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争魏【完结番外】>第五百章 猛人

  关东诸将,陈泰为首,其次王昶,再次王基,然后陈骞。

  石苞和州泰名望和军略都要稍弱于陈骞。

  寿春之战,司马昭也是王基和陈骞为帅,抵挡诸葛诞和朱异。

  斩杀此人含金量远高于羊祜。

  这种天气,三万步军一旦被四万余骑兵咬住,下场可想而知。

  也并非陈骞和羊祜是无能之辈,而是进入了杨峥预定的战场,又被抓住了破绽,骑兵优势得以无限放大。

  两军还未相遇,双方的斥候就绞杀在一起。

  渭北大地上到处都是小规模的接触战。

  杨峥之所以能掌握关中诸军的第一手消息,全在于一支两千人规模的斥候营。

  亲军是凉州的精锐,而斥候营则是精锐中的精锐。

  不仅需要武力,还需头脑灵活。

  当然,斥候营的待遇也是最高的,服役两年,便能升为云骑郎,三年飞骑郎,四年骁骑郎。

  军中早有传言:若是真好汉,当入斥候营,一年云骑郎,四年可为将!

  在斥候营满四年,出来便是曲长一级的中级军官,若有功勋,直接提为都尉的也比比皆是。

  即便退役,也能在地方上担任亭长、县尉。

  两千人的斥候营,再杂以近万羌骑、胡骑,整个关中的一举一动便全在杨峥眼皮子底下!

  不过随着斥候的疯狂绞杀,陈骞似乎也嗅到了不详的气息,没有急进,结成小阵缓缓向前。

  “陈骞部抵达莲勺,司马昭前军先锋成倅五千骑已至下邽!”斥候一次次将敌军的消息传回。

  下邽、万年、莲勺刚好构成一个三角。

  五千骑兵上来,也只能是送死。

  “司马昭大军在何处?”

  “司马昭大军还在渭水之南,正向下邽赶来!”

  一个火中取粟的机会。

  如果陈骞与司马昭会合,这样的机会便不可能再有了。

  “传令诸军不必爱惜马力,加快速度,攻灭陈骞!”杨峥果断下令。

  现在就是要以快打慢。

  吃掉陈骞,司马昭十几万大军也成孤军之势!

  马蹄轰鸣,践踏在关中大地上。

  狂野中一片肃杀,不见人迹。

  这里原本是汉民最鼎盛之地,现在却百里无鸡鸣,千里无人烟。

  只有被马蹄声惊动的野狐和兔子,远处山丘上,一匹匹灰狼驻足凝望,仿佛嗅到了血腥气。

  不到一个时辰,莲勺县的来化塔仿佛一柄矛尖钉在大地之上。

  “停!”杨峥看着莲勺城南连绵的树林,忽然觉得有些不妥。

  莲勺和重泉两地,在这个时代还有大片的森林,一直绵延至渭水。

  枯树上结满了冰挂,一些苍翠的松树也冻出了冰花。

  远远望去,仿佛一片冰雪森林。

  有树林便不利于骑兵。

  伏兵能从冰林中绕到自己背后。

  这一路上到处都是狐狸和野兔,还有野狼相随。

  到了森林边,反而没有野兽。

  里面肯定有东西。

  杨峥正在犹疑之时,一支魏军正从东北方向浩浩荡荡而来,立在北面高坡上,结成步阵。

  似乎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

  “属下愿领一军前去冲阵!”文鸯拱手道。

  文鸯一出马,其他人便默不作声了。

  杨峥点点头。

  文鸯勒马出列,长槊向后一招,一支千人左右的精骑从阵中奔驰而出,跟他一样,人人虎背熊腰,龙马精神,寒风之下,竟有一人赤着上身,左手五尺环首大刀,右手一支长枪,冲在众军之前。

  这高大的身影,杨峥似曾相识,“此人是谁?”

  这装逼水平比刘珩还要高明不少。

  刘珩稍长打嘴炮,持强凌弱,真遇上狠人,会主动而鸡贼的绕路走。

  这人一看指不定脑子有些毛病。

  杨峥心中腹诽着。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搞法,倒是给了士卒很大的激励。

  “此非李特之弟李庠乎?”庞青认出人来。

  一听这个名字,杨峥心中一惊,李庠、赵雄、夏侯栩不是跟老大杨毅在一块吗?

  他上了,杨毅岂不是也在军中?

  这些天忙的脚不沾地,都忘了这茬。

  现在收回成命已经晚了。

  杨峥心中捏了一把汗,平时口口声声一视同仁,真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又怎会真的一视同仁。

  山坡上万弩齐发,箭如雨下。

  好在文鸯的骑兵是精骑,人人穿着冷锻甲,一百多步的距离,还不能造成有效杀伤。

  文鸯也不是真的正面冲锋,而是忽然一个折转,骑兵划过一道弧线,射出几百支弩箭,同样也射翻了几十名敌人,引起一阵小小混乱。

  李庠身边有三骑顶了上去,其中一人掏出圆盾,挡在最前。

  杨峥松了口气。

  精骑围着山坡盘旋,仿佛是猎鹰在寻找猎物的破绽。

  山坡上最多也就三千人,看上去太像一个诱饵了。

  文鸯绕到西面,敌军的盾牌长矛调转不灵,一千余精骑犹如出鞘利刃,狠狠刺了上去。

  霎时间,苍白的大地上绽开朵朵血色花朵。

  如同一副水墨画,文鸯在黑色的水墨底色中划开几笔血红。

  长矛、盾牌纷纷被撞碎,人也被撞飞。

  凉州大马加装马蹄铁之后,更是如虎添翼,敌人的两裆铠和皮甲没有丝毫防护作用。

  赤着上身的李庠仿佛一条恶龙,左右开弓,刀砍枪刺,中者纷纷落马。

  血与碎肉很快就溅了他一身。

  不过形象更加狰狞恐怖,仿佛一只红壳螃蟹,挥舞两只大爪子在阵中横冲直撞。

  另外三个也不差。

  赵雄在左,夏侯栩在右,杨毅在中,四人合力大杀四方,外围还有十几名杨峥派过去的亲兵护卫,熟练的以弩机射杀任何有威胁的敌人。

  另一边的文鸯还是一如既往的神勇,长槊舞动,落英缤纷,血光点点,刀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肆意驰骋。

  仿佛生来就属于战场,属于厮杀。

  这支来自兖豫的州郡兵,如何抵挡得住这些虎狼?

  眨眼之间便被凿穿了阵列,留下一地的尸体,其他人纷纷溃退。

  文鸯也不会追杀,引着骑兵回到本阵。

  “鸯幸不辱命!”带着银面具的文鸯宛如天神一般。

  刘珩大眼珠子里只有羡慕。

  庞会一脸复杂神色。

  与庞会不合的人除了刘珩,就是文鸯。

  当日若庞会扔下文鸯自己逃生,两人心中都有根刺。

  “次骞不愧我谯郡子弟也!”杨峥祖籍陈郡阳夏,距离谯沛也就十几里,擦着边,再往脸上贴点金,也能勉强算是谯沛子弟,毕竟祖孙三代都是曹家部曲,精神上早已是谯沛子弟。

  “得遇君侯,三生有幸!”

  第五百零一章 稳住

  花花轿子人抬人,商业互吹是必要的。

  汉魏就是谯沛子弟奋起的时代。

  下一个谯沛子弟奋起之时,就是洪武大帝了。

  敌军溃散,将山坡后面的敌军大阵暴露出来。

  杨峥总觉得背后凉凉的。

  陈骞能被司马家看中,从一众士族二代中脱颖而出,肯定不简单。

  背后明明有莲勺城不守,主动出城与骑兵野战,如果陈骞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就是准备给自己准备了个大坑。

  但,正如姜维在汉中敛兵聚谷一样,谋略玩的再漂亮,实力差距太大也是枉然。

  一力降十会!

  三万步卒想吃掉四万多骑兵,想的有些多了。

  杨峥凝目望着东北面的敌军主力,昏沉的天地间一杆“安东将军陈”的大旗在风中摇摆,左面一条被凿穿的小河,右边连绵起伏的土丘,也不知后面藏了多少人马。

  一排排鹿角被搬到阵前,还有千余民夫在阵前挖堑壕。

  “刘珩听令,领三千步卒扫到南面树林!”

  这次出征的五万大军,配马步卒就有一万多人。

  “领命!”刘珩兴奋的扛起狼牙棒。

  一见到步军向树林中杀去,东北面的敌阵中忽然鼓声大作,响如雷鸣,吼声阵阵。

  仿佛在召唤自己快去打他们。

  而树林中同时响起了剧烈的厮杀声。

  果然如杨峥所料,里面有埋伏。

  很明显,这片森林比莲勺城更适合防守。

  只要知道陈骞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如果没猜错,东北面是虚张声势,南面森林才是陈骞的杀招。

  刚要下令骑兵先绕击东北面敌阵,森林中却如山崩地裂一般,雪雾大起,步卒一个个从树林中逃了出来。

  “禀君侯,林中有埋伏,我军入内,敌军三面围杀,刘校尉下令撤退。”说到撤退二字,曲长满脸惭愧。

  杨峥却不介意,刘珩选择撤退是正确的,反而自己骑兵下马,入林去救援,则是愚蠢至极。

  “刘校尉如何?”

  “深陷、重围!”

  杨峥眉头一皱,逃出的士卒只有千人左右,里面还困着不少人。

  救还是不救?

  不救,则眼睁睁看着刘珩等人被陈骞吃掉,这对士气打击极大,凉州军很久没有吃过如此大亏。

  救,则需骑兵下马。

  如此一来,己方的优势便不存在了。

  树林之中什么都不清楚,陈骞已经占据地利。

  回想整个过程,陈骞在东北面摆出自己旗号,又牺牲三千人,吸引自己向东北,而他从树林中忽然杀出,袭击我军背后。

  此人胆量倒也惊人。

  寻常步军遇上骑兵,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逃命,他倒好,想着怎么进攻。

  这比羊祜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强上不少。

  当然,现在的羊祜是初出茅庐,而陈骞成名已久。

  杨峥弄死他的心情更为迫切了。

  “仁武乃我军宿将,南征北战,多有功勋不可不救!”让人没想到的是,庞会居然主动站出来。

  但他的心思,杨峥太熟悉不过了。

  当年骆谷之事记忆犹新,此人睚眦必报,派别人去,刘珩还有一条活路,派他去,刘珩必死无疑。

  不过庞会主动站出来,不答应就有些不给面子了。

  而且没有合适理由。

  其他人不明白其中的龌龊。

  杨峥也不大看得起庞会这个人,只不过当初两万中军精锐随他而降,所以还需要他撑着门面。

  随着凉州的日益壮大,以后各种心怀叵测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当然不能一杀了之。

  有些事情,举起了屠刀,再想放下,就没那么容易。

  司马昭麾下一地鸡毛,自己手下何尝不也是如此?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好在这么多年,杨峥的心机城府也越来越深,可以驾驭住各种局面。

  朝庞青使了个眼色,庞青会意,“杀鸡焉用牛刀,庞将军乃我军大将,这种小事,属下去就可以了。”

  庞会身为杨峥手下军职最高的人,当然不能跟一后辈争抢,而且也觉察出杨峥淡淡的杀机,“哈哈,庞司丞文武双全,定能旗开得胜。”

  “壮哉,属下也愿同去!”蒙虓也会过意来。

  杨峥点点头,“各引五千人,互为策应!”

  有蒙虓再加上庞青足够了。

  “遵令!”

  骑兵步卒纷纷下马,持弩机、刀盾随二将入林。

  过不多时,林中又响起厮杀声。

  越来越远,越来越深。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厮杀声仍在继续。

  杨峥不免有些着急。

  刘珩的三千人,蒙虓、庞青的一万人,感觉就像后世炒股,越套越牢。

  陈骞这厮还真有几把刷子。

  也是一个合格的对手。

  仔细想来,是自己有些低估他了。

  顺利吃下羊祜,又想一鼓作气吃下他的三万人马,才急功近利。

  “君侯,不如属下再率一军前去救人?”姜伐野道。

  再进人就是添油战术了。

  杨峥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这时斥候来报,“君侯,成倅五千骑兵出现在我军西南百里,贾充三万人拥武刚车渡过渭水,向我军赶来!”

  周围将佐抽了一口凉气。

  杨峥还是没有出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成倅的五千骑兵敢不敢上来都是一回事。

  贾充推着小车刚刚渡过渭水,赶到莲勺,至少需要一天一夜。

  杨峥倒希望他这么火急火燎的赶上来送死!

  一句话,谁他娘的刚出现在野地上,就先弄死谁。

  野战,杨峥有绝对的自信。

  陈骞若不是凭借这片森林,早就升天向司马懿司马师汇报工作去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厮杀声由远而近。

  “回来了,回来了!蒙将军、庞司丞、刘校尉回来了!”

  在林边布阵的士卒欢呼着。

  如果刚才骑兵下马,全都进入森林中,成倅忽然引军冲杀外面的战马,自己就真的凉凉了。

  “他娘的,这陈骞也太狡猾了,跟司马家的人一样,全都是缩头乌龟,不敢见人,树上树下,雪窝子里到处都是伏兵!”刘珩粗重的声音传来。

  杨峥睁开了眼。

  第五百零二章 白水

  人救出来了,却伤亡了一千四百余将士。

  出来的人大部分身上带着伤,可见冰林中战斗之激烈。

  刘珩很自觉的跪在杨峥马前。

  杨峥也没有处罚他的心思,陈骞这人不好对付,刘珩玩不过他,换其他人上去,估计也是这般下场。

  冰林中人影绰绰,不时发出一两声嘲笑。

  诸将大怒。

  “属下请命再攻一次!不破贼军,提头来见!”文鸯半跪于地。

  杨峥望了一眼昏沉的天空。

  天黑、敌我不明,林深凶险,就算能干掉陈骞,也必然是两败俱伤之局。

  这种仗不能打。

  “安营扎寨,就地休整!”杨峥下令道。

  军令既下,众将只能按下心头怒火。

  以前打仗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两军对垒,明刀明枪,现在却只靠有利地形偷袭。

  骑兵被限制了。

  “贼军三面来袭,我军原地扎营……岂非被包抄?”庞青低声道。

  杨峥笑了两声,“就怕他们不来,让姜伐野与孟观各引五千骑兵枕戈待旦!”

  庞青恍然大悟。

  几万双手,树木都是现成的,毡蓬随军懈怠,寻了个避风之处,三座大营拔地而起。

  燃起篝火,营中升起阵阵暖意。

  宰杀冻伤冻死的驮马,士卒们三三两两围坐煮肉。

  守了一夜,连陈骞的影子也没看见。

  “这厮也太狡猾了!”刘珩骂骂咧咧。

  凡是他打不过的,都会被归结为狡猾。

  蒙虓就稳重多了,“昨日林中一战,我军伤亡千余,但贼军伤亡更重,陈骞知我军之利,必然不肯孤注一掷前来偷袭!”

  的确,陈骞几万人,连刘珩的三千人都奈何不了,一直等到蒙虓、庞青将他救出,由此可见这支来自兖、豫州郡兵的战力。

  对陈骞而言,完全没必要孤注一掷。

  把这支人马保存下来,与司马昭会合,就是一场小胜。

  陈骞不敢动,成倅更不敢靠近。

  就连贾充也停在下邽,等待司马昭的十万大军。

  仗这么打,就完全不给机会了。

  “这可怎么办?”刘珩一脸担忧。

  旷野之中,狼群若隐若现。

  都是这些天被丢弃的牲畜内脏和骨架吸引。

  为了避免它们惊吓到驮马,斥候曾去驱赶过。

  但斥候前脚走,它们后脚又绕回来了。

  “凉拌!继续拖,肥的拖瘦,瘦的拖死!”杨峥望着狼群笑道。

  撕扯、拖拽、拉扯,如此反复。

  西北狼群一向都是如此。

  猎物总会露出破绽!

  杨峥遂下令北退至频阳地界。

  司马昭、陈泰、陈骞、贾充都不傻,吸收了羊祜覆灭的教训,步步为营,每前进一步,左右都有重兵呼应。

  不是成倅的骑兵,就是贾充的武刚车。

  司马昭把龟壳战术用到战场上。

  兵力上配置也非常巧妙,三万人,不多不少。

  一旦咬上去,若不能快速吞下,成倅的骑兵就会抄后,另外一支三万大军也会驰援过来,再拖上几个时辰,司马昭和陈泰的十万大军就会泰山压顶……

  敌军稳扎稳打,就一路向前平推,没露出丝毫破绽。

  很快,频阳也待不下去了。

  杨峥不骄不躁,继续北退。

  越往北,越是寒冷刺骨。

  寒冷正是凉州军最大的优势。

  斥候来报,司马昭的军中冻死冻伤的人越来越多,士气也非常低靡。

  凉州军中也有冻伤的人,冻死的也有,但只是个别例子。

  晚上睡着,白天便再也没起来。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漠北马的优势,越冷越是矫健,断断续续行军了大半个月,只要吃上一把精饲和盐,立即生龙活虎。

  凉州马河湟马也耐寒,但饲料消耗极高,耐力上差了很多,掉膘也掉的厉害。

  不过一切损失都在承受范围之内。

  杨峥玩起了心理战,就吊着十几里的距离,时不时的派蒙虓、孟观前去撩拨一把,让司马昭感觉再咬咬牙加一把力就能追上。

  但司马昭抵达白水之后,似乎看穿了杨峥的心思,不再追赶,屯兵白水城,依托白水,筑垒固守,还派人凿穿了河冰。

  如此一来,反而把杨峥截断在冯飒之北。

  无论杨峥如何引诱挑逗,司马昭就是不越过白水一步。

  “这可怎么办?”刘珩又来了。

  “可纵轻骑横穿北洛水,绕过白水,袭击敌人粮道!”孟观建议道。

  想法很好,但可操作性不强,白水至莲勺、重泉这一带到处是森林,北洛水又连接着临晋,临晋连接潼关,处处都是重兵防守。

  这种天气,这么长的路线,骑兵即使绕到敌后,也成了强弩之末。

  肥的拖瘦,瘦的拖死。

  凉军将士也被拖的疲惫不堪,战马损耗严重。

  已经没有精力分兵去劫粮道。

  而且劫粮道的效果太慢了。

  武刚车战时为营垒,不战时运粮。

  看敌军的样子,似乎也不怎么缺粮。

  杨峥觉得自己能想到的,司马昭、陈泰、陈骞肯定会想到。

  司马昭一旦发现不妙,随时会撤回临晋,重新当缩头乌龟。

  难道大战就在此地爆发?

  现在局势,杨峥怎么都不会让司马昭撤走的。

  换句话说,只要司马昭的十几万大军还在关中活蹦乱跳,这盘大棋就还是他占着优势。

  司马昭、陈泰、陈骞、贾充,加上汉中的钟会、王濬、王浑,中原最顶尖的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

  所以这场大战难打,也是在所难免的。

  若是轻轻松松就能击败了司马昭,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杨峥领着精骑亲自打探白水地形。

  南岸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

  司马昭走到哪里,便砍伐到哪里,鹿角铺了一层又一层,还新造了不少大车。

  整个白水城看上去就像一只乌龟,还是长满尖刺的乌龟。

  一面高高的司马旗都超过了魏字大旗。

  十六万人追杀五万人还这么怂,杨峥实在是无语……

  很显然,白水城绝不是决战之地。

  “司马昭若缩白水,一到春暖,则我军优势尽去,钟会可从容吞下汉中……”庞青也担忧起来。

  蜀国跟钟会这么耗下去,迟早油尽灯枯。

  自己在关中打不开局面,杜预在蜀中也一定打不开局面。

  杨峥望着高高飘扬大旗上的“司马”二字,忽然心中一动。

  第五百零三章 誓杀

  高高飘扬的司马大旗下,另一人的目光也在久久凝视。

  陈泰一脸怅然。

  司马氏水涨船高,曹氏却日渐式微。

  一旦钟会拿下汉中,司马昭会不会再往前走一步?

  答案太明显了。

  司马氏已经迫不及待。

  其实司马昭对陈泰相当不错,除了不让他领兵,该给的都给了。

  陈泰的两个儿子都被封侯,留在相国府任事。

  只要陈泰点头,三公九卿不在话下,钟会、贾充全都靠边站。

  但无论司马昭如何暗示,陈泰就是不松口。

  洛水之誓,仿佛一根刺一样死死扎在陈泰心中,这么多年过去,非但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深。

  洛阳民间有说书人,居然将高平陵之变、洛水之誓全部编成了故事,广为流传。

  虽然司马昭及时下令捕杀说书人,但说书人虽然不见了,故事也却早已传开,闹得满城风雨,司马昭的权势也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陈泰也略有耳闻,连他的名字也出现在曲中,如何被司马懿欺骗,再如何去欺骗曹爽,生动而鲜明,昔日的耻辱一遍又一遍在他脑中出现,仿佛挥之不去的梦魇。

  “多亏玄伯步步为营之计,才将杨峥赶出关中!”司马昭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陈泰收回目光的刹那,脸上怅然之色也消失了,“十六万之众不能制五万西贼,泰惭愧至极。”

  他惭愧,司马昭没有一丝惭愧,“此言差矣,西贼若敢堂堂正正决战,定惨死在玄伯的武刚车下,只要把杨贼堵在冯飒之北,这场大战就是我们胜了!”

  “非是我军堵住西贼,而是西贼故意引诱我军至此。”

  “杨儿想凭借天寒之利,拖垮我军,怎知玄伯棋高一筹。”司马昭对这个老友的军略还是相当佩服的。

  这一路行军布阵全都出自陈泰之手,硬是让杨峥没有找到破绽。

  “西贼剽悍,杨峥用兵如虎狼,相国不可轻视。”陈泰心不在焉的提醒着。

  司马昭也心不在焉的附和着,“这一路行来,吾何时轻视过他。玄伯啊,汉中攻取在即,朝中诸公屡有劝进之意,吾甚是苦恼,不知玄伯意下如何?”

  以前是暗示,现在则直接明示。

  颍川士族,以陈、荀、钟三家为长,钟会、钟毓早已是司马昭的心腹,荀顗、荀勖早已跟司马家紧紧捆在一起。

  只有陈泰是其中唯一的异类。

  如果陈泰只是寻常朝臣也就罢了,关键是陈泰名望、功勋都太高了。

  高到司马昭不得不防备。

  “不知相国心意如何?”陈泰坦荡而从容的盯着司马昭。

  司马昭目光躲闪,口中吟诵:“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

  此言出自魏武《述志令》。

  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便是出自此文。

  司马昭把魏武拿出来说,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

  不是我司马昭不愿意退,而是我退了,子孙后代必遭灾祸,而且魏国也会因此分崩离析。

  事实也的确如此,曹魏除了司马昭还有谁能力挽狂澜、统合士族豪强的力量?

  皇帝虽有重振曹魏之志,然而曹氏的根基已断,连夏侯和都投附了司马氏……

  只怕没了司马昭,还会有其他权臣取而代之!

  现在的曹魏经不起这个折腾了。

  中原百姓也经不起再一次的诸侯混战。

  陈泰长叹一口气,曹魏立国之初便埋下重大隐患。

  挟天子令诸侯固然为一时之奇谋,然而也成了曹魏的诅咒。

  “还望相国善待陛下……”陈泰深深一揖。

  司马昭大喜,一把抓住陈泰的手,“玄伯大可放心,武王伐纣,不绝殷祀,文帝立国,犹续汉统,我司马家三代忠心耿耿,定会供奉曹氏。”

  忠心耿耿四个字仿佛四个巴掌抽在陈泰脸上。

  不过相比于司马懿和司马师,司马昭还算讲些脸面。

  至少有一个表面的“仁义”名声。

  “泰代陛下、代大魏谢过相国。”

  “玄伯不必如此。”司马昭心中最后一块大石落下。

  中原士族已经全部跟他站在一起。

  正欣喜的时候,忽然北面马蹄声大作,吼声大起,一支千人精骑狂奔而来,最前一辆木车,车上一杆旗。

  旗杆上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

  司马昭和陈泰两人同时望去,却依旧看不清楚,似乎是个人。

  奔至白水河畔,靠得近了,才发现是具干尸。

  那面大旗上的个血红大字更是触目惊心:老贼司马孚尸首在此!

  “老贼司马孚尸首在此!”北岸的骑兵吼声清晰传来。

  白水城鸦雀无声,仿佛被人生生掐住了喉咙。

  瞬间,司马昭两眼通红。

  司马孚战死长安,司马昭还大力宣传了一阵,请了一大帮名士写祭文,什么国之忠良,大魏砥柱,士人楷模,以光导弘训,镇静宇内,勋德超世,万民所倚……

  什么虎狼之词都用上了。

  还强迫皇帝封其为安平公,上谥号“献”,比之东汉平献王刘苍,朝野举哀三日。

  没有司马孚,司马师不会这么快转接权力,得到士族的支持。

  没有司马孚,司马昭在与皇帝曹髦的角力中,不会这么顺利。

  世人常说司马懿活长寿,熬死曹丕、曹叡、诸葛武侯等等对手,实则司马懿也才七十一岁,而司马孚活到九十三,为司马家保驾护航,直到西晋立国。

  “杨儿,吾与你势不两立!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一向隐忍的司马昭勃然大怒。

  这是一个讲究孝道的时代。

  若司马昭连他亲叔父的尸首都无动于衷,在孝道上永远是一个污点。

  “请相国息雷霆之怒,此乃杨儿之奸谋也,我军只需挡住白水,则西贼束手无策,待士季拿下汉中,挥军陇右,则西贼可灭也!”陈泰尽着最后的努力。

  然而他也知道这是徒然的。

  以前杨峥起檄文辱骂司马家,还只是停留在口头上。

  现在掏出司马孚尸首,已经让司马昭没有退路。

  这一战必须打。

  司马昭到了这一步还龟缩不前,就必定为天下人耻笑,“尽起诸军,围杀杨贼!”

  第五百零四章 拖曳

  “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

  “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而幸分一杯羹。”

  “项王怒,欲杀之,为项伯所劝,终未杀汉王家眷。”

  马背上,庞青说着史记中分一杯羹的故事。

  “洛水之誓,司马氏无耻至极,岂会在意区区一司马孚尸首?”孟观道。

  “如果是司马懿、司马师,当然不会在意,但如今的司马昭一定会在意,忠孝仁义,司马昭只剩下孝和仁,所以他一直在打造仁孝形象,若连孝都没有了,司马昭有何面目立足天下?”杨峥解释道。

  分一杯羹的典故,恰恰说明了贵族还是遵守礼仪道德的。

  刘邦一句“吾翁即若翁”,坑杀二十万秦军降卒的项羽硬是没有动手。

  司马孚不是刘邦之父,在士族中有崇高地位,在朝野上下有巨大名望。

  司马昭若是看着司马孚的尸体还能无动于衷,杨峥就真的佩服他有种。

  汉魏以来,以孝治天下。

  维系士族传承的,其实就是这个孝字。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放在后世,司马昭叫司马孚叔叔,但在这个时代,司马昭叫司马孚叔父!

  带着一个“父”字,意义完全就不同了。

  司马昭若是抢不回司马孚的尸体,整个士族都会唾弃他。

  这便是这个时代的规则!

  司马懿、司马师背信弃义,以屠刀立威,夷人三族,杀伐过重。

  到了司马昭,这条路就不能这么走了。

  必须妥协,以换取士族的支持。

  司马昭若真的无动于衷,杨峥就当着十几万中军的面,将尸体挫骨扬灰!

  他不心寒,他的手下和士族也会心寒!

  “哈哈,司马昭真是蠢,随便寻一具尸体也能蒙混过关!”刘珩咧着嘴大笑。

  兵凶战危的,杨峥不可能真带着一具尸体出征几个月……

  好在这个时代不缺死尸,刘珩在野地里随便寻来一具,穿上华服,挂在旗杆上。

  真正司马孚尸首,早已经被扔到野地里喂了狼。

  当初杨峥也想保留下来,但这东西带着不吉利,保存也困难,没过半月就臭了,只能随手扔在荒野中。

  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司马昭不信也得信。

  “君侯,敌军动了,正在架设浮桥!”斥候飞奔来报。

  庞青、孟观、刘珩眼神全都热了起来。

  司马昭不动,杨峥一丝机会都没有。

  动了,才有机会。

  十几万大军,不可能如臂指使,总会露出破绽!

  “正好!某的狼牙大棒早已饥渴难耐!”刘珩脖子又红了起来,直往脸上窜。

  “急什么?敌怒而兴兵,还不是决战之时!”杨峥保持着清醒。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但也会一定程度增加敌人战力。

  司马昭愤怒,但陈泰、陈骞这些人一定保持着理智。

  五万骑兵对十六万堂堂正正的步军,正面决战,五万骑兵仍是机会不大。

  这也是司马昭敢打这一仗的原因所在。

  十六万大军,武刚车、骑兵、弓弩、长矛大阵,完全没有惧怕杨峥五万骑兵的道理。

  事实上,此时决战,对司马昭而言仍是有利的。

  即便两败俱伤,杨峥在战略上依旧是败了。

  所以要么不打,要么一战定乾坤!

  “继续拖!”杨峥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

  这场大雪也酝酿了不少时日,孟观说就在三日之内。

  “唯!”众将领命。

  旷野之上,武刚车在前,弩兵矛手在后,左右两翼各一支三四千人的骑兵,魏军犹如黑色的潮水,汹涌而来,掩盖了大地原本的苍白颜色。

  仿佛一把巨大的镰刀横亘在关中大地上,镰刀的刀锋朝着北面。

  武刚车如墙而进,无数支长矛竖起,中军士卒在朔风中坚如磐石。

  凛冽的杀气,已经压住了寒风。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即便是你死我亡的敌人,杨峥却依旧佩服士卒们的勇敢和坚韧!

  华夏土地上从来不缺勇敢的人。

  这种气势,这种气魄,令人心生敬意。

  陈泰的统兵水平不需要怀疑,趁怒而来,阵势却丝毫不乱。

  十几万大军有条不紊。

  反而是凉州军有几百羌骑、胡骑因为军纪散漫,退走不及,被成倅的骑兵咬住,淹没在黑色的潮水之中。

  蒙虓、文鸯、刘珩数次请战,都被杨峥拒绝了。

  “继续退,继续拖!”

  五万骑兵缓缓向北撤退,十余万大军在后追。

  只要中军停下,杨峥就令刘珩领着千余骑兵举着尸体前去诱敌。

  但司马昭追了一天,进入黄陵地界,便不再追了。

  地势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冷。

  便又开始安营扎寨,构筑营垒。

  似乎敌人喝了一天的西北风,人也清醒多了。

  莽莽黄土高原,沟壑纵横如龙蛇过境。

  这时代的高原还基本维持葱翠模样,到处是森林、草地。

  只是,草地上隐隐可见匈奴人的毡蓬。

  黄陵乃黄帝之陵,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却早已沦落胡尘。

  秦始皇于此地置上郡,中平六年,汉朝刚刚经历黄巾之乱,又迎来董卓之乱,匈奴大举南下,上郡、北地郡皆废。

  “司马昭至此,必不会再走,不可让其立下营寨,当以骑兵袭扰之。”庞青建议道。

  阴云依旧在头顶浮动,大雪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蒙虓、文鸯、庞会,各引三千骑,冲击敌阵,不可令其立起营寨!”杨峥紧了紧貂皮大氅,他不是出身西北的羌胡,有些受不了这无处不在的寒气。

  关中的寒冷只是依附在皮肤之上,这里的寒冷却是深入骨髓……

  “唯!”三将领命,神色各不相同。

  蒙虓闻战而喜,文鸯一脸淡然,无悲无喜。

  只有庞会抬了抬眼看了杨峥一眼,似乎在品咂杨峥这道命令的深意。

  不过杨峥脸上只有威严。

  深意自然是有了,庞会身为后将军,位列诸将之上,不能天天吃白饭。

  而且庞会的本事,杨峥还是知道的。

  在打仗上,颇有其父庞德勇武之风。

  “君侯,大公子在文将军麾下!”庞青低声提醒道。

  “我能护得了他一时,能护他一辈子吗?沾了血的狼崽子才是真的狼!”事到如今杨峥也看开了,不经历生死,人永远不会得到磨砺。

  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从骆谷大战中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才有走到今天。

  第五百零五章 异心

  汉中的雪先关中一步而来。

  寒风吹了几日,山川城池皆银装素裹。

  习惯于蜀中温润的蜀军,对这种严寒天气略有不适,在山垒上瑟瑟发抖。

  姜维守住了剑阁,便守住了蜀国的半壁江山。

  汉、乐二城和黄金围依旧在坚守。

  钟会大军屯于阳安关,按兵不动,以王濬领三万众对峙剑阁。

  和姜维一样,钟会也在等待着什么。

  “公侯以文武之德,怀迈世之略,功济巴、汉、声畅华夏,远近莫不归名。每惟畴昔,尝同大化,吴札、郑乔,能喻斯好。以伯约比中土名士,公休、泰初不能胜也。”

  钟会的信中对姜维大表仰慕之情。

  这是对峙以来,钟会的第五封来信。

  “钟会满嘴阿谀之词,必有所图!”董厥看了信之后,脸上表情怪异起来。

  自从钟会拜祭诸葛武侯之墓后,荆州系将领对钟会颇有亲近之感。

  蒋斌、王含等将常与其书信往来。

  “不过是骄兵之计尔。”姜维无所谓。

  钟会喜结交名士,人尽皆知。

  战争是战争,交情是交情。

  “伯约不可再与钟会书信往来,此事若是传入黄皓耳中,又生是非,于前线不利。”董厥提醒道。

  姜维长叹一声,“前线还能如何不利?”

  蒋舒投敌,傅佥战死,阳安关失守,敛兵聚谷之策付之东流,姜维早已心力憔悴。

  即便此战钟会退走,姜维回到成都,也一定会被黄皓一党群起而攻之。

  现在蜀国无人可用,才不得不暂时放下矛盾而已。

  董厥一愣,“国事艰难,还望伯约振作。”

  姜维没有回答,提笔在缣帛上书写。

  董厥不再言语,失去汉中,蜀国门户洞开,剑阁虽是天险,但攻蜀的路径并非只有剑阁一途。

  除了剑阁扼守的金牛道,米仓道、子午古道,即可南下巴中。

  事实上,魏军根本不需要南下,只要在汉中维持一定兵力,蜀国就不得不重兵防守,以蜀国的国力耗不起。

  黄皓掌权,朝野乌烟瘴气。

  人心早就乱了。

  尤其是被压制的益州本土士人,他们从来不想北伐,也从来不想恢复大汉,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这些年一直被荆州士人压制,早就离心离德,谁是蜀中之主,对他们没什么差别。

  国小国弱不可怕,众志成城,未必就不能力挽狂澜。

  但国小力弱,还内部分裂,也就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很多事情姜维看不到,站在蜀主刘禅的位置,却是一清二楚。

  而且荆州系内部也是矛盾重重,荆州出身的罗宪拜益州士人谯周为师,阎宇投靠黄皓……

  归根结底,在董允、蒋琬、费祎离世后,荆州士人已经没有能挑大梁之人。

  稍顷,姜维一封信已经写好,洋洋洒洒。

  递给董厥看。

  “闻君自淮南已来,算无遗策,魏道克昌,皆君之力。夫韩信不背汉于扰攘,以见疑于既平,大夫种不从范蠡于五湖,卒伏剑而妄死,彼岂暗主愚臣哉?利害使之然也。今君大功既立,大德已著,何不法陶朱公泛舟绝迹,全功保身,登峨嵋之岭,而从赤松游乎?”

  这居然是一封劝退信。

  韩信不知退而惨死于妇人之手,范蠡泛舟于五湖,功成身退,安享富贵。

  “钟会正年富力强、壮志未酬之时,岂会退身?”董厥疑惑道。

  见姜维一脸郑重,董厥又读了一遍,“伯约之言非是劝退,而是激将,莫非……钟会有反心?”

  “这就要看关中一战了。”

  “关中一战?难道杨峥能击败司马昭?伯约未免太看得起此人了。”

  姜维却摇摇头,“凉人耐苦寒,五万骑兵来去自如,司马昭十几万大军不能制杨峥,则必为杨峥所制!”

  董厥先是一脸惊讶,细细思索之后,也就弄清其中的明堂,“不错,司马氏以诈力取魏祚,彼能为之,他人亦可效仿!”

  其实无论司马昭是胜是败,钟会都必然有异心。

  败了,司马昭名望威信严重下滑。

  胜了,钟会就要攻打蜀、凉,同样站在风口浪尖……

  阳安关。

  钟会收到姜维的信后,大喜过望,“天下能知我者,无过姜维也!”

  姜维的信准确命中了钟会心中隐忧。

  现年司马昭四十有九,而钟会只有三十五。

  司马懿夺权的恶劣影响非常深远。

  一个活得久、有智谋、有功勋的人,必然就是下一代的威胁了。

  历史上南朝刘宋,一句“安知檀道济非司马仲达也”的谗言,吓得宋文帝自毁长城。

  唐朝李靖立下赫赫军功,远征高句丽时,李靖有病在身,担心在半路上出事请辞,太宗直接一句:怎么会呢?当年司马懿不也是又老又病,还不是给魏朝建立功勋……

  吓的李靖连滚带爬,改口拼了命也要去……

  司马懿将君臣之间薄薄的窗户纸直接捅破了。

  此后,历朝历代杀功臣之事不绝如缕。

  论背景,钟会出身颍川士族,比司马昭更根正苗红。

  现在有了汉中功劳,麾下十二万之众,只要是人,心中就难免产生其他想法。

  司马昭若是司马懿一般雄才大略之人,或者如司马师一般手段凶残,倒也能镇住钟会。

  但司马昭比起父兄,多有不如。

  更何况钟会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现在的钟会与当年的司马懿何其相像?

  这时荀恺咳嗽了两声,钟会狭长的眸子扫了过来,“毌丘俭之乱乃子元之功,诸葛诞之乱乃相国之功,姜伯约以此言离间我君臣也,若能扫平吴蜀凉,某自当泛舟绝迹,逍遥于江湖之上,结交天下名士。”

  “都督之志向,果然常人所不及也!”荀恺赞誉道。

  两人年纪相差无几,钟会却足足高了荀恺两个辈分。

  荀恺的叔父荀勖是钟会的外甥,两人都是颍川士族出身,按照常理,应该算是“一家人”。

  但荀恺的身份相当复杂,其母是司马懿长女,也就是说,荀恺是司马昭的外甥,血缘上天生亲近司马氏。

  司马昭派自己的外甥来当护军,本身就是在防范钟会。

  魏国的水,既浑也深。

  第五百零六章 惊醒

  洛水之畔,马蹄震动大地。

  蒙虓、文鸯、庞会三将各引一支骑兵居高临下,绕过武刚车,仿佛三把长刀,在敌军左右翼反复切割。

  远则弩机,近则骑矛。

  天寒地冻,魏军长矛大阵调转不灵。

  只要露出破绽,三支骑兵便如饿狼一般扑上,狠狠咬下一口血肉。

  骁将成济、杨肇、徐胤上前阻拦,直接被文鸯捅破。

  长槊之下,无人能挡。

  成倅引骑兵来战,一个回合就被杀的鸡飞狗跳。

  文鸯、庞会都是当世骁将,蒙虓亦是西北猛虎,凉州骑兵有双马蹬、高鞍、马蹄铁,冲击力、稳定性远在成倅骑兵之上。

  乐綝之子乐肇被文鸯刺下战马,生死未卜。

  屯骑校尉司马伷一见蒙虓迎面冲来,转头就跑,致使左翼大溃。

  本来是试探性的进攻,却打开一个大大的缺口,中军直接被暴露出来,蒙虓、文鸯长驱直入,庞会在外围策应。

  若非陈泰亲自领兵扑上,这支一万人不到的骑兵就能扑到司马昭面前!

