极大的名声,而在像腾冲这样的边境县,还在屡屡为那些蛮族侵扰而苦恼的时候,张春已经赶孤身一人上山去劝说这些人下山定居了。

  治政清廉,公正严明,甚至还倒贴钱来帮着本地百姓,来这里一年多的俸禄,张春就没有领过,全都撒出去了。

  那些在张凭看来如同猪食一样的食物,父亲居然能坐在田间地头,与那些老农喝得有滋有味。

  连带着他这个儿子,也必须跟着一起受这个罪。

  可是张凭知道自家父亲以前是一个什么样子的。

  父亲的书房里还亮着灯,灯下有好几个人影聚在一起在商议着什么。

  有开拓团的,也有本地驻军的首脑。

  作为边境县,腾脱驻扎了一个营的军队。

  而开拓团的那位首领,则是来自江南徐家。

  把自家父亲弄到这里来当县令的事情,当年徐家可也是出力不小呢!

  不过当徐家后来求上门来的时候,父亲居然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笑呵呵地接待了他,并且作为中人,替他们引见了本地驻军校尉,而且作为保人,使得他们取得了本地驻军的信任。

  张凭就很不理解。

  徐家,已经在政争之中败下政来,别看现在徐向奇还占着户部尚书的位子,但在部里说话,已经没有多少份量了。现任的右侍郎兼税务署的鲁泽,才是下一任的户部尚书最热门的人选。只怕用不了多久,徐向奇就得自请离职了。

  徐家,已成了下山猛虎,拔毛凤凰,何必还对他们彬彬有礼?

  “天一兄,这一次我们徐家要在这腾冲置办大农庄的事情,还得你多多成全啊!”徐鹏拱手向着张春道。

  “好说,好说!”张春笑道:“徐家可是高门大户,愿意在我们腾脱这个偏僻之地置办产业,我们是欢迎之至的,不过张某人话也得说前头,那相关的税费,可是一文也不能少的!”

  “这个自然!”徐鹏大笑:“天一兄,今天垦出来的农田,徐家要一万亩。”

  “你们有这么多人手来种吗?”

  “这一次出击收获颇丰!”徐鹏微笑道。“现在还正在统计着具体的数据,县里的,还有驻军的这一份,回头就会送来。”

  张春与另一边的那名校尉都是笑着点了点头。

  “今年还准备出去一次,不过武器需要大量补充,特别是箭矢!现在想要获得更丰硕的收成,就不得不走得更远了。”

  “只要价格合适,就没有问题。”那校尉微笑着道:“前不久,我们刚刚淘汰了一批,别看是淘汰下来,但对于蒲甘那边的蛮子来说,也算是神兵利器了。”

  “如此甚好!”徐鹏道。“回头我就让人去交接。”

  “鹏程兄也得小心。”张春道:“听说安南那边的开拓团这一个月来,就很出了几次意外,损失惨重,周家整支队伍,全军皆墨,连周家二爷都没有逃回来。”

  “多谢提醒!”徐鹏笑道:“我可没有周老二那么蠢。做这种事情,自然是要与当地人内外勾结,大家一起发财才好办事嘛!他所到之处,尽制造无人区,不千夫所指,那才怪呢!”

  第六百六十一章:努力的人

  密集的鼓点声响起的时候,安静的营房瞬间便沸腾了起来。

  一个个的士兵从温暖的房里冲了出来,在没过踝腕子的雪地里列队。

  而在最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稳稳地戳在了那里,鹰隼一样的眼睛,正在扫视着麾下的士卒。

  三通鼓还没有敲完,八个百人方阵已经在他的面前摆得整整齐齐。

  另外两个百人队,一个是骑兵队伍,负责外围的探察警戒,一支步卒,今日却是负责营盘值守。

  张任满意地点了点头,比起半个月前,足足提高了十息时间。

  挥了挥手,他没有多发一言,队伍却是熟门熟路地开始沿着营房的外围栅栏边跑了起来。而跑在最头里的,便是张任。

  每天的早课,不管天晴下雨,雷打不动。

  除非是在作战时候才会取消。

  老兵们已经是习已为常,但新近加入的士卒,却是叫苦连天,原本以为新兵营的生活,已经是地狱模式,但没有想到,进入军营之后,才知道新兵营那完全是小孩儿子过家家。

  在新兵营,反正大家都很菜。

  但到了部队之后,一群菜鸟碰上一群虎狼,那日子可就过得惨兮兮了。

  老兵们轻而易举能完成的任务,新兵们却是步履维艰。

  新兵营的指标,对于老兵们来说,只是及格线,而不是最终线。

  特别是张任这个营。

  一千战兵,其中八百人都是白羽军老卒,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只有两百人是刚刚加入的新兵。

  周全统带的一个统制五千人,除了周全自己的老营之外,战斗力最为强大的,就是张任这个战营了。

  张任探亲回来之后,交给他的,就是这样的一支部队。

  彪悍的老卒们在张任的面前,一个儿都没有炸毛儿的。

  原因很简单,张任这家伙,块头大,拳头硬,打肯定是打不过他的。

  关键是,犯在他手里,先是揍一边,然后还要给你讲道理。

  身为读书人的张任讲起道理来,那也是一套一套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老卒们大多不识字,对于读书人出身的营将,倒是另添一份尊重。

  当然,也不是没有刺儿头,但在挨打,听讲道理,再挨打,再听讲道理的过程之中,也一个个的都心服口服了。

  老兵如是,新兵就更不用说了。

  特别是当营将汗流浃背,脱下身上的衫子,光着膀子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就更没有勇气反抗他了。

  那身上的伤疤,让人忘而生畏。

  一个能文能武,能说能打的头头,怎么能不让人服气呢!

  而对于老兵来说,这样的一个人,还是他们广西的女婿,那就更要多给几分面子了。

  张任带着麾下进驻杞县已经足足一个月了。

  他在周全大营的左侧五十里处。

  周全这个新上任的统制,胆子大得很。

  他自己顶在最前头,直面对手。

  用他的话来说,老子顶在最前头,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难,左右两翼的都得飞奔来援助我,要不然,回头老子就能砍了你的脑袋,你还没处说理去。

  这样的混帐逻辑,便连魏武也拿他没办法。

  驻守杞县,是周全的任务,如何排军布阵,自然是他说了算。

  当然,这样的统制,也让全军上上下下五千人服气。

  如今白羽军已经扩充到足足两万人了。

  而周全带领的这支部队,亦是仅次于魏武主力的队伍,新兵最少,只占两成,剩下的,都是百战老卒。

  像另一个统制张藉,麾下虽然也有五千人,但基本上没有多少白羽军老底子,不是降卒编练,就是刚刚进入军队的新军,战斗力与周全所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只不过张藉这个人也很传奇,属于那种天生自带光环的福将,功劳有时候找都要找到他的头上。

  仅凭这一点,魏武也从不小觑他。

  运气,也是将领们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事儿,你说不清道不明,但他还真就存在。

  在睢县一战之中击败卢本安之后,大宋军队旋即向前挺进,直到占据了杞县之后,这才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而杞县,距离东京,已经不过百里之遥,可谓是近在咫尺了。

  新建的营房虽然是土胚茅草房,但里头却修了火炕,士兵们更是从头套到脚下鞋袜,都是入冬之前新发下来的崭新的冬装,而且是两套。

  据说,以后每一年都会再发两套。

  一套是轻薄的羽绒,一套是厚重一些的棉絮。

  在武校学习的时候,张任曾经去参观过军用品的很多工坊。

  军服工坊便在其中。

  据张任所知,现在专门制作冬服的工坊,基本是都是首辅萧家的产业。

  羽绒是刚刚才兴起的新装,上游便是大规模家禽的养殖和收购,现在走在乡间里弄,看到最多的便是鸡鸭鹅这些东西了,上好的羽毛能作为雕翎,普通的羽毛被搅碎硝制之后,便成为了冬服里面的填充物,而肉则可以被制成肉脯,就算是这些东西每日生出的大量粪便,都被卖给了农家作为肥料。

  整个一条产业链上,不算那些零散养殖的百姓,便有上万人靠这个吃饭了。

  而棉花这些年来,也开始从高端产品走入了寻常百姓家。

  最早产自于雷州的被称之为吉贝布的东西,首先在两广、云南、贵州等地被大面积种植,虽然现在棉布对于寻常百姓家还算是一种奢侈品,但却已经大规模供应给军队了。

  首辅向来是把军队摆在头一个位置上的。

  高高的哨楼矗立在营房大门两侧,夯土之后外头又包上了青砖,端地结实无比,而哨楼的顶端,一尊青铜火炮的炮口,笔直地对准着营房前头的那条驰道。

  除了这条道路,营房周边都是深深的壕沟,那里头,可是插着无数削尖的木桩竹枪的。

  这是一个新玩意儿,张任还只是听说过这东西的威力。

  据说在睢县之战中,高帅集结了四十门大炮轰击辽军,声震寰宇,烟雾遮天蔽日,敌人损失惨重。

  张任很想打上一炮试试。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这玩意,珍贵着呢!

  据说是有寿命的,一门青铜炮,只能轰一百余炮,打完之后,这玩意儿就得回炉重造了。

  吃完了早饭的士兵们开始了打扫营房。

  所有的积雪,都要扫得干干净净,营房里的内务,都要整理得清清楚楚。

  大宋步兵条例,不厌其烦地将士兵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睡觉到吃饭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军法官们每天最大的任务,已经找茬子。

  这些事情,不需要张任去操心。

  坐在哨楼顶上,他不由得想起了从广西带回来的未婚妻。

  虽然黑了点,但长得还是很周正的。

  更重要的是,虽然出身农家,但却落落大方,在自家母亲面前,也没有手足无措,说话做事有条有理。

  这让满肚子不喜欢的母亲,总算是舒服了一点点。

  在父亲回信表达了坚定的支持之后,母亲便也没有丝毫办法了。

  不过那丫头这三年的日子,肯定不会太舒服了。

  要学会识字,要学会管家,总还要学点琴棋书画来充门面,想到这里,张任不由得轻轻地笑了起来。

  千里同行,那丫头给自己的映象还真是不错。

  这老婆,以后也绝对不会差,应当是一个能带出去的。

  “将军,想到什么美事了?”旁边值勤的士兵笑问道。

  “想媳妇儿了!”

  两人都是大笑起来。

  能给寂静的夜里教手下的士兵识字,也能深入浅出地给士兵们讲朝廷刚刚出台的一系列新的政策,同时还能与他们开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这样的将领,谁不喜欢呢!

  在辕门之外,周洪看到张任的时候,满脸的都是诧异之色。周洪的身后,跟着一溜长长的几十个人,他们赶着十几辆车子,拖车的既有骡子,也有驴,还有牛,车上,装着军队所需要的给养。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张任,更没有想到,不久之前明明还只是一名士兵的他,现在居然已经能统领一营战兵了。

  “老什长呢?”看到张任,他便下意识地看向张任的身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曾带着张任他们,无数次的去他们的村子帮着他们耕地、挖渠、收割、修建房屋,直到某一天,他们突然开拔而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故人,听到对方的问话,张任不仅鼻子里一酸。

  “老什长他们,都没了!”

  周洪愕然,那个操着一口广西腔,一句一个老表老表叫着的,像一个敦厚长兄的人,就没了?

  张任把周洪请到了他的房间。

  与士兵们睡的大通铺不同,作为营将的张任,是有一个独立的房间的。

  周洪对张任也是印像很深刻的,因为那个时候,他经常请张任帮着读朝廷邸报或者江宁月报,被所有人称为张秀才的他,也是深得众人喜欢的。

  因为他还能帮着大家写写信,写写福字甚至帮着还没有名字的娃娃们取名字。

  他取的名字,总是让人眼前一亮。

  不但好听,而且每一个名字都还挺讲究。

  往事总是让人心情沉痛,不过两人也都是历经坎坷阅尽苍桑之人,见惯了生死,也就不再执著于生死了。

  人总是要死的,只不过早和晚而已。

  从出生开始,大家便一路狂奔在死去的路上。

  老什长他们,只不过是跑得快了一些罢了。

  终有一日,他张任必然也是要去与他们汇合的。

  到那时,大家再一起好生叙叙衷肠。

  “你现在……”给周洪倒了一杯茶,张任问道。

  “入冬过后,田里也没有什么事了,我便组织了几个村子的壮劳力一起出来做事。”周洪笑道:“承蒙上面信任,却是把这给各地驻军送补给的任务给了我,这不就过来了吗?”

  朝廷开始收免役钱之后,便不再强征百姓服徭役了,而是改为官府出钱雇佣人来完成这些事情。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其中巨大的商机。

  有眼力见儿的一些人,便趁机组织起了一些队伍,专门找官府承包这些业务,以藉此来赚取钱财。

  周洪便是属于这些人之一。

  不过有一个问题是,他倒是有眼力了,但是呢,背景就不怎么地。要不是他曾经在难民营中与首辅有过一面之缘,家里的鱼酱还得到了首辅的称赞,只怕即便是一些零散的小工程,也轮不到他来做。

  可即便如此,他所管辖的几个村子,也因为他能揽到一些活计,而明显地比周边的村子要富裕许多。

  像往军队送物资这些活计,反倒是那些专门干承包活计的人不愿意干的。

  因为油水不多,责任倒不小。

  而且军队里的人,脾气都不小,而且现在也没有人敢克扣他们的东西,特别是这些驻守在一线的部队,就更没有人敢对他们的东西搞事情了。

  所以,这差使就轮到了周洪。

  不过周洪倒也趁此机会,把自己统带的几个村子今年一年下来积存的一些收获,作为了这部分补给物资送来军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但价格卖得好,而且送过来还有力钱,算是赚了二道钱。

  “这么说来,你如今倒也是升了官儿了!”张任笑道。

  “那里是什么官儿?”周洪连连摆手道:“如今县下设乡,乡下设村,周某现在不过是一个乡长而已。”

  “再往上可就要去县里任职,哪怕是从九品,那也算是入品了!”张任有些感慨于萧诚的这些政策,仅仅是这一条,便给无数在底层奋斗的这些人打开了一道门缝,虽然还是很窄,属于典型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总也是一条出路。

  就如同那进士试一般,何尝不是过独木桥呢?

  就像自己一路升到现在,又何尝不是在过独木桥呢!

  其凶险程度还犹有过之呢!

  “不瞒张秀才你说,我还真要争一争。”周洪却是很认真地道:“明年开春,我已经决定让下头的几个村子,全部都种棉花了,后年便是三年一评的时候,到时候还是得看实绩。种棉花,如今比种粮食,从收入上来说,要更强一些。”

  种棉花的收入,自然是要比粮食要更高。

  “下头的人,愿意吗?”

  “所以我今年带着村子里的年轻人出来赚钱,我准备把明年的粮食先给愿意种棉花的人发下去。”周洪道:“不过一年过后,种棉花的收益,得全归村子里!”

  “高明!”张任很是佩服眼前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这份眼力和胆魄,只怕许多读过书的人,也是远远不及的。“不过老周,你还得读书识字,想更进一步,不识字是绝对不行的。”

  “我已经在学了!”周洪笑咪咪地道。

  第六百六十二章:搞钱相公(上)

  萧诚秉政以来,最让人垢病的,便是利字当头。

  用某些人的话来说,就是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就像一年一度的官员考功,占比最大的,已经变成了当地的经济状况如何。

  不但看总量,还要看增速。

  一地官员,如果将当地的经济搞得风生水起,基本上一个考评为上就跑不了。

  而其他的指标,在经济指标的面前,基本上就可以忽略不计,不值一提了。

  很多过去能让地方官获得表彰,让地方上大长脸面的行为,在现在,已经完全不合适宜了。

  就如同某地上报朝廷,说是某某妇人为夫君死节,竟然一绳子吊死在灵堂里,要求朝廷表彰。奏章到了萧诚那里,萧诚却是勃然大怒。

  不但批注了岂有此理四个大字,甚至在笠日的大朝会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上奏这件事情的官员,骂得狗血淋头。

  这一下这个官员偷鸡不着蚀把米,别说表彰了,今年的考功,要是没有别的什么能够弥补,一个下等,必然是稳稳地落在头上。

  萧诚对于这样的事情,是真的深恶痛绝。

  过去的事情,他管不着,但在他手里,这样的歪风邪气,一定要杀下来。

  也许这样的节妇是真的有,

  可即便有,萧诚也不赞同。

  朝廷如果对于这样的事情大加褒奖,立牌坊,给资源,那只怕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会寸出不穷的。

  官员们想要拿到教化有方的赞誉,为自己升官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家族借此来凸显自家的声名,抬高家族的身价,但那些去殉节的人,当真都是愿意的吗?

  没有人知道。

  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便只能由着活人来说三道四了。

  “韩端,你们礼部要专门就这件事情写一份文章在江宁月报之上发出来,头版头条,要狠狠地批判这种行为!”敲着桌子,萧诚对时任礼部尚书的韩端道。

  韩端愁眉苦脸:“首辅,这让我们怎么写啊?过去对这样的行为都是大力褒奖、提倡的啊!这,这这现在要反其道而行之,下官实在不知从那里下嘴啊!首辅能不能给提示一下。”

  面对着萧诚的涛天气焰,韩端不敢反驳,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一旦回到礼部衙门,只怕下头的那些人能把自己喷死。

  “这还不简单吗?”萧诚怒道:“当下正值国难当头,每一个活着的大宋人都能为国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即便是一介妇人也是如是,去纺织工坊里看看,去田间地头里看看,妇人们都在辛苦劳作,轻弃己身,是对国家不忠。”

  别说是韩端听得目瞪口呆,便是一边的岑重、吕文焕等人也是张嘴结舌。

  说实话,他们心里对这样的事情,也还是颇为赞赏的。

  但萧诚一张嘴,直接就把这事儿给拔高到了为国尽忠的程度之上,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可就不得了啦。

  但也由此可见,萧诚对这种事情的不满程度。

  “上有老者未曾百年,是为不孝,下有孩童尚未成年,是为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之辈,居然还想从朝廷这里拿到谥号,别把脑袋想歪了!”

  瞅着暴怒的萧诚,本来还想劝解几句的岑重,直接闭上了嘴。

  他们知道,这篇文章一旦出炉,必然是天下哗然,士林之间,肯定又要为这件事情争个天翻地覆。

  不过也就是士林之间了,普通的老百姓对这个是没有啥感觉的。

  因为这样的事儿,就不会出现在底层百姓的身上的。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现在他们这帮人,还怕士林喷吗?

  早就被喷开花了。

  过去的进士试多金贵啊!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三年一试,一次最多两三百个进士,考出来的进士,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章做得花团锦簇?

  但今年的秋试,萧诚一声令下,进士试分成了六科,对应了国字监下辖的六所大学,一下子把过去视为杂学的东西,拉高到了文试的高度,而录取的人数,则猛增至近千人。最让这些人不满的是,文试只取了不到八十人,倒是那些律学、算学之类的学子录取人数大增,居然占到了九成左右。

  对于士林的怒骂,萧诚一点儿也不在乎。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句话便让对此忧心忡忡的政事堂的其他几位相公包括六部尚书们哑口无言。

  “骂就骂吧!剥夺了他们的利益,还不允许人家骂几句出出气!”

  而对于另一帮拍马屁的家伙说要整治这些口出不逊的家伙给首辅出气的言论,萧诚也又显得大度之极,哪怕已经有人在江宁城中张贴揭贴非议朝政。

  “嘴上骂得凶,但身体之上必然很诚实,你们看着,三年之后的秋试,这些骂得最凶的家伙,必然又会来考的,说不准他们考的,就是现在他们瞧不起的这些杂学。”

  对于萧诚的论断,其它人都是啼笑皆非,但却也知道,这还真是实话。

  就像现在虽然还担任着户部尚书但实权已经大不如以前的徐向奇徐尚书,就已经吩咐家里的子侄开始深度学习算学这些原本在他们眼中的杂学了。

  一时之间,精通这些杂学的先生,身价暴涨。

  没有足够的财力和声望,在江宁城中,已经根本请不到在这方面有一定造诣的先生了。

  三年之后,占据进士试主流的,必然还是过去的那些上流阶层,对于这一点,萧诚心知肚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能让这些人把他们的聪明才智用在这上头总是一件好事。

  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这类东西,有就行了,你让全民都去搞这玩意儿,那大宋还活不活啦?

  辽国人打来的时候,难不成你派一帮读书人去吟唱诗赋退敌吗?

  而且,萧诚还希望通过这样的变革,在那些有钱人阶层之中会涌现出一批专注于数理化的人才来。

  说起来搞这些东西,都是要花钱的,钱少了还不行呐!

  普通的老百姓,会把学习这些东西当成敲门砖,但有钱的人一旦学进去了,则会把他当成一个爱好终生来钻研。

  哪怕这样的人很少,但只要出现那么几个,兴许就会让大宋赚得盆满钵满呢!

  “首辅,你现在可是被称为钱相公呢!”徐向奇笑咪咪地道。

  虽然与萧主成不睦,在政见之上双方差不多算是南辕北辙,但现在徐向奇也知道,萧诚还是一个可以谈判的人,在这一轮的斗争之中,他们失败得很彻底,但作为胜利者的萧诚,还是给他们预留了余地,不但没有赶尽杀绝,还为他们找到了新的赢利点。

  虽然出乎意料之外,但也为以后的政争奠定了基础,也算是延缓了大宋政争的传统。

  所以,他们这一派除了准备积蓄力量来发动下一次斗争之外,现在倒是与萧诚至少在明面之上相处甚欢了。

  “没钱怎么成啊!”萧诚摊摊手,道:“从今年开始,三年之内扩军十万人,每一个士卒连装备带花费、饷银,至少需要一百贯吧,这十万人,就是一千万贯,整个军队的花费,在三千万贯左右。这朝廷文武百官的薪俸可不低吧,你能欠他们的钱吗?欠了,还有人给你干活吗?别的还不说,单这两项,朝廷一年的收入,就被占了七成往上走了,你们瞧瞧我那案头之上,有几本奏折,不是来找我要钱的?徐尚书,你心里最清楚吧?”

  徐向奇哈哈一笑,“这倒是,徐某人愿意不要薪饷,将这钱捐给朝廷。”

  “你可拉倒吧!”萧诚哧之以鼻,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你不要钱,让你户部其他人咋办?响应你的号召?你不靠薪饷吃饭,其他人一家老小可都还指望着这个呢!”

  见萧诚不上当,徐向奇便抿嘴不言。

  今年是施行新政的第一年,各项新政的效力虽然开始显现,但相比起巨大的花销,还是远远不够的。

  虽然还有一个月才过年,但今年的岁入却是基本上统计出来了。

  全年的财政收入,六千万贯。

  说实话,这个数字,已经让徐向奇很震惊了。

  当然,相比起萧成的野望,这个数字的确还远远不够。

  三年之内,萧诚想让朝廷岁入超亿贯。

  这在徐向奇看来,是一个很难完成的目标。

  军队实在是太花钱了。

  那就是一个吞金兽。

  这也是江南一派与萧诚一派的根本矛盾点所在。

  军队都是萧诚的亲信把持,他是绝不会亏了军队的,而主张北伐的他们,又不断地在扩军备战,这都要花钱。

  江南一派认为,只要不北伐,偏居南方一隅,以守为主,那大家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好过呢!

  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去过穷日子呢!

  与辽人对悍,看不出有多大的胜机啊!

  倒不如扎牢篱笆,加强自身防卫,然后与辽国人谈判,了不起跟过去一样,给岁币嘛!

  多给一点也无妨。

  只要不养这么多的军队,那一点点岁币算个啥啊!

  当然,政争的失败者们,现在是没有资格再提出异议的,除非萧诚遭遇到了重大失败,才有他们重起的日子。

  正是因为有这个目标,所以眼下大宋官员的考公,便是钱字当头了。

  在徐向奇看来,萧诚这个钱相公,每日想得唯一一件事,就是怎么搞钱。

  为了搞钱,他已经不顾体面,无所不用其极了。

  当然,这家伙的确颇有些手段,以如今的大宋半壁江山,今年的财政收入已经达到了大宋过去数百年最辉煌年代的财政收入了。

  不过代价,却是他们这些士大夫阶层在哭泣啊!

  钱相公对他们剥皮得尤其厉害。

  现在江南一派终于是明白,嘴皮子再厉害,笔杆子再能妙笔生花,也比不过钢刀锋利啊!

  只可惜他们明白这个道理晚了一些。

  当然,只要明白了这个道理,再徐徐图之就是了。

  世家嘛,从来缺的都不是时间。

  只需要从头谋划便是。

  萧诚大获全胜之余,却也只能与士大夫阶层媾和。

  徐向奇现在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萧诚为了筹到钱而愁眉苦脸的模样儿。

  过去大宋的税收,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绢帛、谷米、草料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凡是国家需要的东西,都可以作为税赋给收起来。收这些东西,那可又是一门生意啊,不知道有多少人靠这个生活而且发家致富呢!

  可新的税制一下,交税只剩下了一样东西:铜钱!

  把铜钱收起来之后,然后再去向商家、百姓购买那些需要的东西。

  结构被简单化了,过程被简单化了,从中谋取利益的机会,也就少了太多太多。

  户部那个税务署,明义上是自己的下属,但向来是只听萧诚的。

  据他们今年的测算,明年朝廷的税赋收入,应当能达到八千万贯,后年便能过亿贯,徐向奇没有看懂他们的测算方法,但就自己想来,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估摸着就是萧诚唆使他们弄出这个数字来,好哄骗着朝廷同意他大肆扩军的。

  到了明年,岁入达不到这么多钱,那他们就可以反攻倒算了。

  看看萧搞钱到时候怎么收场。

  军队是一把双刃剑,到时候你没有钱来满足军队的需求,他们还会那样唯你这命是从吗?

  看着徐向奇那一脸便秘的模样,萧诚便心里一阵阵的冷笑。

  你们想看我的笑话,哼哼,到时候只怕要大失所望。

  只要新法令能够顺利地实施下去,明年,朝廷岁入就绝对能够亿贯,税务署的测算,还是被自己狠狠地削了一些去的。

  今年实行的几条新法还算顺利,明年还会有新法继续实施。

  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来,绝对不能操之过急。

  曾经有一位被称为拗相公的老先生,就是因为操之过急再加上用人失当,才落了一个没下场的呢!

  萧诚岂会重蹈覆辙!

  而且与这位拗相公不同的是,萧诚手里可是握着刀把子的!

  第六百六十三章:搞钱相公(下)

  被人称之为钱相公,萧诚却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

  没钱行吗?

  低如寻常百姓家,开门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敢问那一样不需要钱?

  高如朝廷的外交、战争等,又有那一样不需要钱?

  囊中有钱,心里不慌,啥事儿好办。

  兜里没钱,办什么事都要思前想后,岂有不慌得一逼的道理!

  那些叫嚣着萧诚利字当头,不修道德,与民夺利,罪大莫极的家伙,你去细细查一下,他们却是真正掌握着各种各样的赚钱生意,正源源不绝地把钱自己的怀里搂呢!

  他们嘴里的民,可不是那些辛辛苦苦勤扒苦撑的底层百姓!

  而是他们自己。

  正是所谓人前一脸的仁义道德,人后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萧诚拿着铁扒子,不停地从他们兜里往外扒钱,他们能不急吗?

  可那又怎样呢?

  在做这些事情之前,萧诚先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收拢兵权,改革兵制。

  依靠着先前在西南十数年辛苦打造出来的精兵,在前线战场之上一胜再胜,彻底地将兵权收拢到了自己的手中。

  有了刀把子,再来做事情,那就容易多了。

  嘴巴子,笔杆子,再厉害也没有刀把子厉害!

  再者萧诚的嘴巴和笔杆可也一点儿也不弱。

  而且在做这些改革的时候,萧诚拉拢地方也是不遗余力的。

  就拿税收来说,过去的大宋朝廷可是包干到底的,什么收入统统地都收归三司,由三司度支。所谓的地方上的“留州”“公使库钱”等等都是名存实亡。

  地方上要用钱,都要请示三司,三司给你用,你才能用。

  地方之上,那叫一个穷得清汤寡水。

  如今萧诚成立了税务总署,却是从法令之上把朝廷应得与地方所得给分得清清楚楚了。

  比方说夏秋两道正税,那是不容置疑,要交给朝廷的。

  人头税,是要交给朝廷的。

  而由朝廷专营的比如盐、铁、酒包括榷场之类的收入,那也是朝廷的。

  但是像商税这样的,朝廷便与地方之上有一个分成比例。

  大致之上属于七三分成,朝廷拿走七成,地方拿走三成。

  再比如像免役钱,朝廷拿走六成来统一调配使用,地方上留下四成来完成本地的一些工程,如果不够,那还可以向朝廷申请补助。能不能拿到补助,那就看各人本事了。

  而其它的一些新法,大体之上,也都是如此,总是给地方上留足了利益。

  如此,方能刺激地方之上工作的积极性。

  特别像是商税这玩意儿,本身便是大宋税务的支柱,地方之上想要有更多的可以自己支使的钱财,便只能大力发展本地的商业,让商业更繁荣,收到更多的钱。

  大锅里有了,自个儿的小碗里也才有。

  如此一来,朝廷给了地方上更多的财务自由,也便刺激了地方官的工作积极性了。

  给地方之上留足了利益,乍一看,朝廷的收入一定会减少了,但实施新法一来,朝廷的收入,却是稳步提高,今年一年下来,以半壁江山的收入,反而顶得上过去大宋最辉煌的年代。

  如此一来,原本的质疑之声,至少在官场之上已是消声匿迹了。

  团结大多数人,给予大多数人以足够的利益,这一向便是萧诚最乐于采用,而且乐此不疲,屡试不爽的招数。

  现在萧诚更多的倒是关注着地方之上不能因为手上有了些许权利便胡作非为。

  就像青苗钱这种贷款行为,有需要才贷,没需要你要是逼着人家贷,那就有问题了。户部尚书徐向奇提出了为了让青苗钱能够产生最大的效益,要给地方之上分配数量,不能完成,地方官的考核便要降一等。

  此话一出,当即就被萧诚喷了一个满脸花。

  这死老头子坏得很!

  真要出台了这样一个政策,只怕到了下头,立即便成了一项祸国殃民的乱政。

  不但不能支持,萧诚甚至还通过了监察部门,要严利禁绝这种行为。

  搞钱相公如今在朝堂之上的威望如日中天。

  说白了,绝大部分,还是来自于他搞到了很多的钱。

  比方说这天下的官员们,就得到了很多的实惠。

  就像现在的江宁成了陪都之后,众官云集。

  本来就不大的地方,一下子便变得寸土寸金了。

  能在城内拥有一套房子,那绝对就是财主。

  而房子的租金更是较之过往上涨了十数倍,这让许多官员们都大呼吃不消。

  萧诚便弄了一个租房补贴,让这些官员们能够租得起房。

  吃饭也昂贵,于是便有了伙食补贴。

  有的人实在租不到房子只能住在远郊城外,于是便有了交通补贴。

  各种各样的补贴加起来,都超过了一个官员本来的俸禄了。

  你说官员们能不支持他吗?

  换一个人上来,这些东西,还有没有可真说不准。

  而那些不在乎这点小钱的高官们,比方说兵部吕文焕,这位也是战功赫赫,威望极高的官员,但如今对萧诚也是言听计众。

  而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便是钱了。

  作为一名老资格的将领,深知军队想要能打仗,打胜仗,说白了,就是用钱堆出来的。

  更好的凯甲,更锋利的兵器,更多的弓羽以及各类军用器械,更高的饷银以及打赢之后的赏钱。

  哪一样不需要海量的钱?

  没有足够的钱,就谈不上打胜仗。

  而萧诚,对于兵部,一向是有求必应。

  大宋如今六成的税收,都用在军事上呢!

  虽然说大宋的军队,现在基本上都是首辅的嫡系,但他吕文焕刚刚组建起来的两支绥靖军,却也并没有被另外对待,边军有的,他们照样也有。

  而且搞钱相公在军事之上也很有一套啊!

  虽然吕文焕很怀疑那个军事操典是不是萧诚搞出来的。

  他一直认为这东西,应当出自萧诚的大哥萧定之手。

  可那总是萧家的东西。

  但那操典,的确实用。

  吕文焕的嫡系部下吕端和石从明,现在使用的,也是这部操典。

  即便是那些反对派们,现在也无话可说。

  因为萧诚虽然在政治之上对他们的打压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但在经济之上,还是给他们找到了另外的出路的。

  边境开拓团如今就代表着财源滚滚。

  关键是朝廷居然允许卖给这些开拓团各种各样的武器。

  如今,除了火药武器不卖给他们之外,连神臂弩这样的东西都卖给了他们。

  这曾让岑重等人一度都担心得很。

  像蒲甘一地,如今便有十数支开拓团在那边活动,人数超过了五千人。

  这还没有算上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游侠。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在大宋混不下去的家伙,无路可走只能逃往这些地方冒险。

  生怕有朝一日这些人会反噬。

  萧诚却不屑一顾。

  他们在外头如何,朝廷不管,但回到国内要是不能变成彬彬礼的文明人的话,那大宋边军便会教他怎么做一个人。

  更何况,在这些开拓团之中,监察院、皇城司的人也渗透得极深。

  稍有风吹草动,朝廷立马便能得到消息。

  知秋院现在甚至顺着这条线,在往江南系核心里头渗透。

  只要自己足够强大,所有这些势力,便只会俯首贴耳为我所用。

  当你自己衰弱了,就会被人骑到头上拉屎拉尿,但又能怨得了谁呢!

  给朝廷搞钱,萧诚是一把好手,

  但同时,给自己赚钱,他也是不落于人后。

  当他还是一个弱冠少年之时,便悄没声地弄出来了天工铁艺,然后又搞出了天香阁。

  现在的天工铁艺和天香阁,都已经不再是萧家的产业了。

  他们一个手中掌握着领先于这个时代的冶铁炼钢的技艺,一个把持着全国的香料市场,同时还手中握有酿造高度酒以及制造酒精的技术。

  而现在,这两个曾经给萧家带来天量财富的产业,萧诚已经全都无偿地送给了朝廷。

  现在,都成为了朝廷的产业。

  这样的石破天惊的举动,当时可是把无数的人可惊着了。

  胡杞这样一个茅坑里的石头,而且还跟萧家有仇的老家伙,现在为什么对萧诚死心塌地,一大把年纪帮着萧诚在下头跑东跑西地盯着新法的实施呢?

  无非就是看到了萧诚是真的想要收复故山河,是真的想要北伐,而且为此不惜身,不惜财。

  外人看到萧诚送出去了两只会下金蛋的鸡,

  但萧诚本身,却有本事孵出会下金蛋的鸡来。

  特别是当萧诚手中还有权的时候,想孵出几只会下金蛋的鸡,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江宁城外,最大的养殖场,现在便是萧氏的产业。

  每个月,出栏鸡鸭鹅超十万只。

  这使得整个江宁极其周边的这些肉制品的价格,大幅度的下降,现在即便是最底层的百姓,一个月之内,也能吃得起那么一两顿肉食了。

  而羽毛、羽绒更是作为了雕翎、棉衣等的原材料,

  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丢下的地方。

  而与之配套的,又有一座接着一座的成衣工坊被建了起来,大量的女工被招进了这些成衣坊,每个月拿到的薪饷,已经超过了江宁一个成年男丁每月能够赚到的钱。

  这也导致了江宁一带妇女在家庭之中地位的迅速提高。

  很多人认为这些成衣坊的女工之所以能拿到如此多的钱,是因为这些产业有一个能作主的女主人。

  继之带来的影响,倒是萧诚完全没有想到的,那就是很多受雇于那些丝织作坊的女工,居然也找上门来,希望到这些成衣坊来工作。

  而那些织坊为了留住这些织娘、绣娘们,又不得不给这些人涨工钱。

  不知有多少女子,在心里头默默地念叼着首辅的好呢!

  不过她们要是知道,现在萧诚已经开始谋划着也要收她们的人头税的时候,就不知她们还会不会感谢萧诚给她们带来的福利了。

  大宋统计丁口,女子不算。

  收人头税,自然也便收不到她们的头上。

  这在萧诚看来,是极不合理的,女人怎么能不算丁口呢!

  女人能顶半边天呢!

  瞧瞧眼下江宁周边的女人,挣得可比一般的男人多得多了。

  所以,每年找他们收一笔人头税,不算过分吧?

  当然,这件事情,还偷偷地藏在萧诚的心中,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

  但即便是这几个核心人物,也是极力反对的。

  萧诚只能先把这件事情放下。

  而现在,这些养殖场又开始了向外出售鸡鸭鹅的小崽儿,但凡是买了他们这些小崽儿的,养殖场还负责回收肉、回收羽毛等等。

  现在城内城外,到处都是鸡鸭鹅溜哒,让江宁知府田畴头痛不已,最后不得不出台命令,凡城内皆不许散养这些物事,否则,就必须要缴纳一笔卫生费,如此一来,才让城内的卫生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而这,只不过是萧氏摆在明面之上的产业,真正赚钱的,其实是绝大部分人看不到的,或者想不到的。

  在联合钱庄之中,萧氏掌握着一成的股份,联合钱庄几十位股东,一成便已经是最大的股东了。

  联合钱庄已经在两广、云贵占据了绝对的主流地位,在这些地方,差不多有一统钱庄的势头,其它的私人钱庄,只能喝一点残羹剩汤而已。

  而如今,联合钱庄的触角,已经伸到了江南这些区域,而在新占领的诸如杞县、睢县这些地方,联合钱庄借着青苗法等新法,已经稳稳地占住了脚跟。

  等到他们在北方也慢慢地成了气候,到时候,南北夹攻,中间还在拼命与联合钱庄对抗的那些江南大豪绅大地主为靠山的私人钱庄,只怕再也抵挡不住。

  当然,像联合钱庄这样的利器,萧诚也准备在他们彻底击败这些私人钱庄之后,也将其化为国有。

  当然,到了那个时候,萧氏也已经从中得到了足够的利益。

  而在海贸之上,如今郑氏横行海上的最大的船队,萧氏握有三成的股份。最大的海外开拓团,便是郑家的,其实,也可以算是萧氏的。

  萧诚图谋闽浙总督以及这一次整顿泉州市舶司,郑家为什么不遗余力,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呢?实在是因为他们已经与萧诚绑得极深,萧诚败了,他的政敌反攻倒算起来,郑家焉能有半点儿好?

  第六百六十四章:秦岭悍匪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天空湛蓝,金色的阳光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将整个山头几乎全都染成了金色,更远处的山巅之上,一道彩虹横跨天际,壮观异常。

  风微微吹过,积雪簌簌而落,露出了积雪覆盖之下的松针,或许是终于甩脱了身上的重压,翠绿的松针快活地随风舞动起来,枝条之上,一些细细的冰棱伴随着轻微的破裂之声,从枝上坠落下来,将雪地之上刺出一个个的小洞。

  站在山巅之上的张诚,凝视着远处横亘于道路之上的蓝关。

  在秦时蓝关的基础之上重新建起来的蓝关,自然与过去无法相提并论,但仍然是扼守商洛往关中平原之上的一道险隘。

  原本这里只有五百人驻守,但随着河洛之地落入宋军之手,这里的驻军便骤然增加了一倍。

  如今的伪赵政权,在河南只剩下了开封周边,而在陕西路上,京兆府对于他们来说,便成为了另一个不容有失的地方。

  如今的陕西路,可谓是一团乱麻。

  各路势力将其分割得极其凌乱,谁都在其中插上了一脚,但一时之间,却又谁也奈何不了谁。

  在北边,伪晋柳全义控制了大部分的延安府和一部分的绥德府,而大夏王萧定的麾下大将张云生又以罗兀城为基地,不断地出横山侵扰,与柳氏势力在绥德打得不可开交。

  而在西北方向之上,却又是西军的传统势力范围,像定边城,神堂堡、环州、庆州又全都在西军的掌握之中。

  而东南方向的同州、华州、耀州、包括京兆府,又在赵国曲珍的手中。

  过去秦凤路上的李淳风瞻前顾后,因为顾忌着晋赵背后的大靠山辽国,又担心西军萧定会出兵吞并他的地盘,私下里便与辽国有些勾连,竟然是在这个地方之上没有出手。但随着时局的变化,立都于江宁府的新宋在战场之上一赢再赢,打得齐赵狼狈不堪,连辽国也吃了大亏之后,李淳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开始把手伸向了这一片区域。

  而此时的他,名义上已经是臣服于江宁新宋政权,又与大夏王萧定达成了互为联盟的协议,开始放心东进,如今却是已经占领了宁州、邠州等地。

  陕西路上,群雄云集,彼此各施手段,都想在这里攫取最大的利益。

  在这一群人中,实力最雄厚的,无疑便是大夏王萧定。

  但实则上,最腾不出手来在这片区域大展身手的,反而就是他。

  东北方向,萧定要与西京道上的耶律环相持。

  西北方向,辽军镇北王耶律敏正在与萧定争夺西域。

  西军的主力,基本都集中了这两个地方。

  这使得在南方,西军只能保持守势,即便是张云生屡次出击,也不过是以攻代守,免得太过于被动。

  而在这片混乱的局势当中,还有另外一股众人不敢有丝毫轻视的势力,那便是由前大宋陕西路都钤辖张诚。

  当年适逢大变,宋军先是在陕西路之上被西军击败,接着又遭到了河北背叛,辽军突至,十几万宋军差不多都覆灭在陕西路与河东路上,最终张诚带着部分心腹,一路逃进了秦岭,然而随着东京陷落,这些人,却是有家难归,只能盘踞秦岭,成了山匪。

  数年下来,互相争夺的几大势力将这片地域弄得民不聊生,越来越多的人因为活不下去而逃进了深山,这使得张诚的实力一步一步地得到壮大。

  从最初的千把人,扩充到了现在可战之兵有数千人。

  而十倍于战兵的眷属、老弱,则在秦岭之中开垦荒地,种田、采集、打猎,俨然自成一系。

  当然,这些出产,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张诚便时不时地带兵下山去攻打周边势力,抢夺物资以壮大自身。

  当年崔昂进山剿过他,后来曲珍也进山剿过他,但无一例外,都被张诚打得大败亏输,出了送粮草送人头送盔甲武器之外,伪赵对于这股盘踞在秦岭之中的悍匪无法可施。

  最终,只能死死地扼守住蓝关,不让张诚有觊觎蓝田县进而去劫掠京兆府的机会。

  随着张诚的实力一步一步地坐大,他也慢慢地成为了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

  赵国、晋国甚至于辽国镇南王耶律珍亲自派出了使者去说降。

  江宁自然也不甘人后,监察院中对外情报搜集的知秋院,一直没有放松对这里的渗透已经说服。

  而李淳风,现在当然也加入到了其中。

  即便是益州路总督李世隆,也派了人过来想与张诚结为同盟。

  只有西军,没有派人来。

  大概是西军上上下下都知道,张诚有可能有投奔任何一方,但绝不会投奔西军。

  因为张诚的父亲,大宋太尉张超,死于大夏王萧定之手。

  虽然说当时是张超存心要求死,萧定只不过是满足了他的心愿而已。

  但张超终究是被萧定一枪捅了一个透心凉。

  当时在战场之上,成千上万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张诚怎么可能向杀父仇人低头呢!

  “不好打!”甘泉连连摇头:“根本就没有可供展开的攻击面,真的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太尉,与其打这里,咱们还不如绕路,不一定非要打蓝田县嘛!”

  “拿下蓝田,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京兆府!”张超蓄起了长须,他比萧诚稍稍大了几岁,当年也是东京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与罗纲一起,在青楼之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声。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却是很显老了,不说与萧诚比,便是与他同年的罗纲相比,他看起来都要比对方大上一轮,倒像是两代人了。

  “那就只能选取精锐,突袭!”甘泉道:“可是蓝关现在有上千人守卫啊,人多了,不可能突袭,人少了,岂不是肉包子打狗。”

  “先抓几个舌头,问问情况再说!”张超挥了挥手。“不是说这些狗东西还经常出来打猎吗?”

  “有可能引起他们的警觉呢!”

  “问完口供,脖子一抹丢进林了里,用不了多长时间,豺狼虎豹自然会来清理,即便是让他们发现了,也只会认为他们运气差,被猛兽袭击了吧!”张诚冷冷一笑。

  “明白了,我马上去办!”

  一宿过后,张诚与甘泉等人,开始启程返回营地。

  蓝关的基本情况,终于是摸清楚了。

  那里来的两个战营一千人。

  号称两个战营守卫的蓝关,不过六百余人而已。

  驻扎在这里的赵国统制官项斯居然吃了近四百余人的空额。而更让甘泉等人吃惊的是,这些驻扎在这里的人,现在连供应都出了问题。

  大雪封山之前,粮食没有送足,或者说肯定是送足了,但没有某些人在中间做了手脚给贪污了,现在蓝关里几百士卒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弄清楚了这些情况之后,对于打下蓝关,诸多将领终于是再没有了丝毫的犹豫。

  再险要的关隘,终究还是要人来守卫的。

  人不行了,关再险,又有什么用?

  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家伙,你指望他们拼死抵抗吗?

  两山相领的谷地之中,一排排的草棚子、木头屋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回家终归是让人开心的。

  几年下来,这里,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家了。

  这片山谷里,聚集了近两千战兵以及上万眷属。

  谷底一直往山坡上被开垦出了田地,春种秋收,谷底的山泉水,保证了这些作物有足够的水来浇灌。

  哪怕是天寒地冻,所有人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事情做,即便是孩子,也在忙碌着,哪怕就是挖出来一窝田鼠,那也是很大的收获。

  在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能被浪费的。

  而所有的事情,也只不过是围绕着能活下来这个主题而已。

  “太尉回来了?”看到张诚一行人,有人开心地挥舞着手臂,打着招呼。

  对于这些人来说,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而他们能活下来,全赖了眼前这个男人。

  大部分窝着不动弹,但还是有很多人,在为大家的生存而努力着。

  有人在将一捆捆采集而来的藤子切成小段小段的,然后放在石槽之中捶打,里面有乳白色的汁水流出来,天气很冷,这些汁水很快便凝结成了一块一块的,这些可都是吃食,而且还是不错的吃食,只不过产量太低了一些而已。

  锤烂的这些藤条变成了丝麻状,也是可以利用起来,用他搓麻绳也好,还是编麻衣也罢,总之是可以利用起来的。

  也有人正在小心剥着松子等一些收集起来的果实,像这样的好东西,一定会保存起来,优先提供给壮劳力的。

  山里原本还养着一些猪、羊的,但到了入冬之后,便统统都被杀掉了,没有了可以给它们吃的东西,一掉膘瘦得皮包骨头,那就不划算了。

  冲着这些人挥挥手,张诚一路走回了他的住所。

  那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如今洞里的地面之上先是被垫上了厚厚的沙子,然后再铺上了一层木板,便是连洞壁和顶部,也是被钉上了木板,然后再隔成了一个个的房间。

  这是一幢建在山洞内的木屋。

  倒也当得起一个冬暖夏凉。

  “太尉,荆湖那边又来人了!”一名身材瘦削的文人打扮的模样,迎了出来:“想要见太尉!”

  “哦,又来了,这一次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东西?”甘泉笑道。

  从荆湖路,也就是如今江宁朝廷的两湖地区,隔三岔五地就会派人过来,企图说服他们向江宁称臣,当然,人家每次来,可也不是空手来的,不是兵器甲仗,便是粮食药材,虽然数目不大,但对于他们来说,蚊子腿再小,那也是肉。

  对于这些送上门来的东西,张诚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当然,收了东西,不见得就是答应了你的条件。

  曲珍的礼物,张诚收得也很痛快,但抢起赵国来,下手可也没有丝毫犹豫。

  “军粮!”书吏笑道。

  “多少?”

  “不多,好像也就几车而已。不会超过两千斤!”

  “这么少就像见太尉?我见见得了!”甘泉一扁嘴道。

  “他们说,这几车军粮看起来少,但却能当过去几万斤粮用!”

  “放屁!”甘泉笑道:“这些说客,瞎话都是张嘴便来。”

  “拿来看看!”张诚解下头蓬,吩咐道。“看看有什么蹊跷在里头?他在我们的地头上应该不会大白话,乱说的话,岂不是转眼就被拆穿?”

  片刻之后,张诚,甘泉包括那个书吏都沉默了。

  因为那个书吏就只是拆了一小块油纸包装的所谓军粮丢在碗里,然后加进去了热水,不过片刻功夫,那一小块干粮便变成了一大碗。

  甘泉尝了一下,味道还相当的不错。

  “还有肉沫!”甘泉看着张诚,瞪大了眼睛。

  张诚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军粮,伸手捻了一点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江之鹤拿不出这些东西,这一次的使者,应当是从江宁来的吧?让他过来,我倒想听一听萧二郎会对我说些什么!”

  来自江宁的使者微笑着坐在张诚的面前,胆子大得很,倒是没有丝毫的拘禁。

  “我们首辅说,小张太尉近来肯定会有所动作,但这天寒地冻的,想来粮食上有些为难,所以差我送来这些东西,要是小张太尉看得来,后续还会多送一些来。至少也能保证小张太尉这一次的军事行动顺利,士兵不会挨饿。”

  甘泉勃然色变,张诚却是不动声色。

  “你家首辅知道我想干什么?”

  来使笑道:“小张太尉这里倒是防范得极严,我们也打探不出什么,但秦凤路那里,却是也跟筛子差不多的,我们想知道点什么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家首辅还要帮我这个忙呢?”

  “伪赵曲珍,伪晋柳全义,伪齐刘豫,这些人都是大宋的叛贼,甘为辽人走狗,小张太尉要打得是他们,自然便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这样做,即是帮朋友,又何尝不是在帮自己呢!”

  听着使者的话,张诚笑了起来。

  “萧二郎啊萧二郎,永远都是嘴上说一套,手里做一套,心里想得又是一套,佩服,佩服!”

  第六百六十五章:小张太尉

  对于江宁朝廷,张城一直都是沉默的。

  即便是益州路以及秦凤路都在口头之上表达了对江宁朝廷的臣服,张城也一直没有表态。

  他心里是很别扭的。

  自家父亲死在萧定手中,而江宁朝廷又是萧家老二萧二郎一手撑起来的。

  虽然张城一直都很佩服萧二郎,但他也从来没有看轻过自己。

  萧二郎能做的事情,自己未必就不能做到。

  数年下来,自己在秦岭之中,也聚集起了如此众多的豪杰,大家矢志成诚,誓要消灭叛贼,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河。

  这半年以来,秦凤路上的李淳不停地在派人来联系自己,甚至把自己的儿子都派了过来作说客以示诚意。

  其实内里的意思,张城清楚得很。

  无非就是李淳想要与江宁的萧二郎瓣手腕,较较劲,不甘完全被萧二郎给拿捏住,所以想要竭力地拉拢一切可以与萧二郎对抗的力量,以便壮大实力。

  江宁朝廷必然是想要将秦风路全面纳入自己的统管之下,而不像现在的这样表面上臣服,实则上却别搞一套的。

  秦凤路一旦被江宁彻底地拿下,则萧二郎与萧大郎两个人的势力就能完整地联合到了一起。

  一旦成了这个局面,不管是秦凤路上的李淳也好,还是益州路的李世隆也好,大家都没有了前途可言。

  即便是辽国人,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对李淳也是下了大力气拉拢的。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

  李淳既不想被萧二郎拿捏,又不想像曲珍崔昂刘豫柳全义那样,投靠辽国,得了一个捞什子的王位,却必然要在史册之上留下千苦骂名。

  李淳觉得那太不值得了。

  而且,那个前赵王崔昂,死得多惨啊!

  被耶律敏给剐了一夜啊!

  可见在辽人的眼中,什么赵王晋王齐王,都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想宰,也就宰了。

  但想要保持秦凤路一定的独立性,又谈何容易啊!

  眼见着江宁朝廷狂歌猛进,战场之上连战连胜,入冬之前,甚至把辽国大将,承天太后的心腹嫡系、河北路总督卢本安都打得大败亏输,最后不得不断尾求生,接下来江宁不出意外的话,一定是要接着收拾曲珍。

  一旦开封不守,曲珍败亡,那秦凤路要何以自处?

  所以,李淳必须得抢在头里,迅速地扩大自己的实力,增加与萧诚对话的资本。

  与那些江南派系的糊涂蛋儿不同,李淳可是深知武力的重要性的,秦凤路的武力,一点儿也不弱。

  秦凤路上,蛮族众多,李淳的军队,招募了极多的蛮族战士,这些人为了钱打仗,战斗力还是极其彪悍的。

  这一次,李淳想要鄜州、耀州、坊州等地,特别是鄜州,可是陕西路的腹心要害之地,控制了鄜州,便等同于将陕西路一切为二,可攻可守,而且这片地方,也可以算是陕西路的膏腴之地。

  但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实力,又觉得有些力有未逮。

  特别是盘踞在秦岭之上的张诚,在这样的大争之世,如果不跳出来争抢一番,那还真是奇了怪了。

  如此大好机会,张城但凡还有一点脑子,就绝然不会放过。

  李淳在反复盘算了之后,抛出了一个张城不可能拒绝的大饼,那就是京兆府及其周边地区。

  京兆府从来都是陕西路上最为核心的区域,不管是人丁,还是土地抑或是地理位置,政治意义。

  与张诚联盟,共同来对抗江宁朝廷。

  李淳可不想造反,相反,有萧二郎的江宁朝廷顶在前头抗击辽军,他才能在后头活得风生水起,活得成为几方都想要拉拢的人呢!

  他觉得张城不可能拒绝。

  而事实上,张城也的确不会拒绝。

  以张家与萧家之间的恩怨,一旦张诚掌握了京兆府,则必然会成为萧氏兄弟二人之间的一块绕不过去的块垒。

  张城会与杀了他爹的萧定和解吗?

  必然不会。

  他真要这么做了,只怕世人的口水能够淹没了他。

  李淳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这才放心大胆地拉拢张城,并且把陕西路最肥的这一块地方让于张城。

  在李淳看来,张城即便控制了京兆府及其周边,实力上别说与江宁抗衡,便是对上自己,也是处于绝对下风。他要是不想被萧二郎一口吞了的话,那就只能依附于自己。

  这是两好的事情。

  那萧二郎不是一直喊着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吗?

  自己便也现学现卖。

  益州路,秦风路,以后再加上陕西路,大家团结在一起,必然能让萧二郎忌惮几分。

  李淳现在已经把陕西路整个地算到了他们这个小团体里头了。

  此刻,听着张城肆无忌惮地攻击着当朝首辅萧诚,来使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小张太尉,首辅一心为国,舍己奉公,冯某人就还没有看到过还有谁能比首辅更忠心于大宋的人了!”

  张城瞅着对面那些脸,大笑起来:“冯宝,我要是说萧二郎这家伙大奸似忠,你肯定是不信的了?这家伙,一门心思地在挖着大宋的墙根呢!”

  冯宝微笑,“小张太尉,某家也知道张家与萧家的恩怨,当年那一场大战,某家还是陕西路高陵县的一个县尉呢,也算是亲自经历了这一件事。那是萧大郎与张太尉之间的事情,而且这件事,在冯某看来,谈不上谁对谁错。”

  出乎冯宝意料之外,张城却是点了点头:“的确,这件事情,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杀父之仇,终究是不能忘怀的。”

  “是的!”冯宝道:“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张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自己有些烦燥的心情,道:“萧二郎这样一力助我,就不怕我将来反咬他一口吗?李淳的意思,他肯定是很明白的。我一旦势力扩大,有了力量,也绝不会唯他萧二郎之命是从的。”

  冯宝道:“首辅秉政,向来不追求别人对他唯命是从。司军超、徐向奇、刘明义这些人一直都算是首辅的政敌,但您看首辅也并没有把他们怎么着是吧?”

  “现在这些人,都成了死老虎吧?”