  这种天气下,两军强弱瞬间就对比出来了。

  武刚车虽是对付骑兵的利器,但转运不便,还要集结成阵,才能有效抵挡骑兵的冲击。

  魏军刚刚立起栅栏,就被骑兵踩碎。

  陈泰调集重兵准备围杀这三支骑兵时,北面号角惊天,呐喊声随着寒风一起呼啸。

  陈泰遂不敢轻举妄动。

  骑兵来去如风,也仅是毁坏了栅栏便退走。

  陈泰立不起营垒,又见天气转寒,将有大雪,心中忧虑。

  在白水还有城池固守,到了黄陵地界,一马平川,西北地势高,西南地势地,凉州骑兵居高临下,地形上大不利。

  士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长矛都握不住、弓弦拉不开。

  倘若大雪降临,在雪地里冻上一两天,只怕不需凉军动手,士卒们也会失去战力。

  三支的骑兵肆无忌惮的冲杀,也惊醒了梦中人。

  司马昭巡视诸军,也是心中一惊,形势竟然恶劣至此。

  “贼骑骁勇,趁风寒而来,居高临下,我军不耐苦寒,此地大不利于我,请相国回军!”陈泰直接建议。

  陈骞也是拱手道:“杨峥一步一步诱我军至此,意在借风雪之力冻杀我军,凉贼耐寒远在我军之上,请相国速速回军,迟则有倾覆之祸!”

  一场大战的死伤,远不及一场天灾。

  死在瘟疫、饥寒的人远比死在刀剑上的人多。

  被西北风吹了一天,司马昭清醒了许多,司马孚的尸体看样子是追不到了,这种引诱太明显了。

  沉默许久,司马昭脸上恨意、怒气不断交织,但最终还是恢复常态。

  毕竟他的一大长处就是听人劝。

  司马孚的遗体固然重要,但司马家的大业更加重要。

  能为司马孚的遗体追杀了一天,也算对士族有了交代。

  只要稳住关中,拖到天暖,天下大势就还在司马家手中。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能以吾一人之血仇,而拖累三军将士入险地!”司马昭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下,又拔出腰间长剑,削断一缕头发,“我司马昭在此盟誓,此生必剿灭杨贼,千刀万剐,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一番作态,没有丝毫凝滞之感。

  在场将佐、亲卫皆大为感动。

  “愿为相国效死!”贾充、陈骞二人带头跪拜。

  其他将领也纷纷拜倒:“愿为相国效死!”

  只有陈泰拱手一礼。

  司马昭自然不会介意,他想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我军十六万之众,若是退军,贼纵兵大进,岂不全军崩溃?”

  “我军以武刚车倒行,缓缓而退,贼若敢来,全军搏战之,贼必败!贼若不来,我军入临晋,待关东之粮草辎重。”仗打到这个份上,陈泰也觉得没脸见人。

  事实上,形势比陈泰说的更为严峻。

  北面早已成以逸待劳之势,只要大雪降下,就是十六万大军溃败之时!

  好在一切都不算太晚。

  大雪没有降临,司马昭幡然醒悟,十六万大军犹有一战之力。

  “那就依玄伯之言。”司马昭吐出一口白气,望着越来越低沉的乌云,心中隐隐不安。

  这么多天连续被凉贼马蹄声惊扰,感觉那沉闷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

  持续一月的交锋,让司马昭对杨峥忌惮越来越深。

  不禁后悔起当初没有听陈泰、钟会之言,先讨伐凉州。

  以至于凉贼成了今日的气候。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诸葛诞拖了一年,耗费了中原太多的精力……

  贾充黑少白多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拱手道:“眼下兵凶战危,不如相国领一军先走,陈公领大军在后缓缓撤退。”

  陈泰眉头一皱,“此时分兵,岂不是为贼各个击破?”

  十六万大军,九千贼骑来去自如。

  若五万贼骑一拥而下,如何抵挡?

  司马昭也是一怔,却默不作声。

  这沉默就是对贾充的鼓励,“不然,两军前后依托,贼若击前军,则后军驰援,若击后军,则前军夹击之!我十六万之众,分成两部,兵力也远在贼军之上!”

  贾充的心思陈泰当然明白,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而已。

  如此一来,司马昭就高枕无忧了。

  陈泰拱手道:“泰愿引一军断后!”

  “玄伯!”司马昭眼中溢满了泪光,“我与你自幼相知,岂能置你于险地?”

  “天下可无泰,不可无相国!”陈泰发自肺腑道。

  只有司马昭活着,中原百姓才能免遭更大的兵灾!

  “陈公深明大义,可为天下之垂范,既然如此,就请相国将旗号留在陈公军中,以为疑兵之计!”贾充设身处地的为司马昭着想。

  他的前程、贾氏一门的荣辱兴衰都系在司马昭身上,所以司马昭一定不能出事!

  司马昭怒道:“吾岂能置玄伯于险地?公闾休要多言!”

  贾充单膝对陈泰跪下,“能安然退兵者唯有陈公,能挡杨贼者,也非陈公莫属!充若有贾公十一之兵略,愿代陈公而战!”

  两人一来二去,说的道貌岸然,却让陈泰退无可退,他是君子,而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有相国此言,泰即便战死,也可瞑目了!”

  第五百零七章 风雪

  左传有载:文公十三年,晋侯使詹嘉处瑕瑕,见山西猗氏县,守桃林之塞。

  桃林塞便是潼关,自函谷至此,高出云表,幽谷秘邃,深林茂木,白日成昏,又名云潼关,亦曰冲关,黄河水自龙门冲激至华山之东。

  建安元年,魏武忧心关西兵扰,始建潼关。

  建安十六年,魏武与马超、韩遂大战于此。

  所以曹髦站在潼关城墙上,北望大河之水激荡,西见华山之巍峨,心中百感交集。

  先辈如此英雄,建安风骨、魏武雄风,足以彪炳青史!

  而他却受制于人手,成为一个随时可替代的傀儡。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曹髦不知不觉便吟诵出魏武的《薤露行》。

  此诗是魏武对汉室倾覆有感而发,现在拿来感慨魏室,也恰如其分。

  而现在的魏室比当年的汉室更为窘迫,汉室倾危,至少还有一干忠心老臣。

  曹魏走到今天,朝堂之上,已经没有魏臣了。

  司马代曹,已经是心照不宣的共识。

  至今为止,司马昭已经推辞晋王和晋公六次。

  谁也说不准下一次,会不会退让。

  曹髦忧心忡忡,他所作的一切努力,见效太慢了。

  而且没有一个士族愿意站在他这一边。

  没有士族支持,他这皇帝就如空中楼阁。

  “陛下当心,若是被司马班听去,又是一番波折。”李昭小声提醒。

  “此战之后,朕还是皇帝吗?”曹髦心情非常不好。

  “王刺史离去之时,劝陛下行养晦之策,而且司马相国未必就能赢,若败,士族离心,天下嗟怨,陛下或可拉拢忠志之士!”

  “忠志之士?”曹髦一声嘲讽,“连夏侯义权都投附司马昭,谁人是忠志之士?士族只在意他们的家门,朕若强大,他们会弃司马氏而去,朕如今只是傀儡,他们怎会投朕?”

  从继位之初,曹髦便不断拉拢士族,常与司马望、王沈、裴秀、钟会等大臣在太极东堂讲经宴筵并作文论,称裴秀是“儒林丈人”,王沈是“文籍先生”,司马望和钟会各有名号,郑小同、王祥、傅嘏、羊祜、裴秀等人也在拉拢的对象之中。

  甚至两年前,石苞从青徐回洛,刚入城,曹髦便命人召见,以示亲近之意。

  然而全都是徒劳之举。

  稍微倾向他的郑小同因猜忌而死,傅嘏更是莫名其妙的死了。

  羊祜敬而远之,钟会居心叵测。

  “而且,此战若胜,司马昭或许会容朕两三年,此战若败,司马昭必不会容朕!”曹髦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曹髦的一系列小动作,司马昭早就心知肚明。

  所以这场大战,才会带着他一起出征,就是为防备大军远出,洛阳有不测之事。

  司马昭败了,与皇帝的矛盾将前所未有的尖锐。

  为了继续掌控大权,司马昭很可能会走上司马师一样的路。

  李昭和焦伯全都呆住了。

  十九岁的皇帝早已想清楚了一切。

  “朕宁愿大魏江山为杨峥堂堂正正的攻取,也不愿被司马家玷污!”曹髦年轻的脸因仇恨而扭曲。

  这时楼下传来兵甲扰动之声。

  司马班带着几名甲士登楼,一见曹髦,略一拱手,“风高雪寒,请陛下回屋。”

  神态倨傲,没有一丝敬意。

  司马班并不是怕曹髦受冻,而是怕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皇帝若是出了事,司马昭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即便是傀儡,也有傀儡的用处。

  李昭、焦伯一脸愠怒,却敢怒不敢言。

  曹髦早已习惯被如此对待,即便在洛阳,群臣对他也只有轻蔑,“有劳将军!”

  瞬间,曹髦又恢复成唯唯诺诺之态。

  枹罕。

  关中、汉中皆在大战,此地算是一处远离纷争的祥和之地。

  不过祥和之地也是禁绝之地。

  一个月以前,枹罕、洮阳便处于戒严之中。

  商旅、牧民不得入境。

  只有来往的斥候,不断穿梭在风雪之中。

  “君侯与司马昭相拒于白水!”斥候带来的消息晚了至少五天。

  “司马昭十六万之众,君侯只有五万,岂不危矣?”李特担忧道。

  周旨、田章、田续、许仪、皇甫闿、爰邵、秃发树机能等将也全都神色莫名。

  杜预却一脸轻松,“若相拒于渭水,则君侯危矣,相拒于白水,危险的就是司马昭!”

  “这是为何?”周旨不解。

  “相拒于渭水,说明局势在司马昭掌握之中,相拒于白水则局势在君侯掌控之中。”

  “然而局面依旧难分难解,我等何时可入蜀中?”在场诸人,最渴望建功立业的是李特。

  眼下风雪交加,关中对峙,汉中趋于平静,似乎不是进兵的时机。

  “十数日内,白水必有消息传来,所以进兵就在——”杜预环视众将,“明日!”

  “明日?”几人惊讶万分。

  外面风雪呼号,这种天气走阴平小道?

  不仅敌人想不到,就连他们也想不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君侯之大业就在眼前,莫非诸位有退缩之意?”杜预虽是书生,但严肃起来,气势丝毫不亚于宿将。

  “我等无有此意!”

  “唰”的一声,堂中诸将全都半跪在地。

  “传我军令,明日起兵,先进洮阳,径取沓中,入阴平道后,每什以绳索串联之,舍弃长矛、大盾、铁甲、牲畜,改以皮甲、长枪、环首刀、弩机!”

  这一个月来,杜预还改良了木牛流马,加装了滑轮吊索,一人在前拉,一人在后推,遇到悬崖峭壁,可直接以绳索滑动,极为方便。

  此车不仅能运送辎重粮草,立于平地之上,两个前撑立住,就是一张可供一人勉强睡下的行军床。

  杜预兵法、律法、建筑、木械等等无一不通,凉州人称之为杜武库,意指其博学多通,就像武库一样,要什么有什么。

  汉魏的文人,不仅仅是文人。

  士卒在这一个月里也没有闲着,在风雪中行军训练。

  每日三餐,顿顿有肉,吃饱喝足,身上都长了膘。

  “遵令!”诸将拱手。

  第五百零八章 群狼

  刺骨的寒风从黄土高原横扫而下,连天上的阴云都在不断涌动。

  十几万大军如潮水而来,又如潮水一样缓缓退去。

  一部在前,一部在后。

  “万不可让司马小儿跑了!”刘珩比谁都着急。

  司马昭快五十的年纪,刘珩也才二十七八,居然称呼司马昭为小儿……

  “只要再拖三两个时辰,必有大雪,可惜!”孟观看着天色道。

  世上之事,不可能尽如人意,能把司马昭引诱到此地,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这么明显的诱敌之计,司马昭看不出来,陈泰还能看不出来?

  黄陵之下,司马昭的牙旗无精打采的耷拉在寒风中,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旁边立着魏字大旗,以及陈泰的旗号。

  虽是撤退,但阵型没有大乱。

  “还等什么,属下愿为前锋!”刘珩最喜欢这样的击溃战。

  “司马昭与陈泰亲自断后,这会不会是诱敌之计?吸引我军攻其后阵?”庞青疑惑道。

  他这一提醒,杨峥也疑惑起来。

  撤退有主帅与君主亲自断后的吗?

  这太像一个佯退诱敌之计了。

  张郃追诸葛亮败兵,殒身木门道。

  王双也是追诸葛亮,被魏延斩杀。

  现在的杨峥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

  一前一后,倘若杨峥攻后军,前军很可能回头夹击。

  而且陈泰的后军有武刚车在,不是那么容易被击败的。

  这场退兵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两军相拒,一军撤退,很容易造成全军溃败,这就像两个武侠高手在比拼内力,一人突然撤力,那么另一人的内力就会压过来,伤了他的五脏六腑……

  但如果放任不管,司马昭退回去,自己就前功尽弃了。

  最主要是敌人兵力太多了。

  多到杨峥不得不小心谨慎。

  任何一个局部的溃败,都会造成全面溃败。

  司马师十几万大军围攻奄奄一息的毌丘俭,可曾会想到文鸯几千人就敢往他的大营里冲?

  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越是要谨慎。

  为将者,可以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但为帅者,为君者,就要想到所有可能。

  “末将以为,魏军已然力竭,眼见风雪将至,不得不后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待司马昭撤回白水,则又是对峙之局!雍凉局势难解,天暖之后,中军战力复苏,我军师老兵疲,是以,破敌就在今日!”一向沉默寡言的文鸯忽然道。

  魏军撤退,跟文鸯也有很大关系。

  本来是派他们三人前去袭扰,没想到蒙虓与文鸯一刀捅穿了魏军,差点杀到司马昭的牙旗之下。

  中军诸将实力参差不齐,有陈泰、陈骞这样的宿将,也有司马伷这样的脓包。

  大兵团作战,其实全靠中下层将领的发挥。

  能做到陈泰这种地步,几乎到了极限。

  “打!”在诸将期待的眼神中,杨峥一拍大腿。

  裤子都脱了,当然不能让司马昭跑了!

  诸将全都兴奋起来。

  “末将愿为前锋!”文鸯拱手请命。

  旁边的刘珩不乐意,“分明是某先请的令!”

  蒙虓、孟观也全都站了出来。

  冻了这么久,将士们还有这士气,杨峥足以自豪了。

  连荒野中的狼群也纷纷嗥叫起来,似乎在为最后的时刻而兴奋。

  “这一次,群狼突进!”杨峥脑中灵光一闪,回想起记忆深处后世的经典战例。

  以乱打乱!

  我不跟你玩正面硬推,一条人命一条人命的往上填、往上耗,我不玩不起,跟你玩乱斗。

  排兵布阵不是杨峥所长,更不是骑兵的长处。

  骑兵的长处在走位,在奔袭!

  如狼群一样,分进合击,找准弱点,有利则进,无利则继续袭扰,且缠且拖且耗,直到猎物露出弱点!

  大规模大兵团作战,最忌讳的是玩微操。

  在这方面,杨峥有自知之明,不是陈泰的对手,所以另辟蹊径!

  不如放开诸将的手脚,让他们自由发挥,很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战果。

  文鸯、蒙虓已经证明了凉州军的单军作战能力。

  如果杨峥直接攻打敌军后阵,绝对又是一场恶战、血战,有陈泰、陈骞以及武刚车在,胜负还不一定,若大战正酣,前军过来包夹,弄不好翻船的就是自己。

  诸将不明所以,杨峥肃然道:“蒙虓、文鸯、庞会、刘珩、孟观、庞青、姜伐野、彭护听令!”

  “末将在!”

  “尔等各引本部,分进合击,不必拘泥于前军、后军,择其弱者破之,寻其破绽击之!能打则打,不能打,继续拖,继续耗,继续缠!”

  众人一愣,显然没想到还有这种打法。

  凉州军一军失利,不影响其他军。

  但中军若是一处失利,则会被切割开来。

  惊讶之后,便是大喜。

  这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单独领军,尽情发挥!

  尤其是文鸯、蒙虓、刘珩这样的猛将,而姜伐野、彭护作为羌胡出身,对这一套有莫名的熟悉之感。

  “末将定提司马昭、陈泰首级献于君侯马前!”文鸯两眼中冒着寒气。

  刘珩也嘟哝一句,不知在说什么。

  “好!吾静候诸位佳音!”杨峥大手一挥。

  一个时辰后,八支骑兵从黄土高原上涌下。

  仿佛八条恶龙在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上等待了数万年,终于等到破土而出的时候,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气和煞气,向敌人冲去。

  呼啸的风声与狂乱的马蹄声犹如龙吟。

  天上的黑云也随着马蹄声剧烈的翻滚着。

  仿佛他们不是从黄土高原上冲下,而是直接从云层中冲出。

  凶煞之气铺天盖地、排山倒海滚滚而下。

  杨峥立马高坡之上,望着远去的骑兵,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多年的隐忍和蛰伏,终于迎来与司马昭一战的资格。

  司马氏如同笼罩华夏的沉沉黑夜,这时代早已没有英雄,只有枭雄,只有为了自己家族争一口狗食所谓的“英才”。

  魏晋以降,这些“英才”一代比一代无能,一代比一代无耻。

  泱泱华夏何以会沦落至此?

  司马父子高平陵之变,加速了这种堕落!

  而现在,杨峥站了出来,将划开这沉沉黑夜,还天下以光明!

  这是英雄的宿命。

  “时无英雄,吾自为之!”杨峥朝着低沉的天空怒吼一声,乌羽人立而起,似乎要跃进阴云之中。

  第五百零九章 乱战

  铁蹄滚滚,烟尘大起。

  仿佛有洪荒猛兽自黄土高原冲下。

  寒风呼啸,阴云中忽然飘下一片鹅羽。

  不,不是鹅羽,而是雪花。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下。

  眨眼之间,那支疯狂的骑兵便消失了踪影,四面只有马蹄声轰鸣。

  陈泰想象当中的冲击并没有到来。

  心中先是有几分失落,而当马蹄声出现在左右翼,乃至身后的时候,陈泰大惊失色!

  难道杨峥识破了金蝉脱壳之计,直奔前军而去?

  士卒们已经开始慌乱起来。

  并不是因敌军慌乱,而是这场大雪,有大雪,他们就走不了了。

  朔风将寒气浸染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不得惊慌,各守本阵!”陈泰镇定而从容的命令道。

  为今之计,也只能先稳住了。

  士卒们听到陈泰的声音,安心不少,互相挤靠在一起,躲在武刚车后,抱团取暖。

  马蹄声仿佛梦魇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

  过不多时,身后带起一片惨叫之声。

  有大雪遮掩,凉州铁骑仿佛无处不在,前后左右都是他们的马蹄声。

  仿佛八万大军都被他们包围了。

  有时一支骑兵会忽然从雪幕中杀出,踩死、刺死一片,中军刚刚掉转长矛,敌骑浅尝辄止,调转马头,从另一个方向杀出,消失在雪幕之中。

  有时马蹄声汹涌而来,中军竖起长矛大盾,但迎来的只是一阵箭雨……

  恐惧无处不在。

  而陈泰的影响力只在他身边一百步的范围。

  一百步外,士卒们看不到他的旗号。

  当然,十六万中军里面自然有很多精锐。

  他们坚毅顽强,守候在风雪中,岿然不动。

  但这种寒冷的天气下,注定他们撑不了多少时间。

  每一个动作都要比平时耗费更多的体力。

  陈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

  如果两军对垒,来一场血战,他觉得就算自己战死,也必然能狠狠重创杨峥,为司马昭争取机会。

  即便司马昭不回身救援,凉州在数年之内,无力染指关中。

  数年之后,中原一定比凉州先恢复过来。

  但这种天马行空的战法,让他的大阵列、武刚车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还有这场大雪,简直如有神助。

  “莫非天命在他?”陈泰很清楚此战失败的后果。

  雍凉必然全部陷落,十年之内,中原无力东进。

  而且士卒会在心理上留下创伤,从此畏凉军如虎!

  雍凉陷落,那么蜀国也就跟着去了……

  如果司马昭有个三长两短,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快逃啊——”

  后方忽然传来几声惨叫,本已摇摇欲坠的军心忽然间崩溃了。

  陈泰百步之外,到处是混乱的撞击声、踩踏声、惊叫声……

  能在寒风飞雪中支持这么久,士卒们已经到了极限。

  战场迅速崩溃。

  无数人争抢着向南溃逃。

  陈泰看了一眼身边目光闪烁的士卒,那种眼神中包裹着求生的欲望,以及对自己的失望,陈泰无力的吐出一个字:“退!”

  整个战场异常混乱,分不清彼此,看不见号旗。

  凉州骑兵如羚羊挂角、吉光片羽,在混乱的溃军中肆意冲杀,带起一阵腥风血雨呼啸而去。

  狼群绝不会孤注一掷,而是撕开猎物的伤口,让它们的血慢慢流干……

  即便中军想反抗,在文鸯、蒙虓的冲击下,也很快丧失反抗能力。

  从黄陵到粟邑,仿佛一头巨象在被八条恶狼围攻,巨象走到哪里,鲜血就流到哪里。

  恶狼们不慌不忙的一次次从巨象身上撕下血肉,留下伤口。

  于是巨象的速度越来越慢。

  越来越多的士卒倒毙在风雪之中。

  或者直接逃入风雪。

  “噗通”一声,杨毅身边的从马倒在雪中,这么寒冷的天气,河湟马也到了极限。

  而且这场大战持续了这么久,很多战马早已疲惫不堪。

  即便如此,在面对中军时,也有压倒性的优势。

  根本不需要冲锋,只需坐在马上,随意向前刺出一矛,就能收割一名敌军的性命。

  而其他人,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只顾着仓皇向前逃命。

  当然,也有一些将领,在后退时维持本阵,缓缓后退。

  却无法改变整个战场崩溃的局面。

  身边的三个兄弟紧紧围绕在他身边。

  “某刀下从不斩懦夫之首!”李庠一反常态,居然对厮杀毫无兴致。

  “君侯群狼之法,当真世之奇谋,不亚于当年韩信十面埋伏。”夏侯栩道。

  杨毅一脸骄傲之色,“天下英雄,何人能与我父比肩?”

  儿子自然对父亲有着盲目崇拜。

  杨毅立志从军,就是受了杨峥的影响。

  “大郎,你将来也要当英雄,带领我们兄弟三人大杀四方,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赵雄笑道。

  “这是自然!”年轻的杨毅还没想那么远。

  文鸯仿佛一只雄鹰凝视着战场。

  每次他都能找到敌人的要害。

  中军这么快崩溃,绝大部分功劳都是他的。

  是他最先率军冲入敌军之中,所向无敌,最先凿穿了敌阵,杀的敌人心惊胆战,四散奔逃。

  然后庞会跟在后面捡现成的。

  马蹄声与羌胡士卒嘴中的狼啸声就是最好的联络信号。

  “后军已破,追杀前军!”文鸯迅速做出判断。

  “唯!”杨毅四人拱手,各自换了一匹战马。

  跟在文鸯身后,才知什么是神勇!

  绞杀仍在继续。

  从白日追杀至夜晚。

  而夜晚更为致命,很多士卒熬不到天亮,就被冻僵在雪地之中。

  为了活命,终于有人向凉州军投降。

  杨峥领着八千步骑缓缓在后,仿佛打扫战场一般,不断接收降军、武刚车、辎重……

  敌军的崩溃之快,超过了想象。

  仿佛早就是强弩之末,只不过在苦撑而已。

  一方面是司马昭这两年不断往中军注水,战力下滑严重。

  另一方面,从司马昭渡过白水时,优势便转向凉州一方。

  “前方诸军停止了追杀,在黄岩峪、清溪涧等躲避风雪,只有文、刘二部仍在追杀前军。”斥候来报。

  “抓到敌方大将没有?”

  “尚未有消息。”斥候老老实实回答。

  但凡大将,身边都有亲兵,不是那么容易抓到的。

  不过不要紧,这只是第一天,后面还有机会。

  从粟邑撤到白水,上百里的距离,司马昭跑不了。

  即便到了粟邑,一座小城,也救不了他们。

  第五百一十章 辜负

  如果司马昭不分兵,而是选择共进退,陈泰不会败的这么快,凉州骑兵也不会胜的这么容易。

  战场之上,只要有一人先退,其他人心中就会充满疑惑。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人性。

  凭什么有人能先走?

  是不是败局已定?

  大战还开打,中军士卒心中就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

  更何况司马昭留给陈泰的都是新进扩充的士卒,虽然也经历了寿春之战,但并非是当年曹魏立国征战四方的那一支中军。

  真正的精锐,自然要留在司马昭身边。

  所以遇到苦战和挫折,后军瞬间就失去了斗志兵败如山倒。

  后面杀声震天,犹如惊涛骇浪汹涌而来。

  司马昭与贾充却都非常默契的选择了无视,仿佛忘了当初在陈泰面前的承诺。

  明明身边还有一支骑兵,却依旧无动于衷。

  不,也不能说无动于衷。

  八万人奔走的速度更快了。

  “相国当以天下为己任,速离险地!”听着背后追来的马蹄声,贾充连丝毫抵抗的兴致都没有。

  如果连陈泰都挡不住,那么他们就更挡不住了。

  这才几个时辰,陈泰就崩溃了?

  难道西贼战力真的恐怖如斯?

  所以人心中都作如是想。

  只有陈骞怒道:“区区一支游骑而已,我方尚有八万之众,何惧之有?”

  陈骞跟陈泰不同,陈泰心怀曹氏,对司马昭若紧若离,而陈骞却一头倒向司马氏怀中,成为中原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

  尤其是莲勺之战,以三万弱势步卒,挡住五万优势骑兵,更令司马昭刮目相看。

  这比寄予厚望的羊祜强上太多。

  人心惶惶之下,陈骞的镇定让司马昭心中大定,“休渊可有良策?”

  “相国勿惊,前军有八万之众,犹有一战之力!”陈骞犹如一棵大树,风雪再急,却不能撼动他分毫。

  贾充眼珠子一转,“可速速抛弃辎重、旗仗、车马,以迟滞敌军。”

  司马昭听从二人之言,抛弃辎重,令士卒徐徐而退。

  又纵成倅骑兵督战,但有脱离本阵者,一概砍杀。

  前军迅速恢复镇定。

  靠近的凉州骑兵一见如此气势,小心翼翼冲杀了两次,皆被挡住,便只能跟在身后袭扰。

  夜黑雪急,寻了一处丘壑,勉强能够遮风挡雪。

  好在追杀的两支骑兵也是强弩之末,很多骑兵还在奔驰,马背上的骑兵已经冻僵,也有战马忽然哀鸣一声,栽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眼看夜色越来越深沉,骑兵也不敢追击了,退了下去。

  司马昭松了一口气。

  “只要到了粟邑,我等就可凭城而守!”贾充勉励道。

  陈骞却泼了一瓢冷水,“粟邑小城,立于平原之上,我军若据此城而守,必死无疑!四方援军,何人敢来救援?必须撤退至白水城或者临晋!”

  白水城有白水为屏障,还有黄龙山、雁门山为依靠,原本就是中军屯兵之地,有大量营垒和鹿角,能挡住凉州骑兵。

  而且白水城距离粟邑只有四十里不到。

  距离他们也仅仅六十里左右。

  这个时候,贾充也不敢跟陈骞争了,“陈将军所言甚是。”

  “速令临晋守军前来支援!”司马昭吹了一天的寒风,仓皇南顾,到现在只觉得全身发冷。

  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就不怎么样,比司马懿差多了。

  虽一直跟着司马懿在军中,很少冲锋陷阵,所以身体就不是很强健。

  “军中诸事,皆由休渊定夺!”司马昭又冷又累,昏昏沉沉,有些支持不住了。

  “相国!”贾充脸色比司马昭还要苍白。

  司马昭倒了,以他现在的境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轻则被排挤出洛阳,重则人头不保,毕竟得罪的人也不少了。

  司马昭手扶着额头,“无妨、无妨,再派出使者,让汉中士季分出一军驰援关中!”

  大军直接交到陈骞手中,是最好的选择。

  前军稳住了阵型,后军一败涂地。

  天亮时候,大雪已经小了很多,雪深及膝,到处都是冻僵的人。

  很多士卒抱在一起,被冻成了雪雕。

  真正死在凉军骑兵手上的没有多少,绝大多数都是冻死和逃散的。

  陈泰带着一众士卒从丘壑中钻出,心灰欲死,忽然拔出长剑,欲自刎谢罪,却被身边的部曲挡住,“大势已去,陈公何不弃军而去?”

  战场仍是一片混乱,从黄陵地界漫延至粟邑地界,逶迤七十多里。

  凉州骑兵同样受制于这场雪,马蹄在积雪中迈不开蹄,这给了中军一丝逃生的可能。

  只要脱离大军,有很大几率活下来。

  但如此一来,陈泰就不是陈泰了。

  “如此惨败,直追当年东兴与赤壁,吾有何脸面见中原父老?”陈泰今年正好六十,却比司马昭身体强多了,在雪地里屹立如山。

  只是眼神变得苍老而疲惫。

  “君侯……”

  部曲与士卒跪了一地。

  陈泰想以死谢罪,他们却还想活下去。

  “君侯!”

  越来越多的士卒跪下,犹如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哭喊自己的父母。

  陈泰全身一震,苍老的眼神再次变得坚毅起来,“诸位若是不弃,吾率尔等生还故乡!”

  “愿随君侯死战!”这支两千人的残军,瞬间变成了一支哀兵。

  哀兵越滚越大,沿途不断收容败军,向南杀去。

  渴了直接吞雪而饮,饿了直接割肉而食。

  人在绝境之下,会爆发巨大潜力。

  能活到现在的人,无不是坚韧狠绝之辈。

  而积雪让凉州军没有骑兵优势。

  陈泰极擅排兵布阵,再混乱的人马到了他手上,都能被捏合起来。

  士卒对他也异常恭顺。

  “雪地不利战马,凉贼之利唯战马尔!没有战马,他们就跟你们一样,两条胳膊两条腿!”亲兵们重复着陈泰的话,不断激励士气。

  几支凉州骑兵靠近,战马只能在雪地里缓行,不能奔行,就没有冲击力。

  残军们竖起长矛,视死如归,凉军见占不到便宜,也就退去了。

  这给了他们巨大的信心。

  只有陈泰脸色一直低沉着。

  如果司马昭回军救援,这八万大军,至少能保存三两万……

  然而雪地里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有援军的影子?

  陈泰幽幽叹息一声,司马家再次辜负了他。

  第五百一十一章 血战前

  天亮之后,杨峥骑着战马踩在厚厚的积雪上。

  昨夜陆陆续续收容的俘虏都快超过一万人。

  给杨峥带来不少负担。

  干粮、酒、羊袄全都不够用了,不管杨峥关心的不是这个,“抓到司马昭、陈泰、陈骞没有?”

  “禀君侯,尚未有消息传回!”亲兵站了一夜的岗,一脸疲惫之色。

  风雪助自己破敌,但也挡住了骑兵的追杀。

  积雪这么厚,骑兵的优势去了一大半。

  不过优势还是在自己一方。

  事实上,只要这八支人马跟在敌军后面,这支大军迟早会崩溃。

  从黄陵逃回白水,一百多里,冰天雪地,他们缺衣少食,能逃回几人?

  “蒙虓、文鸯他们到哪了!”

  “后军已然崩溃,几位将军现在转攻前军!”

  留下前军,后军所剩无几的溃军也逃不了。

  “分出两千人,搜救活着的人。”杨峥下令道。

  雪地里被冻成雪雕的人。

  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为何要打这一战,只是被上官驱使着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战场上是敌人,无所不用其极,无可厚非。

  战场之下,则能活一人是一人。

  这并非全是出于仁慈,也是为凉州的未来。

  人口是最重要的资源。

  所幸还有陈泰的八百多辆武刚车,拆掉,盾牌、长矛、木刺等物,就是一辆现成的木车,至于拉车的牲畜,凉州军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到了中午,雪完全停了,天上阴云尽去,居然还露出太阳。

  被搜救的俘虏越来越多。

  很多人其实都是主动求救的。

  冻伤的人也被带了回来。

  营地中升起篝火,俘虏们围坐在一团,喝着热粥。

  受伤的人也被救治。

  这个举动让俘虏放下了最后一丝戒心,主动帮助生火、救人。

  不过杨峥没有卸下防备,手上的三千亲兵始终维持戒备。

  “禀将军,敌后军聚集一支四千人马,向东面衙城撤退!”

  “查明是何人统军?”

  “敌军未亮明旗号,姜、彭二部下马步战,皆被击退,阵亡三百余人。”

  姜伐野率领的是羌骑,彭护率领的是胡骑,在亲军中算是打酱油的存在。

  骑上马战斗力都不怎么强悍,更不用说下马步战。

  不是杨峥看不起羌胡,而是这时代未经训练的羌胡、鲜卑、匈奴等部,战斗力的确不如汉人。

  这时代牧民普遍过的比汉民惨,一年到头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体素质普遍不行。

  不然也不会一个劲的往汉地窜。

  四千人,小股兵力上去没用,大军兵力上去,就分散了对前军的袭扰。

  杨峥手上倒是有八千人马,但这八千人是压阵之用,避免前面出现意外状况。

  敌人前军没有回师救援,这就说明司马昭不在里面。

  十六万大军,四千溃军,似乎也没必要过分关注。

  他们能不能活着走到衙城都是问题。

  “斥候盯着这支溃军即可。”杨峥把精力投入到前军之中。

  比起八万前军和司马昭,这四千溃军微不足道。

  “报君侯,蒙、文、刘、二庞五部已经咬上敌前军!孟部率军先行夺下白水城!”斥候在雪地里骑着马艰难走来。

  “好!”杨峥抚掌大笑。

  孟观不愧是自己看重的将才,这一招釜底抽薪,基本就断了司马昭的退路!

  他的聪明不止于此,故意留着粟邑,让他司马昭不至于断绝了希望。

  司马昭入粟邑,形同进入绝地,粟邑无险可守,又是座小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只能等着凉州大军把他们围死!

  让将领们自由发挥的目的就在于此。

  十几万人的大战,什么都可能发生,自己在后面,不可能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就算知道了,消息也早已过时。

  还不如让将领们自行决断。

  “走吧,我们也去会一会司马昭!”杨峥道。

  这场大战差不多该落下帷幕了……

  雪地里,八万大军艰难的行走着,沿途不断有人倒下。

  也有人走不动了,直接坐在雪地中。

  身边袍泽麻木的从身边走过,没有人伸手拉他一把。

  只有成倅的骑兵在雪地里缓缓走近,然后挥刀斩下……

  一颗人头挑在长矛上。

  “临阵退缩者,自乱阵脚者,私自溃逃者皆如此人!”成倅耀武扬威道。

  成倅、成济兄弟都是司马家的部曲。

  靠军功一路杀上来,才得到司马昭的青睐,成倅为中军骑督,其弟成济为太子舍人,是这两年洛阳炙手可热的红人。

  士卒惧成倅之威,皆不敢逃散。

  陈骞在请示司马昭后,立起司马昭的旗号。

  不得不说,有没有司马昭在,对士卒的影响很大。

  旗号立起的时候,中军士气明显恢复了一些,抓起生的粟、麦直接就着雪水咀嚼咽下。

  很多士卒的手早已冻伤,却以布条缠在刀矛之上。

  文鸯部率先从左翼杀入,但这一次的对手不是司马伷,而是陈骞亲自指挥,长矛大阵,堂堂之师。

  没有战马,文鸯的战力也下降一半。

  几次突袭,都无法破敌。

  其他几军也是无功。

  刘珩立功心切,身披重甲,手提狼牙棒,却依旧被阻挡住,自己还中了两矛。

  若非冷锻甲坚固,凉州第二猛将就交代了。

  击败陈泰的后军是借助了天时以及骑兵之利,但现在都是步军,凉军剽悍耐寒,中军人多势众,一时难分高下。

  陈骞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因为他刚刚收到白水城被凉军攻占的消息。

  没有白水城,就只能退向临晋!

  司马昭撑着病体,从舆窗上探出头来,“休渊,何不暂屯于粟邑?”

  陈骞咬牙道:“万万不可,士卒不入城池,尚有死战之心,若入粟邑拖延几日,士卒贪图安逸,不敢死战,待积雪消融,贼骑复至,我军必死!”

  司马昭点点头,“那就再苦一苦将士们,若能返回临晋,所有生还者,每人赏五亩良田!”

  贾充闻言,习惯性的送上马屁,“相国仁义,天下无双!”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歌功颂德。

  司马昭满意的缩回车舆之中。

  消息传下去后,士卒全都精神一振。

  第五百一十二章 血战中

  杨峥带着三千亲军赶到前线,看到中军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刺猬。

  看似强横,实则外强中干。

  这似乎并不是陈泰的手笔。

  陈泰排兵布阵跟他的人一样堂堂正正。

  而眼下这支大军明显要凌乱一些,最奇怪的是那支骑兵,在阵列之间肆无忌惮,士卒们为了躲避他们,阵型略显松弛。

  敌人的劣势不止于此。

  杨峥看出敌人很多士卒连站立都不有些不稳。

  阵中不断有人倒下。

  而他身边的人不闻不问。

  这说明敌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只是在强撑。

  就在杨峥观察敌阵的时候,坏消息接连传来。

  临晋城司马亮派部将刘旂、骑督敬琰领八千步骑前来救援。

  河东匈奴左部帅刘豹也领一支五千人的骑兵前来支援。

  最可气的是河东太守王卓纠合三千王家部曲响应。

  早知如此,杨峥当初就应该直接把他给砍了。

  这也说明关东士族不可能真正的投附自己。

  凉州的制度天生与中原对立。

  中原士族不会允许羌胡为将为官,也不会给底层上升的通道,他们要的是垄断……

  再者,光武帝以关东豪强取天下,把关西士人挤出权力核心圈子,关东对关西歧视,早已不是一两天。

  曾经就有朝中大员建议放弃凉州,让给羌胡……

  其三,凉州耕牧二元制,天生就被他们厌恶。

  士族都是很高傲的,羌胡这些贱奴在他们眼中压根就不是人。

  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中,杨峥已经成了率兽食人的恶贼,比当年王莽、董卓、马超还要罪大恶极。

  “末将无能!”

  蒙虓、文鸯、刘珩、庞青、庞会拜在杨峥面前。

  姜伐野和彭护在后面打扫战场,押送俘虏回安定。

  “陈泰、陈骞成名数十载,名震天下,你们击溃后军,已经难能可贵。”杨峥勉励道。

  “不能就这么让司马小儿跑了!”刘珩拖着受伤的身体道。

  不过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煮熟的鸭子当然不能让它飞了。

  “诸军汇集!”杨峥望着头顶的太阳,虽然没带来多少暖意,却令人愉悦。

  近四万大军汇集,连续多日的追杀,将士早已疲惫,战马损耗也异常严重,冻死的不计其数。

  将士伤亡也不小。

  在见到杨峥之后,将士们脸上神色为之一振。

  杨峥带着几名亲兵从大军中威严的走过,目光在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扫过。

  汉人的脸、羌人的脸、胡人的脸、匈奴人的脸、鲜卑人的脸,全都大同小异。

  这些来自各地各族的年轻勇者,聚集在同一面大旗之下。

  只要司马昭与任何一地的援军接触,这八万人就留不下了。

  杨峥本想先击破司马亮、刘豹的援军,但将士早已不堪跋涉。

  雪地里长途跋涉,可能没接触到敌军,反倒是自己先累到了。

  所以只能先击溃这八万大军。

  自己累,敌人更累。

  战争到了这一步,就要看真本事了。

  计策只能最大程度的削弱敌军,而不能完全消灭。

  “我听说我的儿郎被风雪挡住了?”杨峥开口道。

  士卒们还没听出什么意思,迷惘的看着杨峥。

  “你们说说,风雪能挡住你们吗?”杨峥换了一种尽量直白的说法。

  “不能!”士卒们举起武器。

  “当然不能,我的儿郎还要打进关东、打进洛阳、打进中原,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们尝一尝咱们西北冰寒刺骨的风雪!”这一刻,杨峥已不必掩饰自己的野心。

  雄主就要有雄主的气魄!

  “战!”士气瞬间就被调动起来。

  敌军听到吼声,也意识到大战降临,不再退走,而是列阵于雪原之上。

  杨峥拔剑南指,“我凉州将士自从崛起,未曾一败,今日也是一样!刘珩率八千甲士卒为前锋,庞青引五千步卒扫雪,文鸯引八百重骑在中,蒙虓引一万骑兵在后,一旦雪道打开,给我冲击敌阵,直取司马昭旗号!”

  “遵令!”四将慨然领命。

  雪又不是铁,容易对付。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杨峥看了一眼身边的庞会,本来想让他跟文鸯一起冲锋,但这厮实在有些让人失望,一直出工不出力,不是跟在文鸯身后捡漏,就是在外围游弋。

  万一激战正酣,这厮掉头就跑,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留在身边保险。

  若不是看中他的名声,以及示范效应,杨峥真想让他滚蛋。

  呜——

  号角声在雪地里响起。

  苍凉而雄浑。

  “此战必胜!”杨峥吼了一声,挥剑斜指,“攻!”

  八千重甲形成一个锥形阵,向前缓缓走动。

  仿佛一支巨大的箭矢,缓缓射向敌人。

  刘珩一马当先,最前排的一千人全都跟他一样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穿着冷锻甲,有人还在胸前披一件铁甲,人人手中不是狼牙棒,就是大斧、长戟等重兵器。

  每人都像披着铁甲凶兽,只有一双凶残的眼睛露在外面。

  敌人的羽箭射在上面,叮叮当当乱响。

  习惯了凉州军暴风骤雨的骑兵突袭,现在这么一步一步的向前,给了中军巨大压力。

  那一根根狰狞的狼牙棒,仿佛凶兽的獠牙。

  即便屡经恶战的中军士卒,也忍不住心头发寒。

  凉军甲士一步一步靠前,中军一开始还能承受这巨大的压力。

  但当这些铁兽忽然大吼一声,向他们冲来的时候,压力猛然达到极限,化为阵阵恐惧。

  虽然没有调头就跑,但双手的力气去了三分。

  本来这两日就全口吞雪嚼麦撑到现在,体力早已大不如前。

  竟然不能洞穿凉军的重甲。

  刘珩狂笑一声,提着狼牙棒一跃而起,重重砸下,两名士卒的脑袋如瓜果一般碎裂。

  红的白的飞溅到旁边士卒脸上。

  士卒惊恐一声,瘫坐在地,怎么都爬不起来。

  眼中刘珩的身影被无限放大,仿佛真成了一头巨兽。

  巨兽发出心满意足的狂笑声:“凉州第一猛将在此,何人敢来一决生死!”

  刘珩或许不是第一猛将,但对普通士卒的杀伤却是最狠的一个。

  文鸯一向欺强不凌辱,对于弱小的对手,常常不屑一顾,刘珩却大小通吃,只要站在他面前的敌人,一概砸碎!

  身后狼牙棒、大斧、长戟也跟着扫下……

  白色的雪地上,鲜血如鲜花般暴烈的绽放。

  八千甲士一拥而入。

  很多人身上穿的并不是铁甲,而是两层皮甲。

  大战拉开序幕,四个中军矛阵前来围杀。

  一支长矛或许刺不穿冷锻甲,但几支、十几支、二十几支同时刺来,冷锻甲也吃不消。

  刘珩面前,仿佛一片长矛形成的巨浪向他砸下来,无穷无尽。

  身边甲士毫无惧色,挺身向前。

  然后他们的盔甲和血肉在巨浪中被剥离,露出森森白骨。

  “杀敌!”

  只要脚能动,向前迈出一步,只要手能动,就向前砸出一斧!

  在临死之前也要砍下敌人的头颅!

  这便是凉州军的剽悍!

  这便是凉州千挑万选的猛士!

  受杨峥多年厚恩,所以在阵前报效之。

  也正因为他们的义无反顾,为身后的袍泽争取到了时间。

  “杀敌!”

  长枪灵活的穿插在长矛之中。

  长矛刺出慢,收回也慢,而长枪快速突刺,寒芒一闪,便已杀到他们的面前。

  刘珩从尸堆中爬起,全身已经被染成红色,血红的瞳孔里多了几点泪光,那长矛形成的巨浪向他砸下来的时候,有五名亲兵挡在他前面。

  泪水瞬间就被擦去,“杀敌!”

  战场犹如沸腾一般,不,比沸腾更为猛烈、爆裂!

  因为他们的君侯渴望胜利,渴望走向一个新的巅峰!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负心多是读书人,仗义多是屠狗辈!

  士族们鲜廉寡耻,但底层的人们却没有。

  他们才是推动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伟岸力量,而士族只是窃取了他们的成果!

  第五百一十三章 血战后

  人命在此时贱如尘埃。

  无数年轻的身体倒在雪地之上,缓缓流出的热血逐渐凉透。

  很多不甘的眼神,最终也涣散了。

  随同他们的生命一起消散在沸腾的战场上。

  死了的人永远死了,但活着的人,犹在血战。

  这不仅是关东与关西之战,而是两股力量在剧烈碰撞!

  华夏的命运,其实也在这一战中来到了十字路口。

  向左沉入历史轨迹之中的深渊,还是向右迎接一个新的壮丽时代?

  胶着的战场仍在继续。

  甲士之后,是骑兵。

  重甲骑兵踏着稳健的步伐缓缓向前,然后加速,再然后从甲士打开的缺口中冲锋。

  战场上的积雪早就在无数双脚的踩踏下融化。

  重甲步卒还能勉强抵挡住,重骑兵入阵之后,便是毁灭性的打击。

  铁蹄之下,万物皆碎。

  一个又一个中军士卒被撞飞、践踏、刺死……

  兵力优势在此时成了劣势。

  八百重骑踩在累累尸体之上向前突进。

  白马号龙驹,雕鞍名镂衢。

  一面白银细纹兽面,一匹河湟追风龙驹,一杆丈八盘龙槊,一身精锻明光甲。

  文鸯犹如划过战场的银白闪电,带起阵阵血浪。

  白影奔来,中军士卒尚未明白怎么回事,面门或者喉咙便中了一槊。

  杨毅、李庠、赵雄、夏侯栩四人紧随其后。

  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为何文鸯名震天下!

  仿佛所有长矛在文鸯无敌的气势下都会战栗,所有士卒都会不由自主的退缩。

  李庠满眼放光,“我辈若能如此,此生无憾!”

  战场才是最生动的学堂,生死一瞬,每个人在面对生死时都会有诸多感悟。

  杨毅亦是如此,一块块血肉飞离原本的躯体,让他更趋于沉稳,“汉末大乱至今已八十载,我凉州当效大秦并吞八荒,使天下再无战乱厮杀!”

  此言一出,身边的三个兄弟都怔怔的看着他。

  前排的文鸯仰天长笑:“好气魄!好志气!”

  滚滚铁流,向前奔涌。

  刘珩的八千甲士打开缺口,文鸯的八百重骑挫动阵脚,接着便是蒙虓的一万余骑兵。

  雪地早已在剧烈的厮杀中融化。

  一万骑兵是战场上压倒性的力量。

  弩机与弓箭都被冻住,拉不开,但这并不妨碍骑兵的挑刺与劈砍。

  不过敌人的抵抗也异常激烈。

  就在魏军即将全线崩溃时,雄浑的战鼓声在战场上荡漾。

  脚步声犹如雨点砸在地面。

  东、西、南各有近万人的大阵包夹而来。

  长矛竖起,对着马上的骑兵攒刺。

  一支魏军骑兵忽然从南角转到东北角,饿虎扑食一般杀入梁军步阵的后背。

  铁戟长刀,仿佛农人收割麦子。

  凉州后阵激战已久,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此消彼长,中军士卒们也疯狂起来。

  也只有疯狂,后退一步就会被身后督战的骑兵削掉头颅。

  以肉体化为盾墙,死死挡在铁蹄之前。

  “吁——”

  几匹战马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被十几支长矛洞穿身体,挑到半空。

  “杀!”几名矫健的骑兵过于亢奋,战马一跃而起,视敌阵的长矛如无物。

  但马蹄还未落地,便是二十多支长矛洞穿了躯体。

  骑兵和战马维持着冲锋的姿势停留在半空中。

  他们的阵亡仍不足以冲开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敌人。

  而此时重骑兵和重甲士已经呈现出力竭之态。

  蒙虓的骑兵也不断被魏军步阵挤压,冲锋之势逐渐慢了下来。

  陈骞站在革车之上,望着激烈的战场。

  凉军之勇烈剽悍令他心惊。

  但也到此为止了。

  毕竟兵力差距太大,而跟随司马昭的五万中军与留在后军的八万中军,有云泥之别。

  这是曹魏征战天下的核心战力,是中原的底蕴!

  他们同样不惧死战、血战!

  雪地早已变成血地。

  倒下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完好的,被无情的践踏成肉泥。

  血腥气直冲苍穹。

  “杨贼自以为得计,今日就让凉贼的血在此地流尽!”陈骞前半生为太守,后半生为大将。

  马车中司马昭长长吐出一口白气,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若非休渊,今日不堪设想,也不知玄伯如何了。”

  即便寿春之战,也没有今日惨烈。

  今日之战,即便不胜,只要挡住凉州骑兵,优势便仍在司马昭手中!

  “陈玄伯辜负相国期望,八万大军一战而溃,二十年威名毁于一旦。”贾充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司马昭摇摇头道:“非也,若非玄伯消耗敌军精力,焉有此战之优势?可惜玄伯为吾生死不明……”

  嘴上叫着可惜,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悲戚之色。

  陈泰死在战场上,司马昭也少了很多麻烦。

  两人的闲谈中,似乎此战已经胜券在握。

  的确,这是杨峥最后的机会。

  两路援军已经赶来的途中。

  只要再挡上半日,这场大战胜负就分晓了。

  虽然付出的代价有些惨重,但中原不缺人口。

  北面高坡上,杨峥驻足凝望。

  中军到了强弩之末,仍旧维持着强大战力。

  这场大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谁都在憋着最后一口气。

  杨峥望着身边几员将佐,唯一可堪重用的就剩下庞会了。

  不过这人能担大任吗?

  碰触到杨峥的目光,庞会向后缩了缩。

  杨峥摇摇头,这人的私心太多了,如果自己是胜利者,他或许会是最好的爪牙,但如果双方势均力敌,此人就一定会左右摇摆。

  他投降也是万不得已,而且司马昭饶恕了庞会的家眷,只凭这一点,庞会就一定会尽全力。

  杨峥闭上眼睛,现在还没到最后时刻。

  敌军后阵,还有一支万余后备军枕戈而待。

  杨峥身边也有八千余骑,但这是最后的力量。

  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魏军士气正处于巅峰,密集的矛阵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投入战场并不明智。

  杨峥不确定自己这最后的兵力投入后能扭转战场。

  “援军!援军!”身边亲兵大吼着。

  杨峥心中一沉,莫非刘豹或者司马亮赶来了?

  援兵有多少倒是其次,对已方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

  “这他娘的天不绝司马家?”杨峥又气又怒,不过援军不是从东北或者东南而来,而是从西南而来。

  几千骑兵艰难的在雪地中向前奔行。

  不停有战马倒在雪地中,但他们却高喊着向前,“必杀司马!必杀司马!”

  杨峥精神一振,“孟观!”

  战场形势忽然为之一变。

  孟观从白水城赶来,其实兵力并不多。

  但,只要他来了就足够激励己方士气。

  孟观在这一战的表现太亮眼了,提前突袭白水城,让魏军只能退往更远的临晋,然后百里驰援战场,为凉州军奠定了胜局。

  战场上瞬息万变,杨峥不可能指挥每一支军队。

  所以将领的主观能动性就非常重要了。

  这么多年的磨砺,孟观也完成了从将到帅的蜕变,足以独当一面!

  就跟青营一样,当初播下的种子,现在成为凉州崛起的关键!

  这两三千人还未杀入战场,便吼声如雷。

  “必杀司马昭!”

  一声比一声震动人心。

  刚才还是魏军隐隐占据优势,现在忽然向凉州倾斜。

  凉军一个个奋起,跟着怒吼:“杀司马昭!”

  有些被围住的骑兵直接下马,变为步卒,冲向敌阵。

  杨千刀出身白马氐,原本只是陇右一屯田客,老老实实种田,老老实实过日子。

  甘露元年年,凉军四处,不幸被掳。

  这年头被掳过去掳过来再正常不过,白马氐原本居于略阳,后来追随兵败的马超入汉中,再后来被曹操又从汉中掳到陇右。

  杨千刀因身体还算健壮,被召入金城郡允吾折冲府。

  成了府兵之后,他的命运也迎来巨大转折。

  有了自己田,自己的屋,自己的女人……

  还有地位和尊重。

  这是他们家祖祖辈辈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无恒产则无恒心。

  有了田地和家,杨千万便投身于凉州反抗残暴邪恶无耻司马家的大义之中,在宣义郎的帮助下取名杨千刀,意味即便千刀万剐,也要跟万恶的司马氏斗争到底!

  此后杨千刀每每作战,都力战在前、不惧生死,逐渐成为允吾有名的勇者,被选入亲军之中。

  “杀!”杨千刀红着眼,与身边的袍泽一起冲向敌人最多的地方。

  袍泽们的经历跟他也大同小异。

  不管司马家有多么强大,只要侵犯凉州,只要想夺走他们的家园,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知道为何而战,本身就是强大的战力。

  他们会忘记死亡和恐惧。

  而不是因为惧怕被督战队斩杀,而不得不玩命。

  这是本质的区别。

  宣义使、宣义掾也在阵中不断激励着他们,“击败万恶的司马家就在今日,重振华夏就在今日,为君侯尽忠就在今日!”

  无数如杨千刀一样的将士奋不顾身的冲向敌阵。

  人在单独面对死亡也会是变成懦夫,而一旦上了战场,为爆裂的杀气感染,便再也无惧死亡了。

  即便是懦夫,在这修罗场上,也会化为勇者!

  没有阵列,也不需要什么阵列。

  每一个凉州将士都化作狂风骤雨、闪电雷霆!

  在千万人组成的狂风巨浪中,魏军的大阵终于被冲破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溃败

  “好机会!”高坡上杨峥已经等候多时,“随吾破敌!”

  八千骑兵像是被身后猛烈的朔风推动,齐齐涌向战场。

  马蹄激昂,仿佛天地都为之色变。

  这是最后最狠的一击。

  杨峥亲自冲杀!

  身边的士卒仿佛一团团涌动的黑色烈焰。

  “必杀司马昭!”杨峥心中怒吼一声。

  一个巨大的机会摆在眼前!杀了司马昭,笼罩在华夏头顶上的阴云就会一扫而空,士族四分五裂,中原群龙无首,天下还有何人是凉州之敌?

  蜀国早非当年之蜀国,吴国更为腐朽。

  以中原士族的尿性,难道会在自己的屠刀下坚贞不屈?

  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君不见五胡乱华之际,有多少曾经高贵的士族对曾经看不起的禽兽奴隶们摇尾乞怜?

  这天下司马家可以取,士族可以取,五胡可以取,自己为何不能取?

  无数念头从杨峥心中闪过。

  “司马昭,今日就来堂堂正正一战!”杨峥举起长槊,腥风血雨唤醒了他心中的武勇。

  身边两百骑死死围在身边。

  一杆“魏柱国大将军杨”的大旗随着北风剧烈的招展着,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焰,照亮了整个战场。

  “万岁!万岁!”

  凉州将士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无数曾经是奴隶、是夷狄、是屯田客的卑贱之人挺起刀矛,奋不顾身冲向敌人。

  人可以击倒,但精神不会。

  华夏勇武开拓之精神其实就在关中、雍凉、西北。

  周如此,秦如此,汉如此,历史上的隋唐亦是如此。

  秦始皇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汉武帝张大汉之臂掖,扬华夏之武威!

  大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壮阔?

  要取天下,就以刀剑堂堂正正的取!

  以刀剑扫退一切盘踞在华夏躯干上的魑魅魍魉!

  这一刻,杨峥随着心中奔涌的热流化为烈焰……

  司马昭忽然从马车中探出头,望着山呼海啸的战场,满眼不可思议。

  就在一炷香之前,他还在与贾充商议怎么友好而不失礼貌的,让不识趣的魏帝曹髦让出皇位。

  朝野、地方,已经没有任何阻力。

  四方军镇,全是司马家的走狗。

  中军也尽是司马家的子弟。

  但随着战场的崩溃,这一切全都化为泡影。

  司马昭呆呆的望着窗外。

  望着汹涌而来的凉军,望着还在坚持的中军,望着一个个奋不顾身的敌我士卒。

  贾充也呆若木鸡,不过他终究先一步反应过来,“相国,事急矣,速退!”

  后阵仍有万余兵力,此时压上去,胜负尚未可知。

  但司马昭一动不动的望着战场。

  “相国!”贾充的脑袋重重的磕在木板上,才将司马昭惊醒。

  司马昭也是上过战场的。

  虽然在后面“运筹帷幄”,但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

  若是十年之前,他绝不缺乏胆气,但这些年随着权位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所以在东兴大战中才会最先溃逃。

  现在贵为相国,国柄在手,更没有必要孤注一掷。

  杨峥是将帅,而司马昭则是政客。

  政客眼中只有基于事实的利益。

  “昔日魏武有赤壁之祸,刘备有猇亭之败,孙权六次折戟合肥,天下大势皆是如此,相国何必与贼争锋于一时?中原人口繁多,土地富庶,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雍凉可再得也!”贾充苦口婆心道。

  天下三分还是四分,在贾充眼中并没有多少区别,但司马昭若是完了,贾氏一族也完了。

  中原士族都是抱团的,根本看不上来自并州的贾氏。

  司马昭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退!”

  这一个字出口,仿佛抽干了他仅有的力气,司马昭一头栽倒在车中。

  “相……”贾充喊了一个字,眼珠子一转,忽然醒悟,索性关紧门窗,“相国有令,退军!”

  一万后军率先撤出战场。

  这一撤,魏军仅有的抵抗意志也就消散了。

  兵败如山倒。

  陈骞站在革车上欲哭无泪,“十六大军,竟挡不住区区五万贼众,尔等有何脸面撤回关东?”

  然而他的怒吼终究淹没在散乱的叫声中。

  人的精神若被击倒了,也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绝不是陈骞一人之力便能扭转的。

  更何况陈骞也没有这个威望。

  陈骞拔出腰间长剑,一脸的决然,身边亲兵大惊失色,正要上前阻拦,却听陈骞挥了挥手长叹一声,“退吧!”

  中军最后的精神支柱也消失了。

  凉州军却如烈火烹油之势,“必杀司马昭!”

  呼喊声响彻整个战场。

  杨峥领着骑兵死死咬在溃军之后,不求击杀,只求追上司马昭。

  但溃兵实在太多了,仿佛无穷无尽。

  其中还有不少中下级将领,领着各自的部众负隅顽抗。

  追出战场,雪深及小腿,四条腿反而没有两条腿跑的快。

  不过投降的人越来越多。

  杨峥心急如焚,留下司马昭,三国鼎立的大局便破了。

  而如果司马昭逃回关东,又将是一场长达几十年的拉锯战。

  历史上东西魏相争,即便高家连续出神经病和禽兽,府兵制的西魏北周也花了几十年的时间……

  中原的底蕴就摆在那里。

  郭淮之后有邓艾,邓艾之后有陈泰、王基,王基之后有陈骞……

  人口基数大,将帅就会层出不穷。

  即便是江河日下的吴蜀两国,也有陆抗和姜维。

  靠杀一两名大将,就想制服中原根本不可能!

  只有逮到司马昭,才会避免东西魏的格局!

  但越是心急越是追不上。

  杨峥抬眼就能隐隐约约看见司马昭的马车,但下一刻就被淹没在溃兵之中。

  眼看天色低沉,连溃兵的身影都消失在夜幕中。

  “继续追!”杨峥咬牙道。

  乌羽嘶鸣一声,在雪地里迈开四蹄,然而速度仍是快不起来。

  这几日都是晴天,积雪也在融化当中。

  再过两日,道路就打开了。

  骑兵们忠实履行命令。

  斥候却来禀报,“刘豹、司马亮的援兵已至,已经与司马昭会合!”

  杨峥望着沉沉夜色,终究还是长叹一声。

  司马昭一见战场形势不妙,就率先撤离战场。

  等战场尘埃落定,已经跑的老远。

  杨峥一战而定天下的希望就此破灭。

  他还没失去理智,这种天气又是黑夜行军,骑兵绝对成了活靶子。

  “打扫战场,安营休整!”

  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

  老天爷降下这场大雪为自己锁定胜局,同时也限制了自己。

  如果没有这场大雪,司马昭根本跑不了。

  不过,这一战之辉煌足以载入史册。

  五万骑兵破十六万大军,凉州崛起之势已不可阻挡!

  孟观、庞青不知疲倦,忙碌了一夜,才安顿好俘虏。

  翌日天亮,杨峥刚刚苏醒,二人就来禀报,“此战阵斩一万三千人以上,俘虏共三万七千人,中军都尉以上将佐三十七人,粮食三万石,大铠两千余副,长矛刀剑弓弩不可计数,还有更多的溃军躲藏在黄陵、粟邑、衙城等地的丘壑山谷之中!”

  杨峥点点头,没有报大将的名字,就说明一个都没捞到,这并不是一场歼灭战,而是击溃战。

  “我军伤亡如何?”

  庞青脸色一黯,“阵亡两千七百余,失踪一千五百余,轻重伤一万六千四百余,另,战马驮马战死冻死三万七千匹!”

  失踪一千五百多人,基本可以算作阵亡了。

  很多人不是失踪,而是尸体化为了血泥,根本找出来了。

  真正的轻伤不会被统计,只要被统计的以后基本都会残疾,按轻重程度分为轻重伤。

  这种伤亡对凉州也是伤筋动骨。

  精锐不是一两年就能出来的。

  杨峥揉了揉额头,“此战孟观为首功!”

  “谢将军!”孟观大喜。

  杨峥拍拍他的肩膀,“休息去吧。”

  二人拱手而退。

  此战阵斩一万三千人,俘获三万七千人,司马昭旗下应该还有相当兵力。

  以将士们现在的状态,攻打临晋不现实。

  必须休整。

  但怎么休整、在哪里休整则大有玄机。

  “令,张特率陇右五郡府兵攻取长安,横扫长安,亲军于粟邑休整两日,南下华阴!”

  司马昭虽然被打断了脊梁,但战争仍未结束。

  汉中仍有钟会十几万大军,若是反扑关中,则形势依旧不妙。

  某种程度上,钟会比司马昭更为棘手。

  现在自己与司马昭可以算作两败俱伤,那么钟会会如何取舍?

  杨峥忽然有些期待起来。

  第五百一十五章 野心

  甘露四年最后一天,钟会刚刚收到司马昭求援书信。

  “相国退回临晋,杨贼追袭,都督当挥军救援!”荀恺着急道。

  钟会负手踱了几步,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莫名的神色,似笑非笑,似轻蔑又似惋惜。

  进入汉中已经四个多月,攻克阳安关之后,汉中与阴平被切割开。

  得到阳安关的粮食和辎重后,大军其实并不急迫。

  还有一些粮食陆续从上庸输入,虽因山路阻隔,粮食不多,但胜在细水长流。

  南阳的粮食走上庸,怎么都比绕行危险的关中要安全的多。

  上庸山道怎么险峻,也比不上蜀道。

  “相国若与杨兴云相拒于白水,怎么都会败,若冒然出战,受风雪牵累,只恐十六万大军片甲不归,哎呀呀,子上为何如此莽撞,以致一统天下之机,就此沦丧。”钟会举一反三,立刻就判断出司马昭必然大败。

  上一句还是相国,下一句就成子上,已经预示着钟会心中发生了某种转变。

  荀恺却并没有听出来,“若非军情紧急,相国不会求援。”

  钟会摇头,“汉中距离粟邑千里之遥,大雪封山,如何救援?即便回军,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荀恺一呆,“都督莫非要抗命?”

  钟会眸中忽然掠过一道寒光,手按剑柄盯着荀恺。

  荀恺忽然也觉察出自己的失言,这是一个下属在质疑上官。

  更何况钟会可以算荀恺的外姑祖。

  辈分差了两截。

  所以这句话已经相当冒犯钟会。

  “属下失言,望都督恕罪!”荀恺连忙下拜,脸上冒出了冷汗。

  夹在司马昭与钟会之间,这个差事并不简单。

  尤其是现在,司马昭居然有压制不住杨贼的趋势。

  司马家能夺天下,归根结底是靠了司马懿的赫赫军威,以及司马师的杀伐果断。

  所以司马家的敌人,全都夷灭三族。

  而现在,司马昭居然败退了……

  那么中原士族会作何感想?

  洛水之誓前,大家有个底线在,汉末乱成一锅粥,仍有大臣前仆后继为大汉尽忠,以至于雄才大略的魏武,要花费数十年,才敢迈出关键的一步。

  洛水之誓后,底线不存在了,大家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既然司马家可以,为何别的士族不行?

  这才是司马昭即将要面临的考验。

  魏武赤壁之败伤亡也惨重,但魏武对军队的控制是绝对的。

  当时的士族豪强远没有现在强大。

  “茂伯何必如此?钟、荀本是一家。”钟会松开了倚天剑柄,并没有去搀扶荀恺,而一脸悲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赶回冯翊已经来不及了,若某所料不差,相国已经兵败!哎呀,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相国安危!”

  荀恺全身一震,司马昭若有三长两短,这曹魏的天下……

  钟会仿佛头痛的揉了揉额头,“相国这一退,渭水之南便全部在杨兴云兵锋之下,此时说不得长安已经失守,我军被困在汉中!”

  荀恺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北有杨峥,南有姜维,己方已被夹在中间。

  汉中养不起十二万大军,更何况汉、乐二城还在蜀军手中。

  “能扶危救难者,唯有都督!”荀恺拱手道。

  钟会这些年风评不好,出征之时,便有人言其必反,不可领兵。

  当年司马师也是如此交待司马昭的。

  然而现在,能摆脱危局的也只能是钟会。

  其才智遍观天下,冠绝一时。

  钟会负手轻笑,“茂伯,形势还不至于如此,某尚有机会!”

  “机会?”荀恺心中一动,钟会说的不是曹魏有机会,而是他尚有机会……

  “不错,你现在就领五千精卒入陈仓,保住陈仓,就保住了我军的退路!”

  当年郝昭在陈仓,一千人就挡住了诸葛亮的数万大军,五千士卒足够了。

  “属下领命!”荀恺不疑有他。

  钟会目光一闪,“你去陈仓之后,多布旌旗、草人于城上,终日擂鼓,虚张声势。”

  荀恺走后,钟会一人在堂中静坐,陷入沉思之中。

  杨峥纵然能击败司马昭十六万大军,也必是两败俱伤。

  也就是说,西面棋盘上实力最雄厚的其实是钟会!

  想到此处,钟会嘴角不知不觉卷起一抹浅笑……

  剑阁。

  姜维罕见的正在大发脾气,“深冬将去,将士们的冬衣为何还没发下?”

  景耀二年(魏甘露四年)是蜀国最冷的一年。

  四万蜀军聚集剑阁一线,后勤补给却出了问题。

  粮食缺斤少两,过冬的麻纩、草蓐、干柴、被褥全部不足。

  士卒们缩在营垒之中,冻的连兵器都握不住。

  凉州有皮毛保暖,蜀中原本也不差,百姓春秋采摘柳絮、芦絮填充至麻袍之中,谓之纩衣。

  但现在这些东西全都没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几年蜀锦、茶叶生意大兴,无论是官府还是士族豪强,或者百姓,都争相种茶植桑,逐商贸之利。

  以至于粮食都有些捉襟见肘,更不用说纩衣和草蓐。

  还有弩箭、铁蒺藜等消耗物,军中也大量不足。

  幸亏钟会并没有强攻剑阁的打算,不然姜维真不知道怎么守下去。

  “蜀中本就穷蔽,大将军敛兵聚谷,成都物资皆入阳安、汉、乐,今四万大军仓促聚集,成都已然空虚!”别人不敢回话,左车骑将军张翼却敢直言。

  而且矛头隐隐对着姜维。

  没有敛兵聚谷,就没有钟会南下,阳安关也不会失守,蜀国也不会面临现在的困境!

  而且防守阳安关的傅佥、蒋舒全都是姜维亲信!

  眼下,成都仅有的家当全部送上剑阁,依旧杯水车薪。

  偌大的成都当然不止这些家当,只是不在蜀国的府库之中。

  张翼曾是刘备的书佐,与廖化一样,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将了,蜀人有言:“前有王、句,后有张、廖。”

  王是王平,句是句扶。

  张是张翼。

  在军中德高望重,姜维也不能跟他争执。

  而且张翼背后代表的是益州系。

  “魏军固守四月有余,士卒松懈,士气低靡,钟会自以为取阳安关便万无一失,此正是我军反攻之时,可遣人再回成都,向陛下求取过冬衣物,盔甲、弩箭、矛戟等物。”姜维向张翼释放善意。

  阳安关不收复,则汉、乐二城坐吃山空,迟早有失陷的一天。

  就算打不下来,也要做做样子给汉中守军看。

  第五百一十六章 追击

  两日之间,又从丘壑山谷间搜出近万俘虏。

  茫茫雪原,这些人无路可逃。

  有了这近五万的战俘,这一场大战,杨峥就是完胜。

  冻死这么多牲畜,也足够养活他们了。

  不过杨峥只让他们每日两顿稀薄的肉汤,以免他们吃饱了有力气闹事。

  大雪消融的速度远比杨峥想象的快,两日间太阳晒,北风吹,地面只剩下一层雪冰。

  “打什么华阴,不如直接围攻临晋!”刘珩一身是伤,精神却还是那么亢奋。

  这话倒是提醒杨峥。

  华阴夹在临晋与潼关之间,杨峥南下华阴,其实也是为了封锁两地的联系。

  想要关中,一座长安不够,还需临晋、潼关、武关三座大门。

  “目下司马昭已成惊弓之鸟,君侯若挥军临晋,司马昭或许不战而走!”庞青也建议道。

  “既然如此,那就立即起兵,驱赶俘虏南下,大张旗鼓,鼓噪而进!”杨峥当机立断。

  突袭华阴,其实也要路过临晋境内。

  凉州军伤亡颇重,但司马昭伤亡更加惨重,十六万大军,也不知能回去几人。

  换句话说,现在不拿下临晋,等司马昭喘过气起来,更没有机会。

  趁他病要他命!

  临晋就像关东插在关中的一根钉子,背靠河东,直接威胁整个渭北,不拔出,关中就永远是战场。

  甚至潼关都没有临晋的威胁大。

  因为潼关附近都是山,华阴南靠华山,北凭渭水,未来能成为关中的屏障。

  就算拿不下临晋,吓一吓司马昭也不错。

  杨峥记得历史上司马昭并不长寿。

  大军驱赶着俘虏浩浩荡荡南下。

  一些战俘以为有机可乘,脱离大队,疯狂向东逃走,但转眼被骑兵追上,长刀一挥,人头滚落……

  士卒虽然疲惫,士气却在顶峰。

  北洛水两畔,朔风万里,黑甲连绵十余里。

  战马嘶鸣声响成一片。

  暖阳之下,刀矛闪着寒光。

  兵力虽只有三万余,但血腥之气、杀伐之气腾空而起,连天上的云亦为之激荡。

  每赢一次大战,士卒的精气神就会上涨三分。

  五万人大破十六万之众,战绩足以追上当年的赤壁之战。

  然而司马昭终究不是曹操。

  中原为之震动是必然。

  高平陵以来,魏国持续大战,先有王凌,后有东兴之败,毌丘俭举义,诸葛诞割据,每一战都是倾国之力,数十万大军对垒,这还不算王基、司马孚的长安之战,虽然司马家赢了淮南三战,但中原的元气也在不停的损耗。

  为了此战,司马昭加征赋税,涸泽而渔,先有钟会十二万大军征伐,后举十六万之众西征,中原即便底蕴再雄厚,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归根结底,司马昭没有司马懿、司马师的隐忍。

  司马懿隐忍了一辈子,司马师为了一击致命,也忍了十几年,精心培养三千死士。

  而司马昭却一刻都等不起。

  刚刚掌权不到一年,便火急火燎的想再进一步,派贾充去撩拨淮南诸葛诞,最终逼反诸葛诞。

  然后悍然发动几十万大军,东西两线同时开打。

  孙綝、姜维、杨峥、诸葛诞一起上……

  以杨峥看来,司马昭其实算不上成熟的政治家,充其量只能算野心家,比他的父兄差的太远。

  诸葛诞可以用更安稳的办法解决。

  淮南就是个无人区,给诸葛诞又能如何?

  再等几年,诸葛诞年纪也差不多了。

  粟邑之战也是如此,只要司马昭缩在白水城,天下大势就还在司马家手中,最终的胜利也会是他们,因为凉州耗不过中原。

  换司马懿、司马师来,绝对不会轻易出战。

  只能说寿春之战,同时击败孙綝、姜维、诸葛诞,让司马昭过于膨胀了。

  如同赤壁之战的曹操,淝水之战的苻坚。

  大军行至临晋,沿途风声鹤唳,守军跑的不知踪影。

  刘豹、王卓的万余步骑离得远远的。

  杨峥带着三千亲卫抵进,刘珩带着鼓吹手敲锣打鼓的靠近,“司马昭听着,现在投降,柱国大将军犹能饶尔不死!”

  每说一句,锣鼓齐鸣,场面略有些滑稽。

  雉碟后伸出不少脑袋,小心翼翼的看着。

  “若不投降,城破之时,鸡犬不留!”

  城墙上还有没有反应,连各种旗号都撤下来了。

  只有人头在雉碟后攒动。

  后面杨峥一听就来气,平日这厮一向毒舌,各种不堪入耳的话都能出口,今天反倒文雅起来。

  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这怎么触及司马昭的灵魂?

  “去问一下刘珩行不行,不行就下来,别丢人现眼了。”

  亲兵飞奔而去。

  不到片刻,刘珩就换了风格,十几个亲兵脱得赤条条,冲着临晋城放水,“司马小儿听着,你父是缩头乌龟,现在又生了你这个缩头龟儿子……”

  各种污言秽语,伴随着锣鼓声的节奏,传入城中。

  好歹司马昭也是曹魏相国,刘珩这粗坯连他家祖宗十八代都来了一遍。

  让几个赤条亲兵扮演洛水之誓时的司马师、司马昭、陈泰,刘珩亲自扮演司马懿,各种丑态层出不穷。

  刘珩越演越是入戏,干脆一把扯掉身上的盔甲衣物,也赤条条的在城下上蹿下跳。

  其实当年洛水之誓时,司马师、司马昭不在军中,但这并不妨碍刘珩给自己加戏。

  城上的守军惊呆了。

  一个个伸长脑袋……

  凉军将士却轰然大笑。

  “杨峥小儿,某与你势不两立!”

  城墙上也不知谁大吼了一声。

  骂人就跟撩妹一样,不怕别人动静大,就怕对方没反应。

  有人回应,刘珩闹得更凶了,“大将军啊大将军,你莫怕,我司马家要你的权不要你的命……”

  杨峥这半年读《东观汉记》时,读到了一个黄河之誓:

  朱鲔杀了刘秀的大哥刘縯,后刘秀统河北之众攻打洛阳,朱鲔死战,北军数月不能下,刘秀派岑彭劝降,朱鲔惧刘秀因兄仇杀他,刘秀指黄河为誓:夫建大事者,不忌小怨。鲔今若降,官爵可保,况诛罚乎?河水在此,吾不食言。

  朱鲔遂降,刘秀拜其为平狄将军,扶沟侯,安享晚年。

  司马懿的洛水之誓,毁掉了汉魏以来建立的政治生态。

  不是曹爽愚蠢,而是想不到司马懿会做的这么绝、这么狠。

  当然,历史上的司马家也遭到了反噬。

  第五百一十七章 临晋

  瓮城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一将怒吼着从中杀出,吼声如雷,“杨峥小儿,司马公岂是尔等可以侮辱?我成倅今日定取尔首级!”

  千余骑兵势如疯虎,看来这些人也憋坏了。

  刘珩吓了一跳,捂着屁股就往回跑。

  连锣鼓都不要了。

  临晋城下轰然大笑。

  蒙虓引着千余骑兵迎上,就在临晋城下展开厮杀。

  一个回合,成倅的千余骑兵倒下三分之一。

  已方只损失十几骑。

  士气的作用便在此,此次大战,也让凉州将士的心理优势彻底建立起来。

  打仗跟打架一样,双方其实差不多,但一方从容不迫,五成实力能发挥十成,另一方心怀恐惧,十成功力只有一成。

  成倅拨转马头,依旧在战马上怒骂:“杨峥小儿,你不过曹氏一家奴耳!”

  蒙虓大怒,挥动长戟便要上前厮杀。

  此时北面忽然马蹄声震动,刘豹的匈奴骑兵到了。

  成倅大笑,“杨贼,今日你死无葬身之地!”

  杨峥看着成倅怒发冲冠的模样,心中不禁感慨,司马家也有几条好狗。

  令亲卫召回蒙虓。

  成倅被城中召回。

  临晋就像一块熟透的果子,杨峥不介意耗上几个月,吃下此地,但旁边总有几只苍蝇就令人不愉快了。

  “贼自来送死,末将请求出战!”文鸯拱手道。

  “吾亲自为将军击鼓!”

  文鸯出征正合杨峥心意,就是要让城上的守军和司马昭看看,凉军将士强大到何种地步!

  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临晋城,你们守不住!

  “领命!”文鸯翻身上马。

  须臾,一千精骑从营中杀出,龙精虎猛,人人奋勇,连战马也分外昂扬,发出一声声响亮的嘶鸣。

  北面匈奴人虽有五六千众,但气势完全被碾压下去。

  战鼓声轰鸣,马蹄声阵阵。

  仿佛山崩地裂一般。

  文鸯如一支利箭射入敌骑之中,去势极为凶猛,匈奴也吃了一惊。

  原本是来骚扰,没想到凉军如此生猛,一千骑兵就敢往五六千骑兵里面冲,被凉军骑兵狂暴的杀气惊扰,战马纷纷后退。

  有几百骑掉头就跑。

  然而所有的动作都为时已晚,一千骑兵犹如霹雳,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轰入敌骑之中。

  霎时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匈奴人如麦子一样一片一片倒下。

  不到一个时辰,五千匈奴人就崩溃了。

  战鼓声停歇的时候,战事也结束了。

  文鸯拨转马头。

  身后几将将人头挂在骑矛之上,耀武扬威的从临晋城下走过。

  “万岁!万岁!”

  观战的士卒发出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主动让开一条道路,刀矛并举,迎接凯旋而归的勇者!

  城墙上的脑袋又缩回雉碟之后。

  “末将幸不辱命,已斩刘豹等人头颅!”文鸯下马抱拳一礼。

  杨峥这才看清提着刘豹脑袋的是自己长子杨毅。

  人在经历生死之后,就会变得不一样。

  以前总感觉他还是孩子,而现在,身上的伤痕为增添了几分成熟气质,眸中精光点点。

  杨峥亲自下马,扶起文鸯,“魏武有五子良将,刘备有关张赵马黄,吾有将军,不为憾也!”

  饶是文鸯心性内敛,脸上也忍不住涌出一丝喜色。

  关羽、张飞、张辽、许褚都是世之虎将,能与他们并列,是何等的荣耀?

  争强好胜的武人最好的也就这一口。

  杨峥这句话也就奠定了文鸯在凉州的地位。

  旁边忍不住有人轻哼了一声,杨峥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刘珩这厮。

  “然吾之凉州虎将岂有区区五人之数?诸位勉力!”

  “唯!”所有将佐都喜上眉梢。

  文鸯勇力绝伦,但并不妨碍其他人跻身凉州一线大将。

  凉州的魅力也在于此。

  不管曾经是降将,是流民,还是奴隶,或者羌胡异族,只要融入凉州系统,就可以享受荣耀以及尊严!

  杨峥望着临晋城高耸的城墙,对攻破此城再无疑虑。

  遂与三千亲卫靠近临晋一箭之地。

  凉州士卒都围拢上来。

  士气犹如长虹,杀气冲天而起。

  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连战马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天空中呼啸而过的风声……

  杨峥朝着临晋城怒吼一声:“司马昭——”

  临晋城,太守府中。

  司马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皱起了眉头。

  或许是幻听。

  进入临晋城后,喝上几口热汤,盖上锦被,司马昭总算缓了过来,不过脸色依然很差,“外间何事?”

  “无事、无事。”贾充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司马昭冷冷看了他一眼。

  贾充全身一颤,“相国,杨贼围城,正在驱赶俘虏挖筑营垒!”

  司马昭的眼神瞬间呆滞起来。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就在去年,他也用此法围杀诸葛诞!

  “城中还有多少兵马?”司马昭一阵心慌。

  临晋城也许能再撑一年,但洛阳朝堂会等他一年吗?

  皇帝会等他一年吗?