  “非也!”冯宝道:“如果小张太尉去江南走一走,便知道端地。对于首辅来说,输了就要认,你可以保留意见,但在大方向上却要一致,而在这个基础之上,首辅并不惮于让出一些利益来使得大家都能皆大欢喜。”

  “是吗?”张城不以为然。

  “李淳李相公私心太重了。”冯宝道:“总体上来说,江宁朝廷之争,还是一场文斗,司次辅他们输了之后,朝廷的各项政令都得到了畅通无阻的实行,这也让朝廷的实力,短时间内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小张太尉,今年还有一个月,但从各地上计来统计,全年赋税已经达到了六千余万两白银。”

  “这怎么可能?”张诚失声道。

  “我就知道小张太尉不信,但这,就是事实!”冯宝得意地道:“没有算秦凤路,也没有算益州路。而明年,会超过八千万两,三年之内,破亿两。这便是新政的力量。”

  张诚真的有些动容了。

  作为大宋过去的高门大户,他父亲更是当朝太尉,对于大宋一年的收入那是门儿清的。

  现在一个残缺的大宋,居然便能达到当年大宋最盛时期的收入,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萧诚所做的,都是对的。

  “可是这样的善政,于国有大利的好事,在秦凤路上,并没有得到落实。李相公借口秦风路上蛮夷众多,贸然实行新政,极有可能引起民变,导致秦风路不稳!”冯宝冷笑:“嘿嘿,这不是信口开活吗?两广、云贵当年施行新政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民变这件事情。因为新政针对的从来不是普通的百姓,反而是对这些底层的百姓最为有利的。他损害的,恰恰是李相公这样盘踞秦风路多年的世家大族啊!”

  “所以,他要我来对付李淳?”

  冯定微微一笑道:“京兆府向来是整个陕西路的精华所在,李淳为了向您示好,竟然把京兆府让给您,那您又何必客气?拿下京兆府之后,以此为基地,慢慢地图谋对方,直到将整个秦风路一口吞下。”

  “萧二郎就不怕且我当真做到了这一点多后,我翻脸不认人与他为敌吗?”

  冯宝面容不变,道:“不是没有人担心这一点,不过首辅说,至少在北伐辽国,收复汉家古土这一点上,张子明必然会奋不顾身,勠力向前,绝不会甘于落于我萧某人之后。而且首辅还说了,只要张子明能拿下陕西路、秦风路,那朝廷的新政,也肯定会落到实处。”

  张诚哈的一声:“他倒是看得起我!”

  “所谓英雄惜英雄耳!”冯宝笑着拍拍手,一名随从从后方走了过来,将一样东西递给了冯宝。

  接过这样东西,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冯宝打开了包袱皮,显现在张诚面前的,是一柄刀。

  那是当年萧二郎送给他张诚的刀。

  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

  只不过在后来张城因为父亲之事,与萧二郎还刀割袍断义,将这柄刀还给了萧二郎。

  眼下看到这柄刀又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张城不由感慨万分。

  “首辅说,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需大家戮力同心,这柄刀,尚算锋利,亦可助小张太尉纵横疆场,多砍几个敌人脑袋!”冯宝将刀推到了张城的面前。

  呛的一声,张城拔刀出鞘。

  黑沉沉的刀锋透出丝丝毫毫的寒意。

  半蹲在地上的张诚,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蓝关之上那摇曳的气死风灯。

  天上洋洋洒洒地飘飞着白雪,而身披白色披风紧紧裹着身体的他们,几乎与外界融为一体。别说隔得这么远,即便是再近一些,只怕也很难发觉他们。

  上一次摸到了几个舌头,弄清了蓝关的具体情况。

  这使得张诚信心大增。

  当然,蓝关是属于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一击不中,再想得手,那可就难了。

  所以张诚精选了数百精锐,潜行至此,准备半夜动手。

  而且江宁来使冯宝带给了他们一样利器,也使得他们的成功可能性再上升了几分。

  那是十数箱火药武器。

  装在陶瓷小罐中的火药武器,只需点燃引线抛致出去便能造成极大的杀伤。

  对于这玩意儿,张城可是一点儿也不陌生。

  当年刺客想要谋刺他父亲的时候,用得就是这东西,只不过误中副车,没有伤着张超,反倒是伤了当时还是漆水郡王的耶律俊。这位后来中兴辽国的皇帝,因此埋下了病根,终是没有活太长时间。

  要是此人一直还活着的话,也许萧二郎就没有机会建立起江宁朝廷,最大的可能,便是在云贵一带与耶律苦苦抗衡吧!

  正是因为耶律俊的死,使得辽国爆发了内争,承天皇太后一系与林平一系一场内斗之后,辽国不得不暂时停下了南征的步伐。

  这才有了大宋的喘息之机。

  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只大手在操弄着这一切。

  四更时分,甘泉站了起来,随着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一百余汉子。

  抖抖身上厚厚的积雪,他们猫着腰,一溜烟儿地向着远处高耸的关隘而去。

  一柱香功夫之后,在关口之上飘扬的气死风灯熄灭了。

  张诚站了起来,挥挥手,后续部队跟着他快速地奔向了目标。

  猛烈地爆炸之声响了起来,本来安静的蓝关,顷刻之间,喊杀之声大作。

  当张诚冲到蓝关之前的时候,紧闭的关门,在他面前已经敞开了。

  战斗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好几分。

  驻守在这里的赵军士兵,抵抗意志相当的薄弱,当张诚率众出现在关城之上,当小张太尉的旗帜冉冉升起的时候,关内的抵抗便戛然而止。

  不管是老张太尉,还是小张太尉,都是极有威望的。

  毕竟伪赵军队之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过去的上四军转换而来的。

  第六百六十六章:要坏菜了

  马蹄声声如雷,在宽阔的驰道之上奔驰,在乡间的小道之上奔驰,穿乡越村过户。

  残破不堪的茅草屋里,周四一家人瑟缩地挤在一起,身上衣衫单薄的家人紧紧地挤在一起,身上盖着一些茅草,而周四,站在门边,透过门上的缝隙有些紧张地看向外边。

  官府平时根本就懒得理会他们这些人,而想起他们的时候,只意味着一件事。

  要钱,要粮。

  可是他们现在已经算是一无所有了。

  一家五六口子,只剩下了十几斤粟米。

  如果官府又来逼他们,那当真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个村子里三四十户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是如此。

  虽然人还没有死,但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儿了。

  马蹄声骤然停住。

  然后有声音响了起来。

  “小张太尉回来了,召集义民,共襄盛举,杀叛贼,复大宋!”

  马上骑士高高地举起了一面旗帜,沿着村子缓缓而行。

  周四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

  他哗啦一下拉开了薄薄的门板,站在门槛内,大声问道:“小张太尉在哪里?”

  “蓝田,小张太尉将在蓝田与敌决战,召集义民,共击叛贼!”

  马上骑士大声地回答着,然后一振马缰,又向着远方奔去。

  周四呆立了片刻,突然走向墙角,提起了一柄锄头,走到院子一角,挥舞着锄头,用力向下挖去,片刻之后,一个紧紧缠着麻布的包裹出现在他的眼前。

  跪在地上将这个麻布包裹一层一层地打开,一柄朴刀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有些锈了。

  提着朴刀,周四走到磨刀石跟前,哧啦哧啦地磨起刀来。

  不过片刻,锈迹斑斑的朴刀再一次闪现出了寒光。

  周四提着刀,看着站在门槛内的婆娘娃娃。

  “小张太尉回来了,我去了!”

  婆娘抿着嘴,眼泪却是哗哗地流。

  “不砍了那些狗日的,我们终究也是一个死!”周四将朴刀在地上顿了顿,“现在小张太尉回来了,我们有了活下去的机会,得去挣一挣,等着我,我带粮食回来!你在家里,照顾好娃娃!”

  丢下这几句话,周四提着刀,转身出了院门。

  而此刻,村子里,又有几十个男人走了出来,有老有少,老的,已是白发斑斑,少的,不过十五六岁。

  有的人手里握着刀枪,有的只是一根木棍,还有的,只是扛着家里的锄头、羊叉等物。

  “乡亲们,跟我走!”

  周四提刀,走在最前头。

  他以前便当过兵,曾是老太尉手下的一名什长,也是这个村子里的主心骨。

  伴随着一名名这样的骑士在风雪之中的奔走,越来越多的青壮,手持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开始向着蓝田县汇集。

  十天之前,张城突袭了蓝关,将这一锁住他咽候的重要关卡给拔除,秦岭之中的军队沿着蓝关道蜂涌而出。

  闻听此讯的赵国长安候曲宝大怒,当即点选了驻军两万向蓝田进发。

  不过数千龟缩在秦岭之中的匪寇而已,居然也敢来捋虎须!

  平素你躲在秦岭之中,我拿你没办法。

  你像一头野狼一般,神出鬼没地这里袭击一下,那里抢劫一把,我也拿你没办法,

  可你现在居然大张旗鼓地下山想要攻城掠地了,这岂不是找死吗?

  小张太尉,好大的名头。

  只不过是敬着你老子罢了,

  还真当你有什么本事吗?

  怒火中烧,同时又有些喜出望外的长安候曲宝带领兵马,一路浩浩荡汇杀向了蓝田县,誓要将这个骚拢了大赵多年的草寇给斩于马下。

  当他抵达蓝田的时候,张诚却是已经拿下了蓝田县,据城而守了。

  曲宝当即便围了蓝田县,开始了猛烈的攻击。

  对于他来说,进入县城的张诚,已经变成了翁中之鳖。

  小小的蓝田县,如何能挡得住他的猛攻?

  在蓝田与张诚鏖战的曲宝,怎么也想不到,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离开了长安城。

  在他离开之后,城内一下子便群情汹动起来。

  无数的人在夜里开始了走家窜户,开始了串连,

  赵国已成风中之烛,但凡有点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一点。

  张诚又不是傻瓜,悍然下山,只可能是与其它人有了联系,而这个人,多半便是秦风路李淳。

  要知道李淳一直便在扶风等地屯有大军,对京兆府虎视眈眈呢。

  曲宝要是能迅速地击败张诚然后回师便也罢了,要是被拖住,甚至于败了,那京兆府便然会陷落。

  眼下,还真没有人能救得了京兆府了。

  曲珍自身难保,宋军距离开封府不过百十里路,朝发夕可至矣。

  而河北路上的辽军,在睢县一场大败之后,也无余力了,听说河北路总督卢本安被镇南王耶律珍好一顿喝斥,两人之间的矛盾这一次算是大白于天下了。

  如果曲宝屯兵与长安,依靠着坚固的城墙,说不定还能支撑下来,但现在他一离开,不少人的心思可就活跃了起来。

  谁想陪着他们曲家一起完蛋呢?

  曲宝前脚离开长安城,城内一些豪绅大户以及一些实权人物的信使,也已经离开了长安城,一路奔向了扶风方向。

  当张诚站在蓝田县城之上,凝视着城下曲宝的大营的时候,秦风路兵马也已经在李淳的长子李罡的带领之下,向着京兆府方向疾扑而来。

  数日之间,连克武功,兴平等地,长安城,已经近在咫尺了。

  与其说武功,兴平等地是李罡打下来的,倒不如说是这些地方是直接放弃了抵抗,直接给投降了。

  听闻身后大变的曲宝大惊失色。

  只不过此时他便是想走,却也走不了啦!

  张诚岂能容他如此从容离去。

  决战,在蓝田县城之下展开。

  对于张诚来说,这一仗打赢了,则入百里秦川可定。

  而对于曲宝来说,只有用最快的速度击败了张城,才能马上回援长安城,打垮秦凤路兵马。

  城门洞开,张城率先跃马而出。

  在他身后,数千士卒鱼贯而出。

  他们的盔甲或许破破烂烂,他们的刀兵或许伤痕累累,他们的身体看起来亦很瘦弱,但他们的眼中,却都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山上苦捱数年时间,现在,他们回来了!

  一方人多势众,装备精良,

  一方士气如虹,信心满满,

  在漫天的风雪之中,两支人马轰然对撞在了一起。

  羽箭划破了风雪,有时候甚至能遮蔽住风雪,落在彼此的行伍之间,破开盔甲,撕裂肌肉。

  刀光闪烁,重重地砍在身体之上,拔刀之时,带出一簇簇艳丽的红色,甚至于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只可惜,还没有等到落地,便凝结成了一朵朵红花摔砸在了地上。

  人倒下了,伤口就没有多少血流出来。

  寒冷的天气,在瞬间便封住了伤口。

  甘泉的马倒了下去,十几支长枪戳来的时候,战马人立而起,用它的身躯硬生生地替甘泉挡住了绝大部分的捅刺,使得甘泉有时间一跃下马,双手持刀冲了过去。

  一刀斩断了数支枪杆,再一刀,便有数人的人头迎风飞起。

  战马轰然倒下,最后的眼神,依然留在了那个奋勇向前的男人身上,那怕这个人没有再回头看它一眼。

  张城长枪如虹,每一次的吞吐之间,都带走一条人命,而在他的身边,他的亲兵们则竭力替他抵挡着所有的攻击,哪怕要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张城身边的亲兵只有一百余人,但却正是这一百余人,如同一柄利斧一般,将赵军的队伍硬生生地劈开了一道缝隙,护卫着张诚,杀向不远处的那面在风雪之中飘扬的曲字大旗。

  这一百余名亲卫,皆姓张。

  曲宝脸色阴沉,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一场战事,竟然打成了如此焦着的状态。

  看着气势如虹的张城向着自己径自杀奔而来,曲宝冷笑一声,取过自己的大刀,翻身上马,你要战,那便战。

  你张家是世代将门,我曲家难道便不是了?

  想当年在东京之时,张超是太尉,自家大哥典珍,距张超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互相之间,知根知底,你张超有几把刷子,我还能不知道?

  今日,便让你死在此处。

  正待亲自出击,挡住张城的时候,曲珍却突然又勒住了战马,他回过头来,有些疑或地看向一侧。

  那是呐喊之声。

  无数人的呐喊之声,

  初始之时,还只是隐隐可闻,但接下来,却是愈来愈清晰。

  不过犹豫片刻,曲珍的脸色便有些变了。

  在他的视线之内,出现了无数的有些模糊的人影,然后渐渐清晰。

  一眼望不到边,不知有多少人。

  这些人举着刀枪,举着棍棒,举着锄着,咆哮着往战场之上杀来。

  不止是左边,还有右边,还有后边,四面八方,都有人涌来。

  那些人中,甚至还有不少打着赤膊,赤着双脚,

  奔跑在最前面的,是男人,而在男人的后面,竟然还有女人,还有孩子。

  曲珍坐在马上,他甚至看到了几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握着的居然是不知在哪里捡来的半块砖头。

  无数的人组成的浪头,轰然一下拍在了军阵之上。

  本来与张城所部杀得难解难分的赵军,在这些浪头冲上来的那一刻,居然就崩溃了。

  当他们手中的刀枪,稍有犹豫,不知该不该向这些百姓砍下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一层叠着一层的冲进了他们队伍之中。

  曲宝败了。

  败得极不甘心。

  而长安城,也丢了。

  李罡带着的秦凤路军队,没费吹灰之力,长安城中那些豪绅大户们作为内应打开了城门,李罡进入到了长安城内。

  蓝田县城之下,一个个的草棚子搭了起来,前来助战的百姓们,都挤在这些草棚子里。而在这些营地当中,一口口的大锅,正在煮着粥,粥香随着风在营地之中飘荡。

  虽然很冷,虽然很饿,但所有人都很亢奋。

  “太尉,蓝田城下,现在聚集了约五万人!”甘泉满脸愁容。“我们所有的粮食,加上在蓝田县获得的粮食,最多只能支持十日!”

  “不要紧。”张城轻松地道:“长安城已经被拿下了,城中有数个常平仓,里面屯集了数十万石粮食,马上派人去那里取些粮食过来。”

  “太尉,李罡他们会给我们粮食吗?”甘泉有些担心。

  “当然!”张城道:“这是我与李淳协议的一部分,长安城中但有所得,都是属于我们的,这是我们以后立足京兆府,经营八百里秦川的根本。李淳不是傻瓜,岂会为了这点子粮食因小失大!”

  张城不担心,李淳想要对抗江宁,想要拉拢自己,那么这些就是他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他忘了一件事,此刻进入京兆府的不是李淳,而是李淳的儿子李罡。

  而李罡带领的,却是秦风路的部族军。

  这些由各蛮部组成的军队,战斗力倒是没啥说的,但军纪,却也是没啥可说的。

  “少将军。”一名文士打扮的人咣当一声推开了大门,大门之内,李罡正斜靠在软榻之上,身边却是依偎着数名穿着甚是清凉的女子,一女子嘴里正叼着一个酒杯,凑上去给李罡喂酒呢!

  门一打开,那女子吓了一跳,一杯酒却是全洒在了李罡赤裸的胸膛之上。

  “干什么老文?”李罡拂然不悦,伸手推开了那女子,站了起来。

  文益扫眼看了一下四周散乱丢着的各样金银器皿以及珠宝等物,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摇头道:“少将军,各部族军队正在大肆劫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甚至已经破开了府库,粮库,正在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搬,得马上制止。”

  “为什么要制止?”李罡懒洋洋地道:“这是他们的战利品。”

  文益大惊:“少将军,京兆府是安抚使答应要给小张太尉的,这是两家联盟的重要基础。”

  “我没有说不给他啊!”李罡呵呵一笑:“明天,我军就会撤出长安城的,张城尽管来取便是了!老文,部族军是个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给他们足够的甜头,还能让他们卖命吗?接下来咱们还得依仗他们呢!”

  文益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罡。

  要坏菜了!

  第六百六十七章:笑里藏刀

  张城怒不可遏地看着面前的李罡。

  握着刀柄的手上青筋毕露,

  他努力地克制着拔刀将眼前这个混蛋一刀砍死的冲动。

  他要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长安城,

  而这,也是他与李淳协议的一部分。

  要不然,他在拿下蓝关,进入蓝田县之后,为什么要在那里盘桓拖延几天,从而引诱曲宝前去剿灭自己呢?

  把驻扎在长安城及其周边的赵军一分为二,替李淳的军队制造迅速拿下长安城的计划,是李淳亲自制定的。

  因为李淳跟张城坦露,他在长安城中有足够影响力的内应,只要曲宝带着其心腹军队离开长安城,那么,他们便能兵不血刃地将其拿下,然后再将一个完好无损的长安城交到张城的手中。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协议,张城岂会在蓝田投入自己为数不多的心腹嫡系与对手硬碰硬?

  仗虽然打赢了,但损失,却也让张城极度心疼。

  但这些损失,如果换来了对京兆府的完全控制,还是能让人接受的。

  但现在的状况,张城完全无法接受。

  他要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长安城,而不是眼前这个遍地狼藉损失惨重的长安城。

  最为看重的几个常平仓的粮食,如今已经一无所有,

  府库空了,

  连城中的百姓,都经历了一场浩劫。

  看着那一片片的断壁残垣以及远处仍在袅袅升起的黑烟,张城就明白眼下的长安城,究竟成了一个什么模样。

  这样的长安城,自己拿来何用?

  没有粮食,自己如何安抚民众?

  不说别的,光是那些在蓝田城下帮助自己彻底击败了曲宝的那些百姓,眼下便还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安置他们呢!

  难道自己跑去跟他们说一声谢谢,然后让他们回家吗?

  “小张太尉,以照约定,长安城,这便归您了!”李罡轻佻用尾指勾着马鞭子甩动着,笑嘻嘻地看着张诚:“兄弟这便走了。”

  甘泉等人对其怒目而视。

  小张太尉也是叫的吗?

  可是这口怒气,他们却只能憋在心里。

  因为在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之后的张城,居然微笑着冲对方回了一个礼:“替我谢谢李相公,就说,张某人承情了!”

  李罡大笑,两腿一夹胯下战马,这匹肩高足足八尺有余的骏马长嘶一声,奋蹄向远方奔去,在李罡的身后,上千骑兵紧紧跟随,马蹄卷起了无数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飞起,又缓缓地落了下来,将张城身上染成了一片白色。

  “太尉!”甘泉双目赤红,向前跨出一步,看着张城,眼中的杀意,怎么敢难以掩饰得住。

  张城缓缓摇头:“我们不是对手!”

  看着自己的部将,他接着道:“他们在这里有超过五千骑兵,可以轻而易举地碾碎我们,我们实力不足,自然就没有跟对方叫嚣的本钱。刀把子不硬,腰杆子怎么硬得起来?”

  “李淳在欺骗我们!”甘泉怒道。

  张城冷冷一笑道:“也算不得是欺骗,是我太实诚了,我没有想到,说得妥妥贴贴的事情,他们居然也可以反悔,居然可以把事情做到这一地步,他这是吃定了我,认为我除了依附于他,便无路可走啊!”

  甘泉等人都是垂下了头。

  李淳说得好听,将京兆府完完整整地交给张城,八百里秦川啊!这份盟约,曾经让张城甘泉等人允喜不尽。

  如今大争之世,没有一块固定的地盘,没有一个稳固的根据地,就休想说做成什么事业。

  李淳牢牢控制着秦凤路,李世隆死死把持着益州路,正是因为有这两个地方,他们才能跟萧诚叫板,能够让辽人也必须拉拢。

  再看看萧诚,如果没有他十几年来在云贵两广等地的经营,让这些地方成为了他坚固的大后方,他焉能在大履将倾之日异军突起,扶植赵安,一举成为了如今大宋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而他们,却只能在秦岭之中流窜为匪。

  所以,他们需要一块地盘。

  而以京兆府为中心的八百里秦川,毫无疑问便是一块可以成就大事业的风水宝地。

  现在他们的确拿到了。

  但一个破败到如此地步的长安城,已经不是可以助他们腾飞的羽翼,而是成为拖累他们的巨大负担。

  “进城!”张城策马缓缓走进了城门。

  京兆府知府衙门里,同样的一地鸡毛。

  凄惨的景象,甚至让张城都笑了出来。

  那些人,竟然连桌椅板凳啥的都搬走了。

  哦,他们也许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只不过那些秦风路上的部族兵,需要这些东西来烧火取暖吧?

  走到院子里,在一堆烧得黑不拉唧的残余之中,张城捡起了一截半焦的木头,拿手抠了抠,摇头道:“可惜了,上好的金丝楠木做的桌案,竟然被他们拿来当柴禾!单就是这张桌子,便价值数百贯钱。”

  甘泉冷笑道:“这些蛮子,那里知道这些东西的珍贵,他们的眼里,大概也就只认得金银铜钱,绫罗绸缎,牛马粮食吧?”

  张城却是自失的一笑,“或许他们并没有错,金银铜钱可以买到东西,绫罗绸缎至少可以裹在身上取暖,也可以当钱用,牛马粮食就更不用说了,而这些昂贵的玩意儿,除了烧火取暖,还能有什么用呢?”

  “太尉,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我们还余下多少粮食?”张城问道。

  “全军只剩下不到五万石粮食!”甘泉一阵头痛,作为张城的副将,打仗他要上,而这些后勤的工作,也是他在统筹。

  “发下去,给那些参战的民众,先让他们回家,告诉他们,省着点儿吃,熬过这一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张某人,绝不会亏待他们!”张城挥挥手,道。

  甘泉吃了一惊,“太尉,全都发下去了,我们怎么办?”

  “当年啃树皮,吃观音土我们都熬过来了。”张城道:“现在总比当年要好,再说了,甘泉,你觉得从山下跟着我出来的兄弟,会因为没有一口吃的,就背叛我吗?”

  “这个当然不会!”甘泉摇头道:“只是大家都以为下了山进了城,就会有好日子过的。可现在,只怕会让他们失望。”

  “让他们失望,总好过让那些提着锄头来帮我的老百姓失望!跟兄弟们说,再熬一阵子吧!”张城道。

  甘泉沉默了一会儿,道:“太尉,冯宝还在!我觉得,可以再找他要一些。”

  张城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好半晌才笑道:“都不是好人嘞,只不过还是萧二郎让人看着顺眼一些。甘泉,安顿好了之后,你跟着冯宝去一趟南边吧,看看那个冯宝吹得神乎其神的江宁朝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

  “总吧,李淳甩给了我们这样一个乱摊子,可真正让我们头痛啊!不过起点这么低,也是一件好事,咱们只需要随便做一些什么,就能让人看到希望,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差到那里去呢!”

  “太尉说得是!”终究都是在山上吃过大苦头的人,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想得很开,听着张城的话,甘泉的脸上也终是露出了笑容:“总是不会比我们在山上更差的。”

  “我错估了李淳这个人的心胸了,这样的人,难成大气!”张城道。“就他,还想到萧二郎瓣手腕?可笑!”

  “所以我们得提前做好别的打算!”

  “这是自然!”

  唰的一声响,马鞭带着风声从空中抽下,重重地落在了李罡的身上,衣衫立时就被抽碎了,内里的棉絮漫天飞扬。

  李罡不敢躲,只能硬挺着。

  因为抽他的是他的爹,秦凤路安抚使李淳。

  李淳快要气疯了。

  交待得清清楚楚的事情,居然也能让李罡办成这个样子。

  他能想像得到现在张城的愤怒,自己花费了极大的心力才与张城取得了互信,现在倒好,让这个兔崽子一反手,就给整没了。

  “阿父,不过一个流寇山匪而已,哪里值得您如此上心?”李罡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大叫道:“什么小张太尉,就那点子人马,儿子都没有瞧在眼里!”

  听到李罡还敢还嘴,还不服气,李淳怒气更盛,下手倒是更狠了一些,鞭子也是落到了李罡的头脸之上,把对方抽得嗷嗷叫!

  “山匪,流寇!”李淳吼道:“在秦岭之中坚持了数年,从千把人扩展到现在近万战兵,你能做得到?下了山来,一面旗帜,便能引得周边数万青壮自带武器前来助战,你能做到?老张太尉在上四军中威望素著,小张当年更是独守皇宫,立挫荆王麾下的造反谋逆,你能做到?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

  一边的文益上前一步,抱住了李淳的胳膊,劝道:“相公,事已至此,责备公子已经毫无意义了,更何况那些部族骑兵一个个桀骜不驯,进了城便成了疯子,公子也是一时不察啊!”

  得了台阶,李淳也便顺势扔了鞭子,长叹一声道:“那些粮食,还能追回来吗?别的不说,张城现在最缺的也就是粮食了。”

  “相公,进了那些部族的东西,怎么还可能让他们吐出来!”文益摇头道:“再说了,以后相公您吐谋陕西路等地,还得仰仗他们的战力,这些部族骑兵,只能拉拢啊!”

  “那张城那边,岂不是要与我离心?”李淳有些懊恼,“如果真是如此,那又何必把京兆会给他?”

  “相公,老张太尉,小张太尉的名声,还是很管用的。”文益道:“而且,如引破败的京兆府,也会逼得小张太尉不得不更加依靠您才能生存下去,这周边,他还能依靠谁呢?从这个方面来说,公子此举,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就是,就是!”一边的李罡连连点头,惹得李淳又是一脚踢过去,将其踢成了一个滚地葫芦。

  “接下来相公不妨遣人给他送去部分粮食,再致以歉意,说明这些事情都是那些部族兵所为,想来小张太尉也能理解!”文益献策道。

  “秦风路现在也没有余粮啊!”李淳一脸的苦恼,“罢罢罢,只能再从百姓嘴里挤一些出来给小张太尉送去了,文益,还时你跑一套吧,告诉小张太尉,虽然不多,但总是能撑过一段时间的,等过了年,我会再给他筹集一批粮草的,绝不会让他饿着!”

  “明白!”文益笑道:“如此一来,倒是将那小张太尉给套得死死的了。八百里秦川,的确是好地方,但想要在这地方坐稳,可也是一个绝大的难题呢!”

  数天之后,文益押运着五千石粮食,出现在了长安城张城的面前。

  不但有粮食,不家李淳亲手所书的一封致歉信,声称已经重责罪魁祸首李罡,同时也说明了自己现在的艰难处境,秦凤路上的部族兵实在是桀骜不驯,难以管束,以致于出了这档子事云云。

  张城眉开眼笑地接受了这批粮食,同时也对这些不服管教的部族骑兵表达了愤怒之情,同时也替李罡求了情,说这并不是李公子之错,实在是部族骑兵太过于可恶等等。

  宾主双方,皆大欢喜,双方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在席间又将接下来的一些军事行动进行了充分的意见交换,期间张城又提出了要一批武器盔甲的事情,文益大包大揽地都应了下来,承诺回头一定就会送过来。

  而等到文益依依不舍地告辞而去的时候,张城麾下大将甘泉,已经随着江宁使者冯宝,越过了秦岭,向着江宁出发。

  张城是与萧家有过节,但公是公,私是私,大丈夫立于人世间,岂能因私废公?

  如果李淳当真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张城倒也可以与对手合作一把,既能不误公事,又能报复萧氏来出一口气,可现在看来,李淳压根儿就不能托以大事,此人所做所为,说白了只不过是为了自家权势地位荣华富贵而已。

  小张太尉,岂能与这种人为伍?

  真要这么干了,只怕日后在九泉之下见了老张,会被吐一脸的唾沫星子。

  第六百六十八章:胖子

  屋外头白雪飘飞,屋里头却是温暖如春。

  耶律珍与坐在他对面的大汉,都只是穿了单衫,额头之上,却仍然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在两人跌坐在木地板中间,一个向内凹进去的坑里,无烟的上好的银炭正冒着幽绿的火苗,而在火的上面,一个铁质的架子上放置着烤盘,一块块肥瘦适中的肉块,正自烤得滋滋冒油。

  耶律珍一手拿着一双铁筷子,不时地翻动一下,另一只手却是持着刷子,翻动一次,便用刷子蘸了酱料,在肉上刷上一层。

  对面的大汉哪怕是坐在那里,也可以看得出来身形高大,肥头大耳,一脸的弥勒佛儿般的笑容。

  此人叫耶律隆绪,是接替卢本安来上任河北路总督的。

  路过析津府,自然是要来拜见顶头上司镇南王耶律珍的。

  卢本安一场大败,立时便在朝廷之上遭到了围攻,便是承天皇太后也无法替他遮掩,只能让他去职回京候察。

  而这一场胜利,也被不少人视为契丹国族对汉族的一场极大的胜利。

  要知道在承天皇太后全面掌权之后,汉官的权力已经节节拔高,已几于契丹官员们并驾齐驱了。

  在汉人手中握有大量财富的情况之下,在官场之上又有了平分秋色的趋势,契丹国族焉有不焦虑的道理。

  “倒是没有想到,太后居然愿意放你头猛虎出笼!”耶律珍笑着将一块烤好的肉用铁筷子夹到了耶律隆绪面前的托盘之上,“一场大败,能换来你重新出山,倒也真是值了,你说,我是不是要给卢本安送上一份礼物以表感谢呢?”

  耶律隆绪哈哈一笑,用手抓起这块热气腾腾的肉,也不怕烫,就这样啃了起来,咬得滋滋作响,吃得满嘴冒油,看起来与街边的那些街溜子一般无二。与对面耶律珍斯斯文文地拿小刀切得薄薄的细嚼慢咽完全是两个极端。

  耶律珍也好,耶律隆绪也罢,可都是大辽顶尖儿的贵族。

  此人过去与林平过从甚密,大辽的情报机构校事府,在林平手中发扬光大,在林平因功封为南院大王之后,校事府便是由耶律隆绪接任。

  而后,林平与承天皇太后斗法输了个一干二净,林氏被族诛,耶律隆绪自然也没有讨到好,直接丢官下狱,要不是耶律珍等一众好友说情,只怕他的脑袋早就掉了。

  在牢里呆了大半年,出来之后被摁在宫卫之中,名义上是替皇帝管理皇家所属的土地、奴隶等物,实则上是承天皇太后根本就不放心他,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免得他出幺蛾子。

  这一次卢本安被弹劾去职,承天皇太后能把此人放出来接替河北路总督一职,倒是大大出乎了耶律珍的意料之外,但是却也高兴万分。

  “抛开彼此之间的私人恩怨,承天皇太后不管是在政事还是在用人之上,都有她独到之处!”耶律隆绪端起酒杯,慢慢地啜了一口:“些年来,大辽在她的治下,国力较之以往,的确是更强了一些。”

  “那你还怨我当初竭力支持她上台,使得林平落了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耶律珍举杯喝了一口,道:“如果当年林平得胜,大辽能有今日之威势?”

  “肯定是没有的!”耶律隆绪摇头:“这一点实话实说,林平上台了,你们这些人必然是不服气要与他唱反调的,太后好歹身份摆在那里,而且她又的确才能卓绝。”

  “那你说话,为什么还酸溜溜的呢?”耶律珍大笑道。

  “太后的政改,在挖我们契丹一族的根!”耶律隆绪的眼神凌厉了起来:“这样下去的话,用不了多少年,大辽只怕就不是大辽了!”

  “你多虑了!”耶律珍摇头:“不管怎么改,大辽还是大辽,那怕外头看起来已经面目全非,但内里的核心还是没有变。”

  “我不这么看!”耶律隆绪道:“你要我说出个道理来,我现在还真说不明白,但就是这种感觉,相当的不好。”

  “什么感觉?”

  “就是承天皇太后似乎在把大辽当成一个她手里的玩具随意拿捏,她内心深处,只怕是并不在乎辽国怎么样,不在乎大辽能不能长久!”耶律隆绪道:“她的所做所为,目的都是在于在短时间内如何扩大大辽的实力,至于长远的规划和思考,太后根本就毫不在意。以后大辽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力量,能够为她所使用的力量。”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耶律珍讶然:“这从何说起?这些年来,太后的所有政策,绝大部分还都是向好的,大辽内部的矛盾在渐渐弥合,实力一日强似一日,虽然看起来,咱们一些同族的利益被剥夺了,但从整体上看,对大辽却还是有利的。你不记得当年先皇也曾经说过,大辽想要入主中原,一统天下,那么学习汉人的文化以及制度便是必由这路吗?现在太后,正是在践行先皇当年的思考啊!”

  耶律隆绪耸耸肩:“我知道你不信,但我这两年不是没事儿干嘛,所以就乱想嘛,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路,但又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瞧瞧,为这事儿我还瘦了十好几斤。”

  瞅着对方那大肚腩,耶律珍不由失笑。

  还真看不出来对方哪里瘦了。

  “不要胡思乱想了。”又挟了一块肉放到对方碗里,耶律珍道:“太后这一次可真是不计前嫌,你可知道,这个位置有多少人抢着要吗?本来我以为,太后会在汉人世家里头挑一个人过来以平衡汉族和国族之间的争夺,真是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是你!”

  耶律隆绪道:“曲珍不顶事,卢本安也没有替太后挣一口气,这一败,让我们在南方的威信大减,秦凤路上的李淳也蠢蠢欲动起来,此人倒也罢了,但盘踞秦岭的张城,却是不得不虑。”

  “小张太尉嘛!”耶律珍笑道:“在当地还是有几分威信的。”

  “临走之时,太后与我深谈一番。”耶律隆绪道:“她在意的其实不是李淳,也不是张诚,而是如此一来,西军极有可能便与江宁新宋全面合流。”

  耶律珍眉头一皱:“李淳、李世隆与江宁方向矛盾重重,张诚与萧定更是有杀父之仇。即便陕西路全部落在了他们手中,我们还是有上下其手的机会。”

  “与其寄希望于别人,为什么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耶律隆绪冷笑道。

  “卢本安一场大败,我们在南方的实力损失严重,曲珍不济事了,刘豫只想着保存实力,短时间内,我们没有能力去占领这些地方啊!”耶律珍叹息道。

  “收拾一下李淳而已,要得了多少兵马?”耶律隆绪不屑地道。

  “揪住李淳打?”耶律珍一愕。

  耶律隆绪点头道:“这个人啊,一向首鼠两端,看着我们这一年来连着在萧二郎手下吃亏,便又想着趁机占点便宜,我们只要让他见识一下我们的力量,他就又会老实了。”

  “然后再拉拢他?”

  “不仅仅是他,还有益州路上李世隆,甚至于张诚,也不是不能拉拢一下!”耶律隆绪道。

  “这怎么可能?”耶律珍拂然不悦:“你莫要消遣我!”

  耶律隆绪手里的酒杯在宽大的手掌里滴溜溜地转着圈子,他亦是若有所思,好半晌才道:“不是我消遣你,而是承天皇太后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说实话,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什么点子?”耶律珍坐直了身子。

  “赵敬!”耶律隆绪脸上浮起了玩味的笑容。“你说说,要是赵敬回到了开封,成为了被大辽敕封的宋王,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啪哒一声,耶律珍手里的铁筷子掉起了火塘里,火星四溅,灰气腾腾。

  “我当初听到承天皇太后的这几句话时,反应跟你一样!”耶律隆绪笑道。“赵敬啊,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宋国皇帝呢!他要是回来了,江宁的那个宋国皇帝又是个啥呢?”

  “承天皇太后岂会让赵敬再度做回皇帝?”

  “是宋王!”耶律隆绪笑道。

  “赵敬肯受此屈辱?”耶律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耶律隆绪扁了扁嘴,“这个人没甚骨气,比宋国的老皇帝表现得还要不堪一些,我细细评估过了,这个人必然是会答应的,那怕是个傀儡王,总也比在五国城那边放羊好是不是?”

  “如此,倒还真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耶律珍抚须大笑:“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期待了。天地君亲师呢!赵敬归来,南边的那些宋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呢?我想萧诚的脸色,肯定不好看。”

  两人都是大笑起来。

  “这两人,还真是亲兄妹呢,都厉害得很!”耶律隆绪举杯一饮而尽。

  “慎言!”耶律珍却是脸色微沉。

  “这里又没有外人,有甚说不得的!”耶律隆绪道:“太后派我过来,就是前来主持这件事情的。”

  “难怪是你!”耶律珍这才恍然大悟:“论起搞阴谋诡计,你与林平都是上上之选。”

  “比不得太后啊!”耶律隆绪却是长叹一声:“手下败将,不敢言勇。接下来,五千皮室军将秘密南来,我们先迎头痛击李淳,先给他几大棒砸得他昏头转向,然后再抛出甜枣,不怕他不上钩!”

  “要是秦凤路,益州路尽皆降了我大辽,那萧二郎可就玩不转了,以后就不用谈什么北伐了,只能想法设法去想怎么把龟壳弄得更硬一点了!”耶律珍大笑。“说吧,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耶律隆绪咧嘴一笑:“全面,所有!”

  “好!”耶律珍却是没有半犹豫,“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两个杯子叮的一声碰到了一起,两人相视一笑。

  耶律珍明白这也是太后为什么派了耶律隆绪来的原因,如果派了一个汉臣来,哪怕此人的才能较之耶律隆绪更强,自己也不会毫不保留地支持对方。

  “西军会有什么反应?”用刀尖挑起一块肉片,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耶律珍问了另外一个他关心的问题:“太后对这件事情也肯定是有考量的吧?”

  “西军不用耽心,耶律敏会摁着萧定的。这一年来,随着耶律敏对西北招讨司的整合接近完成,他施予西军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西军主力铁鹞子与步跋子的主力,已经有七成去了西边了。”

  “耶律敏这家伙难以测度!”耶律珍摇头道:“我看他更想去打黑汗国,对于他来说,西军是个又穷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黑汗国则是一个富得流油的大户。”

  “放心吧,耶律敏对于太后还是言听计从的。”耶律隆绪道:“耶律敏很清楚,哪里是根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再说了,这家伙还想与萧定争一争这天下第一将的衔头呢!”

  耶律珍一笑,摇了摇头,对于他来说,这种虚名,可谓是毫无意义。

  “完颜八哥还能撑多久?”

  耶律隆绪摇了摇头:“撑不了多久啦!他想葬回到黑山白水之间,太后也答应他了。年后暖和起来了,就会送他回去。”

  “完颜余睹会不会趁机生事?”

  “他不敢!”耶律隆绪道:“现在女真那边,完颜阿骨打已经成长了起来,完颜银术可又跟着耶律敏。完颜余睹只不过是太后手中的一枚棋子,只要完颜阿骨头老老实实的,他这枚棋子就是一枚闲棋,荣华富贵权势都少不了。他要是敢坏太后的事情,那也就离死不远了。”

  “完颜阿骨打我见过,虽然好时候此人还小,但已经可以看出头角峥嵘了。”耶律珍道:“此人也还是得提防,女真人脖子上的缰绳必须一直要勒紧,松了,他们必然会生事。”

  “太后对于这个完颜阿骨打警惕得很!”耶律隆绪笑道:“你倒真不愧是太后的知音,对这件事情居然也有一样的认知,放心吧,太后早有安排!”

  第六百六十九章:争论

  耶律隆绪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式,瞅着耶律珍,幽幽地道:“还有两年!”

  “什么还有两年?”耶律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依着我们契丹的规矩,十六岁便成年了,可以当门立户了。”耶律隆绪眯着眼睛,眼底却是隐隐有光芒闪现。

  耶律珍微微一笑道:“可也得成了婚才能行一家之主之事。”

  “如果一直不能大婚呢?”耶律隆绪冷笑起来。

  “这怎么可能呢?”耶律珍道:“据我所知,太后一直在积极地为陛下寻找一门合适的姻缘!”

  “是啊,在积极寻找,可一时就找不到合适的啊!萧氏现在一个个都跟鹌鹑一般,往后缩还来不及呢!”

  “这事儿,其实也不着急。”耶律珍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却等一切都稳定了下来再议此事更好。耶律隆绪,经历了林平事件之后,我们刚刚消停了两年,不能再起事端了。想当年,要是先皇不驾崩,要是林平不生事,我们一鼓作气顺势南征,早就将宋国的南方拿下了,那里还有现在的这些问题。”

  耶律俊在大辽攻下东京之后,便在万岁宫中含笑而逝。

  而提前返回上京的林平,便开始密谋布置要对付皇后萧绰。

  两大势力碰撞,辽国大军不得不终止了前进的步伐,主力北撤。

  一番争斗下来,皇后在国内获得全胜,林平一系败亡。

  但到了那个时候,一举灭宋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

  宋国的贵州路安抚使萧诚联合云南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出兵,在江宁拥立了新皇,本来一盘散沙的宋国,顿时便又有了中心,然后便是双方的拉锯战。

  沉默片刻,耶律隆绪道:“那是先皇的决定。”

  “那是你们说的,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耶律珍冷笑。

  “那是你不愿意相信而已!”耶律隆绪有些愤怒,“不然你的镇南王的帽子从何而来呢?”

  耶律珍两眉顿时便竖了起来,眼中寒光闪现,似乎便要发作,但身体刚刚坐直,却又软乎了下来,摇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没有用,所以我说的是以后嘛!”耶律隆绪道。“大于越已经为皇帝寻到了合适的女子了。”

  耶律珍一怔:“谁家的女子?”

  不怪耶律珍有些惊讶。

  大辽的皇后,只能从萧氏一族之中选取,这是规矩。

  像现在的皇后萧绰,普天之下也都认为他是出自萧氏一族,父亲是萧思温。

  真正知道萧绰出身来历的极少,也就只有两国最顶尖儿的那一批人。

  辽国的这些人不会做声,因为这会自乱阵脚。

  而宋国知道内情的人也不会说,因为那会直接让萧二郎无立足之地。

  双方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所以谁都不作声。

  而萧氏,在如今承天皇太后的赫赫威势之下,那个敢毛着胆子出来与皇帝联姻?

  这不是往太后眼里掺沙子吗?

  还要命不要?

  所以这一年来不是没有人提这个事,但委实是没有人敢接这个活儿。

  “萧博的孙女儿,年方十二,温良娴淑,可为皇帝良配!”耶律隆绪笑道。

  耶律珍顿时明白了过来。

  萧博这一房,在萧氏一族之中只能算是远房偏支,根本不得重视。萧博算是他们这一支之中颇有才能的了,所以才能被派到赵国给曲珍当国相,实则上是掌握着赵国的实际权力,好帮着大辽攫取最大的利益。

  可去年那一战,萧博战死了。

  萧博这一死,这一房差不多就算是全垮了,这些年来好不容易积聚下来的那点儿家产,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其他人给吞掉。

  这个时候,大于越递出去的这一招,他们的确敢接。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的。

  倒不如赌上一赌。

  赌赢了,那自家女儿便成了皇后之尊,全家立时便能咸鱼翻身,成为最为尊贵的萧氏一族。

  赌输了,也不过是一个死字而已,与现在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吗?

  更何况,在背后操持这件事情的,是大于越耶律洪真。

  虽然已经八十也头了,虽然老头儿平时很少出门,但作为皇帝的爷爷辈,大辽曾经的军事统帅,亲王耶律洪真的威望,仍然让人不敢直视。

  即便是承天皇太后,也不会愿意与这样一个人起正面冲突的。

  承天皇太后不着急,她等得起。

  老头儿八十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睡不醒了。

  “到时候,大于越希望镇南王你能上表表示支持。”耶律隆绪道:“萧博也算是你的属下,为他的家人谋些利益,想来你不会拒绝吧?”

  “到时候再说吧!”耶律珍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王爷,你是耶律族人,这些事情,你躲不过去的!”耶律隆绪道:“即便是拖过了十六岁,但以后每一年,都会有这样的争论的。”

  “陛下经验不足,如果依着我的意思,起码要在我们在战场之上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太后再还政不迟!”耶律珍道:“在没有取得绝对优势之前,我们内部再起纷争,只会给宋人以可乘之机。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啊!每这样来一次,都会让我们的损失无法承受。而且,就算还政了,又真能有多少改变吗?”

  “但这是绝对不同的,你可不要装糊涂!”耶律隆绪道:“还政了,纵然大权还操持于太后之手,但皇帝也有了处理政事的权力,终究是向前大大地跨出了一步。”

  “耶律环、耶律升、耶律敏,耶律斛他们怎么说?”

  “只要你率先发言支持,耶律环耶律升耶律斛他们必然会跟进的,至于耶律敏,重要吗?”

  “你倒是想得简单!”耶律珍摇头:“这件事情,徐徐图之吧!我可不想一招不慎,引来耶律一族子弟的大祸临头!”

  话不投机,两人都是沉默了下来。

  耶律隆绪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墙上挂着的袍子,披在身上,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大于越说,将来能成为大辽镇国之柱的,必然是你镇南王,但在我看来,你的脊梁骨,已经被太后给打断了,告辞了,我今日就起程去大名府,早一日到,也早一天将这件事操持起来。我们做得越成功,皇帝的威势便能愈重一分!”

  耶律珍没有起身,只是挥了挥手。

  耶律隆绪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入到了风雪之中。

  门大开着,寒风将雪花吹进了屋子里,火塘中的火被风一浸,时间狂野燃烧,时而却又奄奄一息,耶律珍握着酒杯,缓缓而饮。

  终究还是不平静呐!

  既合作,又斗争!

  他不由得想起了承天皇太后萧绰对他所说的话。

  太后倒是深谙政治斗争的真谛啊!

  不过这样的争斗,终是会分散不少的精力,好在宋国那边也不是一家独大,萧二郎的对面,同样也站着一群人在扯着他的后腿。

  耶律隆绪向来都是不折不扣的反对太后的主力,但这个人的能力又非同凡响。

  能将这样一个人放出来手握大权,萧绰还是那样的大气与自信。

  这也是耶律珍一向支持萧绰最大的原因之一。

  辽国,需要一个这样的领头人。

  眼下,耶律珍看不到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萧绰。

  天子还未长成。

  敌人仍在窥伺。

  稍有差池,便会酿成大祸。

  国与国之争,看起来很难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但有时候,只需要关键的一招出现了问题,后续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问题一一冒出来。

  最终,这无数的小错,便会酿成大错,从而导致无法挽回的祸患。

  宋国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当年宋国的皇帝,不就是想要剥夺荆王赵哲的军权,以免这个太过于优秀的儿子,威胁到他的位置吗?

  正是因为这一着看起来无关大局的人事调换,让大辽就此抓住了机会,从而一举完成了灭宋的壮举。

  要不是老天爷不开眼,在这个节骨眼儿让耶律俊病固了,现在这个世界之上,大概率已经没有宋国了。

  承天皇太后真是有着七窍玲珑心啊!

  这一回的举措,也算是一箭双雕了啊!

  让耶律隆绪来主掌这件事情,就是有无数繁杂的事情将他缠住,让他没有精力再去管中京的这摊子事情。

  而且让这个家伙来自己手下干活,也是让自己看住他的意思。

  从这个屋面是上来讲,承天皇太后对他的信任,仍然没有改变。

  而大于越耶律洪真,的确是威望无二,但终究是年纪太大,今年以来,身体愈发的差了,听说这个冬天,都起不了床了,还能挺多久都是一个问题。

  在这件事情之上,只要太后使出一个拖字诀,便能让她的对手一筹莫展。

  而让赵敬回来当这个宋王,哈哈,真是妙极。

  只是赵敬当真拉得下脸来吗?

  耶律珍想起了当年的东京之战,想起了宋国的枢密使陈规轰然炸天尸骨无存的场面,想起了首辅夏诫挥剑削去自己的面皮然后自戕的场面,想起了在那条宽阔的大道之上,数以百计的大宋官员自杀的场面。

  赵敬,应当是宁可死,也不会同意的吧?

  宋国太上皇赵琐,皇帝赵敬,都被关押在五国城。

  小小的五国城,长不过八百余步,宽不到四百步,如同一道竖井,将曾经宋国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囚禁在内里,每日他们能做的,亦只有坐井观天了。

  而在五国城的外围,则分散着辽军从东京一起抓回来的宫女、太监以及为数众多的官宦子弟。与那些被掳来的工匠一路所受到的优待大大不同的是,这些人则是备受摧残。抵达这里的时候,上万人已给剩不下一半了。

  而几年的时间过去,更有一部分人受不了这样的苦楚,终于低下了头颅。

  而承天皇太后对于这些愿意投降的人,倒也是不吝官位,直接让他们成为了辽国基层官员的一部分。

  不管是对于大辽来说,还是大宋来说,能识字懂管理的人,都是远远不足的。

  随着走的人越来越多,留在这里的,基本上只剩下一些太监和死硬派了。

  而宫女们,早就被看守他们的辽军以及附近的女真人抢得差不多了。

  借着看管五国城中宋国皇帝的借口,辽军在这里整整驻扎了一支三千人的属珊军铁骑。

  名义上,他们是看管宋国皇帝,实则上,却是控制整个黑山白水之间女真人的一支重要力量。

  女真人可从来都不老实。

  别看完颜八哥,完颜银术可包括完颜余睹都在为辽国效力,但整个女真部族,一直都是辽国人的心头之患,稍给他们一点点颜色,他们就会掀起乱子。

  也就是这几年承天皇太后开始改变策略,从过往一味的残酷镇压改成了剿抚并用,大力招募熟女真,同时又开始用经济利益诱惑那些生女真。

  打来打去,还不是因为要生存,要过好日子吗?

  在持续不断的经营之下,如今这黑山白水之间的秩序已是大大好转。

  而这,也是承天皇太后愿意放归完颜八哥的原因所在。

  完颜阿骨打初生牛犊,还不完全了解大辽的强大,时不时还要头铁一番,所以让熟悉内情的完颜八哥回去好生地敲打他一番。

  现在的女真人,与其说是辽国的附庸,倒还不如说成是承天皇太后的附庸。

  完颜八哥因为耶律俊的遗诏之固,已经不见容于帝党,除了继续依附皇太后,为皇太后前驱之外,已经无路可走。

  一辆马车有些艰难地行进在雪地之中,马车之中,一个中年男子盘膝而坐,脸色肃然。

  他叫罗绎。

  曾经的大宋相公罗颂的长子。

  也是如今新宋云贵总督罗纲的大兄。

  他奉父亲之命,秘密来到五国城,要去见曾经的大宋皇帝赵敬。

  如今的罗氏父子,在辽国算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在名义之上,罗颂只能算是皇太后的参赞,幕僚。

  但中京城的人都知道,如今大辽的政改,绝大部分的策略,便是出自罗颂之手。

  第六百七十章:请君赴死

  哪怕车厢的地板之下烧着火炉子,内里还堆着厚厚的毛皮褥子,但寒气仍然透过车厢袭来,马车的每一次颠簸,都有寒风随着车子的起伏灌进内里。

  在中京时,觉得那里简进冷得让人难以忍受,但到了五国城,罗驿才知道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寒冷。

  滴水成冰啊!

  一口唾沫吐出去,还没有落下地便被冻得梆硬,掉在地上能发出叮咚的响声。

  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活人?

  他简直无法想象,太上皇与皇上以及那些被掳掠来的宫人、太监是怎么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的。

  从享尽人间富贵的天下至尊,骤然跌落到如今连普通百姓也不如,只能苦苦求生的境地,真不知他们是如何熬过这几年的。

  外头传来了车夫的喝斥之声以及赶车鞭子在空中炸响的声音。

  给自家赶车的那个汉子也是东京人,以前可是给皇家贵人赶车的,被抓到辽地来之后,几经辗转,被自家收留,倒也是忠心耿耿。

  心中忽有所动,罗绎推开了窗户,看向了外边。

  车窗外,一个被破布烂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两只眼睛,眉毛之上甚至还结着冰碴子的人也看向了他。

  这个人的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背上还背着一捆柴禾。

  看到罗绎的面容,那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罗雨村?”

  罗绎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能叫出自己的字来,这人是谁?

  “停车,停车!”他拍着马车的板壁。

  马车停了下来,罗绎跃下车来,看着眼前这个人。

  那人放下了手里的包袱,扯开了蒙脸的布巾,一张满是冻疮和裂口的脸,显现在了罗绎的面前。

  虽然这张脸跟以前相比,完全是天上地下,但罗绎仍然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一个曾经权倾天下的人物。

  赵援赵子玉。

  皇帝赵敬的首席幕僚。

  一个满肚子谋略,或者说满肚子坏水的家伙。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发问。

  接下来赵援却是哈哈一笑,道:“出去捡牛粪马粪,再捡些柴禾,今天的天气稍暖和一些,必须得抓紧时间都备点存货,不然天再冷起来,可就出不了门,没有取暖之物,岂不是要冻死。”

  “就用这取暖吗?”罗绎难以置信。

  赵援笑着点头:“自然,难不成还可以烧大炕,用银炭吗?”

  罗绎在大宋之时,自小便是锦衣玉食,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即便是国破成为了俘虏,但因为罗颂的关系,也或者是因为罗纲的关系,他们一家子并没有受到丝毫的虐待,虽然没有什么自由,但衣食住行,却一向是按着最好的标准来的。

  最后在罗颂成为了承天皇太后的幕僚之后,他们一家更是在中京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很多大辽贵族与其相比都是远远不如。

  所以,他那里能知道这些?

  “子玉,上车说吧!”外头实在太乱,只是站了一会儿,罗绎已是觉得快要僵了。

  “好!”赵援也不矫情,将装着牛粪马粪的包袱皮和背上的柴禾往车辕上一丢,便跟着罗绎进到了马车里。

  在外头寒风吹着还不怎么觉得,一进温暖的马车里,罗绎立时便闻到了赵援身上一股极难闻的气味。

  对于眼前这个人,罗绎不知道如何评价他。

  反正父亲提起这个人,是咬牙切齿的。

  说要不是这个人替赵敬出谋划策,荆王赵哲又怎么会在这场争斗之中落了下风,以怎么会被曲昂这个误国奸贼所趁,最终酿成了灭国之祸呢?

  但这个人在大宋被灭之后,本来是可以逃走的,但他却又一路陪着赵敬到了这五国城,这些年来,无数的官员受不了这里的苦寒,选择了向辽人投降,帮着辽国统治地方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但赵援,却从来没有答应过辽国的招揽。

  对于这个人,辽国朝廷,其实还是挺看重的。

  罗绎便知道,辽国的校事府曾来找过来,后来承天皇太后也派人来招揽过他,但此人却都没有答应。

  他是忠?是奸?

  罗绎还真是无法判断。

  “这几年,过得还如何?”给对方倒了一杯热茶,又从暗格里拿出了一些点心,放在了赵援的面前。

  一面喝着热茶,一边吃着点心。

  看起来落魄之极的赵援,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风度,或者是因为不想在罗绎的面前失掉他仅剩的尊严吧。

  “自然是过得不好的,你一看也就知道了。”赵援道。

  “可曾后悔?”罗绎追问:“或者荆王不死,大宋便不会有当日之祸。”

  赵援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成王败寇,自古如是,我们计不如人,被人所趁,输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这话是谁说的,哦,想起来了,是萧二郎说的。这话说得妙。对了,雨村,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太上皇和官家,他们还好吗?”没有直接回答赵援的话,罗绎问道。

  “太上皇就这样。”赵援道:“今年入冬之后,就没怎么下过床,到底是年纪大了,以前又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能熬过这两年,我都觉得吃惊,每一次都觉得他不行了,但又生生地熬了过来,看起来,还能熬上几年。至于官家嘛,到底是年轻,手底下也还有几个忠心的人帮着张罗。”

  “你也是其中之一?”

  “自然!”赵援道。“你是来见官家的?”

  “父亲让我来看看官前!”罗绎道。

  打量着罗绎的模样,赵援点了点头,道:“前些日子,听看守我们的那些辽军在讲,辽国在南方不顺,吃了大亏?”

  “嗯!”罗绎点了点头:“曲珍被打得大败,丢失了大片领土,连河北路总督卢本安也吃了大亏,损兵折将,被调回到中京了,听说被承天太后骂得狗血淋头。”

  “辽人在淮河流域也没有讨到好处?”赵援眼光闪动。

  “能讨到什么好处?”罗绎嘿嘿一笑:“照样也被揍得丢盔卸甲。”

  “妙极!”赵援也是笑容满面。“打得他们越狠越好!”

  罗绎面有异色:“我还以为你听到这些消息会不开心呢!必竟你们当年输得太惨,而现在江宁新宋却做得有声有色,眼见着便要收复东京古都了。”

  “怎么会不开心呢?”赵援笑着道:“他们干得越好,我们的处境反而会说不准更好,真要是他们被打得狼狈不堪,我们只怕日子会更难过。雨村,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这一次来,便是因为与这些事情有关,辽国对官家有新的安排了?”

  罗绎心中微惊,这个赵援,猜得好准,倒是不愧了他身为赵敬第一谋师的身份。

  只是这份谋略,放到治理天下之时,却又是文不对题,完全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罗绎不在说话,赵援却也不在问。

  马车一路驶进了五国城。

  在赵援的带领之下,罗绎没有走一步弯路,径直站在了一幢茅草屋前。

  “这是官家的,太上皇在五国城另一头,这五国城里头,原本住的都是过去的王室、金枝玉叶,只是这两年人越来越少了,有的死了,大部分被带走了。”赵援笑着提着包袱和柴禾,走进了那间破烂的茅草屋。

  “带到哪里去了?”

  “这个,你要比我清楚吧?”

  罗绎摇头:“我不知道。”

  赵援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被带走的,能有什么好下场,兴许死了的那些,还更运气一些。

  “官家,我来了!”

  听着赵援的声音,罗绎走到了门口,往里看去。

  角落里,一个人蜷缩成一团,面前的火塘里,有柴禾在烧着,只是柴不怎么干,屋子里烟气很浓,即便是站在门口,罗绎也觉得双眼有些酸涩难耐。

  “把门关上,关上,子玉,好不容易有一点暖气又被你放跑了。”熟悉的声音传来,让罗绎很是有些心酸。

  一国君王啊,就落到了这般地步。

  突然他又有些怒其不争。

  到了这步田地,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官家,有客人来了!”赵援笑着将柴禾放到了火塘边,又往里加了一些大柴,使火苗更大了一些。

  赵敬回过头来。

  罗绎向前两步,叉手齐眉,深深一揖到地:“臣罗绎,见过官家!”

  “罗绎?罗相公的长子?”赵敬歪着头,想了一下,终于记起了眼前这个人是谁,“看起来,你们过得很不错嘛,比我们强多了。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承天皇太后,还差一点点做了你的弟妹呢,当然会对你们另眼相看!”

  罗绎心中涌起一阵怒火。

  眼前这个人做了皇帝,到了人间的最高处,又从最高处跌到了如今这一地步,天上地下都走过了一遭,可还是如此的尖酸刻薄,真是让人生不出半分同情来。

  “官家,雨村在这样的天气里远道而来,定是有要事,还是请雨村坐下来慢慢说吧!”赵援看到罗绎的脸都憋红了,赶紧打圆场道。

  “坐!”赵敬指了指对面。

  “雨村,你说说外头大至是个什么状况,你这一次过来是为了什么?是罗相公让你来的吧?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想来罗相公也不会让你过来。”赵援道:“我可是知道,罗相公对官家,对我,可一直是怨念颇深的。”

  罗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东京被破之后,贵州路安抚使萧诚拥立荆王之幼子赵安在江宁府登基为帝,这件事情,想来官家您是知道的了!”

  “什么荆王幼子?荆王一家所有人都死绝了,这只不过是萧诚蒙骗天下人的伎俩而已,我,才是大宋唯一的合法的皇帝!”赵敬怒道。

  “赵安的身份,勿容置疑。”罗绎摇头道。

  “哼,反正现在我身陷囹圄,萧诚这个贼子,不管怎么样也是不肯向辽人索人我的,还不是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官家,如今南北对峙,辽人没有占到丝毫上风,相反在战场之上倒是连吃败仗!”罗绎道:“大宋军队,马上就要收复故都了,现在秦凤路李淳等人正在攻略陕西路,一旦将陕西路完全收复,则大宋便能与西军全面会师,到时候实力大增,将辽人赶出去,便不再是幻想,而是可以看得见的未来了。”

  “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赵敬脸上神色变幻,看不出来半分高兴,反而满满都是痛苦之色,眼中的戾气,怎么也掩饰不住。

  “当然有关系!”罗绎道:“辽国现在抵敌不住,竟然想让官家您回去。”

  “放我回去?”赵敬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旁边的赵援也是握紧了拳头,直勾勾地看着罗绎。

  “是的,他们准备放您回去,辽国准备封您为宋王,让你回到东京城去。”罗绎一字一顿地道:“他们当然不是为了大宋好,狼子野心,一目了然。”

  赵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罗绎:“我当然明白,我如果一回去,萧二郎就再也打不成东京了是不是?”

  “是。”罗绎道:“而且辽人还准备以宋王为尊,统领赵王曲珍、晋王柳全义、齐王刘豫等人发起南征,讨伐不臣!”

  听到罗绎如此说,赵敬的脸上倒是愈来愈兴奋了起来。

  “那你这一次过来,仅仅是单纯地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吗?罗相公怎么说?”

  罗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放在了赵敬的面前。

  “这是什么?”赵敬脸上微微变色。

  “毒药!”罗绎道:“见血封喉,吃下去必死无疑。阿父希望官家您为了大宋的将来,早赴黄泉,不让辽人的奸计得逞。今日我来,便是请君赴死。”

  赵敬勃然大怒:“我在这里苦苦支撑了几年,难道就是为了今天吃这一瓶毒药的吗?凭什么?”

  “为了大宋的社稷江山!”罗绎道:“官家,您若死了,则辽人便再无可利用之人,您若遂了辽人的地愿,当了这个捞什子的宋王,则大宋内部必然分裂,收复故土,遥遥无期,北伐辽国,一统天下,尽成妄想!如此,您必将成为大宋之千古罪人,异日有何脸面去见太祖、太宗等人。即便以亡国之君的名声死去,也要比苟活屈膝的名声更好!更何况,他日大宋北伐成功,官家您仍然会被恭迎入太庙配享尊位!”

  “可是我死了,这一切与我还有什么关系?”赵敬霍然站了起来,嘶声怒喝。

  第六百七十一章:别跌份儿

  荆衩布裙的皇后坐在一边,熟练地飞针走线缝补着一件棉衣,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现在也是鬓生白发如霜,眼角鱼纹横生,耳垂之上冻疮醒目,十指红肿皴口惊心。

  赵援跪坐在另一侧,从一个盖子缺了口的铁壶里倒出两碗煮热的羊奶,一碗给了赵敬,一碗送去给了皇后。

  罗绎走了,留下了那瓶药。

  当然,还有一些他带来的食物以及衣服被褥。

  不过赵敬不肯吃罗绎带来的任何东西。

  他怕这些东西里头有毒。

  “他们好生歹毒,竟然想要弑君!”赵敬愤怒地脸都有些变形:“罗氏一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东京的时候,就该把他们和萧氏一样,都杀了。现在那个罗纲与萧二郎勾结,罗颂又与萧三娘勾结,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就是想要弄死我!”

  赵援沉默不语,只是将冻得梆硬的黑馍在火上烤得软乎了,然后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了羊奶碗中。

  “陛下,吃点儿吧!”

  “子玉,我如今信得过的,也就只有你了!”赵敬端起碗来,长叹一声:“便连那些个奴才,如今也不正眼看朕一下,总有一日,我要将他们抽筋剥皮!”

  那些宫女,早就被抢走瓜分殆尽了,便是那些太监,也被人弄去当了奴隶,也只有一些年老力衰的没人要的,才被丢在这里,但这些人如今对赵敬也不怎么尊敬,如果不是赵援不离不弃,赵敬很难熬过这几年。

  “官家以国士待我,恩遇无比,现在落难,援自然要尽心尽力的!”赵援微笑着道。

  “好,好,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赵敬的眼角湿润了:“我要时来运转了,子玉,我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你我兄弟相称。”

  “官家莫要折煞我了,君是君,臣是臣,万不可乱了序次。”

  “罗小贼不是说辽帝要让我去当宋王了吗,等咱们回去了,朕必然重重地赏赐于你!”赵敬笑道。

  “官家准备应下这件事情了吗?”赵援捧起一个破碗,碗里却只有一些烧热了的水。

  “当然!”赵敬显得很是兴奋:“这是我的机会,一个摆脱眼前困境的大好机会,一个可以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是官家,那罗绎有一件事没有说错,就是官家一旦应下这事,的确是会在史上留下骂名的。”赵援喝了一口热水,缓缓地道。

  “那又如何?”赵敬却是显得神情有些亢奋:“子玉,想当年,唐高祖还不是一样从胡,要不是他屈膝于匈奴,从匈奴那里借来了兵,他能一统天下,成就大唐伟业吗?看看现在的史书,谁人敢说他不是一代明君,不是一世豪雄?匈奴最后不也是被大唐打得丢盔弃甲,远遁而去吗?勾践能卧薪尝胆,朕亦能为之。”

  他身体前探,两手放在了赵援的肩上,“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子玉,只要你帮我,咱们忍辱负重,再现汉唐雄风,又有何难哉?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赵敬微笑着点头道:“臣永远都只会效忠于官家,自然是要帮您的。”

  “好,好,那我们就等着辽国皇帝派人来吧!”赵敬仰天大笑:“终究还是有翻身的那一天,萧家小儿,你且等着我回来,那些背叛了我的人,我要让你们悔不当初!”

  赵援起身,将罗绎走的时候留下的那一瓶药收起来放在了自己的怀中。

  “子玉,留步!”身后传来了皇后的声音。

  赵援转过身来看着皇后。

  “子玉穿得太单薄了,这件棉衣给你,就是太旧了一些!”皇后将刚刚被好的那件棉衣递给了赵援。

  赵援躬身接过:“以往赵援受赏众多,但唯有今日这一件棉衣,却最是贵重。”

  皇后黯然半晌,才道:“子玉大才,就不能让官家打消这个念头吗?我宁可死去,也不愿官家去当这个劳什子的宋王,这是对我们最大的侮辱。”

  赵援默然不语,好半晌,这才拱手转身,缓缓离去。

  身后,皇后两行清泪长流。

  赵敬没有等待多长时间,来自中京的使者,便已经然抵达了五国城。

  与罗绎上一次轻车简从而来不同,这一次,却是浩浩荡荡十几辆车子,数百人,属珊军更是将这座小小的城池紧紧地围了起来。

  过去,这里可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虽然驻扎着数千属珊军,但这些属珊军看守赵敬只不过是一个名义,主要还是把目光盯着周边的女真部族身上。

  至于宋国的这些俘虏,没有人在乎他们,是死是活,更没有人理会。

  这两年来,冻饿病殁的金枝玉叶王子王孙又岂在少数?

  照样是往大坑里一丢,几锹土下去便尘归尘,土归土,来年春上,万物复苏,莹莹青草长出,便连最后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孙淳笑咪咪地走下了马车。

  作为承天皇太后的心腹嫡系,如今的孙淳身为政改之后的中京朝廷的吏部左侍郎,权倾天下,真可谓是跺跺脚,这天下便要震三震。

  与萧二郎萧诚在江宁的政改稍有不同的是,承天皇太后并没有完全废除过去的国族归国族,汉人归汉人的两轨统治办法。

  在上京,南院和北院仍然存在。

  只不过与过去大宋的六部九卿一般无二的成为了摆设,只有位置,没有权力。

  而在中京的这一套由政事堂统辖六部的办事体系,才是真正的权力中枢。

  在中京办公的,是当权的权贵。

  在上京坐腊的,是失势的家伙去那里养老。

  罗颂替承天皇太后仿照大宋过去的两轨制设计的这一套政体,很好地解决了皇太后又想集对,又不想引起国内老一辈的太大反弹的问题。

  不差你们钱和待遇,但其它的事情,你们就不要搅和了。

  过去这套体制对于大宋来说,是沉重的财政负担,冗官冗吏,成为了朝廷甩脱不了的包袱,但现在的辽国,可不存在这个问题,没钱了,就找什么赵王晋王齐五搜刮便是。

  而现在的承天皇太后,也是生财有术。

  过去基本上绝大部分的物资都要仰仗大宋的局面正在迅速地得到改观,从大宋掳掠而去的那些工匠,正在成为辽国的生产中坚。

  大量的技术工人,正在深刻地改变着辽国的现状。

  赵敬兴奋地不顾体面地迎了出去,但那些打头军队长长的矛刃之上插着的一个个头颅又要让他震恐不已。

  “都是些想对君上不利的家伙!”孙淳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便算是见过礼了,倒是赵敬,叉手齐眉,行了一个大礼。“都是南边派来的刺客,想要谋刺君上,不过呢,我们也是早有防范,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本来前两天就该到了,但是为了多引一些这样的家伙飞蛾扑火,便多等了两天,果然收获颇丰!”

  赵敬悚然而惊。

  “多谢孙侍郎相救之恩!”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孙淳笑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敬。“宋王,还请接大辽皇帝陛下的旨意!”

  赵敬楞怔了半晌,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一撩袍子,他居然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了雪地里。

  曾经的大宋皇帝,与辽国先皇耶律俊称兄道弟的一国之尊,就这样跪倒在了孙淳的面前。

  眼中掠过轻蔑之色的孙淳很快地便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声情并茂地朗读了大辽皇帝敕封赵敬为宋王,并赐归东京的旨意。

  宋王为南方诸王之首,统赵王曲珍、晋王柳全义、齐王刘豫,甚至连河北路都划归到了宋王的统领之下。

  “臣谢恩!”趴地叩首,高呼谢恩。

  孙淳笑着上前扶起赵敬。

  仆从们将车上装载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屋里搬,上好的衣物被褥,精美的食品,琳琅满目的饰品很快便将屋子里填满。

  皇后死了。

  在赵敬与孙淳在前面笑语晏晏地把酒言欢的时候,她把孙淳送来的绫罗搭在了房梁之上,然后悄无声息的就这样把自己吊死了。

  当喝得醉熏熏的赵敬送走了孙淳,回到后屋准备跟皇后继续分享自己的喜悦的时候,这才发现皇后已经上吊了。

  赵敬没有悲伤,相反,只有愤怒。

  几十年的夫妻情份,这个女人到了最后,不是帮他而是想着坑他一把啊!

  闻听消息的赵援赶来之后,这才将皇后从房梁之上放了下来。

  这位曾经的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硬梆梆地躺在那些刚刚送来的柔软的被褥之中,身上穿得却是这两年来她一直穿着的破麻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头上,也只插着一支木头叉子。

  孙淳送来了很多华裳,头面,都是按着王后仪制订做的,但这个女人哪怕是死,也没有把这些东西穿戴到自己的身上。

  “妾本清白来,亦当清白去!”

  这是皇后最后留给赵敬的一句话。

  孙淳得到消息之后,过来看了一眼这个女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之后,便拖着怒火万丈咒骂不休的赵敬去了另一幢房子里,然后把丧事交给了赵援来办。

  便宜行事四个字,便是孙淳给赵援留下的。

  意思便是不管赵援有什么规格的葬礼来礼送这位皇后,他都是同意的,他甚至留下了不少人听从赵援的差遣,他留下的那些钱财,还有这间屋子里的那些东西,足够赵援给皇后办一个很像样子的葬礼。

  但赵援却什么都没有要。

  他用一卷麻布仔细地把皇后的身子裹了起来。

  这麻布还是皇后自己纺织出来的。

  外头再裹上了一卷席子。

  然后,他就在这间屋子的正中央,让人挖了一个大坑,把皇后葬了下去。

  墓碑很简陋,就是一块青石碑面,上面刻了五个字。

  曲葳蕤之墓。

  至于她的皇后身份,赵援提都没有提。

  在这里提及她过去的尊贵的身份,实在是太过于讽刺了。

  想来她也是不会同意的。

  赵敬恨不得马上就跟着孙淳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甚至都不愿等到皇后的头七过去。

  可是孙淳还要去拜会那位卧床不起的太上皇。

  承天皇太后专门派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来替这位命悬一线的家伙看病。

  萧绰自然不是善心大发。

  她只是不想赵琐这么快就死去。

  差不多每年,萧绰都为派来最好的医师替赵琐诊治,而赵琐的待遇,也比赵敬也要强得多。

  至少,赵琐那里,还是有专人服侍,虽然条件也是奇差无比,但那也只是跟作为皇帝这个阶层的人来比而已。赵琐现在的日子,比起普通的辽人,差不多还要好一些。

  只不过赵琐在城的另一头。

  而在平常,赵琐与赵敬根本也没有机会见面。

  现在赵敬要走了,他压根儿就没有跟孙淳提过要去见一面自己的老父亲。

  几年都挨过了,这最后几天,却让赵敬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是他又不敢摧促孙淳。

  终于等到了出发的那一天。

  孙淳微笑着站在外头,看着盛装的赵敬从屋内走了出来。

  穿上了宋王仪制袍服的赵敬,虽然黑了一些,瘦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亦是相貌堂堂,到底是当过皇帝的人,顾盼之间,颇有威严。孙淳自忖自己便做不到这一点。

  赵援亦是身着紫袍三品官服,他将会是宋国的国相。

  此刻就站在门槛之外,看到赵敬出现,他大礼参拜,口中高声祝贺。

  赵敬喜笑颜开,弯腰想要扶起赵援。

  君臣共患难,同富贵,将来大业成就之日,必然也是名垂千古的佳话。

  这一弯,他迟迟没有站起来。

  孙淳额头微皱,向前跨出了一步。

  然后他便听到了赵敬的惨叫之声。

  后退一步,赵敬跌坐在门槛之上,颤颤巍巍地指着赵援。

  孙淳眼瞳收缩,因为在赵敬的胸腹上,插着一把匕首,此刻,只能看到手柄在外。

  赵援仍然跪在地上,满手的鲜血,脸上却是极为欢快的笑容。

  他慢慢地脱去了外面的那件紫色袍服,露出了内里的皇后曾缝补过的那件旧袍服。

  “官家呐,你不能怪我,你要谢谢我呐!”他走到赵敬身边,与他并排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酒壶。

  辽军士兵想要冲上去,孙淳却是摇了摇头。

  “十五年前,我们两个就并排坐在你王府的大门之前,我告诉你,我能让你当上皇帝!”赵援一边喝着酒,一边喃喃地道:“我做到了。”

  嘴里有黑色的血慢慢地流出来。

  可赵援还在喝酒,不停地喝,连着那些血,一起往嘴里撮。

  “兄弟相争你死我活,这对于我们来说无所谓,但咱不能在蛮夷面前跌了份儿啊!官家,你说是不是?”

  血一股股地往外喷,酒葫芦跌在了地上。

  “官家,将来萧二郎要是赢了,你还是配享太庙的,你呀,得谢谢我!”

  第六百七十二章:疯女人

  将几枝怒放的牡丹花插进了花瓶之中,周围是星星点点各色的梅花,几种本来不应该在同一季节开放的花朵,如今却在同一个花瓶之中盛开。

  萧绰退后了几步,歪着头端详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再回过头来,看着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的罗颂,笑道:“罗公,我二哥曾说过,只要有想法,便能有办法,而且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话,我现在是越来越觉得有道理。您瞧,只要我愿意,牡丹也能在冰天雪地之中盛放。”“此乃欺天!”罗颂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也不打理,就那样任由其披散下来,然后随便地用了一根布带子绾了一下。

  “既然天都能欺,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呢?”萧绰大笑:“对了罗公,有一件事知会你一声,赵敬啊,死了!”

  耳边传来了罗颂轻松地吐气之声。

  “总算还有那么一点点志气!不至于让太祖太宗羞上加羞。”

  “可他啊,不是自杀的,是被那个赵援一刀子给捅死的!”萧绰坐到了罗颂的对面,摇头道:“倒是皇后颇有烈性,听到我要封赵敬为宋王,便将自己吊死了。那赵援啊,也喝毒酒把自己给弄死了。”

  罗颂呆了呆,然后无所谓地道:“别人杀的也罢,自杀的也好,总之,只要是死了便成。”

  “罗绎还去的那瓶毒药,赵敬没有用,最后赵援用了!”萧绰笑吟吟地道:“这冰天雪地的,五国城那边当真是滴水成冰,您也舍得让罗绎跑这一趟,我可是知道,罗大公子的身体并不怎么好!”

  “便是死了,也没什么打紧!”罗颂冷着脸道。

  “好了好了,罗公,我不会让罗绎死的,已经让孙淳带他回来了,同让他吃到半点苦头。”萧绰道:“其实,这又是何苦呢?赵敬死了便死了,我们又不是没有别的牌面,这不,孙淳把老皇帝给带回来了。赵敬没了,赵琐上呗!”

  “不一样的!”罗颂道。“这里头的区别,你知道,我也知道!而且,太上皇身体不好,快要死了,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说不准。”

  “所以啊,在五国城,我一直都安排了有最好的医师在那里照看着。”萧绰微笑着道:“本来嘛,只是不想让他这么快就死了,我得让他活着慢慢地品尝亡国破家的滋味的,不成想啊,倒是歪打正着,居然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罗公,这两父子都一个德性,赵敬听说能回去当宋王,欢欣鼓舞,而赵琐呢,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居然没有半点为儿子死了感到悲伤,反而也是欣喜不已,现在,兴冲冲地跟着孙淳回来呢!”

  罗颂阴沉着脸不作声。

  “只要赵琐回到了东京城,坐了这个宋王,哪怕就当一天宋王就死了也无所谓啊,赵敬人死了,嫡亲的儿子还有几个嘛,最大的那个已经十六岁了,赵琐死了,名正言顺地传给孙子嘛!”萧绰道。

  “三娘子,我能见他一面吗?”罗颂突然道。

  看着罗颂,萧绰大笑起来:“罗公,你呀,不求我的时候,便板着个脸叫我皇太后,压根儿就不承认我是萧家三娘子,只有想让我答应你什么事的是候,才会叫我三娘子。也罢,为了这声三娘子,便让你见他一面又有何妨,难不成你还能骂死他?俗话说得好,人有脸,树有皮,人无脸,百事可羞。罗公,至贱则无敌,赵琐啊,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

  罗颂眼圈泛红,摇头道:“骂他作甚,我与他,只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耳。大宋亡国,不不,大宋没有亡。大宋落到今日之地步,他有责任,我们的责任又何尝笑了,他想回去当个儿皇帝仰你鼻息,我现在,又何尝不是助纣为虐呢!”

  萧绰轻笑一声:“罗公你莫要哄我。萧绰不是萧旖,您想干的事情,我心里清楚着呢!不过呢,我并不在乎。现在,我需要力量,而您现在所作所为,虽然为未来埋下了很大的隐患,但我管他呢?我只需要在接下来的几年之中,我能支配的力量达到最强就好了。”

  “你就这么想击败你的二哥吗?”

  “当然!”萧绰笑吟吟地道:“我从小最服的就是我二哥了,如果能正大光明地击败他,那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为些不惜生灵荼炭?”罗颂逼问。

  萧绰嘴巴一扁,“罗公,说得好像我不这么干,这天下就太平似的,就能成世外桃源了?这几十上百年来,哪一年没有打过仗?生灵什么时候不荼炭了?相反啊,我现在这样干,说不准还能在短时间内成就天下太平呢!”

  “谬论!”

  “怎么就是谬论呢?”萧绰反驳道:“从我二哥开始运作大哥往西北的时候算起,到现在便快要十五年了吧?二哥酝酿的三路伐辽之策,西北算一路,河北算一路,再就是高丽海上又是一路。”

  罗颂微微张大了嘴巴,这些事情,他反而是第一次听说。

  “我二哥说呀,最多二十年,他必然能做到大宋首辅,然后便能北伐辽国,一统天下。”萧绰道:“那个时候,他经常与我讨论这些,我呢,会给他找漏洞。十五年了,他的确成了大宋的首辅,不过大宋,可不是过去的那个大宋,他的敌人,也不是预想的那个人了。”

  盯着罗颂,萧绰道:“二哥现在的策略,与过去的并无太大的区别。所以嘛,我自然会有一些针对性的布置。”

  “你如果不知道这些,萧二郎的成功岂不是概率更大一些?”

  “不是这样算的!”萧绰淡淡地道:“大辽如今国力强劲,而我二哥的本事我也知道。如果两边长久的对峙起来,那才真的是天无宁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分出胜负呢?保不齐,又打个几十上百年,我可等不及。”

  看着罗颂有些震惊地模样,萧绰道:“所以我不顾一切地要集蓄力量,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始南征,与我二哥见个真章。就这样,三五年之内,便决出胜负,要么是我赢,要么是二哥赢。总之啊,不管是谁赢了,这天下终归是太平了您说是不是?”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罗颂有些结巴了。

  “不然呢?”萧绰微笑道:“所以这几年,您帮我弄的那些带毒的政改,我为什么要照章全收呢?就是因为他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积蓄起更强大的力量啊!如果我赢了,大辽一统了天下,我再来慢慢地将憋端改回来就好了,不过是涸泽而渔和长治久安的区别嘛,有什么难的?如果我输了,二哥赢了,那这些东西就更无所谓了,您说是不是?是打个几十上百年来让老百姓遭罪还是三五年两边来一场豪赌更能让百姓受益呢?赌上所有身家,就跟赌牌九一样,底牌一翻,眼睛一瞪,完事儿!到时候啊,要么是他们赵家玩完,要么是耶律家玩完,反正不管谁玩完,老百姓就可以好好地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你个疯子!”罗颂的身体微微颤抖。

  “罗公,你现在可是后悔这几年帮我了?现在大辽这繁盛可是有您几分功劳呢!虽然是虚胖,但也足够我来实现我的策略呢!要是最后我打赢了我二哥,您必然也算是大辽一统天下的功臣!”萧绰格格笑了起来。“罗公,您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政改已经基本完成,这驾马车,已经在现有的车辙里往前狂奔起来了。”

  罗颂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一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顿时便将脚下昂贵的地毯给弄脏了。

  “来人,快请太医过来!”萧绰眉头微皱,看着被宫女扶住的罗颂,心道不该这么刺激老头儿,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可就不好了。

  可是谁让这老头老在自己面前摆这样一幅面孔呢?

  哼,自以为得计,自以为为大辽埋下了祸根,时间一长,肯定会爆发乱子,你们算计东西,老是用十年几十年来谋算,我萧绰啊,就是一个小女子,谋事情,就谋个三五年。

  “太后,罗老无妨,就是激火攻心罢了,休息一段时间,好生将养自可恢复!”诊脉,开方,太医好生一阵子忙碌。

  “罗公,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激动干甚么?”萧绰道:“接下来您啊,就好生在家休养,看看这天下的跌宕起伏,风起云涌,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而且啊,您还亲身参与其中了,会更有成就感的!”

  罗颂悲愤莫名,自以为给辽国人埋下了很多的祸乱,给对手吃下了带着剧毒的蜜糖,岂料却正是对手所需要的。

  清醒过后,拒绝萧绰派人护送,踉踉跄跄便向外行。

  自己的利用价值已没啥了,接下来必然是会被软禁,如果大宋真的输了,自己就是罪人。

  自己替萧绰设计把关的这一套政改,的确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榨出了最大的能力。

  原本以为时间一长,必然会让辽国起内乱,他是真没有想到萧绰想的居然是马上就要与萧二郎摊牌。

  怎么看辽国都不应当这么办,因为他们是当世第一强国,他们应当有信心也有耐心磨死仅剩了半壁江山的大宋,只要他们采取了这样的策略,那时间一长,犹如火上浇油的辽国,内里必然是会出大问题的,那就是大宋的机会。

  可碰上了萧绰这个疯子,她竟然要不顾一切地一把赌上所有。

  以辽国如今的强盛,不顾后果地押上一切,便是一拍两散的架式。

  要么通赢,要么统输!

  这那里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所应该干的事情呢?

  这么多年来,萧绰给所有人的映象,就是一个极其老练的治国理政的行家,一个深谋远虑的厉害人物。

  耶律洪真已经很老了。

  但他虽然已经离开了权力中枢,但影响力却仍然无以伦比。

  “太后,耶律隆绪的疑虑,并不是没有道理!”躺在床上,整个人都缩在一大堆皮草之,曾经的大辽军方第一人,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但萧绰却没有半分轻视于他,这样的人,哪怕还有一口气,便能掀起惊涛骇浪。“他仔细给我分析了,你的这些新政,有很多的弊端啊!”

  萧绰点点头:“他说得一点儿也没有错,的确有很多弊端,时间越长,问题越大!”

  “太后既然清楚,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呢?”

  “大于越,如果我说是因为我没有信心与宋国长时间对峙,您相信我吗?”萧绰淡淡地道。

  耶律洪真微愕,抬头看着萧绰:“怎么说?”

  “所有人都认为时间在我们这一边。”萧绰道:“可是我不是这么认为的。没有人能比我更能了解我二哥,时间一长,输得只可能是我们。所以,我要涸泽而渔,在短时间内积聚起最强大的力量,以泰山压顶之势去灭掉江宁新宋,只要达成了这个目标,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将不是问题,可以好整以遐地来修正。”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耶律洪真恍然:“萧二郎当真如此厉害,让你畏之如虎吗?”

  “大于越,我是二哥亲手教出来的!”萧绰道:“而且不是那种用心教,只不过顺手而为之,而他的情报,这些年来,您也应当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他真是那种能用石头榨油的人,想想贵州路,云南路还有两广路,再看看如今他们在海上的开拓,再想想他在西北的布局,我怕下手再晚些,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耶律洪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既然是太后秉政,那自然是你说了算,国家之争,有时候,本来就有赌的成份在里头。谁都能说出自己的道理来,但终归是成王败寇。”

  “多谢大于越的支持!”萧绰微笑着道。“很多人对我有误解,但大于越好像一直都很信任我,如果不是您,我想耶律隆绪这样顶尖儿的人,不会这么快就向我服软。”

  “林平其实也是顶尖的人才!”耶律洪真眼睛一翻。

  “林平不死,我心有块垒!”萧绰微笑:“我与他,终归是只能剩下一个来。”

  第六百七十三章:强者勿需小聪明

  耶律洪真陷入到了沉默当中。

  当年林景林平父子设计宋国的时候,有两个必须要除去的人,一个是荆王赵哲,另一个,便是时任三司使的萧禹。

  这两个人,一个人在军方有着极强的号召力和凝聚力,而且又是一个真正知兵的王者,而另一个,则是主导宋朝经济政策的抓手。

  这两人一去,则宋国便失左膀右臂。

  至于耶律俊对于萧旖当时的迷恋,对于林平而言,根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而到了后来,谁也没有想到萧旖能一步一步地走到那样的高度,政斗之中落败的林平,便只能饮恨了。

  皮包骨头的脸庞从厚厚的皮毛堆中抬起来,盯着萧旖:“太后,你喜欢过先帝吗?”

  萧旖微微一笑:“大于越,这重要吗?”

  “有一些事情,我必须要确认!”

  “耶律隆绪跟您说,贤儿已渐渐长大,而我又还很年轻,而且以我现在表现出来的强势,到时候必然是不愿意还政给贤儿的。”萧旖道:“您在担心这个?”

  “是!”面对着一个如此冰雪聪明,一点就通的太后,即便是耶律洪真,也感到颇有压力。

  “权位于我而言,只是工具!”萧绰认真地道。

  “先帝也是工具吗?”

  “他,应当算是我的伙伴吧!”萧绰摆了摆手,道:“如果不是他在临死之前的那一番安排,我对他还是有几分喜欢的,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年,便是石头也捂热了不是?”

  耶律洪真叹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当年先帝的遗诏是真的?”

  “是!”萧绰毫不隐讳,当然,这也代表着她如今强大的自信。

  即便你是大于越,即便你知道了又如何?

  你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你能让完颜八哥对你言听计从,你能说服耶律珍、耶律环为你鞍前马后,而耶律敏又为你爪牙,汉人世家对你言听计从。”耶律洪真道:“耶律俊一生都极为自信,只是对自己的女人,他并不完全了解。”

  “不过有一件事,您尽管放心!”萧绰道:“我对权位,毫不迷恋,我之所以现在这样,是因为大辽与宋国最的逐鹿天下,必然要我来掌舵,您认为,即便两年之后我还政于贤儿,他就能担得起这份大任吗?”

  耶律洪真摇头。

  “耶律隆绪他们如此叫嚣,只不过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之上,到时候可以把我排除在外,由他们来主导这个天下。可惜了,不是我小瞧他们,即便他耶律隆绪是个难得的人才,亦然不会是我二哥的对手。那些自认为能与我二哥较量一番的人,到目前为止,每一个都败得很惨。”

  “所以即但以我大辽如今的强势,你仍然自认弱势?”

  “我是想趁着大辽仍然能有强势地位的时候,提前决战!”萧绰道:“大于越,经济上的事情,我就不说了,即便是到了现在,在经济之上,我们仍然还是处于弱势,虽然我们在奋起真追。可在军事之上,我们的优势,也正在被新宋一点点蚕食。”

  “说说看,我听说卢本安这一回吃了大败仗,如果不是你护着他,只怕他要掉脑袋!”耶律洪真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征战一生的老将,对于战争,永远比对政治感兴趣得多。

  “大于越,战争的形态正在发生改变!”萧绰轻声道:“火药武器开始大规模地运用到战场上了。火药武器,一直都有,但真正让他具备了厉害的杀伤效果的人是谁吗?”

  “不会又是你那二哥吧?”耶律洪真笑道。

  “还真让您说着了!”萧绰道:“具备强大杀伤效果的火药,正是我二哥让人弄出来的。后来被我大哥率先应用于战场之上。只不过因为配制太危险,而且产量太低,一直没有得到大规模运用。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宋人,我们,包括西军,都有了一定的生产能力了。”

  “我听说了你的匠作营弄出了投掷弹,威力相当惊人。”

  “宋人有了火炮。卢本安的这一次大败,是在正面遭受到了数十门火炮的轰击。”萧绰道:“而且在海上,宋人的火炮开始大规模地装备到战船之上了。”

  “我们不能造吗?”

  “能造,但质量上差得太远。”萧绰叹道:“为了造这种炮,这一个多月来,已经炸死了好几个人了。大于越,在这个上面,我们永远都是追赶者。我必须要在我们的战马、骑士还占着绝对优势的时候,结束这场战争。因为我担心到了未来,一个三岁小儿,也可能手执着火药武器,轻而易举地杀死我们一个辛苦十几年培养出来的勇敢的骑兵。”

  “什么时候能让我看看你所说的这种大炮吗?”

  “等天气暖和起来了吧!到了那时候,匠作营也应该能弄出来一些了!”萧绰道:“大于越,如今在海上,我们跟高句丽的水师联军,已经完全不是宋人舰队的对手,宋人水师,已经开妈肆无忌惮地侵略我们的海岸线了。宋人三路伐辽的战略构想,正在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

  “高句丽那边,也有变吗?”耶律洪真有些愠怒。

  “耶律斛在那里,太严苛了一些。只有威,而没有德,使得当地人对咱们的不满情绪,日益严重,宋人见缝插针,与当地人内外勾结,今冬,已经数次上岸袭击,虽然被我们击退,但这只是对手的试探而已,所以那里的战略态势必须要得到改变。”萧绰道。

  “耶律斛回来的话,谁去主持大局?”

  “卢本安!”

  “耶律斛怎么安排呢?”

  “让他去西京道帮耶律环!”萧绰道:“耶律环总督老了,进取心不足,一点子心思,尽在财富之上打转转了。耶律斛年轻,还想立功上进,去了西京道之后,给予西军的压力会更大,可以使我们与宋军争斗的时候,不让西军掺一脚进来。”

  “你考虑得很周到了!”耶律洪真缓缓点头:“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

  “大于越请直言。”

  “耶律敏!”耶律洪真道:“耶律敏是一员难得的侥将,为什么让他西去?仅仅是为了牵制西军未免太过于牵强!”

  萧绰微笑道:“如果我说是在经营后路,你肯定又会惊讶了!”

  耶律洪真的确有些目瞪口呆。

  现在的大辽,毫无疑问的是天下第一强国,可萧绰在说什么?经营后路?

  “牵制西军,只不过是他任务之中并不重要的一环。他主要的任务,是一路向西,灭黑汗,击花刺子模。一旦我们在与宋国的争斗之中失利,我们不得不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有一个好去处。”

  耶律洪真深深地看着萧绰,而萧绰也毫不心虚地正视着他。

  “未虑胜,先虑败,不错,很好!”耶律洪真闭上了眼睛:“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你放手去施为吧!该替你挡下的,我会替你挡下。”

  “多谢大于越!”

  “萧博家的那个丫头不错,你别难为人家!”

  “大于越说笑了。萧博怎么说也是为国战死,我岂会为了某些人的一点小心思,就为难功臣之后?”萧绰笑道:“我已经派了专门的女官去了萧家,年后就先公告天下,两年之后,皇帝便可以大婚了!”

  卢本安垂头坐在锦凳之上,睢县大败,让他颜面尽失,为了保住他,幽州卢氏可是下了大本钱的,直接将卢氏控制的两万私军中的一万五,交予了太后,这才获得了太后力保卢本安的承诺。

  当然,太后的承诺永远是可以相信的。

  一万私军交出去了,卢本安便得到了高丽总督的位置。

  这可一点儿也不比河北路总督差。

  说起来,自由度还更大。

  河北路总督之上,还有一个不容人打马虎眼儿的镇南王耶律珍呢!

  而去了高丽任总督,那可就是妥妥儿的一方土皇帝了。

  耳边传来了脚步声,抬眼便看见承天皇太后已经从后堂走了出来,卢本安唰地一下站了起来,躬身相迎。

  “坐吧!”萧绰揉了揉太阳穴,“刚刚从大于越那里回来,让你久等了。”

  “那个老家伙没有为难太后吧?”卢本安道。

  萧绰哧的一笑,且并没有顺答卢本安的话,“让你去替换耶律斛,是因为耶律斛在那里的确搞得天怒人怨了,说说你的想法吧?”

  卢本安清了清嗓子,道:“太后,自从知道这个任命之后,臣便一直在思忖这件事情。其一,当然是要与民休息,臣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惩治贪官污吏,减免可捐杂税徭役,有几十上百颗脑袋来平息民愤,再在经济之上给予百姓一些好处,相信短时间内,便能让那里的纷乱平息下来。高丽之地,是我们的大后方,是粮仓,也是兵源所在地,一切还是以平稳为上。”

  “嗯!”

  “第二件事,臣想废弃海贸,在高丽禁海!”卢本安接着道。

  “原因?你可知为了这支水师,我费了多少心血,又耗了多少钱粮!”萧绰道。

  “太后,与宋人的水师比起来,我们的水师,实在是太弱了。”卢本安叹道:“而且这些水师是我们整合了本地人之后得来的,现在他们在海上与宋人勾结,反而成了我们的大患,不但要防着宋人,还要防着他们,而每年的海贸所得,根本就无法填补在这上面的损失,所以,还不如裁撤掉!”

  “接着说!”

  “沿海五十里,不得再有人居住!”卢本安狠狠地道:“这个范围内的百姓,都得给我搬离。如此一来,宋人水师即便再强,又有什么用?他们要是敢上岸深入,我就能给予迎头痛击。”

  “这倒是个办法!”将头靠在椅背之上,萧绰看着屋顶,幽幽地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只是要将亲手所建的水师毁去,终是有些舍不得。现在你这样一说,也算是帮我下了决心,那些水师将领不要了,但那些水兵,都给我弄回来交给刘整!”

  “他们是海上的水兵,在内河之上只怕有些问题。”

  “总比让咱们大辽的勇士上船去从头学习来得快吧?”萧绰道:“刘整已经到了齐国,开始筹建齐鲁水师,把这些人都给他。想要在淮河立足与宋人争锋,不说咱们的水师能压过他们,至少也要能让对手有所顾忌才成。”

  “是!”

  “这一次去高句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再有了差池,我可也就保不住你啦!”萧绰挥挥手,“把你的这些建议写成折子奏上来。卢本安,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过于简单了,在高句丽那边,有许多人有着太重的利益在那里,你的这些动作,无疑又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他们一定会疯狂反扑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臣的身后是太后,臣什么也不怕!”卢本安道:“鼠目寸光之辈,只注重眼前一点小利益,这样的人,臣岂会将他们看在眼里。”

  萧绰一笑:“可是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短视之辈,不与这些人搞好关系,不与他们谋求妥协,你便什么事儿也做不成。想法很好,但要讲究手段,不要硬来。”

  “臣明白了,臣告退!”卢本安点头道。

  萧绰跨出了大门,走到了院子之中,漫天白雪飞舞,风卷起一边的红的粉的白的梅花,与雪一齐落在她的身上。

  她仰头,闭目。

  二哥,你有句话说得特别好,强者,不需要乌七八糟的计谋,那是弱者的专利,而强者就是凭借着硬实力,一路平平地硬推过去。

  再有个两三年的时间,我便能积蓄起足够的钱粮,足够的军队,到时候小妹我可就是挟百万大军平平推过来了,你能不能挡得住呢?

  步步为营,打下一地,经略一地,一点一点地蚕食,到时候我到想看看,二哥你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你终究只是首辅,不是皇帝。

  我能动用的手段,你却动用不了,我能让所有人围着我打转,而你,却还要不停地与内部的人去斗争。

  所以二哥,你输定了。

  第六百七十四章:再战恒逻斯

  军靴重重地在地上来回辗压了几下,耶律敏弯腰,居然从泥土里抠出了一块锈迹斑斑的铁块,虽然已经不成模样了,但从大致的形状,还是能猜出来,这或者是一柄刀的刀尖部分。

  “瞧,这里就是恒罗斯了!”手臂前伸,指着远方无垠的原野,耶律敏回顾身边的郑勇,完颜银术可等人道。“当年高仙芝,李嗣业,段秀实等大唐将领,带领着两万余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将士,在这里与数十万阿拉伯人与中亚诸国联军的大战,就在这里发生的。”

  “两万对几十万?”完颜银术可并不了解这段历史,听到如此悬殊的对敌双方的数目,讶然道:“这怎么打得赢?”

  “的确没打赢!”耶律敏笑道:“最后只回去了一半人,但被他们杀死的敌人数倍于他们的数目。这一战,高仙芝虽然输了,但却也打出了当时大唐帝国的霸气。两大帝国在这里一次猛烈的碰撞之后,发现彼此都不好惹,倒也因此相安无事了。”

  “可惜大唐就此失去了对这片广阔区域的控制。”郑勇叹道。

  “屁!”耶律敏不屑一顾:“哪有此事!大唐失去对这里的控制,是因为后来的安禄山史思明之变。大唐国力衰减,再也无力将力量辐身到这里,自然就要让外部势力乘虚而入了。”

  “是吗?”郑勇半信半疑,这好像跟他的了解有些不一样。

  “没事儿,多读些书!”耶律敏笑着拍着他的肩膀。

  事实上,耶律敏自己也并不了解这些东西,这些知识,是他从承天皇太后那里剽窃而来的。而郑勇这个人,自从耶律敏开始向黑汗用兵之后,他基本上就不提杀他这件事情了,反倒是摇身一变,成为了耶律敏帐下彪悍的将军之一。

  “如今,我们回来了!”耶律敏扬起马鞭,豪情万丈:“中原王朝曾经失去的,现在由我们去把他夺回来!”

  大辽自诩为中华正统,华夏传承,为了这个与大宋打了上百年的嘴巴仗了,如今他们率先开始收复汉唐故土,而宋国却偏居江南,自顾不遐,这在很多辽国人看来,是在另一个战场之上让宋人闭嘴的最有力的手段之一。

  大辽境内,如今汉人的比例越来越高。

  随着承天皇太后的政改大步推进,汉人官员,汉人军队在辽国的重要性愈来愈突出,倒是让他们争这个华夏正统的心情更加迫切了一些。

  大辽镇北王耶律敏,花了一年时间,整合了乌古敌烈统部,粘八葛部,北阻卜部之后,便大举西进,先是在西州之地一举占领了龟兹、焉耆,然后在高昌与大夏王萧定的西军对峙,差一点点就拿下了高昌。

  随着大夏王萧定的主力西进,双方在西州形成了僵持局面之后,耶律敏便将他的视线转向了黑汗国。

  他来西边的目的,只是为了牵制西军主力,使西军无力他顾便达到了战略目的。

  他可不想与萧定来一场生死决斗。

  耶律敏想要的是黑汗国、花刺子模国或者塞而柱国这些他看起来更容易吞下去的美味。

  萧定这块骨头太硬了,一个不好就会烙牙的。

  这一年来,耶律敏就在干一件事,不停地骚扰着黑汗国东部,不停地激怒着对方。

  黑汗国的附庸部落、小国,被耶律敏已经灭了好几个了。

  杀了人劫了财还不罢休,他还大模大样地砍下了这些部落、小国头人的脑袋,腌制好了送给黑汗国。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激怒对方,然后让对方调兵遣将,与他决一死战。

  对方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

  要是不回应,坐视这些小部落被耶律敏一个个的干掉,他们的实力也会急剧缩水,同时,也会对他们的威信形成极大的打击,到时候说不定都不用耶律敏打了,这些地方势力便都会直接望风而降。

  到最后,结局并不会有什么两样。

  倒不如现在趁着威信尚存,集结所有的兵力,与敌决一死战。

  而耶律敏,想要的就是这样。

  他想毕其功于一役。

  与对手打成僵持,一点儿也不符合他的利益。

  身侧,还有萧定这个大老虎虎视眈眈呢!

  要是自己与黑汗搞一个不相上下,那萧定绝对地会趁虚而入。

  现在,在太后的协调之下,西京道的耶律环会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加大对西军的压力,好让自己从容不迫地打完这场仗。

  耶律斛到了西京道,也会让萧定提高警惕的。

  当年耶律斛正是因为在萧定手上吃了大亏,最终才被调去了高丽,两人可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耶律斛才不会让萧定好过。

  去高丽倒不是什么苦差事,但耶律斛的名声,却是在当年被萧定踩了又踩,踏了又踏。

  如今耶律斛回来了,岂有不报仇之理?

  想来萧定也明白这一点。

  “根据情报分析,黑汗国又集了大约二十万兵力呢,长卿,你是不是有些托大了,我们的兵力,太少了!”郑勇有些担心。

  “少吗?不少了!”耶律敏呵呵一笑:“我们也有十来万人嘛!”

  “那里来的十万人!”郑勇翻了一个白眼。“你把那些马匪、浪人、贼囚都算进来了吗?阻卜人、乌古敌烈统、粘八葛这些部族军队会不会实心为我们所用还很难说,我们真正的核心战兵,不过两万人。”

  “不是说当年高仙芝也只有两万人吗?”一边的完颜银术可道:“高仙芝能用两万人抵挡对方,我们现在可比他强多了,而且王爷肯定也比那个高仙芝强上无数啊!”

  郑勇又翻了一个白眼。

  瞧这马屁拍的。

  你完颜银术可一个蛮子,那里知道高仙芝是什么人!

  不过看耶律敏的模样,得意着呢!

  “黑汗国这一次也算是使出了全力了,连西部的军队都调过来了。好得很,等到我们在这里一举将他们主力歼灭了,再去干他们的时候,就基本上没有什么阻挡了,虽然冒了一定的风险,但却是值得的。”

  现在的耶律敏麾下的确有超过十万大军。

  只不过这十万大军的成分复杂得很。

  其中由耶律敏带过来的属珊兵包括完颜银术可的三千女真部队,一共有两万人,这是整支军队的最为核心的兵马,也是耶律敏镇压所有的根本所在。

  其次,便是乌古敌烈统部,他们因为追随耶律喜造反,主力被歼灭,剩下的三瓜两枣也从高高在上落到了最底层,他们很想再一次的翻身作主人,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只能靠战功来翻身,所以他们的战斗意志也很强烈。但他们人数不多,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皆披挂上阵,也不过五千余人。

  而阻卜人一直都是三心二意的。他们本身就是分裂的,其中一部分在磨古斯的带领之下,投效了萧定。如果是顺风仗,他们一般得会很起劲儿,可一旦打起逆风仗来还好不好使,就很难说了。

  再就是粘八葛部了,他们还很完整,也有上万精锐的战力,但他们也是最不让耶律敏省心的,因为他们可没有犯过错,只不过作为西北招讨司使的下属,不得不奉耶律敏的命令出征。

  辽国对下属的这样的大部落,类似于过去的大宋实行的羁縻政策,约束力并不是太大,全靠主将的个人能力。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还算是能征善战的部队。

  在外围,便是流匪,马贼了。

  在西域、青塘,马贼和流匪简直不要太多。西军虽然曾经控制了这些地方,但这些地方太大,除开一些具有经济和军事价值的地方西军驻有兵马之外,剩下的,都是很随便的,这便给了这些人生存的空间。

  这些人汇集到了耶律敏的部下,完完全全是了耶律敏的当。

  高官厚禄把这些人引诱来之后,想再走,可就不是那么便宜的事情了。

  或者从那个时候起,耶律敏就在考虑着用这些人当排头兵了。

  这些人,算起来也有上万人。

  不过人虽多,但在战场之上能起多大作用,还真不好说。

  这些人的个人战斗力不缺,但对于大军团作战,基本上没有什么概念。

  不到五万人,便是耶律敏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兵力。

  为了这一战,耶律敏甚至抽空了在龟兹、焉耆的兵力,而将这两个地方与西军对峙的任务,完全交给了回鹘将领仆固俊。

  如果不能迅速地打赢敌人,那么西军肯定会趁你病,要你命,龟兹、焉耆不守,整个局面就要崩坏了。

  “赢了,接下来一年,我们便能拿下整个黑汗国,然后以此为基础,再去打花刺子模、塞而柱的主意,输了,了不起咱们再退回漠北去嘛!”耶律敏一点儿也不在乎地道:“过上几年,卷土再来!”

  对于耶律敏来说,除了他统带的那些核心兵力之外,其它的,大概都是可以放弃的吧!

  双方的兵马渐渐聚集而来,双方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一战而决。

  所以那些试试探探的事情,都不屑得去做了。

  就在高仙芝当年与阿拔斯决战的同一个区域,来自中原的军队,再一次与阿拉伯军队对上了。

  当年是高仙芝对阵阿拔斯。

  现在是耶律敏对阵布哈拉。

  这是时隔数百年之后,中原王朝再一次想要把自己的触角伸到中亚。

  高虎抱着自己的大棍子倚着战马半眯着眼睛,抓紧一切时间休息,在他的身后,跟着百来个兄弟。

  他们本来是一支四处流窜的马匪,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过得逍遥自在,官军来了就跑,官军走了再回来。

  千不该万不该信了官府的话。

  当然,这个官府,不是以前他老是与之作对的那个官府。

  被称作大辽的这个新官府,开出了优厚的条件来招安他们。

  条件优厚到让高虎怦然心动。

  但当他接受了招安之后,才发现事情不对头。

  天他娘的知道,居然要作为这样的一场大战的排头兵。

  早知如此,便是给他再多的钱财,他也绝不会要的。

  这样的大战之中,排头兵的结局,九成九的都是死亡。

  可现在,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都不用谈什么军法如山,虽然耶律敏的军法的确很严苛,动辄便是砍脑袋。

  这样的战场之上,你想跑都没地方跑,你不想杀人,别人却想杀你。

  你想投降,别人都没空儿来接受你的投降。

  哪有一刀砍了你来得爽快利落没后患?

  想来想去,居然只有拼命一条路可走。

  因为那样,至少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活命的希望。

  远处想起了悠长的号角之声,高虎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距离他很遥远的那面大旗飘扬的地方。

  那是中军所在。

  在他这个位置,连上面的字都看不清。

  那里有大辽镇北王耶律敏。

  一个高虎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一个掌握着这里十万人生杀大权的人。

  高虎舔了舔嘴唇。

  男人,大概便要活到这个模样才算不枉到这世上一遭吧!

  希望不死吧!

  只要不死,只要这一仗赢了,那么接下来,不管是财富,还是权力,应当都会滚滚而来的。

  “高虎,联手干一把,要不互相照应着,咱们只怕谁都过不了这一关!”牵着马走过来的是吐蕃人葛禄。

  两人平素可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互相黑吃黑也不是没有干过。

  两个自认为精明的人,这一次却一齐掉进了耶律敏的这个坑里。

  高虎没有多说,只是伸出了手去,葛禄也有一百多人,他们两人的手下人不多,可还真没有吃干饭的,而且在战场之上,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葛禄,这一次老子的后背就交给你了。要是活下来,咱们两个结拜兄弟。”

  “彼此。”一脸横肉的葛禄按着刀把子,道:“这一次要是活了,老子们就能飞黄腾达了!黑汗国可是富得流油。”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个积年马贼这个时候都尽量地让自己的心思落在那些身外之物上。

  也只有这样,才能记他们忘记生死大恐怖。

  生活,总是要有些目标的,不然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鼓点之声响了起来。

  从模糊到清晰,从单个的大鼓,到上百面大鼓同时敲响,从缓慢到急骤。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翻身上马。

  一通鼓落,最前方的无数骑兵尽皆翻身上马。

  第六百七十五章:自信

  高虎不知道这一次的战场到底有多大,反正在他的视野之中,一眼看不到头。

  耳边除了震天的军鼓以及厮杀的呐喊之声,再也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

  再过了片刻之后,耳朵里便不再有声音传来了,只余下了本能地挥舞兵器向前冲杀。

  想要活下来,就只能干掉所有拦在前面的敌人。

  而敌人,却似乎永远也杀不干净。

  杀透了一层又一层,但更多的却从前面又涌了上来。

  两支平素有隙的马贼队伍,此刻却是配合得十分娴熟。

  两支人马都不多,加起来也不过两百出头的人,彼此互相呼应,互相救援,交叉出击,最大可能地节省着体力。

  作为两个经验丰富而且有着跟随大军作战经验的老马贼,不管是高虎还是葛禄,都知道眼下的只不过是开胃菜而已。

  更大的挑战还在后头。

  如果他们能将眼前的敌人击败,迫使敌人率先增兵,那么自己将会在那一刻迎来人生之中最大的危机,以自己疲惫之躯来硬扛新增的虎狼之敌,扛过了这一波,才算是真正有了喘息之机。

  这样的大战,被逼得先拿出后手的一方,自然就是落了下风的那一波。

  而在此之前,不管是对面的黑汗帝国的统帅,还是大辽的统帅,都不会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死活的。

  现在与高虎他们厮杀在一起的敌人,身份大体之上也与高虎他们差不多,其中有许多还是那些不知名堂的小国家的部队。

  举许就在刚刚,便有一个什么小国家的国主啥的,死在了高虎的铁棍子之下。

  他们这一支两百人的队伍,起初在上万大军的冲杀之中并不起眼。

  他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阵,外围的人在拼命地厮杀,而在圆阵之中,总是有几十名骑兵在休息,每过上一段时间,便会来一次轮换,内里的人冲杀出去,而外头力竭的或者受伤的便会退回来。

  他们甚至有时间替自己裹伤或者从皮囊里掏出一些肉干来补充体力。

  慢慢地,他们的不同便体现了出来。

  他们较之其他的一些队伍,向前突进得要更深一些。

  虽然并不是太突出,但整个平直的战线,到了他们这里,突然往内里凹进去一块,对于掌控战线的双方统帅来说,还是很敏感的一件事。

  高虎与葛禄的队伍,人居然越来越多了。

  不是他们没且死人,打到现在,老兄弟已经有不少人踪影全无了。不过在前进的过程之中,不时会有一些被打散了队伍的散兵游勇加入进来。

  能在这样的大战之中给干成散兵游勇还能活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是单兵素质极其侥勇的家伙。

  但再骁勇,如果不能及时找到一个团伙的话,接下来自然还是覆灭的下场。

  高虎和葛禄这两支队伍便成了最好的靠拢对象。而且这些人汇集过来的人,战斗素养都不是一般的高,很快便适应了这样的打法。

  他们居然越打人越多,越打战斗力越强了。

  但接下来,他们的压力便越来越沉重,黑汗国在这个方向上的将领,军力略略向他们这个方向上偏斜了一下。

  本方后场,镇北王耶律敏凝视着那一处凹陷,回头对身边的一名副将道:“记住这支队伍,如果这一战之后,他们还活着,带他们来见我!”