  现在摆在司马昭面前最大的问题不是守住临晋,而是返回洛阳,稳定朝局!

  “尚有四万之众。”贾充报出一个令人灰心丧气的数字。

  十六万大军出征,现在仅剩四万残军……

  司马昭眼前一阵发黑,“召陈骞来见吾。”

  门外侍卫赶紧前去。

  过不多时,陈骞赶来,也是一脸的灰败之色。

  “临晋城可否守住?”司马昭没时间废话。

  陈骞看了看贾充,又看了看司马昭,摇摇头。

  城外,凉军已经在驱赶战俘挖地为堑,伐木置鹿角。

  这场景陈骞再熟悉不过了,围杀诸葛诞,就是他与王基临阵指挥。

  “城中粮草不足一月,现在杨贼还未凿开黄河,一旦凿开,我军插翅膀飞!”贾充的心思比司马昭还要早一步回到洛阳。

  留在临晋是死局中的死局!

  无论洛阳再选出一个司马氏,还是皇帝收回大权,贾充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就算守住临晋又能如何?

  至少五年之内,中原已经没有再战关中的实力。

  “休渊有话不妨明言!”司马昭还是更看重陈骞的看法。

  “孤城一座,守临晋,不如守蒲坂、守河东,河东与潼关才是国家屏障。”陈骞闭上眼,仿佛说出这些话对他而言是种侮辱。

  现在是甘露五年正月,冬日暖阳,一旦黄河解封,临晋就是关中大地上的一座孤城,这跟潼关、武关有本质区别。

  司马昭沉吟良久。

  如果陈骞都没把握守住,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一旦杨贼重围合拢,想跑也跑不了了。

  “今夜全军突围!”司马昭有力无气道。

  退过一次,也就不在乎再退一次。

  第五百一十八章 偷渡

  阴平道方圆七百里内渺无人烟。

  崇山峻岭与巨木一起伸向天云之中,山路险峻只容一人通过,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

  尽管杜预做了诸多安排,但此路的险峻仍然超出了他想象。

  飞猿难渡,玄鹤难飞。

  参天古树遮蔽天空。

  山外是寒冬,风雪呼号,山道中却并不如何寒冷,风雪被峭壁和原始森林挡住,让此地宛如初春。

  历史上的邓艾偷渡阴平时也是冬天,还是十月最寒冷的时候。

  大军凿山通道,遇水造桥,见峭壁铺设栈道,虽然缓慢,但一直向蜀中前进着。

  幸亏军中多是羌氐出身,在山林间如履平地。

  每次道路将尽的时候,他们总能柳暗花明的发现一条新路。

  “啊——”

  几声凄长的惨叫,一整个什的士卒全部摔下悬崖,几辆木车也连带的滚了下去。

  前后士卒都呆呆的望着。

  但很快就默然的继续向前,更小心翼翼的向前行走。

  “第十一什长!”宣义令梁昉叹息道。

  整整十一个什,一百一十人,在这条险峻的道路上丧生。

  “前方便是摩天岭,蜀军于其上设有关隘!”李特回报道。

  阴平道最险峻之地便是摩天岭,若此地有关隘,只需三两百人,杜预这两万多人很可能会被堵死在山岭中。

  “告诉将士们,翻过摩天岭,剩下的路就好走了!”杜预沉声道。

  他虽是文人,意志却比寻常武人还要坚韧。

  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途,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趟过去。

  宣义使和宣义掾不停激励士气。

  “进了蜀国,你们就是灭国之功!大丈夫一辈子能有此荣,死而无憾!”

  “打赢这一战,你们全都是凉州的功臣!”

  “君侯犹在关中血战,况是我等?”

  ……

  路再难走,只有坚持不懈,总会走下去的。

  很多将士连死都不怕,自然也不会怕这区区险途。

  这种机会寻常等都等不到。

  所以这支远征军的士气一直很高昂。

  蜀中在他们的印象中富得流油,水往地处流,人自然向往繁华之地。

  这是凉军士卒的内在动力。

  更何况背后还有十二转军功撑着,凉军不怕打仗,就怕没仗打。

  杨峥没崛起时,西北各地三天一小的,五日一大的,为了粮食,为了女人,为了地盘,为了牲畜,每个族群、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儿争杀,以求生存下来。

  杨峥崛起后,内部争杀消失了,不过他们的勇武剽悍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炽烈。

  摩天岭上,山石巨木耸入云霄,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上。

  杜预看的两眼发愣,“若蜀军在此设关隘,我军俱不得过矣!”

  话刚说完,李特带着几十氐族斥候大喜过望的赶来,“长史、长史,山上有关隘,然无人驻守!”

  “天助我也!”杜预擦了擦额头冷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在心目中,此番伐蜀最大的问题不是攻破成都,而是如何翻越七百里阴平古道。

  蜀国之现状,很可能凉州比成都城中的蜀主还要了解。

  士卒们欢喜无限的登上摩天岭,却一个个的呆住了。

  原来摩天岭北面坡度较缓,而南面则是悬崖峭壁,无路可行……

  幽幽深谷,云气缭绕。

  想不走峭壁也行,需再在崇山峻岭间绕行几百里……

  “难怪蜀人不在此地设防,这原本就是一条绝路!”李特叹气道。

  所有人都眼巴巴的望着杜预。

  杜预却望着关隘上被风雨侵蚀的石碑,“当然诸葛武侯有言,全蜀之防,当在阴平。摩天岭如此险地,蜀国却不设防,由此可知蜀国之空虚之松懈,蜀人寄防御于山川,我等克之,则蜀国必破,事在人为,大军已行至此,岂可退却?何人敢缒崖而下?”

  摩天岭的险峻反而让杜预破蜀之心更加坚定。

  田章、田续、许仪面面相觑,秃发树机能默然不语。

  “属下愿去!”最终还是李特站了出来。

  “此战若能成功,大功在你!”

  李特身上捆上绳子,踩在悬崖峭壁如灵猴一般缒下。

  有几次都滑倒,被绳子吊住了。

  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安然落地。

  山岭上响起一阵欢呼声。

  一个人能下,其他人也能下。

  过不多时,李特又被拉了上来,全身是血,皮甲被锋利的石头划开,“东面七十步,山势较缓,下有草地,可裹毡滑下!”

  两万多人,加上独轮车,若全都缒绳而下,至少需要一两天的功夫。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李特的身手。

  动静太大,时间拖得太长,很可能被蜀人察觉。

  摩天岭之南,已经是蜀地了。

  “下!”杜预第一个披上羊毛毡。

  其他将佐也只能效仿。

  站在悬崖边,望着深谷,胆小之人情不自禁就会打颤。

  林森主动走到杜预之前,不声不响第一个从悬崖上滑了下去。

  接着是李特,然后是秃发树机能。

  摩天岭上,仿佛山崩一般,士卒们滚滚而下。

  也有人偏离了方向,直接从悬崖上摔了下去,发出一阵惨叫。

  还有人滚到一半,头磕到岩石上,当场血流如注,人再也没醒过来。

  杜预感觉天旋地转,本来是滑,但半途根本不受控制,变成滚。

  他不是熊腰虎背的凉州猛士,而是一个身材削瘦的书生,好几次都险象环生,被身边的亲卫拉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预才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两脚连站都站不住。

  还是林森扶住了他。

  崖下多了百多具尸体。

  杜预叹息一声,令人掩埋,立下墓碑。

  从岭上缒下的独轮车,摔毁十之七八。

  不过总算走完最艰险之地。

  “诸位,蜀国已在指掌之间!”杜预缓过气来,沉声道。

  周围诸将眼中皆闪烁着寒光。

  摩天岭之后是南天门、阴平山、马转关、靖军山、清道口,然后才是江油。

  一路上蜀军有太多可以驻防之地,却全都荒废。

  连个烽燧都没有,只有几个乞丐一般的老卒,见了大军连逃走的力气都没。

  杜预长驱直入,兵临江油城下。

  “杨”字大旗飘扬在蜀国土地上……

  第五百一十九章 震动

  马邈望着山岭间如长蛇一般蜿蜒而来的凉军,没有坐以待毙,领三千伏于山道之上。

  凉军猛龙过江,士气如虹。

  江油几十年都未逢大战,遇到虎狼一般凉军,全然不是对手。

  田章一人当先,明知是伏兵,激战不退。

  半个时辰,蜀军便崩溃了。

  马邈撤入城中,闭关而守。

  “将军,属下愿领一军再战!”赵阿七拱手请命。

  马邈苦笑一声,“事已至此,你还要再装下去吗?”

  赵阿七一愣,手习惯性的按住刀柄。

  方才埋伏凉军,冲在最前的是赵阿七,最先撤退的也是他……

  两人目光一接触,却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十年了,你居然隐忍十年!”

  “你早就知道?”赵阿七并不觉得惊讶。

  “这江油关有什么我不知道?每年那么多细作来来往往,我岂会不知?大汉完了,大汉早该完了。”马邈长叹道。

  阳安关失守,十几万魏军压在汉中,蜀国早就支持不住了。

  马邈出兵一战,也算是尽了应尽的义务。

  即便守住江油关又能如何?

  没有汉中这个门户,蜀中也是迟早的事。

  这么多年,成都的乌烟瘴气马邈全看在眼中。

  他本有报国之志,却因既不是荆州系,又不是益州系,被闲置了十几年,满腔忠义早已凉透。

  正如阳安关投降钟会的蒋舒一样。

  蜀国的人心早就散了。

  “我主正是用人之际,凉州羌胡亦可为将,将军乃名将之后,原本也是凉人,何愁没有用武之地?”赵阿七虽然还是佝偻着腰,但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仿佛压抑多年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喷薄而出。

  他为凉州效力十余年,凉州也没有亏待他。

  只要回去,便是九野营的统领!

  长子赵雄已经从青营出来,成了炙手可热的第二代将领,前途远大。

  在江油城中,赵阿七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凉州啊。”马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看的比赵阿七更远,“今后天下便是东西之争,邈愿降!”

  近三万凉军偷渡阴平,自景谷道攻入,江油关投降。

  消息如同波浪一般向周围传荡。

  汉中、蜀中同时跟着震荡起来。

  成都朝堂上,君臣大惊失色。

  整个蜀国的兵力一共也才十万左右,阳安关折损两万人,汉、乐二城、黄金围被隔离近万军,加上剑阁的姜维、张翼四万兵力,整个成都兵力也才两三万人。

  比兵力更空虚的是装备和粮草。

  钟会在汉中耗了快半年,蜀国已经撑住不住了。

  阳安关、汉城、乐城积累大量物资,反而让成都捉襟见肘。

  尽管火烧眉毛了,朝堂上还在争论不休,有人要姜维立即回援,同时召永安、南中诸军支援成都。

  有人觉得凉军不足为惧,只要守住绵竹关,凉军必死无疑。

  蜀主不能决断。

  诸葛瞻力主集合成都最后的兵力,汇合青壮凑出五万人,先守住绵竹,不可令凉军入蜀中平原。

  诸葛瞻行都护、卫将军、平尚书事,是留在成都官职最高之人。

  任何谏议,都会有一众荆州系官吏支持。

  国难当前,平日一向嚣张跋扈的黄皓缄口不言。

  刘禅从诸葛瞻之谋。

  诸葛瞻与长子诸葛尚、将军张遵、李球、黄崇,尽起成都精锐并青壮五万人直扑绵竹。

  江油失守的消息同时传入阳安关钟会手中。

  正在犹豫北上还是南下的钟会立即引兵直扑剑阁。

  并致书姜维:“月有阴晴,天命无常,将军文韬武略,才为世出,上不能恢复汉业,下不能安定蜀中,非才德不济,实乃时运不至也,内受制于阉宦,外掣肘于诸将,焉有不败之理?今汉祚将倾,回天乏力,何不归降故国?若能如此,可与会共立不世之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望明公思之,会翘首以待。”

  姜维收到信未作任何回复。

  王濬谏道:“蜀中空虚,凉军偷渡阴平,我军亦可效法,自剑山之东择小路而进,奔行阆中,直取巴中!”

  钟会摇摇头,“阆中小道曲折深险,若事不谐,为姜维警觉,片甲不回,争夺蜀国,其要害在人,而非一城一地之得失,杨兴云得成都,吾可得姜维!真乃天助我也!”

  在他眼中,姜维比成都还要重要。

  有姜维的四万大军,加上他手上的十几万大军,无论南下北上,都是一股强大的势力。

  “姜维受诸葛孔明厚恩,岂会降于都督?”

  “那就要看杨兴云能不能拿下成都了。”钟会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成都失守,则剑阁中的姜维进退失据!

  甚至现在,姜维明知成都有危险,也不能退军回防。

  优势尽在钟会掌握之中。

  王濬却忧心忡忡。

  关中大战已然分晓,杨峥虽胜,必然疲惫,此时若钟会北上,至少能保住渭水之南的版图,甚至能收复整个关中。

  但钟会却迟滞不前,只派荀恺五千精卒回防陈仓,连长安都不要了。

  莫非……

  两人目光轻轻触碰在一起。

  王濬全身一颤,瞬间就想通了钟会的企图。

  司马昭大败,关中必然守不住。

  十二万大军全部回去,也只能像磨盘中的豆子,一颗一颗磨碎!

  关中早成了是非之地。

  钟会是何等聪慧之人?

  北上,短期内胜负难料,长期必败。

  杨峥五万骑兵大破司马昭十六万之众,天下何人再敢跟他争锋?

  而且钟会也不是司马昭的忠臣良将,为司马昭卖命。

  十二万大军一旦北上,军权就不一定在他手上。

  而南下或者留在汉中,司马昭的军令鞭长莫及,一旦姜维投降,钟会很可能拿下整个蜀国!

  好算计!

  王濬额头上全是冷汗。

  出兵之初,便有很多人劝告司马昭,钟会必有异心。

  现在,羊祜留守长安被杨峥击败,生死未卜,护军荀恺被调往陈仓,王浑被耗在黄金围。

  不知不觉间,钟会竟然将潜在的威胁一个个的调离,只剩下他王濬一人。

  十万大军尽在钟会掌握之中!

  而王濬的性命也在钟会一念之间。

  “风云际会兮英雄起,天地板荡兮剑如虹!”钟会张开双臂,双手托天,毫不在意的在王濬面前展示自己的野心。

  第五百二十章 追杀

  “司马小儿休跑!”

  深更半夜,帐角刘珩人在睡梦之中,忽然坐起大吼一声,然后又倒下睡着了。

  他这一嗓子反倒让杨峥睡不着了。

  本来白天就睡了一下午,深更半夜被惊醒,忽然就有些睡不着了。

  正辗转反侧的时候,帐外有人声传来,“有紧急军情,君侯可曾醒来?”

  “君侯未醒。”亲卫挡住了来人。

  深夜之中要见杨峥需要一套繁琐的手续。

  确认身份,搜查,禀明来意,卸甲等等……

  “有何紧急军情?”杨峥起身,走出营帐。

  冬夜的天空漫天繁星,以及地上未融化的雪,让深夜并不漆黑。

  “禀君侯,临晋城敌军有突围之状!”

  杨峥一愣,古怪的看了一眼帐内的刘珩,难不成司马昭给他托梦了?

  庞青、孟观听到动静都醒了过来,只有刘珩还在酣睡。

  “再过月余,黄河解冻,临晋城便是绝地,孤悬黄河以西,司马昭不敢死守!”孟观分析道。

  庞青亦点头道:“经此一战,魏军丧胆,士气全无,短期内,关东无有援军了,临晋城难以支撑一月,所以趁我军重围之前逃离绝地是上上之选。”

  杨峥也觉得有道理。

  这么多年成长,两人已经是杨峥的左膀右臂。

  司马昭若是有与城共存亡的勇气,也不会在关键时候撤退了。

  自己围上两月,他这个相国还当不当?

  尽快返回洛阳稳定朝局,才是司马昭迫在眉睫之事。

  “尽起全军,前去拦截司马昭!”若是能把司马昭逮到了,杨峥这个柱国大将军就可以转正了。

  天下大势,也差不多可以定了。

  杨峥一跃成为当年的董卓,浩浩荡荡领着西凉铁骑入洛阳,大会关东群雄!

  不过这时代,关东还有群雄否?

  正在杨峥想入非非时,东面忽然火光大起,喊杀声震天。

  司马昭提前突围。

  此时再等集合大军已经来不及了。

  士卒奔波、血战多日,正是疲困之时,一旦睡下,很难起来。

  “来不及了,庞青镇守大营,孟观召集轻骑已经守夜士卒与吾追击!”杨峥跨上亲卫牵来的战马。

  营中士卒却大半还在沉睡。

  只有轮值守备的四分之一士卒集结完毕。

  号角呜咽,“杨”字大旗一立,士卒们兴奋的跨上战马,向大旗聚集而来。

  不愧是征战多年的凉州精锐,半炷香功夫,便组成了建制。

  其中就有自己的长子杨毅。

  杨峥目光一扫,见其装束颇为齐整,大为欣慰。

  战场才是最锻炼人的地方。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杨家现在站在权力的巅峰,只靠自己一人当然不行,没有本族兄弟,就只能靠儿子了。

  可惜杨峥的生育能力,没有刘珩强悍,这厮养了一群女人,儿子女儿都快四十多个了。

  杨峥这些年积极播种,也就姜阿怜和彭青蝉能生,前年夭折了两个,不过去年又怀上了,算算日子,还有两个月多远就要降生。

  春娘和夏侯芷在这方面都差了一些,身子骨弱,这么多年,仍未习惯凉州的苦寒,没有羌胡女子好生养。

  杨峥长槊向前,七八千骑兵奔雷一般轰鸣而出。

  “司马小儿休跑!”刘珩终于醒了,看他迷瞪的样子,似乎还未睡醒,盔甲只穿了上半身,便一把拉下一名骑兵,自己骑了上去。

  夜风习习,铁蹄激鸣。

  赶到东城,城门已然大开,城下沸反盈天。

  归师勿遏,中军在此时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一举冲破营垒,乌压压的向东杀去,留下一军断后。

  这一支人马自知必死,人人死命抵挡,以血肉之躯提着刀盾迎战。

  大盾斜立,人躲在后面,骑兵顺势踩上盾牌,从缝隙中忽然刺出无数把环首刀。

  吁——

  战马发出一声声凄惨的长嘶,不是马蹄被斩断,就是被开膛破肚。

  从马上摔下的骑兵,拖入盾阵之中,乱刀分尸。

  场面极其血腥,宛如屠宰场一般。

  偏偏这支人马挡在大路正中,两侧是野林,绕都绕不过去。

  骑兵之势为之一遏。

  “敢问何人为将?”杨峥派人前去询问。

  “杨贼听着,我乃中垒校尉严世是也!”一将提着长弓出阵。

  “原来是他?”杨峥没想到此时还能见到熟人,此人原本也是曹爽部将,高平陵之变,留守洛阳大将军府,司马懿兵变,严世三次欲射杀之,为同僚孙谦阻止,后司马懿兵变成功,非但没杀他,还提为中垒校尉,在洛阳被当成司马家仁义的典范流传一时。

  杨峥以为是陈骞或者其他大将,没想到只是一个严世。

  “念在同出一脉,投降于吾如何?”

  “司马公待某恩重如山,某岂会降尔等贼寇?”严世挽其长弓,瞄向杨峥。

  若不是对司马氏死心塌地,他怎会担任中垒校尉的重职?

  当年曹爽手下也不少人才,却一个个的转投了司马家。

  杨峥挥了挥手,“鸡犬不留!”

  “唯!”

  两百重甲骑兵在前。

  咻的一声,严世的长箭射在冷锻甲之上,却只是嵌在上面,骑兵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

  敌人盾阵还是故技重施,斜立着大盾。

  但重骑一脚踏在上面,直接将盾和人踩在地上,骨头与盾牌碎裂的声音同时传来,长槊挥下,一名名魏军被刺死在地。

  缺口打开,后面骑兵一拥而入。

  严世弃弓绰刀,但一杆长槊已经刺穿了他的面门……

  他的尸体倒下,被无数马蹄踩踏。

  杨峥看都不看他的尸体,继续追击逃兵。

  追着追着,心中忽然萌生一个想法,现在,司马昭已是丧家之犬,士气人心都处于最低点,何不随着他直接杀入河东,杀入中原,杀入洛阳?

  中原的空虚也是前所未有的。

  兵败如山倒,国败亦如山倒。

  六合八荒之内,还有谁能救司马昭一命?

  很快,黄河就在眼前。

  冰面上数不清的人影慌张逃散,早就没什么阵列可言。

  几个将领正在抽打士卒,但所有人都以为只要过河,就可以可以逃得性命,谁还肯留在后面等死?

  眼见黑压压的凉州骑兵犹如长鞭一样横扫而来,那几个维持秩序的将领也扔下刀鞘和鞭子,慌张逃命。

  或许在战场上,他们是一往无前的勇者,但现在兵败如山倒,勇者也变成了懦夫。

  这是大势所趋,而非个人之力便能扭转。

  第五百二十一章 立剑

  杀过河东,杀入中原!

  杨峥心中犹如烈焰一般升腾。

  然而转眼,冰面上传来一阵惨呼,数不清的人影忽然坠落,仿佛被黄河吞噬一般。

  “司马小儿凿穿了河面!”孟观惊呼道。

  河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影,至少有七八千人……

  很多人行至中途,困在冰块上,冲着对岸大声嚎哭起来。

  声音之凄惨令人不忍听闻。

  但再惨,河东岸没有一人伸出援手。

  有些人直接跳入湍急的冰水中,试图游到对面,但瞬间就沉了下去。

  也有人呆呆的望着逐渐下沉的冰块以及自己的身体……

  这些都是中原的精华,为司马家平定淮南三叛,坐稳江山,说弃就弃了……

  杨峥不禁佩服起司马昭的心狠手辣。

  也有一些聪明人赶紧向后跑,跪伏在西凉骑兵的马蹄前。

  杨峥留下一千骑兵收容败军,并尽量救援落水魏军。

  带着其他骑兵从上游继续追击。

  黄河这么大,司马昭不可能凿穿所有冰面。

  骑兵绕行不到三四里,便轻易渡河。

  远处,溃军目睹身后的惨状,更加混乱。

  以前还有忠勇之士阻拦骑兵,现在没有一人挡在凉州骑兵之前。

  朝阳宛如长剑划开夜空,黎明已至。

  河东之山川在马蹄下震动。

  溃兵们无意识的让出一条道路,道路的前方,正是司马昭的沉木镀铜马车,马车左右还有两千余亲卫守护着,华盖驷马,却慌不择路,还撞到不少中军士卒。

  站在杨峥的角度,这辆马车仿佛一口棺材。

  “必杀司马昭!”

  骑兵中不知谁最先吼了起来,很快就引起一片共鸣。

  吼声震动山野。

  司马昭的那口破棺材像是受惊的兔子,晃荡的更厉害了。

  杨峥心扑通扑通乱跳,按这个趋势,不出意外,司马昭跑不了了!

  “杨峥小儿,休得猖狂!”旁边一支骑兵迎面冲来,却是成倅引着千余骑上前阻挡。

  这是司马昭最后的一支防守力量了。

  杨峥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论骑兵,这天下还有何人是凉州之敌?

  成倅抱着必死的决心,引着骑兵冲来,“大丈夫何惧一死?为司马公尽忠就在今日!”

  人还没到,成倅便如失心疯一般歇斯底里的吼叫起来。

  两股骑兵撞在一起,然后分开。

  成倅的千余骑兵只剩下四百多骑,人人身上带伤,就连成倅的脸上都有一道狰狞的刀口,血流如注。

  杨峥依然没有正眼看他,直奔远处土丘上司马昭的“棺材”冲去。

  你司马家也有今天!

  杨峥心中大为快慰,父亲杨攸的仇,岳父夏侯玄的仇,曹爽的仇,都可以在今日报仇雪恨。

  中原这些世家想乱就乱吧,这帮孙子已经不配称“士”,再乱还能有几十年后八王之乱恶心?

  大乱才能大治。

  杨峥巴不得他们狗咬狗。

  只要凉州铁骑在,随时可以重整山河。

  “杨峥小儿,休伤吾主,与吾决一死战!”成倅在后面仿佛疯狗一般叫嚷着。

  这时代部曲对将主还是相当忠心的。

  “杀!”杨峥举起长槊,指向司马昭的马车,只有五百多步的距离了。

  “杀!杀!杀!”

  将士们仿佛也忘记了疲惫,忘记了伤痛,眼中只有前方的马车。

  几支阻拦的小队一冲既散。

  五百步、四百步……

  距离进一步拉近。

  杨峥隐隐约约都能看到马车窗里,司马昭的头颅正在朝自己招手。

  追的急了,马车不知撞到什么,忽然一个侧翻。

  车厢横飞出去,里面的人也被甩了出去。

  两人爬起,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向山丘上挣扎,两千亲兵也只剩下一千左右。

  “哈哈哈,那不是司马小儿吗?没想到也有今日!”刘珩狂笑不止。

  周围将佐眼中全都一片火热。

  拿下司马昭,天下大势就定了!

  但……

  不出意外的,总要出些意外。

  山丘上忽然鼓声大作,喊声如雷,从山丘后涌出一个个士卒,二三十辆武刚车推前,长矛在后,占满了整个山头,旌旗猎猎,一杆“颍川陈泰”四个鲜红大字的旗帜在北风中猎猎飘扬。

  后面还有一个“河东王卓”的小旗,不过自动被杨峥忽略了。

  “陈泰!”杨峥吃了一惊,心中一凉。

  陈泰来了,司马昭就没戏了。

  “呸,这老东西怎么还没死?”刘珩直接破口大骂。

  土丘上的步卒至少有六七千人,居高临下,武刚车、长矛大阵……

  一员老将一手持剑,一手持盾,站在阵前。

  溃军见了陈泰的血旗,又见陈泰本人,顿时如见亲生父母一般,纷纷捡起地上的刀矛,挡在阵前。

  几十名溃军如无头苍蝇到处乱窜,直接被长矛挑杀。

  陈泰一出现,溃兵就不是溃兵了。

  土丘上密密麻麻,全是士卒。

  鼓声阵阵,士卒的情绪也逐渐稳定。

  陈泰身边百人甲士仰天长吟:“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瞬间,整个敌阵莫名其妙的蒙上一层悲壮的气势。

  哀兵之势已成。

  望着如刺猬一样的山丘,杨峥不得不减速,然后勒停战马。

  如长鞭横扫一般的骑兵缓缓停住。

  老天爷到底还是更偏心司马家一些,司马昭置陈泰不顾,陈泰却舍生忘死,仿佛从地缝里面钻出来,也要救司马昭一命。

  “司马昭已败,陈公与吾一同匡扶曹氏如何呀?”杨峥以胜利者的姿态趋前。

  土丘上的士卒没有弓箭,身边有近千亲卫,因此可以肆无忌惮。

  魏军士卒看杨峥眼神的里带着深深的恐惧,仿佛在瞻仰一尊嗜血的魔神。

  杨峥反倒希望陈泰能挥军而下,决一死战。

  不过回望身边将士,士气高昂,却掩饰不住一脸的疲惫。

  陈泰不是司马昭,稳如老狗,“匡扶曹氏?杨峥,你乃当世董卓、马超,若入洛阳,岂不天下大乱,万民涂炭?”

  “所以才需陈公辅佐于我。”杨峥脸皮早已厚如城墙,也不差陈泰这一骂了。

  陈泰长叹一声,“当年一时恻隐,按兵不动,致使天下有此大患,老夫愧对相国,然你总能击败相国一次,能第二次第三次否?只要关东士族不容你,你就休想踏进中原!”

  杨峥冷笑一声,“我能击败司马昭第一次,就能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司马家一个不剩!”

  这绝不是大话。

  冯翊一战,已经奠定了凉军的军事优势与心理优势。

  司马昭十六万大军,占尽优势都大败而归,更何况下次?

  “你……”陈泰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至于关东士族。”杨峥脸上的冷笑更加张扬、更加锋利,“不是他们容不容我,而是将来我容不容他们!我杨峥有生之年,必问鼎中原、马踏洛阳!”

  杨峥拔出腰间长剑,狠狠掷在地上。

  一抹朝阳照在上面,带起一缕寒光。

  许多年之后,这片土丘被世人称为立剑丘。

  第五百二十二章 难题

  这几年来,姜维越来越感到三国鼎立的局势摇摇欲坠。

  曹魏给过吴蜀两国很多机会。

  王凌之叛、东兴之战、毌丘俭之叛,直到诸葛诞之叛。

  中原始终屹立不倒,并且越打越强大。

  司马昭灭诸葛诞,几乎是以一家之力,独斗四方势力。

  诸葛诞、孙綝败的很惨,蜀军也灰溜溜的退回汉中,只有杨峥一直在赢,而且每次都踩准了司马昭的虚弱期,趁其青黄不接气力不济时发兵,击败一个个名将。

  仿佛未卜先知一般。

  杨峥是顺时势而行,姜维却是在逆势而行。

  段谷一败后不仅不休养士卒,反而更加激进的敛兵聚谷,以汉中为诱饵,诱敌深入,致使蜀国有今日大祸。

  “诸葛思远有五六万之众,就算不能击败凉军,守住绵竹关也足够了,我军之大敌仍是钟会。”董厥并未觉得当前形势有多恶劣。

  杜预只有三万兵力,而钟会有十二万大军。

  退一步讲,就算绵竹关被攻破了,成都坚城一座,十几万人口,足以支撑一年半载。

  “凉军虽是奇兵,亦是孤军深入,诸葛思远乃丞相之麟子,必能守住绵竹!”廖化对诸葛武侯有种盲目的崇拜之情。

  其实蜀国全都是这种想法。

  诸葛武侯地位超卓,所以他的嫡子也一定不负众望。

  诸葛瞻年纪轻轻,便万众瞩目。

  成都每有良政,百姓皆口口相传:此必是葛侯所为。

  而成都之恶政,皆归黄皓等阉宦逆臣,连当年陈袛也受到了牵连,风评不佳。

  姜维原本想让张翼领一万大军回防成都,但现在众口一词,他也就不再坚持了。

  从任何方面看,有绵竹关在手,还有五万大军的诸葛瞻都占有绝对的优势。

  剑阁面临的压力本就比绵竹关大。

  此地虽是天险,却并不是全无破绽,剑阁之东,有数条小道直通阆中。

  当年刘备定蜀之后,以张飞屯兵阆中,也可见对此地的重视。

  姜维的重任仍是击退钟会,夺回阳安关,恢复汉中。

  “再过一月,钟会的粮食也就尽了!”老将张翼终于提供一条有建设性的消息。

  前些时日试探进攻,与细作重新取得联系。

  众将皆是精神一振。

  一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

  一个月后,天气转暖,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

  击退钟会,就算杜预攻破绵竹关,也完全可以回师救援。

  “天佑我大汉!”廖化长长舒了一口气。

  姜维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几分,钟会粮尽,收编这十二万魏军足以弥补损失,再经营数年,大汉可重新北伐!

  不过,是北伐杨峥,还是北伐司马昭,可依时而定。

  “来而不往非礼也,钟会劝降于吾,吾亦劝降他!”姜维当即提笔。

  “伪朝征西钟士季足下,司马昭败于冯翊,十六万大军尽灭,司马氏将有大祸,值此倾危之际,阳安一隅之地,焉能持久?今北有凉州铁骑,南有大汉锐甲,汉中已成绝地,为足下计,若能倒戈归汉,则不亚于微子去殷,韩信归汉,青史悠悠,百世流芳。若不能,当速归关东,洛阳花落谁家,犹未可知也。足下有张良之谋,陈平之计,两军争锋,实非所长,若贪恋一时之小利,而错中原之大计,悔恨何极!”

  随意几笔,便将钟会面临的形势写的清清楚楚。

  现在回去,还能跟司马昭争一争,若再拖延几日,即便粮草充足,也将面临南北的夹击,到时候要考虑投降的首先是钟会。

  信很快就送到钟会面前。

  两军虽在交战,但都极有风度,使者来往频繁。

  姜维信中又是韩信,又是张良、陈平的,钟会就吃这一套,看完之后心花怒放,“知我者姜伯约也!”

  中原名士互相吹捧、互相题表,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然名声怎么来的?

  “难道姜维真的欲投附都督?”王濬盯着钟会手中的信。

  但这一次钟会并没有给他看的意思。

  钟会摸了摸下颔,眼中精光闪闪,“当然没有,蜀国还未山穷水尽,姜伯约岂会投降?”

  姜维的话他一向字字斟酌。

  留在汉中风险的确非常大,充满了各种变数,到目前为止,也仅是拿下了阳安关,汉、乐二城连影子都没有。

  反而驱兵回关东,胜算更大一些。

  洛阳二三十万的中军全被司马昭挥霍一空。

  还有谁能挡他这十二万大军?

  这是军事层面上优势。

  更大的优势在政治层面上。

  司马昭十六万大军灰飞烟灭,而他钟会却领着十二万大军安然回返,中原士族会心向谁?中原百姓会向着谁?

  司马昭为了此战,涸泽而渔,百姓早已怨声载道。

  现在的钟会恰如当年的司马懿,兵权、名望、功劳全都有了……

  这段时日以来,钟会也没有闲着,不断拉拢军中牙门将以下军官,已经得到不少人暗中效忠。

  钟氏的部曲也不断收拢兵权。

  这十二大军,大半被钟会掌握。

  “哎呀,姜伯约可给我出了个难题。”钟会又揉了揉额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即便拿下蜀国,北面的杨峥会袖手旁观?

  钟会敢姜维对垒,也敢跟杜预争锋,就是不敢跟现在的杨峥兵戎相见。

  正如姜维所言,钟会有张良之谋,陈平之计,却并不擅长两军争锋。

  凉州人太凶残了……

  走了董卓,去了马超,现在又来了个杨峥……

  王濬被钟会弄糊涂了,“那么都督到底是战是走?”

  关中大战已经落下帷幕。

  王濬自家人知自家事,粮草又捉襟见肘了。

  十二万大军人吃马嚼的,每日消耗原本想象中的要多。

  加上收编的蒋舒部众和俘虏,消耗起来更加恐怖。

  总之,在王濬看来,要么北上,趁杨峥师老兵疲时争夺关中,要么南下与杜预在战略上夹击蜀国,都不错,哪怕给他一万人马穿行阆中小道也行。

  唯独按兵不动最是危险,白白错过良机。

  现在是优势,但等北面杨峥缓过气来,就不是优势了。

  “不战也不走,继续等!不得姜伯约,为我此生之大憾也!”钟会固执己见。

  他隐隐有种直觉,机会并没有消失,而是越来越大。

  王濬一脸古怪的盯着钟会。

  第五百二十三章 诸葛

  钟会缺粮,剑阁粮食也紧张。

  在姜维的催促下,成都还是陆陆续续输送上来。

  但如此一来,诸葛瞻五万大军的粮食也困难起来。

  这五万大军中,真正可堪一战的也就一万六千多人,其他人都是临时凑来的青壮。

  不过绵竹关、涪城等重镇还在蜀军手中。

  凉军跋山涉水而来,不利久战,只要诸葛瞻守住涪城或者绵竹关就行了。

  难度并不是很大。

  甚至根本用不上这么多人。

  姜维在剑阁抵挡钟会十余万大军也才四万不到的大军,守的滴水不漏。

  因此,蜀国上下并未太将这支孤军深入的凉军太放在眼中。

  三万不到的凉军就想灭亡大汉,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钟会十二万大军连汉中都不曾拿下,也仅仅是攻占了阳安关而已。

  诸葛瞻心情不错,自幼熟读兵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手上,没道理不胜。

  “听闻杜元凯亦是一书生耳,凉州诸将,除了杨峥便是此人,此次吾必斩凉州一臂!”这是诸葛瞻第一次领兵出征,人被捧的太高,所以自视也甚高。

  “父亲可有破敌之策?”诸葛尚也被诸葛瞻的乐观感染了。

  “哼,杜预风雪偷渡七百里阴平,翻山越岭而来,必然疲惫,所以我军利在速战,不可给其喘息之机!”诸葛瞻早有定计。

  五万大军迎战三万疲惫之师,胜算太大了。

  荆州系这么多年没有出头之日,只要赢了这一战,诸葛瞻就能率领荆州士人重新崛起。

  身为诸葛武侯的嫡子,这是诸葛瞻天然的使命。

  比起西北,正月的蜀中实在太温润了。

  诸葛瞻内穿明光甲,外罩锦袍,骑着凉州骏马,踩在春土之上,心中无限憧憬。

  他的父亲当年也是面临这样的重重危机,然后力挽狂澜……

  “卫将军不可!”这时一人直接打断了诸葛瞻的美好憧憬。

  诸葛瞻回头,却是尚书郎黄崇,一个益州士人,“哦?有何不可?”

  “杜预之兵略不在当年陆逊之下,关中大战,此人三万骑兵在八万魏军中游刃有余,还能顺手灭两万河北突骑,从容而退,凉军孤军深入,利在速战!我军只需强占涪县周围险要即可,待敌粮尽,自然可一战而擒,何必冒险与之决战?若不利,则绵竹关不保,凉军深入平原,大汉危矣!”

  黄崇一口气说了很多,完全没注意诸葛瞻逐渐低沉的脸色。

  首先,黄崇是益州士人,天然与诸葛瞻存在隔阂。

  其次,陆逊是蜀人心中的一道坎。

  最后,如果杜预是陆逊,那么他诸葛瞻是谁……

  诸葛瞻冷冷的注视黄崇良久,让周围气氛不知不觉冷了几分。

  蜀主刘禅这次派的人也非常奇妙,只有诸葛瞻父子是荆州士人,黄崇、李球(李恢之侄)是益州士人,张遵是张飞之子,元从系的人,也是刘禅的外甥。

  兵权虽然给了,如往常一样,依旧是互相制约。

  “五万大军不能制三万贼众,吾有何面目见陛下,见成都百姓?”诸葛瞻自幼家教良好,并没有动怒。

  黄崇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主动落到后面。

  诸葛尚低声道:“黄崇之言颇合形势,父亲为何不用?”

  诸葛瞻摇摇头,“姜维四万大军屯于剑阁,我五万大军出征绵竹,成都粮草匮乏,若不能速胜杜预,则成都必然不支。”

  “既然粮草不支,为何还要五万大军?数千兵马防守绵竹、涪城二地即可。”

  “非也,蒋舒、马邈二贼投降,阳安、江油失守,国中颓丧,正需一场大胜提振士气,所以为父不得不如此,此战你我父子定要身先士卒,不可坠了先祖名声!”

  “凉贼以为我国中虚弱,儿此番便要他们看看大汉之勇武!”诸葛尚握紧长槊。

  大军气势汹汹赶到涪城。

  此时杜预亦挥兵南下。

  黄崇再次苦劝,“凉人擅野战,今有雄关险城,何必与敌接战?即便要战,应先抢占地利。”

  诸葛瞻依旧不听。

  诸葛瞻遣先锋突袭凉军,凉军却先占了地利,以田章、田续、李特为前锋,接战不到一个时辰,蜀军便自行溃乱,很多蜀人不耐久战,也不想苦战,眼见凉人悍勇,形势不妙,成都青壮率先逃散,致使相持不下的阵脚崩溃,给了凉军挥军大进的机会。

  一时间,风卷残云。

  黑色的潮水漫过山丘、河流、林地……

  蜀军望风披靡,只知溃逃。

  诸葛瞻于城头遥望,见凉军漫山遍野,声势滔天,诸葛瞻自幼养在锦绣之地,何曾见过如此杀伐之气?再见身边士卒皆无斗志,情知守不住,遂弃涪城,退守绵竹。

  凉军长驱直入,一刻不休,三四日便直抵绵竹关下。

  刀枪充于山野,杀气动于九霄。

  黑云压城,寒光耀日,吼声如雷。

  绵竹关上的蜀军惊骇不已。

  几百个虎背熊腰的凉军猛士持刀列于关下,嘲笑蜀中无人,诸葛武侯之子不过尔尔!

  诸葛瞻面红如血,承声名者,必为声名所累,诸葛武侯老来得子,诸葛瞻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无数人仰望。

  入仕便是骑都尉,迎娶公主,年纪轻轻袭爵武乡侯。

  自幼聪慧,却是少经历练。

  在他眼中,宁愿自己战死,绵竹关失守,诸葛武侯的名声也不允许丝毫玷污。

  见到诸军气馁,仍是决意一战,“公等受大汉重恩,今国家危殆,我等何惧一死!”

  黄崇含泪苦劝,“绵竹关乃大汉最后之屏障,成都空虚至极,何必出战?”

  诸葛瞻却是如同着魔一般,“不能击灭凉贼,大汉亦是灭亡!”

  灭亡二字一出口,周围的人全都愣住了。

  因为他说出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蜀国的现状的确不妙。

  这些年连连征战,国中早已疲敝。

  姜维敛兵聚谷、撤掉秦岭守军据城而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蜀国既要支撑姜维的四万大军,还要支撑诸葛瞻的五万军,早就到了极限。

  更不用说蜀主在这个时候还在和黄皓游乐,不理国事。

  诸葛瞻拔剑而起,从来不动怒的人,今日也勃然大怒,“不从令者,斩!”

  第五百二十四章 父子

  绵竹关城门大开,蜀军奔涌而出。

  这反而让杜预迟疑起来,“有雄关不守,反而出战,莫非有诈?”

  其他将佐也大为疑惑。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诸葛瞻虽然是孔明之子,却亦是膏腴子弟,观其用兵,既不合兵法亦不合时势,此乃天助凉州也!”从军主薄爰邵道。

  “国之将亡,必人心动乱,诸葛瞻未有功勋,而立于大位,蜀国焉能不败?”杜预惋惜道。

  曾几何时,诸葛武侯是士人心中的典范。

  “末将愿为前锋!”田章、田续二将出列。

  不管有没有诈,敌人送上门来,怎么都要迎战。

  杜预遂令二将领各领两千军为前锋。

  田章、田续皆是悍将,在陇右征战多年,此番入蜀,也都知道是机会,因此奋勇向前,所立军功甚多。

  望着蜀国冲杀而来,二人领兵接战。

  也不管什么阵势,直接引军冲杀。

  黑色的潮水与红色潮水撞在一起。

  蜀军立即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当即就有穿着布衣的青壮掉头就跑。

  战场也差不多是一边倒。

  田章、田续四千人马就能在几万蜀军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眼看蜀军即将崩溃时,忽然一将从阵中跃马而出,红甲黑缯,英姿挺拔,手中长槊寒芒点点,两名凉军被刺死。

  身边百余骑兵护着他反冲入凉军之中。

  人皆高头大马,手挽长槊,锋锐无匹。

  凉军一无阵列,二无长矛,仓促迎敌,攻势为之一遏。

  尤其是那员红甲骁将,左右挑杀,长槊精准无比,十几个呼吸间,又有几名凉军饮恨在他长槊之下。

  战场上其他蜀军顿时受到激励。

  青壮颤颤巍巍的挺起长矛,蜀军则跟着冲杀。

  毕竟人多,凉军抵挡不住。

  田章、田续二将见状,引着亲兵上前迎战。

  红甲将毫不畏惧,几万人的大战,几百人在疯狂砍杀着。

  付出十几名亲兵的代价后,红甲将战马被长枪刺死,人掉落马下。

  田章、田续以为有机可乘,上前围杀。

  却不料红甲将下马亦是勇悍,在亲兵配合下,长槊挥动,银光乱舞,血花飞溅,依旧无人能敌。

  田章田续二人是短兵,已经吃亏,红甲将视死如归一往无前。

  漫山遍野的蜀军都跟着鼓噪而进。

  二人抵挡不住,田续还被一槊刺中肩膀,被亲兵护着返回。

  “大汉诸葛尚在此,凉贼可决一死战!”杀退二人,红甲将一时风头无二,在战场上宛如战神一般。

  左右蜀军皆嘶声呐喊:“大汉、大汉!”

  黄崇、张遵、李球诸将亦在后阵振臂而呼,激励士卒。

  蜀军士气大振。

  仿佛一瞬间,几百年前的那支汉军又回来了。

  不远处杜预看到诸葛尚雄姿,忍不住赞叹:“未想蜀中还有如此人物。”

  爰邵叹道:“诸葛瞻得其子,诸葛亮不得其儿,蜀军至此,正可见其无诈,我军可大进也。”

  种种迹象表明,诸葛瞻根本就不通兵略。

  连基本的阵列都没有。

  只靠着士卒的一腔热血。

  然而,凉军士卒胸膛中亦有热血。

  比他们更炽烈、更狂暴……

  杜预然其言,令旗挥动,后阵凉军三面出击。

  诸葛瞻不纳黄崇之谋,所以绵竹关外险地皆为凉军所得,蜀军早已不知不觉进入半包围之中。

  四万蜀军被两万多梁军包围!

  号角呜咽,肃杀之气拔地而起。

  无数凉军士卒被杀气激红了眼。

  “前方就是成都,此战有进无退!”宣义使们忠实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李特、许仪、秃发树机能等将各引一支人马围杀而来。

  蜀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是不耐苦战、久战、血战。

  眼见凉军三面杀来,顿时慌了手脚。

  黄崇举刀在阵中疾呼,“力战、力战!”

  然而转眼就被三支长枪刺入胸膛。

  黄崇人被挑在半空,口吐鲜血,仍在大声疾呼:“大、汉——”

  张飞之孙张遵奋力向前,然而依旧不能力挽狂澜,蜀国的人心早就散了,属于他们的时代早已远去,张遵力战不降,死于乱军之中。

  李球护着诸葛瞻,泪流满面,“大汉、亡矣——”

  挥刀冲入敌阵之中,为乱军所杀。

  李球的话深深刺激到了诸葛瞻。

  他最后的眼神,分明是将大汉灭亡的罪过归咎在诸葛瞻身上。

  诸葛瞻只觉得一座大山压在自己的肩膀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眼前忽然浮现父亲的音容相貌。

  但转眼就消散了。

  此时他身边还有两千余虎步禁军,却只是两眼直直的望着战场,仿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沉坠在噩梦中无法清醒。

  大汉怎么会败?

  诸葛家的名声……

  就这么不战不走,任由凉军围拢上来。

  战场上,还在坚持奋战的只有诸葛尚。

  但一人之力,终非万人之敌,没有战马,更是寸步难行。

  诸葛尚身披十余创,血流不止,身边的亲兵也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仰天长叹道:“父子荷国重恩,不早斩黄皓,以致倾败,用生何为!”

  挥动长槊,继续朝凉军杀去,殁于乱军之中。

  诸葛瞻被围在垓心。

  杜预与爰邵踩着鲜血走到阵前,“公乃名门之后,若能归附凉州,必能延续武侯遗风。”

  诸葛瞻若能投降,对整个蜀国的影响深远。

  “吾有三罪,未能除黄皓、制伯约、守国土,今当死也!”诸葛瞻弃矛拔剑,自刎于阵中。

  左右亲军,或自刎,或投降,或挺矛冲向凉军……

  绵竹关下,血流成河,蜀国一半的热血流尽了。

  杜预长叹一声,领着大军进入绵竹关,休整一日,取其粮秣,立即兵发雒城,守军早已逃散。

  成都就在眼前。

  诸葛瞻父子、黄崇、张遵、李球等人的阵亡,五万大军灰飞烟灭,对蜀国无疑是一次重击。

  此前蜀中将吏皆对凉军不以为然,认为是孤军深入。

  但现在蜀中人心惶惶,附近百姓、官吏、守军皆闻风避入山林之中。

  安定了三四十年的蜀中仓促之间迎来腥风血雨。

  大军还未至成都,成都早已人心惶惶,有百姓士卒直接翻城出逃……

  杜预想过自己会胜利,但没想到胜利来的如此轻松……

  第五百二十五章 骆谷

  临晋城拿下,关中就到手一半。

  陈泰在蒲坂召集溃兵,深沟高垒,仿佛要把整个西岸都弄成铁壁。

  杨峥望着河西不禁苦笑,冯翊一战,已经给关东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

  这一战可以说是立国之战了。

  五年之内,关东只能防守。

  十年之内,或许能恢复元气。

  这还是在凉军没有其他动作的前提下。

  尽管长安、陈仓还在坚守,但这种局部、战术层面的坚守,无法扭转整个关西大势。

  这两座城池不可能持久。

  张特已经领三万府兵围困。

  沙盘之上,黄河、潼关以西,秦岭之北尽归凉州所有。

  杨峥的目光转移到秦岭之南——汉中。

  钟会这十二万大军太显眼了。

  也是关中最大的威胁。

  当然,只要钟会不是狂犬病,这个时候,就不会来跟自己死磕。

  但对杨峥最大的威胁就是,姜维如历史上一般投降钟会。

  如此一来,自己在关中大破司马昭的红利,就被钟会吃掉一半。

  钟会只要不傻,就会集中十二万大军入蜀中,然后堵住剑阁,在成都过他的小日子。

  历史上的钟会比现在的钟会还要狂野,脑洞还要大,人家不是要占据蜀国,而是集合蜀国军力,让姜维领数万蜀军出斜谷,钟会自引十数万大军紧随其后,从陈仓顺渭水而下,直扑长安,搞死司马昭,然后兵分两路,步军继续顺渭水而下,骑兵长驱直入,五日内直扑洛阳,一举夺得整个天下……

  现在的钟会比历史上的钟会优势更大。

  十二大军至少现在都在掌握之中。

  没有卫瓘,没有胡烈,更没有司马昭的掣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厮如进了蜀中,就是耗子进了油缸。

  “长安以西之事托于子产,长安以东之事托付于你!”杨峥对孟观道。

  孟观慨然领命。

  临晋、潼关、武关,只拿下临晋,不过问题不大,司马昭几年之内没有西进的实力了。

  他要解决的问题比自己还要多。

  只要拿下华阴、蓝田,关中最肥沃的土地就在自己的手中。

  而且也堵死了钟会。

  司马昭连临晋都没守住,自然不会防守华阴和蓝田。

  孟观兵不血刃就拿下二地。

  至此,关中真正被封锁了。

  长安与陈仓再坚固也是绝地。

  杨峥不介意他们继续守。

  反正城中没有百姓,粮食总有吃光的那一天。

  杨峥领一万步骑南下,直接越过长安,进入骆谷,屯于衙岭。

  一边尽管蜀中之变,一边修养士卒,一边注视着长安。

  再次重游故地,心中颇多感慨。

  当年就是在这里梦回三国。

  骆谷中多了无数孤坟,地上还有未收敛的尸骨,早已变成黑褐颜色。

  初春降临,北地春寒料峭,骆谷中的浅绿早已蠢蠢欲动。

  青山依旧在,只是早已换了人间。

  不知不觉,十六年弹指一挥间。

  难怪圣人亦会感伤逝者如斯夫……

  一万步骑只是第一波人马,后面大军在华阴休整之后会陆陆续续到达。

  几日之间,张特引陇右诸郡、金城、安定府兵赶来,兵戈所至,望风而降。

  只剩下陈仓与长安。

  杨峥也不废话,直接一封书信,不开城投降,鸡犬不留。

  长安已经被攻破一次,熟门熟路,不差这一次。

  城中的三四千守军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在杨峥许诺保其富贵之后,守将孙谦开城投降。

  陈仓城却还在坚守。

  每天敲锣打鼓的,仿佛故意吸引杨峥的注意力。

  但长安归降之后,陈仓城已经没有丝毫意义。

  杨峥毫不理会。

  令张特引五千府兵入长安,余下大军皆来骆谷汇合。

  这一次拿下长安,就不会再走了。

  杨峥忍住重回长安的渴望,与士卒待在骆谷中。

  陇右、河湟的各种物资,纷纷送来。

  冯翊战场上的牲畜尸体被宰割,腌制,一车一车的送来。

  肉吃多了,粮食、蔬菜反而变得金贵起来。

  鲁芝这一次没有劝杨峥罢兵,而是鼓励毕其功于一役。

  河西四郡的大小豪强也纷纷慷慨援手,送来粮食、士卒、装备,尤以皇甫氏、索氏、张氏为多。

  东西之丰厚让杨峥叹为观止,感觉这些家伙比自己还富有。

  陇西李氏比较穷,但他们舍得出力,对军功异常渴望。

  骆谷的大军越聚越多,已经有四万之众。

  雍凉各地的部落,都像嗅到腥味的猫,一个个带着战马、粮食、弓刀,主动来当义从。

  毫无疑问,杨峥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已经不亚于司马昭。

  这也是战争红利之一。

  亲军还在恢复之中,府兵与义从却斗志高昂。

  不过,斥候与细作还没回来,钟会的信却又来了。

  大义是,杨老弟如今已得关中,就不要贪得无厌了,该歇歇了,大家以和为贵,蜀国交给他就行了,以后两家继续哥俩好,甚至钟会愿意每年进贡五万匹蜀锦。

  杨峥自然不会上当。

  钟会这厮拿下蜀国,毫无疑问,第一个要干的就是自己。

  弄不好还联合司马昭一起来……

  杨峥不理钟会,钟会却再次来撩拨,这一次尺度更大,连汉中都不要了,双手奉送,只要把蜀中让给他就行了。

  他倒是大方,但问题是汉中根本不在他手上。

  黄金围、汉、乐、阳安,他也仅仅拿下阳安关而已。

  这等于是让杨峥去跟其他三地死磕。

  再说汉中能跟蜀中相提并论?

  蜀国人口钱粮都在蜀中,连人才也都在成都,汉中只是一个空壳子……

  不过话又说话来,钟会手上的十二万大军的确让杨峥非常忌惮。

  若是在汉中决战,凉州骑兵之利无法展开。

  怎么弄死钟会成了一件颇为头疼之事。

  这厮打仗能力一般,但心思极多,不会犯司马昭一样的错误。

  其实打仗,很多时候并不是看一方有多强,有多厉害,而是看双方谁先出错。

  同一时代,同一生产力下,军队战斗力并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凉州骑兵固然厉害,但陈泰能想出武刚车克敌……

  骑兵也受制于地形,正面与步阵厮杀,反而会吃亏。

  十日之后,华阴、蓝田的亲军陆续赶来,面前凑出一支五万步骑。

  亲军还是疲惫不堪,大战的影响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但蜀中形势已经到了关键之处。

  细作传来一条重要情报,钟会已经在缩减粮食。

  十二万中军入蜀已经半年多,粮食困乏是必然的。

  也就是说钟会和姜维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第五百二十六章 成都

  辟二九之通门,画方轨之广涂。营新宫于爽垲,拟承明而起庐。结阳城之延阁,飞观榭乎云中。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内则议殿爵堂,武义虎威。宣化之闼,崇礼之闱。华阙双邈,重门洞开。金铺交映,玉题相晖。外则轨躅八达,里闬对出。比屋连甍,千庑万室。亦有甲第,当衢向术。坛宇显敞,高门纳驷。庭扣钟磬,堂抚琴瑟。

  ——左思《蜀都赋》

  诸葛武侯设作坊织造蜀锦之后,成都便有锦官城的称呼。

  两汉时期,成都便得到长足发展,西汉末年,成都一跃成为仅次于长安的大都会。

  东汉末年,天下到处都在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唯独成都一片繁荣,刘备数万人马入蜀之际,刘璋大飨士卒几日不绝。

  这些年蜀主刘禅大兴土木,让成都变得更加繁华。

  如今城外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崇礼殿中却依旧歌舞升平。

  舞姬们翘袖折腰婀娜多姿,随着丝竹管弦的节奏翩翩起舞。

  蜀主刘禅看的如痴如醉。

  不过今日的聚会,除了黄皓,还邀请了北地王刘谌、尚书令樊建、中散大夫谯周、车骑将军夏侯霸、以及郤正、张绍等人。

  所有人都心不在焉。

  凉军正气势如虹的向成都进兵,除了刘禅,已经没人有心思欣赏歌舞了。

  就连舞姬脸上都少了几分平日的艳丽。

  诸葛瞻父子、张遵、黄崇、李球全部阵亡,对蜀国人心士气打击巨大。

  蜀国的精魂在诸葛武侯,诸葛瞻败的,不仅是成都最后的兵力,而是蜀人的信心、士气!

  曾经对诸葛瞻有多寄以厚望,现在就有多失望。

  事实上,此时的成都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周围城池村落全都逃散一空。

  凉军的恶名天下皆知,动不动就屠城筑京观,温软绵柔的蜀中何曾见识过此等血腥干戈之气?

  北地王刘谌最先坐不住,心烦意乱的挥手,“下去、下去!”

  歌舞戛然而止,舞姬乐工匆匆施了一礼,便匆匆逃散。

  “唉——你这又是何必?”刘禅脾气很好,丝毫不以为忤。

  “卫将军父子战死,五万大军沦丧,成都兵力空虚,如今形势为之奈何?”

  “为之奈何?”刘禅两眼望着殿梁。

  黄皓语气尖酸道:“公等皆受国重恩,苦无良策,却来为难陛下!”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立即引来众人敌视的目光。

  “若非你奸巧专恣祸乱国政,国家焉至于此?”刘谌最恨的便是黄皓。

  以前很多话不敢说,现在也没什么忌惮了。

  其他人要么跟着怒骂黄皓,那么跪请刘禅斩杀黄皓,以正纲纪……

  殿中乱作一团。

  仿佛只要杀了黄皓,城外的凉军便不足为虑。

  刘禅又是长叹一声,冷眼旁观,殿中渐渐安静下来,“谯师,意下如何?”

  谯周曾在先帝时任太子仆、太子家令、光禄大夫等职,算是刘禅的授业恩师。

  诸葛武侯为丞相期间,谯周为劝学从事,蜀中士人,其地位犹如东汉杨震、郑玄,影响力巨大。

  谯周拱手道:“陛下自有定计,何须问老臣?”

  “这何须问?当发成都健夫,上城墙守备!”刘谌急道。

  但越是急切,刘禅对他越是不在意,望向夏侯霸,目光少有的明亮起来,“车骑将军以为如何?”

  此时的夏侯霸已经年近七十,这几年在蜀中日子过的不错,“回禀陛下,南中有万余驻军,永安亦有七千守军,可调回成都勤王,钟会被阻于剑阁半年有余,粮草将尽,臣以为大将军不日便有捷报传来。”

  众人看夏侯霸的眼神顿时温和许多。

  夏侯霸的话说了等于没说,看似在为蜀国考虑,实则都是拾人牙慧,怎么防御,尚书令樊建早就上了条陈。

  刘禅轻轻摇头,“既然如此,不妨再等数日。”

  这么多大佬都没表态,他也就继续观望了。

  其实成都已经没有多少青壮,诸葛诞的五万大军,有三万多都是成都招募的壮丁。

  留在成都的早已破胆。

  黄皓目光一闪,刚要发言,就被刘禅挥袖制止了。

  这个时候无论黄皓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只会加剧朝中进一步的分裂。

  宴会结束,夏侯霸和谯周不出意外的被留了下来。

  内殿之中只有四人。

  刘禅、夏侯霸、谯周,以及黄皓。

  很多话在外面不好讲,到了此地,就可以畅所欲言。

  “成都无兵可守,四方支援不及,今是战是……降,两位可明言。”刘禅没有废话。

  蜀国到了今日,不仅仅是三万凉军长驱直入,而是人心散了。

  夏侯霸沉眉不敢答。

  谯周却道:“臣夜观天象,大汉气数已尽,西北破军凌于帝薇,破军者,阴金也,正应西北金戈之气。杨峥世之贪狼,今贪狼悬于子、午二宫守命,地势必有破军应之,冯翊一战,司马昭二十余万大军灰飞烟灭,杨峥贪狼入命,地有七杀,若成都不降,则亦入七杀之局!”

  刘禅少年时便跟随谯周学周易,自然能听懂。

  成都不降,则血流漂杵。

  刘禅找夏侯霸来详谈,心中其实早已有了降意。

  关羽败走麦城,先帝猇亭之败,诸葛武侯街亭之败,姜维段谷之败,一次次耗尽了蜀国的元气,耗尽百姓的热情,也耗尽了刘禅的心气。

  当年力图恢复大汉的壮士,早已所剩无几。

  即便没有杜预此次偷渡阴平,蜀国其实也走到了尽头。

  百姓厌战,国家疲惫,民心如此,岂是姜维一人所能扭转?

  “这天下终会为杨兴云所得?”刘禅脸上浮起一丝落寞。

  “天下会不会落入杨峥手中,尚未可知,然冯翊一战,东西相争已成定局,司马氏以诈力取国,子孙焉能长久乎?他日则必有大祸。”谯周乃蜀中大儒,自然也看不上司马家的作为。

  尤其是这几年,蜀中多了说书人、伶人,将高平陵之变、洛水之誓、腰斩名士等等,一系列司马家的恶性编成故事、戏曲,来来回回的演,蜀中人尽皆知。

  这也让蜀中士人重新审视司马家的道德问题。

  蜀中算是三国中最干净的一块儿地了,隔壁两家杀来杀去,血流成河,独蜀中没有此类事件。

  第五百二十七章 兵临

  刘禅思之良久,并未答复。

  谯周察言观色,“莫非陛下担忧大将军?”

  刘禅叹道:“大将军在剑阁犹有四万重兵,钟会在汉中虎视眈眈……只恐他日成都还是血流漂杵。”

  “钟会自保尚难,杨峥勒兵骆谷,则是南下之兆,钟会非其敌手,至于大将军,有陛下之诏令,三军岂会随他摆布?”谯周道。

  有人愿意投降,自然有人愿意死战。

  投降也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注定是要背负骂名的。

  眼下,姜维已经成了棋盘上唯一的变数。

  也是刘禅无法掌控之人。

  谯周说的轻松,但谁都知道姜维的决心。

  这二十年多年来,也只有姜维矢志不渝,一心一意的北伐,恢复汉室,完成诸葛武侯的夙愿。

  夏侯霸开口道,“臣素知大将军,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绝不会放弃,忠志之士不可辜负。”

  刘禅点点头,“那就有劳车骑将军入凉军商谈。”

  这才是刘禅召见夏侯霸的本意。

  而夏侯霸一直躲躲闪闪,也是在极力避开,没想到刘禅还是点了他的名。

  夏侯霸心中苦笑,这并不是一件好差事,杨峥或许会卖自己几分薄面,但城外的凉军会给这个面子吗?

  就算事情办成了,名声也不好听,背叛故国,卖主求荣……

  在他眼中蜀国早就油尽灯枯了,成都也一定守不住。

  因为城中仅有的守军和百姓都不愿再抵抗下去了。

  几年之前,那首童谣便满天飞,已经深入人心。

  投降,活下去。

  抵抗,很可能被屠城……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夏侯霸跪伏在地,为了这一城的百姓,他也要促成此事。

  “有劳将军!”

  夏侯霸刚退下,还未走远,又听到背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隐隐还有刘禅与黄皓的嬉笑声。

  夏侯霸一愣,不禁佩服起刘禅,这个时候,还有如此雅兴……

  凉军直抵城下。

  三万凉军自然不足以围困偌大的成都城。

  在城西北角立下营寨,也并没有着急进攻。

  夏侯霸一入凉军大营,只觉杀伐之气贴着后背直窜脑门,士卒列成两列,眼中寒光闪闪,不怒自威,每一个人的脸上都仿佛一柄出鞘的长剑,盔甲上的血迹,身上的伤痕,更添几分凶煞之气。

  精气神完全不是成都中的人可比。

  身边的几个蜀官和随从护卫的禁军全都一脸惊恐。

  气势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夏侯霸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慨,没想到当初收容的一个部下,竟然会在苦寒之地崛起,一战灭司马昭十六万大军。

  具备了与司马氏分庭抗礼的资格。

  夏侯霸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弟弟夏侯和投附司马昭,他自然知道,乱世之中,无可厚非,倘若夏侯和不投附司马昭,则有可能夏侯渊的一支会遭到清洗。

  而蜀国若投降凉州,不用说,夏侯氏在凉州的分量也会增加不少。

  凉州的主母就是夏侯家的。

  曹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故国早就物是人非。

  人上了年纪,难免感伤。

  “预恭迎夏侯公!”杜预领着十几员凉军出帐迎接。

  士卒精悍,将领更是龙精虎猛。

  其中还有不少羌胡将领。

  “元凯多礼了。”夏侯霸连连拱手。

  “将军乃君侯之恩主,凉州上下皆铭记将军恩德。”杜预执礼甚恭,说话之间已将夏侯霸迎入内账。

  随行的几个蜀官则全被挡在外面。

  帐中只有杜预、夏侯霸两人。

  “蜀主所虑者,唯姜伯约一人耳。”夏侯霸也不废话。

  “姜维忠心汉室,矢志不渝,诚为天下之志士也,只可惜不能为凉州所用,天下大势也非他一人能扭转。”

  “蜀国若降,凉州能善待蜀主、及蜀中百姓否?”夏侯霸换了一种口吻,毕竟这么多年刘禅对他不错,还是要为蜀国着想的。

  “这是自然,君侯为人,将军难道不知?”

  没有外人在场,两人的谈话效率反而高了不少,所有东西都摆在明面上。

  成都虽然空虚,但蜀国并不是没有筹码。

  南中还有霍戈万余人马,永安有几千精锐。

  汉、乐二城也都在蜀国手中。

  “兴云为人,某自然知晓,否则也不会接这一趟差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多言,成都必降,我这就回禀陛下。”夏侯霸起身就要告辞。

  杜预却道:“其实不必着急。”

  夏侯霸一愣,“这是为何?”

  “钟会、姜维对峙半年有余,人困马乏,粮食将尽,成都若坚守,这几日间必有大战,成都若降,则前线必生波折!”杜预慢悠悠道。

  西面棋盘上,最大的敌人是钟会。

  杜预不仅在考虑蜀中,亦在谋算汉中!

  姜维与钟会决战,那么骆谷中的杨峥才可以黄雀在后,坐收渔翁之利。

  而且,杨峥大军南下,击败钟会,蜀国才会输的心服口服。

  夏侯霸皱眉道:“姜伯约钟士季皆非常人。”

  “眼下大局其实不在成都,而在剑阁,在汉中!在下所为,也是为了多保留蜀中几分元气,若在下所料不差,蜀主决心仍未定下。”杜预拱手道。

  还有一个原因,凉军推进至此,其实也是疲军,无力攻下成都。

  刘禅不派别人,而派夏侯霸前来,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不过是在试探而已。

  真要投降,就应该是樊建这个级别的官员前来。

  夏侯霸笑道:“不愧是杜元凯。”

  成都城墙上,一人站在城墙上,满眼忧虑的望着西北面凉军大营。

  蜀国人心早已分裂,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刘禅的想法不是所有人的想法。

  在某些人看来,蜀国远没到覆灭的时候,还有挽回的余地。

  “什么人?”令狐盛领着十几名禁军在城头上。

  走进一看,却是尚书令樊建穿着一身麻衣,如个寻常百姓一般,也没有带随从,所以一时没有认出。

  樊建是个极为低调之人。

  以至于世人皆知诸葛瞻、董厥,而不知樊建之名。

  出身荆州义阳郡,与董厥是同乡,初为诸葛武侯掾吏,看似不起眼,却是荆州系中的中流砥柱。

  多次参与北伐,亦与杨仪谋划诛杀魏延。

  近日朝中发生的所有事,包括蜀主与夏侯霸、谯周密谈,以及夏侯霸入凉营,全在他眼中。

  刘禅绕开他,本就是对他最大的不尊重,更是对荆州士人的……忽略!

  益州士人与凉州走的近,自然荆州士人就与凉州走的远了。

  “拜见樊令君!”令狐盛赶紧下拜。

  樊建一见是黄皓门下之人,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第五百二十八章 结盟

  所以,成都发生的事,全都事无巨细的出现在姜维案牍之上。

  在密信到来之前,姜维已经与众将商议完毕。

  再等十余日,钟会粮尽之后,先吞并钟会,然后拥魏军俘虏南下,集合永安、南中诸军,围剿杜预。

  杜预轻兵远来孤军深入,连破涪城、绵竹,士卒必然疲惫,没有攻城器械,而成都又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坚城。

  不求支撑一年半载,只需十余日即可。

  但这份密信,打断了所有人的幻想。

  蜀主有投降之意!

  众人又是愤怒,又是屈辱。

  姜维神色阴晴变幻。

  诸葛瞻父子兵败身死,凉军直抵成都城下。

  蜀主刘禅与谯周、夏侯霸密谋投降……

  各种消息仿佛惊雷一般在姜维脑中轰鸣。

  绵竹关怎么就失守了?

  即便失守,成都尚有十几万百姓,数千禁卫,为何要投降?

  只要再稍待十几日,钟会粮尽,汉中危局迎刃而解。

  至于杨峥,姜维承认在一马平川的关中大地上,没有与他一争高下的实力,但在汉中,绝对是蜀军占据优势。

  凉军必然疲惫。

  汉、乐二城屹立不倒。

  局面已经隐隐倒向蜀国,只要再坚持十几日,钟会乏粮,十余万魏军就全部成为蜀国的精壮!

  某种程度上,姜维敛兵聚谷诱敌深入的战略已经快实现了……

  然而,后方再一次出现重大问题。

  “呵……”

  姜维胸中意气难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太了解他的皇帝陛下了,武侯逝世之后,他便纵情玩乐,不过当年是一边玩一边处理国事,自从段谷大败后,刘禅便心气全无,只求苟安。

  他几乎能确定,刘禅一定会投降。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难题,继续鏖战钟会,还是南下救援成都?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杜预之兵略,姜维向有耳闻,非易与之辈,若要救援成都,则必尽全力。

  很显然,天下格局就在他一念之间。

  诸将看了成都传来的消息之后,也是群情激奋。

  “我等尚在苦战,何必投降?”

  “杜预只有三万人马,孤军深入,南中、永安皆有援军,成都亦有一战之力!”

  “定是黄皓、谯周等佞人蛊惑陛下!”

  ……

  不止是姜维不愿降,廖化、张翼等将也不愿蜀国就这么灭亡了。

  “既然如此,诸公听吾一言,暂与钟会结盟,使其北拒杨峥,我等南下驰援成都!”姜维眨眼之间便有了策略。

  形势很明显,若再跟钟会耗下去,必定两败俱亡。

  先击败杜预,然后再回头解决汉中残敌不难。

  杨峥已经自骆谷南下,钟会腹背受敌,所以暂时结盟是最好的选择。

  十二万魏军,怎么也能跟杨峥斗上十几日。

  有这十几日,姜维自信能与南中、永安联军解决杜预。

  “愿从大将军之谋!”众人拱手领命。

  姜维立即手书一封,派使者送入剑山之下魏军大营中。

  钟会看信后哈哈大笑,“蜀国果然撑不住了!姜伯约好算计,欲令我等与杨兴云争杀,他解决杜预后,再来攻我。”

  “姜维之言亦有可取之处,我十二万大军,杨峥五万疲军,或可一战而败之!”王濬道。

  “既然如此,某给你两万人,你去抵挡杨兴云,不求得胜,只求挡住凉军,如何?”钟会狭长的眸子瞥了他一眼。

  王濬干笑两声,不敢再说话。

  凉军现在兵锋正盛,自己这两万人马上去,还不是送菜?

  他甚至怀疑钟会是在趁机排除异己。

  别说两万人,就是五万人,王浑也不觉得自己能挡住杨峥。

  冯翊一战,十六万中军,司马昭亲自领兵,还有陈泰、陈骞这等宿将。

  王濬再怎么自视甚高,也没觉得自己比他们还强。

  这一战太震撼人心了。

  钟会白了他一眼,“传令,大军准备北上!”

  “北上?莫非都督要与杨峥一战?”王濬道。

  “当然不是,我们堵在剑阁,姜维岂会放心南下?”钟会阴险笑道。

  王濬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都督高明!”

  “姜维想让我先与杨峥一战,某也正想看看他是否是杜预之敌,蜀国大乱,我们正可攻破剑阁,入主蜀中。”钟会大笑道。

  “然而我军粮草……”

  上庸的粮草有时有,有时没有。

  即便送来,也不多。

  王濬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

  “粮草么,可以向姜维借一些,盟友有难,他岂能坐视不理?”钟会扬了扬姜维的信。

  剑阁大营。

  姜维很快就收到钟会的回信。

  还是一如既往的表达仰慕之情,各种虎狼之词让姜维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钟会这厮有脸向我们要粮草?”董厥怒道。

  廖化道:“若我们不给,此人必然会拖住我们!”

  张翼冷声道:“钟会素来奸狡,我大军南下,彼若是忽然来攻剑阁又当如何?”

  司马懿背信弃义,直接拉低了魏国的信用水平。

  再说背刺盟友这种事,蜀国吃过大亏。

  姜维踱了几步,如果战场决战,钟会绝非对手,但这种根据形势转变而施展计谋,却正是钟会所长。

  眼下情形,钟会唯一的生路就是入蜀,割据蜀中,然后堵住剑阁,在蜀国过起小日子。

  柿子挑软的捏,很不幸,蜀国现在成了棋盘上最软的柿子。

  钟会就是在讹诈。

  你不给,我不走,大家一起耗着。

  十几万大军,还有阳安关在手,至少这十几天里,姜维肯定吃不下钟会。

  但十几天后,成都如何,就不好说了。

  明知道钟会的图谋,姜维还是要回军成都,蜀国灭了,他们守着剑阁也没什么意义。

  “给他六千石粮食!”姜维皱眉道。

  六千石粮食,十二万人吃不了几天。

  就算姜维想多给,蜀军也拿不出来。

  双方拉拉扯扯,终于达成了一个脆弱的联盟。

  期间,钟会一再要求与姜维剑山脚下会面,姜维哪有这个闲心?

  写了一封长信拍了钟会马屁之后,钟会这才兴高采烈的引兵北上,迎战杨峥。

  姜维留董厥五千人守剑阁,引三万余大军南下。

  蜀国最后的命运即将展开。

  第五百二十九章 狭路

  秦岭防御几乎被放弃。

  姜维撤走秦岭诸围,坚壁清野,汉中原本就不多的百姓被撤走,钟会在没拿下汉、乐二城之前,也对防守秦岭没有兴趣。

  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祁山道,有陇右在手,钟会也根本防不住。

  五万大军南下,后方还有征调的民夫维持粮道。

  杨峥骑兵大战打出了信心,纯步卒作战反而心中没底。

  当然,三四千的骑兵规模还是能维持的。

  “钟会粮草将近,我军挟大胜之危,所以属下觉得不可与其速战,而是占据赤坂,扼守汉水。”庞青道。

  赤坂差不多就是后世的洋县,坐落在汉水之北,北面是兴势围,东面是黄金围,西面是乐城,可以掐断钟会大军与上庸三郡的联系。

  兴势围挡住的是傥骆道,黄金围挡住的是子午谷。

  如今,杨峥手上五万余兵力,有一万余疲惫的亲军,剩下三万余都是府兵和义从。

  府兵战斗力其实也不差,毕竟能在凉州从军的都是悍勇之辈。

  问题在于钟会有十余万大军。

  若与其死战,正是司马昭、姜维愿意看到的。

  冯翊之战,是借助了天时,以及司马孚的尸体引诱,才能达到效果。

  汉中就像一个大盆,缺乏战略纵深,对付司马昭的那一套,在汉中玩不转。

  “赤坂的确不错,但距离阳安关太远,蜀中剧变在即,我们不能在赤坂浪费时间,而是应该给钟会压力!”杨峥道。

  “君侯是想把钟会逼入蜀中?”庞青一愣。

  “与我们大战,两败俱伤,若是攻破剑阁,成都的花花江山就在眼前,你说他会怎么选?”虽然没有跟钟会见过面,但对他的人却非常了解。

  只要钟会不傻,就不会来跟自己死磕。

  钟会的利益有二,一,率领这十二大军迅速返回关东,与司马昭争一争。

  其二,快速南下入蜀,占领成都,阻断剑阁,十二大军扫平蜀中各地。

  战争也是要遵循利益逻辑的。

  杨峥觉得钟会应该没胆子跟自己来一场鹬蚌相争。

  “如此一来,岂不是杜长史危矣?”庞青想到另一个问题。

  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想到成都还未投降,钟会居然跟姜维结盟。

  本来尘埃即将落定的棋盘,忽然又扑朔迷离起来。

  姜维的三万大军回到成都,就是一场硬仗!

  杨峥固然相信杜预的能力,然而姜维也是声名卓著的宿将!

  “所以我们不能在赤坂浪费时间,只有钟会攻破剑阁,姜维腹背受敌,元凯才能减小压力!”

  “君侯智略深远,属下不及也。”

  不是庞青看不到这一层,而是稳妥起见。

  无论蜀中结局如何,只要杨峥占据赤坂,堵住汉水,就会旱涝保收,任由钟会、姜维、杜预在蜀中死磕,精疲力尽,然后从容入蜀。

  但杨峥不可能坐视杜预孤军奋战,陷入绝境。

  蜀中没了,回去收拾收拾,休养几年,下一次再来就是,蜀国这艘破船还能晃荡几年?

  但杜预没了,杨峥就如同断了一臂。

  凉州本来就缺这种统帅全局的帅才、相才。

  魏文侯得吴起而制霸诸国。

  秦得商鞅而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天下。

  历史上苻坚没了王猛,迅速分崩离析。

  一个帝国的强势崛起,除了雄主,还需雄臣!

  大军随即起行向西,沿途没有遇到任何阻挡。

  天苍苍,野茫茫,一个人影都没有,全都是无人区,村寨都被焚毁,城池也全都毁弃,比关中还要荒凉萧索。

  沿途只有野狼和狐狸相伴。

  姜维的坚壁清野非常彻底。

  “报君侯,钟会大军正向我军而来,已至褒中!”斥候来报。

  刘珩怒骂道:“钟会这厮还真敢来?”

  杨峥也是一愣,难道钟会真的敢跟自己死磕?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因为这厮一向不走寻常路。

  “钟会十万之众,我军五万众,与其战,大不利!”庞青谏道。

  杨峥回望身后的士卒,沉默着前行。

  府兵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亲军也恢复了许多。

  两军交战,其实跟两个地痞斗殴差不多。

  都提着刀子上前,谁后退,谁气势上怂了,谁就要吃亏。

  哪怕此时停止行军,挖建营垒,也会被钟会认为是心虚的表现。

  杨峥将钟会引军来战的消息散播军中。

  一切就看军心如何。

  “战!战!战!”

  不到一个时辰,士卒们的吼声震动山谷和原野。

  亲军们从容镇定,府兵们斗志异常高昂。

  十余万大军,至少是五转军功……

  很多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至于打不打得赢,对方的兵力是自己的两倍,则无人关心……

  此番南下也是挟大破司马昭十六万大军的余威而来!

  在士卒眼中,既然五万大军能破司马昭十六万大军,也必然能击败钟会的十万余人马!

  冯翊之战,杨峥的威信也被推到了顶峰。

  只要杨峥出现在阵中,无数凉州将士就会义无反顾的冲向他长剑所指的地方!

  这便是心理优势。

  想要唬住钟会,首先要有不惜一战的勇气和魄力。

  “诸军倍道而行,鼓噪而进,钟会既然赶来,咱们就打断他的狗腿!”一念及此,杨峥也不再犹豫。

  “哈哈,打断钟会的狗腿!”刘珩张着大嘴狂笑。

  其他将校也精神大振。

  大军吼声震天,刀矛举起,雄赳赳气昂昂的渡过褒水。

  赫赫军威,仿佛山川亦为之震颤。

  杀气、煞气中更多了一重霸气!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你钟会敢来,我就敢打你!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杨峥摆出一往无前决战的气势。

  果然,钟会怂了。

  怂的非常果断。

  “报君侯,钟会大军回返阳安关!”

  “哈哈哈!”

  将领们纷纷大笑,“钟会鼠辈也!”

  杨峥心中其实松了一口气,虽然有决战的信心,但真打起来,伤亡一定不小。

  很可能这一次就拿不下蜀国了。

  钟会这一退,也就暴露出他现在的心虚,以及外强中干!

  精于算计之人,想法就会太多,往往不会孤注一掷。

  如果换成邓艾或者姜维,杨峥绝不敢这么玩。

  第五百三十章 泥鳅

  “来人,给钟会去信一封,让他投降,我凉州必虚席以待!”

  别人不敢用钟会,杨峥敢!

  钟会这种人,司马昭根本就驾驭不住。

  如同历史上的裴寂一样,佞于隋而诤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

  而是司马家的大染缸,以及历史上西晋的政治生态,但凡有才能的人,必然会陷入怪圈之中,除了造反,就是灭族!

  历史上卫瓘、孟观、文鸯不都是如此?

  钟会如果投降,十二万中军卸甲入凉。

  这可是十二精锐,十二万青壮,十二万汉人!