  高虎挥动着他的大棍子,重重地砸在面前一个穿着不错盔甲的敌人身上,一声闷响之后,那人倒栽下马。

  “他们垮了!”耳边传来了兄弟们的欢呼之声。

  但听到这个欢呼的高虎的心却骤然提了起来,前面的敌人再垮,就意味着将有更精锐的敌人投入进来。

  与他们一样,对面的这些,都不过是这场大战的暖场角色而已。

  “收缩阵形,弓弩准备!”他勒马狂呼道。

  身边的绝大部分人,都听从了高虎的命令,在敌人溃退的时候,他们没有追击,反而是收缩得更紧,先前都不有舍得用的弓弩,此刻全都绰在了手中,严阵以待。

  但也有少数在后期汇入他们队伍中的游勇,此刻看到对手败退,以为正是攫取战功的好机会,竟然是不管不顾地打马狂追了上去。

  对于这些人,高虎也是懒得去管。

  各人有各人的命!

  果然,下一刻,潮水退去的敌人向两边分开,盔甲鲜明旗仗严谨的成规模的骑兵骤然闪现。

  首先是轻骑兵,而在轻骑兵的身后,高虎看到了让他胆寒不已的具装重甲骑兵。

  “操他娘!”高虎与葛禄对视了一眼。

  虽然前期两人没有犯一丝儿的错误,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接下来能不能活,终究还是得看天意了。

  两人以前都见识过重装铁骑冲锋的架式,那几乎不能以人力相抗衡。

  两人回头看向己方中军,仍然没有什么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镇北王这是打定主意要让他们再熬一会儿了。

  他们多挺一会儿,回头镇南王的心腹嫡系,便更有获胜的把握。

  “放箭!”高虎举起了大棍子。

  对面的轻骑在箭雨之下纷纷坠马,但后面的重骑,却仍然横冲直撞而来。

  “各安天命,自己求活!”高虎咆哮着举起了自己的大棍子,冲了上去。

  这个时候,转身逃跑是愚蠢的。

  因为马上,己方必然出会出现能够与这些重装铁骑相抗衡的军队。

  向后跑,只会成为两支重装队伍中间的夹心饼,那死得会更快。

  唯有向前,去搏一条生路。

  棍子落下,发出一声闷响,高虎的身体也晃了几晃。

  耳边只剩下了沉重的马蹄声,嘶吼声,惨叫声。

  耶律敏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敌人引以为傲的重装铁骑出击了。

  只不过他们前进的路上,并不是畅通无阻,己方的那些炮灰们,起到了一个很好的阻碍作用。

  把严整的重装骑兵队伍,给弄得差次不齐,速度不一。

  “银术可,去给我把他们收拾了!”他转头看向了完颜银术可。

  三千女真重装骑兵,呼啸而出。

  他们手中所持,无一不是重兵刃。

  对付重装骑兵的法子很多,但像现在这个样子的两军会战,还真就只能以硬碰硬,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好想。

  但耶律敏手中有三千女真重骑兵。

  在他看来,对面的重骑兵在他的三千女真重骑兵面前,就是一群渣渣。

  在这片地域之上,能让三千女真重骑兵无可奈何的,也只有萧定手下的的铁鹞子,而且还必须是铁鹞子中的精锐。

  比如铁鹞子中那支由一个叫王富贵的家伙统带的第七营,曾经与完颜八哥的亲卫营打了一个两败俱伤。

  其它,皆不足论。

  女真重骑兵胯下战马皆是精选而出,肩高都在八尺以上,要是在如今的江宁新宋,寻常一匹,都可称之为宝马,但在这里,却似乎是烂大街一般的存在。

  虽然号称重甲,但这些女真兵,战马身上倒是披挂上了锁子甲,倒是他们自个儿,却只是在胸腹之上披了甲。

  很多女真骑兵都是光头,有的扎了满头的小辫子,一个个的倒是个性十足,手中所持,不是狼牙棒,便是大铁槌,基本上清一色儿的都是重武器。

  对付具装铁骑,轻武器以及弓羽都没有啥卵用,唯一有用的,便是这样的钝器打击,利用震荡杀伤对手。

  高虎活了下来。

  两百余人的队伍,现在还剩下了几十个人,在侥幸逃过了具装铁骑的正面冲撞之后,这些幸存者便便不再犹豫,打马疯狂地逃向了两翼,因为身后隆隆不绝的声音,代表着重装部队们正面交接上了。

  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葛禄,高虎不由叹口气。

  可怜的葛禄,运气没有自己好。

  其实此刻,跟在他身边的,自己的老兄弟也没有剩下多少了。

  他回头,看向了两支重装铁骑的交战战场。

  所有人,也在看着那里。

  那是真正的强者的对撞。

  女真人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那就是一些人形野兽。

  高虎有时候也会在大营外见到这些女真骑兵,这是他对这些人的总体评价。

  耶律敏对于女真人获胜没有一点点怀疑,所以此刻,另一支由郑勇以及另一员副将率领的骑兵已经自两翼迂回出击了。

  他们的目标是黑汗人的本阵。

  而让高虎发呆的是,在两支轻骑兵自两翼出击之后,耶律敏的帅旗竟然也开始前移,随着他的帅旗向前移动的是整整上万人的步卒。

  耶律敏的自信,让高虎觉得脑袋嗡嗡的。

  他这是笃定前面的重骑兵能够摧垮对手的重骑兵,自己的轻骑兵又能冲烂黑汗国的步卒防阵吗?

  打眼望去,黑汗国那边的主阵地,此时已经竖起了一层层的大盾,长长的枪林自大质之后架了起来,如同刺猬一般的一个军阵。

  两支重骑兵在战场的中央厮杀,铁与铁的撞击,便是让外围的人也觉得目驰神眩。

  女真重骑砍砍瓜切菜一般地拾掇着黑汗重骑。

  当双方都没有了速度,彼此挤压在一定的区域内,所比拼的,便是士兵们单纯的力气了。

  而女真人,无疑是这方面的强者。

  每一棒,每一槌下去,沉重的具装铁甲便瘪了下去,内里头装着的人的身躯,不由想都能猜到结果。

  辽国骑兵们伏在马背之上,圆盾护住了身上要害之处,如同风一般的掠了过来。不愧是生长于马背上的民族,仅靠着双腿驭马,他们仍然能游刃有余。

  黑汗军阵之中传来了密集的鼓点之声,

  所有人认为,辽国人要冲阵了。

  郑勇身骑白马,如同一道飘逸的流云,沿着黑汗军阵之前划过。

  他的速度太快,以致于天空之中乌云一般落下来的羽箭,竟然都被他抛在了身后。

  辽国人没有冲阵。

  他们的手里有一个甩兜,甩兜里装着一个不大的瓷罐,在他们旋转着甩兜之时,那星星点点的火光,绕着他们变成了一道红色的光圈。

  然后,数百上千个光圈,就这样脱手飞出。

  从飞驰的辽国骑兵手中,飞向了那密集的如同刺猬一般的军阵。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爆炸之声,便在那密集的军阵之中响起。

  浓烟,火光,惨叫。

  高虎几乎不也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他的战马受惊,乱蹦乱跳险些将他掀将下来,他才回过神来。

  在他眼中,几乎坚不可摧的黑汗军阵,就在这一声接着一声的爆炸之中碎裂开来。

  然后,郑勇所部与另外一支辽国骑兵一个交叉,如同一柄剪刀一般地冲进了烟雾弥漫而起的地方。

  高虎马上就清醒了过来。

  要赢了,

  这会是一场干净利落的大胜。

  此时还不上去抢战功,岂不是对不起早先死去的那些兄弟们!

  他举起了腥红的大棍子,嗥叫着向前冲去。

  布哈拉成了在西域这片土地之上第一次尝到大规模投掷火药弹威力的人。

  今天的战斗,连二接三地摧毁了他作为一个百战之将的骄傲。

  从来没有失败过的具装重骑,在正面作战之中输给了一群野蛮人。

  在布哈拉看来,对面的那些人,就是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蛮人。

  而不动如山坚如磐石的步兵方阵,也在一声声雷鸣之中,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看着火光与烟雾之中死伤惨重,剩下的也茫然不知所措的士卒们,布哈拉几欲晕倒。

  天啊,万能的真主放弃了他忠心的仆从吗?

  “大将军快走!”忠心的卫队扑了上来,一把将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布哈拉抱起来放上坐骑,然后重重一鞭子抽在那神骏的战马之上,一群人拥着布哈拉转身便逃。

  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了,眼下的局势一看便已无力回天。

  败局已定。

  布哈拉的中军大旗一后退,黑汗国的军阵旋即垮得更快了。

  当年高仙芝与阿拉伯军队鏖战了五天,后来因为己方仆从军的反水从而失败,但这一次,来自中原的另一大帝国,辽国的军队在耶律敏的带领之下,仅仅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便将黑汗国的大军打垮。

  剩下来的事情,只是战果的多少了。

  第六百七十六章:收复

  龟兹城下,野猪先是扎了一层皮甲,然后又在皮甲的外头披上了铁甲,这让他本来就很壮硕的身体,看起来便像是一个移动的钢铁堡垒。

  提了一把长枪,又在腰间宽大的皮带搭扣之上挂上了横刀、短刃之类的玩意,这才转身对一旁的斑鸠道:“替我照顾好二丫和娃娃!”

  斑鸠哭笑不得。

  每一个出战,这个夯货都要来这么一次。

  二人不但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更是同娶了一对姊妹花的连襟。

  十几年来,两人打仗在一块,两人的家也是连在一块。

  过去在乡下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官儿越做越大,像他们兄弟两人这样的步跋子高级军官,早就全部迁移到了兴庆府城内,但两人的宅院依然是连在一起,内里虽然有院墙,但院墙之上却是看着门的。

  现在斑鸠是统制官,野猪是副统制,麾下三千步跋子,是正儿八经的步跋子的高级官员了。

  整个西军,步跋子也就两万人而已。

  “滚你的蛋,我才不要照顾你那个泼辣婆娘!”踢了野猪屁股一脚,却是听到发出当的一声回响。

  野猪大笑,哐当一声合上面甲,转身向着远处的城墙走去。

  随着野猪带着麾下大步向前,斑鸠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笑失,眯眼望着远处龟兹的城墙,杀气毕显。

  当耶律敏在恒逻斯与黑汗国大将军巴哈拉大打出手的时候,西军也趁机发动了对焉耆和龟兹等地的反扑。

  一年多前,回鹘人仆固俊发动叛乱,趁着西军在这里兵力不足的时候,连接占领了这两处地方,自称回鹘王,纠集了西州、黄头回纥以及吐蕃部分势力,一度进逼到了高昌城下。

  但随着西军援军的抵达,这些仓促集结起来的队伍,在高昌城之下,被一举击溃,如果不是这个时候辽国镇北王耶律俊突然派出救援,仆固俊的脑袋,估计已经端给萧定去鉴赏了。

  也正是因为耶律俊的出手,迫使西军一年来,不停地在向着西北方向增派兵力。

  这一次虽然在西南方向仍然面临着西京道耶律环与耶律斛的巨大压力,但萧定仍然决定要趁着耶律俊攻击黑汗国的机会,收回焉耆、龟滋,以确保高昌的安全。

  高昌这个位置实在是太重要,将其握在手中,方能进退自如。

  而让仆固俊这头饿狼盘踞在焉耆等地,对于高昌始终是一块心病。

  没有了辽人支持的仆固俊的回鹘军队,对于西军来说,就不算什么厉害角色了。

  耶律俊留下了数千属珊军在伊宁,但不管是萧定还是张元,都认为这支属珊军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南下支援仆固俊。

  毕竟耶律俊对面的黑汗国,也不是好相与的,他们必须作好随时前去支援主帅的准备。

  一旦让耶律俊击败了黑汗军队,西军再想拿回这两个地方,那才真是遥遥无期了。

  激战已经进行了小半天了,西军帐下的部族军已经有些力竭,而城上的叛军,也明显是后劲不足了。

  主力精锐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两台投石机的掷臂之上,安装的不再是石弹,而是捆扎好的火药包。

  引火索被点燃发出哧哧的响声的时候,一名军士手拿木槌,重重地敲在旁边的击发之上。

  一声轻响,长长的掷臂猛地扬了起来,火药包带着星星点点的火星子,飞越了长空,飞向了城头。

  野猪抬头看着从头上掠过的这两个物事,不由大笑出声,不过因为罩着面甲,这声音便显得极其沉闷了。

  他加快了步伐。

  先前是在大步,现在则是在小跑了。

  对于城头之上倾泄下来的羽箭,他压根儿就懒得理会,身上不时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是羽箭落在他的身上,又无力地滑落到地上的声音。

  当他冲到城墙之下的时候,一架头里带着倒钩的云梯,已经重重地钩在了城墙之上,与此同时,两声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响声,也从城头传来。

  整个城墙,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城上的叛军蒙了。

  城下的部族军也蒙了。

  只有那些步跋子,对于这样的声音,早已经是习已为常。

  野猪沿着云梯,飞快地向上攀爬,趁着敌人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他需要冲到城墙之上占据一块小小的地方为后续的战友开辟出一个通道。

  咣当一声,手臂一沉,那是一块石头砸在了盾牌之上,显些让野猪站立不稳,探出半个头,便看到一个面容有些狰狞乌黑麻七的家伙正举着一块石头还要往下砸,野猪嘿了一声,单手绰起长枪,奋力向前戳去。

  卟哧一声,长枪入肉,那块石头顿时便砸歪了。

  长枪顶着这个人,野猪趁势又向上爬了几步,半边身子已经从城头冒了出来,旁边传来啉的一声羽箭的啸鸣,他下意识地挥起了盾牌。

  当的一声响,近距离的羽箭可不比抛射,那箭洞穿了盾牌,巨大的力量使得野猪身子一歪,要不是盾牌勾住了垛碟,这一下子只怕就摔下去了。

  没有半分犹豫,野猪一跃而起,直直地落到了下面的叛军人从之中。

  人还没有落地,便看到有不少的东西戳到了自己的身上,砍到了自己的身上。

  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而疼痛也随之传来。

  野猪暴喝一声,团身滴滴一个旋转,专门打制的盾牌边缘锋利之极,随着他这一转,不少的矛杆顿时被削断,挨得近了的叛军,顿时血肉横飞。

  身大力不亏,说得就是野猪这种人。

  被人四面围住了,再高超的武艺,也只有挨打的份儿。

  所以便有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俗语。

  但像野猪这种身胚,生来就抗揍。

  一对一,他有可能会被身法灵活的人戏耍得欲仙欲死,但当真身隐重围的时候,他这种体型,才是真正的百人敌。

  有了一点子空当的野猪,这才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十几步外,有个王八蛋又张弓搭箭对准了自己,暴怒之下的他用力将手中的长矛掷了出去。

  “去你妈的!”

  长矛带着啸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近,那名弓箭手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被这一矛前后洞穿,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这一矛投出去的力量之大,着实骇人听闻。

  掷矛之后,野猪旋即拔出了腰间的横刀。

  这样的缠斗,长兵刃对于他来说,就有些鸡肋了,远不如手中的横刀、盾牌好使,而且了腰间,还插了一柄斧头呢!

  野猪变身为了野兽,在城墙之上来回厮杀,越来越多的步跋子爬上了城墙。

  本来就被炸得昏头转向的叛军,在看到步跋子踏上城墙的时候,战斗意志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也曾经当过西军的仆从军,当然知道西军步跋子的厉害。

  西城门被轰然打开,仆固俊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之下,远遁而去。

  随着龟兹城中的叛军逃亡而去,持续了一年多的回州回鹘叛乱也宣告终结,整个西州再一次落回到了西军手中。

  而为了确保西州的稳定,西军以高昌为中心,在这里整整驻扎了一万步跋子,再加上十余支部落军队。

  白水城,耶律俊斜卧在软榻之上,周边簇拥着数个前着清凉的美女,正在喂酒的喂酒,挟菜的挟菜,更有两个过分的,在他的身前身后噌来噌去。

  这些人都是黑汗国的贵人家的女儿,现在为了活命,不得不向他们的敌人屈膝。

  而在装饰得金璧辉煌的宫殿之中,这样的场景,几乎围绕着每一个辽国的将领。

  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早先的搏命一战,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高虎已经喝得昏昏乎乎的了,靠着一根大柱里,手里抓着一个女子正上下其手,突然发现靠着的柱子之上,居然镶嵌着一块块的黄金,他下意识地就瓣了一块,揣进了口袋。

  真是有钱人啊!

  高虎感慨不已。

  自己以前是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富奢到这一地步。

  不过呢,没有足够的武力保障,富,那可就要成为一种原罪了。

  瞧瞧外头,这白水城的城主的脑袋还在阳光之下逗着蚊子,而他的妻女,却在这大殿之中强颜欢笑地侍奉着仇人呢!

  又抓起了一块羊肉塞进了嘴里大嚼起来,还顺手撒了一条塞进了身边的这个美人的嘴里。

  可怜的葛禄,没有挺到这一刻,也就只有自己替他多吃一点,多享受一点了。

  在战场之上活过来的高虎,现在也算是时来运转了。

  因为在战场之上表现不错,他引起了统帅耶律敏的注意,虽然不可能进入到辽人的核心圈子里,但经过恒逻斯一战之后,那些幸存下来的马贼、流匪经过了重新整编,形成了三支军队,也算是在辽军的体系之中有了一些身份。

  而高虎,便成为了其中一支的统制官。

  这也正是他能够在这个时候坐到大殿里来的原因。

  虽然位置有点靠大门了,虽然怀里趴着的女人的姿色,稍微平庸了一些。

  但对于以前一个在刀口子上舔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家伙,却已经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而且耶律敏在接见他们的时候可是说了,向前的脚步不会停止。

  而他们这些人,将是他手中锋利的刀子。

  如今的高虎却是不再忐忑了,因为他不再是一个百余人马贼队伍的头子,而是整整三千人的统制,如果说一个百人长,随时都有可能在战场之上完蛋,那一个统制官,活下来的可能,就无限大了。

  现在他需要更多考虑的是如何打赢敌人,然后夺得更多的钱财。

  统帅耶律敏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劫掠的欲望。

  跟着这样的统帅,那真叫一个爽啊!

  接下来,肯定是要直捣黑汗老巢了,区区一个白水城便已是如此富裕,可以想想黑汗的都城,该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高虎现在已经无比盼望早些进军了!

  狼狈的仆固俊的抵达,让大殿里欢乐的气氛顿时便打了一个折扣。

  不少辽军将领都有些不满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看那模样,必然是吃了大亏的。

  仆固俊是丢下了军队,只带了一些扈从,一路之上不停换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白水城的。

  他希望耶律敏能够迅速地回师,趁着西军立足未稳的时候,他们再度赶回去,好帮助他重新收回龟兹、焉耆甚至于高昌。

  看着跪在地上大发悲声,苦苦哀求自己的仆固俊,耶律敏有些不耐烦地坐直了身子。离开了别人的帮助就无法生存,那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好了,你也看到了,我已经击败了黑汗国的主力,接下来我们的大军当然要去横扫黑汗,去获得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女人,将士们一路辛苦作战,不就是因为这个吗?现在回头去打西军,能得到什么?”耶律敏冷冷地道:“西军就像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即便打败了他,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仆固俊呆呆地看着耶律敏。

  “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把你的部队也召集过来,跟着我一齐去扫荡黑汗国吧,你不就是想要一块立地方重新建立回鹘汗国吗?简单,等我们灭了黑汗国之后,划一块地方给你不就行了吗?起来,喝酒!”

  几句话说完,大手一挥,便将仆固俊所有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耶律敏现在才不想与西军打得死去活来呢!

  他跟西军干过几架之后,立即便意识到这是一块不好啃的骨头。

  承天太后的意思,只需要他牵制住西军,使西军不能全身心的与江宁新宋勾结起来而已,不与西军拼命,他也照样能完成这个任务。

  现在萧定的主力,不绝大部分屯集在西边吗?

  要是萧定真敢大举东去,把西面让给自己,那自己自然是会毫不客气的。

  现在嘛,这个样子其实也挺好。

  黑汗国没了,还有花刺子模,还有塞而柱,外面的世界,可真是大呀!

  足够自己的马蹄去驰骋了!

  第六百七十七章:无奈

  满头白发的张元,看起来精神却是极其的健旺,红光满面,说话声如洪钟,倒是比他年纪还要小一些的仁多忠看起来是真老了,整个人缩在椅子中,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在座的基本上都换上了夹衣,他却还是裹着厚厚的裘袍子。

  或者对于张元这种人来说,权力,便是他的兴奋剂。

  在西军控制下的广袤的区域之内,他是萧定之下当多无愧的第一人。

  便是另一个也精擅于内政治理的拓拔扬威,也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生意当然得做,必须得做。”

  对于耶律敏派来的使者要求重开边贸,以及和平共处的提议,张元表示举双手赞成。

  “国相,眼下耶律敏想要全面攻击黑汗国,此时,正是我们联系黑汗国方面一起夹击他们的好机会,怎么反而要罢手了呢?”辛渐颇为不满:“辽贼狼子野心,安知他不会在全面拿下黑汗之后,回过头来又与我们作对?”

  “黑汗已经垮了!”拓拔扬威摇头道:“我们利用这个时机,重夺了焉耆、龟兹等地,确保了整个西州回到我们手里,已经是很不错了。我们还是对耶律敏的实力判断有误,也过于高估了黑汗国的实力。恒逻斯一战,黑汗国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接下来只怕便是任人宰割,与一个根本没有再战之力的汗国联手,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辛渐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萧定:“王爷,您怎么说?反正我是觉得耶律敏此人绝不可信。”

  萧定道:“这一次,我倒是偏向于相信耶律敏了。”

  “怎么说?”

  “黑汗是不行了,而耶律敏的野心,显然不止是拿下黑汗这么简单!”萧定道:“现在他差不多能够将东黑汗完全消化掉,但另一边的西黑汗国的情况却要复杂许多,他想要吞下来,必然要与花刺子模、塞而柱这些国家发生磨擦,这个时候,他不欲再与我们发生争端,甚至于想与我们发展一下友好关系,做做生意,在某种程度之上成为他有力的后勤保障,自然是不错的。”

  辛渐哈哈一笑:“可是我们凭什么要答应他呢?”

  缩在椅子上的仁多忠嘎嘎地笑了起来:“当然是凭他手中的实力。他如果在西黑汗国那边进展不顺,捞不到什么实际的好处,不得不退回来,那我们岂不是又得头大!下雨天打孩子,反正没事找点事做,到时候又要与我们打来打去了。我看来,倒不如答应他,让他去那边搞东搞西,花刺子模和塞而柱又岂是那么好欺负的?而且现在他一举打垮了黑汗,人家已经对他提高了警惕了,那就要更难一些了。”

  “可是有一点大家想过没有,真让他在那边把事情做成了,我们岂不是遭受的威胁更大?那个时候,他可是更强大了!”辛渐仍然坚持己见:“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可以与花刺子模或者寒而柱联合起来,一起对付耶律敏。”

  “敌人的敌人,不见得是朋友!”萧定摇头,“前些年我们的商队出去,可也没少吃他们的亏。”

  张元接着道:“而且耶律敏想要继续西去,爪子伸出去容易,但也很容易深陷在那个泥沼之中,当年我们为什么在拿下西州之后便不再继续西进了,就是因为力量跟不上。耶律敏背后虽然是庞大的辽国,但他能调动的资源也只有他麾下的西北招讨使司,整个辽国的重心,仍然是放在要灭掉宋国这个大目标之上,所以,他不见得能赢。如果他要是输了,那对我们可就是一件喜大普奔的好事了。”

  “最好是他与西边那家伙两败俱伤!”拓拔扬威也笑了起来。

  “所以现在我们与他们做生意,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仁多忠道:“这两年,我们的日子可真是不好过。西去的商路断绝,与东边的贸易又被柳全义、曲珍他们挡住,而李淳这个家伙更是阴险,现在有了一个能重新打通西去商路的机会,我们不能放过。”

  “我们与耶律敏做生意,甚至于帮着他在西边扩张,这,这怎么与江宁那边说呢?”辛渐有些不解。

  “为什么要与江宁那边说呢?”拓拔扬威冷哼一声:“我们的大夏王,需要与他们交待吗?我们先要生存,才能再谈其它。现在我们面临着辽国耶律敏与耶律环的双重压力,拖住了辽国几十万大军,也对得起崇文这些年来对我们的那些帮助了!至于以后如何,总还是要边走边看的。我们有我们的利益,不是吗?”

  辛渐眨巴着眼睛看向萧定,萧定却是将目光转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萧靖。

  晃眼之间,萧靖已经是十八岁了。

  这几年来,从十四岁始,萧靖便开始在军中打磨,然后又转到地方之上历练,今年才刚刚回到王府担任主薄,勾当机宜文字,其实就是他父亲的机要秘书。

  这也便是让他从此进入到西军的核心之中了。

  此刻见到父亲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轻咳一声,道:“父王,诸位,在我看来,生意自然是可以做的,但该有的防备也还是要有的。”

  “这不是废话吗?”萧定不满地道。“在座的叔叔伯伯们,不是想听你说大白话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是!”萧靖上前一步,道:“我是在想,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大宋和大辽之间选一个呢?即便是要选,我想也不是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我们是那个能改变两方实力对比的筹码,既然如此,我们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到了关键的时候,选择那个强的不就行了吗?”

  萧定听到这里,冷笑一声:“幼稚!”

  萧靖脸一红,正想反驳,张元在一边已经是笑着接口道:“小王爷,我们啊,要选的,恰恰是那个弱的才行啊!”

  “为什么要选弱的?”

  “因为三方之中,我们最弱啊!”张元一摊手道:“我们现在选择偏向江宁,是因为一旦真让辽国灭了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相反,如果江宁灭了辽国,他们又岂能让我们独霸一隅?”

  “可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又要答应与耶律敏做生意呢?”

  “因为不答应耶律敏,他很有可能就回头来与我们开战啊!”张元道:“我们倒也能扛得住他,甚至加上耶律环我们也能扛得住,但这样打下来,我们还剩下什么呢?所以啊,作为弱小的一方,我们要做的就是审时度势,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啊!最要紧的,就是所做的一切,都要符合我们自己的利益,小心翼翼地在夹缝里生存,并且偷偷地发展壮大自己。我们有发展的空间,只不过这些地方太过于复杂了一些,需要我们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慢慢地整合而已。”

  萧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萧定扫了在场诸人一眼,道:“这件事情,就按照国相所说的来做,二郎曾经说过,一个国家,想要发展,武力与财力二者缺一不可。打通往西去的商路,自然是好的,但我们也要关注与中原的联结,近段时间以来,秦风路上的李淳图谋陕西路的意图诏然若揭,只怕主意也打到了我们的身上,张诚下山,入主京兆府,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个不好琢磨的势力。”

  众人都是点头。

  说起来西军现在周边的形式,当真是非常的不好。

  除了辽国之外,还有柳全义的晋国,自然也是敌人。

  李淳名义上服从于江宁,但这个人想要当个土皇帝的意思,是怎么也掩盖不住。张城的势力骤长,对于西军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要知道,张城的老子与数万大军,可就是折在西军手中的。

  “经济上的事情,还是国相多操一些心。扬威,我有另外一件事情要托附给你!”

  “王爷请吩咐!”

  “你带着靖儿一起去江宁一趟吧!”萧定道:“去看看江宁那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听人说总是不如亲自去看上一看心中更有底!”

  “去江宁?”萧靖愕然,从兴庆去江宁,这可是一段不近的路程,一来一去,只怕便是小半年了。

  “你不想去看看你的二叔吗?”萧定笑道:“你还从来没有见过你那小妹妹呢,今年正好十岁,你这个做哥哥的,当亲自去一趟。”

  “是!”萧靖点头道。

  “扬威,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去看一看,转一转,相信回来的时候,能给大家一个准确的信息,我们接下来到底该怎么走!”萧定对拓拔扬威道。

  “是,王爷。”拓拔扬威躬身道。

  “身负数百万人的身家性命以及前程,每一步,都要走得小意无比,我们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葬送的不仅是我们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我们这麾下无数子民。诸位,平常大家求财、求官这都没有什么,甚至于有些人做出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也只当不知道。但在这一件事情之上,我希望大家必须要团结在一起,以一个统一的态度对外,三大势力之中,我们本来就最弱,如果内部再起分歧,那就要当真任人鱼肉了!”

  “王爷放心!”屋子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齐声道。

  “许慎!”萧定转头看向靖安司长许慎:“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自今日起,但凡还有私下里与某些方面有勾连的话,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多少年的老兄弟了,别逼我做不忍言之事。”

  众人尽皆凛然。

  摆摆手,萧定转身走向了内里。

  屋子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些人的脸色并不是太好看。

  “散了吧,散了吧!把自己的事情都做好!”张元冷冷地道:“王爷已经发了话,要还是做不好,做不到,那就别怪言之不预了。”

  张元早就想下杀手了,奈何萧定是一个极其念旧情的人,再者在他看来,这些人,还没有踏过某条红线,便一直忍耐了下来。

  现在萧定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有人不识好歹,还不能迅速地清理手尾,那说不得,刀子上就要染红了。

  回到王府后院,看到高绮正挽着袖子在菜田里浇水。

  绿油油的青菜长势甚好,看着便很是喜人。

  一只狸花猫本来懒洋洋地趴在田埂之上晒着太阳,见到萧定过来,便爬起来走过去,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

  弯腰把狸花猫抱起来,萧定一屁股坐在田埂之上,叹了一口气。

  “公事不顺?”高绮微笑着泼了一瓢水出去。

  “咱们这些人啊,还是希望咱们能自立,能成为与宋、夏三足鼎立的力量!”萧定有些苦恼:“咱们的国相,更是这些人背后最大的推手,现在只怕便是你的儿子,也被张元说服了。”

  “我可不想你当什么皇帝!”高绮摇头道:“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事。大郎,这西军本来就是你建立的,什么事还不是你一言而决,你硬是不肯,他们又能奈何?”

  萧定瞟了一眼妻子,“瞧你这话说的,这还是保国公家的女儿吗?西军的确以我为首,但不管什么时候,我也不可能一言而决啊!说句实话,现在我是真累了。要维持这偌大的局面,实在是为难我了。”

  高绮将水瓢丢在桶里,与萧定并排而坐。

  西军现在军力的确是很强,但西军现在的构成,也极其复杂,数十个种族的人分布在这片包括了西州、青塘高原的广袤的土地之上,这也注定了他们在凝聚力之上有着相当的问题。不少人纯粹是因为畏惧萧定强大的武力而依附于西军的。

  独属于萧定的铁鹞子与步跋子加在一起,也不到三万人,是西军最后的威慑力量,而构成西军最为强悍打击力的,能够随时出击的却是各部族军。

  对于萧定而言,他自然是想与二郎一齐并肩奋斗的,但对于他的部下来说,却并不是这样。

  当自己的麾下绝大部分,都不愿意归附于大宋旗帜之下的时候,即便是萧定,也不能强行改变他们的意志。

  真要这样的话,西军会烟消云散的。

  “你们三兄妹,哎,真让我怎么说呢!”高绮瞅着自己的丈夫,满满的都是无奈。

  第六百七十八章:机会

  从本质上来讲,萧定萧长卿并不适合做一个王。

  他是一个极好的将军,一个合格的军事统帅,

  他被这个天下冠以了天下第一将的尊荣。

  但光是这些,是不足以统御如今他治下的这广袤无垠的地域的。

  西军有现在的规模,一是要得益于当年萧诚在最初之时便立下的那些规矩以及典章制度,二来,则是因为张元、拓拔扬威这批人的得力辅助。

  而萧定最大的长处就在于,舍得放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被萧定用到了极处。

  超级的人格魅力,即便是萧定的敌人,也对他服气得很。

  当然,在这片土地之上,最有用的还是强悍的武力。

  萧定本人就不用说了,没有人能与他正面对撼。

  而铁鹞子、步跋子虽然加起来还不足三万人,但却是整个西军的核心。

  当年萧诚为萧定倾力打造的这两支步骑,如今正是萧定用以震慑麾下百族的最有力的武器。

  萧定从来没有想过要自立门户。

  不仅仅是他对于兄弟萧诚的绝对信任,也有着对自己的清醒的认知。

  不管是辽国也好,还是如今的江宁新宋也好,他们都是有着自己的核心族裔、核心文化和自我骄傲的。

  而为了这些最为核心的东西,很多人愿意放弃他们的尊荣、他们的财富甚至于他们的生命。他们总是会因为这些东西,而摒弃掉很多的矛盾,哪怕平时打生打死好像不共戴天不能共立于一片青天之下,但到了危急时刻,他们仍然会抱在一起取暖。

  但他的手下却不行。

  西军麾下,部族各百,大家聚在一起,是因为可以从这个团体之中吸取到利益,也是被这个团体的强大所震慑而不得不加入进来。

  可是一旦这个团体受到了威胁,有了不亚于甚至于胜过这个团体的力量将威胁加诸其身的话,那么分崩离析便是可以预料之到的事情。

  当皇帝很好玩吗?

  看起来是很好的。

  但实际上,这当真是一个架在火上烤的职业呐。

  自己真当了皇帝,到了国破之日,其余人皆可降,唯独自己降不了。

  那不但自己没个好下场,还会祸连子孙。

  于公于私,萧定都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不过他的麾下可不是这么想的。

  甚至于连他的儿子,也不是这么想的。

  大家都想着更进一步。

  功名利禄之心,总是没有一个尽头的。

  辽国的强大,相信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感受到了。

  区区一个西北路招讨使司,便已经让西军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辽国如果全力压向自己,那西军能抵挡几个回合?

  别忘了上一次西军与辽国之战,只不过是辽国伐宋的一支偏师过来而已,西军便已经是举国而战了。

  现在,萧定让儿子去感受一下江宁新宋的强大。

  西军上下,普遍对于现在的宋国又些瞧不起,他们也不想一想,江宁新宋当真是个软脚蟹的话,这两年来是如何在战场之上打得辽国丢盔弃甲的。

  自己二弟统领之下的新宋,与过去的东京宋国,必然有着本质的差别。

  拓拔扬威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他有见识,脑子也清醒,在诸族之中也有威望。

  在这一点上,他比张元更加地谨慎。

  素来睿智的张元,在这一件事之上有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执念。或者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这个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吧。

  让拓拔扬威去江宁看看那个崭新的宋国,

  他带回来的信息,相信能够让其他人膺服,从而放弃一些不该有的幻想。

  拓拔扬威带着萧靖一行人出发的时候,甘泉已经抵达了江宁府石头城。

  让甘泉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安顿下来,首辅萧诚要见他的消息便传了过来,一个叫刘新的官员,带着人直接到了驿馆门口来接他。

  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也证明了如今张诚所处位置的关键性和重要性。

  踏进门来,叉手齐眉,深深一揖到地。

  对于这位将大宋大深渊里拉出来的当朝首辅,甘泉倒也不吝于尊重。

  如果不是萧诚,现在南朝这半壁江山,必然是没有的。

  这一点,虽然所有人都不说,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正是因为当年萧诚当机立断,千里出兵,先援襄樊,再援徐州,连着数仗,打垮了赵军和齐军的进攻,稳住了襄樊防线以及江淮防线,这才有了如今的南北对峙。

  “见过首辅!”

  一揖到地,再起身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庞。

  甘泉很早以前就见过萧诚。

  那个时候,他是张超麾下的一名校尉,不过更多的时候,倒是陪伴在张城的身边。

  那个时候张城与罗纲、萧诚他们交好,作为护卫之一,他自然是也是经常与萧诚打交道的。

  昔日那个年轻人的稚嫩,如今早已影踪不见,相貌并没有变多少,但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质,却是自然而然地由向外发散出来。

  “十余年不见,首辅风采,一如当年。”他衷心地道。

  “你却是老多了!”萧诚微笑着道。

  “首辅记得我?”

  “当年你老是跟在小张太尉身后,我记得有一次他与罗纲要去勾栏瓦子,你也跟在后头,还被他臭骂一通呢!可是不管怎么骂,你就是不走,说是护卫职责在身,要是敢离开,老太尉必然会削了你的皮。”

  甘泉不由得笑了起来:“老太尉对我们是极好的,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想去逛勾栏,只是兜里钱不够罢了,便想着去沾公子的光!”

  两人都是大笑起来。

  一个玩笑,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在瞬间便消失不见了,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青葱岁月里。

  刘新端来了今年刚刚采摘的新茶,甘泉赶紧起身道谢。

  “山上的日子不好过吧?”

  “第一年是最为艰难的!”甘泉点头道:“我们只有不到千把人,要吃的没吃的,要穿得没穿的,又还要应付崔昂的清剿,那一年,就到处流窜来着!”

  “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萧诚道:“坚持的人,总是会得到回报的。京兆府是一个不错的落脚地方。善加经营,养活你们这支不足万人的军队,是绰绰有余的。子明他,还好吧?”

  “小张太尉一切安康,还让我特别感谢首辅送给他的那些雷火弹,破蓝半的时候,如果没有这些武器,死伤只怕会很多的。”甘泉道。

  “这些都不算什么!子明坚守了这么些年,这一次又拿下了京兆府,等于又往赵军的胸腹狠狠地扎了一刀,这对于我们大宋光复故都,可又是出了大大的一份力啊!”萧诚笑道:“所以,这些武器军粮什么的,算什么呢?只要子明要,我必将竭尽全力支应。”

  甘泉沉默了片刻,道:“首辅高义,小张太尉和我们,都是感谢的。这几年首辅扶宋立于江宁,我们一直没有发声,委实也是因为有着我们自己的苦衷,这一点,小张太尉让我一定要跟首辅解释清楚。”

  “不必了!”萧诚摆手道:“我与子明相交于少年之时,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如今仍然是乱世,而你们又身处虎狼窝中,第一要旨,便是生存。只有生存下来,壮大起来,才能说别的。就像现在,你们已经壮大起来了,不是第一时间便来了吗?萧某人这双眼睛,还是亮的,绝对不会看错人。”

  “多谢首辅体恤!”甘泉感激地拱拱手,不管萧诚是不是真心诚意说这些话,但至少,人家的态度是到位了。而且这两年来,人家通过各种渠道,给予他们这些比山匪强不了多少的家伙太多的帮助了。

  军粮,武器,没有知秋院、皇城司通过各种法子往山上输送,他们焉有今天?

  “子明让你过来,不单纯就是想表示一下谢意的吧?”萧诚笑问道,寒喧得差不多了,自然就要直入主题了。

  “是的!”甘泉坐直了身子,道:“小张太尉派我过来,主要是想跟您说一说秦凤路安抚使李淳的问题。此人,只怕是信不得的。”

  萧诚点点头:“此人的确是信不过的,但他也没有公然反叛大宋的勇气,在这一点上,他至少还有些羞耻感,比起崔昂曲珍刘豫柳全义之流还是要强上不少的,所以这也是我还在容忍他的原因之一。”

  “不过他现在似乎有了效仿大夏王的心思了!”甘泉道:“这,首辅也能容忍?”

  这一句话问得可就是带着刀子了。

  不管是张诚也好,还是甘泉也好,他们对于张超死于萧定之手,始终是不舒服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不管谁对谁错。

  这样的事情,你要来论对错,那本身就错了。

  “所以他拉拢你家小张太尉,同时下大力气吞并陕西路扩张实力。”萧诚笑道:“他想当秦王吗?却不知道到时候会给小张太尉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小张太尉岂会与他同流合污!”甘泉摇头道:“而且此人,成不了什么大事。”

  “小张太尉是个什么意思呢?”

  甘泉凝视着萧诚道:“可取而代之也!”

  “由子明来主持秦风路,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现在,恐怕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萧诚道:“李淳在秦凤路多年,对于秦凤路上的诸多部族极其熟悉,恩威并施之下,愿为其效力的还是不少的!想要撼动此人在秦风路上的基础,并不容易。我可不想让秦凤路上乱起来。有他在,秦凤路上的那些部族都会很老实,没了他,只怕这条路上便会乱象从生。小张太尉虽然也是威名素著,但想在短时间内在这些部族之中形成威慑,还是力有未逮的。”

  “如果机会合适呢?”

  “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自然是鼎力支持的!”萧诚毫不犹豫地道。

  “好,小张太尉说了,只要首辅有这个态度,那就行了!”甘泉满意地道:“李淳如果一直缩在秦风路,那的确是没有机会,但他现在既然伸出了头,那就说不准了。希望机会到了的时候,首辅能竭力相助。”

  “有子明相帮,大宋北伐收复故土,一统天下便又多了一成胜算,我岂能不愿!”萧诚这说得是实话。

  不管萧家与张诚有什么恩怨,但在北伐,击败辽国这一点上,大家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

  今日的见面到了这里,也该结束了,甘泉站了起来,正准备施礼告辞的时候,先前出去的刘新却又出现在了屋内,他神色有些异常地把一份卷宗递到了萧诚的手中。

  展开卷宗,萧诚看一眼,然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甘泉,再度低下头去细细地浏览,眼中满满都是诧异之色。

  “出了什么事了?”甘泉忍不住问道。

  萧诚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卷宗,道:“你所说的机会,可是说来就来了!”

  “什么?”甘泉一脸的茫然。

  “李淳的长子李罡率秦风路骑兵主力在白水县遭遇到了伏击,全军溃散,李罡被生擒活捉!”萧诚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现在赵军正全线反击,连接收复了华州、耀州、坊州等地。李淳所部,全线败退。”

  “这怎么可能?”甘泉失声道。

  “辽国人出手了!”萧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耶律隆绪,一个肥得跟一头猪样的家伙。好手段啊。数千皮室军,不声不响,没有丝毫动静就抵达了白水,李淳这个跟头,栽得有些狠了。”

  “耶律隆绪是什么人?”

  “一个很厉害的家伙!”将手里的卷宗丢到了桌子上,萧诚道:“以前跟林平是一伙的,所以一直被辽国的太后闲置,这一次看起来是我们在中原之地将辽国人打得太疼了,所以重新启用了这个家伙。李淳也是倒霉啊,平素一直龟缩不动,这一次好不容易奋发图强,勇于向前了,却又一头撞上了铁板。”

  “那岂不是接下来我们也要对上这个人?”

  “子明要碰上对手了!”萧诚道:“耶律隆绪不好对付,此人看似粗鲁,实则精得跟个鬼似的。但凡是因为他外貌就小看他的人,现在都变成鬼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震惊

  甘泉在江宁受到了极高规格的接待。

  很多大宋朝对于外界还算是机密的东西,对于他,完全不设防。

  比方说,如今大宋最秘密的武器,火炮生产局。

  睢县之战,卢本安大败亏输,很大一个原因就是遭受到了宋军数十门火炮的集中猛轰。

  这让辽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引以为傲的铁骑冲锋吃了大亏。

  从而为这一场大败奠定了难以逆转的基础。

  工坊之内,三门已经基本完工的青铜炮被安置在炮架之上,扶摸着冰冷的炮身,甘泉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艳羡。

  “真想亲眼看看他的威力啊!”他感慨地道。

  “没问题!”陪伴他的刘新想都没想,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在甘泉诧异的目光之下,刘新当场便让一边相陪的火炮生产局的主事安排一场试炮。

  “这怎么好意思?”

  “这不算什么,反正他们每生产一门火炮出来,都是要试炮的!”刘新笑道。

  炮场之上,隆隆的轰鸣声中,第一次实弹准确地命中了一里开外的仿制的城墙,数尺厚的城墙,被打出了一个大洞,而那厚实的木门,更是被轰成了渣渣。

  而开花弹给甘泉留下的映象更深。

  端到他们面前的那具铠甲,已经面目全非了。

  翻看了一下,羽箭很难完全撕破的这件质量上好的铁甲千疮百孔,如果这件凯甲不是穿在一个木人身上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身,那这个即便不死,也早就遍体鳞伤了。

  “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拥有这样的利器啊!”甘泉叹道。

  “青铜火炮生产很慢,一个月,我们的制造局只能生产出两到三门来!”刘新道。

  “为什么不能多投入人手,加大生产呢?”

  “我们也想啊!”刘新笑道:“但是想要打造出合适的炮身,实在是太难了,往往铸造出十根炮筒来,符合要求的,不过一半,而在匠人打造的工程之中,毁掉的又要占一半,如此一来,每个月能有两到三门出来,已经是不错了。”

  甘泉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炮筒子。

  这玩意儿很难吗?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刘新拍了拍炮身,道:“我们这些外行,自是看不出什么,但这东西,最怕的就是内里有沙眼,有气泡,但凡有这些东西,这炮身就是不合格的,要是火药放在里头,点燃引线,轰隆一声,搞不好就炸膛了。那就不是杀敌,而是自杀了!”

  “原来是这样!”甘泉恍然大悟,同时也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一个月两到三门,萧诚装备他的嫡系部队都远远不够呢,他们这种部队,就算萧诚答应,那也要等到猴年马月啊?

  “火炮不行,但还有别的嘛!”刘新却是大笑着,挥挥手,便见几名穿着火炮制造局那特有的绿袍子的工人抬着一个箱子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甘泉疑惑。

  “在睢县之中,辽人使用了一种投掷的火药武器!”刘新道:“把火药装在特制的陶罐之中,点燃引线之后投掷出来,对我们的步骑都造成了很大的杀伤,回来之后,我们便开始研制同样的武器,我们的研制水平,可不是辽人能比的了,这便是我们最新的投掷类火药武器,手炮。”

  箱子打开,甘泉看到了一个木柄上加装着铁锤的奇特玩意儿,那前头的铁锤上有着一道道花纹,倒似龟壳一般,而那木柄竟然是中空的,内里有引线垂了下来。

  “这便是手炮了!”刘新弯腰提起一个,道:“点燃这根引线,然后将其投掷出去,轰隆一声爆炸开来。甘将军,您看到了吗,这些花纹是在铸造的时候特意弄出来的,一炸,这铁砣砣便会沿着这些花纹爆裂,形成无数的破片,力量相当之大,即便是穿上铁甲也会致伤,如果没穿铁甲嘛,那基本上就是一个死子。而且这玩意儿制造简单,使用也很方便。”

  将这枚手炮交给了身边一名工人,那人掏出火筒,点燃了引线,然后用力扔到了远处一堵墙的后面,片刻,伴随着青烟与火光的爆鸣之声传来。

  甘泉两眼放光。

  “这手炮,能给我们装备一些吗?”

  “这手炮是睢县之后才开始研制和生产的,目前质量也还不是很稳定,有时候炸不开,有时候呢,一炸两半,技术还有待成熟,所以还没有正式装备部队,甘将军如果想要,可向首辅提出要求。但凡是火药武器装备部队,都必须要首辅亲批的。”

  “好,回头我去求首辅。火炮难得,其实我们一时也用不着,但这手炮,对我们可就很重要了!”甘泉激动地道。

  “其实啊甘将军,现在更重要的,我觉得还是诸如神臂弩之类的家伙更适用。”刘新笑咪咪地道:“要不,我们再去看看神臂弩、克敌弓、连弩这些武器工坊?八牛弩这种重型弩箭,还有投石机我们现在已经基本不生产了。携带不便,使用繁琐,投入与产出比太低。以后他们都会被火炮所取代!”

  “可以,都看看,都看看!”甘泉连连点头。

  他来干什么的?

  一是来与江宁新宋表明他们的态度,即小张太尉是承认江宁新宋的,二便是要亲眼目睹一下江宁新宋的实力到底怎么样?先不说能不能北伐击败辽人,只要他们能有与辽人一战的实力那就行了。如果连这最基本的一点都做不到,那小张太尉便要另寻他路了。

  所以只要是事关新宋实力的东西,他都想看一看。

  而明廷这方面,似乎也明白甘泉的意思,所以带他看的,无一不是军国重器。

  数天下来,甘泉已经知道,现在光是江宁周边的这些武器工坊,产量便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当年东京的匠作大监。

  而这,还没有算远在大后方云贵等地的那些武器生产工坊。

  不仅仅是这些,还有那些军粮生产作坊,军服生产作坊等等,甘泉也都一一光顾。

  战争是一个全方位的东西,打得不仅是武器,不仅仅是军人,还有一个势力的底蕴。

  像他们刚刚占据了京兆府,可谓是一穷二白。

  别说是门类齐全的后勤补充供应,便是手里的刀子,都是用断一柄便少一柄,靠着为数不多的铁匠,即便是日敲夜敲,又能供给多少?

  可怜他们下山之时,数千人的军队,铁甲不过一千多套。

  还是在拿下京兆府之后,才让部队看起来有了些模样。

  但现在看看江宁这边的部队装备,瞬间甘泉便觉得,自家部队,就是一些叫花子。

  这一次他看到了宋军那种压得板板正正的小方块军粮是如何制造出来的,也看到了仓库之中那堆集如山的军服,帽子,手套,袜子等。

  冬天已经过去了,但这些作坊还在不停地生产,听说是到了今年秋季,要重新给部队换发新衣。

  简直是奢侈得毫无人性。

  回到驿馆,将今天一整天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下来,甘泉莫名地感到有些兴奋。

  江宁新宋越强盛,那么击败辽国的可能性,便又会增多一分。

  甘泉当然是希望大宋能赢的。

  出身在东京,成长在东京的甘泉,前半辈子就没有离开过东京,他的亲人也都在那个曾经繁华冠绝于世的城市之中生活。

  可是辽人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家人再无影踪。

  他想了各种方法去寻找曾经的亲人踪迹,可一直都没有任何的消息。

  虽然他仍然不愿意相信但却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的亲人们,极大可能是全都没了。

  一场浩劫过后,东京城中上百万人口,直接没有了七成以上。

  现在的东京城中,只有二三十万人口了。

  在那支从秦岭之上下来的军队核心部众之间,基本上都是与甘泉有着相似遭遇的人。

  他们都是张诚的心腹嫡系,

  他们都曾经是上四军中的一员,

  他们甚至都参于过荆王叛乱之时跟随张诚苦守宫城的那一战。

  然后,他们又跟着张诚一路转战到了陕西,直到在与西军的大战之中彻底失败。

  他们每个人都在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杀回东京,能回到故乡,能击败辽人,杀到中京,把辽人在东京做的事情,在中京他们也能做一遍。

  收拾起这些记录,甘泉又提起了笔。

  明天,他要去燕子矶的武校。

  武校的山长,兵部左侍郎杨万富邀请他去那里给学员们上一次课。

  甘诚当年可也是国子监下的武校出身。

  只不过他们那个时候的武校也就是一个名头而已,甘诚甚至一天都没有去过,只不过挂个名字在那里,好为升官奠定一个基础而已。

  但现在江宁的武校,明显是不同的。

  跟刘新打探了一下,那里现在居然有上千名学员,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从各支部队下来的基层军官。

  这可就不能糊弄了,因为下头坐着很多行家里手。

  要是讲错了,只怕人家能当场让自己下不来台。

  毕竟自己不是这里的人,他们可不会在意会不会得罪自己。

  而且,自己也不能跌了小张太尉的份儿啊!

  既然杨侍郎愿意给自己这个机会,那自己也要让这里的人看一看,他们这些一直坚持在对敌第一线战斗的勇士,可也不是吃干饭的,得好生给小张太尉长长脸才行。

  杨侍郎要自己专门讲讲敌后作战、山地作战这方面的经验,这正是自己所擅长的,这几年在秦岭之中,不就是干的这个吗?

  甘泉在驿馆之中奋笔疾书的时候,首辅公厅之中,萧诚也还在挑烛夜战,对于他来说,这只不过是工作之中的一个常态。

  在外界看来,他自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臣。

  但要当好一个权臣,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萧诚已经够放权的了,通过政改,六部三院等相关部衙,都已经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实权部门,各管一摊,各理其事,但仍然有无数的需要他亲自决断的事情,被书吏们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的案头之上来。

  伴随着三更梆子声敲响,萧诚也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这个点儿,他便要休息了,这是他给自己定的一个硬性的规矩。

  别看现在年轻,似乎熬夜不是什么事儿,可一旦年纪大了,问题肯定便会接锺而来。

  他萧诚,可是准备再当个几十年权臣的,万万不能把身体给弄垮了。

  “甘泉这些天来感觉如何?”看着一边也在揉着手腕子的刘新,萧诚笑问道。

  眼前这位,白天要陪着甘泉四处溜达,晚上又要回到这里陪着自己办公,可比自己要辛苦多了。

  “震惊,震惊,还是震惊!”刘新开心地笑起来:“当真如乡下老儿进京,目不遐接之余,便只余下震惊了。按着首辅您的吩咐,我带着他去看了我们最为得意的实力所在,让他真真切切地看到我们的强大。”

  “李淳是个靠不住的,但张子明,还是有底线的。但要让张子明彻底下定决心与我们完全站到一起,便要让他明白,只要跟着我们,胜利便是可期的。”萧诚道。

  “甘泉这些天,也提出了不少的要求,绝大部分都是要求我们提供各种各样的补给,但又对我们派出相应的官员一事,避而不谈,甚至表现出了抗拒,首辅,他们还是对我们有诫心啊!”刘新道。“承认朝廷,接受改编,否则我们如何能在以后做到如臂使指呢?”

  “一步一步来!”萧诚道:“现在李淳接受了我们改编吗?李世隆接收了我们改编吗?都没有。如果让张子明取代了李淳,这便是前进了一大步。”

  “耶律隆绪在大占上风之际,突然停下了前进的步伐,这里头只怕有文章啊!”刘新道。

  “当然有文章!”萧诚道:“辽国一直在竭力拉拢李淳,现在仍然如此,这一仗,只怕是又打又拉的套路了。”

  “这一次他们捉了李罡,岂不是成功的希望大增?”

  “李淳想与辽人勾结,有没有李罡都不重要。他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萧诚淡淡地道:“不过相比之下,现在我们有了张子明,局势反而比以前还要好一些。且再静观一段时间吧,知秋院,皇城司应当会有一些东西拿来让我们作出判断的。”

  第六百八十章:意外收获

  江宁府现在算是大宋的陪都。

  朝廷一直都是这么讲的。

  正儿八经的都城,自然还是在开封府的东京,北伐回去收复故都,也一直是江宁新宋对外宣传的口号之一。

  南方的人,或者对于北伐没有多少兴趣,

  但自家的首善之地,天子地域,竟然被人占领着,大家谁都脸上没光不是?

  甘泉在江宁过得很充实。

  他对于东京是很熟悉的,

  在江宁,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燕子矶上的武校规模,让他大为吃惊。

  竟然有多达一千余名学员的规模。

  当年在东京的时候,武学里,一般只有几十个人。

  而且燕子矶上的武库里,各种武器应有尽有,只消打开武库,将这此甲胄与武器分发给学员,立时便会多出一支训练有素而且精悍无比的军队。

  但江宁城中的萧诚,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么一支力量存在。

  或者说,这些人,本来就属于他。

  要担心的,反而是其他的人。

  说是这堂课只给那些从军队里选拔上来深造的基层军官们听的,了不起最多两百名学员,结果等甘泉到了时候,吓了一大跳。

  大礼堂中挤得满满当当,连过道之中都坐满了人,打眼看去,人数翻了一倍也不止。

  大礼堂是一个斜坡式的,越往后越高,后面的人,比在讲台之上讲课的人要高多了,这似乎是与礼法不合。

  要是皇帝来了,坐在这里,岂不是不像话?

  这个念头在甘泉脑壳里闪了一下,便倏忽又不见了。

  因为这样上课的好处,他马上就想到了。

  一堂课整整上了一个上午。

  倒不是甘泉准备了这么多的内容,而是因为在他的课上完之后的问答环节。

  甘泉事先知道有这么一个环节,也准备了相应的一些答案。

  只是他没有想到,最后这个环节,竟然发展成了辩论。

  提问异常犀利,

  有时候甚至对甘泉他们的做法直接提出了异议。

  甘泉当然不同意,

  他们在秦岭之中挣扎了几年,他今天所讲的所有案例,所有经验,可都是他们用弟兄们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岂是你坐在屋子里挖空心思想一想便自以为是的?

  如此一来,时间自然就长了。

  “甘将军可不要介意,首辅提倡要在学习之中进行这样的辩论,言之曰,真理越辩越明!”饭堂里,兵部左侍郎杨万福笑着对甘泉解释道:“而且好些不知天高地厚向将军发难的人,都是那些普通的学员,而不是那些从部队里选拔出来的学员,这一点你发现了吗?”

  “看到了!”甘泉笑道:“从部队里回来的,都有品级,都坐在礼堂的最前面,提问的人不少,但他们的提问,就很有水准了,很多都恰恰是当年我们与小张太尉困惑的问题。”

  杨万富点头道:“就是这样啊,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嘛!新的募兵法实施之后,很多富家子弟、官宦子弟都开始入伍,考入武学,自然是比直接去当兵要好上许多,所以啊,现在这里的竞争是相当激烈的,能考到燕子矶来的,都还是有点小本事的,只不过嘛,这些人基本上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

  “想当年,我们最开始也是这个样子的!”甘泉感慨地道:“直到自己也开始领兵打仗真刀实枪了,才知道什么叫做兵法之道存乎一心,这世间,用兵本来就没有一定之规啊!”

  “但军队,却必须是要一定之规的!”杨万富笑道。

  说话间,亲兵已经给两人端来了饭食。

  两个大盘子里各自装着四菜一汤,有荤有素。

  偌大的饭堂里,数个窗口前排着老长的队伍,人手一个大托盘,不过很显然是有区别的。

  只看了几眼,便看出级别越高,饭菜质量越好,种类也越多。

  “既然分出了级别,又为什么要在一起吃呢,这岂不是让士兵们看着心里不舒服?”甘泉有些不解地问道。

  “这能有什么不舒服的?”杨万富哈哈一笑:“这正好让那些小兵们存了一个向上的心思,想吃上这四菜一汤,那就得升官。在军队之中怎么升官?那自然是军功。甘将军,军队之中阶级森严,这一点可是相当重要的。”

  “这倒是!”

  “至于想吃好的,也不是不行!”杨万富又道:“燕子矶上,有一座对外的酒楼,所有人在休沐的时候,都可以去那里吃喝,想吃什么有什么,一顿用上几十贯钱,毛毛雨!”

  “这么贵?”甘泉瞪大了眼睛,当年在樊楼一顿饭,最多也就几十贯钱吧?

  “没钱的不会去,有钱的不在乎!”杨万富知着夹起一片溜肝尖,道:“军费也还是需要补充的吧,能赚一点是一点,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再说了,这家楼子,还真是颇有特色的。”

  甘泉哑然。

  外界都说首辅萧诚是一个搞钱相公,还真不假。

  这搞钱,都搞到武学生的头上了。

  自己面前这最好的四菜一汤,顶了天也就一百文的本钱而已,但那酒楼一顿饭,居然可以花上几十贯,啧啧!

  听杨万富的口气,去那里消费的人只怕还真不少。

  说句实话,到了江宁之后,甘泉发现,这里的官员,与当初东京的官员当真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走了几个衙门,很少看到有人慢条斯理的,说话办事都好像后头有人拿着鞭子赶着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不单是吏员们如此,官员们也是一样。

  就好像眼前的兵部左侍郎杨万富,已经是四品官了,但吃起饭来,却丝毫没有官员的模样,呼呼啦啦转眼之间便把面前的四菜一汤扫荡得干干净净,然后直接告诉甘泉,接下来他可以在燕子矶武校之中参观,游玩,而他呢,马上还有一样紧急公务要处理,所以就不能作陪了。

  说完了话,拱拱手,直接就跑了。

  甘泉当然也没有心思去游玩。

  他已经准备要回去了,但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

  比方说小张太尉叮嘱的要带一些好的种子回去。

  过去在山上,自然不用考虑太多的农事,但现在有了根据地,农业为本,农事就必须当成大事来抓了。

  江宁这边对于培育稻、麦等优良种子的事情,即便是他们在秦岭之中也有耳闻,这件事情甚至还是小皇帝亲自主持的。

  所以甘泉还准备去司农寺带上一些种子回去,这件事是首辅萧诚应允了的,但他还得上门去摧促落实。

  有时候上头应了的事情,下头不见得会马上给你办理好。

  毕竟这样的事情,你再去麻烦萧诚,那就太过分了。

  不过张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会在司农寺里碰到小皇帝赵安。

  要说在江宁他最不愿意碰到的是谁呢?

  无疑就是赵安。

  赵安是荆王赵哲的儿子。

  赵哲在东京政变失败之后除了这个小儿子跟着王柱逃亡之外,剩下的人,全都死光了。

  而赵哲失败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小张太尉带着数千麾下死守宫城,硬生生地挡住了赵哲部众的攻击,一直拖到了老张太尉归来。

  老张太尉归来之后迅速调集了上四军,使得赵哲的兵变彻底失败。

  如果不是老张小张两位太尉,说不定赵哲当初还真就成功了。

  小张太尉过去一直不肯表态承认江宁新宋,这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穿着草鞋,卷着裤腿,挽着袖子,手里还拿着一把青藤子的小皇帝看着叉手立在田边的甘泉,眼中闪过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神色,脸色也是变幻了好几次。

  东京事变,荆王出事的那时候,他还是个二岁的小娃娃,自然是不懂事也不记事的。

  但当年的事情,萧诚也一点儿没有瞒他。

  你要说不怨不恨,那也不可能。

  但你要真说怨真说恨,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大道理上面讲,小张老张两位太尉还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做错。

  反而是自己的父王,当年的事情,的的确确就是造反。

  “你跟小张太尉说,当年的事情,朕一点儿也没有怪他,他们父子两人并没有做错!”小皇帝的语气有些萧瑟,“张老太尉殁于国事,小张太尉又在秦岭之中坚持了这么些年,他们都是忠臣,能臣,接下来朕希望小张太尉能一直不忘初心,砥砺前行,成为首辅的好帮手,让咱们大宋能在与辽国的对峙之中获得胜利。”

  “末将一定将官家的话转述给太尉!”甘泉恭声道。

  “你来司农寺干什么?”

  “小张太尉希望我能带一些好种子回去。”甘泉道:“如今我们驻军于京兆府,小张太尉希望我们不但能自济自足,也能让京兆府的百姓们能吃得饱,穿得暖。”

  “有这个心思就是极好的。”小皇帝道:“稻、麦的种子多得是,吴博士,便是这红薯的苗子,也可以让他带回去一些。今年春耕已过,稻麦已经过了季节,但这红薯却还能栽种,几个月后,总也有些收成,到了明年,他们便也可以大规模地种植了。”

  被称作吴博士的老汉连声应是。

  再瞅了甘泉一眼,小皇帝却是拿着手里的青藤子,径自离去了。

  “甘将军,种子什么的,其实司农司早就接到了首辅那边的通知,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走的时候,自然会送到驿馆去!”吴博士道。

  “实在是不知道官家今日在这里!外头也没人知会一声!”甘泉小声解释道。

  “这倒没什么,咱们官家不喜欢大张旗鼓,不过你倒是也没有白来这一趟,这红薯啊,是我们今年刚刚培植出来的新作物,是首辅心心念念了好久才弄到的。你不知道,为了得到这些东西,整整一个船队啊,最后就回来了三条船!”吴博士道。

  “就是这吗?”甘泉指着脚下郁郁葱葱的绿植。

  “正是啊!”吴博士蹲了下来,手轻轻地抚过这些绿色的植株,就像是在抚摸他热恋中的情人。“这东西,浑身是宝啊。茎叶都能吃呢!而且是插栽的,你知道吗,将这些藤子剪成一截一截的,插到土里,它自己便能生根发芽了。刚刚官家带走的那一小捆,便能栽一亩地。”

  “他能结出个啥来?”

  “说出来吓死你!”吴博士道:“据首辅讲,这东西真要种好了,亩产能有上万斤!”

  甘泉的眼睛都直了,满满的都是不信,要不是听这吴博士说这话是萧诚说的,他直接会喷对方一脸唾沫星子。

  吹牛皮不嫌大是吧?

  “当然,首辅说了,要达到这样的产量,还需要很多年的培育,得育出最好的种子来才行,但是,但是即便是现在,一亩有个三四千斤的产量也是足足的!”吴博士道。

  听着对方如此笃定的说法,甘泉也有些激动了起来。

  在山上,他们可是饿怕了的。

  要是有这样好的作物,那当真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礼物。

  “真有?”

  “不知道,首辅说的!”吴博士道:“不过首辅向来不说假话。反正还过几个月,就能得到验证,今年我们只是育种,明年便能大规模地栽培,说句老实话,要不是小官家开口,你是休想从我们这里带走一片叶子的。”

  “能给我多少?”

  “给不了你多少,而且给你的,你回去之后,今年也只能育种!”吴博士道。

  “那是自然,如果真有这么高的产量,那我京兆府周边数十万百姓,就再无饥饿之虞了!”

  “也没这么快吧!”吴博士道:“总得好几年。这东西还有一个好处,不挑田啊,肥田他长得好,结得多,差田它也能结果子,只不过产量低一点而已,那些种不出稻子麦子的田,种它,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还请吴博士多给一点。”

  “我们就只有这么多,你也看到了!”吴博士指了指前这块地,道:“我还担心路途遥远,你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插栽不活了呢!就刚刚小官家带走的那么多,足够你回去种一亩地,到了明年,这一亩地的果实便可以培育出几十亩上百亩的苗子来了。后年,你们就可以大规模铺开种植了。甘将军,农事,需要时间,急不来的。”

  第六百八十一章:反击

  甘泉是在睡梦之中被叫醒的。

  明天他就要走了。

  白天的时候,他在首辅的带领之下,正式地晋见了小皇帝,并且呈上了小张太尉的奏折。

  这是赵安登基数年以来,张城第一次正式地向其表达了臣服之意。

  小官家程序化地表达了欣慰、勉励之意,当然,该封的官,那是绝然不会少的。

  小张太尉也正式成为了朝廷承认的太尉。

  而如甘泉这样的重要将领,基本上人人往上跳了一级,至于其他人,回头吏部、兵部会给一些空白的委任书,回去之后,他们可以自己往上填名字。

  该拿到的好处,不落一样,甚至还有富余。

  而对于江宁新宋的考察,甘泉也有了自己的定论。

  这是一个富有朝气蓬勃向上的政权,

  这是一个绝对有能力抗衡辽国,

  绝对有机会击败辽国的大宋。

  所以甘泉睡得很香。

  “出了什么事?”与刘新并辔向着皇宫方向狂奔的甘泉,满脸的疑惑之色。

  真要有什么军情大事,江宁朝廷也不至于叫上自己吧?

  莫不是小张太尉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一念及此,他的脑门子上不由得冒出汗珠来。

  “京兆府那边出了事吗?”他一连声的追问着。

  “别瞎想,是辽国人那边!”刘新道:“到了首辅那里,你自然便都知道了。”

  抵达首辅公厅,两人翻身下马的时候,便见到十数名官员从屋内走了出来,看他们的神色,一个个的都是满脸愤怒的模样,有的甚至边走边骂,显得极其恼火。

  这让甘泉有些迷惑,这些出来的人,基本上都是江宁朝廷里手握实权,位高权重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经过了大风大浪,属于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怎么现在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的失态呢?

  踏进公厅的时候,外头的更鼓声恰好敲响,

  已经是四更天了。

  萧诚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觉。

  “刚刚收到了一份情报!”没有任何的客套,萧诚指了指地面的椅子,示意甘泉坐下。

  “是辽人大规模入侵了吗?”甘泉道:“路上刘给事跟我说了是有关于辽人那边的。”

  “要是辽人入侵那就简单了!”萧诚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那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

  “那是?”

  “是关于太上皇的。”萧诚眯起了眼睛。

  “太上皇死了?”甘泉问道。

  赵琐都六十好几了,被辽人抓去关在五国城,听说那边的条件相当的不好,一个一辈子养尊处优的人,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蹬腿死了也没什么意外的。

  “要是死了就好了!”萧诚的脸阴沉得似乎要下雨:“说出来你都不敢信,咱们这位太上皇,居然要回来了!”

  “回来?”甘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看着萧诚,重复了一遍之才才蓦地跳了起来:“什么?回来?辽国人放他回来?”

  “辽国皇帝敕封其为宋王,居东京城,节制赵王、齐王、晋王。”萧诚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位新鲜出炉的宋王,已经于昨日在中京辞别了辽国承天皇太后、皇帝,正在数千皮室军的护送之下,一路往南来了。”

  “这不可能吧?”甘泉一脸的不敢置信之色:“这怎么可能?他,他是大宋的太上皇呢!”

  “我也觉得不可能!”萧诚一摊手:“这他娘的是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但这,却切切实实的发生了。不管是监察院还是皇城司,打探出来的情报,都是如此。”

  “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甘泉的手有些颤抖:“他,他这么做,如何对得起这些年来我们战死的那些兄弟?”

  “他想到的,只会是他自己!”萧诚道。

  “可他已经退位了,他不再是大宋的官家了。”甘泉突然道,“他只不过是一个老糊涂了的家伙,已经神智不清了。”

  萧诚一拍巴掌,却是笑了起来:“不错,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太上皇以前就身体不好嘛,要不然也不会退位让贤。现在又在五国城遭了几年的罪,必然是如此。辽国人恁不要脸,连一个垂垂老矣,活不过几年的老人也不放过,实在是不当人子,可恶之极!”

  “那,那位官家是个什么情况?”甘泉小声问道。

  “死了!”萧诚道。

  “总算还有一个是有骨气的!”甘泉松了一口气。“要是他来当这个宋王,我们才真是被动。”

  “什么叫有骨气?”一边的刘新冷笑:“听消息说,赵敬是被一直跟着他的师爷赵援给击杀的,而赵援杀他,就是因为赵敬居然也答应了当这个宋王。他们两父子,当真是父慈子孝,一对儿混蛋。”

  听着这些话,甘泉不由瞠目。

  萧诚却是摆手道:“不要胡说嘛,这些小道消息,听听则可。先皇明明是不甘受辽人摆布,不愿受这奇耻大辱,所以才以死明志的。这一点,必须要拿捏得稳稳的,接下来朝廷方面便是以此为基础来向天下发布讣告以及讨辽檄文。”

  甘泉连连点头:“正当如此!”

  说起来虽然这两位皇帝都太不像样子,可作为大宋的继承者,他们还得想法设法来为他们擦屁股,为他们裹上一层灿烂绚亮的锦绣袍子。那怕袍子里面的身体乌七八糟的满是脓疮。

  虽然憋屈,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否则真相当真传了出去,大宋军民的士气,只怕一下子就会跌到谷底的。

  气可鼓而不可泄。

  本来现在南方对于伐辽就有着许多不同的声音。

  要不是这两年来军方在前线屡战屡胜,而萧诚主持下的朝廷也经营得有声有色,百姓的生活总体来说较之先前还有了些许起色的话,只怕议和、投降之声,早就要占到上风了。

  “首辅,您今日急召我来?”甘泉问道。

  这些事情,通报自己也就罢了,特意地把自己找来,肯定还是有别的重要的事情的。

  “早先不太明白耶律隆绪的一系列动作,但现在与这个消息一联系起来,大致上也就能划出一个范围了!”萧诚道:“耶律隆绪只怕在打李淳的主意。”

  “您的意思是说,耶律隆绪想联合李淳?”甘泉一怔,但马上又明白了过来:“是啊,他在大胜之余,突然收手,而且他还俘虏了李淳的儿子李罡,这些,可都是谈判的条件!可是李淳,会与辽人勾结吗?”

  “如果让李淳向曲珍、柳全义这些人低头,他自然是不愿意的。”萧诚叹了一口气:“与这些人不同的是,李淳,还是要点脸面的。可是现在情况大不同了,他损兵折将,实力大减。秦风路上的部族众多,那些部族,可都是势力眼儿,有实力强,就跟你混,服你管,你要是实力一弱,他们脑后反骨,指不定立马就会弹出来了。而且现阶段,我相信耶律隆绪一定会另大力度在勾引秦风路上的那些部族。”

  “所以,李淳有着极大的可能投降!”甘泉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啊,这便是辽人这一招的阴险之处!”萧诚道:“李淳也可以说自己不是向辽人投降,自己只是听了太上皇的命令罢了。”

  “掩耳盗铃!”

  “只不过是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罢了!”萧诚道:“两边都有了台阶下不是吗?但这,无疑会开一个极坏的头。”

  “不能在半路之上袭击刺杀了他吗?”甘泉恶狠狠地道。

  “试过了!”一边的刘新没好气地道:“狗日的校事府,把这件事当成了勾引我们谍子的一个陷阱,一路之上,我们没了近一百名优秀的谍探,都是想去刺杀赵琐而落入了对手的陷阱没的。”

  “外头有数千皮室军精锐,内里还有校事府的那些家伙,刺杀,基本上不可能。这件事情,已经叫停了。”萧诚摇头道:“这件事,只能从政治上来解决。好在赵琐的身体当真不怎么样,他应当也是挺不了多久,如果他死了,那我们便又能轻松一些。”

  甘泉点头:“首辅需要我们做什么?”

  “耶律隆绪应当也会去拉拢小张太尉的!”萧诚道。

  “我们太尉绝不会与李淳之辈同流合污的!”甘泉肯定地道。

  “这一点,我相信小张太尉,但是甘将军,我需要小张太尉想办法杀掉李淳,掌握秦凤路!”萧诚道:“李淳对我们的了解很深,一旦他决定投奔辽国的话,那我们想要刺杀他,也是基本上没戏的。这个时候,有机会杀他的人,就那么几个了,而小张太尉,无疑是其中一个。”

  “我们虽然现在占了京兆府,但实力比起李淳来说,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甘泉犹豫地道:“首辅,我们哪里有机会击败李淳并杀死他呢?”

  “先虚以委蛇!”萧诚道:“在耶律隆绪看来,小张太尉这些年来,从来没有承认过江宁新宋,这便是一个值得大力拉拢的信号。现在咱们的官家,是荆王之后,而荆王之死,与小张太尉可是脱不开关系的。”

  听到这里,甘泉脸色不由一变。

  “而赵琐,又与小张太尉有着香火之情,当年赵琐可是对小张太尉赞不绝口,小张太尉一飞冲天,也正是因为赵琐的破格提拔!”萧诚接着道:“而且,老张太尉死于我大哥萧定之手,说起来小张太尉与我们萧家可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因此,在耶律隆绪看来,小张太尉指不定还比李淳更具备拉拢价值。”

  “然后呢?”

  “李淳为了增大自己在辽人那里的份量,必然也会选择与小张太尉联合的!”萧诚深吸了一口气,“这便给了小张太尉一击必杀的机会。”

  “可这也是虎口拔牙!”甘泉的声音有些发抖:“李淳那人我见过,极其谨慎的一个人。”

  “你说得不错,所以,你把我的意思带给小张太尉,至于具体怎么做,让他自己决定吧!”萧诚道:“对了,我们在原定的那些援助物资之上,增加了两千枚手炮。”

  “手炮?两千枚?”甘泉的脑子里想起了那个黑黝黝的铁疙瘩。

  “是的。最新式的手炮,连江宁守备军也还没有装备,我们的仓库里,仅有的两千枚手炮!”刘新道。

  甘泉走了,张城到底要怎么决择,还需要由时间来验证。

  不过萧诚相信,以他对张子明的了解,此人绝不会是一个愿意向辽人屈膝的家伙。

  如果他不悄悄地派甘泉来自己这里,自己或者还要犹豫,可既然甘泉来了,就说明张子明真是成熟了。

  这件事情,只有交给他,也只有他才能做好。

  “你样三兄妹,可真是能整事情!”替萧诚盛了一碗饭,江映雪摇头道:“当年看三妹,是怎么也想不出,她会变成如今如此犀利而胡辛辣得!”

  “你要是处在她的位置,估计不会比她差!”萧诚道。

  “得,那您可高抬我了,我还真比上她,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江映雪叹道:“三妹这一招,打到了你的七寸了吧?”

  “差了一点点意思!”萧诚哈哈一笑:“她要是还慷慨一点,直接说恢复了赵琐的皇帝位置,归还大宋的领土,以后宋辽两国,永为兄弟之邦,那才是真让我一筹莫展了。如此一来,咱们内部的那些绥靖派可就要跳得欢了。现在这个宋王算啥意思啊?儿皇帝?咱们江宁治下,但凡还有点骨气的宋人,只怕都不会接受吧?那个家伙现在要是敢跳出来说我们同意,马上就会被群殴至死,终究还是小家子气一些!”

  “她即便想这么做,辽国内部也不会同意吧?”江映雪笑道。“耶律隆绪不就是帝党吗?与她素来不对路的。”

  “既然做得是一锅夹生饭,便给了我反击的机会!”萧诚笑道:“接下来我会大张旗鼓给先皇赵敬办一场无以伦比的国葬!”

  “赵琐会气得吐血吗?”

  “最好吐死!”

  第六百八十二章:小心思

  看着丈夫将碗里的肉汤淋在半碗饭里狼吞虎咽的模样,江映雪不由轻笑了起来。

  “怎么还饿着你了?你公厅那边,不是有专门的小食堂供应的吗?”

  “只是很久没有吃着你做的饭了,这是家的味道,夫人的味道!”萧诚哈哈一笑,土味情话倒是张口就来。

  江映雪脸顿时红了。

  她比萧诚还要大上四岁,但三十大几的人,却是保养得极好,皮肤白嫩,吹弹可破,便是二八少女碰上她,只怕也要自愧不如的。

  平素她自然是不可能做饭的,也只有萧诚偶尔在家里吃上一顿的时候,她才会洗手作羹汤。

  “我做的饭,比起你可差得太远了!”

  “等有空的时候,我做给你吃!”萧诚笑着捡起盘子里的热帕子,擦了擦嘴,道:“近段时间,太忙了。”

  “哪里敢劳动你的大驾!”江映雪道:“你又有什么时候能清闲得下来呢?我看只会越来越忙吧!”

  萧诚吐出一口气,“都不安分呐!对了,忘了跟你说一件事,萧靖要过来了,他们人已经到了荆湖,大概还要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抵达江宁了。”

  “你那位大夏王世子的侄子啊?”江映雪道:“怎么突然就说要过来了?”

  “探亲嘛!”萧诚笑道:“十好几年没见过我这个二叔,你这个二婶了,过来看看不行吗?”

  “你信?”江映雪一挑眉:“这个时候过来,大哥是在担心什么吧?”

  “还是你聪明!”萧诚道:“现在西军那边,独立建国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啊!张元也好,还有这一次也来了的拓拔扬威也罢,他们都是举双手赞成的。这一次大哥让靖儿也过来,只怕连靖儿也是赞成的吧!”

  “这个自然。要是大哥当了皇帝,他可就是现成的太子!”江映雪笑道:“他当然也赞成了,大哥是想让你劝劝他!”

  “或者是想让我吓吓他!”萧诚没好气地道:“皇帝这个位子,就是个火山口,谁坐在上面,谁烫屁股,一个不好,就会被崩得死无全尸。瞅瞅想当皇帝的赵哲,烧成了一把灰,再想想当了皇帝的赵敬,被抓去当了好几年俘虏放了好几年的羊,末了还被一刀子捅了一个透心凉。”

  “你咋不说说太祖太宗他们的风光呢?其实我有些不明白,以你们萧家如今的力量,这似乎也不算什么吧?”

  “你想太多了!”萧诚摇头道:“我现在有如此威势,是站在大宋这个舞台上的,别看我身为首辅,但做事的艰难,别人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再说说三妹,说起来她一言九鼎,但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她是承天皇太后,要是没有这个身份,你觉得她还有现在的威风?”

  “军队,其实有战斗力的军队,不都听你的吗?”江映雪压低了声音。

  萧诚笑了起来。

  “我要是自己想当皇帝了,你觉得王柱会听我的吗?他可是一路背着小皇帝从东京逃过来的!高迎祥会听我的?人家可曾经是大理国的太子殿下,虽然他爹也是篡位的,但怎么说也当了好几天皇帝呢!吕文焕会听我的?只怕他马上就会拿刀子跟我开干吧!嗯,锤子一定会听我的,但你觉得锤子能做什么呢?”

  江映雪不由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武将如此,文官就不由说了吧!”萧诚道:“我所有的能耐,都是在大宋这个平台之上施展出来的,很多人都说我白手起家,折腾出了贵州路,打下了云南路,可他们忘了,当初我到黔州的时候,脑袋上可是顶着黔州签判的官帽子,身上还有着三司使家公子的光环。”

  “你这么一说,三妹在辽国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吧?”

  “当然!”萧诚点头道:“在辽国,真能称得上他心腹的,或者只有耶律敏吧!其余的如耶律珍、耶律环那样的都压根儿不算。三妹这两年有些急功近利了,估计她是想趁着这几年她还能绝对地掌控局势,想集中力量与我一较高下吧!”

  “是这样吗?”

  “估计应当是这样的!”萧诚接着道:“按照辽国的习俗,十六岁,天子就可以大婚,面在婚之后,太后就应当归政。辽国那边的帝党已经为耶律贤觅了一位萧氏姑娘了,这已经是摆明了车马了。两三年以后,辽国那边,内部纷争必然会再起。”

  “这么说,只要撑过这两三年,我们便会有足够的时间了!”

  “所以我现在的总体战略,就是一个字,守!”萧诚道:“王柱也好,高迎祥也动,他们都想在今年夺回东京城,全被我压下去了。夺回来干什么?开封那地儿,易攻难守,真要夺回来了,就不得不拼命去守,那就是一个血肉磨盘,守哪里,不知要葬送我多少英雄儿郎呢!”

  “所以还不如不夺回来!”江映雪明白这个道理。东京城,可是大宋的故都,打回东京去,可是萧诚的口号之一。

  一旦打了回去,拿回了东京城,如果守不住,又丢了,那在政治上的影响可就大了。至少会让北伐部受到沉重的打击。

  而在东京那般的地形之下与辽国人一较高下的话,同在的江宁新宋,还真不是对手。

  至少是很不划算的一件事情。

  人家是亿万富翁,损失个千儿八百万的,不算啥。

  你本来就只是个千万富翁,也损失上千儿八百万的,可不就破产了吗?

  “你这个妹子,可真不省心!”江映雪道。

  “她就卯着劲儿想要击败我呢!”萧诚没好气地道:“教了个白眼儿狼出来。”

  江映雪叹道:“我们很难想象她这些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有了这些经历,也难怪她想要站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击败她曾经最崇拜的人,只不过是她想要做的事情的第一步吧?她以前最崇拜的人,可是武曌。”

  萧诚目光一闪,只是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看起来这两三年一定很难熬,西军那边,现在又是这么一个状况!”江映雪皱眉道。

  “不能指望他们更多了!”萧诚道:“大哥替我拖住了耶律敏集团,还把西京道的耶律环集团也拖住了一半的力量,已经对我们帮助很大了。”

  “大哥能完全镇得住西军吗?”

  “这不是镇不镇得住的问题,而是一个内部能不能协同一致的问题!要是西军内部出现了问题,那么他们就会顶不住辽人的进攻了。大哥派拓拔扬威他们过来,也正是这个原因所在。”萧诚道:“所以接下来,我们要让西军感受到的不仅是我们武力上的强大,还需要从经济上经予他们更多的支持,要让他们明白跟从我们,才能得到更多的更好的回报。”

  江映雪突然明白了过来:“所以,你需要把李淳拉下马!张城如果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我们就能完全与西军连成一个整体了。如此一来,便连益州路上的李世隆也必然难以独善其身,除了向江宁屈膝之外,再也无法保持如今超然事外看好戏的状态。”

  “有这个考量!”萧诚道:“只不过我这样谋划,也是基于李淳自己持身不严,如果他这一次不与辽人妥协,不向东京称臣,我自然也就没有理由下手。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兴冲冲地往上撞,怪得谁来?”

  “看起来,还真是所有的事情,都是牵一而发动全身呢!”江映雪叹道:“太复杂了,我的脑袋瓜子根本就装不下这许多事情,光是听你说,我脑袋都嗡嗡的了。”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萧诚笑着给她来了一记摸头杀:“商业联合会在你的操持之下,如今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大了,今年第一季度的财税收入已经超过了三千万两,其中商税贡献了足足六成。”

  “我也就这点子本事了。”江映雪却是有些不高兴:“做其它的事情,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是在那里受了气?在江宁,还有人敢给你气受吗?”萧诚有些惊讶。

  “还不是女子学校的事情!”江映雪叹道:“从今年初便开始筹办,到现在能招到的学生,基本上都来自商贾之家,官宦人家的女儿,没有一个送来的,普通百姓之家,也没有人肯送女儿过来进学。”

  “这件事情,慢慢来,急不得!”萧诚道:“官宦人家的女儿,自然是有家学的,岂肯让自家女儿抛头露面?普通人家的女儿,有那么大的时候,便要帮着家里做活儿赚钱了,岂有闲钱闲时间送到你的女学去?也只有商贾之家,有钱,也不太在乎颜面,能给你捧场,他们就觉得赚回来了,其实自家女儿能学到什么东西,他们压根儿就是不在乎的。他们在乎的,其实是他们家的女儿能喊你一声先生罢了。”

  “我可是请了最好的先生。”江映雪气鼓鼓地道:“二郎,先可说好了,将来等这些人毕业的时候,你可得为她们安排好,这些人有了一个好的出路,以后自然也就不愁没人来了。特别是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儿,看到这些榜样,肯定便会踊跃了。”

  “观念的改变需要很长时间的熏陶,不可能一蹴而就。”萧诚道:“慢慢来,不着急。有才能的人便如锥处囊中,终究会脱颖而出。”

  “这只是针对男子吧,有才能的女子也不少,但能出头的又有几个?正如你所言,没有那个平台,她们最终也只能是被埋没!”

  “你那个女校的学生想要尽快地如你所愿出来崭露头角的话,我建议你不妨先开医科,把别的科目先放一放!”萧诚建议道:“大宋缺医师,别说是好的医师,便是普通医师,也少得可怜。那怕就是会一鳞半爪的医师都不够,而能给女子看病的医师就更少了。好多女子生了病,基本上靠熬,熬过去是生,熬不过便是命,所以,你不妨从这个方面着手。”

  “这倒是个办法!”江映雪沉吟道。

  “一旦大家看到了女子开始工作而且还做得很好的时候,一些偏见,自然就会慢慢地被摒弃了。”

  “好倒是好,可是培养一个医师何其难也!”想到这一点,江映雪又有些颓唐起来。

  “你要做的是千秋万代的事情,何必在意眼前的利益呢!不是说功成不必在我吗?”萧诚笑道。

  “话是这么说!”江映雪叹道:“只是如果能看到实际的成效,心里总是更宽慰的。二郎,到时候这些女医师,可以为官吗?”

  “如果你培养出来了,也未尝不可,不过即便是现在,咱们大宋的太医局也是有一套严格的考核制度的。如果是女子去考,只怕太医局的那些官员出的题会更难一些吧,不过到时候只要你能考出来,我就能支持给他们相应的官位!”

  “好!一言为定。”

  “我怎么觉得你有什么诡计呢?”

  “安初雨!”江映雪说出了一个名字。

  萧诚恍然大悟:“她愿意去太医局考试?她可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好多太医她都不放在眼里的。”

  “我去跟她说!”江映雪笑道:“这是一个让女子能够走出家门的机会,她那样的人,应该鼎立支持才是。我就想看看,你说了这个话,而后安初雨出现在这些太医局的官员们面前的时候,他们脸上是个什么颜色?是让过呢,还是不让过呢?”

  听着江映雪得意的笑声,萧诚不由得连连摇头,心里也不由得可怜起太医局的那些官员们了。安初雨是个女的,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

  属于功成名就的那一类人。

  这位可不仅仅是女科之上出类拔萃,而是一位全科医生,而且医术在江宁可谓是独树一帜,出了名的医科圣手。

  大宋在东京的那些名医,早就被自家三妹一扫而空了。

  现在的太医局的那些人,在安初雨的面前,可傲不起来。

  这样的一个人,愿意去考试,愿意从一个最低级的太医局的医师开始做起,也真是难为江映雪是怎么说服此人的了。

  “你这点小心思啊,都用到你丈夫身上了,得,算我上你当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回去的正是时候

  对于萧诚来说,他当然是希望女子也能够大规模的出来做事的。

  现在大宋,需要出来帮着家里谋生活的女子其实并不少,但这些人,基本上都集中在底层,从事着最基本的,也是最简单的一些工作。

  而那些真正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上层家庭的女子,又不可能被允许出来工作。

  她们要是出来工作,会被家庭视为一种耻辱。

  琴棋书画、刺绣裁衣成为她们的日常,而婚后便是一个当家主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打理着一家老小的日常起居。

  像安初雨那样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医道圣手,当真是少得可怜。

  江映雪从年轻时候起,就独挡一面,从一家小小的香料铺子的老板,变成了垄断全大宋香料市场的大人,而后又一步步地变成了大宋商业联合会的名誉会长。虽然说这背后离不开萧诚的运筹帷幄和谋算,但江映雪本人的能力,也不容小觑。

  这样的一个女了,自然也是不甘寂寞的。

  再加上与萧诚在一起,在对方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下意识的也便认为,女子为什么就不能出来顶上半边天呢?

  江映雪认识的很多女子当中,并不乏惊才绝艳之辈,可她们却因为世俗之偏见,只能把自己圈禁在小小的闺阁之中不能伸长志气。

  这些女子如果能出来做事,必然能让一大批男子汗颜无地的。

  可惜即便她是首辅的当家大娘子,也无法更易这世俗之力。

  即便是萧诚,也只能说慢慢来。

  慢慢来就慢慢来,所以江映雪便在江宁办了这么一家女校。

  别的地方一时难以撬开门缝,但医师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好的医师总是缺的。

  而且医师无疑也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只要在这方面做得好了,谁还敢说女子就该呆在闺阁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真还有人敢这么说,自己便能发动那些需要医师的病人去把这个人捶成渣渣。

  当然,这所女校,还教授算学等一些实用性的东西,过上一两年,当这些女子开始出现在税务总署这样的衙门里头的时候,想来便能让人重新审视女子的作用了。

  税务总署的署长鲁泽一直在发愁人手不够用,当时候这批既精通算学,又精通大宋税务细则的女子,保管让他喜笑颜开。

  这一批招收来的女子学员中,有相当一批,便是江映雪为税务总署量身定做的。

  这也是她与鲁泽商量之后的结果。

  这些人暂时不需要什么名份,只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吏进入税务总署。

  对于鲁泽来说,一来可以缓解他的用人之痛,二来又可以讨好一下首辅的当家大娘子,可谓是一举两得。

  首辅家的当家大娘子,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当家大娘子。

  别的人不知道,出身黔州司户参军的鲁泽能不知道江映雪的能耐吗?

  巴结好了江映雪,即便将业当干这个税务总署的署长了,辞官归家,江映雪一句话,也能让自己再谋一个日进斗金的好位子。

  商业联合会的名誉会长,在江映雪的面前,可不仅仅是一个名誉呢!

  而且这件事情,鲁泽也试探过首辅。

  似乎首辅对于使用女子并不反感。

  这便心中有底了。

  当下,只要首辅不反对的事情,便可以干嘛。

  江映雪悄无声息地开始做着这些事情。

  一间专门教授医学和算学的女子学馆在江宁开张了。

  除了这家学馆的女先生跑到太医局要求参加太医局的医师考试而引发了一番轰动之外,便再也没翻起什么浪花。

  安初雨那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她既然去了,要求了,太医局的几位医正紧急商量了一番之后,倒也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没有让安初雨考试,而是直接联名请求朝廷直接授予安初雨医正的衔头。

  而萧诚嘛,自然是乐得顺水推舟。太医局那边的报告一打上来,他立即就批复同意了。

  因为安初雨,倒是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女儿,终于来女校上课了。

  毕竟家里要是有个懂医的女子,很多事情也就不必麻烦外头人了。

  不管这些人打得什么主意,江映雪都是来者不拒。

  只要你肯来学。

  你还当真以为这家学馆只教这些东西吗?

  过上两年,这些女子翅膀一硬,背后又有着江映雪这样的人物撑腰,要去哪里,只怕她的家庭就管不了啦!

  江映雪就是这样打算的。

  为此,她甚至准备不惜有一些小手段。

  一个在商海里厮杀了那么多年的女强人,岂会真如外人所看到的那样,是个无害的乖乖小白兔吗?

  想当年萧诚还在东京的时候,江映雪可就独自一人下江南,替萧诚在江南开始进行商业布局了呢!

  软的硬的,光明的阴暗的,江映雪又有哪样不精通的呢!

  这个世上,唯一能够管得住她的,也就只有她的丈夫了。

  当她的丈夫也支持她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基本上就可以撒欢儿了!

  对于萧诚来说,这些事情,不过是一些小事。

  江映雪喜欢做便去做。

  做成了,他多了一些可用的人才。

  做不成,也无伤大雅。

  此时他的目光,正关注着京兆府,关注着秦凤路。

  知秋院和皇城司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两个地方之后,情报便源源不绝地汇集而来。

  果然不出江宁方面的预料,耶律隆绪开始了对李淳的拉拢。

  隆律隆绪不加掩饰地开始了他的行动。

  辽人的特使带着他们在华州之战中捉到的重量级俘虏李罡,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李淳的地盘。

  你说这是招揽也好,还是离间也罢,

  总之,耶律隆绪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便将李淳彻底架在了火上烤。

  而且是烤得滋滋冒油的那一种。

  而张城那边,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耶律隆绪到底派了人去找了张城没有,并没有人知道。

  对两个不同的人,耶律隆绪采用了完全不同的两种做法。

  而这一切,对于刚刚踏入京兆府地界的甘泉来说,都还是未知。

  他不知道张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当然在他看来,小张太尉绝无可能与辽人妥协。

  而他,这一次带回来了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但能不能做,怎么去做,还需要小张太尉自己来决择。

  正如萧诚所言,江宁方面绝不强迫。

  甘泉很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兆府。

  时局的变化,总是快得让人应接不遐。

  但有时候,你越想快,反而就越快不了。

  就像现在,甘泉一行人等,便碰到了强盗。

  在自家的地盘之上碰到了打劫的强盗,听起来很可笑,但却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了甘泉的眼前。

  这些强盗自然不是普通的强盗。

  任何一个稍有点心眼儿的,都不会把心思放到这样一支有着数百士卒护送的车队之上。

  就算这车队押运着天下最珍贵的宝藏也是如此。

  必竟,人首先得要活着。

  所以这群强盗自然不是一般人。

  他们的人数不少,大约在四百人的样子,而且清一色的都是骑兵。

  甘泉只不过是瞟了他们一眼,便认出了这些人,都是来自秦凤路上的部族骑兵。

  只不过看他们的打扮、旗号等细节,便能进一步猜到这些人,肯定是李罡被耶律隆绪打垮之后,溃逃掉的那些散兵游勇,现在聚集在一起横行罢了。

  看着那些人马上挂的,身上穿的,以及这些天来一路走过的那些残破的村镇,甘泉已经是心生杀意了。

  虽然这些押运的兵马,都不是甘泉的部下,跟着甘泉去江宁的,不过十余名心腹而已。这些押运的军将,都来自江宁守备军。

  这是一支连辽国皮室军、属珊军都不放在眼中的强悍军队。

  萧诚派他们过来,也是想张城一旦想做些什么的时候,这些人能最大程度的发挥作用。

  一路行来,便是甘泉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官兵的整体素质,便是他们最精锐的属下也无法相比。

  萧诚从十余年前就开始打造的这支由韩锬统帅的亲军,当之无愧的该当是天下第一军。

  车队不用甘泉招呼,在这些骑兵强盗出现的第一时间开始,便已经娴熟的将马车围成了一个圆阵。

  一百人原本负责赶车的,牵马的兵丁用极短的时间便完成了着甲、持兵、上弩等工作,然后静静地宁在了车阵之内,那些马匹则被圈在了车阵最中央。

  而另外两百骑兵,则默默地组成了攻击阵容。

  领头的军官,把目光看向甘泉。

  他接到的命令,便是听从甘泉的指挥。

  初来乍到的他们,并不能分辩眼前这些人是谁,只能知晓,这些家伙绝不会是朋友。

  “不必留手!”甘泉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低声道。

  小张太尉准备要好生地经营京兆府呢,你们这些王八蛋便在这里烧杀抢掠,留下一地荒芜让小张太尉怎么办?

  既然撞到了你爷爷手里,那就都别活了。

  领头的军官听到甘泉的命令,嘴巴一咧笑开了花。

  “不留活口!”他咣当一声拿下了面甲,一提马缰,向前冲了出去。

  二百骑卒,十人一组,一队接着一队向前冲了出去。

  留在原地没动的甘泉听得一楞一楞的,自己的命令是不必留手,可不是说的不留活口。

  是自己口音太重了?

  所以这家伙听错了?

  击败对手和不留活口,难度可是天壤之别好不好?

  然后甘泉就见识到了这一支曾经击败了萧博以及耶律大树的辽国骑兵并将分们的脑袋砍下来做成京观的队伍是如何的强悍与不讲理。

  只有两百骑兵,在第一击连绵不断地打击之后,旋即便分成了一小队一小队的开始围剿。

  他们只有对方一半人,但却试图将对方全部包围。

  如果是步兵,这一点自然是很难做到,但对于骑兵来说,快速地穿插和切割之后,他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这一点。

  秦凤路上的部族骑兵打顺风仗凶悍无比,打逆风仗就烂得一逼的特点顿时表露无遗。

  都想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结果,就是被对手一队接着一队的歼灭在当地。

  等到他们彻底反应过来对手根本就没有打算让他们活,才想起来要联手拼死一搏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从头到尾,那一百名负责看守马车的人,都没有参加战斗。

  而近四百名马匪被歼灭,只不过用了半个时辰而已。

  四百马匪,全亡。

  还没有死的,也正在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补刀。

  而这支江宁守备军则阵亡零人,伤四十六。其中重伤六,轻伤四十。

  这恐怖的交换比,让甘泉彻底沉默了下来,也让他的部下们都露出了惊恐之色。

  真他妈的不是人!

  甘泉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他们还没有动用手炮呢!

  “甘将军,幸不侮命,全歼对手!”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军官,叉手复命。

  甘泉只能干笑几声,冲着对方竖起了大拇指。

  的确无话可说。

  这便是对方的实力。

  杀人然后摸尸,再剥甲,最后将尸体堆集在一起,盖上柴草,一把火点燃,几百个曾经意气风发呼啸来去的家伙便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人世间。

  而向京兆府出发的队伍里,则多出了数百匹战马。

  甘泉算好了时候,一路紧走慢赶的,在一个漆黑无月的夜晚,抵达了京兆府城的南门。

  早就有人等在了那里,打开了城门,引导着他们走进了事先准备好的营地。

  “耶律隆绪的使者在城里,李淳的使者也在城里!”来迎接甘泉的一名将领低声道。

  “果然如此!”甘泉低骂了一声。“小张太尉呢,我要见他。”

  “小张太尉也正在等你回来!”来人道。

  甘泉一去一来,差不多三个月,却赫然发现小张太尉竟然憔悴多了,那模样,看得甘泉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等你回来了!”张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希望你给我带来的是好消息。”

  现在他的状况,真是不容乐观。

  李淳,耶律隆绪,两路兵马逼宫。

  他已经被逼得站到了悬崖之上。

  第六百八十四章:秦王一般很短命

  李淳一直都不觉得江宁新宋能够顶得住辽国的全力猛攻。

  别看现在他们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但他们面对的,都是赵、齐方面的军队,偶有辽国军队,也不过是小规模的出击。

  一旦辽国的宫分军、皮室军、属珊军这些精锐全力出击的话,江宁当真挡得住?

  所以他对于江宁方面,一向都是阴奉阳违。

  名义上他遵从于那里的号令,但实则上在秦凤路上,却是另搞一套。

  像在南方已经大规模铺开的募军法、青苗法等等,秦凤路上的普通百姓甚至都不知道。

  李淳最大的梦想,就是像萧定萧长卿那样,独霸一方,逍遥自在。

  当然,秦凤路的地盘还是小了一点,也穷了一点,所以他将目光投诸到了陕西路,而拉拢张城也是其计划中的一环。

  张城有着很高的声望。

  父子两代积聚起来的声望,还是颇为可观的。

  但他的实力又很弱,几千人的可战之兵,还没有放在李淳的眼中。

  更妙的是,张城与萧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这便让自己能够放心大胆地与其合作。

  起初李淳的一切计划都很顺利,张城拿下了京兆府周边,而秦凤路兵马则凶猛突进,连下数州郡之地。

  可是变故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李淳一直惧怕的辽人当真出现了。

  一出现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上万秦凤路精锐被辽人给打得丢盔卸甲,连儿子也当了俘虏。

  正自惶惶不可终日之际,转机却也就此出现。

  耶律隆绪的使者带来的提议,让李淳又惊又喜。

  李淳属于那种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家伙,心里已经无比想向辽人投降了,却又害怕煌煌史书日后对自己口诛笔伐,来一个遗臭万年。

  但太上皇赵琐的出现,解决了他所有的烦恼。

  我不是投降辽人啊!

  我是回归去侍奉我们大宋的皇上啊!

  辽人巴巴地把赵琐弄回来当这个劳什子的宋王,如果没有几个有份量的人捧场,岂不是显得太过寒酸没意思?

  而自己,就是这个够份量的捧场的人啊!

  耶律隆绪答应了把陕西路也划给自己的要求。

  只不过被柳全义占去的那些地方,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但被西军占领的几个州郡,却是可以拿回来的。

  现在西军的主力,全都在西部边境与耶律敏的兵马对峙,正是自己去捡便宜的好机会。

  至于张城,说了把京兆府给他,就把京兆府给他,只不过当京兆府的周边,都是自己的地盘和心腹的时候,张城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

  “小张太尉,江宁那个什么小官家,也不知是萧二郎从哪里捡来的一个西贝货,如今也居然堂而皇之的坐在上头想要让我们去参拜!我呸!”李淳道:“如今太上皇归来,正是你我前去报效的好时候。太上皇手里头没人啊,我们这一切,必然会被太上皇引为心腹股肱。”

  “那倒是!”张城淡淡地道。

  “兄弟,你的好机会来了!”李淳有些艳羡地道:“你与太上皇可是有情谊的,当年荆王兵变,如果不是你率三千宫卫死守宫城,荆王说不定就得手了。哈哈,单凭这一点,太上皇也必然对你另眼相看啊!”

  “多年不见,也不知太上皇如今怎么样了?”

  “用不了多久,咱们便要去开封晋见太上皇,到时候自然明了!”李淳笑盈盈地道。

  “李安抚使,江宁那个小官家,如果真是荆王之子呢?”张城突然问道。

  李淳哈哈大笑,拍着张城的肩膀道:“是假的,最好,如果是真的,我无所谓,但兄弟,你的麻烦可就大了。荆王之死,只怕有一半要算在你的头上吧?宫城之前,举火自焚,你说江宁那位小官家,要真是荆王幼子的话,会不会恨死你了?”

  张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自然。”

  “所以,咱们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我们二人合力,先牢牢地将秦凤路、陕西路握在手中,然后再慢慢地往外扩张,张兄弟一身才干,可不能埋没了。”李淳道。

  张城不置可否地一笑:“接下来怎么安排?”

  “接下来我们便是作好准备,太上皇大低还要一个月的时间抵达东京,我们呢,也便整军准备北上,到时候去为太上皇的归来摇旗呐喊!”李淳道。

  “那好,我就等着安抚使的召唤了!”张城站了起来,叉手行礼告辞。

  李淳从来没有怀疑过张城会有什么其它心思。

  在他看来,张城现在就是一个极其尴尬的家伙,与江宁那边,根本就没有和好的余地。

  他干死了江宁小皇帝的老子,

  他自己的老子被萧家老大给干掉了。

  而萧家老二,现在正是江宁新宋朝廷的当政首辅,

  他张诚,那里有生路?

  所以,这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个合作伙伴啊!

  现在姑且算是合作伙伴吧,以后,就是自己最得力的下属,最凶悍的部下。

  一想到可以驱使张城这样的人为自己作马前卒,李淳便不由得极是开心。

  “四月初八,大军誓师北上!”张城的眼里闪烁着丝丝寒光:“我要当着所有人的命,宰了这个叛徒,用他的血,来警告那些三心二意者,叛变,便意味着死亡!”

  甘泉担心地道:“太尉,到时候誓师之后,周围全部是他们的人,您一人深入虎穴,焉有得手之理?即便得手了,又如何脱身?”

  “何必脱身?”张城冷笑道:“一群蝇营狗苟之辈,我岂将他们放在眼里。到时候,我会控制住那些头面人物,但外头的李淳的嫡系部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必然是要与他们战一场的。迅速地歼灭他们,也能有效地震慑那些部族兵马。”

  “我想,这便是萧首辅给我们两千枚手炮的意思吧?”甘泉撮着牙花子:“这位首辅,连您想做什么都算到了吗?所以特地给了这些东西?”

  “萧二郎向来都是这样神神叼叼的。给你这些东西,一来当然是让我能够顺利得手,控制住这片区域,二来,又何尝不是警告我们呢?甘泉,火药武器这些年来的发展,让人惊心,再往后,只怕就没有什么勇冠三军的武将了,你再厉害,一枚手炮便能送你上西天!那些青铜火炮,你看了觉得如何?”

  “破城毁墙,易如翻掌!”甘泉叹道:“更有一种名为开花弹,专门针对步兵冲锋,一枚这样的开花弹炸开,便有几十上百枚铁钉、铁片飞出,杀人破甲,轻而易举。一炮下去,丈许之内,再无遗类!”

  “战争,正在慢慢地改变模式。”张城道:“也许,我们这一辈人,将是刀枪剑戟弓羽最后的闪亮之点了。”

  两人感叹了一阵子,张城才接着道:“杀李淳,不难,杀完他控制住这些乌合之众,也不难,难就难在风雨过后的善后了。”

  “我有些担心江宁方面承诺的牵制耶律隆绪的事情,要是他们想要借刀杀人,我们可就惨了!”甘泉有些担心。

  张城哧笑道:“萧二郎不是这样的人,另外,真想借刀把我们砍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那陕西路、秦风路就会完全乱套,只会便宜辽国人趁机拿下这两地,那耶律隆绪只怕睡着了都要笑醒,你觉得萧二郎有这么蠢?”

  甘泉哈哈一笑:“应当不会吧,我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我们这边动手之后,魏武在下邑,王柱在南阳,都会大举调动兵马,作出攻击开封的架式,不管是不是真的,耶律隆绪都不会冒险抛下开封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赵琐刚刚到开封,屁股都还没有坐热乎就被江宁方面弄死了的话,耶律隆绪如何交待?”

  “柳全义呢?这家伙也不是一个省心的主儿!”

  “西军神勇军司张云生也会在这个时间段时兵出罗兀城,柳全义要去应付张云生,哪里还有精力来找我们的麻烦!只要我们有半年的时间,便足够我重新整合秦凤路的力量了,到时候耶律隆绪再来,我也不惧于他。”

  甘泉点头称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问道:“太尉,也许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您与江宁小官家之间的问题,还有您与萧家大郎之间的血仇,就真的这么算了吗?”

  张城沉吟片刻,道:“荆王之死,我问心无愧。即便是现在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带人死守宫城。至于我与萧家大郎的恩怨,却待以后吧!杀父之仇,虽然不共戴天,但在大义面前,却也只能先退一步。”

  “太尉高义!”

  “说不上什么高义。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张城长叹了一口气。“萧定如今贵为大夏王,麾下兵马数十万,我如何能与其相比,便是两人单打独斗,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说到这些事情,便不由得让人神伤了。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四月初八,誓师。

  宰三牲,祭天地,犒赏三军,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喜悦,便是普通士兵,也得到了一斤肉,一角酒。

  甘泉坐在地上,身后,是三千精锐。此刻所有人都开开心心地在饮着酒,撕扯着肉。

  说是酒,其实也就是水里面加了一点酒而已,闻着有点酒味罢了。

  甘泉的眼光凝视着远处高地上的那一顶硕大的中军大帐,此刻,李淳、张城以及秦风路上各路大大小小的头领都在里面宴饮。

  他再转头,看向自家右边里许之地,也有数千精锐兵马,领头的却是李罡。

  这个背时货被耶律隆绪生擒活捉,看起来还是吃了一些苦头的,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甘泉狠狠用力咬向手里的肉块,咯崩一声,他不由得痛呼出身。

  见鬼,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经将肉给啃光了,只剩下一块白光溜尽的大骨头,这一口下去,险些没把牙崩掉。

  周围的几个校尉,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片驻营地,大约集绪了两万人马。

  属于李淳的心腹大约五千人,张城的麾下三千人,剩下的,则全都是秦凤路上的各路头领的兵马。

  相比起上面两支军纪严明的军队,各路头领的兵马,不免便显得很是随意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甘泉已经看到好几处地方已经开始了斗殴。

  中军大帐之内,李淳已经饮至半酣了,斜靠在大案之上,手里提着一壶酒,大笑着对大帐之内诸人道:“各位,这一次我们去东京晋见太上皇,到时候所得,必然出乎你们的想象。”

  “安抚使,别吊人胃口了,就说说我们这些人吧?您肯定是要封王的,像我这样的,能得个什么官儿?”

  灌了一口酒,李淳斜着眼睛道:“你嘛,至少也能混一个都统制,要是运气好,太上皇高兴,封你一个候爷,也不是不行。”

  “我也有希望封候拜相吗?”那大汉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有何不可?”李淳高高地提起酒壶,让那晶莹透剔的美酒一条线儿地流下来,直直地灌进嘴里,竟然是一口气将一壶酒喝了一个涓滴不剩。

  “安抚使好酒量!”有人大声赞道。

  “应当称王爷!”有人立马纠正道:“就是不知安抚使会被封什么王?”

  “据说是秦王!”李淳打了一个嗝儿,道。

  下首的张城,微微一笑,好像被封为秦王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哦。

  上一个被辽人封为秦王的是高要,这家伙被西军干净利落地砍了脑袋。

  今天,轮到自己来砍这个秦王的脑袋了吗?

  他哈哈一笑站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道:“诸位,诸位,前些时日,在京兆府内,我们破获了一个江宁的谍探窝子,从内里抄出不少好东西,今日让大家开开眼。”

  “什么好东西?”

  张城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手炮,他拧开后头的盒盖,从里头扯出引线,然后在火上点燃,接着便将这枚手炮,沿着大开的中军大帐的大门丢了出去。

  一声巨响,硝烟迷漫,周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之声和询问之声。

  “这是什么?”大帐里头,不少人变了颜色。

  “这叫手炮!”张城笑道:“江宁那边弄出来的火药武器。”

  大帐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淳转动眼珠子看了诸人一眼,强笑道:“不过火药武器而已,有什么可怕的?这东西,大辽也有。上一次睢县之战,大辽便与对方都使用了火药武器,以后我们也会有的,想要多少,便搞多少!”