  所以杨峥不仅仅是为了钟会,也是为了这十二万大军。

  其实现在的钟会已经陷入绝境。

  这一退,最后一搏的士气也没有了。

  要么投降,要么攻打剑阁,进入蜀中。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杨峥就这么跟在他后面,驱虎吞狼。

  无论如何,钟会的机会已经不大了。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地理隔绝,十二大军其实也是孤军!

  当然,为了避免钟会恼羞成怒狗急跳墙,杨峥也没有逼的太紧,屯兵于褒城。

  清晨,阳安关上,钟会望着东北方向冉冉升起的旭日,脸色一直很阴沉。

  那个方向也是杨峥大军即将到来的方向。

  “阁下已至绝境,何不早降,凉州虚席而待!”

  信很短,却字字千钧,几乎压的钟会喘不过气来。

  “杨兴云小觑吾矣!”钟会的阴沉并不是被杨峥的兵威逼退,而是他发现,杨峥没有把他放在平等的地位……

  这对自诩为名士的钟会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王濬咳嗽两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钟会狭长的眼睛瞟来,“士治有何高见?”

  王濬连连拱手,“不敢、不敢,只是我军困在阳安关,前为剑阁所阻,后为杨峥逼迫,粮食将尽,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钟会负手踱步,仔细思量,良久,长叹一声,“惜乎,姜维不能为我所用,否则杨峥何足惧哉!”

  到了这个时候,钟会还在牵挂着姜维。

  “都督若是要攻剑阁,便要尽快!”王濬善意提醒。

  未想,钟会摇摇头,“杨兴云气势太甚,蜀中已成龙潭虎穴,我军入之必死。”

  前几天还在叫嚣着要入主成都,现在却打退堂鼓。

  其善变让王濬有些跟不上节奏。

  “那么都督……”

  “杨兴云势在必得,吾今日入成都,明日便死无葬身之地也!”

  不是他不想跟杨峥硬碰硬,而是十二万大军征战超过半年,士卒疲惫,思念家乡的父母妻儿,士气低靡的厉害,听闻杨峥入蜀,居然开始出现逃军。

  这样的军队去跟如日中天的凉军血战,后果可想而知。

  更何况钟会还有另一种选择。

  洛阳才是更适合他的战场,尔虞我诈,暗箭伤人。

  “舍弃阳安关,兵临汉城!”钟会嘴中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什么?”王濬脸色一变。

  舍弃阳安关,就形同脱掉了盔甲。

  十二万中军能坚持到现在,全凭阳安关,钟会说不要就不要了?

  “都督三思,我军凭借此关,足以抵御凉军!”王濬急道。

  现在军中大权全都在钟会手中,王濬完全被架空了。

  “一座死城而已!冯翊大战之后,杨峥南下,我军就大势已去,若不是为了姜伯约,吾岂会逗留至此?尔等大可放心,吾不敢与杨兴云一战,杨兴云也必然不敢与吾一战!至于粮草,吾自有妙计!”钟会大袖一挥,决心已定。

  留在阳安关,就等着被杨峥困死。

  这是战略上死局。

  但若是舍弃阳安关,这十二万大军能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西边不行还有东边……

  王濬毕竟是多谋之人,很快想通了,南下攻打蜀国,其实为杨峥做了嫁衣。

  如今的蜀国,就算钟会进去,成为最终的赢家,但又能如何?

  天下大势至此,蜀国灭亡已经是必然的。

  纵然钟会能把蜀中含在嘴里,也吞不下去。

  没有汉中门户,能抵挡凉州、雍州加上汉中的杨峥?

  蜀人能不能接受他们都是问题。

  中军将士愿不愿留在蜀中也是个问题。

  王濬忽然觉察出,其实钟会的选择才是最符合当前形势。

  “看来,士治已经想通其中关节。”钟会似笑非笑道。

  王濬汗颜,他的想法总是比钟会慢了半拍。

  钟会目光转向南面连绵的青山,一脸萧索之意,“姜伯约不能归我,岂非天意乎?”

  凉军大营。

  “钟会退出阳安关?”杨峥不可置信。

  “属下等仔细打探,阳安关方圆五十里内,没有伏兵,钟会顺汉水而退,直奔汉城!”斥候拱手道。

  斥候的水平无需质疑。

  凉州诸军,最精锐的其实是斥候营。

  人人都有以一当十的本事,眼力、智力、武力都是军中拔尖的存在。

  “钟会没有粮草,阳安关就是一座死城!”庞青道。

  既然钟会没有粮草,为何还四处蹦跶?

  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汉城、汉城,难道钟会带着十二万大军去汉城要饭?

  忽然之间,杨峥想通其中关键,“不好,蒋斌有归降钟会之意!”

  这种可能性很大,双方现在是盟友。

  钟会军事上止步于阳安关,但攻心之术,一刻没有消停,曾大张旗鼓的拜祭诸葛武侯之墓,又作《与蒋斌书》,与汉中的荆州系书信往来密切,交了一大群的笔友,大得荆州士人之心……

  蜀国到了现在的地步,很难说蒋斌不会投降钟会。

  “他娘的,钟会这厮如同一条泥鳅,钻来钻去!”刘珩忽然来了一句。

  如此恰当的比喻让杨峥不禁莞尔。

  钟会留在阳安关是死路一条,现在退出阳安关,反而把棋走活了。

  首先,汉、乐二城有可能投降钟会。

  其次,他把阳安关让出来,在一旁静观其变,杨峥成了螳螂,他成了黄雀。

  若是得到汉乐二城粮草支援,那么自己的后背就凉飕飕的了。

  再者,若没有机会,钟会可以顺汉水而下,从容撤回上庸三郡……

  这个时代的汉水可算是天下最优良的水道之一。

  曹真三路大军伐蜀,其中司马懿就是溯汉水而上,攻打南郑。

  司马懿克日擒孟达,八天行军一千二百里,也是走了水道!

  蒋琬曾献计浮汉水而下,攻打上庸上郡,但被费祎制止了。

  所以刘珩形容钟会为泥鳅,异常贴切。

  那么现在问题摆在杨峥面前,是占据阳安关攻打剑阁,还是先处理钟会这条泥鳅?

  第五百三十一章 累了

  “公此番回蜀,必败无疑,大汉延续至今,天命已尽,岂不闻顺天之昌、逆天者亡?公据上将之重,处群臣之右。宅舍弊薄,资财无余,侧室无妾媵之亵,后庭无声乐之娱。衣服取供,舆马取备,饮食节制,不奢不约,官给费用,随手消尽;古人云,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既辱且危,死其将至……昔诸葛武侯擅不能匡扶汉祚,何况明公乎?若能与吾联袂而东,则天下事,在你我二人指掌之间也!大丈夫当建不世之功名,岂能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钟会写给姜维的最后一封信,情真意切。

  看的姜维也不禁动容。

  这么多年,姜维家无余财,不蓄姬妾,拒绝一切奢靡享受,一心扑在北伐大业上。

  然而无论怎么努力,大业始终离他越来越远。

  钟会的意思很清楚,蜀国救不活,别再去蜀中送死了,跟着他回中原,不世之功就在眼前。

  然而姜维也仅仅是动容,很快,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坚毅。

  也提笔写了一封信:愿陛下忍耐数日,臣必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咔嚓”一声,笔在手中断成两截。

  “事已至此,诸位当随吾死战!”姜维拔剑而起,走出营帐。

  士卒们早已披挂完备,站在春日之下。

  温润的蜀中风土多了几分肃杀。

  “死战!”

  士卒们举起刀矛,攒刺向湛蓝天空,喊声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廖化、张翼热泪盈眶。

  击败成都城下的三万凉军,大汉就还有机会!

  蜀军来势汹汹,自金牛道而下,相继收复涪城、绵竹,与凉军对垒于岷水两岸。

  江水早已融化。

  但十几条浮桥已经铺在江面上。

  几乎不做任何停留,姜维便挥军渡河。

  时间对于他来说尤为宝贵。

  击败杜预之后,还有回军剑阁,继续与杨峥、钟会博弈。

  “杀、杀、杀!”

  岷水两岸的喊杀声犹如天崩地裂。

  蜀军在诸葛瞻手中,与在姜维手中有天壤之别。

  士卒一个个奋力向前,用尽所有力量扑向对岸严阵以待的凉军,但还杀入阵中,就被漫天飞蝗一样弩箭射杀。

  “汉”旗在春风中猎猎招展,宛如地面上的鲜血。

  那是支撑蜀国走到现在的精神象征。

  大汉也为这片温和的土地,注入了几分勇烈。

  历史上也有很多不北伐的蜀国,全都转眼即灭,消失在时代长河之中。

  这场大战对姜维而言并不公平。

  杜预以逸待劳,有营垒鹿角之助。

  弩箭原本在艰难的路途中被舍弃,但攻破绵竹关之后,粮食、弩箭、猪羊,甚至还有美酒,在黑夜中无声无息的送来……

  一度让杜预觉得自己是真正的王者之师。

  正面战场上,蜀军一层又一层的扑上来。

  连张翼、廖化这等老将都亲自督阵。

  凉军的压力开始增大。

  北面马蹄声轰鸣,千余虎骑军狂涌而至,扰乱凉军心神。

  不过杜预指挥得当,田章、田续、李特、许仪等人都是宿将,这种场面司空见惯。

  大战从晌午杀到黄昏,仍是难解难分。

  姜维没有攻破凉军营垒,而杜预前军也伤亡近千。

  第二日,厮杀继续。

  凉军营垒仿佛一块巨大礁石矗立在成都平原上。

  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杜预处于优势,却一心防守,姜维处于劣势,却在疯狂进攻。

  当然,这些都是表面的。

  优势劣势因人而定。

  “大汉!大汉!大汉!”

  蜀军们一声一声的高呼着,飘过战场,飞向天空,也传入成都城中。

  凉军处在姜维与成都之间。

  如果成都城有一支人马杀出,凉军腹背受敌。

  这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呼喊,正是姜维故意为之,他要用此战、用将士们的鲜血,唤醒成都百姓,唤醒皇帝的斗志,唤醒曾经的大汉!

  蜀国靠他一人不行,必须上下一心。

  他要救的不仅是成都,还有蜀人的斗志。

  然而,成都一直没有动静。

  因为此刻,蜀中刘禅依旧在宴乐。

  城外的战事有多激烈,宫殿中的舞乐便有多悠扬。

  “父皇!”太子刘璿与北地王刘谌联袂而来,轰走了舞姬乐工,“大将军援军已至,父皇可令城中之军,杀出城外,夹击凉贼!”

  刘禅一脸的醉意,“纵然击败杜预,汉中尚有杨峥、钟会。”

  “集合蜀中青壮,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男子当战,女子当运,与敌决一死战,重夺汉中!”刘谌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当年,他的祖父刘备便是如此击败曹操,从而延续了大汉国祚。

  刘禅忽然怔怔的看着二人,许久,幽幽一叹,“朕累了,退下。”

  “父皇,此时正是重新夺回大汉江山的时候,怎可……”

  “朕累了、累了……”

  刘禅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终被黄皓扶入内殿。

  刘谌流泪满面,跪在地上,“咚咚”的磕了两个响头,“父皇!”

  然而刘禅终究没有回头。

  刘谌没听明白,太子刘璿却听明白了,“父皇说他累了。”

  太子辅佐朝政,所以最清楚蜀国现状。

  累的不仅是皇帝刘禅,还有百姓,还有整个蜀国……

  这么多年征战,得来的是什么?

  百姓固然可以支持北伐,支持匡扶大汉。

  但已经支持了四十多年……

  多少膏腴输送至北面?

  多少尸骨填埋在曲折艰险的蜀道上?

  凉军攻破绵竹关,蜀中各地四散奔逃,人心已经说明了一切。

  很多事情,并不能尽如人意,诸葛武侯尚且不能匡扶大汉,更何况姜维?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

  “难道我大汉江山,就这么拱手让人?”没有希望也就罢了,现在有了一丝希望,为何要放弃?

  刘谌眼中闪过一丝亢奋的光彩。

  皇帝累了,但他没有。

  而且他知道,城中还有其他人没有累,没有放弃。

  樊建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关键一人。

  三位录尚书事,诸葛瞻战死,董厥防守剑阁,成都只剩下他一人。

  而姜维在城外血战,黄皓与蜀主寸步不离,不理朝政,所以成都的大权全在樊建手上。

  “大将军犹在血战,我等岂能坐视!”樊建握住刘谌的手。

  第五百三十二章 困兽

  成都城很快就陷入混乱之中。

  蜀军当街抓人,男人、壮妇、老人……

  只要拿得动刀矛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很多门前挂了白丧的人家,门板照样被拍动起来。

  “大将军已经回军,为了大汉,尔等亦当杀敌!”小校直接带着部下进屋拿人。

  到处都是惊叫声,到处都是摔碎声……

  有些人家冒出火光与浓烟。

  锦绣一般的城池仿佛长满了一个个脓疮。

  刘禅少有的没有饮宴,也没有观赏歌舞,而是站在飞云榭上,看着成都的乱象。

  城中尚有两千虎步禁军,以及三千守军。

  守军掌握在樊建手中,禁军没有刘禅御令,谁也带不走。

  “击退杜预能延续大汉国祚否?”良久,刘禅缓缓道。

  身后黄皓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陛下,大汉国祚能否延续,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哦?”

  “只要陛下发动虎步军,与守军联合,再招募城中青壮,与大将军两面夹击,当能击败杜预。”出乎意料的,黄皓这次居然为姜维说话。

  当初姜维还苦劝刘禅杀黄皓。

  两人的关系已经破裂。

  刘禅沉眉思索。

  不过黄皓的话没有说完,“击败杜预之后,或许大汉还能再延续两三年。”

  刘禅抬眼,摇头苦笑。

  失了汉中,拿什么延续汉祚?

  从汉中进入成都不只剑阁一条路。

  这一次能偷渡阴平,下一次就能偷渡阆中。

  以蜀国现在的国力,拿什么去跟如日中天的凉军对峙?

  这种对峙看不到任何尽头。

  “朕知道了。”刘禅的脸上迅速爬满疲倦,“在他们眼中,朕一定是个昏君。”

  黄皓泪流满面,“陛下庇护蜀中百姓,恩德可昭日月,这么多年,一直要北伐的是他们,陛下为了大局一直忍让,大汉方能延续至今。”

  “昏君也罢,明君也罢,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朕今年五十有七,时日也不多了……”

  “陛下……”黄皓跪在地上痛哭。

  “陛下,樊令君求见!”小黄门踩着小碎步来报。

  樊建这个时候来求见,当然是为了那两千虎步军。

  “不见了,告诉他朕乏了。”两人擦干眼泪。

  小黄门还未退走,樊建就已经闯了进来,跪在刘禅面前,“陛下,大汉之存亡在此一举,两千虎步军,三千守军,加上忠勇之百姓,足以令凉贼片甲不留!”

  刘禅一阵头痛,他最怕见到的就是眼下的局面。

  “蜀中凉军可灭,然汉中凉军为之奈何?雍凉凉军为之奈何?司马昭十六万大军尚不能敌,大汉还有多少百姓可以填上去?卿勿多言,朕父子在蜀近五十载,无恩德以加百姓,攻战数十年,肌膏涂草野者,血骨填沟壑者,不可胜数,今大势已去,何必再殃及百姓?”

  刘禅一脸诚恳。

  这番话与当年刘璋投降先帝时如出一辙。

  四十八年后,风水轮流。

  樊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先帝转战南北三十年,方有尺寸之土,今弃之如履,有何面目九泉之下见先帝、丞相乎?我等无能啊、无能……”

  这一哭又让刘禅头痛不已,带着黄皓走的远远的……

  另一支人马,刘谌却还没有放弃希望。

  带领千余守军直奔虎步军大营。

  手持一道黄帛,“陛下有令,全军立即随本王出城,击灭凉贼,复我大汉江山!”

  几个校尉、都尉面面相觑。

  “请殿下出示诏令。”校尉谯进拱手道。

  除了刘禅的诏令,还需虎符勘验。

  所以刘谌一道黄帛的说服力明显不够。

  而且虎步军大营就在皇宫之中,居然没有一个黄门令,这其中的破绽就太大了。

  刘谌上前两步,展开黄帛,“陛下有旨……”

  四个字刚刚说完,忽然从中露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接刺进谯进的脖颈之中。

  这一击又快又狠,不留丝毫情面。

  以至于匕首插在谯进脖颈上时,他依然不可置信。

  然后匕首拔出,鲜血喷溅。

  谯进仿佛离水的鱼,在地上剧烈的挣扎着。

  刘谌眼中全是血丝,“陛下有令,所以虎步军随我出城,迎战凉贼?尔等可有异议?”

  匕首上还在滴的血。

  滴答滴答,一滴滴掉在地上。

  刘谌身边亲兵纷纷拔刀,围住众人。

  谯进被杀,禁军的指挥权自然落到另一名校尉令狐盛身上。

  禁军说是黄皓的人居多,其实一个阉宦哪有这么多人依附?

  没有刘禅支撑,黄皓早就被荆州士人和姜维碎尸万段。

  所有人目光落在令狐盛身上。

  “既然有陛下诏令,自当领旨!”令狐盛拱手下拜。

  刘谌挥手,部下抬进二十多口箱子,打开,五彩斑斓,直晃人眼。

  “击灭凉贼之后,尔等全是勤王功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刘谌越说越激动。

  这两千虎步军,加上三千守军,以及城中凑出的百姓,配合姜维的大军,足以击败了城外的凉贼。

  为了大汉,流再多的血、死再多的人都是值得的!

  几个都尉眼神逐渐火热起来。

  只有令狐盛低着头,身体仿佛一头绷紧的猎豹。

  就在刘谌最得意的时候,令狐盛豹子一般的窜起,寒芒闪动,刘谌身边两名亲卫喉咙上各中了一剑。

  这十年以来,令狐盛什么都放下了,唯独剑术没有。

  蓄势已久的两剑刺出,风驰电掣。

  刘谌未及反应,喉咙上一阵寒意传来,长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所有人放下武器!”令狐盛大声道。

  “你好大的胆子!”刘谌怒道。

  他不怕死,也根本不在乎脖子上的长剑。

  为了大汉,他的命也可以弃之不顾,“诸将听令,立即诛杀此獠!”

  几个城卫军跃跃欲试。

  禁军都尉也全都目光闪烁起来。

  “未得陛下诏令,你们随他出城,就是谋逆,你们可要想清楚!”令狐盛从容不迫道。

  抬出刘禅,禁军都尉们全都一震,脸上的贪婪之色迅速消失。

  能混到禁军都尉的没一个是蠢人。

  自然知道刘谌是在假传诏令,也更清楚成都现状。

  百姓不想打了,他们又何尝愿意打下去?

  “哐当”一声,最先丢下刀剑的不是禁军,而是刘谌带来的城卫军……

  “这便是人心所向,殿下知否?”令狐盛笑道,露出一口森然白牙。

  第五百三十三章 犹斗

  一只春莺扇动翅膀,飞快的穿过沉寂的战场。

  各种颜色的山花点缀着远处的青山,仿佛那才是最美的蜀锦。

  岷水自远山中蜿蜒而下,穿过战场时,密密麻麻的浮尸缓缓晃动,连江水都变成了淡红色……

  朝阳自晨雾中升起,万物复苏。

  战场也开始复苏。

  东岸,凉军营垒已经千疮百孔,并且变成血红之色。

  再勇猛的士卒到了此刻也精疲力尽。

  杜预的对手不仅是西岸的姜维,还要东面的阎宇五千永安精锐。

  姜维麾下的虎步军一度冲到杜预面前,幸亏林森领着两百亲兵甲士,才艰难将他们击退。

  但战事至此,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蜀军能杀入阵中一次,就能再杀入第二次。

  “若当初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攻成都,或许不至沦落今日险境!”爰邵叹息道。

  杜预却摇摇头,“非也,当时我军亦是疲军,难以攻克成都,而且夏侯霸亲至,蜀主有投降之意,奈何姜维与钟会结盟,快速南下,以至有今日之窘境。”

  两边本来谈的不错,谁料姜维忽然回军杀来。

  成都城中的顽固派受到了激励。

  夏侯霸这几天也没来了。

  一切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事已至此,唯有死战!”李特慨然道。

  “当然是要死战!”田章道。

  “成都至今都没有援军派出,或许还有一线转机!”杜预望着巍峨的成都。

  如果成都派出援军,哪怕只有区区一两千人,也足以改变战局了。

  杜预知道姜维持续三天的猛攻,就是为了激励都城士气。

  但效果并不如他所想,成都一直在摇摆当中。

  “君侯五万大军击败司马昭十六万众,天下大势已然明了,东西相争之局已成,姜维逆天而行,焉能不败?”杜预拔剑而起,削瘦的身躯忽然变得高大起来,“我等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方才兵临成都之下,不世之功就在眼前,诸位当随吾努力向前,击灭姜维,全取蜀国,报效君侯,亦在今日!”

  “遵令!”诸将肃然。

  决战的命令迅速在军中传递。

  凉州将士们一个个擦拭着刀枪,勒紧盔甲。

  伤兵们不再管伤口,纷纷主动走到前阵。

  即便有些怯懦之人,在这种气氛下,也变得视死如归。

  往日口若悬河的宣义使此时忽然话变少了很多,“奋力破贼,报效君侯!”

  这个时代,死亡并不可怕,敢上战场的士卒,没有一个怕死的。

  他们不恐惧死亡,却恐惧自己死后,父母妻儿会挨饿受冻,会被百般欺凌……

  但凉州没有这种后顾之忧。

  阵亡将士的抚恤分文不少。

  战死将士的家眷,会得到一块“勇烈”的铜牌。

  只要供奉在家中,连县令都要客客气气。

  这块铜牌在凉州就是地位和荣耀的象征。

  “报效君侯!”士卒们抓起刀枪,眼神变得决然。

  “报,成都有使者至!”斥候飞奔而来。

  诸将尽皆狂喜。

  爰邵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浊气,“天佑凉州。”

  这必然是天命所归。

  成都在这个时候投降,太及时了。

  “然则,姜维必定会做困兽之搏。”杜预却没有其他人一般狂喜。

  “姜维会抗命不遵?”爰邵不可置信。

  杜预叹道:“姜维承孔明衣钵,手下将士都是多年跟随他血战的忠志之士,毕生以恢复汉室为己任,只要击败我军,蜀国还能延续几年,这场血战还是无法避免!”

  岷水西岸,蜀军大营。

  姜维也在作着最后的动员,“先帝当年兵不满万,孤城一座,天下三分,其二归曹,先帝兀自浴血奋战,丞相苦心孤诣,终有赤壁大胜,席卷荆益,今我军尚有蜀中锦绣之地,城池百座,甲兵十万,战将数千,岂能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今日一战,只需击破凉贼,大汉便能再度振作!”

  这么多天血战,蜀军伤亡惨重。

  将领们也都疲惫不堪。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孜孜不倦的要重振大汉。

  这两万余人是大汉最后的热血。

  “击灭凉贼!”将领们依旧狂热。

  姜维提槊上马,“此战不胜,吾必死于诸位之前!”

  疲惫的士卒们也纷纷扬起刀矛,“杀、杀、杀!”

  最后一战即将来临。

  然而就在此时,几匹快马飞奔而来,人未至,声音已经传来,“陛下有令,举国归降凉州,诸将不得妄动!”

  声音一次一次在大营中传开。

  所有蜀军将士仿佛石化了一般。

  廖化、张翼等老将泪流满面,当即跪在地上,“陛下、大汉!”

  姜维感觉自己心中的大山崩塌了,眼前一阵发黑,凉军已经油尽灯枯,他有把握这一战便能斩下杜预的首级……

  几名宦官下马,捧着诏令洋洋得意的向姜维一步一步走来。

  “大将军接旨!”

  姜维一人一马,如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大将军接……”

  为首宦官话还没有说完,姜维的战马人立而起,仰天嘶鸣,“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其声轰然,犹如雷鸣。

  仿佛姜维几十年的声威都灌注在这一句话上。

  几个宦官何曾见过如此气势,当即软倒在地。

  姜维睚眦欲裂,仰天怒吼,“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周围将士也变得无比悲愤起来。

  并且这种悲愤迅速弥漫全军。

  他们在前方抛头颅洒热血,不放弃一丝渺茫的机会,但他们的皇帝却先投降了。

  不过,就算皇帝投降,只要他们的大将军没有投降,大汉的精魂便还在,大汉就没有倒下!

  “尔等可愿投降?”姜维挥槊斜指,双眼中仿佛有烈焰熊熊燃烧。

  “不降!不降!不降!”

  士卒们歇斯底里的呼喊起来。

  “既然不降,那就随吾血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定是被黄皓等人挟持,方才如此,诸军随吾剿灭凉贼,然后诛杀黄皓!”姜维振臂而呼。

  “杀!”

  两万余蜀军士气暴涨。

  “回去禀报陛下,请陛下忍耐片刻,臣先诛杜预,再诛钟会、杨峥,然后向陛下请罪!”姜维挥动缰绳,白色的战马一跃而出,仿佛一道白色闪电喷薄而出。

  第五百三十四章 天佑

  战争不出意外的爆发。

  蜀军倾巢而出。

  姜维、廖化、张翼各引一军,三面夹击。

  凉军营垒早就漏洞百出,鹿角被推倒,沟壑被尸体填平。

  大兵团正面作战,凉军的长枪不敌蜀军的矛阵。

  但凉军有地形之利,放蜀军入营垒之中,近距离搏杀。

  战争从一开始就白热化。

  蜀军承大汉之余烈,人人奋勇向前。

  凉军亦是西北虎狼,一步一步从尸山血海走出,人人视死如归。

  当所有阴谋阳谋用尽,形势无可转圜的时候,就只能如野兽一般凭借爪牙和蛮力获胜。

  姜维要击败杜预,重振大汉。

  杜预要击败姜维,收降蜀国,为接下来的东西之争积攒更多的实力。

  两股力量,两股精魂剧烈碰撞在一起。

  一个代表旧时代,一个代表新时代。

  一具具年轻而勇敢的躯体在刀矛下化作血泥。

  无数长矛、长枪、长刀仿佛沸腾的水剧烈翻滚。

  一个蜀军刺死一名扑来的凉军,还未抽出长矛,眼角寒光一闪,他就感觉自己飞上了半空之中,然后滚落地面。

  一个断臂的凉军,直接扑到蜀军,用牙齿咬断了敌人的喉咙……

  疯狂、惨烈、血腥……

  每一个呼吸间都有几十条人命消逝在战场上。

  凉军为守,蜀军为攻。

  三面虚虚实实,互相呼应,每次杜预将重兵集结在一面时,另外两面如狂风暴雨而来。

  姜维很难对付,张翼、廖化也非泛泛之辈。

  厮杀一辈子,不是名将也成了宿将。

  今日一战的惨烈远远超过前三天,蜀军一上来就是猛攻。

  不过凉军全都挡住了。

  远则用弩,近则刀枪。

  在杜预的精准指挥下,每一支弩箭每一名士卒都用到了该用的地方。

  “报,敌将张翼部突入左营,正在与田章将军死战!”

  “报,敌将廖化部攻入右营,击退许仪部!”

  “令田续、秃发树机能各领一校前去抵挡,不胜,就不要回来。”杜预在中军静坐。

  廖化和张翼都不是重点,姜维才是绝杀。

  早在数年之前,杜预就花费大量时间,在细作的帮助下,仔细揣摩过天下名将的用兵风格。

  姜维自然是重中之重,回顾他以往的战例,对他的用兵风格早已熟稔于心。

  虚虚实实,左摇右晃,一击致命。

  也就是说在敌人没有露出致命弱点之前,姜维绝不会孤注一掷。

  这跟陈泰、邓艾等将有非常大的区别。

  陈泰用兵唯稳,堂堂正正,让人无懈可击。

  邓艾用兵如狼,好行险。

  对付姜维,杜预没有当年三渡渭水一般戏耍司马班、司马链等人,而是稳扎稳打。

  以实对其虚。

  所以杜预才把战场设在成都城下,深沟高垒,防守反击。

  也只能在成都城下决战,不然杜预让开岷水,姜维入成都,杜预更没有机会。

  “属下无能!”许仪半跪在杜预面前。

  杜预按剑不语,许仪就这么一直跪着。

  前线的战事越来越激烈。

  好几次,有骁勇的蜀将冲到杜预周围百步之内,被亲兵围杀。

  成都城墙上,令狐盛紧张的看着战局。

  战况对凉军稍有不利。

  姜维麾下的虎步军有甲士,还有一千余虎骑军,而凉军全是皮甲步卒。

  蜀军三面虚虚实实,不断消耗凉军的精力。

  而一旦凉军露出疲态之时,就是姜维绝杀之时。

  “子谦啊,姜维若是赢了,你我性命都将不保。”黄皓领着一群人上了城墙。

  令狐盛额头上也渗出冷汗,姜维要杀黄皓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不止姜维会杀他,城中被囚禁在府的北地王也会放过他。

  “恩公教我,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令狐盛拱手一礼。

  黄皓与刘禅一向形影不离,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当然不是说废话的。

  “你有此心甚好、甚好,我手上有一千死士,你可敢一战。”

  “有何不敢?属下正要为陛下、为恩公效死!”令狐盛心中一动,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变数,此前黄皓就下令给阎宇,只可观望,不可攻打凉军,让杜预成功喘息到现在。

  一千死士虽然不够,但若是用的好,能收奇效。

  黄皓忽然目光复杂的盯着令狐盛,“子谦啊,以后去了姑臧,你定要照拂陛下、照拂我一二……”

  这目光过于诡异,令狐盛全身一颤,顿觉毛骨悚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凉州在蜀国有细作,蜀国在凉州何尝没有细作?

  “恩公……”

  黄皓拍了拍的手,言尽于此,转身离去。

  过不多时,一千死士到齐。

  人人精良盔甲,一柄骑矛,一匹高头大马,目光沉稳,杀气凛凛。

  这哪里是死士,分明比禁军还要精锐……

  战阵之中,轰鸣的马蹄声盖住了所有厮杀声。

  “来了!”杜预望着西北面。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一支骑兵从右营中,顺着廖化部打开的缺口杀入。

  马上骑兵皆虎背熊腰之士,胯下战马也是清一色的河湟大马,最让杜预惊讶的是这支骑兵全是双马蹬!

  一入阵中,滚汤泼雪,秃发树机能、田续二部被杀的人仰马翻。

  杜预等的就是这一刻,将手上最后一支后备军全部压上,李特、许仪、爰邵、林森全部冲上去。

  若能围杀姜维,这场大战也可以画上句号了。

  成败在此一举。

  凉军的号角一声接着一声,苍凉呜咽。

  仿佛感受到最后时刻的来临,凉州士卒全都鼓起最后的勇气与力气,与蜀军绞杀在一起。

  但,姜维亲自冲杀,带给蜀军的激励是无以复加的。

  杜预的短处恰恰在此。

  只见姜维与数十名亲骑在前,左右挑杀,无人能挡,混乱的战场上,骑兵对步卒本来就有巨大优势。

  田续捡起一根长矛,率领百余亲兵迎了上去,刺死数名骑兵,但寒芒一闪,姜维的长槊灌入田续胸膛,挑了起来,然后重重的扔在地上。

  长槊横扫,将赶来救援的李特抽飞。

  眨眼之间,两员勇将被姜维一杀一重伤。

  蜀军欢声动天,“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凉军气势为之一沮。

  幸亏爰邵约束部众结成密集长枪阵,才堪堪挡住的姜维长驱直入之势。

  但骑兵折转,绕过长枪阵,直奔牙旗下的杜预而来!

  仿佛一头张牙舞爪的猛兽扑向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杜预!”姜维如雄狮一般咆哮起来。

  杀气直透战阵,向杜预迎面扑来。

  杜预却没有看姜维,而是望着湛蓝的苍穹,“不能见兴云问鼎天下,诚为憾事也……”

  他身边犹有千余亲兵,但这些人很难抵挡气势如虹的姜维。

  与此同时,北面忽然传来巨大的马蹄声。

  “姜维!”

  烟尘四起,吼声如雷,仿佛有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战场忽然安静下来。

  杜预惊讶的望着北面。

  姜维也震惊的望着北面。

  “陛下有令,尔等放下武器,各自与家人团聚!”令狐盛身边的亲兵吼道。

  “家人”二字在战场上异常响亮。

  很多人征战多年,不是屯兵沓中,就是驻守剑阁,已经数年没有归家。

  这三年以来,姜维频频北伐,这些忠志之士,从未有过与家人团聚的时刻。

  蜀军士气肉眼可见的低靡起来。

  不仅蜀军低靡,连凉军的斗志都不太高。

  血战了两个时辰,心气、杀气都消耗的差不多。

  “陛下令尔等归家,与家人团聚!”吼声还在继续。

  终于,蜀军开始有人扔下武器,撤出战场。

  什么大汉,什么江山,都不如家人对士卒重要。

  而且这是皇帝的诏令……

  姜维在众目睽睽之下违抗皇令,现在遭到了皇令的反噬。

  “不可……”姜维怒吼一声,但因为心神分散,战马被弩箭射翻,栽倒在地。

  杜预还是望着苍穹,最终念念有词,“苍天庇佑!”

  第五百三十五章 残阳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余晖散满蜀中山川、城池、战场……

  “家人”二字仿佛唤醒了蜀军士卒。

  这残忍杀伐的乱世,还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

  长矛扔在地上,刀剑扔在地上,“汉”字旌旗也被扔在血泥之中……

  蜀军纷纷退出战场,疲惫的凉军没有追赶。

  战场仍有数股小兵力在抵抗,歇斯底里的呼喊着“大汉”!

  然而他们的大汉注定在今日灭亡。

  姜维与百余亲兵被困在重围之中,跟随他冲锋的骑兵也不知去向。

  他抬头望向战场,蜀军阵列已经崩溃了。

  到处都是凉军“万岁、万岁”的呼喊。

  他眼中的光彩也渐渐淡去,鲜血和夕阳沾满全身。

  “陛下有令,诸将士不得抵抗,各归家乡,与父母妻儿团聚!”

  喊声依旧在。

  姜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投降蜀国时,留在天水年迈的母亲来信让他回乡。

  当年的他年轻气盛,一心要匡扶大汉,回信拒绝母亲:“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

  在当年被传为美谈,留下“不在当归”的典故。

  而现在到了这个年纪,欲奉养母亲,却早已天人永隔。

  没有尽孝,匡扶大汉的伟业也到此为止。

  各种情愫如毒蛇一般在心中噬咬,让姜维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大将军!”

  亲兵们扶住姜维,将他拉回了现实。

  最了解己方破绽的不是敌人,往往是自己人。

  从骑兵喊出的口号,姜维就知道是谁在背后主导一切。

  放眼蜀国,还有谁能不动声色,养得起这样一支精锐骑兵?

  一个宦官当然不可能。

  而且也没有必要。

  “陛下……”姜维望着远处夕阳中朦胧的成都。

  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他面前……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渐渐的,他心中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大汉不兴,非战之罪,实乃天命,尔等逃命去吧!”

  成都的那位都不想再战了,自己又能如何?

  当年武侯都不能成功,自己又能走多远?

  “将军!”亲兵下马跪拜。

  然后一个个的向凉军投降。

  最后仍有二十多名亲卫不离不弃,他们也都双鬓斑白,脸上的皱纹写满了沧桑。

  “尔等为何不走?父母妻儿在家中等候。”

  “父母有兄弟奉养,儿女皆已长成,能追随大将军,虽死不恨!”老卒们的脸上也跟姜维一样平静。

  “虽死不恨、虽死不恨,哈哈,好,我姜维能得你们追随,此生不枉也!”姜维重新握紧长槊,老卒们也握紧环首刀。

  两军四面围拢过来。

  长枪与刀锋层层叠叠。

  “将军本是凉人,与君侯多年相知,不如重归故土!”杜预尽着最后的努力。

  姜维笑道:“这天下落入杨兴云手中,总比落入司马氏手中强,能匡扶华夏重振天下的也只能是杨兴云了。”

  杜预一喜,以为姜维动心,“既然如此,将军入我凉州,可遂平生之志!”

  这是何等令人激动的大业?

  一个帝国灭亡,必然有一个帝国兴起。

  历史长河大多数是黑暗的,但总有那么一两抹亮色。

  如同大汉一般。

  姜维仰天长叹:“这么多年,大汉将士随吾北伐,多少英魂葬送异乡?多少忠骨埋于他土?段谷一败,大汉士气尽灭,皆我之罪也,今日又有何颜面苟且偷生?”

  这一瞬间,诸葛武侯的音容相貌在脑海中闪过。

  杜预还待再劝。

  姜维却异常平静道:“大汉崩亡,岂能无忠魂追随之,我姜维最后一腔忠血,当为大汉流尽,宁战而死、不降而生。”

  长槊竖起,长刀向前。

  “大汉!”姜维怒吼着,第一个向杜预冲来。

  “大汉!”身后亲兵也紧紧跟随。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就连包围的凉州将士们脸上也升起崇敬之意。

  蜀汉虽然灭亡了,但它依旧是这浑浊黑暗乱世中的一抹亮光。

  比起司马氏、比起东吴,在精神上有天壤之别。

  “尔等不坠大汉之威名!”杜预无比惋惜的挥了挥手。

  长枪如墙一般刺出,姜维与二十多名亲兵撞在枪尖上。

  殷红的鲜血洒向半空,与夕阳余晖重叠在一起……

  甘露五年二月十七,戊寅,春分,蜀汉大将军姜维阵亡……

  一声声沉重的钟声从皇城中的承明楼上响起。

  厚重、苍凉而雄浑。

  钟声直冲云霄,宛如一个王朝在轰然远去。

  原本躁动、惊惶、恐惧的成都城,在钟声中忽然安宁下来。

  似乎百姓早就在等这一刻的降临。

  没有哭喊,没有喧哗,只有静静的等待。

  巷陌市井之中,偶尔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

  蜀汉立国至今三十九年,血雨腥风,百姓早已不堪重负精疲力尽。

  北地王府中,刘谌听到这钟声,失魂落魄的跑入昭烈庙中,跪在昭烈皇帝的神位下,痛哭不已,“大汉亡了,亡了!”

  哭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匆忙回到府中,先斩妻妾,再杀亲子,最后伏剑自尽……

  杜预打扫战场,释放所有俘虏,令其归家与家人团聚,连张翼、廖化等蜀国重将也尽皆释放,一时间,蜀军连连称颂恩德。

  凉军以汉旗裹姜维等人二十六具尸体,送至成都城下。

  蜀主刘禅去国号、帝号、皇袍,披麻衣、捧国玺率将吏出城向杜预投降。

  秦朝末代皇帝子婴投降时,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以迎楚军。

  刘禅亦是如此,神情异常卑恭。

  卑恭中带着愚钝,仿佛迟暮而呆滞的老人。

  与杜预相比,他的确是老人。

  杜预领着将士受了蜀国君臣的降礼,“若非公深明大义,不知多少将士百姓殁于兵戈之,公于华夏有大功!”

  半是奉承,半是真意。

  蜀国君臣闻言,脸色和缓了许多。

  其后,杜预与谯周、张绍、李密等蜀臣一一行礼,执礼甚恭,没有丝毫骄矜,仿佛一个晚辈在拜见长者。

  蜀国君臣心中最后的一丝芥蒂也消失了。

  积极配合杜预接管城防、府库、户籍、钱粮。

  令狐盛和单固自然而然成了杜预的副手。

  刘禅亲自去信永安罗宪、南中霍弋,各安其守,不得妄动,又令剑阁董厥投降凉军。

  第五百三十六章 捷报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杨峥几次派兵攻打,都无功而返,明知剑阁处在最虚弱的时候,但就是无法攻破。

  钟会时不时的领兵直扑阳安关下,让杨峥更不敢全力攻打剑阁。

  钟会不仅是泥鳅,还是苍蝇,就盯着你嗡嗡飞。

  还动不动写信扰乱杨峥心神。

  “前有成都坚城,后有姜维雄兵,南中、永安皆可驰援,杜预早已兵败,兴云节哀顺变……”

  “凉州已得关中,又图蜀国,兵连祸结,旷日持久,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兴云当心河西之变也……”

  每天都有各种无聊的信传来。

  甚至还邀请杨峥到褒水河畔一会。

  “钟会十余万大军在汉中,必为我军之隐患,不如先战钟会!”庞青建议道。

  蜀中有剑阁挡着,杨峥就算心急如焚,也无计可施。

  当然,也可以走阆中小道,进入巴东,然后转攻成都,但道路太艰险。

  杜预可以冒这个险,自己身为主将却不能如此,更何况还有钟会在背后吊着。

  “这厮着实可恶!真当我不敢与他一战?”杨峥又气又笑。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杨峥依旧摸不准钟会的心思。

  打又不打,退又不退的,就在汉中干耗着。

  杨峥干什么,他就来袭扰。

  好几次粮道遭到了钟会的伏击,损失了八千多石粮食,以及五百多匹牲畜。

  当然,这些动作都不足以动摇凉军,但也让杨峥觉得恶心。

  钟会让开阳安关是一着妙棋,自己成了螳螂,他成了黄雀,依附在汉城之下,粮草还能再支撑一些时日。

  而这些时日,斥候打探来的消息,钟会令士卒捕鱼、屯垦、采竹笋为食,又砍伐大量树木,似乎要打造一座巨大的营垒,赖在汉中不走了。

  “钟会现在还留在蜀中是为何呢?”冷静下来之后,杨峥百思不得其解。

  再怎么折腾,汉中也养不活十几万大军。

  阳安关在自己手中,也就奠定了凉军在汉中的优势。

  正在思索的时候,帐外忽然欢呼动天。

  一人嘶哑着声音高呼:“成都投降,姜维战死,蜀中归凉!”