  张城提着酒壶走向李淳,笑道:“安抚使说得对极了,我来敬安抚使一杯酒。”

  第六百八十五章:猎杀

  大帐之内,坐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部族的几十名有头有脸的将领,统御这些人,要么诱之以利,要么镇之以威。这些年来,李淳统御秦凤路的不二法宝,便是无数的银钱砸上去再加上滚滚的人头落地。不服气的部落,如今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的历史长河之中。

  对于这些人,李淳并不如何看重。

  因为这些人现在服膺他,但也很可能在接下来的某个时刻背叛他,只要他的实力不在。

  就像这一次自己的主力被耶律隆绪击败之后,便又有人想对自己呲牙咧嘴,只不过形式反转得太快,这些人还没有来得及背叛,自己便又回过气来了而已。

  但张城是不一样的。

  张家世代将门,其影响力可不仅仅局限在军中,也不仅仅局限于大宋,便是在辽人那边,张超张诚也算得上一号人物的,可比他李淳要有影响力的多。

  这也是李淳想要谋夺陕西路的时候,一定要拉上张城的原因之一。

  有名望,但现在实力又不强,正是好拿捏的时候。

  这样的人,不趁着现在拿捏在手中好好利用,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对张城,李淳还是相当尊重的。

  秦凤路上的那些部族头人们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但张城,则是他一路前行的伙伴。有了张城的加持,他李淳才能如虎添翼!

  看到张城提酒过来,李淳笑着下席相迎。

  张城替对方将酒满上,笑道:“属下恭贺安抚使心想事成,得展雄风壮志,从此一飞冲天,未来不可限量。”

  听到张城在自己面前自称属下,李淳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连声道:“小张太尉太客气了,你我虽然年纪相差一轮,但着实可称忘年之交,当为兄弟,来来来,共饮,共饮!”

  得意忘形的李淳双手捧杯,仰头大饮。

  张城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一手仍然提着酒壶,另一只手却伸到了腰间。

  呛的一声轻响,一道黑色的弧光在大帐之中闪过。

  嚓的一声轻响。

  黑色的弧光轻盈地掠过了李淳的脖颈,刀过不留痕,只是在颈间留下了一道血线。

  大帐之内顿时大哗。

  有的人惊得尖声大叫,有的人原地一蹦三尺高,

  李淳的手里还端着酒杯,人也还没有倒,一双看着张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诧。

  直到死,他也没有想明白,张城为什么要杀他?

  凝视着刀刃之上缓缓向下滚落的一滴血珠,张城淡淡地道:“真是好刀!”

  这把刀,是萧二郎送给他的。

  当年萧二郎给萧定打造了一把算得上是举世无双的横刀,剩下来的材料,便又打造了两枚短匕与这样的一把佩刀,短匕萧二郎留着自用了,而佩刀,就送给了张城。

  张超死于萧定之手之后,张城将刀送还给了萧诚,意味就此一刀两断。

  这把刀,半年之前,才回到张城手中。

  第一次见血,就是斩了李淳这样一位大人物。

  丢下酒壶,一把抓起李淳的人头,飞起一脚,将李淳无头的尸体踹翻在地,张城持刀立于大帐中央,斜眼睥睨着所有人。

  “张城!”有人怒吼着跳了出来。

  那是李淳的亲近将领,眼见着李淳被杀,一时的震恐无措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拔刀便冲了出来。

  “杀张城,替安抚使报仇!”将领咆哮着冲来。

  只不过他的步子只迈出了两步,便戛然而止。

  一柄刀,从他的侧后方捅进了他的腰眼子。

  他艰难地扭过头看向下黑手的那个家伙。

  那是他的副手,也是李淳的亲信将领之一。

  “你,你……”

  张城冷笑起来来,自家老子当了几十年的大宋太尉,你们当真以为是白给的吗?

  “张泉,守住大帐门!”他冷声吩咐道。

  刚刚暴起杀人的将领大声领命,一个虎跳到了帐门口,手持着血淋淋的刀死死地守住了大门。

  “小张太尉,你与李安抚使的恩怨,我们这些人也管不了,但你是想一个人单挑我们这里所有人吗?”一个须发皆白却身材高大的部族族长站了起来,按刀而立,凝声发问。

  “李根族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张城哈哈一笑,将李淳的脑袋放到大案中间,然后反手又将刀插在了脑袋旁边,然后两手一分,哧拉一声,他竟然将自家的外袍撕作了两半。

  外袍里头,是一件褂子,只不过这件褂子有些与众不同,被缝成了一块一块的跟干豆腐块似的,这些都还不足以让所有人动容,但那件褂子上垂下一根引线却让李根的眼瞳收缩。

  “李根族长想必先前已经看到了手炮的威力,那我现在告诉你!”张城拿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前:“这里每一个方块的装药量,都是先前那个手炮的一倍有余。而这件褂子,一共有十个这样的豆腐块,也就是说约等于二十个手炮。”

  他大笑起来,“李根族长,你说说,我能单挑你们吗?”

  大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真如张城所说,那这件褂子一爆,只怕这大帐里,别说没有一个人有机会活下来,只怕连留个全尸的机会都没有。

  估计到时候,只剩下一堆碎肉。

  “只怕是吓唬我们吧?”

  角落里,传来了一个低低的,有些不确定的声音。

  但大帐之内,却没有人理会这点子杂音。

  张城这样的人,要么不做,要做,就绝对不会虚张声势,这一点,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能理会。

  “小张太尉,这是何苦来哉?我们一向对老太尉,还有你小张太尉都是敬仰的,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来呢?”

  张城横了他一眼,冷声道:“国家大义面前,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李根脸色一苦。

  “李淳身为大宋一方封疆大吏,不思报国,竟然寡廉鲜耻,以身事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此不忠不义之徒,张某今日为国除之。诸君一个个也都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思为国、为民尽忠。”张城昂声道。

  李根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小张太尉,我们不过是李安抚使,哦不不不,李贼麾下一小人物而已,那里能作得了主?还不是李贼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大家说是不是?”

  屋里一众人等,头都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这个时候谁也不想惹怒了张城。

  这家伙不怕死,大家可还不想死呢!

  “那我现在便给大家一个站起来当家作主的机会!”张城笑了起来:“做完了这件事情,我保管诸位个个加官晋级,财源滚滚!”

  “小张太尉尽管吩咐!”李根拱手道。

  “现在外头,李贼还有五千嫡系,不将他们剿灭,我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张城道:“我们这里所有人的兵马加起来,数倍于其,剿灭了这支部队,兵器盔甲啥的,都归你们,张某人一介不取,而且那李贼的家产,到时候,也由诸位自取,这个报酬,如何?”

  大帐之内,只剩下了粗重的喘息声。

  李淳的五千精兵,那可是装备极好让人垂涎三尺。

  耶律隆绪在华州等地灭了李淳近两万兵马,但那些人比起这五千李淳的亲兵,那还是差了不少意思的。

  李淳能镇压秦凤路上这些桀骜不驯的部族武装多年,可不是靠以德服人。

  “我们倒是想,可是小张太慰,我们委实不是他们对手啊!”李根道。

  “攻坚,自然由我的人来做,你们,只不过是四面合围,不许他们走脱而已。”张城道。

  “如此,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李根不由大喜:“小张太尉,那老朽这便去安排?”

  张城嘿嘿一笑,却不作声。

  李根明白过来:“那我还是在这里陪小张太尉饮酒,李咎,你过来!”

  一名年轻的将领走到了李根的面前,李根耳语了几句,那青年将领双眼放光,喜滋滋地冲着张城行了一礼,转身急步出帐,这一次,拦在帐门口的那名将领,却是没有阻拦。

  片刻之后,便有十几名从大帐之内走了出去。

  甘泉终于将他那根啃得光溜溜的骨头丢到了地上。

  骨头的干净程度,估计便是野狗看到了都要流泪,连骨头棒子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牙印呢!

  “出来了!”甘泉低声道:“事情应当是八九成了!”

  在他的身旁,站在一名身材高大的将领。

  这个人叫包维,来自江宁守备军,也是陪同甘泉,从江宁押送那些物资回来的人。

  而今天,包维和他的四百江宁守备军将是突击的主力。

  “张甲!”甘泉道。

  一名年轻的轻骑将领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了甘泉的面前。

  张甲是张府的家将,是跟着张城从小一块长大的人,亦是最受张城信任的将领之一。

  “你带着一百轻骑,投掷手炮以破坏敌人的军阵,造成敌人的恐慌,为主力冲锋破阵奠定基础!”甘泉吩咐道。

  “明白!”

  手炮是现在张城手中最为犀利的武器,这样的东西,自然不敢随便交到别人手中,握有他的人,都是张城最为信任的人。

  当然,这个时候,冲锋在前去做最危险的事情的也就必须是他们了。

  “包将军跟在你后面发起冲击,我率主力再次之!”甘泉拍子拍张甲的肩膀:“自己小心些,好日子就要来了,可别死罗!”

  “放心吧甘将军,我命长着呢!”张甲笑嘻嘻地冲着两人一拱手,转身离开了。

  “拜托了包将军!”

  “份内之事!”包维叉手还礼。

  李罡终于发觉事情不对了。

  本来驻扎在周边的部族军队,突然开始异动起来。

  一支支的队伍在他们大营的周边游戈,而且越来越多。仔细数一数旗帜,他骇然发现,这些表现出明显敌意的,竟然包括了今天这里所有的部族。

  “出了什么事了?派人去问问!”一边派出人去询问,一边派人飞奔去中军大帐,想要问个清楚。

  但让他更加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派出去的两批人,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他的部下,甚至亲眼看到了这些人被包围他们的部族骑兵弯弓射下马来。

  这些部族军队造反了!

  李罡立时便得出了这个结论。

  只是中军大帐那边怎么没有一点点反应呢?

  然后,他便看到更多的骑兵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那是张城的部下。

  他们堵上了李罡所部最后一个出路。

  这个时候还不准备战斗,那李罡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帽了。

  手中握有五千精锐的李罡,并不害怕对手。

  他太熟悉那些部族军队了,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货,那就不屑得与这些部族军队纠缠,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击败正前方的张城所部,打败了张城,那些部族军队自然便又会跑到自己面前舔自己的脚丫子,然后抛出几个人来作为先前不敬行动的替罪羊,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来,他们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张甲怪叫着摧马飞奔,在他的身后,百余名轻骑兵分得极开,每个人都将马速摧到了最快。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就算是死,也得把手里的手炮,扔到敌人的阵容之中。

  近了,再近一些。

  张甲的耳边传来羽箭的啸鸣之声,他紧伏在马上,拔出一枚手炮,然后将其在马鞍旁的火捻子上点燃,突然直起身子,一声吆喝,手炮便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向着数十步外的敌人骑兵落了下去。

  几乎在他直起身子的同时,当当两声,他的胸腹已经连中两箭,疼痛立时便传了过来,他赶紧趴了下来,随手再摘下另一枚手炮。

  耳边传来了剧烈的爆炸之声,

  他再次直起身子,这一次,只余下零星的羽箭了,张甲看到,对面本来有序的骑兵队伍,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变得一片混乱。

  惊马了!

  张甲嘿嘿的笑了起来,自家的马,可早就堵起了耳朵。

  这一次,他好整以遐地将手里的手炮扔向了人群最为密集的地方。

  身后,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张甲回头,便看到黑色的铁骑如同一柄锥子一样,直直地冲了过来。

  第六百八十六章:棋高一着

  剧烈的爆炸之声响起的时候,受惊的不仅仅是李罡统率的兵马,周边缓缓围上来的秦凤路各部族军队的战马也炸了群。唯一的好处便是,他们距离战场还有些距离,所以在一阵慌乱之后,还是控制住了战马。

  然后,他们目睹了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四百玄甲骑兵,如同四百尊魔神,从战场之上平平地碾了过去。

  两尺长的刀柄横架在马鞍之上,三尺长的刀刃向外,马上骑士上身微微前俯,两手撑住刀柄,两脚轻嗑马腹,然后,便如一阵旋风一般从乱成一团的敌人中间碾了过去。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但凡是挡在他们前面的,在转眼之间,便从所有人的视野之中消失了。

  在秦风路部族军中曾经是最大威胁的几乎是不可战胜的李淳的嫡系军队,在这支玄甲骑兵们前,毫无招架之力,而且在巨大的慌乱之中,他们连最基本的军事素养也丢掉了。

  他们中的一部分,竟然转身便向后逃,浑然忘记了他们的后逃会给还算完整的中后军带来什么!

  一支部队在迎敌之时,要是遭遇了倒卷珠帘这样的被动局面,失败那就是败上钉钉。

  四百玄甲之后,便是由甘泉统率的三千张家军。

  拿下京兆府,然后又得到了江宁朝廷方面大力增援的张家军现在早就不复在秦岭之时的窘迫模样了,甲胄齐整,旌旗分明,士气高昂。

  眼见着张城所部所向披靡,而李淳的军队却是兵败如山倒,周围的部族军队不再犹豫,再不动手,只怕连汤都没得喝了。

  一声声号角之中,部族军队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杀向了本来就已经左右支绌的对手。

  大帐之内,张城坐在首位之上,不住地招呼着下面的部族头领们吃肉喝酒。

  可是现在外头杀声震天,不知战况如何?大家又如何能吃得下去?

  上头坐着的张城面前的大案之上,李淳死不瞑目的眼睛还直楞楞地瞪着大家,那无头的尸体还倒在地上,血仍然慢慢地流着,大帐之内铺着的上好的地毯,早就被浸湿了。

  这样的场景,你让大家怎么能安心吃喝?

  可张城屡屡相请,大家也只能勉强相和。

  那酒肉滋味如何,却也只能他们自己心中明白了。

  外头的喊杀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

  看起来,大局已定。

  帐门一掀,一名浑身血糊糊的将领提溜着一个人脑袋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只看了一眼那个在空中晃荡的脑袋一眼,心里便不由得一抽。

  那是李罡。

  “禀太尉,叛军主力已基本被歼,李罡服诛!”甘泉上前一步,将李罡的脑袋与他的父亲的脑袋搁在了一起。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目光看着张城。

  他们都明白,从这一刻起,秦凤路的老大,换人了。

  数天之后,一支数千人的兵马在李根和甘泉的统带之下,踏上了归程。

  他们将作为先头兵马,去扫清秦凤路上李淳的歼余势力。

  李根为主,甘泉为辅,自然是要利用李根这位老头人本身的威望。

  这是张城给予这些部族军队的第一笔回报。

  李氏在秦凤路上的财富可谓是多如天上繁星。

  对于浮财,张城是不屑一顾的,这些李根等部族军队都可以拿走。

  张城要的,是土地,庄园,工坊等。

  现在的秦凤路仍然是一个形式异常复杂的地方。真正改土归流受李淳直接节制的只不过几个州郡而已,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以羁縻州郡的形式存在。

  像李根这样的,就自己控制着相当大一块地盘,是那片土地之上的土皇帝。

  短时间内能改变这样的局面吗?

  当然不可能。

  张城的实力,还远远做不到这一点。

  但这样的局面,却肯定是要改变的。

  这也是甘泉在江宁之时与首辅萧诚交流之后得到的答案。

  打铁当然还需要自身硬。

  只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张城的实力稳步提升,在秦凤路上占据绝对优势,然后再从他们内部下手,拉也好,打也罢,总之是要让这种各自为政的局面得到充分的改观。

  政令、军令,都要令出一家,才能真正地发挥出力量。

  不然,就像李淳一样,看起来麾下几万兵马,兵强马壮,不可一世。

  但真正有事的时候才会发现,麾下大部分兵马,并没有跟你同生共死的意愿。

  反而在关键时候,会给你致命的一击然后再踏上重重的一脚。

  张城可不想步李淳后尘。

  所以接下来,他便要潜心内事,先把自家这院子,弄得清清爽爽之后,才好出门的。

  耶律隆绪的郁闷当真是无以言表。

  就好像自己精心弄了一大桌子菜肴,临要上桌喝酒吃菜了,却发现连桌子一起都给别人端走了。

  而面对这样无礼粗暴的行为,他发现自己居然还一时之间腾不出手去教训这个家伙。

  “我自以为下得一盘大棋,想不到人家早就有了应手!”站在地图之前,凝视着地图,耶律隆绪摇头晃脑,满身的肥肉便随着他这个动作而震颤着。

  “张城应当是早就与江宁新宋勾结了起来,否则他不可能得到如此多的火药武器。”萧凛道:“李淳的速败,正是因为张城所部在攻击的时候,使用了大量的火药武器。”

  “不,这只是手段!”耶律隆绪摇头道:“真正的问题出在我们对于张城这个人的判断身上,李淳错了,我们也错了。我们都以为张城与江宁那位小皇帝有很深的仇恨,也与萧家有难以化解的疙瘩,就想当然地以为,在有选择的时候,这家伙一定会选择站在我们这一边。正是因为这个判断失误,才让李淳丢了性命。”

  “总督,秦凤路上因为李淳的倒台而乱成一团,那些部族军队为了抢夺利益,大打出手,李淳的残余势力抱团反击,张城一时之间根本就无法站稳足跟,这个时候我们如果出兵,可以说能轻而易举地拿下秦凤路,倒是不必假他人之手了。”萧凛道。

  “我也想,做不到啊!”耶律隆绪叹道:“所以我说人家下了一盘大棋呢!来来,你看看,商丘方向,魏武这个死瘸子蠢蠢欲动啊,白羽军的斥候已经越过了杞县,弄得这些地方是人心惶惶啊!”

  “你再看看南阳方向的上王柱,他们的斥候已经越过了方城山,小股骑兵一路穿插,跑的最远的那一支竟然到了襄城。而看看西军的动静,张云生早不动迟不动,偏生这个时候他的兵马就出了罗兀城,而神堂堡驻将李义,你不是刚刚跟我说,发现他到了栲栲寨吗?”

  萧凛思索了片刻道:“可是总督,从各个方面综合起来的消息看,江宁方面绝对没有心思在现在与我们大规模地起冲突,一年前他们可是有能力打到东京收复故都的,可他们却止步于东京百里开外就不再动了。那么现在属下也不认为他们会向我们发起大规模的进攻,更大的可能性,是所有的这些动作,都只不过是一些战略骗局,目的就是为了帮助张城争取时间,使得张城能够稳住秦凤路便拿到秦风路的主导权。”

  “你所思并不差!”耶律隆绪叹了一口气道:“但是我们不能赌啊!萧崇文这个人啊,用兵从来没有一定之规,你说他喜欢堂堂之师吧,他当年干出过亲率千余兵马突袭罗氏鬼国都城的经典之战,你说他喜欢剑走偏锋吧,但去年面对东京这么大一个桃子,他却看也不看一眼,枉费了镇南王为他摆了老大一个阵势,结果人家不咬钩。萧凛,我只问你,如果我们大军出了秦风路,万一这几路兵马,突然由虚变实了呢?”

  萧凛眨巴了一下眼睛,道:“东京有可能会真丢!”

  耶律隆绪哼了一声道:“东京丢了就丢了,倒也没啥了不得。但是呢,我担心的是我们去秦凤路的军队还能不能回来!萧二郎最喜欢搞这样的事情。萧博、耶律大树两个人阵亡,两人统带的共一万大辽宫分军全部阵亡的教训不要忘了。我们一旦深入秦风路,他们把大门一关,张城,西军再加上新宋军队,我们只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仔细思量了一翻,萧凛倒是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他们是又想啃我们一口。”

  “大辽再强壮,也经不起他们这样东一口,西一口的啃吧!”耶律隆绪摇头道:“太后的策略,是在一两年内积聚起足够的力量对南宋发起最后致命一击,那么在此之前,我们还是要尽量地保持手头的力量不要有太多的损失。”

  “大辽这几年已经在慢慢地复苏了!”萧凛道:“林平之祸,乌古敌烈统之祸所造成的损失,正在慢慢得到弥补,镇北王耶律敏在西北,镇东王耶律升在辽东,高丽总督卢本安在高丽,都在拼命地抽血替大辽回气,中京无数的工坊,正在日夜不停地赶工,总督,大辽一统天下之日已不远矣。”

  耶律隆绪嘿嘿一笑,萧凛是承天皇太后的心腹,在很多事情之上,自己与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但此人做事,却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行了,这是大方向,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增强我们手中的实力。不然到时候太后一声令下开始南征,结果我们要啥没啥,到时候别说独挡一面了,只怕便要沦落到给人打下手,送后勤补给了。该死的卢本安,好好的几万大军给葬送了,无用的曲珍,十几万大军,硬生生地纵了折腾得现在空空如也。”耶律隆绪拍着颤巍巍的肚子,不满地道。

  “有总督您运筹帷幄,千军万马还不是转眼之间就能聚集起来!”萧凛笑道。“那赵琐老儿的号召力还是不小的,我拿了那家伙的亲笔旨意跑了一套,还别说,那些盘踞在山林水泽的巨匪以及宋朝过去的一些余孽,很多居然都答应来东京了。”

  “那些人也知道眼下的局面,是必然容不得他们再逍遥的了!”耶律隆绪冷笑:“承天太后既然划下了时间线,那么接下来我们必然要开始对他们的清剿,不然大军征战之时,还有这些小虫子在身后算怎么一回事?所以要么归降要么死!赵琐的回归,给了他们一个最好的台阶,稍有点眼力见的,自然就会借坡下驴了。”

  “那总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你最重要的,还是继续替那赵琐多招揽些人吧?特别是过去宋朝的那些当过官的,越多越好嘛。到时候咱们还可以与江宁打要笔墨官司,好生论一论,甚至还可以邀请江宁的那位小皇帝来东京看看他爷爷嘛!”耶律隆绪卡卡的笑出了声。

  萧凛也是大笑不已。

  “第二件事,秦凤路上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多派人手,去离间,去收买,去挑拨,去刺杀!总之,不能让张城安生,更不能让秦风路被他捏成一块。就让那里乱下去,乱得一塌糊涂才好!”耶律隆绪拍着大腿道:“我得不到的,我必然也要让他们也得不到。”

  看耶律隆绪那模样,活脱脱一副心爱姑娘被人抢走了一般痛不欲生。

  “我这便去安排,必然让总督称心满意!”萧凛笑道。

  耶律隆绪哼了一声:“称心满意肯定是不得的了,但让别人脑壳疼,我便欢喜一些。对了,你在禹藏花麻那里也下下功夫,最好也让他插手去争一下,嘿嘿嘿!”

  萧凛眼睛一亮:“着啊,禹藏花麻是听命于西军的,他要是插手一争,必然与张城要起争端,到时候咱们便又有文章可做了。”

  “这一着,是咱们输了!”耶律隆绪道:“要是让张城迅速地收拢了秦凤路,萧氏两兄弟可就当真毫无阻隔的连成一片了,这对我们非常不利,所以要想尽办法地在秦凤路上制造事端。禹藏花麻要好好地利用一下,这年把多萧定在高昌那边与镇北王对峙,他天高皇帝远,跳得欢着呢!”

  第六百八十七章:聚兵

  方圆像一只雀鸟一般轻盈地从马匹之上飞落下来,向前小跑几步,就地扑倒,然后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将嘴凑到了琅琅流动的小溪之中贪婪地喝起水来。

  紧跟着,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偏头一看,却是自家的马儿,也将硕大的头颅凑了上来,紧挨着自己喝着水呢!

  人、马,在这个大热的天气里,可是都渴坏了。

  将肚子喝得溜圆了,又将皮囊里灌满了水,方圆这才放松地坐了下来,脱下草鞋,将脚也放在冰冷的溪水之中,这一下子就更舒爽了,全身的暑气,随着那淙淙流动的溪水跑得无影无踪。

  大概过了一柱香过夫,更多的人马,出现在方圆刚刚来过的路上。

  方圆站了起来,套上草鞋,冲着众人挥手叫喊着。

  他是这支队伍的斥候。

  而这支队伍,则是在河南地界之上还算薄有名气的一支马匪队伍。

  四处流窜作案,既抢官家,也抢百姓,

  杀富劫贫干过,

  杀人越货更多。

  反正就是图个舒爽。

  不过现在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赵国的军队拿他们没得法子,不代表辽人对他们也没得法子。

  辽人要河北、河南之地的绳索愈收愈紧,对他们这些人,给出了两条路子,要么投降被整编,要么便去死。

  人家还是先礼后兵的。

  居然派人将信一一送到了他们的手中。

  虽然信上的内容很不客气。

  方圆这支队伍的老大,很爽快地便答应了去投奔官军,从此洗心革命做人,再也不为非作歹了,末了还送了那个信使两个金饼子,让那人满意地离开了。

  当然也有头铁的。

  方圆就知道比他们名字要大,人头要多的另一股马匪队伍,匪号叫做一阵风的,嚣张地将那个信使做成了风筝放上了天,然后继续着他的没本钱买卖。

  然后,就一头栽进了辽人的陷阱。

  直到这个时候,一阵风才晓得要收拾他的,居然是辽国的皮室军。

  这一下子虹得厉害的他,却是没得后悔药吃了。

  一百多人的队伍除了当场战死的之外,剩下的都被装进了皮袋子之中,然后被辽人驱马践踏,全都踩成了肉泥。

  想想都瘆人。

  方圆小跑着到了打头的一匹乌锥马旁边,一伸手挽住了马嚼子,抬头看向马上坐着的一个看起来书生打扮,一点儿也不像个马匪的三十出头的家伙:“大哥,距离周家堡也不远了,让大家伙好生歇歇吧,这天气,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

  头领挥了挥手,道:“都歇歇脚,把自己和马都洗唰洗唰,整得精气神儿一点儿,一个个都拉力邋遢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江湖好汉,倒像一些乞丐儿!”

  众人大笑声中翻身下马,“大哥,咱们是去投奔周家堡的,又不是去上门女婿,洗唰干净有什么用?周家堡要看的,也是我们的本事是吧?”

  嘴里虽然调笑着,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可见头领的话,在他们的身上还是极管用的。

  这头领叫胡非,别看他看起来斯斯文文,一副清秀的读书人模样,实则上不管是马上功夫还是谋算,都是上好功夫,这几年来风起云涌,不少好汉猛然窜起却又如同慧星一般落下,他们这支队伍,却一直屹立不倒。

  他一直将队伍保持在眼前这个规模,小了,很容易被人一口吞掉,也不容易打得好猎物,要知道好猎物基本上都是有一定实力的。但太大了,却也容易引起人的注意,猪太肥了,也容易招来屠夫。

  “老大,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呐!咱们反正是要去投官军嘛,那何必还要绕个圈子先去投周家堡呢?”方园将帕子的水拧干了递到胡非手中,小声问道。

  “为了活着啊!”胡非笑着拍了拍方圆的脑袋瓜子,他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小斥候,小小年纪,马术已是出神入化,一手箭术也可圈可点,等到再长成些,臂力再增强一些,必然会是一个神射手。

  方圆吃了一惊:“您是说我们如果这样跑去投官军,会被人宰了啊?”

  “倒也不是!”胡非找了一处荫凉之处坐下,道:“只不过咱们一定会被他们拆得七零八落地分到不同的队伍里去。”

  “那可不行!”方圆道:“咱们一起来的,当然要分到一起啊!”

  “你到了别人的屋檐之下,还由得你作主吗?”胡非笑道。“到时候你要敢闹事,军法轻而易举便能制死你。”

  方圆不由脸色一垮。

  “要是被分散了,那作战的时候,可就没个照应了,说不定还会被人派出去专做一些没去无回的任务!”

  “正是这个道理啊!”胡非笑道:“所以咱们得先找一个靠山啊!周家堡实力非同小可,我与他们的堡主也有旧,已经约好了。”

  “想不到这一次连周家堡也不能幸免啊!”方圆摇头叹道:“他们可是能拉出来两三千兵的豪强啊!”

  胡非嘿嘿一笑:“天子一怒,流血飘杵,两强相争,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汪洋中的一叶小舟,不不,周家堡算是小舟,咱们只能算是一片叶子,为了多点活命的希望,咱们就只能贴上这小舟。”

  “可是大哥,这小舟也不见得能挺过来呢!”

  “至少比我们的希望要大一些!”

  山雨欲来风满楼。

  胡非已经嗅到了不好的气息,但却无法躲避,只能努力地去寻找一个可以稍稍遮蔽一下风雨的地方。

  一众大汉虽然嘴里说着不在意,但实际上还是将自己弄得整整齐齐的了,周家堡他们不是没有去过,那可是大户人家。

  而且,一路之上老大也跟他们说了,这一次去投周家堡的人可不少,人家也不见得都要,总是要挑捡一番的。虽然大家对自己的本事都很自信,但既然老大说了,还是要多给老大撑撑面子。

  面子足够了,便能在周家堡占一个不错的位置,从而也能为以后活命多几分把握。

  大家都是在刀头舐血多年的人物,轻重还是分得很楚的。

  太阳略略西斜,一众人等便再次上路。

  几十里的路如果是用双脚来走,起码也要一天,但对于他们这些马贼来说,也不过是个把时辰的功夫而已,这还是大家节省马力,不愿放手奔驰的原因。

  不过他们看到周家堡那高大的堡墙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因为在周家堡的外头,竟然聚了不下于千把人的队伍。

  看起来聪明人还真是不少。

  在现在这个局面之下,土匪是干不下去了,只能找一个粗大腿来抱。

  再者说了,周家堡的堡主周曙光,在江湖之上也是一个相当讲义气的人。

  新郑周家堡,周边百里之内,当真是赫赫有名的豪强。

  即便是当年大辽攻破东京,四处扫荡的时候,也没有拿下周家堡。当时领兵而来的辽军将领,只看了一眼周家堡的规模便带队远去。

  他只想求财,可不想费尽心力去打这个乌龟壳。

  在河北路上,他们面对那些简陋的乌龟壳都没有太多的办法,而周家堡这外乌龟壳,一看就是硬茬子。

  那个时候大辽的军队一心想着的是发财,多捞一些钱财回家去,谁还愿意去啃这样的硬骨头?

  这倒是让严阵以待的周家堡大感意外。

  再往后去,便是辽人撤军,崔昂上台。

  崔昂派了使者来招周曙光入朝为官,周曙光婉言谢绝。

  后来崔昂完蛋了,又换上了曲珍,周曙光照样不肯入朝为官。

  但是,对于越国要收的赋税,他一文不少,要服的徭役,他也组织人认认真真的去完成。

  双方相安无事。

  不管是崔昂还是曲珍,也都不愿意去招惹这样的地方豪强。

  只要大面上都还过得去,那大家便能相安无事。

  在河北、河南地界之上,像这样实力强劲的豪强,数目其实不不少。特别是河北之地更多,而且河北的那些地方豪强,又与幽燕之地的辽国汉人世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情况就更复杂了一些。

  “大哥,咱们真大开方便之门,要收下这些人吗?”周曙强站在周曙光的身边,瞅着堡下那些一堆堆一砣砣坐在那里的汉子,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这些人都是土匪,何来半点规矩?其实便咱们堡子,便能组成两千步卒,骑兵也能拉出百把人,朝廷也许了您都指挥使的官职,到时候拿出钱粮来,再招一些身家清白的岂不是更好?”

  周曙光摇头。

  “堡子里的人都是我们周家的至亲之人,你是想把大家都拉出去送死吗?”

  周曙强愕然:“怎么是送死呢?”

  “如何不是去送死呢!”周曙光淡淡地道:“辽国的承天太后不想再等了,不出两年,大辽必然再次发动大规模的南征,这一次,承天太后只怕想得就是要提马过长江吧?”

  “大哥从哪里看出来的?”

  “从今年耶律隆绪上任河北路总督之后,整个北方地面之上,包括粮食、生铁、桐油、麻绳等各类物资的价格,一直都在上扬,虽然上扬的幅度不大,但却从来没有回落的时候,便是在冬日的时候,也在稳定的上涨,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官府正在屯集各类物资了。没事屯集物资干什么,当然是为了打仗。”

  看了一眼兄弟,周曙光接着道:“河北河南之地,突然掀起了大规模地剿匪行动,而且辽人一反常态,剿抚并用,只要肯投降整编,便既往不咎,为什么?因为他们需要大量的人手。我们这些的堡子,一直以来,便是自保而用的,但现在,却必须要出兵勤王,否则便是违旨,是造反,要出兵攻打。”

  “便是来打,也不必怕他!”周曙强怒道。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周曙光横了他一眼:“以前他们不为难我们,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划算,反正我们对他们的要求是一向满足的,从来不吝钱财,但现在,钱财都喂不饱他们了,必须要跟他们绑在一起才行,这便说明,作出这个决定的人,是他们根本就无法反抗的人。我们要是在这个时候跟他们对着来,必然是死路一条。”

  周曙强这才明白过来:“他们都知道我们周家堡能拉出这么多人马,到时候要是没有这么多,不免又会找我们麻烦!”

  “也不光是这一点理由!”周曙光道:“那些土匪虽然规矩差一些,但战斗力还真是不错,收拢了来,加以改编,再以严厉军规约束,倒也不失为有力的臂助,这便是我大开方便之门的原因。而且,能想到来投奔我们这样的队伍而不是直接就奔官军哪边去的,也都不是蠢人。乱世之中,蠢人可是很要命的。”

  “可是大哥,如果到时候,东京当真要我们向江宁军队进攻怎么办?这一打,一个奸贼的帽子可就跑不脱了!”周曙强道:“我们撑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逃不出去!”

  “现在不是还有一个太上皇为借口吗?”周曙光低声道:“我们是为太上皇效力,并不是为辽人效力。”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能怎么办呢?除非我们现在一家子抛下这周家堡不要了,连夜逃亡!”周曙光叹道:“就算逃,也不见得能逃出去吧!二弟,我们只是这个时代中的一滴水,除了跟着浪潮走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至于以后到底怎么样,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壮大实力,实力越强,说话的声音也会越大,也更能把自己的命运拿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任由别人搓不揉去。”

  “是!”

  “待会儿下去,你对那些人还是要客气些!”周曙光道:“恭敬一些,想要人给你卖命,你还能不下些本钱?这个时候,脸面不重要。到时候,这些人多拼一分命,你的命便更稳当一些。”

  “我记得了!”

  “走,随哥哥去迎这些好汉们进堡!”

  周家堡堡门大开,赛孟尝周曙光满脸笑容,大步而出。

  第六百八十八章:蓄力

  沉重的仓门被缓缓推开,巨大的粮仓内,一个个粮垛井然有序。

  耶律珍缓步上前,走过了十几个粮垛,突然间抽出腰间的佩刀,哧的一声插入身边一个粮垛之中,抽出刀来时,便有麦子沿着刺开的小洞缓缓淌出。

  他接了一把,凑到了鼻间,细细地嗅了嗅,又放在手里两掌搓了搓,最后丢进嘴里咀嚼起来。

  “王爷,都是去年刚刚收上来的好粮食。”身边,曲珍微躬着腰,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道:“下官怎么敢误了王爷交待的事情?”

  耶律珍呵呵一笑:“你误的还少了?”

  一句话,说得曲珍顿时便面红耳赤起来。

  曾经的赵国,统辖的地方包括了开封府以及京畿路、京畿南路、西路以及陕西路部分区域,可现在,已经被蚕食得没剩下多少了。

  “不过这一次赵王还是非常尽心的。”一边的耶律隆绪笑着替曲珍解围道:“粮食以及各类物资的筹备还是很得力的,按这个速度,明年,赵国这边,将会提前完成大军所需要的物资储备。”

  曲珍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个山一般的胖子。

  现在曲珍的地位可是有些微妙的。

  因为在他的地头之上,又来了一位王。

  宋王。

  虽然大家都是辽人封的王,但这个宋王在名义之上,却是节制赵王、晋王、齐王的。

  当然啦,现在晋王柳全义有地盘有军队,齐王刘豫更是兵强马壮的,连大辽镇南王都卖他几分面子,唯有他这个赵王,现在实力锐减,着实尴尬得很。

  更关键的是,这位宋王以前的身份更是了不得,是曲珍需要顶礼膜拜的存在,现在又要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你受曲珍难受不难受。

  形式很不妙啊!

  受到宋王招募的各路军队正源源不断地赶往东京,先到的几支,自己去接触了一下,对方明确表达了他们的不屑,人家是来侍奉太上皇的,不是你这个所谓的赵王。

  这让曲珍恨得牙痒痒,可又无可奈何。

  一旦宋王手中的军事实力超过了自己,那自己这个赵王就当真变成聋子的耳朵啦!

  所以曲珍现在在辽国人交办的事力之上,当真是不遗余力,不顾一切地要做到最好,最优。

  他要将晋王柳全义、齐王刘豫都给比下去。

  他们是有实力、有地盘,但他们对大辽可不是全心全意的,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是一心侍奉大辽,绝无二心。

  唯有如此,他才能为自己挣得一线希望啊!

  被抛弃的人下场有多惨,曲珍在崔昂的身上已经看得太清楚了。

  粮食、布帛、草料、油料以及五花八门的战备物资,在这片林立的仓库群中,应有尽有。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曲珍便将几乎所有的精力,全都用到了这个上面。

  “今年秋粮收割之后,所有的储备仓库,便能全部填满。”曲珍道:“像这样的仓储,每隔百里,便建有一个。一旦全部填满,便是百万大军,一年所需也无须担忧!”

  耶律珍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赵王的确是很用心了。不过……”

  曲珍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请王爷指示!”

  “兵器仓库里的那些刀枪剑戟啊,新的少,好得少,你是从哪里淘来的这些东西?这些都不要了。难不成等以后大辽军队来了就用这些玩意吗?全都搬出仓房,将库房腾出来。”

  曲珍苦着脸道:“王爷,那新的武器从哪里来呢?”

  “接下来会从中京方向运来很多的武器装备的,很快,就会将这些仓库填满。你的这些破烂可以发下去,这段时间不是有义军陆陆续续抵达了东京城外吗?我听隆绪说,有的就跟叫花子一样,实在有损国威。把这些东西发给他们,让他们看着精神一些。接下来也要好生地整编训练这些人,军队就要有军队的样子,要不然等他们上了前线能干什么?给宋军送人头吗?”

  “属下遵命!”曲珍心中大喜。

  这是耶律珍给他开了一个后门了。

  知道他现在的窘境,所以让自己可以拿这些东西去招揽一些部众。

  有头有脸的那些人,自己召不来,但那些没名堂的家伙,自己拿着粮、拿着盔甲武器还弄不来吗?

  手里只要有真金白银,就必定有人来投。

  “除了百里一仓储之外,接下来还要大力修建兵站!”耶律珍道:“战争期间,物资的转运,一直都是最大的麻烦,也是最容易受到敌人攻击的。而且长距离的转运,也容易让民夫、青壮等滋生不满,引起民怨等。接下来的一年时间中,要大力营建兵站,每三十里必须要有一个。这些兵站,可以作为人员、物资的中转之所,以接力的形式,把物资往下转运,一地负责一旦距离。”

  “不知这些兵站每个都需要驻守多少人?”

  “因时、因地而异!”耶律珍道:“关键的节点,兵站自然就建得大,驻守得人也多,安全有保障的地方自然驻守的人就少,这个,没有一定之规,存乎一心罢了。只是一个要求,迅速地以最小的损耗,将物资运到最需要的前方。”

  “下官回头马上便开始布置!”曲珍道。

  “另外赵王!”耶律珍沉吟了一下,接着道:“你对大辽的忠心,我们自然是能看到的,比起柳全义、刘豫,你办事还算是尽心的。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民力也还是要体恤的,压榨过甚,有时候是会起反作用的,往往就欲速则不达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好了,你去忙吧!我和耶律总督随便转转,一晃又是好几年没有来过东京了,比起前些年,这里总算是又恢复了一些旧日风貌了。”耶律珍挥挥手,道。

  “现在的东京可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耶律隆绪笑道:“便是如今的中京,也要比他繁华得太多。王爷,我第一次来到东京的时候,当真是被震憾到了,我实在无法想象,官府是如何管理一座人口多达百万的城市的,说实话,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疑惑?”

  “所以,你就在东京学习了五年之久?”

  “也就学了一点点皮毛。”耶律隆绪摇头道:“什么事情都要亲自上手做过一遍之后,才知道其中的艰难。这也是为什么太后在启用大批的宋国官员管理中京之时我不反对的原因。咱们自己的人,还真没有管理这样的大城市的经验。现在咱们的中京,总算也是慢慢地顺遂了,比上京的人口多了数倍,但在管理之上,却比上京要有秩序得多。我曾经建议上京也学习中京的管理法子,但被那些老家伙们臭骂了一顿!”

  耶律珍大笑:“你啊,你迟早要变成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两面不是人。”

  “我对事不对人啊!”耶律隆绪一挺胸膛,大声道:“承天太后在很多方面做得好,让我大辽国力蒸蒸日上,我自然双手双脚赞成,但她有些法子,又明显是在挖我们大辽的根子,在涸泽而渔,我自然便要反对。”

  耶律珍淡淡地道:“结果就是老家伙们不待见你了,太后也厌烦你。也亏得太后心胸宽大,不然你只怕要去北海放羊了!不过隆绪,你这样下去,是真会没下场的。”

  耶律隆绪哈哈一笑,脸上却是不以为然,耶律珍挑了挑眉,也不再多说。

  “你说说,我们现在这么大的动作,江宁那边知道了我们的战略意图了吗?”耶律珍问道。

  “萧二郎奸得跟个鬼似的,岂有不知道我们的意思?”耶律隆绪道:“我们屁股一翘,那家伙大概就知道我们要拉什么屎了吧?”

  “明明有进士之才,却偏偏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粗俗!”耶律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如果萧二郎明确地洞察了我们的战略意图,你觉得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应对呢?”

  耶律隆绪一笑道:“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吧!双方的实力差距摆在这里,所以他能做的,也就是全面防御而已了。”

  “萧二郎的军队还是很能打的!”

  “他要是真跟我们来一场对打,那我们倒真是求之不得了!”耶律隆绪耸耸肩:“但萧二郎岂会这么干?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把这场战事拖下去,慢慢地消磨我们的实力和耐心。”

  “全面防御的话,主动权终究还是掌握在我们的手中!”耶律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他只要有一点没有做好被我们突破,那就是以点带面,很容易引起全线崩溃了。”

  “但如果北军大举南来,却急切之间不能得手,长期滞留于南方,不说钱粮的开销,光是军心士气民意,也够我们喝一壶的。”耶律隆绪摇头:“太后看起来很畏惧萧二郎,总是说时间越长,便越难以拿下宋国,这其实是我最难理解的一点。大辽国势日隆,每过一天,国力便增长一份,便是耗,我们也能耗死他们,为什么偏偏要这么着急?”

  “因为太后认为,每一天宋国实力的增长,超过了我们实力的增长,时间一长,此消彼涨,双方力量会慢慢地被拉平,甚至于我们会落后。”

  “这可能吗?”

  “你这一年在河北总督的位置之上,对于南边的接触要更多了一些,你觉得呢?”耶律珍反问道。

  耶律隆绪目光闪动,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

  是啊,粗想想好像没什么,但细细地想起来,却又能从很多地方看出一些端倪来。

  南宋的发展的速度,的确有些让人害怕。

  “听说朝堂之上有些人想来挣这一次南征的统帅的位置?”耶律隆绪道:“是萧思温还是谁?他们是哪里来的自信,能与你挣这个位子的呢?”

  耶律珍哈哈一笑:“为什么不能与我争呢?隆绪,你觉得,如果我们南征,主力是走东线呢,还是走中线?”

  耶律隆绪毫不犹豫地地道:“当然是走东线,先取江淮流域,只要拿下了江淮流域,那我们便等于取下了一多半的胜利。要是走中线的话,虽然长江天险好突破,但江淮不定,终究是不能击败对方!”

  “有人认为夺江淮难度太大,不如走中线,然后直捣江宁!”

  “鬼扯淡!”耶律隆绪道:“这要是一个失手,深入江宁的队伍,也就不用回来了。”

  说到这里,耶律隆绪突然又失落起来:“要是在秦凤路上我们不失手该有多好啊,那样一来,益州的李世隆,多半也要倒向我们,真要做到了这一点,到时候咱们的军队走西线,顺江而下,翻掌之间便能掌握局势啊!”

  “没有的事情,就不要再去多想啦,伤神!”耶律珍道:“总之呢,接下来的几年,咱们两个都没有好日子过,你呢,首当其冲。太后把你丢到这个位置之上,可不是让你来享福的。这两年,你要是不掉个几斤肉,太后指不定就会帮你削几斤!”

  耶律隆绪叹口气:“回头我要去找刘豫的麻烦,他再想像以前糊弄卢本安一样来糊弄我,说不得我要让他尝点苦头了,当真以为我们大辽还离不得他了吗?嘿嘿,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

  “他还是有几分凭仗的!”耶律珍道:“曲珍是一条很好用的狗,但刘豫,却是一只能咬人的老虎。如何驯服这只老虎,便是你的事情了。”

  “老的不好下爪爪,便拿小的开刀!”耶律隆绪冷笑:“他们与南四湖的钟家勾勾搭搭,走私南方货物,同时又把我们明令禁止向南方销售的一些战略物资也往那边卖,自以为搞得隐秘,嘿嘿,天下那有不透风的墙!”

  “隆绪,你觉得,当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发起攻击的时候,南方能撑多久?”

  “王爷心中不是已经有了预测了吗?”

  “我没有啊!”

  “要不然您怎么会要曲珍要体恤一下民力呢!这一仗,王爷认为还是有的打得是吧?”

  第六百八十九章:拔毛凤凰

  这仗当然还有得打!

  与绝大多数国人都信奉佛教不同的是,耶律珍从小却是深受儒教影响,而且本人也在其中浸淫甚深,有着相当的造诣。他一向对神鬼之说敬而远之,抱的是子不语怪而大力乱神的态度。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事在人为。

  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谋一世难谋一时,不谋全局难谋一隅。

  但在宋辽纷争的这场大局之中,耶律珍是真有些怀疑自己这些年的坚持了。

  似乎在这瞑瞑当中,真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这一切,硬生生地替宋国续着这一口气不让其熄灭。

  当年,如果不是耶律俊打下东京之后病情突然严重,大辽军队早就如开闸的洪水一般自北向南,将大宋的苗裔收拾得妥妥当当的了。

  而那个时候,宋人在南方,已经开始有些起来的苗头了。

  萧二郎在南方神勇无比,在宋国已经如此颓刻的情况之下,没有依靠朝廷的力量,先是改土归流,让宋国有了贵州路,然后又神奇一般地将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口大理给一口吞下,让其就成了大宋的云南路。

  耶律珍当年为什么坚定地站在了太后一边而反对林平呢?

  就是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的大辽,绝对不能出现主少国疑的状态。

  要是没有了太后这根定海神针,大辽内部必然会出现大规模的权力倾轧,争斗。大辽是很大,但也正是因为他太大了,所以问题也就更多。

  很显然,现在太后的判断和自己的判断是一致的。

  那就是绝对不能给南宋以成长起来的时间。

  时间越长,双方在综合国力上的差距会越小。

  趁着敌人还没有长成,给予对手猛烈的打击,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这几年来,太后终于把内部给捋顺了,也终于腾出手来了。

  但南边的成长,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也是曲珍、刘豫这些人不争气,屡战屡败。

  自己也给萧二郎设下了圈套,希望他能主动地拿下东京,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耶律珍都已经做好了受弹劾的准备。

  萧二郎只要拿下了东京,他就必须要相法设法地守住。

  这是政治上的需求。

  那家伙在南边,也不是没有敌人的。

  可那个家伙奸滑似鬼啊,明明距离开封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就是不肯踏出这一步。

  如果他真去了,那该有多好啊!

  东京就会如同黑夜之中的一盏明灯,吸引着南宋将更多的力量源源不绝地投入进来,然后再那个血肉磨盘之中,被大辽的铁骑磨碎。

  萧二郎不上当。

  他稳稳地经营着他的襄阳防线,经营着他的江淮防线,一副我要坚守到底的样子。迫使大辽不得不率先发起进攻。

  宋人真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般软弱吧?

  当然不是的。

  他们的军队数目看起来大大减少了,但他们的战斗力却在飞速地提升。

  校事府搜索回来的情报都在清楚地表明这一点。

  而且更让耶律珍看重的一点是,宋人终于摆脱了过去那种以文御武的坏习惯了。

  用萧二郎的话来说,就是文人决定打哪里,武人决定怎么打!

  这一方针的确立,使得宋军终于摆脱了过去那些文人在战场之上瞎指挥的愚蠢行为。当然,敌人的英明,就是己方的痛苦了。

  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比那些读了一肚子兵书的学富五车的文豪们难骗多了。

  宋辽之间,如今已势同水火,容忍敌人的成长,就是在替自己挖掘坟墓,所以这一次,耶律珍再一次坚定不移地站到了太后的一边,要在短时间内集全国之力,对南宋进行一次泰山压顶一般的攻击。

  不能再拖了。

  现在南宋已经在相当多的领域,出现了领先于大辽的形式。

  在海上,宋国的水师已经将大辽的水师打得无处藏身了。

  大辽的海疆已经在遭受到宋人水师的骚扰。

  时不时便会有水匪上岸烧杀劫掠,制造恐慌。

  卢本安在高丽,刘豫在齐国沿海甚至都被迫开始了封海,将沿海五十里的居民统统后撤,留给敌人一片荒芜,让对手即便上了岸也无所得。但这明显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还没将敌人如何呢,自个儿这边已经是民怨沸腾了。

  现在这些荒芜的地区,变成了匪窝子,而这些匪窝子有多少是与宋人有关联的谁也说不清楚,这都是些火星子,一个不对头什么时候便会变成燎天的大火,会将大辽丢在火里无情地煅烧。

  这一次借着赵琐的回归,自己掀起了在河南河北诸地的清剿招抚行动,从明面上来说,是给了那些人一个洗白的机会,让他们由匪变成官,当然,如果不从,耶律珍也是下定了决心要将他们大体上清扫一遍的。

  整个行动现在看起来还是成功的。

  功名利禄对那些人还是有用的,而赵琐具有的号召力,也出乎了耶律珍的意料之外。不过后来想想他也明白过来了,这些人只怕原本上就想投降大辽了,只不过碍着面子罢了,现在有了这个幌子,一个个便名正言顺了。

  踏出了这第一步之后,再往后可就没那么难了。

  河南河北数万悍匪的收归,使得在与宋人的决战之中,冲在前面的炮灰又多了一些。

  不过是多花些钱粮而已。

  赵琐已是骨瘦如柴,走两步路,便要停下来喘上好一会儿,要不是一边权功与万贵妃两人相扶,这宝津楼,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的。

  权功的腰也早就有佝偻了,便是今年不过三十出头的万贵妃,如今看起来面相也有五十。

  五国城的岁月,太过于摧残人了。

  双手扶着栏杆,俯览仙桥水殿,赵琐不由得热泪滚滚,喉咙里咕咕有声,身体也是颤抖不已。

  曾几何时,他在这里校阅着水军演武,在这里看着上四军表还,在这里看着天下百戏,在这里,欣赏着他治下的无边繁华。

  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镜花烟云。

  楼台亭阁仍然在,却静悄悄地宛如鬼域。

  水面之上,无数的花红柳绿顺水而逝,让人睹之伤情。

  “官家,坐一会儿吧!”权功扶着他,小声道。

  “别叫我官家,叫我宋王!”赵琐低声道:“让人听到,又会去告密,我没有什么,你又要被诘难了!”

  “也不过是被打几耳巴子而已,有官家您在,他们总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去!”权功道。

  “总是不吃眼前亏的好,曲珍那个贼子,我不会放过他的!”赵琐狠狠地道。

  “官家,一步一步的来吧,眼下,却还是曲珍那个贼子势力更大。”权功小声道:“今天我刚听说,镇南王耶律珍和河北路总督耶律隆绪在临走的时候又召见了他,只怕他又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来为难您了!”

  “耶律珍和耶律隆绪走了吗?”

  “是!”

  “走了就好,曲珍一介武夫,总是好对付一些。”赵琐喘着粗气道:“你私下里联络的人,有愿意为朕效力的吗?”

  “自然是有的,而且还很多!”权功低声道:“不过他们现在还处于外围,难以接触到权力的中心,需得慢慢地来。”

  “他们手里掌握着多少军队?”赵琐问道。

  这些年来,赵琐终于明白了一个最真切的问题,没有武力,说啥都是白搭。

  刀子,永远比嘴巴子更有力一些。

  “这样的事情,也不敢太大张旗鼓,不过已经有两个都指挥使明确表态了。一个是新郑周家,一个是祥符孙氏,他们两家都是当地豪强,加起来手里有五六千可战之兵。奴才悄悄去看了,与其它军队大不一样。”

  “国家果然还是有忠义之士的!”赵琐连连点头,颇感欣慰。“只要有这些忠义之士,朕终是能复国,能报仇,能雪恨的。勾践能卧薪尝胆,朕亦能。”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官家,您一定能成的!”身边,万贵妃也是连连点头。

  三个人在宝津楼顶,一边回想着过往的辉煌,一边也在互相打着气。

  远处,一名士兵一溜烟儿地跑了过来,在楼下,叉手向楼上三人行了一礼:“王爷,赵王殿下请您去宝枢阁议事呢,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您了!”

  “贼子好生无礼!”赵琐咬着牙道。

  “官家,终需还要忍耐!”权功道。

  宝枢阁,曲珍有些烦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本来这里是他当家的,但现在,辽国人却硬生生地往他头上又架了一个所谓的宋王。

  虽然那是一个老朽,但那老朽身上顶着的名头,却又偏生为辽人所看重。

  看看这宝枢阁里的官员,其中一半,都是最近才出来为官的,而以前,自己再三相请,这些人也不为之所动,只肯在家耕种,现在倒好,这个老朽一回来,他们立刻就颠颠的自己跑来了。要不是自己还顾忌着名声,真想一刀刀的将他们全都砍了。

  好在这些人家大都只长了一张嘴,虽然说起来清贵,但实际上倒也左右不了太多的局势,只不过是听着让人烦罢了。

  “宋王殿下驾到!”外头,传来了权功那个老货的尖厉的声音,曲珍阴沉着脸看着赵琐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就这么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有倒毙在地的老头,现在却成了辽人手里的一个宝贝了。

  “见过殿下!”不管情不情愿,曲珍都还是得向赵琐行礼。

  虽然过去他曾经舔过这个人的脚。

  可是他也无情地背叛过这个人。

  背叛者这一辈子大概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被自己背叛的人了吧!

  所以曲珍现在无比尴尬。

  也做好了随时被赵琐针对的心理准备。

  不管怎么说,你在辽人那边只是一个吉祥物,而我,却是一条可供驱使的猎狗,我比你的价值可大多了。

  “赵王,有什么事情这么急?”赵琐冷冷地问道。

  “的确很急!”曲珍道:“镇南王吩咐了,百里一仓储,但内里的物事,还需要用最短的时间将其填满,另外更重要的是,每三十里要建一个兵站,以供将来粮草转运、大军歇息等用。”

  “三十里一个兵站?”屋里众人都有些震惊:“这需要多少钱粮?”

  “这是镇南王特别强调的,所以还请殿下尽快下文督促各地立即修建!”曲珍很是有些开心。

  以前这样的招人骂的事情,都是他来干,现在好了,由赵琐顶在头里,老百姓要骂便去骂他吧!自己躲在后头,只需要拿好处就够了。

  “镇南王要修,那就修吧!这件事情既然是镇南王吩咐赵王的,便由赵王全权负责吧!”赵琐有气没力地道。

  “既然如上,那下官就去办了!回头把公文送过来,还请宋王殿下盖印!”曲珍站了起来,大大咧咧地随意拱了拱手,竟然是扬长而去。

  “大胆!”

  “无礼!”

  屋里传来了低低的斥责之声,但怎么听,都怎么觉得有些无力。

  “好了,不跟这个武夫一般见识!”赵琐摆摆手:“前些天议的那些事情你们办得如何了?”

  “回官家,哦,不,宋王,您亲手所书的那些信件,我们已经派人都送出去了,南边那些老臣子们,现在其实也过得很不如意,听说萧诚对他们打压得极是厉害,您的信一到,他们必然会群起响应的。”

  “萧贼恶毒,手段狠辣,还是要小心为上!”赵琐道:“赵哲那逆子自焚而亡,荆王府上下已经死绝了,萧贼处心积虑,不知从那里找来一个小贼冒充我赵氏子孙蒙骗天下,并想以此来谋夺我大宋江山,如此毒计,万万不能让其得逞,朕必然要揭穿其真面目,使之篡夺我赵家天下的险恶用心大白于天下,这份告天下书,你们一定要细细斟酌,不出则已,一出,必然要使那萧贼身败名裂才好。”

  “宋王放心,正在拟定,有您在,江宁那个西贝货,又如何能长久呢?”

  第六百九十章:攀附求活

  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大潮面前,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

  能够驾驭时代大潮,在风起云涌之中展现个人风骚的人物,屈指可数。

  而这些人,无一不是站在这个时代的顶尖儿的人物。

  周曙光知道自己不是。

  他很小心地将自己隐藏起来,只想带着家人、乡人过自己的小日子。

  当然,在这样的时代里,你即便是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是要有些本钱的。

  不存在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的情况。

  弱便是原罪,别说是官府了,便是地痞流氓,都会上赶着来欺负你呢!

  所以周家堡在这些年里,不知不觉间便壮大成了一方势力。

  战事以前的周家堡,只能算是一方土财主的话,那到了现在,他们就真是一方豪强了。

  这些年来,堡墙越来越高,靠着他生活的人也越来越多,堡丁自然也越来越多了。

  以前没有人理会他。

  因为他并没有造反。

  相反,他还表现得很温顺。

  要粮,他筹粮,要钱,他给钱。

  只要是眼睛还没瞎的,都能明白周家堡的态度。

  这样的人,你也莫要将他逼急了,

  真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的。

  而且这个时候的周家堡,已经不是兔子,而是一条真正的狼狗了。

  当然,再凶狠的狼狗,也只是狗。

  当真正的锦毛狮子看过来的时候,狼狗除了服从,也没有第二路可以选择。

  所以周曙光只能带着他的堡丁,来到了东京。

  因为强壮的锦毛狮子耶律珍和斑斓猛虎耶律隆绪的目光已经投诸在了他们的身上。

  既然养肥了,养壮了,现在当然便要派上大用场了。

  过去不动你,一来是表现得温顺,二来,在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之上,也还需要一些人来安心地种地。

  没人种地,土里不会长出庄稼来。

  而像周家、孙家这样的地方豪强,对于稳定地方,发展经济,还是有着相当作用的。

  不过现在,需要他们出更多的力气。

  削弱这些地方豪强,也是耶律珍的计划之一。

  不然前方打生打死,实力被削弱,到最后,却有可能被这些地方豪强所拿捏,这可不是耶律珍能容忍的。

  所以,第一步,便是让这些豪强先衰弱下去。

  种地的人,不需要有这么坚固的堡子。

  能够一路走到今天来的周家堡主周曙光当然不笨,他能够猜到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在与南方宋军交锋的时候,毫无疑问,自己这些人必然是排头兵。

  他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

  拒绝,便意味着死亡。

  辽人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

  他们只问服从还是死亡。

  所以要想活下来,周曙光必然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强悍而又精锐。

  让可以作主的人,认为自己这样的一支队伍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派上更大的用场,这样才不会被随随便便地扔出去一文不值两文地便牺牲掉了。

  所以第一步,他大开方便之门,接纳那些来投奔的土匪。

  第二步,自然便是要将自己带到东京来的这三千人,编练成一支如臂指使的强军。

  在这个该死的时代,每个人都绞尽脑汁地活下去。

  校场之上,士卒们正在进行着训练。

  两千堡丁倒也不需费太大的心思了,这几年,他们都在自己的精心调教之下,进退有度,张驰有序。倒是那些新加入进来的,懒散惯了,对于严格的军令,很是有些水土不服,刺儿头儿不少。

  不过现在这里是军队,不是周家堡,自己现在是都指挥使,不是周堡主,所以,对付刺儿头嘛,自然就简单多了。

  刀子一提,脑袋一掉,一切便安静了。

  周曙光现在需要令行禁止的军队,当然,也需要一支杀伐果断,渴望鲜血的军队。

  那么,原有的堡丁与这些即将被驯服的土匪们,便是一个完美的结合。

  “大哥!”周曙强快步走了过来,看着他满脸气愤的神色,周曙光便知道事情办得很不顺利。

  “他们不肯给我们调拨武器盔甲?”周曙光问道:“这可是先前都说好了的。”

  “不是不给,而是说有个先来后到,要一个个排队,说东西就只有这么多,难不成我们周家堡的脸大,一来就能分吗?”周曙强恼火地学着那个掌管着军械分配的郎中的阴阳怪气的语气,“大哥,总有一天,我要割了这个郎中的舌头。”

  “不关他的事情!”周曙光摇头道:“是前几天赵王派人来找我,被我打发走了,赵王这是记恨在心故意拿捏我呢!”

  “我们是来给太上皇效力的,可不是给他效力的!”周曙强低声道。“可大哥,别的先不说,甲胄我们可是真需要啊!还有神臂弓这些东西我们也太少!”

  以前在周家堡,刀枪剑戟这些玩意儿好弄,便是自己堡子里的铁匠铺子也可以打造,但甲胄这东西就不可能弄到了,翻遍整个周家堡子,也不过三四副铁甲而已。

  至于神臂弓这样的东西,也是多年来坑蒙拐骗才弄了几十张,跟个宝贝似的,平常压根儿就舍不得拿出来用。

  但以前守堡,没有甲胄,弄几块木板绑在身上也勉强可以用,但以后大家可是要上战场的,没有甲胄,怎么打?

  有甲的战士和没甲的战士那完全就是两个概念。

  “先做好我们自己!”周曙光淡淡地道:“东京城中,真正作主的,可不是他赵王。”

  东京城中现在有两个王。

  宋王赵琐,名义之上节制赵王、晋王、齐王,但现在还是一个空头王,身边跟了一群清客官员,开嘴炮还是很不错的,现在正在拼命地想要拉拢包括周曙光这样的实力派将领。

  赵王曲珍,东京的实权派之一,必竟这些年开封周边一直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而且他手上还有近三万兵马控制着大半个东京城。而京畿周边,他提拔的心腹也还有很多。

  但真正掌握着这里话事权的人,也并不是曲珍。

  过去,这个人是萧博。

  但萧博和他麾下的五千辽骑,被韩锬带领的江宁守备军给干掉了,脑袋都筑成了京观。

  所以现在这个人叫耶律成材,辽国驻东京观察使,刚刚上任的。

  而随着他这个耶律成材一齐进驻到东京的,还有整整一万辽国步骑。

  “半月过后,汇集到东京的部队会有一次演武!”周曙光道:“这便是我们表现的机会。有没有甲,有没有好武器都是次要的,但精气神儿却一定要给我好生打出来。这个耶律成材是个人物,听说是被承天皇太后自奴隶之中简拔而出的,十年时间便从一介奴隶做到了观察使,能力相当强悍。”

  “只要让他看中,就能摆脱曲珍的威胁。”周曙强一喜。

  “我已经备好了一份厚礼,回头你给这位观察使送去。”

  “啊,不是说在他面前打好精气神就可以了吗?这个人唯才是举,任贤用能吗?”

  “这个人还喜好金银。”周曙光道:“双管齐下,方保无虞!”

  耶律成材的卖相委实不大好。

  他的个子很矮小,这在普遍性的身材高大的契丹人中很少见,矮敦敦的身材再配上满是疤痕的脸庞,当真是个足以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此人被承天皇太后发掘于微末之间,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却极是聪颖,一身才华宛如天授。以至于皇太后曾感叹,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真是去读书了,兴许这点子灵性也就被毁去了。

  而随着耶律隆绪,耶律成材这样的一些人物,陆续被派到河北河南之地来担任要职,便可以看见承天皇太后想要发动再次南征的决心。

  承天皇太后终是还有些不太放心耶律隆绪,所以又让自己的心腹干将耶律成材到东京来担任观察使,一来是协助耶律隆绪统筹南征之前的一些准备工作,二来,也是盯着耶律隆绪,免得这位帝党玩什么花样。

  耶律隆绪二百来斤的人,起码有一百七八十斤的心眼儿子,论起阴谋诡计,便是耶律珍也要甘拜下风。

  不过耶律成材是属于那种能在一团乱麻之中发现真正要领的人物,有他盯着,便不担心耶律隆绪。

  同时,二人也有分工,耶律成材的主要注意力放在赵国,而耶律隆绪则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到齐国刘豫那里。

  赵国这边,不管是宋王赵琐也好,还是赵王曲珍也罢,都是属于老实角色,好摆布一些。而齐国的刘豫则没有那么听话了。

  周曙光送来的五千两黄金耶律成材毫不客气地便收下了。

  作为一个官场的后起之秀,他委实是没有多少钱财,所以,但凡能弄到钱财的时候,他是绝不客气的。

  所以,他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贪官。

  如果不是承天皇太后罩着他,他早就因为这个垮台了。

  但他收钱是收钱,做起事儿来,却也是绝不马虎。

  他的信条是,钱可以收,但事不见得给你办。

  除非你真有几把刷子。

  曲珍与赵琐两人斗心眼儿,耶律成材自然是懒得理会的。

  在内心深处,他甚至还偏向于曲珍一点。

  赵琐你只不过是一个吉祥物,居然还想手握军权,这可玩得有点过了。

  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睡觉就好了,需要你的时候,把你拉出来游上两圈,叫喊几声就好。

  你要军权干什么?

  想要咸鱼翻身吗?

  所以耶律成材在周曙光军队的问题之上,的确是准备收钱不办事的。

  不过在半个月的军演之上,耶律成材还是推翻了自己原先的决定。

  因为周曙光的军队,在一众刚刚整编过来的汉军之中,委实是太出色了一些。

  与很多乐观的辽国将领认为南征将会轻而易举的时候,耶律成材并不这么认为。萧博、耶律大树这些人的死亡,已经证明了南宋军队的强悍,卢本安的大败,更是让耶律成材警惕。太后对南宋抱有强烈的戒惧一点儿也没有错,这样一个对手,你必须把他扼杀在襁褓之中才是最好的。

  光是大辽军队并不够。

  大辽的疆域太广阔,需要军队的地方太多,能够投入南征的,耶律成材替太后算过,绝不会超过二十万人。

  所以,能够让赵国、齐国这些附庸国担负更多的军事作战任务将来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但从前期他们的表现来看,到时候只怕有些难堪大任。

  但周曙光的军队让他眼前一亮。

  虽然全军上下都几件相样的盔甲也没有,武器也委实有些拿不出手,但一出场,那队列,那气势,立时便将前面已经出场的几支盔甲鲜明的队伍给比了下去。

  要耶律成材说的话,前面的那一些,最多能算是沐猴而冠。

  “这支军队是怎么一回事?”他转头看向一侧的曲珍:“看了半晌,终于有了一支像样的军队,却破破烂烂的像是一个叫花子。总督走的时候,明明说得很清楚,要把库房里的那些旧制式甲胄,武器都武装给改编军队的,莫非你把这些东西都贪污了?”

  “观察使误会了,只是时间紧迫,还没有来得及发到他们手里去,等到军演过后就能全部办好!”曲珍小意陪笑,心里却也是后悔。自己应该亲眼看一看这支军队的,早知道是这个样子的,自己便是再低上三分也要将他们拉过来啊。现在被耶律成材看上,估计再也没有他什么事了。

  耶律成材点了点头:“回头让这个军的将领来见我!”

  说完这句话,他站了起来,对着居中而坐的赵琐冷冷地道:“宋王也不要太劳累了,你身子不好,还是多加休息为好,像这些与军队联系的事情,就不要再操心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赵王都不好交待不是?”

  赵琐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像前段日子,你发的那篇讨江宁伪帝檄文便做得很好,号召江南士大夫共起抗击伪王的文章现在在江南也流传甚广,宋王把这些事情做好就可以了。”

  看着头上大汗淋漓的赵琐,耶律成材冷哼几声,扬长而去。

  第六百九十一章:布防

  偌大的殿堂之内挤得满满当当。

  不仅仅是在江宁的三品以上的侍制高官,便连各地的督抚也都回到了江宁。

  可以说,这样的群贤云集的大场面,也就是在小官家赵安当初登基继位的才出现过。

  这几年来,大家天各一方,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一大摊子的事情要忙,想要聚得这样齐,实在是十分难得。

  便连已经辞官归隐,如今在家里当老太爷的过去的次畏司军超,今天也被请到了现场。

  大殿的中间,是一副巨大的沙盘,江南的整个山川地貌在沙盘之上被塑造的极为精细,山川、河流、城廓、道路无一不是栩栩如生。

  围着沙盘而坐的官员们,很多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精美的沙盘,一个个啧啧称奇不已的同时,有的居然还上手去抚摸一番。

  有了这个东西,的确就能对自己治下的疆域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以前看书,只是读到山川之险,江河之固,但到底如何一个险法一个固法,很多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今天站在这沙盘之旁,却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要在这里驻兵,

  怪不得这里看起来是个渡河的好地方,但其实却是一个陷兵家于死地的绝地。

  某个地方为什么被称之为通衢之地,

  某个地方为什么会被兵家列为必争之地。

  萧诚看向上首的小官家赵安。

  赵安身体微微前倾,点了点头:“首辅,开始吧!”

  萧诚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窍窍私语的声音,立时便在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桌椅挪动和衣袂摩擦的声音之后,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萧诚的身上。

  “诸位,今日把大家都聚集到一起的原因,想来大家也都清楚了。”萧诚道:“自东京沦陷,新宋建立之后的短暂的这个和平时期终于要结束了。来自各方面的情报显示,辽国已经在大规模的进行南征的准备了。仅仅半年时间,北地粮食、生铁、盐巴、麻绳、棉布、桐油等各类战略物资上涨了三成,而且还在持续上涨过程之中,当然,我们南方也在上涨,因为辽国人在不遗余力地通过各种渠道收购。他们在大量地伫存这些战略物资。储存这些干什么?当然不是为了将他们放在仓库之中腐乱。”

  萧诚的眼睛看一一扫过诸人,语调渐渐冷厉起来:“所以我想,在现在这个时候,不会再有人叫喊着还要与辽国人共存,和平了吧?绥靖没有出路,抗争才是根本,你想要与敌人委屈求全,敌人却只要将你犁庭扫穴。”

  屋子里有些人的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自今日始,有言和谈者,国贼也!必诛之。”上首,小官家赵安突然插了一句嘴。

  听到赵安声色俱厉的话,屋里所有人都是神色肃然。

  这便是定下了基调了。

  萧诚缓缓地道:“过去是和是战,一直都有争论,有畏于辽国势大不能战胜者,也有耽于如今江南一隅仍是世外桃园不虞使其陷入战火者。不管是何态度,但总体上来说,都不失为国为民所思所想,但自今日伊始,再有言和者,便是向敌人投降了,此实为国贼也!”

  “谨遵官家、首辅之命!”屋里,所有官员们齐唰唰地站了起来,“再有言和者,国贼也!”

  众人都是神色凛然,便是司军超刘明义等人,此刻也是神色坚定。

  我想与你兄弟相处,你却尽觊觎我这点家产,不搞走心里不舒坦,那说不得,我也就只能与你拼命了。

  “请坐!”萧诚脸色欣慰,今天这个会议,本身就是一个统一思想,团结协作的会议,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新宋肯定是要面临很多的困难的,只有所有人团结在一起,才有可能熬过这一难关。

  而只要将最难的这头两年熬过去,那么一切便会好起来。

  “首先,我把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给大家作一个简单地阐述,也让大家心里好有一个底!”萧诚笑道:“我们现在比起辽国来,在实力这上,的确有些不如,但也绝对没有想象的差得很多。”

  “先说说国入吧!去年一年,新政的作用开始体现,但朝廷的整体岁入已经达到了一亿一千万两,今年,预计将会有两到三成的增幅!而辽国的岁入,从可查到的数据可知是九千万两。仅仅论起收入来,我们可比他们还要高。而且,在可预知的未来,我们的年收入,会逐年提高,每年的增长将会维持在四到五个点左右。”

  屋子里的气氛热烈了起来。

  国家对峙,第一要务,自然还是要有钱,没有钱,其它的事情也就甭谈了。

  当然了,光有钱也不行。

  这么多年来,大宋一直比辽国有钱得多,但在军事之上,却从来是被辽国摁着打,鲜少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而说句实话,现在辽国的岁入与大宋的岁入,相比起以前,这个差距是在急剧的缩小之中。

  承天皇太后秉政之后,辽国在民生之上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

  “第二,我来说说军事实力上的对比!”萧诚接着道:“这也是大家最为担心的问题。如今辽国经历改革之后,军队主要由皮室军、属珊军、宫分军三部分构成,以前的头下军、汉军、部族军正在逐渐被取消。现在,他们能动员的这三部分军队总体兵力在五十万上下,但因为辽国幅员辽阔,需要大量兵力各种弹压反抗势力,所以预计他们能动员的南征的总体兵力,应当在二十万左右。”

  “二十万类似于皮室军、属珊军这样的精锐吗?”有人低声问道。

  “是的!”萧诚没有犹豫:“这一次来的辽军,将会比攻击东京时候的辽军更加的强大,而且在指挥之上也将更加的协调统一。如果再加上伪赵伪齐这些叛徒的军队,辽国的总兵力,将会保持在三十万人左右。”

  屋里的气氛顿时压抑起来。

  “大家也不用妄自菲薄。”萧诚笑道:“我们如今也不差。在中部行辕,我们拥有三万精锐兵士,在商丘,以白羽军为核心,我们有两万兵马,而在江淮流域,我们更是集中了五万大军。这只是陆师,在淮河、长江,我们还有两万舟师,在海上,也有一支近万人的强悍舰队随时待命。更重要的是,在战争爆发的前期,我们将是防守一方,我们可以依靠山川河泽之险,我们修建了那么多固若金汤的城池,辽人想要突破我们的防线,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咱们的兵力,还是只有辽人的一半啊!”司军超叹息道:“首辅,我不是说精兵路线的不是,而是辽人凶犯,我们应当扩军!”

  “如果单论守,眼下的军队已经完全足够!”萧诚道:“同时各地武学从去年开始兴办了起来,这些人都是现成的后备兵员,这些人加起来,全国也应当超过万人。在能够稳稳守住防线的情况之下,我不建议大规模地扩充军队,因为我们认为,这场战事将会持续很久,而在顶住了辽人最初的疯狂之后,接下来的对峙才是最残酷的,这需要消耗更多的国力,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来保证我们的经济能够源源不断地为前线输送实力。”

  “辽国人想要在短时间内以泰山压顶之势给予我们以最沉重的打击。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地将这场战事拖延下来,先是防守,然后再是僵持,最后形成反攻。至于具体的军事部署,接下来接吕尚书来给大家讲一讲朝廷具体的思路。”

  坐在另一侧的兵部尚书吕文焕站了起来,先向小官家和萧诚行了一礼,这才伸手从沙盘的边上拿起了一根长杆,道:“诸位,刚刚有人担心我们的兵力少了,委实说,一点儿也不少。兵不贵多而贵精,更何况这一次我们是凭险而守,就更不需要太多的兵马。战争之中,并不是兵越多便越能占上风的,有时候,兵太多了,反而会坏事。”

  屋子里有人了然,有人却是不以为然。

  “一直以来,朝廷上下甚至于包括民间,对于如何防御辽国人进攻,也有多种说法,最激烈争论,其实便是到底该在江淮布防还是沿长江布防!”吕文焕道:“在这里,吕某要感谢首辅这么多年的一支以来的坚持,我们的防线是以江淮为根基展开的,这才有了这几年的平安。要是沿长江布防,诸位,只怕此时我们的防线早就千疮百孔了。”

  “放弃江淮,则长江之险我们与敌共有,所谓的长江天险,根本就不复存在!而守住江淮区域,我们则可利用长江上便利的水运为前方战区源源不绝地输送物资、兵员,能够随意地调兵马去支援某一个遇险的战区。所以接下来,我们预计辽人的主攻方向,仍然会集中在江淮地区。而针对这一情况,我们的防御计划可以概括为一核、两区、两带、三线的整体防御体系。”

  “何为一核两区两带三线防御体系?吕尚书还请为我等解惑!”罗纲拱拱手,问道。

  吕文焕点了点头:“所谓一核是指两淮防御体系形成后以建康、镇江、扬州、真州等为防御核心区,以掌控和主持两淮防御活动的中心城镇,这几个城镇是江南江北的重要交通节点,是控制长江咽喉的枷锁,我建议在镇江和建康,设立都督府,分别统领淮西和淮东的军事防御任务。”

  “两防御带是指以淮河、长江天然的水势屏障为基础进行带状军事防御部署的空间形态。淮河必然是宋金攻防之重点,长江为朝廷之屏障,因此江淮防御不可失。淮河防御带包括的主要城镇有光州、寿春、濠州和楚州;长江防御带包括黄州、蕲州、安庆、和州、真州、扬州、通州,其防线城镇密度较高,防御难度也比较高。”

  “而两区是指将两淮地区以淮南东西路地域范围分为两个防御单位,每个防御单位是相对独立而又相互攻守防备的关系。”

  众人凑在沙盘边上,看着吕文焕手拿杆子指指点点地讲述着兵部的整体防御计划。

  吕文焕是一个很不错的讲述者,深入浅出,屋子里即便是不谙军事的小白,此刻也大致听了个清楚明白了。

  “首辅,职下还建议,我们整个的防线,包括荆襄与江淮,应当视为一个整体来进行调度,而不应当将其割裂开来。如果能完成在号令之上的统一,两大战区能够联统,则国家安全无虞矣!”

  听着吕文焕最后这个建议,屋子里却是安静得可以掉下一根针来。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眼下朝廷的兵力,主要便集中在荆襄与江淮,如同任命一位军事统帅,便等于将全国的兵力都交予了这个人。

  “如此的话,也只有首辅才有资格当这个统帅了!”两江总督谢鸿道。

  萧诚却是摆了摆手:“不瞒诸位说,如此宏大的军事布局和指挥调配,萧某人自问没有这个能力,如果真要设置这样的一名统帅的话,恐怕我们在座的人,也只有吕尚书才有这个能力。这样吧,下去之后大家先议一议,一是有没有必要设这个统帅?二是有必设的话,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

  眼下朝廷顶在前头的兵马,的确都是唯萧诚之命是从,但也正如萧诚所言,他是没有经验指挥涉及地域如此之广,兵员如此之众的军队的经验的。吕文焕突然提出这个意见,很明显没有在事先征得萧诚的同意,这里头有些什么关节,众人实在是难以明了,反而是不好表态了。

  吕文焕是不是在谋夺萧诚手中的兵权呢!

  真要是让吕文焕当了这个统帅,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啊!

  而今天萧诚在会上提接提议由吕文焕来当这个统帅,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实意呢?

  屋子里所有人都需要时间去揣摸这个问题。

  兵权,从来都是一个极端敏感的话题。

  第六百九十二章:心中无私天地宽

  一截礁石远远的探入江水之中,因为地形的缘故,在这里,却是恰好形成了一个回水湾,便成了一个钓鱼的好去处。

  此刻,便有两人盘膝坐在礁石的顶端,一人一竿,正聚集会神地注视着那浮在江面之上的红色的浮标。

  两人看起来穿着平常,但如果有认得这两个人的在侧,必然会惊呼出声。

  一个是当今大宋的首辅萧诚,另一个却是云贵总督罗纲。

  “有了!”罗纲喜滋滋的猛拉钓竿,一条鱼便随着钓线飞上了半空,抖落出的水滴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顿时便映出了一道彩虹。

  看着那摔在礁石之上的鱼儿,萧诚不由得哈哈大笑:“又是一条死光皮!雨亭啊雨亭,瞅瞅你,这是什么人品啊!”

  罗纲黑了脸,将那条死光皮从钩上取了下来,扔进一边的木桶里,道:“便是死光皮,也比你钓了这么些时候还一无所获得要好。等到了中午,这些死光皮放在油锅里拖一拖,照样可以下酒。”

  “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却瞅着吧!”萧诚笑道。

  “正想看笑话呢!”罗纲道:“从小你就不耐烦钓鱼,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钓鱼有什么长进。我看你中午多半还是要吃我这死光皮!”

  重新装了饵料将钩子扔进水里,罗纲却是将渔杆往边上一插,取出一边的皮囊,喝了一口水之后再递给了萧诚:“吕文焕这一次如此大胆地将手伸了过来,看来背后有更多的人支持他了,你,准备应了?”

  萧诚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笑道:“吕文焕没有你想得这么复杂。而且他说的,从军事角度上来讲,都是正理。荆襄与江淮如果能联成一个大的战区,能够以长江为锁链,资源共用,统一调配,的确能更大地发挥出作用。”

  “但从政治上来看呢?”罗纲道:“是不是可以看作是某些人向你发起的一次绝妙的进攻呢?这件事情,你可以不应的。吕文焕在军事之上本身就具备一定的号召力,如果再让他担任了两个战区的统帅,那你在军中的声望,必然会被大大降低,这是某些人最想看到的。”

  “但是这样一来,对于整个辽国南征的抗击,却是最有利的!”萧诚道。“雨亭,辽国这一次的攻击,不发则已,一发必然如暴风骤雨,第一波,是最难捱的。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必须要把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抛开,先竭力全力扛过了这一波再说。”

  “真让吕文焕指挥军队抗过了这一波,则他的声望必然如日中天!”罗纲冷哼道:“普罗大众看到的只是谁在指挥这场战事,却是永远也看不到,为了支援前线这场战事后边还有人不眠不休地做了无数的工作。”

  萧诚大笑起来:“这话,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怎么啦,让你在云贵搞好大后方,不乐意了?”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说得是什么!”罗纲哼哼道。

  “你呀,就别替我操这个心了!”萧诚微笑道:“专心做好你的事就好了,云贵,两广,这可是我们以防万一的退路所在,到时候真有个什么不妥,我们还有这么一大块地盘退守,可以东山在起。”

  “这么说来,你已经决定让吕文焕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兼任两个战区的统帅了?”

  “是!”

  “哪只怕接下来吕文焕就会在淮东、淮西以及荆襄等地,都会提出一些人事上的要求了!”罗纲道:“除开吕端和石从明之外,还有谁被他重用,就可以看出这一次在背后推动这件事情的人是谁了。”

  “不得不说,这些人还是有相当的战略眼光的。”萧诚微笑道:“能够看出将荆襄与江淮两大战区连接起来的好处,所以说啊,咱们大宋从来不缺人才,缺得啊,就是能够放下所有私心杂念一心为公的精神。”

  “你倒是有,但别人却在心心念念的谋算你!”罗纲没好气地道。

  “没什么的!”萧诚道:“从一开始,我们不就是在努力建设一个由大家说了算,大家商量着办的朝廷的吗?从最开始的商业联合会到现在的廷前决议,国家大事放到了明面之上来商讨,来投票,这不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吗?我们从来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啊!”

  “这是你在台上,要是有朝一日,你下了台,你觉得眼下的这种议事方事,还能继续下去吗?”

  “为什么不能继续下去呢?”萧诚一摊手道:“权力的下放是一个过程,当很多过去没有权力的人,突然发觉自己能够有力量影响到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你觉得他会轻易地放弃这种力量吗?不会的,谁要让他放弃,那就是他的敌人,他必然会想法设法将他击倒。”

  “可是现在具有投票权的侍制以上高官超过三十人,要把这三十余人中的绝大部分都拢在身边,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你没有发现你都有白头发了吗?”罗纲道。

  “也没有那么难!”萧诚微笑道:“其实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真没有什么太蠢的人,大家也都能看到一件事的利或者弊,虽然有时候因为个人的立场问题而对某些事情持反对态度,但求同存异嘛,我们总是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好的一面不是吗?”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一言堂!”罗纲哼哼道:“有什么事你一言而决,那来这许多吱吱歪歪!”

  “那样的确很爽。但是以后呢?”萧诚道:“我们这代人,觉得自己一直能够保持英明神武,但我们的接班人还能做到这些吗?我们能一心为公,我们的后来者能做到一心为公吗?”

  “这个有些难!”

  “不是有些难,是很难。绝对的权力,带来的是绝对的腐败!”萧诚冷然道:“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要想方设法从制度之上来把这件事情锁死。”

  “很难一劳永逸的!”

  “但只要让普通大众看到这里头的好处,形成了习惯,以后谁想改变这个习惯,至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萧诚道:“我们还很年轻,还有的是时间来慢慢地做这件事情。”

  “先扛过三娘子这顿暴风骤雨再说吧!”罗纲没好气地道:“过去还以为三娘子当了家,咱们有什么事都好说了呢,结果,她成了承天皇太后,我们的日子越发地不好过了。”

  “她是辽国的承天皇太后。”萧诚淡淡地道:“而且我觉得她现在最想的,就是击败了我们,把我们两个捉到中京去。”

  “想得美!到时候你反攻打到中京的时候,我一定要跟着一起去,一定要把她给捉回来好好地问一问她,到底想做什么!”罗纲一提竿子,又一条死光皮在礁石之上努力地弹动着,看得萧诚哈哈大笑。

  而江面之上,此时却也隐约传来了笑声以及丝竹音乐之声。

  两人抬头,便见到一只巨大的画舫正从江中心驶过。

  画舫宽阔的顶楼平台之上,衣着亮丽鲜艳的一群人正或坐或站,有的手持酒杯,有的手持笔墨,更有手持各色乐器的人倚栏演奏,最中央,一群女子载歌载舞,身段妖娆,歌声曼妙!

  “真好!”萧诚道。

  “是很好!”罗纲叹道:“这让我想起了当年东京汴河之上的盛景,那时候汴河之上的画舫可一艘接着一艘,咱们哥儿几个,可也是那画舫之上的常客呢!”

  “你和张子明常去,我可没有怎么去!”萧诚反驳道。

  “你那时便有了江映雪嘛,自然就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了!”罗纲道:“后来,也不知那些女子都去了那里!”

  “不少人都被掳去了辽地。”萧诚道:“根据后来的一些统计和情报搜集,辽人那一次一共在东京掳走了各色工匠以及青壮男女多达三十余万人。”

  “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将他们都接回来。”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先让这江面之上的画舫和快乐的人们能够一直这样快乐写意地生活,然后再说去接那些受苦受难的同胞吧!”

  两人都是沉默了下来。

  江面之上船来船往,片刻之间,便从他们的眼前,过去了数艘画舫以及更多的商船,偶尔,也能看到飘扬着战旗的战船从河面之上掠过。

  “说到张子明,他在陕西路和秦凤路上能控制得住局势吗?”罗纲问道:“陕西路被几大势力切割,互相之间本来就征伐不休,这一回,只怕会抢过得更剧烈。而秦凤路上部族众多,特别是吐蕃诸族在秦凤路上可是颇有优势的,西军那边如果插手,那形式就更复杂,张子明能应付得了这般局面?”

  “今日的张子明已不是昔日的小张太尉了,几年的秦岭生涯,也把他打磨得更加地圆润了。上一次甘泉来,便带回去了数十名官员,在扑灭了李淳之后,张子明要求我们派去更多的官员协助他管理。”萧诚笑道:“我已经应了他陕西总督这个位子。”

  “你想从西军那里挖一块给他也不问问萧老大答不答应?”罗纲瞪大了眼睛。

  “拓拔扬威与萧靖明天就要抵达江宁了,你先代我去接待一下他们吧!”萧诚道:“他们这一次来的目的可不简单呢,我们要是一个应对不好,西军那边的战略,便有可能发生极大的变化,那对我们可就不大有利了。”

  “萧老大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大哥的态度只是一个方面,他也只能顺势而为而无法违逆大局的。拓拔扬威也好,张元也罢,这些西军的实权派,更大的倾向,是在辽宋之间左右摇摆,他们是想独立建国。所以本盾上来说,他们并不希望我们与辽国当真分出胜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将自己的价值最大化!”

  “西军,可是当年你一手扶持起来的,现在也居然对我们龇牙咧嘴了。”罗纲没好气地道。

  “别忘了,当年你这个相公公子可也打着你父亲的旗号,帮着他们做了不少事情的。”萧诚笑了起来:“要不是我们扶植起了西军,那现在西边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说不定早就被辽人可征服了,真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可就惨了。现在不管怎么说,西军可是在西北之地,拖住了耶律敏,耶律环,那可是一二十万的大军啊!雨亭,不要人心不足哦!”

  “那你说个章程吧,我要怎么对待他们呢?”

  “不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有多重要!”萧诚道:“我们可以很大方地开放给拓拔扬威,让他看看我们真实的实力。嗯,江宁守备军马上有一场重量级的演习,可以安排他们看一看。拓拔扬威可不是一般的党项人,那是一个很有谋略、城府以及见识的家伙。”

  “说白了,就是吓唬他们呗!”罗纲道:“我就告诉他们,别想些有的没的,跟我们好好合作,将来不会少了他们的好处,他们真想些有的没的,等我们收拾了辽国,再就要收拾他们。”

  萧诚大笑:“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了,其实辽国要收拾了我们,接下来也会收拾他们。这天下一统啊,是大家都盼望的事情,金殴有缺这种事情,大家都不希望发生。所以不管是辽还是宋,不管是谁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他们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早点压宝选择一个,才能利益最大化!”

  “我就怕他们选择辽国呢!”

  “所以让他们看看我们的潜力,看看我们的制度,看看我们的文化,让他们知道只有选对了,才会更有前途,选错了,那可就万劫不复!”萧诚道。

  说着话,他猛力一扬手中的渔竿,一条鱼带着耀眼的白光从水里被拉了出来,落在礁石之上,尽是一条重大两斤出头的桂花鱼。

  “怎么样,我就说我不鸣则已,必然会一鸣惊人吧?雨亭,中午你有口福了,这么大的桂花鱼,可是很难钓到的。你那些死光皮,还是放生吧!”萧诚得意洋洋地道。

  第六百九十三章: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惧怕

  重明鸟号四十八对浆叶探入水中,一个起伏,这艘三层楼船便向前窜出老大一截。

  他是长江水师的四艘主力战舰之一。

  整舰一共搭载水手和水兵三百余人。

  船上第一层和第二层两侧一共有十二门火炮,舰首和舰尾还各有两门,整个战舰,装载着十六门火炮。

  此刻的重明鸟号打眼看去,并看不出太大的威胁,两层的火炮都缩回到了船内部,炮门紧紧关闭,而舰首和舰尾两门更粗壮一些的火炮,也被毡布牢牢地捆扎好,看起来倒像是放了两个大箱子,不是懂行的人,是万万看不出个端倪来的。

  这样的战舰,长江水师一共有四艘,江雄的旗舰毕方号,第二舰队重明鸟号,第三舰队三足乌号,第四舰队比翼鸟号。

  由这四艘主力战舰为首的近五百艘大小战船组成的长江水师,现在正牢牢地控制着整个长江、汉江以及江淮流域。

  为了充分的发挥南方在水师之上的优势,江宁朝廷在水师的打造之上不遗余力。

  这四艘堪称巨无霸的战舰,都是近两年之内下水的,而江宁刚刚制造出来的火炮,也是第一时间装备到了这四艘主力战舰之上。

  想想连雷之虎的海上远程舰队,到现在也还只装备了舰首和舰尾两门主炮呢!

  因为在海上,雷之虎的舰队基本上已经没有多少对手可以与其抗衡了,但如今在江淮流域,辽国人也正在拼命地发展着他们的水师。

  宋国前汉江水师都指挥使刘整父子,被承天皇太后任命为水师大元帅,全力组建、整合辽国水上力量。

  这刘氏父子可是水上作战的大行家。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如今辽国的水师实力正在飞速增长,虽然目前仍然无法与江雄的水师作正面抗衡,但骚拢、破袭却是寸出不穷。

  而且根据知秋院的估计,按照辽国水师目前的发展速度,一到两年之内,他们在淮河流域必然会对长江水师形成威胁。

  与大宋水师追求巨舰大炮不同,辽国的水师,目前追求的小快灵打法。

  当然,这也是无奈之举。

  困为现阶段,辽国想要与南宋比巨舰大炮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的造船工业根本就无法达到这样的要求。

  原本在高句丽苦心经营的造船业,已经被雷之虎的水师给摧毁得七七八八了。

  但这种小快灵的战术,在水网发达的南方,在局部战场之上仍然拥有着一定的优势,打一下就跑,南方的大船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当然,这样的战术,虽然看起来能取得一个又一个不错的战果,但对于整个大局还是无关紧要,一旦碰到大宋大规模的战船集结,他们也只能退避三舍。

  而且到了现在,南宋的水师的战术也开始改变。

  像巨舰大炮的任务,只是封锁住关键的河口,要津,然后以南四湖钟氏为主的队伍,则以小对小,在江淮复杂的水网之中与辽国作战,一旦缠住了对手,大舰随即跟上予以剿灭。

  总体来说,在水上,南宋仍然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这一次重明鸟回到江宁,却是因为运送几个重要人物回来。

  长江水师统领江雄派出了作战能力仅次与他的旗舰的第二舰队的重明鸟号,可见对船上的人的重视。

  因为船上的人一个姓萧,叫萧靖。

  另一个姓拓拔,叫拓拔扬威。

  萧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江宁周报,看向对面的拓拔扬威。

  “威叔,这江宁周报上说的,第一季度大宋的财赋收入已经起过了三千万贯铜钱,您觉得这可信吗?这可是第一季度,正常来说的话,接下来的三个季度,都会比第一季更强一些,如此一来,他们全年的收入,可就有些高得匪夷所思了。去年,才刚刚过亿而已。”

  江宁周报发行已经近两年,过去在兴庆府倒也能看到,不过那都是商队带过去的,基本上都是属于过时几个月甚至于半年的消息。

  而这一次,他们却是看到了最新一期的周报,上面恰好就登载了大宋户部发布的第一季度财税消息。

  “大宋自从进行了政改之后,关于税赋的统计数字,大体上是可信的。”拓拔扬威道:“因为你的二叔啊,把所有的国家收入,都化为了由铜钱来折价,不再像过去那样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收。如此一来,统计之上的口径,就被统一了。这个数字,应当是可信的。”

  “可是威叔,靖安司搜集回来的大宋的相关的税赋的政策,总体上来说,他们百姓在税赋之上的负担,只及我们的一半,就算他们的人口基数更大,也不可能比我们多出这么多来啊!”萧靖有些震惊。

  西军去年全年的财赋收入为二千万贯铜钱,虽然有与耶律敏对峙,西去商道断绝的影响,但与大宋比起来,仍然是差得太远。而今年第一季度,更是只有四百万贯,收入还在持续降低。

  反正张元是愁得头发胡子又白了好些。

  拓拔扬威笑了笑,看着萧靖道:“靖安,你仔细研究过你二叔的政改吗?”

  “当然。”

  “那你觉得我们能像他那样改吗?”

  萧靖叹了一口气:“很难。”

  “是啊,很难。我们都能看到这里面的好处,但却无法去学习他那一套。西军下头的那些部族首领、那些地方豪强,你让他们也规规矩矩的纳税?那是要生乱子的。”拓拔扬威摊了摊手,道。“而且不得不说的是,在挣钱这一道之上,这天下,只怕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的二叔。他属于那种能在石头里榨出油来的狠角色。往往在我们看来平平无奇的事情,到了他那里,总是便能花样翻新的弄出钱来。这一次,我也正是想与他探讨一下如何改善西军的经济状况。”

  “二叔被称为搞钱相公!”萧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个贬义词!”拓拔扬威道:“没有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而有了钱,什么事情都会好办。你二叔啊,比我年轻一轮,但我对他,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还记得当年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六岁时哩,比你现在还小,那个时候,他就让我甘愿俯首贴耳的地听他使唤了。”

  “二叔真有那么厉害?”萧靖可是知道,眼前这位他叫做威叔的人,在西军之中,那可是当之无愧的三号人物,不过是仅次于自家父亲和长史张元而已。

  “你对他还有多少映象?”拓拔扬威笑问道。

  “没有多少映象了,当年分别的时候,我才四岁多呢!记忆中最深的,倒是二叔弄得一手好饭菜,便是娘也老说,她跟着二叔学了很多菜肴的新花样,还说也不知道二叔一个读书人,是怎么就能烹饪一道也如此精通的。”

  “学问天授啊!”拓拔扬威叹道:“像他那样的人,不管什么学问,稍稍钻研,便如同别人在此道上浸淫了一辈子一半,委实有些可怕。”

  “威叔,您很惧怕二叔吧?”萧靖小声问道。

  拓拔扬威叹了一口气:“你二叔那样的人,初与他交往,如沐春风,他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哪怕是路上的一个乞丐,他也不会有半分轻视,他总是让与他在一起的人,感到很舒服,把他当朋友。但这些年来,我每每回忆起与你二叔的交往,却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有一种感觉越来越清晰,就是你二叔看我们,都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一般的眼神,那好像是一种傲慢,又好像是一种可怜,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靖安,每当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我都觉得你二叔像是一个神在俯览人间。”

  “那有这么玄乎?”萧靖笑了起来。

  “也许是他当年的布局,惊着我了吧?”拓拔扬威摇头道:“当年十六的他,举重若轻的组织我们灭嵬名部,打得实力强横的李续灰飞烟灭,而后又借着这件事,逼迫当年的陕西路安抚使马兴背书,借着朝廷的力量,开西域,踏青塘,朝廷几百年来没有做到的事情,在他的手里,不过数年光景便天翻地覆。而据你爹说,这只是你二叔谋划的一部分。包括后来的开边西南,也是他这盘大局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后来出了变故……”

  “所以说二叔是人不是神,他要真是神的话,祖父他们怎么会死?姑母又怎么会去了辽国?”

  “你觉得承天皇太后现在过得不好吗?”拓拔扬威反问道。

  萧靖一愕,这个问题他还真不好回答。

  当年姑母算是被逼、被抢进入辽国的,可现在姑母却是强大的辽国的第一人,其实力别说是碾压西军,便是二叔也被姑母逼得喘不过气来。

  那她算是过得好还是不好呢?

  “这件事,你不要在你二叔面前提!只怕这是他平生之痛!”拓拔扬威叹道:“这件事我给你师傅也聊过,你师傅啊说过一句话让我深有体会。他说善谋者谋天下大势,谋万世之基,但却往往会忽略了身边,忽略了自己。你二叔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当时那个局面,说实话我们都没有想到。”

  “所以威叔,我们西军独立建国之事,除了父亲反对之外,您也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是因为二叔的原因?”

  拓拔扬威点了点头:“当年你二叔谋划西军控制西北,破西域,踏青塘之时,曾与我细谈过,在你二叔的规划之中,这些领土,都是他嘴里的大宋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萧靖眯起了眼睛。

  “是啊,所以西军一旦独立建国,必然便会成为你二叔的敌人。”拓拔扬威道:“靖安,我害怕成为你二叔的敌人。”

  “威叔,你别忘了,还有大辽呢!”

  “你姑母会容许我们独立?”拓拔扬威长叹一口气:“当年去横山的时候,那个女孩便是你二叔身边的一个跟屁虫,她就是你二叔教出来的。你看到她这些年在辽国的动作没有?从她的这些动作里,你没有作出一个判断吗?那就是你这位姑母啊,跟你二叔一样,都痴迷于天下一统,绝不会容许金瓯有缺的。”

  “如果二叔与姑母两人这一辈子都分不出一个胜负来呢?那我们岂不是便有了机会?我们是那个能左右胜负的筹码,偏向谁,谁就要强一些。我们一直站在弱者一边,这样他们就永远也无法决出胜负,威叔,这虽然是走钢丝,但我却觉得很有意思。”

  “你师傅跟你讲的吧?”拓拔扬威笑道:“的确很有意思,但今年,你师傅老实了许多,不再鼓吹这种言论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师傅突然发现你姑母这个人,完全不能以常理度之。如果说他还能猜到你二叔的一些行事脉络的话,你姑母的所作所为,就让你师傅茫然了。”拓拔扬威一摊手道:“其实不止是你师傅,我也茫然了。”

  “姑母怎么啦?”

  “这十余年来,你姑母的表现异常老到,完全就是一个心胸城府无不是上上之选的政治家,真要说起来,连耶律俊也算是栽在她的手中,林平耶律喜这些人更是连命都没有了。但当你姑母执掌大权之后,她的表现,却像是一个赌徒一般。”

  “赌徒?”

  “对,赌徒。她迫不及待地将她所有的筹码,一次性地全都押到了牌桌之上,要与你二叔来一个一把定胜负!”拓拔扬威道上:“这样的疯狂地举动所带来的后果就是,要么你姑母赢得一切,要么你二叔赢得一切。”

  “会是这样吗?”

  “这是我与你师傅一起的判断,这一次来见你二叔,我也是想从他这里得到映证,如果你二叔也是这么认为的话,那么我们西军就必须要作出选择了。非此即彼,想当个骑墙派,想做那墙上的草,完全没有可能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抵达

  萧靖有些迷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姑母要这么做!

  他还记得当年在风凌渡,自己曾经去拜见过姑母。

  她是那样的雍容华贵,那样的从容不迫,那怕面对着父亲的千军万马,却仍然一人一渡横亘于风凌渡上,让父亲不得向前半步。

  他将心中的颖惑说了出来,希望拓拔扬威能给他一些解答。

  “我与你师傅就这个问题探讨了很久!”拓拔扬威沉吟了一下,道:“我们是有一些猜测。”

  “还请威叔释疑!”

  “你那个姑母表面上看起来正常,但内心深处,只怕早就疯了!”拓拔扬威语出惊人。

  “这怎么可能?”萧靖愕然:“看姑母治国理政,有条有理,做事情轻重缓急有条不紊,那里有半分疯模样?”

  “我说的是这个疯,不是你理解意义上的疯!”拓拔扬威道:“她现在漠视一切。你别看她延揽天下英才,大力改革,使得辽国国力蒸蒸日上,但实则上,她只不过是希望手里的这把利器再锋利一些,好方便她抡起来挥舞向她的敌人。”

  “二叔?”

  “应当是吧!”拓拔扬威道:“致于这把刀子的最后结局如何,她根本就不在乎,而组成这把刀子的千千万万的人的性命,她也根本就不在乎,她只想要一个结果,不管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萧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还依稀记得当年姑母最是崇拜二叔了,而且爹也是这么讲的。”

  “恐怕正是因为无比崇拜,所以才格外想要打败!”拓拔扬威一摊手,反正萧家这三兄妹,在他看来,就没有一个是正常人的。

  一个一个的都好像是老天爷特地降临下来做一个游戏一般。

  现在,这天下便是一个硕大的棋盘,他们兄妹是棋手,而自己这些人,只是这枰上的一枚棋子。

  “如果姑母获胜了会怎么样?”

  “如果你姑母当真获胜了,我猜她立刻便会意兴索然,对这天下之事,再无半分兴趣。”拓拔扬威道:“但如果你二叔获胜了,他却会把这当成一个起点,兴致勃勃地去建设他心中理想的国度。”

  “所以其实,您是支持二叔的是吧?”萧靖问道。

  拓拔扬威一笑道:“当然,靖安,恕我直言,你姑母现在就是一个疯子,真要让一个疯子赢得了这天下,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虽然也看不透你二叔,但他有一点却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他永远在想,怎么让这天下人过得更好一点。只要有这份初心在,这个人,就不会差到那里去。”

  “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再去宋辽中间摇来摆去呢,直接选择不就好了吗?”萧靖站起来替拓拔扬威倒了一杯水,笑着道。

  “那只是我的内心深处的想法,但做事情,永远不可能跟着自己的内心需要去走,而是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办,因为我们一旦选错,那就是身家性命的大事,岂敢胡来?如果我们觉得你姑母获得胜利的可能性更大,我们肯定是要选择你姑母的。至于以后会怎么样,我们并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自己做自己的主呢?”萧靖有些不服气。

  拓拔扬威大笑起来:“想上桌当棋手,首先是要有实力做保障的。实力不济而妄行,第一个毁灭的就是我们了。靖安,你看到了没有,那江统领,为什么派了这艘重明鸟号来护送我们?”

  “不是因为这艘船战斗力更强吗?能更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在长江现在便是大宋的内河,便是一艘小渔划子,也能安安全全地将我们送到江宁。江雄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是向我们展示他们的强大而已。这一路上,你不管提出什么要求,这船上的主将都毫不犹豫地向你展示,甚至还让你试了炮,你以为是如何呢?”

  “向我们展示实力!”萧靖回过味儿来了。

  “是啊,这便是实力!”拓拔扬威点头,又顺手拿起了桌上的江宁周报,“你看到了他们户部发布的第一季度各地上计的财赋收入,那你在这个面还看到了什么?”

  萧靖有些茫然。

  “仔细看,这上面可是能琢磨出不少好东西的。”拓拔扬威道:“比方说,这上面的米价,麦价,粟料的价格等等。”

  萧靖快速地在报纸之上找到了这些东西,在报纸的中缝里,并不显眼。

  只看了一眼,他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米十五文一斗,麦十文一斗,粟居然只要六文一斗!”

  “比我们那里,低了近三倍!”拓拔扬威语气有些沉重:“这样低的价格,只有好几十年前我在京兆会求学的时候,看到过大宋有这样的低的粮价。可那时候,正是大宋实力最为昌盛的时候。”

  “现在李淳垮了台,张子明掌控了秦风路和陕西路一部分,这也等于我们与南方终于有了一条安全稳定的通道,那么南方的便宜的粮食,是不是可以直接运到我们那里去呢?”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拓拔扬威笑道:“先不说这千里迢迢地运过去运费几何?税费几何?便是我们西军内部,便是所有人都希望南方的便宜粮食进入我们的治下吗?这可是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利益的。”

  “临走之时,师傅不是还在说,希望您能说服二叔,允许我们的一些产品能够进入南方市场吗?”

  “你师傅希望你二叔能给我们让利,让我们的很多产品能够进入南方市场,但却没有说南方的产品进入我们治下的事情!”拓拔扬威一笑道:“你可知道南方的很多产品比起我们的要便宜太多了,南方的产品大规模地进入我们治下的话,我们治下有多少人要破产多少人没饭吗?西军的绝大部分工坊的底子,还是当年你二叔在那里的时候打下的,这些年来,规模倒是在不断地扩大,但技术,却没有跟着提升,十几年老本吃下来,现在,早就没有什么竞争力了!”

  “这样的事情,二叔会干吗?这是单方面的让利呢!”

  “会干的。你二叔看我们的着眼点,不在于这点儿小钱上。”拓拔扬威道。

  “很多事情,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啊!”

  “这你说到了点子上!你二叔当年也说过,打仗,说到最后,打得还是钱!打个比方吧,这一次我们与耶律敏在高昌的数场大战的花费你也看了吧?”

  “看了,让人牙疼,每一战下来,光是羽箭就会射出去几十万支!”萧靖摇头道。

  “一支羽箭的造价在五十文左右,每一仗,光是羽箭便耗费几十万贯,而这些射出去的箭,基本上都没有多大的回收价值了,最多能捡一些箭头回来,这还得打赢了才有可能,你说没钱,打什么仗?得益于前几年你二叔那边派人过来传授的连弩技术以及火炮技术,我们在高昌,在稳稳地守住了这个要点,但说实话,这仗,也打得心疼肚疼。”

  “这两年,与耶律敏的战事,也使得我们的经济受累,西去之路断绝,更是损失颇大!”萧靖有些恼怒。“现在西域通道被耶律敏把持,我们反倒要看他脸色了。”

  “耶律敏现在也不愿打了,他从西边弄到的那些财货,也需要通过我们的地盘然后卖出去。在辽国,这些货物获得的利益远远不及卖到南宋去,现在啊,咱们也正在与耶律敏谈判怎么一个分成的问题。”

  “还能这样搞啊?”萧靖有些不理解。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们与耶律敏就只能打生打死?”拓拔扬威笑道:“该打的时候照打不误,该做生意赚钱的时候,还不是要做生意赚钱。当两边都觉得打仗无利可图,反而要不断失血的话,那自然就都没有什么兴趣了。现在耶律敏觉得往西边打远远比跟我们打更有利可图,他为什么还要与我们死嗑?现在他正图谋花刺子谋呢!”

  “他不是辽国的镇北王吗?”

  “是啊,他现在我们的主力拖在高昌一带,已经完成了他们皇太后的战略要求了啊!”拓拔扬威道:“在此基础之上,他与我们做生意,又有什么不可?当然,我们要是露出了破绽,他也绝对会毫不客气地一口咬过来。”

  “那我们这样与辽国暧昧,二叔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拓拔扬威道:“我猜你二叔啊,一定会想法设法地给我们让更多的利,然后用更大的经济利益,把我们与他的大宋绑得越来越紧,当西军治下的百姓在宋国的身上得到了太多的好处的时候,大家便会舍不得失去这份利益,在心理之上,自然就会偏向于宋国,而你也知道,民心所向是会在很大程度之上影响到上位者的决策的。”

  “您刚刚不是还在说我们治下有很多人不愿意这样吗?因为损失到了他们的利益!”

  “这就要看我们远期得到的和近斯失去的,那个更大一些了!”拓拔扬威笑道:“靖安,像你们萧家,你母亲的高家、还有你祖母他们的韩家,以及我们拓拔氏、仁多氏等这样一些家族,算得上是西军治下最顶层的家族,如果从远期上来看更有利的话,我们是不惮于损失很多的近期利益的。而其它一些家族嘛,要么跟着我们一起走,要么便消失,你明白吗?”

  萧靖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看你二叔整治南方那些豪强世家的手段,嘿嘿,我们也可以学一学的!”拓拔扬威笑了起来:“这一次来,我们除了这些方面的事情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要看一看你二叔有没有顶住你姑母三板斧的能力,如果有,我们肯定就会选你二叔了!”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阵的欢呼之声,两人抬头看向窗外。

  几艘巨大的画舫正缓缓地自下游驶来,顶层那巨大的平台之上,衣着鲜艳的公子小姐们此刻正拥挤在船舷边,而那些船乐师们也都在挤向这边。

  画舫虽然很大,但比起他们这艘三层巨舰,还是像个小弟弟。

  而画舫上的那些公子小姐们显然是能分辩出重明鸟号与一般船的不同之处的,此刻,他们正挥着手向着船上的人欢呼着,而那些船工、伎师们也挥舞着手里的竹篙、乐器,同样欢呼着。

  “看到没有,他们不怕当兵的!”拓拔扬威笑道:“我们西军能做到吗?”

  萧靖摇头:“在我们那里,普通百姓还是很害怕军队的。”

  拓拔扬威笑着道:“说出来你恐怕不会相信,我第一次看到老百姓衷心拥护一支军队,便是你父亲当年带着进入横山的广锐军。”

  “是吗?”

  “对啊,可是这十几年过去了,广锐军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铁鹞子和步跋子,在民间都只剩下了战无不胜的威名,当年那种让百姓夹道欢迎的气氛却没有了!”拓拔扬威笑道。

  “怎么这么多的画舫?”眼见着下游又有一些这样的画舫驶了上来,萧靖不由问道。

  “风和日丽,正是踏春出游好时节,有钱的公子哥儿小姐们自然就会出来游玩了。看起来我们离江宁应当已经不远了,这样的画舫,一般不会离开城市太远的。”

  “要到了吗?”

  “有些紧张?”

  “是,十几年没有见过二叔了。这可不是当年那个给我烧饭吃的萧家二公子,这是手中握着千千万万人命运前途的大宋首辅啊!”萧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别说是你,我也紧张!”拓拔扬威笑着道。“走吧,去甲板上看看吧!”

  两人走上三层甲板眺目远望。

  岸边,村庄、房屋已经越来越多了,能看到宽阔的道路之上人、车如炽,络驿不绝,而道路的尽头,更远处的地方,灰蒙蒙的如同一只巨兽趴伏在那里的大宋陪都,建康石头城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舰首甲板之上,有士兵用力地吹起了架在那里的巨大的牛角号。

  悠扬的号音远远的传了出去。

  他们这样的战舰想要入港,手续可比一般的船只复杂得多。

  第六百九十五章:有些不一样

  “罗帮办?”拓拔扬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面前的罗纲,好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

  所谓的罗帮办,是当年罗纲跟着萧诚在横山之时给自己弄的一个名号。实际上当时连萧诚都没有一个正经的官职,跟着萧诚混的罗纲,更加地没有名堂了。

  不过当年一个三司使的公子,一个相公的公子,再加上萧定的数千精锐广锐军作为后盾,即便是自封的没名堂的官儿,那说出来的话,也是有份量的。

  而罗纲当年便是用大宋政事堂相公公子这个身份,争来了许多的利益和好处。

  “拓拔团练使,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瞅着一身打扮比宋人还要宋人,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拓拔扬威,罗纲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这要不是知道拓拔扬威底细的,谁能看出他是一个党项人呢?

  瞅瞅他们身后跟着的那些家伙,脑门剃得锃亮,旁边倒是留着几撮头发,还梳成了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头侧,腰后插着弯刀,腰间别着匕首,一个个牛高马大凶相毕露。

  这才是他娘的标准的党项人嘛!