  杨峥精神一振,走出营帐,只见剑阁上蜀军已经竖起降旗,一队队手无寸铁的蜀军走下剑山。

  “君侯,杜、杜长史已建奇功!”宣义令梁昉无比激动的跪在杨峥面前。

  杨峥先是一愣,接着,心中涌起滚滚热浪,直冲脑门。

  终于成功了!

  没有蜀国,一个残破的关中依旧无法支撑凉州的大业。

  这一战最大的红利其实就是蜀国。

  人才、人口、钱粮……

  凉州出力,蜀中出钱,互相补充。

  凉州自此一跃而成强秦之势!

  与司马氏一争天下不再遥不可及。

  更重要的是对人心的激励。

  西汉灭亡后,雍凉便沉沦了两百多年。

  其间虽有董卓、韩遂、马超等人崛起,但这些人都是瞎胡闹,给雍凉带来更深重的灾难。

  谁能想象,昔日的京兆竟然千里无人烟?

  庞青、刘珩热泪满面,“恭喜君侯!”

  “恭喜君侯!”营帐外的将士跪满了一地。

  杨峥双手虚扶,“诸位请起,重振华夏之大业只是迈出第一步,诸位但与吾再接再厉!”

  的确是第一步,还有中原,还有东吴。

  但,所有的将士都不会怀疑,天下终将一统,这是时代的大势。

  “愿追随君侯平定天下!”

  将士们嘶声怒吼着。

  所有人脸上的气势也变了,看向杨峥的眼神也变了。

  这一刻,杨峥已不再是一方诸侯,而是天下雄主!

  十七年间,从一百人将历经千难万险、艰苦卓绝的战争,一步一步走向顶峰,走向辉煌。

  天下英雄,除了杨峥,还有何人可以比肩?

  向上追溯,也就斩白蛇而起的汉高祖能相提并论。

  欢声雷动,士气也在此时上涨到极限。

  惊动周围的青山绿水中的飞禽走兽。

  “君侯,杜长史密信!”梁昉从怀中掏出一绢缣帛。

  杨峥接过,细细浏览。

  杜预的信很长。

  大义是,感谢杨峥给了他这个机会,现在功成名就,此生无憾,请杨峥速派得力人手镇守蜀中,处理蜀中大小事务。

  信中还提到令狐盛、单固的功劳,若非最后一刻,令狐盛领骑兵出成都,动摇了姜维的军心,此战胜负难料。

  此外谯周、张绍等人积极为杨峥撮合一门婚事。

  娶刘禅第五女刘婉为夫人。

  杜预不敢定夺。

  今日有太多的喜讯,以至于杨峥脑袋瓜子嗡嗡的。

  仔细思量,一条一条的清理个头绪出来。

  杜预上书,未尝不是在可以避嫌。

  现在凉州还有谁能比杜预更胜任蜀中?

  君臣相知,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以至于有了今日。

  鲁芝德高望重,也是不错的人选,但残破的关中更需要鲁芝打理。

  一事不烦二主,坐在蜀中主持大局的只有杜预!

  令狐盛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倒是让杨峥格外惊喜。

  不过以他的威信,不足以坐镇蜀中。

  只能当杜预的副手。

  而蜀国的联姻,对当前形势而言,非常有必要。

  与其说刘禅是投降,还不如说是入股凉州。

  霍戈、罗宪、董厥还有相当兵力。

  蜀中各地的人心,也能通过这次联姻得到安抚。

  “传令,杜预为蜀中都督,持节,总揽蜀中一切大小军政!令狐盛为护军,赐鹰扬郎将,单固为监军,封刘禅为安乐公,蜀汉宗庙祭祀一切如旧!另外,厚葬姜维。”杨峥现在还是个亭侯,但并不妨碍赐封蜀国君臣。

  刘禅不投降,蜀国支撑个四五年,绝对会耗费凉州大量人力物力。

  给他封给郡王也不为过。

  但一来杨峥才是个亭侯,封王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二来,给刘禅封郡王,蜀中投降将吏难免就会有其他心思了。

  其三,这些历经艰难险阻的将士怎么封?杜预怎么封?

  天下十分,杨峥才占据三分,还有五分在司马昭手中,两分在东吴。

  现在就弄出郡王来,以后不是要封亲王?

  封无可封,本来就是大患。

  很多事情必须防患于未然。

  勋旧多了,与中原的士族豪强相差无几。

  第五百三十七章 迷雾

  现在只剩下钟会了!

  士卒们比杨峥更急不可耐。

  这些府兵进入汉中,一场大仗都没捞到,很多人私下都有怨言了。

  接见了董厥之后,杨峥把他留在身边,令梁昉领三千亲军防守剑阁,然后大军转道向东北。

  刚走到阳安关,就听到两个坏消息前后脚传来。

  汉城蒋斌、乐城王含投降钟会!

  如此一来,钟会手上实力急速膨胀。

  粮草军械大为充足,有了立足汉中的资本。

  兵力也从十二万扩张至十四万。

  蒋斌、蒋舒、王含等等蜀中骁将皆成为其马前卒,还有了汉、乐两个坚固的支点。

  杨峥一阵头痛,钟会十四万大军,还有坚城为守。

  自己手上只有五万……

  虽然在冯翊能以五万大军击败了司马昭的十六万大军,但那是天时地利导致的结果。

  关中骑兵可以任意驰骋,而汉中到处都是崇山峻岭,以钟会的狡诈,自然不会轻易中计。

  可以说,优势已经掌握在钟会手中。

  杨峥还没东征,钟会已经在汉、乐修建工事,还打造了几百条船,既有艨艟,也有小型的料船、木排,牢牢控制水道。

  以前杨峥还能抄后,先占领赤坂,掐死钟会的退路,现在钟会弄了这么多船,整个汉水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杨峥还没赶到赤坂,钟会的船队就能先一步到达。

  “钟会这厮太狡猾了!”刘珩恨恨道。

  “钟会手上十几万大军,还有坚城在手,我军难以攻克。”

  蜀中都拿下了,这厮还在赖在汉中干什么?

  难道他有机会不成?

  短期内,优势在钟会手中,但长期钟会必败无疑。

  一旦鲁芝安定了关中,杜预稳定了蜀中,南北夹击,钟会这两座破城还能逆天不成?

  或者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恶心自己?

  这太像他的作风了。

  似乎前些时日招降他,让他感到屈辱,所以特意来恶心自己一把?

  既然没有优势,杨峥也无所谓,继续等。

  二月眨眼即逝,七八天后,三月迎面而来。

  汉中比凉州气候温和太多。

  青山绿水,各种鲜花点缀山川原野。

  汉、乐二城投降钟会,但黄金围柳隐却派人来,表达归顺之意。

  看着沙盘,杨峥心中一喜,黄金围一半扼守子午谷,但另一半向南,就可以掐住汉水。

  如果黄金围现在有一支大军在,钟会不就成了瓮中之鳖?

  到时候给他来个铁索横江,看他还能不能这么淡定!

  杨峥赶紧传令长安,令张特引一万大军南下进驻黄金谷,与老将柳隐一同堵死钟会这厮!

  汉中一隅之地,根本养不活钟会的十四万大军。

  姜维的坚壁清野非常彻底,没有多少百姓,田地水渠都被毁坏,钟会难以大规模屯田。

  司马昭熬死了诸葛诞的十几万大军,现在自己也来熬钟会。

  又过了两三日,河湟、西海的一万府兵从陇西走阴平而来,杨峥手上兵力大为充裕。

  为了给钟会增加压力,令数支游骑在汉水之北游弋,破坏钟会的屯田。

  钟会的斥候也早已打探到消息。

  居然来了一封求战书,“兴云有鲸吞天下之意,不妨于沔水之畔,一决胜负!”

  “钟会必然有诈!”庞青道。

  十几万大军,可以做太多事。

  来个十面埋伏也不错。

  不过将领们斗志高昂,纷纷请战。

  这场大战持续了七八个月的时间,凉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马上就是春耕,关中、蜀中、凉州都要开始大规模耕种。

  这么耗下去,对自己多少有些不利。

  再说钟会都主动请战了,自己若是退缩,必不大伤士气,更不利于自己无敌的人设。

  就在杨峥有些犹豫时,堂外,府兵们喧哗起来。

  几个羌胡士卒跪在台阶之下,“我等愿为君侯死战,击破钟会!”

  杨峥脸色一沉,军中机密,竟然被这么容易泄露给士卒。

  回望身边诸将,除了文鸯、刘珩、庞青等人,还有羌胡豪酋,豪强首领……

  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苗头。

  今天是请愿,明天说不定就是以下克上了。

  连续大胜,骄兵悍将也就来了!

  杨峥眼中杀气凛凛,军队必须臣服于自己的意志,而不是军队来指挥自己!

  这时身边的庞青咳嗽一声。

  杨峥目光转过来,见周围的羌胡豪酋、豪强首领都目光闪闪烁,心中忽然醒悟,现在不是清理内部的时候,于士气不利,于军心不利,杀这几人容易,这些豪酋、首领一定心生忌惮,遂按下心头奔涌的杀机:“既然如此,那就出兵一战!”

  “万岁!”几个羌胡义从狂喜。

  周围其他将士不明所以,也跟着狂呼起来。

  既然决战,张特的一万大军就不必赶往黄金围,杨峥下令他们快速支援汉乐二城的战场,以保证万无一失。

  大军浩浩荡荡涌入阳安关。

  士卒们一路上异常亢奋。

  仿佛不是去决战,而是去收割。

  高昂的士气逐渐有些变味。

  杨峥心中暗自警惕,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外部,而是内部。

  斥候全都分散出去,打探附近敌军的动向。

  沔水之中,大小船只百余艘。

  两岸营垒中旌旗蔽日,鼓声阵阵。

  也不知钟会在搞什么,汉城至沔水一线升起了浓烈的白烟,覆盖住两岸。

  “这里面肯定藏着一支大军!”刘珩笃定道。

  “你这不是废话吗?”杨峥心情不佳。

  刘珩干笑两声,“属下这不是着急吗?”

  “那多谢你了。”杨峥也笑道。

  气氛总算恢复不少。

  大军步步为营,小心翼翼。

  不过斥候一旦靠近白雾,就被里面铺天盖地的箭雨射退。

  白雾之中吼声如雷,仿佛真藏了百万大军。

  杨峥令士卒列阵于高坡之上。

  刘珩带着三百锣鼓手敲锣打鼓的上去了,“钟会小儿,你要战就出来,何必鬼鬼祟祟?”

  反正杨峥无论如何都不会往白雾中冲。

  第一句话是开胃小菜,接下来就是各种污言秽语。

  骂的极其难听。

  杨峥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也不知钟会这厮怎么受得了。

  果然,白雾之中,破风声尖锐的呼啸着。

  几十颗砲石冲出白雾,朝刘珩所在砸了下去。

  刘珩与锣鼓手扔掉锣鼓转身就跑,但还是有三人被砸成了肉泥。

  “钟会若是以投石机置于船上,诱我军先攻,则我军伤亡惨重。”庞青道。

  很明显,白雾之中隐藏的船上有投石机。

  “令,各义从、各部曲为先锋,攻打沔水之北营地!”杨峥眼中闪着寒光。

  帝王之术,到了该用的时候。

  刚才请战的士卒之中,有几人就是府兵。

  这一次庞青没有说什么。

  军令传下,义从和部曲军们嗷嗷叫的列成数个小阵,向北营杀去。

  还未靠近,漫天飞石,箭如雨下。

  惨叫声响彻两岸,有几个豪酋带着部众转身就跑。

  杨峥大手一挥,过不多时,百多人在阵前被一个一个砍掉人头。

  三军为之一振。

  看向杨峥的眼神重新带着畏惧。

  威信威信,先威后信。

  人性都是欺软怕硬,凉州尤其如此,杨峥不可能让唐末骄兵悍将提前出现。

  号角一声一声的响起。

  北面人声鼎沸,烟尘滚滚,仿佛也有千军万马。

  杨峥以为又是钟会玩的花样,但听到他们的呼喊的口号,才知道是张特来了。

  战场形势忽然变得对杨峥有利起来。

  因为从南面望向北面,根本看不出烟尘中有多少兵马。

  张特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沔水上,烟尘逐渐散去,露出两百多条船和木排。

  最大的一艘上,一人白衣胜雪,腰悬长剑。

  “杨兴云,汉中就送于你,今日人情,还请来日奉还!”

  船上几百人齐声大吼。

  刚刚逃回的刘珩一脸懵,“钟会这厮是要跑了?”

  烟雾散尽,汉城之中燃起大火,船只如离弦之箭,顺流而下。

  更远的乐城,还有更多的船停在汉水之中。

  “报君侯,南北两营皆是虚设,悬羊击鼓,只见旌旗,不见人影!”斥候终于打探出敌人的虚实。

  但似乎为时已晚。

  杨峥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如果没有调回张特,钟会不一定跑的了。

  “真他娘的不要脸,汉中是他送的吗?”杨峥又气又笑的骂道。

  第五百三十八章 汉中

  很可能杜预攻破绵竹消息传出时,钟会就已经有了提桶跑路的想法。

  姜维死活不从他,让他失去了最后机会。

  不过现在也不错,汉、乐二城的蜀军,加上蒋舒投降的蜀军,钟会实力大涨。

  回到中原,也一跃而成最大的实力派。

  现在的司马昭更压不住他。

  未来够司马家忙活一阵了。

  当然,钟会能不能战胜司马昭,还在于士族们站在哪一边。

  钟会退走的消息传出,陈仓的荀恺也开城投降了。

  一座孤城没有任何防守的意义。

  持续大半年的大战,终于画上圆满的句号。

  不过府兵们私下里一直有怨言,劳师远征,却一寸战功都没捞到。

  毕竟他们都是自备粮草、盔甲、兵器赶赴战场。

  没有战功和斩获,对他们而言就是重大损失。

  打天下不难,难在坐天下。

  各方面的利益都要照顾到,不然就是一个隐患。

  另外府兵制的缺点也慢慢暴露出来。

  疆域不大的时候,府兵绝对是利器,可以就地征发,就地征战。

  一旦疆域扩张,府兵们的负担就很大了。

  又要种田,又要征战,还要自备粮草军械。

  如同这一次,府兵千里迢迢从西海、河湟、张掖、酒泉等地赶来,行军就用了一个多月,对峙了两个多月,仗虽然赢了,但好处全部归亲军,他们什么都没有……

  “府兵、府兵……”杨峥思索了一阵,“把关中的土地分赏给府兵如何?”

  杨峥能拿出来的也只有土地,再说把土地赏赐给士卒,总比被新兴权贵圈占的好。

  关中土地尤其肥沃。

  只要把各大水渠修整一番,就会重现天府之国的盛况。

  “君侯是想把府兵换防到关中?”庞青瞬间就明白杨峥的意思。

  “不错,每人两百亩永业田,服役时不用缴税,府兵退役之后,则开始上缴田税。”杨峥思索后道。

  历史上,盛唐的府兵制有个重大弊病,每个府兵一百亩赏田,八十亩口分田和二十亩永业田,理论上,永业田世代继承,八十亩口分田则会在府兵阵亡或者老死的时候收回。

  问题也就来了。

  分田的时候一块分,收回口分田的时候却不是一块儿收。

  府兵老死阵亡的时间不一样。

  这就需要朝廷对地方有很强的掌控力,在古代根本无法完成,里面有太多可以操作的空间,致使朝廷账面的田越来越少,随着帝国疆域的稳定,没有新土地,新招收的府兵无田可分。

  既不给马儿吃草,还要马儿跑,府兵分不到田,还要自备粮草、军械、战马参加战争……

  府兵制也就玩崩了。

  后来唐玄宗废除府兵制,改为藩镇,既满足了大唐扩张的需要,又解决了朝廷的沉疴,所以玄宗一朝逐渐迎来开元盛世。

  现在,杨峥直接把田赏给府兵。

  服役到四十五岁,这块田就是府兵的。

  府兵也因此变为民,还直接创造了一批中产阶级。

  这个阶级崛起之后,必然会对士族豪强产生巨大冲击力。

  也免去了一百多年后,凉州也陷入大唐的困境当中。

  府兵制也会慢慢退出历史舞台,成为一个过渡产物。

  与庞青商议一阵后,杨峥令人把想法抄成四份,一份给鲁芝,一份给杜预,一份给索靖,一份给朔方郡的杨嚣、杨济。

  接下来的十几天,杨峥领着大军逐一收复汉中各地。

  汉城、南郑、褒中、乐城、赤坂。

  不过汉中疆域也就到此为止了,再往东就是魏兴郡的治所西城。

  秦惠文王至东汉立国,几百年来,西城才是汉中的治所。

  建安二十年,魏武攻汉中,张鲁投降,分汉中东部为西城郡。

  魏文帝黄初二年,改为魏兴郡。

  蜀国拿到手的汉中并不完整。

  所以蜀国设立黄金围,一是为了抵挡子午谷的敌军,二是为了防范上庸三郡。

  “末将拜见君侯!”白发老将柳隐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将军请起。”杨峥扶起。

  身躯魁梧,面相雄毅,诸将皆啧啧称奇,难怪能抵挡钟会大军的围攻。

  成都投降之后,钟会也曾招降柳隐,以高官厚禄引诱,但柳隐置之不理,忠于职守,直到刘禅的劝降书送到,才归降凉州。

  一个有原则有能力的人,正是凉州急需的人才。

  “汉中今后还有依仗将军!”杨峥笑道。

  柳隐一愣,“君侯……”

  “即日起,柳将军为汉中太守。”杨峥当场任命。

  其实除了柳隐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柳隐在汉中几十年,熟悉汉中防务,又是益州本土人,正是杨峥拉拢的对象。

  此举也能给蜀中士人起到示范作用。

  只要有能力,凉州必委以重任。

  “谢君侯!”柳隐自始至终都沉着而从容。

  原本凉州不设太守,只有郡丞和都尉。

  但这种搞法只适合河西这些士族豪强盘踞的地方,在前线,必须有人总领军政大权。

  三国时代的都督制,也是时代的产物。

  杨峥不可能逆时代潮流而行,更何况这时代文武不分家。

  汉魏以来,士人全都是文武双全,皇甫嵩、卢植、朱儁都是如此。

  魏武曹操文才武略冠绝一时。

  姜维喜好郑玄的经学,原本是天水郡的上计掾。

  士人不等于士族。

  杨峥有些杞人忧天了,有九野营与宣义司的补充,已经足够监管地方了。

  这几年分设郡丞、都尉,一直摩擦不断,互相推诿,各自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很多事情反而推行不下去。

  秦汉以来太守制沿用到隋唐,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种蕴藏了太多的政治智慧,杨峥也才刚刚品咂出其中的一丝真味。

  不能以后世人的目光来注视当前这个时代。

  汉中也是一块沃土,只不过一直被蜀国当成军事前沿,所以发展缓慢。

  当年张鲁治汉中时,汉川之民,户出十万,财富土沃,四面险固,压着蜀中刘璋父子打,以至于刘璋后来不得不引狼入室,借刘备攻打张鲁。

  现在关中、蜀中、汉中、陇西连成一片,只要没有战火,此地会逐渐恢复昔日的盛况。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太原

  马隆做了一个噩梦。

  又回到当年许昌屯田。

  身边全是瘦成皮包骨的“青牛”,以及眭十三的临死时拼命把土往嘴里塞的场景。

  回忆与梦境重叠,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他一生最黑暗最凄惨的经历。

  醒来之后,天已蒙蒙亮,春风带着泥土独特的清新之气。

  他忍不住眺望西面。

  冯飒大战,深深震撼天下人心。

  司马家自司马懿崛起以来,南征北战,除了在诸葛武侯手上一败,所有的对手,全都被毁灭。

  严格来说,司马师和司马昭都是承司马懿的余惠。

  其后,毌丘俭、诸葛诞相继覆灭,东吴大败,蜀国大败,司马家如日中天。

  眼看就要跨出最后一步,没想到却在冯翊惨败。

  十六万中军败于五万凉军手中……

  天下格局因此改变,司马家如日中天的势头也被强行按了下去。

  东西相争几乎成了定局。

  有昨夜的噩梦在,马隆对司马氏天生就有一层隔阂。

  恩主毌丘俭的惨败,更让他无法融入司马氏。

  在并州也是如此,马隆一直被石鉴排挤。

  立下的功劳也多被他顶替。

  司马家上升的势头被打断,接下来就是下坠了。

  百姓已经水深火热,可以预见以后中原是何等的惨状。

  “将军,北面有密使至,已入城内!”亲兵来报。

  马隆一愣,以往北面的密使要见他,都会在城外等候,而这次部下居然直接将他放进来,由此可见他们的心思。

  这并不奇怪。

  冯飒之战,司马昭大败,没人愿意再跟凉军兵戎相见。

  而且凉军这两年不断渗透,说书人都出现在狼调城中,士卒终非草木,一样有爱恨情仇,对司马氏越发不齿,对杨峥却无限敬仰起来。

  底层出身的士卒自然更倾向底层出身的杨峥。

  其实寒门出身的马隆也偏向杨峥一些,只是司马昭俘而不杀,让他不忍背叛,心中始终有道坎儿过不去。

  “带他见我!”马隆也无法扭转这股汹涌在人心之中的暗流。

  或许这正是天下大势。

  过不多时,一袭黑衣的密使被带来。

  “不知马将军考虑的如何了?”孙阳掀开斗篷,露出一双精光熠熠的眼。

  此人正是典型的凉人,精干、积极进取、锐利如刀,仿佛荒野中的野狼,盯上目标之后,从不放弃。

  大半年没见,孙阳的气势反而更内敛了。

  而这种内敛是出于绝对的自信!

  “你们布置两年,似乎也不差某一人!”马隆没有直接回答。

  “君侯求贤若渴,曾有旨意传达,宁不取太原,也不可失马孝兴!”孙阳沉声道。

  马隆震惊的望着孙阳。

  孙阳面色不变,满眼真诚,“以将军之才干,他日必成国之重器,可惜司马氏绝不会大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君侯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正是用人之际,天下英贤,不问出身,唯才是举,将军还有何疑虑?”

  一个密使的语气也是如此的霸气。

  令人心惊,也令人心折!

  凉州不再是以前的凉州了。

  尽管此时蜀国投降的消息还未传来,但马隆相信,蜀国最终也必为凉州所得。

  “既然如此,隆愿归顺凉州,只是有一请求,不知杨君侯能否答应。”马隆也不再推辞了。

  事实上,他也知道,雁门郡的凉军铁骑真的大举南下,他手上的兵力根本抵挡不住。

  而他的部下也不愿抵挡。

  “将军但说无妨!”

  “寿春大战,我与文将军兄弟二人走投无路,是相国不计前嫌,收降我等,他虽不重用于我,但我亦不能对他刀兵相向,我若归降凉州,不与中原之兵厮杀!”马隆盯着孙阳道。

  孙阳苦笑道:“司马昭之所以收容你们,是为了瓦解寿春军心。”

  马隆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苛刻,但他实在不愿再与故国争杀了,毕竟他也是中原人,“虽是如此,毕竟有活命之恩,我不能报答,反而恩将仇报,大丈夫不为也!”

  “将军果然忠义,我代君侯答应将军!”孙阳道。

  同意的太轻巧,反而让马隆有些疑虑,“此等大事,你能做主?”

  孙阳笑道:“君侯早已并州之事托付于卫先生与我,只要是为了凉州,有何不可?”

  不与中原厮杀,还有东吴,还有漠北、西域……

  这其中的门道,孙阳自然知晓。

  此时的马隆还不知道宣义司在凉州的地位,更不知道孙阳这个宣义司副丞实际上就是杨峥的弟子。

  杨峥的意志,就是宣义司的意志。

  杨峥性格,正是宣义司的性格。

  “不愧是杨君侯,马隆今日归降凉州!”马隆冲南面洛阳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又向孙阳单膝跪下。

  周围亲兵明显神色轻松起来。

  狼调归附,通往太原的大门也就打开了。

  雁门五千精骑与八千府兵南下,沿途城池望风而降。

  四五日间,便兵临太原城下。

  并州刺史石鉴自以为太原城高池深,有五万守军,还有唐咨、全怿、文虎等将,万无一失。

  为了鼓舞士气,亲自登上城头。

  凉军兵力虽少,但气势如虹,直抵护城河边,排成一线。

  一股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石鉴不由自主心中一颤。

  入仕以来,在洛阳抱住司马氏的大腿,混的风生水起,却并不曾领兵作战过。

  “文虎率两千步卒迎战,务必重挫贼军之气焰!”石鉴也读过几本兵书,知道守城不能死守。

  派文虎出战,胜则敌军退散,败则斩首示众,杀一儆百。

  以前马隆就跟文虎关系不错,所以他活着,对这太原城是重大隐患。

  这些武夫一向反复无常,不可深信。

  两千步卒主动出击一万多步骑……

  毫无疑问,石鉴就是让文虎去送死。

  “末将领命!”文虎拱手一礼,眼角寒光闪闪。

  石鉴装出一副和蔼模样,“文将军父子当年勇冠天下,今日也不能令吾失望,敌军阵脚挫动,城中大军必然出击,将军不必忧虑。”

  其实他一直都防范着这些降将。

  包括唐咨、全怿在内,所有兵权都被剥夺,平日身边只准带两个侍从,不得与旧部接触,随时听调。

  这一次马隆投敌,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太原城门缓缓打开。

  文虎骑兵刚走到瓮城中,便振臂而呼,“杀!”

  两千士卒忽然转身,杀入城楼。

  瓮城顿时混乱起来。

  两千士卒中有八百多人是文家旧部,异常凶猛,一部守住瓮城,一部随文虎向城中杀去。

  城中忽然火起,到处黑烟弥漫,百姓也四处奔逃。

  与此同时,城外的凉军也动了。

  长梯直接扑在护城河上,步卒一列列杀气腾腾的渡河。

  有些骑兵直接从狭窄处一跃而过。

  石鉴吃了一惊,正手足无措时,唐咨拱手下拜,“事急矣,属下愿领兵诛灭文虎狗贼!”

  石鉴冷冷打量唐咨几眼,却对一旁袖手旁观的全怿道:“全怿听令,速速领兵,诛灭文虎!”

  全怿躲了半天,没想到还是找上自己,看了看石鉴,又看了看唐咨,“属下领命。”

  人刚下去,就听到城下人喊马嘶,全怿带着一军没有支援北城,反而向南城逃散,眨眼之间,便逃出城外……

  石鉴整个人都呆住了。

  但他呆住,城外的凉军却没有。

  几名骁骑已经冲入瓮城之中。

  石鉴回望身边的部将,一个个全都眼神躲闪起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石鉴是名士,喜吹捧,他手下也是这么上来的。

  如今却无一能用之人。

  平日吹嘘多么武勇过人,今日见了凉军气势,一个个全都噤若寒蝉。

  “区区万余凉贼,何敢如此嚣张?吾必手刃之!”石鉴拔出腰间华丽的长剑,刚从城墙上探出头,一支弩箭就插着他的头皮飞过……

  石鉴“哎哟”一声,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缩在雉碟之后,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全无。

  “使君!”他身边的部曲没忘记去搀扶他。

  “石鉴狗贼!”城内,文虎狂吼着杀来。

  平日温顺如猫的文虎,此时真成了一头猛虎。

  城外有凉贼,城内有文虎。

  石鉴焦头烂额,眼神再一次转到唐咨身上。

  而唐咨也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轻蔑。

  不过石鉴这个时候没有功夫去管唐咨是不是在轻蔑他,“唐将军,北城就交给你了,吾去受东城!”

  丢下一句话,就带着部众向东面城墙逃窜。

  唐咨摇摇头。

  “将军可领吾等血战!”城墙上一个都尉拱手道。

  “血战?”唐咨一步一步走近,这些人都不是他的部下,“你有多少血?”

  目光中带着森然的杀气。

  都尉一呆,唐咨手中寒光暴起,鲜血飞溅了他一脸。

  “城上诸军听着,石鉴弃城而逃,所有人不得妄动,不从者斩!”

  长刀在手,须发皆张,唐咨造了一辈子的反,早就成了专业人士,熟练无比。

  没说自己投敌,只说石鉴弃城,守军士气立时崩溃。

  几个疑惑的都尉见到唐咨手中血淋淋的环首刀后,也变得不再疑惑了……

  第五百四十章 威胁

  历史上,有很多王朝都是自太原崛起的。

  控带山河,雄踞天下之肩背!

  太原失守,河北首当其冲。

  一封封急报从北面、西面、南面传回洛阳。

  病榻之上,司马昭的脸色也越来越惨白。

  逃回洛阳后,司马昭足足卧床一个月,身体才恢复暖意,刚有了起色,各种坏消息纷至沓来。

  北面自然是太原失守。

  西面,杨峥拿下关中、汉中、蜀国,气吞万里如虎。

  但最危险,最迫切的却是南面。

  钟会十四万大军顺汉水而下,在上庸三郡短暂停留之后,直扑荆北。

  一个荆北也就罢了,司马昭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钟会的意图不在于此,而是直奔宛城。

  宛城是一个非常要命的地方,为南阳盆地的腹心,向南是襄阳,向东是许昌,向北就是洛阳。

  钟会能做的事太多了。

  “关中早已残破,蜀中亦为疲敝,虽为杨贼所得,终不改东强西弱之局,昔者太祖有赤壁之祸,而魏祚依旧,相国口衔天命,当振奋祖德,募四海之豪杰,聚天下之英贤,不数年,凉贼之势必挫,天下士族皆视西贼如虎狼,恨杨贼入骨,必能与相国勠力同心……”

  司马昭读着钟会的信,目光复杂起来。

  到现在为止,他依旧不能判断钟会的意图。

  就算钟会有异心,凭他手上握着的十四万大军,司马昭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贾充看完信之后冷笑一声,“钟会所虑者,士族也!”

  司马氏与士族捆绑的太紧密了,几乎天下几大士族都是司马氏的姻亲。

  司马昭的中军虽然败了,但河北、荆州、兖州、青州等镇,全都是司马氏的故旧,仍有兵甲二十余万。

  钟会若敢行不臣之举,这些军镇也一定饶不了他。

  总而言之,钟会没有第一时间扑向洛阳,让局势有了缓和之机。

  “士季有全军之功,又招降蒋斌、王含、蒋舒等蜀国军将,有功于社稷,今封为司徒,阳翟县侯。”司马昭率先妥协。

  中原已经经不起再一次大战或者分裂了。

  而阳翟侯对钟会也是一个隐晦的警告。

  当年袁术的封号正是阳翟侯。

  “钟会所凭不过手上十二万中军,今王濬、王浑皆在军中,何不釜底抽薪,令二将各引中军返回洛阳?”贾充对付自己人非常娴熟。

  当日蒲坂逃生之后,他与司马昭的关系越发紧密。

  司马昭摇摇头,“士季焉不知我等釜底抽薪?司徒与阳翟侯,其必知我意。”

  他对钟会仍然心存幻想,毕竟曾经一个圈子长大的。

  这么多年,没有钟会在背后出谋划策,司马昭也不会走到今天。

  当年司马师薨于许昌,皇帝令司马昭就地治丧,而令傅嘏率六军返回洛阳。

  钟会力劝司马昭亲自领军回洛,帮司马昭渡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危机。

  眼下局面虽然对司马昭非常不利,但钟会还是没有机会。

  因为士族始终站在司马昭这一边。

  洛阳城中尚有陈泰、陈骞二将以及三四万的残军,把钟会堵在伊阙关外还是能办到的。

  司马昭能坐在相国位置上,当然不是一无是处。

  “相国英明。”贾充拱手一礼,真把钟会逼反了,对大家都不好。

  司马昭动不了钟会,钟会同样动不了司马昭。

  回洛一个多月以来,石苞、州泰、钟毓、何曾都上书询问司马昭安危。

  镇守许昌的司马骏也来信安慰。

  司马骏为司马懿第七子,自幼聪慧,累任步兵、屯骑校尉,散骑常侍,后转任安东将军,镇守许昌,是司马家为数不多的后起之秀。

  有这些人支持,司马昭的位置依旧稳固。

  “士季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杨贼拿下太原,洛阳日夜难安!”司马昭叹了一口气。

  凉贼若是没有太原,则关中迟早保不住。

  有潼关、武关在,几年之后中原大军回过气来,能继续跟凉贼角力。

  但凉贼占据太原,形势就又不一样了。

  太原仿佛一把长剑,悬在中原头顶上。

  并州跟关中一样,在汉末也是乱作一团。

  中平四年,南匈奴休屠各部反叛,杀并州刺史张懿,中平五年,黄巾余部郭太、韩暹、杨奉等人在河东重新起义,号白波军,有众十余万,攻太原、击败董卓大将牛辅。又联合内迁于汾河流域的南匈奴於夫罗,连破太原、河内等郡,威胁洛阳。

  其后,曹袁大战,并州在高干治下,亦卷入大战之中,钟会之父钟繇说服马腾,马超、庞德参战,发起河东大战,前后持续六年……

  并州人口早为之一空。

  所以曹操才会迁南匈奴填补并州之空虚。

  而曹魏经营的重点一向是河东郡。

  直到凉军千里突袭雁门,太原的重要才逐渐显现出来。

  以前就有人提议陈泰督镇并州,但司马昭出于忌惮,没让陈泰赴任,而且石鉴送来的都是捷报,所以太原就被忽视了。

  现在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冯飒之战前,司马昭如日中天,很多隐患都被隐藏了,现在兵败,很多隐患也就逐渐暴露出来。

  如果冯飒大战是司马昭赢了,唐咨等人未必敢反。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上党、河东、潼关在手,凉贼一时片刻也难以威胁洛阳,是以,并州、河北必须得力大将镇守,石鉴、何曾皆不擅兵略,非凉贼之敌,相国当早作打算!”贾充忠心耿耿道。

  “非玄伯无以镇并州,非休渊无以守河北!”这个时候,司马昭也顾不得猜忌不猜忌了,保命要紧。

  这一次没有陈泰舍命相救,司马昭回不了洛阳。

  冯飒之战让中原士族与司马昭更加紧密。

  几天之后,陈骞被任命为河北都督,持节,征北将军,陈泰为并州都督,假节钺,征西大将军。

  何曾调回洛阳,加为侍中,册封朗陵县侯。

  陈骞又举荐兖州别驾唐彬,世子司马炎举荐原镇北将军刘靖之子刘弘。

  司马昭调二人入河东,辅助陈泰。

  逃回洛阳的并州刺史石鉴,原本司马昭要杀之以镇国法,但考虑到石鉴是名士,又有山涛、阮籍等人求情。

  司马昭废其为庶民,永不录用。

  第五百四十一章 密信

  “恭喜都督!”一众将佐拜在钟会面前。

  不过有人是真的恭喜,有人则心不在焉。

  准确来说,蒋斌、蒋舒、王含投降的不是司马氏,而是钟会。

  王浑出身太原王氏,作为王昶之子,自然不可能依附钟会。

  王濬则心思活络,与钟会若紧若离。

  “何喜之有?相国这是置我于火上烤。”钟会现年三十六,这么年轻就成了三公之一的司徒,有些不太妙。

  魏以太师、太傅、太保谓之三师,上公也。

  大司马、大将军谓之二大。

  太尉、司徒、司空谓之三公。

  司马孚六十多岁才成太尉,高柔七十二岁出任司空。

  “易经有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钟会像是在说自己,又像是在说洛阳中的某位,合上诏令,扔在案几上,与其他的书信混在一起。

  这些信,既有来自他的兄长钟毓,也有来自他的外甥荀勖,当然也少不了陈泰。

  颍川士卒旗帜鲜明的站在司马昭一边,隐晦的劝钟会好自为之。

  所以钟会才不得不留在宛城。

  而情况比他预料的更糟,十多万中军,都急不可耐的想回洛阳,与家人团聚。

  钟会觉得,就算自己强令向北,到了洛阳城下,司马昭一纸诏令,这些士卒也会一哄而散。

  “都督既然没有异心,当早日回洛阳,以解除相国疑虑。”王濬好心提醒道。

  留在宛城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司马昭外宽内忌,封钟会为阳翟侯,已经显示出他的猜忌之心。

  袁术可不是什么好人。

  司马昭以钟会比袁术,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杀你之前,先封你作三公,是司马家的常规操作。

  “都督留在宛城,迁延日久,士卒厌战,相国他日必有计较!”蒋斌也在提醒钟会。

  要么北上,杀入洛阳,中军靠不住,还有两万左右的蜀军。

  留在这里,等司马昭恢复过来,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钟会!

  蒋斌、王含、蒋舒实际上已经跟钟会捆绑在一起。

  “都督,洛阳……密信……”亲兵低声道。

  堂中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这个时候来的密信,会是谁的?又带来什么消息?

  钟会嘴角卷起一丝诡谲的笑意,接过缣帛,看也不看就沉声喝令:“传令,大军明日起行,北上洛阳!”

  仿佛他一直在等这道密信。

  钟会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众将皆是一震,十四万大军北上洛阳……

  东吴,建业。

  冯翊大战、成都投降。

  昨日还是一方诸侯,眨眼之间已经成为西面霸主。

  仿佛电闪雷鸣一般,深深冲击着东吴朝堂。

  诸葛恪兵败后,被孙峻斩杀,孙峻掌权之后,与全公主孙鲁班私通,大杀四方,废太子孙和、孙权之女孙鲁育、宣太子孙登之子孙英先后被杀。

  将军孙仪、张怡、林恂密谋诛孙峻,事情败露,反牵连数十大臣被杀。

  不过孙峻没活几年,一日见吕据军容甚整,心生厌恶,当夜梦诸葛恪冤魂提剑追杀自己,惊惧而死。

  吴国大权落入堂弟孙綝手中,二人同出孙静一脉。

  堂兄弟二人性情相差无几。

  孙綝掌权后,也是大杀四方,骠骑将军吕据、卫将军滕胤被夷灭三族。

  孙策之子孙封亦被诛杀,另一子孙壹投奔魏国。

  大将朱异被斩于镬里……

  东吴皇帝也被换了一波,立孙休为帝。

  后来张布、丁奉看孙綝老这么杀下去也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头上,而孙綝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好与皇帝孙休密谋,送孙綝上路。

  孙綝死后,东吴朝廷刚刚稳定两年,又开始作妖。

  左将军张布与太常卫将军濮阳兴勾搭在一起。

  张布掌管宫内官署,濮阳兴执掌军国大事,互为表里,排除异己。

  濮阳兴好动,力主建丹杨湖田,动员数万百姓士卒,耗费无数物力,却一事无成,士卒百姓争相逃散,乃至自尽,人心大怨。

  而孙休专心于古典书籍,研读各家经典,尤其喜欢射雉,春夏之间常晨出夜还,也只有射野鸡的时候,孙休才放下书籍……

  杨峥拿下蜀国关中的消息传来。

  濮阳兴犹为激动,“今司马氏十六万中军沦丧,北国空虚,蜀中亦空虚!”