  “罗帮办,哦,不不不,罗总督,你倒是有些显老了!”拓拔扬威却是有些感慨,“当年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却已经是权倾天下一方封疆大吏了。这一次我来,还真没有想到会在江宁看到你,你不是在云贵吗?”

  罗纲一摊手道:“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辽人要搞大事,所以首辅召集所有侍制以上官员到江宁共商大计,你这一次来得巧,想要见谁,都能见到!”

  拓拔扬威微笑道:“倒也不必谁都见。”

  “崇文让我代他向你表示歉意,于情于理,都该亲自来码头接你的,只是这些天各路总督、大将们都云集在江宁,难得能将这些人全都聚在一起,而这些人中的很多,也是一年上头难得回江宁一趟,所以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向首辅汇报,说明,崇文的日程啊,排得满满当当,这几天,连家都没有回去,就宿在他的首辅公厅之中。”罗纲解释道。

  “理解,理解,我不急的,这一次过来,本来就是想好好领略一下南方风韵,雨亭,我还没有来过南方呢?”拓拔扬威笑道。

  “这个好说,不管你想要去哪里,不管你想要看什么,我都能安排!”罗纲笑道:“这可是崇文亲自交待的,你可是我们的好朋友,万万不能怠慢的!”

  “什么都能看?什么地方都能去?”拓拔扬威意味深长地道。

  “当然!”罗纲点头表示肯定。

  拓拔扬威哈哈一笑,转身从身后拉过来一人,“你却猜猜这是谁?”

  罗纲嘴角一撇:“这还用猜吗?跟他老子长得一模一样,英俊潇洒得让人嫉妒。靖安,这可不是贬低你老子,萧老大当年真是长得好看啊,在军中的时候,当年为了让人害怕,他蓄了一脸的大胡子,萧大胡子的绰号,就是这样叫出来的。”

  “见过世叔!”萧靖叉手齐眉,深深地行了一礼。

  萧罗两家,关系非同一般,从父母亲那里,萧靖更是知道了眼前这位世叔与自己姑母之间那复杂的关系,更别说罗纲近二十年来一直跟着萧诚奋斗,在罗纲面前,他还真只能算是一个小字辈。

  “咱们之间,就不用多礼了,你爹还是那么彪悍吗?当年他老是嘲笑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要宰了我,跟宰个鸡子差不多呢!”

  “父亲一切都好,像我这样的,他一只手能打十个!”萧靖笑道。

  罗纲嘿嘿一笑:“那家伙啊,我听说他还应邀与耶律敏单挑了一场?这是真的?”

  “小胜半招!”

  “狗日的耶律敏不可一世,还是在秦老大面前吃了瘪!”罗纲恨恨不已。

  那一场比斗被传出来之后,当真是惊着了世人。

  因为赌注太大了。

  耶律敏发起单挑邀请,而且赌注便是龟兹的归属。

  当时萧定率领西军主力出击,在高昌击退了辽军与回鹘仆固俊的联军,然后又收复了耆焉,但在龟兹,却与耶律敏相恃不下。

  然后耶律敏便发起了这场挑战,要是他输了,他便退出龟兹,要是他赢了,萧定便不能再进攻。

  当然,萧定要是不答应,那双方就在龟兹硬桥硬马打上一架好了。

  在一众人的反对声中,萧定力排众议,答应了耶律敏的要求。

  在两军数万人的注视之下,两人展开了这场注定会名垂史册的单挑。

  结果,萧定小胜半招。

  而耶律敏也依约退出了龟兹。

  这件事情传到江宁的时候,宋人是不相信的。

  都觉得这件事情,未免太过于儿戏了。

  事实上这件事情,当然也的确另有缘由。

  西军当时也的确是打不动了,耶律敏的属珊军战斗力并不输西军精锐。

  而耶律敏呢,当时一门心思要去咬黑汗国,去抢掠财富,也没心思与西军这个骨头硬啃。

  双方都想要一个体面的结果。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一场单挑。

  当然,这也是天下第一将的名头的一次决斗。

  在完颜八哥年劳体衰,如今躲回了黄龙府之后,世人公认的有资格挑战萧定的,便只剩下了耶律敏了。

  至于王柱,众人还是认为差了一筹。

  “请吧,驿馆已经全都准备好了,这一路舟车劳顿太辛苦了,今天先好好地休息一晚上,明天晚上,我置酒宴为你洗尘,同时呢,也给你介绍一些我江宁的英雄豪杰,如何?”指着边上停着的一排马车,罗纲笑道。

  “不如一路走走!”拓拔扬威笑道:“此处距离驿站不远吧?正好安步当车,也让我们好生适应一些走在路上的感觉,这一路坐船而来,到现在还觉得有些发飘呢?”

  “行,团练使既然想走走,那就走走!”罗纲笑道:“不过呢,靖安就不跟我们一起了,他另有安排!”

  一边的萧靖微愕:“世叔,小侄是使团副使,自当应与团练使一起入住驿馆才是。”

  “什么副使不副使的,过些天再说,现在嘛,你是来看望二叔的侄子。你的二婶和堂妹,正在家里翘首以盼呢!”罗纲笑道:“先私后公,先私后公。你那小堂妹听说你要来,可是盼望了好些天了。”

  “靖安,你世叔所言不错,你十几年没有见过你叔婶她们了吧?你父母也还托你带了好些东西过来,正好一起送过去。”拓拔扬威挥挥手:“想要与崇文说些正事,恐怕还得等崇文忙过这一段时间再说。雨亭,崇文是在忙着前线布防的事情吗?”

  “团练使还是那样慧眼如炬,一语中的!”罗纲倒也爽快:“正是如此,辽国人要发疯,要是我们接不住前三板斧,那就一切休提了,所以啊,崇文是小心又小心,仔细再仔细啊,事无巨细,都得一一过问。”

  一群人分成了两路,一波人带走了萧靖,另一波却是在罗纲的带领之下,陪着拓拔扬威等人,在路上缓缓而行。

  道路是新修建的,略微高出两边的地基向着两边微微倾斜,小石头籽镶嵌在路基之上,上面的一部分,已经被磨得光溜溜的,只在边缘还有一些保留着棱角,行道树还被三根木竿子撑着,树的冠盖全部被锯断了,光秃秃的,只余下三五根枝杈之上还保留着些许绿色。

  道路两边一排排的土坯房都盖着茅草,看起来很简陋,却全都是在经营的商铺,打从门前经过,不仅是屋里,便连屋檐之下都被货物堆得满满当当。

  好多人!

  店铺里,屋檐下,都站满了人。

  但似乎并没有人关心他们这一群明显看起来有些奇形怪状,而且不是一般人的了队伍。

  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最多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抬头瞄上一眼而已。

  倒是拓拔一行人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切他们在兴庆府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有比他们打扮更奇怪的人。

  他们看到了全身乌七麻黑的人。

  也看到了满头金色头发,眼睛却发蓝的人,

  还看到了穿着短裙,裹着黑色的头帕,身上衣服缀着亮晶晶银片的人,

  难怪这里的宋人对他们不好奇。

  感情是见怪不怪。

  “码头原本距离城市还有一段距离的,只不过这一两年城市扩展得太快,而从城里到码头这一段,更是黄金地段啊!团练使,您可别小看这些土胚房子哟,这里一幢土胚房子,在城里可以买一个小院子。”罗纲笑着道。

  “想来崇文又大捞了一笔?”

  “哎哟喂,团练使,您可真是崇文的知音!”罗纲大笑:“当初崇文借着要修路,拿钱买下了这道路两边的土地,当时可没有人想到,这路边的地块,短短两年时间,地价便翻了五翻,还不说这上面的这些房子。接下来啊,朝廷准备要把这些土胚房全部翻盖成三层以上的房舍了。”

  “崇文搞钱的手段,向来是一环套着一环!”

  “所以他叫搞钱相公嘛!”罗纲道:“说实话,要不是这两年崇文想法设法地弄钱,我们的日子会更难过的。”

  “不是一年的赋税都过了亿吗?”

  “挣得多,花得更多!钱,总是不够花的。你们来时坐得重明鸟号,这样一艘战舰价值一万贯,船上的十二门青铜炮,每门价值一千贯,舰首主炮,每门价值一千五百贯。”罗纲道:“还有,你们来的时候经过了燕子矶吧?”

  “那上面是国子监下属的武院?”

  “每一年在那里投入的钱,超过五十万贯。而在各省、府、县都有包括武院在内的各种学校,这些学校算起来每年的投入,超过两百万贯。”

  “孤寡院、医馆等等,那一样不花钱?哪一样,都不能省啊。”

  拓拔扬威微笑着着点头。

  在西军治下,这些也不是没有,但说起来,都不值一提。

  仅仅只不过是一个点缀而已。

  刚刚罗纲提到的这些所花费的费用,在西军那边简直是不可能的。

  他去过东京,当年东京的繁华,也让他为之震惊,

  今天他来到江宁,似乎又看到了当年与东京一样的繁华盛世,

  但又有些地方显得不太一样。

  到底是那些地方不一样呢?拓拔扬威一边仔细打量着,一边苦苦地思索。

  这个不一样,应当就是新宋与过去的大宋之间的区别吧!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看到了江宁府城的城墙。

  城墙很破旧了,拓拔扬威甚至惊讶地看到了有几个百姓拖着板车,在一个缺口那里将散落的砖口搬到板车之上,看到官兵来了,竟是丝毫不怕,还咧嘴朝他们笑笑,然后拖着满满一车的上好的青砖扬长而去。

  “这?”拓拔扬威有些疑惑。

  “没啥,本来就破了嘛,放在这里也是浪费了,百姓弄回去建个房子起个猪圈啥的,也算废物利用!”罗纲笑道:“崇文一直想将这城墙拆了呢,说沿着这城墙修一道环城路蛮好的,只不过反对者甚众这才罢了。”

  “没有城墙,警戒怎么办?”拓拔扬威讶然道。

  “能怎么样?”罗纲淡淡地道:“东京城有着这天下最固若金汤的防守,又挡了辽人几天?人心墙,才是不倒的城墙。如果敌人又打到了这里,城墙照样也挡不住。”

  “可这里离前线也太近了吧?”拓拔扬威道:“江淮前线稍微出点岔子,江宁便首当其冲。”

  “因为我们知道在前线,我们绝不会输!”罗纲停下了脚步,侧着看着拓拔扬威,道:“这便是新的大宋对自己的自信。”

  有自信当然是好的,但自信得过了头,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拓拔扬威不会蠢到现在当面去驳斥罗纲,只是心里有着一些隐隐的担忧。

  天子当守国门,君王应死社稷,这是当年萧崇文选择江宁作为陪都之时放出的铮铮之语。

  便是拓拔扬威,张元等人,都认为新宋当年更应当选择在杭州建陪都的。

  第六百九十六章:凉一凉

  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萧靖探出上半身,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那个女子。这个女子的模样,与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竟然重合到了一起,似乎岁月并没有在这个女子身上留下半分痕迹,这让他惊讶万分。

  自家母亲只比眼前这个女子大上一岁,但现在看起来,却似乎是两代人了。

  江映雪身着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无一朵花纹,只袖口用品红丝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夹竹桃,乳白丝绦束腰,垂一个小小的香袋并青玉连环佩,益发显得身姿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怯不胜。发式亦梳得清爽简洁,只是将刘海随意散得整齐,前额发丝貌似无意的斜斜分开,再用白玉八齿梳蓬松松挽于脑后,插上两枝碎珠发簪,一支金崐点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长长珠玉璎珞更添娇柔丽色,余一点点银子的流苏,臻首轻摆间带出一抹雨后新荷的天然之美。

  而在她的身边,则站着另一个明艳的少女,雪亮的眼睛,白皙的肌肤,纤细的手指玩弄着胸前的长发,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挽了个随云髻,发上高插的银百合发簪嵌镶宝石的珠花额外夺目,两颗耳珠上吊着一对小巧的珍珠坠子,灵动飘逸又不失美感,此刻,正瞪着一双骨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萧靖。

  “萧靖见过叔娘!”抢上一步,萧靖叉手齐眉,深深地一揖到地。

  “快起来!”江映雪笑着上前扶起萧靖,上上下下地端详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少年,最后见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才四岁出头,晃眼之间,便是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时间真是不经过啊,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这若是在外头见到你,还真不敢认你了。”

  “叔娘却还是十余年前在东京时的模样,侄儿可是一眼便认出了叔娘!”萧靖笑着道:“要是母亲见了叔娘现在的模样,只怕会又羡慕又嫉妒的。”

  “你娘太辛苦了,这都是你爹的错。”江映雪笑道。

  萧靖尴尬一笑,这却是不敢接嘴了。

  “靖哥哥,我终于见着你了!”终于逮着了空子,旁边的那个明艳少女却是一步抢到了头里,“我是萧宁,你还没有见过我呢!”

  “见过你的画像!”萧靖笑道:“不过你比画像上要更漂亮一些。”

  “真的吗?”萧宁大喜道。

  “当然,哥哥怎么会骗你?小宁,这是哥哥送你的见面礼!”萧靖从袖筒里掏出一样东西,直接塞到了萧宁的手里。

  萧宁拿起一看,顿时眼睛都直了。

  竟然是一颗比鸽子蛋还要大的红宝石,打磨成了精巧的心型,镶嵌在金丝之中。

  萧宁可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如此大的一块红宝石,委实也是第一次见。

  “谢谢靖哥哥!”她喜滋滋地向萧靖福了福以示谢意。

  “有礼物才给哥哥行礼,先前却是没有半点规矩,都是你爹把你惯得!”江映雪笑着道:“靖安,一见面就给她这么贵的礼物,会惯坏她的。”

  “叔娘,也算不得多贵重,这些宝石,在我们那边倒也是很多!”

  江映雪点了点头:“嗯,这倒是,西域那边,的确出产宝石,不过像这样的,也极是稀罕的了。”

  得了好处的萧宁上前牵了萧靖的手,笑道:“靖哥哥远来辛苦,娘几天前就开始给你准备住处了,所有的都是最好的呢!还准备了好多菜肴,都是娘亲自准备的,平常我想请娘做一次饭,都是难上难呢,还是靖哥哥的面子大。”

  “别听她胡说,我啊,也就是打打下手,真正准备这些的,是你的二叔!你还记得你二叔的手艺吗?”

  萧靖笑道:“纵然当时年幼,却也记得只要是二叔下厨,我必然是早早地便等桌边,不将盆子里的汤汁吃完绝不下桌。好像祖母当年经常为此训斥我呢!”

  “这一次过来,你便好好地再尝尝你二叔的手艺吧!他都做了八成了,家里的厨子都只需要再加加热了!”

  “二叔日理万机,还记得给侄儿弄饭食!当真是让侄儿受宠若惊。只是叔娘,这一次我还是西军副使,回头还是要住到驿馆去的。”

  “住什么驿馆!”江映雪牵着萧靖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回来了,自然是住家里,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副使不副使,而且你二叔回来了要是看不见你,岂不是又要怪罪我?这件事,就不用再说了。”

  萧靖侧脸看着江映雪,嘴巴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眼前的这位叔娘,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子。

  很多事情,也是这两年,他才陆陆续续地知道。

  二叔能有今天的成就,眼前这位叔娘的助力,绝不可少。

  不像母亲在西北之地为百姓所称颂,在大宋,知道叔娘厉害的人可真不多,但不显山不露水的叔娘,手里却握着惊人的财富,拥有着无以伦比的影响力。

  像现在名震天下的大宋知秋院的首领吴可,当年不过是叔娘麾下的一个头目而已。

  “不是说,二叔很忙,这几天都不会回家吗?”

  “那是骗骗拓拔扬威的!”江映雪笑道:“你都住家了,你二叔岂有不回来的道理?不见拓拔扬威,那是要凉凉他,但岂有凉自家侄儿的道理?”

  “为什么要凉凉拓拔将军呢?”

  江映雪一笑道:“靖安,拓拔这一次过来,是想看看我们大宋的真实实力好做进一步的选择吧?你二叔很生气,当年你二叔可是帮了他拓拔一族甚多,可到了关键时刻,他和仁多忠这些人,不想着如何助你二叔一把,却尽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事情。这拓拔啊,一门心思地就想着建立一个以党项族为核心的国度呢!哼哼,想得倒美!”

  萧靖嘴里有些发苦,偷偷地瞟了一眼江映雪,见这位叔娘嘴里说得凌厉,脸上却仍然是笑意盈盈,实在是猜不透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倒也不怪拓拔将军,其实在西北之地,不仅是拓拔一族,还有吐蕃、回鹘甚至于辛大统领他们,都有这个意思呢!”

  “是吗?那靖安,你的意思呢?”江映雪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萧靖。

  “侄儿倒没有什么意思,一切都听父亲的安排!”萧靖小声道。

  江映雪点了点头:“你爹的意思,我们倒是很清楚的。因为你爹知道,如果西北真的从大宋分裂出去的话,那在击败辽国之后,说不得,你二叔又要再过一次横山了!”

  萧靖心头一震。

  “可是叔娘,如今辽国势大,而且正要举倾国之力来袭,大宋,当真是危若累卵呢!我听拓拔将军他们议论,如果不能联合西军,那这一次,只怕大宋便很危险了!”

  江映雪停下了脚步,淡淡地道:“你姑母那人啊,从小就是一个急性子,哪怕成了一国之最尊崇的人,这一点也没有改变,正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等你在江宁呆上一段时间,见到了真正的大宋的实力,就不会这么想了。”

  “真正的大宋?”萧靖愕然。

  江映雪点了点头:“一个日新月异的大宋,靖安,你们在西北,是无法一窥究竟的。”

  江宁驿馆的地势很高,在二楼探出去的木制阳台之上,可以看见小半个江宁城。

  拓拔扬威捏着酒杯,站在阳台之上,凝视着外面的城市。

  虽然已经入夜,但整个城市却是灯火辉煌,灯光映照之处,一片熙熙攘攘,那些店铺的生意,似乎比白天里还要更好一些。

  “繁盛之处,不输当年东京!”身边,传来了一个人的感慨之声,那是使团的另一个副使,韩宏。

  信阳韩家是萧氏的姻亲,东京城破之后,韩氏嫡系一支逃往了西军投奔了萧定,而另一支庶族却是奔南方投奔了萧诚。眼下,却是旁枝出身的韩端成为了大宋的礼部尚书,比起嫡系一支却是要风光太多。

  与当年的东京一样,现在的江宁,也是没有宵禁的。

  “我想起来了!”拓拔扬威突然大叫了起来,却是把身边的韩宏吓了一跳。

  “将军,您想起了什么?”

  拓拔扬威一扬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凝视着韩宏道:“自从来到大宋之后,我总是觉得眼前的大宋,与过去的大宋有些不一样,但却又想不出到底那里不一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有什么不一样?”韩宏有些迷惑,“在我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大大不同!”拓拔扬威道:“多年以前,我在东京之时,见到大宋男儿,长袍高冠,熏香簪花,以此为美,喜作华文,美诗,风流自赏以为雄。倒是那纠纠男儿甚是少见,便是偶尔见之,也尽是不得志之辈,在那些读书人面前,唯唯喏喏。”

  “大宋以文御武,文人地位高而武人地位低,一向如此!”韩宏笑道。“这是当年太祖太宗订下的国策,王爷不是也说过,正是这一策略被执行了几百年,从而将大宋男儿的豪气给阉割了吗?”

  “可是这一次在江宁,你看到了这等熏香簪花之辈吗?”拓拔扬威问道。

  这一问,韩宏倒是醒悟了过来。

  “熏香簪花之辈没见到,倒是负弓挎刀之辈,随处可见。看来一场亡国之痛,已是让这江宁新宋改弦易辙了。读书人不吃香了,反倒是勇武之辈要出人头地了。”

  “倒也不是如此!”拓拔扬威道:“当年萧崇文曾跟我说过一件事,他说一个民族想要兴盛昌达,必然要文明其思想,野蛮其体魄。现在,他当权了,终于可以将这样的一个理想贯彻到他的治国方略中去了。你看看现在的贵州路,云南路以及两广诸地,这些率先受到他影响的地方,是不是正是这样?”

  “在我们西北之地,野蛮其体魄倒不用说,但文明其思想,可就难了!”韩宏笑道:“便是将军您费尽心思弄出来的党项文字,如今又有多少人族人会认会写呢?”

  拓拔扬威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西北之地的形势太过于复杂了一些。不管是那个族裔,都很难占到绝对的优势,之所以到现在还保持着一定的强势,能力抗辽国数十万大军的挤压,一来是因为王爷本身的威望,二来也是得益于当年萧二郎制定的那些规矩。当年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那些规矩,如今再来看却不得不感叹萧二郎的先见之明。利益的联结,的确比所谓的盟誓要牢靠得多。”

  “可是也在渐渐地出问题了!”韩宏道:“原先那一拨的努力想要扩大自己的利益不想分润,后来的想要从其中分一杯羹来满足自己,矛盾其实是越来越大了。大家想要独立建国,其实也是想从中得到更多吧?”

  “我们缺乏萧崇文那样的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本领!”拓拔扬威道。“所以这一次来,我其实是来找答案的。不管这个答案如何,也胜过我们自己去摸索,一旦走错了道,可就再也难以回头了。”

  “罗纲安排了这么多的参观,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展示实力而已!”拓拔扬威笑道:“你看他安排的行程、内容,可算是全方位的向我们展示大宋的实力了。”

  “我倒是最想看看他们的军队,说到底,最终还是要着落在战场之上!”韩宏道:“当年大宋又何尝不是要远比辽国富裕呢,最终,还是被打得一败涂地。”

  “可是现在没有了崔昂这类人,也没有了赵琐这个糊涂蛋!”拓拔扬威道:“现在指挥军队的,是吕文焕,杨万富,高迎祥,王柱,魏武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有了经验丰富的将领,再有敢战能战的军队,有着雄厚的经济实力的支撑,当然最重要的还有着朝廷毫无猜忌的支持,胜利便是可以期盼的。”

  “也不知二郎什么时候见我们?”

  “在我们看完这些东西之前,萧崇文是不会见我们的!”拓拔扬威笑道:“这一顿杀威棒,他必然是要重重地拍在我们身上的。既然蜜枣已经都给过了,拿接下来自然是要抡起大棒子给我们一些颜色的。”

  第六百九十七章:教侄

  西军的存在,从一开始便是萧诚苦心孤诣谋划的结果。

  一路把萧定的广锐军从河北路弄到陕西路,萧诚也不知掉了多少头发才将这件事情弄成。

  而广锐军到了西北之地后,为了让他们能站住脚,能在这里生存发展,萧诚又为此呕心沥血。

  兴建神堂堡,勾连横山党项,一步一步地给李续挖坑,然后让那个家伙跳了进去。

  广锐军取代了兴难军的位置并在那里开始了种田发展的模式。

  在萧城的心中,西军,当真就像他的一个孩子一般。

  虽然这个孩子现在离父母远了一些,

  但如果这个孩子想要破门而出,

  萧诚必然是不会允许的。

  即便是在萧诚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放松过对西军的支援。

  钱,物资甚至于最先进的军械制造技术,向来都是想法设方也要满足西军。

  但正如一个孩子的实力开始强大了,又离得远了,同时身边又多了不少新的小伙伴,自己感觉实力越来越强,不比家长差了,于是乎想自立门户摆脱家长的心愿也便越来越强烈,这个时候,就需要抡起巴掌狠狠地给他几下了。

  在西军,像拓拔扬威、仁多忠、野利奇、细封阿大等一众老人儿对大宋还是充满着敬畏的,因为在过去,不管是李续,还是萧定,都仅仅只凭一军之力,便能压制得他们没脾气。

  如今的大宋虽然只剩下了半壁江山,实力远远不如往昔,但光是一个执政的萧崇文,便足以让他们思虑再三。

  反而是那些后起之秀没有这么多的老虑,认为现在两强相争,正是他们独立出来的最佳机会。

  天刚蒙蒙亮,萧靖便起了床,一身短打装扮收拾得利落,便径直出了门,到了后院。

  地面是用三合土垒的,极其结实,边上摆着好几排兵器架子,十八般武器倒是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在外头很难看到但萧靖却很熟悉的器材。

  比方说杠铃、哑铃、双杠、单杠等玩意儿。

  在兴庆府的王府之中,这些东西也是一应俱全,听父母亲说,这些在外头还很新奇的东西,却是二叔在很小的时候,就在府里备下了。后来萧定试了试,觉得很有效果,便也学了去。

  不过后院此时却是已经有人了,站在月亮门口,萧靖一眼便认出了那便是自己的二叔,萧诚。

  纵然已经是十几年没有见过了,但一眼看过去,萧靖便心中了然。

  昨天自己晚上多喝了几杯,说起来叔娘的酒量是真的有些吓人,还有萧宁那个小丫头也在一边推波助澜,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硬生生地被他们喝得有些迷糊了。

  要不然,昨天晚上就应该见到二叔的。

  萧诚回头,看着有些楞怔的萧靖,笑道:“怎么起来这么早?你婶子说你喝多了。”

  萧靖有些赫然,脸庞发热,道:“每天都是这个时辰起来做早课的,习惯了。侄儿真是失礼,昨天晚上便该拜见二叔的!”

  “一家人,哪来这么多的规矩,自然是怎么舒服就怎么来!你娘那里都好,就是规矩太大,那时在东京家里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你娘了。说话细声细气的,也不恼,但就是句句都拿你的把柄,戳你的软肋,让你辩驳不得!”萧诚一跃身,把自己挂在单杠上,脸朝着萧靖,笑道:“她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吗?”

  萧靖忍住笑,萧诚还真是没有说错,便是自家老子,都有些怕母亲了。

  “要不要比一比?”看着侄子,萧诚笑道:“这些东西的玩法儿,你都熟悉吧?我估计你肯定是比不过你爹,比我,也应当差一些!”

  萧靖挑挑眉,看萧诚那匀称的线条分明的一看就知道充满力量的身材,就知道自家这位叔父一定是经常玩这些的,但一介文臣,能有多少时间浸淫在这些上面?

  而自己,可是此中强者。

  在西军之中,真正比自己强的武者,已经不多了。

  自己虽然比不上老子,但也是难得一见的悍将。

  跃跃欲试的下得场来,“二叔,侄儿可不会让你!”

  萧诚哈哈大笑:“小子,有自信是好事,不过自信得过了头,那就是骄傲了,今日,看你二叔教训你!”

  然后,萧靖便被教训了。

  他被全方位的碾压。

  不仅仅是在这些器械之上,便是接下来的一场肉搏战,满心想要扳回一局的他,也被萧诚按在地上好一顿摩擦。

  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看着蔚蓝的天空,萧靖委实想不明白,二叔不是一个读书种子吗?

  爹娘也从来没有说过二叔居然还是一个搏击高手啊!

  可是看二叔的手法,分明就是在这上头浸淫多年,手法老练,经验老到,一招一式,都歹毒得很。

  十八岁的意气风发的少年,被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壮男这一顿教训,直接给整得口服心服了。

  自己这个二叔,还真是一个怪胎!

  一只大手伸到自己面前,萧诚那张笑脸便出现在眼前。

  借力一跃而起—起,萧靖连连摇头:“二叔,您可真是能装,这算是扮猪吃老虎吗?这要是有个刺客摸到了您的面前想要行刺,只怕满心欢喜接着就是无边恐惧了。”

  萧靖摇摇头:“我练习武技,不过是强身健体而已,可不是为了阴什么刺客,你二叔身为大宋首辅,当真让刺客摸到了我的身边,那也太没脸了,倒不如让刺客一刀子戳死算了。”

  萧靖听得有趣,不由大笑起来。

  “你看看,从东京被破,江宁新立之后,我公布了一百名卖国奸贼的姓名,杀之最高可封候,最低也能得一个县男爵位,可你看看这些年,可曾有一个人得手过?那些人都如此,更遑论刺杀我了!”

  “这倒是!”萧靖点头道:“就像我们大夏王府,从外头看起来风平浪静,没啥特别的,其实安保之严密超乎人之想象。”

  萧诚两手抓住双杠轻轻一跃,已是坐在了上头,回头招招手,示意萧靖也坐上来。

  萧靖微微一怔,但看着上头安之若素的萧诚,终于也是跃坐了上去。

  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萧靖,纵然是嫡亲的自家二叔,但在那双眼睛的凝视之下,萧靖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知道你爹为什么让你过来吗?”萧诚突然问道。

  萧靖有些张口结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要知道,临来之时,师傅张元可是对他说过,要他打探大宋虚实,以方便西军作出决策,接下来到底该走那条路,可这话,如何对二叔说呢?

  “你想当皇帝?”萧诚第二问,更是让萧靖呆住了。

  “我……”本想否认,但看着对面那双眼睛,萧靖竟然又迟疑了。

  是的,他真是这么想过的。

  大夏王萧定如今盘踞西北,兵临西域,威震青塘,麾下控弦之士数十万,地域纵横来去千里,而他萧靖,大夏王之世子,叔父是大宋之首府,姑母是大辽的承天皇太后,为什么就不能做皇帝呢?

  “看来是真想过的!”萧诚一笑道:“靖安,你知道你二叔我小时候的梦想吗?”

  “我知道!”萧靖道:“父亲跟我讲过,说您从小便想着让大宋一统天下,一直都在默默布局,不管是在军事还是经济之上,广锐军西移,便是您一力谋划,没有您,就没有西军的今天。”

  萧诚一笑:“你父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让大宋一统天下只不过是我顺带着的一个梦想,可算不是我的终极目标呢!”

  “这都不算?那还有什么目标能比这个目标更大呢?”萧靖茫然。

  “当然有。”萧诚道:“我自小的梦想,就是自己的命运由自己把握,而不在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我的生死荣辱,能由我自己作主,而不是由别人一言而决!”

  “您也想当皇帝?”萧靖瞪大了眼睛,在他看来,自己的命运由自己掌握,那岂不是只有天下至尊皇帝才能做到的事情吗?

  萧诚大笑起来:“为什么要当皇帝呢?靖安,我从小啊,就想,圣天子垂拱而治就可以了。这天下,交给有才能的人来治理就可以了。”

  “就像您现在这样?”

  现在的江宁的小皇帝与辽国中京的那位小皇帝其实在本质之上都是一样的,都是任人摆布的泥偶菩萨。

  “你觉得在江宁,我能一言而决,是一个权臣?”

  萧靖笑而不语。

  “那你可就错了。”萧诚道:“从开拓贵州路开始,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建立起一种新的制度,所有的事情,绝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而是需要依靠一个体系或者说一个集体来一起做出决议。一人技短,众人技长,拾漏补缺,方得长久。而外界之所以觉得江宁什么事情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是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你二叔我还没有在大政方针之上犯过错,支持我的,始终比反对我的人更多,所以你二叔想要做的事情,便都能得到实现。可是靖安,如果有一天,反对我的人比支持我的人多了,那你二叔我,就得下台,换一个能得更多支持的人上台了。”

  “您就不怕人走政息吗?”

  “自然不怕。好的政策自然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能够长久的留下来,坏的政策,便是被去掉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政策这东西,向来都是此一时也彼一时,眼前适合的,好的,过上一段时间,便极有可能变成坏的,恶的。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的说辞,全都是屁话,变则通,通则不痛。时、世、人都不同了,政策自然也便要跟着变。”

  “您觉得皇帝做不好这些事情吗?昔有尧舜,秦皇,汉武,唐宗……”

  “他们建立的帝国,如今安在?”萧诚反问道。

  萧靖顿时张口结舌。

  “皇帝当然也有好的,贤的,但谁能保证他一生都好,都贤呢?就算他一生都贤明,可人终究还是要死的,他的后世子孙还能贤明吗?一旦他的子孙昏庸了,坠落了,等待他的便是亡国灭族的下场。看看赵琐赵敬的下场,你觉得当这样的皇帝有意思吗?就算如你所愿,你当上了皇帝,可你愿意你的后世子孙,将来落得赵琐赵敬那样的下场吗?赵敬死得凄惨,而赵琐,现在活着,却比死了还要惨吧?”

  “所以,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便是把皇帝变成菩萨,供着就可以了,而这天下,自然便由全天下选出来的贤能来治理,这些贤能不会是一个人,而会是很多人,是一个集体,由一个集体来治理这天下,如此天下当可长治久安。而一统天下这件事情,只要我们便前面这些事情做好了,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萧靖默然不语。

  “西军不具备自立的条件,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萧诚道:“不管是我们大宋还是大辽,不管是我们那一方胜利了,接下来的兵锋,必然会挥向一个想要独立的西军。光用言语想要说服你,显得很是苍白,接下来你在我们这边好好看一看,对比一下双方在力量上的差距吧!这个力量,不仅仅是武力,还有经济、文化等各方,靖安,双方在综合实力上的差距,会让你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的。”

  “二叔,要是以后我们选择了姑母那一边呢?”

  萧诚沉默了片刻道:“那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一起打了而已!”

  “二叔这般有信心吗?现在辽国,可比大宋强大!不说大辽了,便是我们西军,控弦纵马之士,也以十万计。”

  “是看起来比大宋强大!”萧诚一笑道:“等你离开江宁的时候,再来作出一个结论吧!靖安,你可知道,现在的战争,已经到了三岁小儿亦可轻易杀死一个百战之士的时代了吗?”

  “这怎么可能?二叔又想虚言恫吓于我?”

  “虚火恫吓于你?”萧诚哈哈大笑,从双杠之上一跃而下:“靖安,你跟我来,我为你准备了一样礼物,看过这样礼物,你再说说可能不可能吧!”

  第六百九十八章:让人震惊的礼物

  洗漱完毕,又吃过了一顿萧靖觉得有史以来时间过得最为漫长的早餐,再看着堂妹萧宁被两个嬷嬷几乎是架着走了出去,现在是她的学习时间,而她却想跟着萧靖,不管萧宁如何挣扎惨叫,江映雪都不为所动,而萧诚只管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显然对于萧宁的这一套是司空见惯。

  二叔一家,当真很溺爱萧宁堂妹呢!

  萧靖脑子之中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自己家里也有二个妹妹,但她们在母亲的教导之下,个个都循规蹈纪,像萧宁这样不顾体统地瞎喊乱叫乱踢乱打,压根儿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萧宁堂妹真幸福!

  “好了,终于甩脱了这个缠人的家伙,靖安,我们一起去看看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吧!”

  萧诚拍拍手,站了起来。

  “靖安,这件礼物可是数名工匠忙活了数年之久,可以说,普天之下,到目前为止,就只有这么一件。”一边的江映雪笑道。

  萧靖不由有些咋舌,自己这位二娘可不是一个信口开河之人,她说这天下只有一件,只怕当真就只有一件,那这份礼物,当真就很珍贵了。

  “靖安,你对火药武器了解多少?”一边往内书房方向走,萧诚一边问道。“你认为火药武器的前景如何?”

  火药武器第一次运用到战场之上,便是由广锐军率先使用的。

  自那以后,火药武器便真正开始被所有人重视起来了。

  而在以前,这种被称为药发傀儡的东西,并不为军人们所看重。

  宋军以前装备了很多的什什么霹雳弹、一窝蜂之类的火药武器,但也就看个热闹而已。

  没有人认为这玩意儿能改变战场之上的格局。

  但现在,所有人的认识自然是改变了。

  不管是辽国,宋军还是西军,都在努力地发展着火药武器。

  大宋率先弄出了火炮。

  先是柞木炮,现在已经出现了青铜炮。

  这一次萧靖坐的重明鸟号上,便装备了十数门青铜炮,可以在水战之中数里之外便向敌船开火,而他们使用的实心弹与开花弹都能对敌人造成重创。

  而辽国则开发出了投掷用的火药陶弹,并且在与宋军的睢县之战中大发异彩,可以说如果不是火药陶弹的威力,睢县那一战,卢本安只怕就逃不回去了。

  接着,大宋便开发出了被称为手炮的玩意儿。

  西军自然也一直在研究这些东西。

  可是广锐军虽然是率先使用火药武器的,但在后来的研究之中,却远远地落后于辽国,更不用说大宋了。

  但凡是研制这样的东西,不仅需要大量的有经验的技师,还需要海量的金钱投入。

  像火药,现在西军所使用的,与初代的火药差距并不大,

  但不管是辽国还是宋国,在配方和制造工艺之上都有了极大的进步。

  威力在增大,而其产生的一些副产品,却在减少。

  大宋最新的用于青铜炮的火药,其产生的烟雾已经极少了。

  当然,现在的火药武器的蔽病也极多,就像青铜炮这样的东西,发射速度很慢,即便是最熟练的士兵,一柱香时间,也最多只能发射三到五炮的模样。

  而对于骑兵来说,一两里的距离,几个呼吸之间,便可以杀到眼前。

  到时候你这些沉重的青铜炮,便成为了累赘,连跑都跑不掉。

  一尊青铜炮,动辄便是上千斤,在萧靖看来,野战之中可并不适用。

  别说是骑兵了,便是步兵也跑得比他快。

  也就在船上好使。

  当然用来守城也是极好的。

  可外无必援之兵,则内无必守之城。

  当外面的都被消灭了,一座孤城,又能坚守多久呢!

  说了自己的看法,萧靖最后总结道:“器为外物,人,终究才是最为主要的。至少在侄儿看来,火药武器,现在能作为战场的补充,能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发挥巨大的作用,但在更为广泛的战场之上,侄儿不是认为战马、弓弩更为实用和有效。”

  “嗯,你这个看法,也是现在我们大宋很多将官的一致看法。火药武器发展到现在,虽然有了巨大的进步,但是呢,还很难说改变战争的模样和走向。不过我要说以后,火药一定会使得战争的形式都得到巨大的改变,靖安你信吗?”萧诚笑道。

  “二叔所说,我自然是信的!”萧靖道:“侄儿可不敢忘记,真正具备杀伤力的火药武器,便是在二叔您的带领之下弄出来的。”

  “不敢居功!这东西,真要说起来,是你二娘带人弄出来的。”萧诚笑道:“当初我只是提出了一些建议而已,是你二娘出钱,出人,历时数年,才弄出了初代的炸药。”

  “二郎你就不必谦虚了,没有你的那些提议和方向性的东西,我投入再多的钱,也仍然只会是药发傀儡,而不是武器!”江映雪笑着道。

  萧靖有些吃惊地看着江映雪。

  “外头人并不知道,你二娘可是这天下,纯度最高的火药制造商的东家!”萧诚笑咪咪地道:“在贵州的大山里头,有一座专门的火药武器研究院,那里面不管是技师还是普通工人,都无疑是这天下经验最为丰富的研制火药以及火药武器的一帮人。而这座武器研究院的主人,便是你二娘!那件我要送你的礼物,便是这间研究院的产物。”

  萧诚经营贵州十数年,贵州路,可以说是萧诚的后院,在那里隐藏了一些什么萧氏家族的秘密萧靖并不奇怪,但这件事,无疑太让人震憾了。

  “火药以及火药武器的研制,太费钱了,而且威险性极大。”江映雪道:“到现在为止,每年的平均投入都在五十万贯以上,你二娘我辛辛苦苦一年所赚的,倒是大半都砸到了这个研究院里。好在去年青铜炮投入了实用,今年手炮也被制造了出来,总算是可以回血了。只不过成本仍然居高不下。”

  萧靖看过青铜炮,也在许慎的靖安司那里知道手炮的存在,陕西路上张城砍了李淳的脑袋,然后三千部众在一众秦凤路部族军队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李罡的五千嫡系,并吓得其它秦凤路部族军再无疑虑地加入到了张城的队伍之中,从而一举奠定了如今秦风路和陕西路的格局。

  “二娘,我们西军能采购一批手炮吗?”萧靖满心热切地问道:“我们可以出最好的价钱,您也知道,现在我们在西域与辽军对峙甚是吃力,如果能大批量装备手炮,必然可以占得上风!”

  江映雪轻笑起来:“别看这间研究院是我的,但这样的东西出售,也不是我能轻易作主的,必然要得到朝廷的批准。你想要那么几十上百枚,我倒是可以作主,但要得多了,就不行了。没有朝廷的批文,这东西是绝不敢随便往外卖的。”

  萧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这样的。

  几十枚上百枚,于大局又有什么帮助呢?

  “手炮在实战之中表现很优异,研究院下属的工坊正在努力生产,只不过产能有限,一时之间很难大规模地装备。”萧诚摇了摇头道:“想要提高产能,没有一两年的时间根本就不可能。不过到时候如果西军急需的话,也不是不能特事特办,紧急调拨一批的。”

  “那就先谢过二叔了!”萧靖道。

  萧诚呵呵一笑,能紧急调配,那当然是有先决条件的。西军如果不与辽人开战,这样的武器装备,自然也就不可能过去。

  与别处不一样,萧诚的这间书房外,却是明晃晃地站了好几名护卫,而且更外围一点,还有全副武装的护卫在巡逻。

  显然,这里是整个萧府的重点保护对象。

  萧靖现在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现在他只能猜到这件礼物,应当是一件火药武器,但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玩意儿,能让自家二叔二娘如此郑重其事呢?

  萧诚从书架之上取下了一个盒子,放在了萧靖的面前,打开盒盖,从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长约两尺,前面一截铁管,后方连接着手柄,而在尾部,一个转轮样的东西在萧诚用手一拔拉之下,竟然嗖嗖地转动起来。而在盒子的一侧,则放着一排圆锥体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萧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萧诚笑道:“我叫他转轮手枪!很早以前,我就在纸上画出了这个东西,然后交给了你二娘,你二娘安排了研究院里最有经验的老技师开始弄这个东西,这些年来,花费了不少钱吧?”

  “数万贯是有的,还死伤了好几个人!”江映雪显得有些痛心:“都是最有经验的匠师呢!”

  数年时间,几万贯钱再加上几条人命,萧靖顿时便觉得眼前这个黑黝黝的家伙有着不可承受之重。

  “这也是火药武器?”

  “是的,数年时间,就弄出了这么一把。”手指勾着这把转轮手枪,滴溜溜地在手中转得风车一般,看得萧靖心惊肉跳,生怕掉在地上摔个好歹出来。“如果要再弄一把,起码也要一年时间!”

  “他的伤杀力大吗?”萧靖问道。

  萧诚一笑道:“一个三岁小儿手持这把转轮手枪,十步之内,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萧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看着萧诚从盒子里拿出了几枚那种圆锥体小物件塞进了那个转轮之中,这种被萧诚称之为子弹的东西,竟然与那个转轮上的孔洞严丝合缝。

  “试一颗就够了,一共才弄出二十枚子弹,用一颗,少一颗!”一边的江映雪道。

  “这个不要紧,没有这个铜子弹了,可以用纸壳子弹嘛,威力虽然小了一些,但一样能伤人!”萧诚笑着抬起了手,对准了数步之外一个穿着盔甲的木头人,卡吧一声,他扳下了转轮手枪尾部的击槌。

  “不用点火吗?”萧靖没有看到火绳。

  火炮也好,手炮也罢,都是有一截火绳垂下来,点火之后才能击发的。

  “这便是这件武器的第二个神妙之处了,他是燧发枪,不需要点火!”萧诚右手臂稳稳地抬起,左手握住了右手的腕子,瞄准了前方的假人,江映雪则后退几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那把二尺长的转轮手枪少说也有十几斤。

  伴随着卡巴一声响的是巨大的轰鸣,一股青烟袅袅升起,萧靖看到二叔的手微微上扬,显然这玩意儿的后座力不小,而十步开外,那个穿着铁盔的木头人,却是应声而倒。

  萧靖目瞪口呆。

  “来,看一看他的威力!”拉着萧靖走到了地上的假人身边,蹲了下来,铁盔的正心口位置,被开了一个小洞,盔甲没有起到丝毫的保护作用。

  拆下盔甲,可以看到那枚子弹深深地嵌在了木头人的心脏位置,萧靖相信,如果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萧诚把假人重新扶了起来,带着萧靖退回到十步开外,把转轮手枪塞到他手里,“来,你也试试!”

  萧靖的手有些抖,根本无法瞄准,在萧诚的帮助之下,这才稳住心神,勾动了板机。

  假人再一次被击飞了。

  “二叔,这样的武器,能够量产吗?”他颤声问道。

  萧诚哧地一笑:“你刚刚没有听你二娘说吗?好几年时间,好几个技艺精熟的大匠,才弄出这么一把,子弹也就只弄出了二十颗,纯手工作品,给你当礼物可以,量产?那只是妄想!”

  萧靖这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确信,如果有这个东西在手,的的确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也能轻松地取了自己的性命。

  “虽然这东西不能量产,但比他差几个档次的火枪,却已经进入实验阶段了。”萧诚笑道:“我们叫他火绳枪,当然,真要说起来,火绳枪也比弓箭强不了多少,我也没有准备大规模地装备部队,只会装备一支纯实验性的军队。你手里这种才会是以后的主流,但这需要时间!”

  “您是说,这样的火枪,以后会成为主流吗?”

  “是的!”萧诚肯定地道:“这要看我们技术的进步,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更长。当然,也许突然一夜之间你醒过来就可以了。谁知道呢!”

  第六百九十九章:惭愧

  萧靖见到赵安的时候,赵安还在他的实验田里,衣服上、脸上溅满了不少的泥水点子。看到萧靖过来,赵安笑着从秧苗的沟垄间走了过来。

  “大兄不是外人,所以我也不来那些俗套的东西,随意就好,大兄不会怪我无礼吧?”赵安接过一个老太监递过来的帕子,随手擦了擦。

  萧靖躬身行礼:“官家,这可折煞我了。”

  赵安摆摆手,道:“咱们两家的情谊就不用多说了,今天我请你进宫来,可不是因为你是大夏王世子,我是大宋的官家,而是因为我们是兄弟。”

  “君臣之止下尊卑,还是要讲的。”萧靖认真地道。

  “给外人看的东西罢了,自家人关起门来,那来这么多的讲究!”赵安笑道:“大兄,不瞒你说,要不是师傅需要我这个身份来将这天下人联结在一起,我在不想当这个捞什子的皇帝、官家,真是太憋气了。”

  “官家不开心?”

  “这有什么开心的?”赵安叹道:“每一旬的大朝,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受罪。大兄你不知道啊,一个个的大臣为了鸡毛大的小事,便能争得脸红耳赤,挽袖子握拳头要干架,有时候看起来他们似乎是为了国家大义,但真要细究起来,背后却是藏着极深的私利。嗯,我想想,对了,师傅是这么说的,满嘴巴的主人,一肚子的生意!”

  看着赵安学着萧诚的模样说话,萧靖不由笑了起来,学得还真像。

  “在朝堂之上打架,他们还真干不过我二叔,如果以打架的胜负来决定政策的走向的话,那二叔肯定一直都是赢家。”

  “师傅倒真是向来以德服人!”赵安笑道:“不过我却是不耐烦的,每旬的大朝,对于我来说,就是浪费时间,有时间,我还是愿意呆在田间地头,侍候我的这些小宝贝!”

  看着赵安蹲下身子,像抚摸情人一般地抚摸着田间里的那些绿油油的秧苗,萧靖不由有些发呆。

  他曾经梦想着成为皇帝。

  但眼前这个真正的皇帝,却把这件事情,视为一个苦差事,视为一件没有办法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官家就没有想过,您如果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官家,可以为百姓做更多的事情吗?”萧靖突然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赵安哈哈一笑:“大兄,我从小便跟着师傅学习各种知识,治国理政便是其中一项。不瞒大兄说,我刚刚知事的时候,师傅便把我抱在怀里处理各种政务,那时候,贵州路都还没有成立呢!所以啊,在这上头的见识,我可不比你这位大夏王世子少了。”

  “这是自然。”萧靖羡慕地道:“二叔在治政方面,的确无以伦比。”

  “可也正是这些年的浸淫,让我真正的了解到,想要真正地把这些事情都做好是何其难的一件事情啊!”赵安叹道:“当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牵着千万人的性命,都让这些人的命运随着你的一个念头而升华或者沉沦的时候,那个压力,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我见过师傅多少次夙夜难眠,多少回长吁短叹啊!”

  赵安看着萧靖,接着道:“而做为赵家现在仅存的子孙,我的感觉便更不一样了。我的爷爷,呵,就是现在那位腆着个脸在东京当宋王的家伙,还有我那个死在五国城的伯伯,说起来,他们都没有很好地治理天下的这个本事,却霸王硬上弓,结果,便是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还害得多少人害破人亡,妻离子散?便是我那没有多少映象的父亲,又真是那块料吗?我师傅说,我阿爷是一个合格的军事统帅,但在政治之上,却完全不及格。就算他真当上了皇帝,只怕接下来的大宋便是一个穷兵黩武的结果。”

  “我阿爷对于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说如果是荆王殿下上位,那大宋说不定早就收复了幽燕,击败了辽国了。”

  “那有这么简单!我阿爷即便上位,也不过是做一个裱糊匠,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咱们的大宋有着根本性的变化的。大兄,知道吗,辽人破东京之前,整个大宋有人丁九千万!可就是因为我祖父、大伯,还有我阿爷他们的不靠谱,到现在我们只剩下了五千万丁口,当然,这没有计算北方那些沦陷的土地,可是据我们所了解的,北方很多原本繁华的地方,现在已是百里无人烟了。”

  “可是官家您不是一直在学习吗?”

  “正是十余年的学习让我明白了,我的长处不在这上头,我啊,更喜欢农事!”说到农事,赵安却又雀跃了起来:“去年,我悄悄地让刘凤奎陪着我出去在周边转了转,知道吗?我见到的所有的那些农夫,对我都是无比的尊重,他们说起我这位官家来,发自内心的那份欢喜、崇敬简直让我受宠若惊。因为我培育出来的安民一号和安民二号,如今已经南方全面铺开了,稻子一亩田的产量已经有了六百斤了,我培育出来的麦种一亩地也能产四百斤了。户部去年便统计出来了,南方整个在种植的田亩一共有七百万公顷,说实话,七百万公顷的土地养活五千万人丁其实是很窘迫的,所以我们必须要精耕细作,必须要提高亩产量,而我培育出来的种子,每亩地能提高一百斤到两百斤的产量,光是这一点,我,便能名垂青史!”

  说到这里,赵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不是我说的,是师傅说的,还有岑老夫子也这么说,便是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司军超,也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的不错,民以食为天。谁能解决老百姓吃饭的问题,那老百姓自然就发自内心的尊崇他!”萧靖衷心地道。

  “所以!”赵安摊开了手:“我赵家祖宗们一直想做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我现在却已经做到了。那我为什么要舍弃我擅长的事情去勉为其难地做那些我不擅长的事情呢?像我的祖父大伯阿爷他们一样,弄成一个乱摊子吗?”

  说到这里,赵安苦笑起来,“他们的名声,在这天下,可真不怎么好!”

  “可这天下,终是赵家的天下啊!”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赵安摇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官家胸襟,世人难及,莫说前无故人,只怕也后无来者!”萧靖叹道:“可是官家,如今您与二叔算是相得益彰,但以后呢?二叔不可能一直干下去,我听二叔说,只要反对他的人多过支持他的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下台。就算他一直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他也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规定首辅最多能干多长时间。如果二叔真这样下台了,怎么确保接下来的人也有这样的才能和忠心呢?”

  “忠心?”赵安微笑着道:“忠心从来不是用口来说的,用制度来保证才是最牢靠的。师傅现在不是正在着手建立这样一套制度吗!至于说到才能,大兄,我大宋每三年举行一次科举考试,虽然现在的考试极大地扩充了范围,但每年能考取的人,也不到一千人。而每年参加考试的,不下百万,以后还会更多,因为师傅和岑夫子他们正在拼命地降低读书的门槛。像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价格,一降再降,而公立学堂正在遍地开花,读书的人越来越多。从千万人中就选出这些人来,而这些人又必须要从我大宋的最基层一步一步地干起来,几十年的磨砺,大兄觉得这些人,才能会差吗?”

  “猛将必发于卒州,宰相必起于州县?”萧靖问道。

  “正是!”赵安一拍手道。“所以,倒也不必担心他们的才能。说起来我们皇家有可能出废物,但下面的那些官员们,特别是走到最后一步的宰执们,出废物的机率,真是极小的。就像那崔昂,你觉得他是废物吗?他真是废物,就不会把我们大宋折腾得死去活来了!”

  萧靖直觉得这个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官家,说得当真是有道理极了。

  “所以啊,让这些有才能的人来治理国家,如果他们治理得不到位,那就再换一个人来搞嘛!”赵安笑着道:“至于我,就埋头来研究我的粮食,大兄,你现在看到的,是我今天正在搞的安民三号,我的理想是亩产能上八百斤。”

  这一天,萧靖被赵安留在了宫中,跟着赵安看遍了他的实验田。

  有些实验田很奢侈,外头都建起了屋子,听说是在冬天用来保证温度的。

  听赵安介绍,每年朝廷投在这些种子培育上面的资金,便多达数十万贯,但这些投入带来的回报,如今却已是不可计数了。

  尝到了甜头的大宋朝堂上下,如今在这上面投入,可是毫不吝啬,只要官家开口,那便是一定会满足的。

  萧靖窍以为,或者这也有那些官员们的私念在里头,一个不理朝正,整日价地想着培育好种子的官家,才是一个真正的好官家吧!

  不过萧靖在赵安面前,还是感到很惭愧。

  因为赵安的的确确做出了让天下人都感谢他的成绩,如果他的安民三号,当真能达到亩产八百斤的话,他赵安,会成为圣人。

  萧靖对农业也并不是一窍不通,他的母亲,还在大夏王宫之中种田养鸡养猪呢,在西军掌控之下的最好的河套之地,亩产如今不到三百斤,兴庆府外的土地有着完善的灌溉水利系统,一直以来都是西军重点关注的地步,亩产也才刚刚过了三百斤,与大宋这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更别说,大宋如今的主粮、菜疏的种类是如此之多,很多萧靖都没有听说过。而据赵安介绍,这里头很多种子,都是大宋的商船从外面寻找回来的,现在他们正在努力地进行这些作物的本土话培育,已经基本接近成功了。以后随着一代代的改良,收成会越来越好。

  赵安的梦想,是天下人再不受饥饿所累。

  这让萧靖惭愧无地。

  觉得自己与赵安相比,完全就是一个拈不上筷子的家伙。

  难怪二叔会安排这样的一场会见,

  这纯纯的就是二叔让赵安来教育自己啊!

  权势、地位都如过眼烟云,而人再强大,终也有死的一天,可只有实实在在为千万百姓谋福利的功绩,会随着史书永垂不朽。

  赵安差不多已经做到了。

  而自己,到现在为止,又做了一些什么能让人记住的事情呢?

  思来想去,萧靖突然发现,好像并没有。

  在宫中与赵安一起吃了一顿据说所有主食、菜疏都是赵安自己种植出来的晚宴之后,萧靖神色难定地回到了他二叔的家。

  而此刻,在驿馆之中,拓拔扬威也刚刚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之下完成了一天的参观。

  今天拓拔扬威参观了两个地方。

  燕子矶武院以及军粮制作工坊。

  两个地方,都让拓拔扬威震惊不已。

  武院的规模太大了。

  而武院培养将领的模式,也让拓拔扬威耳目一新。

  他甚到在其中的一切课堂之上,听到了他们当年与辽军在眩雷寨作战时的案例分析。

  西军的武将,识字的还是凤毛麟角,而宋军的军官们的素质,却正在有质的飞跃。

  本身就可称之为儒将的拓拔扬威,很清楚这里头的区别的。

  经验是好东西,便光有经验也是不成的。

  总结,提高,实践,机变,这些东西缺一不可。

  宋军正在系统性地把自己的将领们往这个方向上培养。

  军队的地位,也在飞速地提高,这与萧诚一直以来的努力分不开。

  其实在现在的江宁新宋,以文御武的策略并没有变,但是双方的分工却更加明确了,各理其事,互相制约又互不干涉,武人的地位在得到极大提升的同时,他们的战斗力也正在飞速地提升。

  义务兵制度,职业兵制度,团练民兵制度等各项确保大宋武力的军事制度看得拓拔扬威眼花缭乱。

  他把每一天看到的东西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有些他也一时看不懂,只能等回去之后再慢慢研究了。

  反正萧二郎这家伙,不管干什么事情,都不会做无用功。

  眼前的,中期的,长远的,那家伙向来都是兼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