  东吴的每一任丞相都有开疆拓土的雄心,诸葛恪如此,孙綝如此,濮阳兴也是如此。

  东吴被魏国按在长江以南,并不代表东吴就没有进取之心。

  当年的江东六郡,现在不断向南向西扩张,拥有半个荆州,整个交州,还渡海拿下宝岛,一度泛舟至后世的吕宋。

  孙休在位期间,颁布良制,嘉惠百姓,一定程度上让东吴恢复了些元气。

  “大将军意下如何?”孙休好文,设太学博士制度,诏立五经博士,对武事没有多少兴趣。

  其实东吴真正的实权人物是大将军丁奉。

  斩杀孙綝之后,被升为大将军,军政大权都在他手中。

  不过丁奉为人低调,从不显摆,所以存在感不强。

  丁奉客套两声,濮阳兴却异常积极道:“杨峥新定蜀中,军不过两三万,巴山以东为无主之地,国家利之所在也!”

  淮南一直是吴国的噩梦。

  而且淮南除了寿春,其他地方基本成了无人区,占领这些地方还要经营。

  这时代不缺土地,缺的是人口,一旦吴国人口北上,控制淮水的魏国随时南下掳掠。

  魏国一向在淮北屯有重兵,此次司马昭兵败,折损的是洛阳中军,淮北与荆北大军皆无损伤。

  “杨峥世之虎狼,我军谋他,岂非反目成仇?”张布担忧道。

  “正因其为虎狼,当立之以威,否则,我不图他,他必有图我之心!”濮阳兴说的头头是道。

  殿中诸人皆点头称是。

  “如何出兵?”张布一唱一和,让丁奉半天都插不上嘴。

  “可令建平太守盛曼佯为救援蜀国,先占永安,然后集合荆州、建业大军,一拥而入,夺取东川,然后再与凉州结盟,共抗司马氏!”濮阳兴早有定计。

  丁奉干咳了两声。

  “大将军莫非身体欠佳?”孙休关怀道。

  没有丁奉手刃孙綝,孙休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丁奉刚动了动嘴,濮阳兴道:“大将军若是身体欠佳,不妨回府休息两日。”

  丁会望了望皇帝,望了望濮阳兴和张布,想说点什么,却已经说不出口,“臣今日偶感风寒,陛下恕罪。”

  “无妨、无妨,快传太医!”

  第五百四十二章 波折

  自从杜预入成都之后,对蜀主恭敬有加,安乐公刘禅一切召集,歌舞酒宴全无禁止,宗室大臣,尽皆礼遇,又极力约束部众,每有持强凌弱,欺辱百姓者,皆当街鞭笞。

  收敛成都城外阵亡蜀军,拨成都府库,抚恤其家眷,赏赐有功凉军将士。

  除此以外,还厚葬姜维、诸葛瞻、诸葛尚、黄崇、张球、张遵等将领,亲自祭拜洒扫。

  百姓称颂,蜀国上下刮目相看。

  除了改旗易帜,蜀国没有任何变化。

  逃散的百姓回到家乡,安心耕种。

  益州士族欢欣鼓舞,荆州士人也多入杜预幕府。

  南中霍弋、永安罗宪皆上表归降。

  杜预一一好言安抚。

  事实上,此刻的罗宪也受到了吴国的招揽。

  只要归附吴国,便可为安西将军,列侯。

  与此同时,建平太守盛曼声言驰援蜀国,救援百姓,领六千大军直奔永安而来。

  永安诸城大为惊恐。

  士民逃散,连长史这个级别的官员都弃城而逃,山贼恶民趁机作乱,响应东吴。

  罗宪早识破东吴用心,回书曰:“本朝倾覆,吴为脣齿,不恤我难,而邀其利,吾宁当为降虏乎!”

  遂斩弃城官吏,人心因之而安定。

  盛曼被阻于永安。

  其后,罗宪修兵制甲,训练士卒,得两千精锐,剿灭贼众。

  永安乃安。

  然而不到十天,吴国抚军将军步协领两万大军来战。

  罗宪扼守险要。

  成都杜预派人询问是否需要援手,罗宪回应只需供应弩箭、盔甲、兵器,吴贼不得入蜀中半步。

  杜预甚为嘉许,送牛酒壮之,各种军需一应俱全。

  步协猛攻十余日,损兵折将,吴军气馁。

  罗宪引军民杀出,步协措手不及,大败而归。

  消息传回建业,吴主孙休大怒,令镇军将军、西陵督陆抗率三万大军攻打永安。

  西陵,即为后世之宜昌。

  陆逊于猇亭大败刘备后,吴国便将此地打造成重镇,策应江陵,同时防守蜀国。

  吴国动真格的了,杜预亦不敢慢待,派令狐盛领八千蜀军驰援。

  还在汉中停留的杨峥,收到吴国进犯的消息,不禁佩服起吴国的脑回路起来。

  这个时候不去占司马家的便宜,反而跟自己死磕……

  说实话,杨峥连吴国国主现在是谁都不清楚。

  别看这两年吴国对外安安分分的,人家在家里早就杀翻了天。

  宗室、大臣,全被清洗了一遍。

  而吴国的混乱,其实是孙权埋下的恶果。

  二宫之争,基本让吴国裂成两半。

  本来诸葛恪能结束这一切的,这也是当初孙权托孤于他的本意。

  但诸葛恪终究没有镇住场面。

  孙峻、孙綝二兄弟祸乱吴国,其实也是二宫之争的延续。

  “蜀地急需休养,人心未定,属下愿出使东吴,与其结盟,共抗司马氏。”庞青道。

  “结盟是要结盟,却不是现在,东吴此时攻我,是在给我一个下马威,你现在去了,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还是再等些时日。”杨峥记得这段历史,罗宪以两千弱旅,先后抵挡住了盛曼、步协、陆抗等人的攻击。

  再说成都有杜预和令狐盛在,蜀国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永安本身就是一座要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是堆叠兵力就能拿下的。

  “再等些时日,吴国定会先与我们结盟。”在杨峥眼中,吴国出兵,只能算是关中、蜀中一系列大战之后的波折。

  毕竟吴国什么都不做,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倘若吴国与司马氏结盟?”庞青道。

  杨峥一愣,不排除这种可能。

  当年蜀国如日中天时,孙权就与曹操结盟,背刺关羽,把蜀国拉下马。

  这就像篓子里的螃蟹,我上不去,你也别想上去。

  杨峥笑道:“什么时候虎狼要跟猪羊结盟的?东吴今日图我,他日我亦有图东吴之心!”

  走到今天也看开了,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没有朋友。

  当凉州与东吴利益一致时,吴国自然就是盟友。

  利益出现分歧时,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掏刀子。

  吴与蜀搞了这么多年的盟友,也没搞出什么名堂。

  所以什么事还要靠自己。

  今天吴国若能与魏国结盟,明天杨峥就能跟司马昭喝酒聊天,都打了几十年,结盟这一套早就玩不转了。

  庞青一脸崇拜之意,“君侯之气度,天下无人可及。”

  杨峥笑了两声。

  庞青忽然话锋一转,“今天下十分,君侯得其三,横跨雍凉并益,兼领西域草原之众,若还是曹魏柱国大将军,多有不妥。”

  “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其他人也这么想。”杨峥面无表情道。

  庞青立即双膝跪地,“此是属下一人所思所想。”

  “行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不用猜就知道他们不敢找我,所以找你来探探口风。”

  “君侯英明。”庞青一脸冷汗。

  杨峥最不喜部下聚众,裹挟众议。

  有什么事完全可以摊在明面上说,没必要遮遮掩掩。

  “你觉得如何?”杨峥反问道。

  庞青脸上又渗出几滴冷汗,“全凭君侯心意。”

  “我的心意是我的心意,当然需要听听你的想法。”凉州发展到现在这个体量,不向前迈出一步,对那些舍命搏杀的将士的确不妥。

  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当然不是为了匡扶曹魏……

  再说自己这个柱国大将军,都不好册封蜀国君臣。

  总不能刘禅为安乐公,自己还是亭侯?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没错,但天下就剩这么三家,低调给谁看?

  “称帝略有不妥,称王正可。”庞青拱手道。

  以前摸着司马家过河,现在都跑司马家前面去了。

  司马昭没有称王,自己却先走了一步。

  什么事都需要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

  征战至此,中原士族不可能投附自己。

  司马家给的东西太多了,中原士族不会接受一个融合夷狄的二元势力,更不会接受寒门庶族、青营大规模侵占他们的利益。

  也就是说以后都是硬仗。

  只能靠刀子解决。

  “称王太快,先称公,看看内外反应。”杨峥觉得还是应该稳妥起见。

  毕竟立了这么多年匡扶大魏的牌坊,需要一个转变的过程,而且内部有一些人真的忠心曹魏。

  “属下遵令!”庞青大喜道。

  第五百四十三章 隐户

  除了永安,各地战事基本平息。

  春耕也如火如荼的开战。

  不过汉中没有人口,姜维坚壁清野,良田也被毁弃了,杨峥无田可屯。

  鲁芝、杜预、索靖、杨嚣、杨济等人的信陆续送来。

  对府兵移屯长安之事大加赞赏,称是利国利民利军之事。

  索靖与杨济隐隐提及,应该迁治所于长安。

  姑臧好是好,但太过偏远。

  不利与蜀中联系,也没有大国气象。

  就像凉州的“凉”一样,跟秦晋吴楚齐这些名号比起来,气势天然的弱了几分。

  毫无疑问,长安是最佳的定都之地。

  这时代土地还相当肥沃,人口压力也不大。

  不过眼前关中一片废墟,需要几年的恢复时间,现在讨论迁治所之事有些过早。

  历来迁都都不是小事,劳民伤财不说,对地缘格局的影响也是深远的。

  眼下潼关、武关还在司马氏手中,现在迁过去,军事隐患较大。

  杨峥遂将分田的消息传达军中,府兵人人大喜。

  这时代人对土地的渴求无比强烈。

  两百亩永业田,子孙世袭,形同这些府兵一个个都成了中小地主,自然人人欢喜。

  古往今来,华夏文明的基本逻辑就是土地和人的关系,所有财富都是依附在土地之上。

  关中土地之肥沃更不需多言。

  秦、汉以来修建了多条水渠,让渭南渭北遍地都是良田。

  仅汉武帝在位期间,就修建了漕渠、白渠、龙首渠、六辅渠等多项水利工程。

  三万府兵洒在关中平原上,每人两百亩,简直是毛毛雨。

  历史上,大隋在关中开垦的田地就有两千五百万亩。

  还不算陇西与河西。

  也就是说,现在地盘大了,人口不足的问题更为突出。

  杨峥目光望向南面,蜀国的粮食很难运出来,但蜀国的人完全可以走出来。

  未来肯定是要将蜀中填补汉中与关中。

  “杜都督整理蜀国户籍,在籍编户九十三万。”庞青掏出小本道。

  杨峥留在汉中,也是为了跟蜀中更好交接。

  原本想去成都看看,但现在身份变了,一举一动都要合规制。

  就这么去蜀中,反而像是去参拜刘禅。

  只有姑臧的迎接事宜准备好之后,杨峥才能与刘禅会面。

  “这么少?”杨峥忍不住皱眉了,这还没有凉州在籍人口多……

  庞青道:“此为在籍人口,另外,杜都督已查明,荫附士家豪族的户口有四十余万户,以每户四人保守计,共一百八十余万口!此外还有兵户和吏户,蜀军十万二千,合四十三万九千口,吏四万,合十六万口,计有两百四十万口不在编户上!”

  除了这些,还有山中偏远地区不好统计的隐户。

  魏晋时期,秦岭中的一个略阳,就养了十几万的氐人,历史上的苻坚、李特都是从此地走出。

  蜀中到处都是山,有多少百姓不在统计之内?

  偌大的蜀中,遍地锦绣,气候宜人,只有九十多万人,实在说不过去了……

  凉州喝西北风也养了百多万人口。

  也难怪刘禅要投降。

  皇帝控制的人口居然只是士家豪族的一半,这还怎么玩下去?

  杨峥背着手踱了几步。

  释放人口是一定的。

  自己手上还憋着大招,但眼下蜀中刚刚平定,东吴这帮瘪犊子玩意儿还在做梦趁火打劫。

  若是操之过急,弄不好,蜀中震荡,内外勾结,陆抗就杀入巴东了。

  话说吴国的那一套,蜀中豪强们肯定喜欢。

  田是自己的,兵也是自己的……

  “眼下当镇之以静。”杨峥决定还是温水煮青蛙。

  而且凉州的触角还未渗透进来,对蜀地的掌控尚不完全。

  这个时候搞清丈土地,无疑是自己找不痛快了,一百八十万人乱起来,就不是杜预三万大军能镇压的了。

  即便镇压下去,也是元气大伤。

  杜预也是此意,不能操之过急,当徐徐图之。

  “投鼠忌器啊!”杨峥伸了个懒腰。

  “蜀中宣义司、九野营正在组建之中。”庞青道。

  九野营、九野营,杨峥越听越觉得的这个名字不顺耳,更没有压迫感和威慑力。

  细作的规模早就超过一营了。

  天下间越来越多的说书人全是九野营派出去的,中原的情报网已经相当完善。

  杨峥心中一动,“改九野营为镇抚司,细作以后更名为锦衣卫!”

  汉朝就有绣衣使者,手持节杖和虎符,四处巡视督察,发现不法问题可代天子行事,亦称“绣衣直指”、“绣衣执法”等。

  最早出现于元鼎二年,会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奸益不胜,绣衣使者开始出现。

  直接听命于皇帝,打击地方不法,压制豪强。

  杨峥根基单薄,没有宗族势力,所以必须有听命于自己的强有力部门。

  锦衣卫在后世被污名化,实际上,极大的维护了皇权。

  他们对付的就是明朝的文人士绅集团,当然会被文人污名化。

  现在设立镇抚司,以锦衣卫对付士族豪强,再合适不过了。

  锦衣卫这个名字,也是对他们的一种激励。

  卫者,近卫也,相当于杨峥的私人卫队。

  身为君主,战场已经不局限于外敌,还有内部。

  至于镇抚司丞,早有人选,没人比赵阿七合适了。

  十多年来,他一直留在江油,任劳任怨,忠心耿耿。

  另一方面,正因为他独立在凉州之外,没有跟凉州大大小小的势力有瓜葛,为人又比较低调,最合适不过。

  在汉中又呆了几天,鲁芝已在关中归化好屯田和府田。

  府兵欢天喜地的陆续北上。

  府田主要集中在临晋、华阴、蓝田三地。

  临晋和蓝田当年也是秦军驻扎之地。

  每地预计十个折冲府,共计四万五千府兵。

  还有汉中,未来也会有七个折冲府,一万府兵抵挡上庸三郡。

  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广魏、南安诸郡折冲府东移或者南下。

  每郡保留一个折冲府,以防止地方动荡。

  府兵一批批的北上之后,杨峥也准备动身返回姑臧。

  辛苦了大半年,收获巨大。

  刚一动身,中原的情报就来了,“钟会领十四万大军,从宛城北上,直扑洛阳!”庞青欣喜道。

  杨峥也是一震,钟会这厮胆子真的肥。

  司马家的底盘还在,他就敢跟司马昭翻脸。

  不管怎样,司马昭这次有难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内应

  司马昭也是吃了一惊。

  钟会北上,假借回返洛阳的名义,数日之间便抵达伊阙。

  幸亏司马昭在伊阙关屯有七千人马,才没让钟会涌入洛阳盆地。

  但如此一来,让十二万中军群情激奋。

  他们出征一年,流血流汗,朝廷竟然不让他们回乡……

  原本偏向司马氏的军心也渐渐转向钟会。

  不过钟会把分寸掌握的非常好,堵在伊阙关下,安抚士卒,才不至于自相残杀。

  十四万大军堵在伊阙关下,让洛阳承受巨大压力。

  司马昭自以为了解钟会,却还是低估了他。

  其实只要钟会不入洛,一切都在司马昭的掌握之中。

  只要司马昭缓过这口气。

  无论钟会留在宛城,或者直扑许昌,都不会改变最终被收拾的结局,十二中军不会听令于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都督。

  原本司马昭顾及以往的情分,让钟会有个善终。

  但现在钟会北上,直接将了司马昭一军。

  “钟会难道真要与吾为敌?”司马昭眼中杀机沉沉。

  钟会领兵西征时,朝中便有多人劝谏不可。

  连司马昭的夫人王元姬都极力劝阻:会见利忘义,好为事端,宠过必乱,不可大任。

  现在果然应验了。

  “此事似乎有些不合常理!”贾充捻须道,一双三角眼眯成了长缝。

  “有何不合常理?”

  “钟会若是入洛,当初就不会在宛城停留十余天,而是应该趁伊阙关没有防备的时候,一举拿下,直接陈兵洛阳城下!”贾充不擅于军略,却极擅长揣摩人心。

  钟会看不起他,但他却把钟会里里外外看透了。

  “不错!”司马昭眼神一亮。

  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贾充了,其他陈泰、荀勖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唯有贾充设身处地为他着想。

  “即便钟会有十四万大军,也不足以攻破洛阳,为何钟会还会北上?”贾充抽丝剥茧。

  “定是洛阳有内应!”司马昭冷冷道。

  “能为钟会内应的定不是普通人。”贾充三角眼中冒出毒蛇一样的寒芒。

  “不是普通人?”司马昭在脑海中一个个的排查。

  陈泰?

  以他的性格不会做这种事情,更不会与钟会同流合污。

  荀勖?

  两人虽是甥舅,但一向不合,早年魏武将倚天剑赐予女婿骠骑将军荀霬,后转到荀勖手中,荀勖放在母亲钟夫人手中,钟会模仿荀勖笔迹,向钟夫人讨要过来,从此据为己有,两人自此不合。

  唯一可能支持钟会的人自然是他兄长钟毓,但钟毓早年也提醒过司马昭:会挟术难保,不可专任。

  绕了一圈,司马昭也没想到是谁。

  在看到贾充眼中的寒芒时,忽然全身一震,“难道是……”

  贾充阴仄仄笑道:“除了那位还能是谁?”

  司马昭脸色唰的一下沉了下去,但很快轻蔑的笑了一声,“看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放弃。”

  “那位怎会放弃?”

  “险些忘了还有他,看来吾不得不再敲打他一番!”

  陵云台中,皇帝曹髦也在焦急等待着。

  司马昭与贾充嘴里的人正是大魏皇帝本人!

  这么多年曹髦从未放弃过。

  也不可能放弃!

  他还要重现他的少康之治。

  当年司马师身死,刚刚继位的曹髦就敢下令司马昭许昌治丧,傅嘏领十万中军返回洛阳。

  出手果断而及时,只要司马昭当时有所疑虑,成功的就是曹髦。

  那是曹髦最接近胜利的一次。

  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也是钟会力劝司马昭亲自领兵回洛。

  每每回忆往事,曹髦便心如刀割,空有一腔抱负,却受制于人,也只能在故纸堆中翻找少康旧事,才能稍稍慰藉。

  “曹家的江山不能毁在朕手中!”这是曹髦的底线。

  “陛下,钟会非是可以托付之人。”李昭劝道。

  曹髦道:“朕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钟会乃司马昭谋主,若能离间二人,则司马昭断一臂矣,若钟会成功,必有其他司马氏反扑,朕或许有一二机会。”

  “陛下英明,必能重振大魏社稷。”

  “重振?”曹髦苦笑一声,“内有恶犬,外有虎狼,重振天下何其之难?”

  即便钟会成功,焉知他不是下一个司马懿司马师?

  曹髦很清楚,曹魏走到今日,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了。

  即便司马昭惨败于冯飒,士族依然对他不离不弃,拒绝皇帝的招揽。

  曹髦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若以刀剑取天下也就罢了。

  司马懿两代托孤,洛水之誓,诓骗天下人。

  李昭、焦伯满眼泪流,他们原本就是东海王府的旧人,陪伴天子长大。

  天子为匡扶大魏所作的一切努力他们都看在眼里。

  拉拢士族,太学论道,争取了一切可以争取的东西,拉拢了所有可以拉拢的人。

  然而曹魏的江山依旧摇摇欲坠,不见丝毫起色。

  司马懿、司马师活着的时候,已经把曹魏的根基砍断了……

  按理说大魏迎来一位有为之君,然而苍天不佑,来的太不是时候。

  这时宫外小黄门禀报道:“陛下,荆州王刺史上书。”

  “呈上来。”曹髦有些惊讶。

  王经是他铺在外面的一颗棋子,既然在洛阳朝廷行不通,就只能在外面拉拢勤王力量。

  但这个时候突然上书,不是一个好兆头。

  曹髦看完之后,脸色迅速低沉下去,顾不得天子利益,怒道:“司马狗贼欺朕太甚!”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李昭焦伯赶紧劝谏。

  “朕怎么息怒,司马昭调彦纬回洛!”曹髦万念俱灰,感觉自己如同一只飞蛾,怎么都飞不出司马家的罗网。

  李昭、焦伯二人都是中人之姿,既不能出谋划策,也不能排忧解难。

  良久,曹髦从御塌上站起,来回踱步,“司马昭此时召回彦纬,意在敲打朕,定是他听到了些许风声!”

  司马昭有一群幕僚和耳目,而曹髦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奋战。

  “此次他大败,为了重立威信,必然会对付朕,也到了图穷匕见之时。”曹髦眼中闪烁着危险而兴奋的光彩。

  一个要再进一步的权臣,一个不甘屈服的皇帝。

  这一天迟早要来临。

  “李昭焦伯听令,你二人招募忠勇宿卫苍头官僮暗中训练!”曹髦重新镇定下来,不过眼中的恨意却更加浓烈。

  第五百四十五章 妥协

  “封钟会为扬州刺史,持节,都督淮南诸军事,赐节杖、鼓吹、羽葆!”钟会养子钟邕被派来宣读诏令。

  钟会不娶妻不生子,所以钟毓就把自己的儿子钟邕过继给钟会。

  司马昭派钟邕来宣旨,也是在安抚钟会。

  “臣谢陛下隆恩!”钟会拱手,却并不接旨。

  淮南三叛,吴国连续大战,淮水之南早就成了废墟。

  司马昭把钟会封过去,意思再明显不过。

  等上几年,司马昭缓过气来,集合青徐、淮北、荆州、洛阳之力,再来一次泰山压顶……

  钟会两次参与平叛,岂会不知司马昭用心?

  自钟会把这十四万大军带回中原起,与司马昭便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司马昭在冯飒惨败,十六万大军灰飞烟灭,关中、太原全部失手,而你钟会南下汉中,攻下阳安关,拿下汉、乐二城,还成功把大军带回关东,这已经是在打司马昭的脸。

  陈泰六十多岁了,土都埋了一半,司马昭自信能活过他。

  但钟会才三十六,有大功,还是颍川士族出身……

  这种局面与当初司马懿何其相像?

  司马懿带给天下的最大祸患便在于此。

  君臣之间永远都防着一手。

  所以同时代的诸葛武侯才会被衬托出来。

  “臣丢失汉中,有过无功,若受此大赏,有何面目对阵亡在西土的将士?万不敢受此封赏,此次领军回返,只为送将士回乡,别无他意,赤胆忠心,天日可表!”钟会指天而誓。

  不管别人相不相信,反正在场的中军士卒都热泪盈眶。

  “我等为国征战,今回返家乡,却被拒之门外,天下焉有此理?”

  “相国败了,又不是我们败了!”

  “住口!休得胡言!”钟会勃然作色,“再非议相国者,斩!”

  众人闭口。

  钟会的个人威望也在这一次次的运作中,不断被推高。

  钟邕拱了拱手,“儿这就回返洛阳。”

  钟会却拦住了他,“邕儿留下,他们回去即可。”

  “唯。”钟邕也正有此意。

  众人退散,父子二人才能单独相处。

  “父亲这是何意?若要问鼎洛阳,当速速攻破伊阙才是,若要保全身家,则驱兵许昌,取颍川士族之力。”钟邕二十出头,被钟会培养多年,才识极高。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得了许昌,颍川士族就会为我所用吗?不,他们会第一个起兵攻我!”

  颍川士族早已不是几十年前了。

  钟、荀、韩、陈,韩氏已经没落,陈泰跟钟会不是一条心,荀氏则完全站在司马氏一边。

  “既然如此,父亲何不立即攻打伊阙?若能匡扶大魏,亦青史留名。”

  “你以为这十二万中军真的跟某一条心?他们不过是想回乡而已,一旦兵临洛阳,子上一道诏令,诸军回乡,某必兵败,所以只有陈兵伊阙,才能令司马昭不知我虚实。”钟会看似成竹在胸,实则也是如履薄冰。

  有士族的支持,返回洛阳清剿司马氏已经不可能。

  十二万中军当中,就有不少士族将领,王濬、王浑都是,他们一定不会卖力攻打洛阳……

  既然不能清剿,就只能互相妥协。

  皇帝曹髦承诺,只要钟会攻打洛阳,他就会在内响应,成功之后,钟会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

  密令都送到他手上。

  但钟会却期待皇帝或者司马昭给的更多,如此才能获得最大利益。

  司马昭的扬州都督根本没有任何诚意。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父亲……”

  “时机未到。”钟会笑道。

  洛阳。

  司马昭听完副使的汇报后,终于摸清钟会想要什么,既然能谈,那么事情就不会坏到哪去,司马昭长长松了一口气,“钟会现在是在待价而沽,看来扬州都督满足不了他。”

  钟会奈何不了司马昭,司马昭也奈何不了钟会。

  问题在于,十四万大军在门口顶着,司马昭也觉得难受。

  不找个地方安置钟会,这十四万大军就会一直堵着。

  说不定就真出了什么大事。

  “青徐、兖豫、河北皆为国家腹心,既然不要扬州都督,那么就只能荆州。”贾充捻须道。

  曹魏手中虽然只有半个荆州,但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襄阳、樊城、新野。

  而且荆州还囊括南阳盆地。

  钟会占据此地,要兵有兵,要粮有粮,上庸三郡也相当于附赠了。

  此外,钟会还能与凉州、东吴勾结……

  哪天心情不好,向东垮一步,就是许昌,向北进一步就是洛阳……

  这种要命的地方,司马昭当然不敢给钟会,思索一阵后道:“封钟会为淮北都督!”

  淮南是无人区,淮北却不是。

  曹魏收复淮南之后,将人口全都转移到淮北,司马懿听从邓艾的建议,在淮北大兴屯田,凭借这些屯田,死死压制东吴。

  给钟会淮北,实际上也将淮南给他了。

  但眼下的局势,不得不如此。

  兵戎相见,对谁都没有好处。

  两人都需要时间恢复精力,投入下一场搏杀。

  而司马昭还有更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

  以前凭借讨灭诸葛诞的功绩,压制皇帝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则不然了。

  冯飒大战败的太惨,以前的功绩也一笔勾销了,士族之所以还支持他,只是为了不破坏现状,维持稳定。

  但皇帝一直蠢蠢欲动,各种小动作不断。

  在位数年,威信和名望都立了起来,此次大败,司马昭感觉已经有些压制不住了。

  既然压不住,不妨再换一个新的。

  这一次任命,钟会总算同意了。

  十二万中军,有三万愿意追随钟会。

  假惺惺的给司马昭上书多么的身不由己,等他钟会在淮北休养四五年,训练士卒,积蓄粮草,一定为司马昭剿灭东吴。

  司马昭头痛不已,淮南叛乱好平定,淮北就没那么容易了。

  钟会比毌丘俭、诸葛诞更难对付。

  “相国不必忧虑,钟会轻浮,即便有淮北,又能如何?一旦中原实力恢复,可先灭钟会!”所有人都败了,只有贾充赢了。

  一跃成为司马昭最信重之人。

  长女贾褒嫁给司马家第三代最有才能的司马攸,与司马家完成捆绑。

  平阳贾氏也一跃成为曹魏最鼎盛的士族之一。

  “诚如公闾所言。”司马昭一脸的疲惫。

  贾充拱手而退。

  第五百四十六章 羊祜

  “先生醒了。”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恭立在床榻边。

  羊祜揉了揉额头,刚一伸手,少年便赶紧扶住。

  送到姑臧的几个月来,皇甫谧尽心尽力治疗,才保住了羊祜的命。

  又被精力调养,现在终于能勉强下床。

  但羊祜却心烦意乱。

  他远离朝堂并非真的对仕途漠不关心,而是不想卷入司马家的权争之中。

  现在倒好,成了凉州的俘虏,也成了天下笑柄。

  少年又为他端来洗漱的青盐和清水,水温刚刚好,不烫也不冷。

  羊祜起初只当这少年是寻常童子,后见他彬彬有礼,相貌不凡,出口温文尔雅,觉得这少年不简单,但也没有出口询问。

  现在的他还没有这个兴致。

  杨峥既然没杀他,就是要让他为凉州效力。

  而羊家满门都在中原,若是传到洛阳,羊家声望必定一落千丈。

  杨峥在中原士族眼中,与虎狼无异,率兽食人,凶狡成性,贪婪无度。

  关东与关西的对立不是一两天。

  汉羌百年大战,凉州在中原士族眼中就是祸乱之源。

  汉末以来,又有董卓、郭汜李傕、马腾韩遂、马超等人倒行逆施,中原对关西的影响便一直不好。

  即便曹魏将雍凉纳入版图,也面临如东汉一样的境地,叛乱此起彼伏,令中原士族不胜其烦。

  洗漱之后,羊祜精神好了不少。

  少年又搀扶他外出走动。

  四月的天气,春光正明媚,天空湛蓝如洗,院中鸟语花香,羊祜心情愉悦不少,便多走了几步。

  忽听北角传来琴声,悠扬欢快。

  这时代的文人不知是研习孔孟之道,琴棋书画,医术、术数、武艺均有涉猎。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羊祜听着听着不觉入迷。

  悠扬的琴声从院外传来,欢快如灵鹿跃于草树之间,清明如泉水自高山簌簌而下。

  琴声与这阳春融为一体,暖人心弦。

  羊祜的心烦意乱顿时无影无踪。

  忽然之间,琴声顿止,一人悠悠道:“琴音清悦,必有贤士窃听。”

  羊祜一怔,少年赶忙扶着他走近。

  “泰山羊祜,为先生琴音入迷,望先生勿怪。”

  “琴音本就为人所听,若无识音之人,这琴声终究也是错付了。”

  两人隔着围墙对答。

  羊祜听出对方的意思,琴音说的是他,若无识才之人,他这一生所学、一生抱负也终将错付。

  “原来阁下故意以琴音引某至此,当真用心良苦。”羊祜不悦道,语气也没有之前敬重。

  不过是杨峥的说客而已。

  对面却传来爽朗的笑声,“羊叔子果然非同凡响,你既然不喜,不听也罢。”

  说完就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羊祜望着围墙发呆。

  良久之后,身边少年轻声道:“先生,起风了,还请回屋歇息。”

  “方才是何人?”羊祜现在看谁都像是杨峥派来的说客,弹琴之人如此,这个少年也是。

  “回先生,北园住着的是嵇中散。”

  “嵇叔夜?”羊祜瞳孔放大。

  嵇康在名士圈中可不是凡人。

  与阮籍等人共倡玄学新风,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是天下名士的精神领袖,还是魏武的女婿,家世显赫,却拒不受司马家的征辟。

  “正是嵇先生。”

  “杨君侯强掳嵇叔夜,与当年董卓强征蔡公一般无二!”羊祜冷嘲热讽了一句。

  他嘴中的蔡公乃是汉末名士蔡邕,是他外祖。

  少年却忽然停下脚步,望着羊祜,“先生受君侯活命之恩,背后论人是非,非君子之道。”

  羊祜心中一奇,越发觉得这少年不同寻常,“哦?我非君子,杨君侯便是君子了?”

  “君侯当然不是君子。”少年眼中升起崇慕的神采,“君侯是当世英雄。”

  羊祜默然不语,这句话根本无从反驳,忽然惊觉,安排嵇康弹琴,纾解他心中闷气的,很可能就是这个少年。

  “带我出去走走。”

  “先生这边请。”少年还是毕恭毕敬。

  一出小院,便有两名护卫跟在后面。

  老远就有一股腥膻之气,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凶煞之气。

  一看就是百战老兵。

  除了这二人,羊祜斜眼望去,前后左右不远不近,有十几人穿着常衣若紧若离。

  不过羊祜觉察出这些人似乎并不全是为了保护他,他们的眼神若有若无的系在少年身上。

  如此一来,这少年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羊祜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如今的姑臧的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凋零的姑臧。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行人如织,人如流水车如龙。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数万人家。

  西域胡商、高原羌贩、漠北鲜卑、天竺僧人等等,诸色人物并行于市。

  互相之间以汉言讨价还价。

  升斗小民引车卖浆,沿街叫卖。

  吵吵嚷嚷,但也热热闹闹。

  即便是洛阳也不会有眼前这般盛景。

  洛阳只会泾渭分明,士族与百姓仿佛两个世界,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升斗小民脸上的自信与生机,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一个国家的强盛能轻易从百姓脸上窥见一丝端倪。

  几十年前的凉州是什么景象?

  几乎要被废弃,马超大乱后,又有麴演之乱,羌胡之乱,十年前还有治无戴之乱,整个凉州几乎一片废墟。

  短短十年,凉州就从废墟上重生了。

  这如何不令羊祜震撼?

  偶尔有兜鍪上扯着高高白羽的骑兵,举着旌旗从南向北缓缓走过,百姓自行避让。

  两个年轻书生退到羊祜面前,一转脸却让羊祜呆住了。

  一个是深眉高鼻的胡人,一个是皮肤淡红的羌人……

  两人彬彬有礼的向羊祜拱手,神态和动作已经与汉人无异。

  “先生觉得我凉州如何?”少年脸上带着一丝骄傲。

  “蛮荒腥膻之地,能有如此狡猾,杨君侯于华夏有功矣!”羊祜轻叹一声,一想到中原,司马昭为了西征,田赋征收到官九民一,羊祜就不禁为中原百姓捏了一把汗。

  此番大败,司马昭对士族的掌控力越来越弱,以后只会盘剥更甚。

  “子曰:有教无类。凉州子弟,只要心向华夏,便可入青营读书。”

  “何为青营?”羊祜不解的问道。

  “君侯创立的学堂,收容流散孩童,阵亡将士子弟,悉心培养,考试入仕,从军从政,各凭所长。”

  《东观汉记·吴良传》:萧何举韩信,设坛即拜,不复考试。

  考试二字古已有之。

  “原来如此。”羊祜忽然知道为何关东士族为何如此憎恶凉州了。

  这完全跟九品中正制背道而驰,是在侵蚀士族们的做官的权力。

  “敢问郎君尊姓?”羊祜拱手道。

  少年连连避让,不敢当、不敢当,“学生杨三郎。”

  杨三郎,就是杨峥的第三子了?

  羊祜看着丰神俊朗的少年,杨家有子若此,看来是天命眷顾。

  对比洛阳食五石散的贵胄子弟,相差不啻云泥。

  第五百四十七章 王者

  羊祜并不点破少年的身份,又走了一阵,越看心中越是惊叹。

  凉州海纳百川的气象,实在令人心折,心中对羌胡异族的排斥也淡了许多。

  如果站在另一个角度,羌胡也为凉州注入了新的活力与旺盛生机。

  与之相比,洛阳就显得死气沉沉了。

  高平陵之变后,洛阳便笼罩着一层阴云。

  司马师、司马昭以倾国之众征讨淮南,百姓从此困窘。

  “君侯回来了,君侯回来了!”

  街市上,一人高呼。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水之中,瞬间沸腾起来。

  整条街都在呼喊:“君侯回来了!”

  家家户户大门打开,百姓夺门而出,长街瞬间变得无比拥挤,人群如潮。

  尽管几个护卫不断向两人靠拢,但还是被冲散了。

  羊祜与杨宏被人群裹挟着向东城走去。

  期间杨宏一直用身体为羊祜遮挡,一直走到城外。

  城外早已人山人海。

  周围的部落似乎也收到了消息,骑马前来观看。

  姑臧城中的守军全都出城,一个个军容齐整,维持秩序。

  远方大地上,蹄声轰隆。

  很快,一条黑色的长线从天边席卷而来。

  北面草原的翠绿,南面的雪峰皑皑。

  人未至,百战雄师的无敌气势排山倒海。

  百姓们的热情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热情的欢呼着。

  那里面就有他们的孩子、丈夫、兄长、亲人……

  羊祜亦是领兵之人,一见此军气势,心中忽然忽然涌起深深的惧意。

  击败司马昭十六万大军并不是偶然。

  大军潮水一般涌来,将近两里的时候,缓缓减速。

  最前一排,铁甲铮铮,长槊森森,簇拥着中间的“王者”。

  “君侯!”无数百姓主动跪伏在地。

  也有人站着拱手行礼,在场维持秩序的士卒并未强求。

  而马上之人却大声喝令:“起身,起身,无需跪拜!”

  骑兵走过,卷起几缕征尘。

  马上的王者意气风发却又淡定自如,如同烈日般令人不敢仰视。

  羊祜再次受到冲击。

  即便是当年的司马师、司马昭也没有让羊祜如此震撼。

  阔别大半年,回到姑臧,见到人山人海,杨峥百感交集,一场大胜,带给凉州新的气象。

  不过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三国混战至今,也到了天下一统的时候。

  “有如此百姓,如此将士,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杨峥大笑道。

  “左传有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天下英雄何人能与君侯比肩?”庞青又拍起了马屁。

  春秋在汉末为显学,尤其是左传。

  杜预的叔父杜宽虽然政绩上没有什么建树,但在治学上名震一方,推崇左传,著有《春秋左氏传解》,让凉州学术氛围大增。

  武功兴盛,必有文事相济,才能相辅相成。

  “你这句话后面两句为何不说?”杨峥笑道。

  庞青笑道:“后面两句不吉利,不说也罢。”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杨峥毫无顾忌的念了出来,“不过吾更倾向于孟子所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意思差不多,但气势完全不一样。

  “干脆称王算了!”刘珩终于憋不住了。

  之乎者也没听进去,王者二字却是听进去了。

  “你这厮懂个鸟?当今陛下犹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称王,岂不成了天下最大的叛逆?”杨峥心情不错,所以多说了几句。

  司马昭至今也就一相国,自己称公是因为伐蜀之功。

  称王就是僭越了。

  到时候不是自己骂司马昭,而是司马昭骂自己乱臣贼子。

  中原士族杨峥不做指望,但中原百姓,杨峥觉得还是可以争取一下。

  除了这些,心中多少对曹家有一丝怜悯。

  曹髦无疑是合格的君主,这些年一直在苦苦挣扎,可惜生不逢时。

  镇抚司各地说书人传回的消息,司马昭的情况不太妙。

  钟会十四万大军顶在伊阙关,有问鼎洛阳之意。

  中原各地的百姓不堪重税,纷纷逃散。

  连各大屯田都发起了小规模的叛乱。

  各大的叛乱也在锦衣卫的谋划之中。

  总之,司马昭想休养生息,那是不可能的。

  黑锅这么大,黑料这么多,自己当然要给他助助兴。

  “叛逆不叛逆的,又不是司马小儿说了算,我们赢了,他们就是叛逆!”刘珩狗嘴里有时还真能吐出象牙……

  这与历史掌握在胜利者手中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杨峥怔怔的看着他。

  看得刘珩都不好意思了,干笑两声,“看我作甚?属下说错了么?”

  “没有,你这厮简直是个天才。”

  进入城中,休息了两日,各地劝进的表文陆续送来。

  正如刘珩所言,很多人直接劝称王。

  称什么王,称什么公,又吵成一团。

  凉、周、夏、秦各有人支持。

  还有人大胆的提出以晋为国号。

  春秋五霸,晋实力最强。

  杨峥心中苦笑,这不是走司马家的路,让司马家无路可走吗?

  当年汉高祖欲以沛为国号,毕竟他当了很多年的沛公,又是出身沛县。

  最后是萧何劝他以汉为国号。

  取天汉之意。

  诗经云:倬避云汉,昭回于天……倬彼云汉,为章于天。

  最适合杨峥的国号其实是凉,杨峥自凉地而起。

  但凉字本身就有贬义。

  大凉……

  听上去就有种凉凉的感觉。

  杨峥的本意是夏和秦。

  祖籍阳夏,原本就是夏王太康的迁都之地,弄不好杨峥就是太康的后代……

  秦因为受到太史公史记影响,名声不好,一向有暴秦之说,还是二世而亡。

  不过杨峥不在意这些,国号取的再响亮,人不行,后代不给力,全都是白搭。

  司马家把晋弄脏了,老赵家把宋给玷污了。

  杨峥也不着急,毕竟鲁芝、杜预、卫瓘、索靖都没有表态。

  眼下当务之急是准备迎接蜀国君臣的大典。

  此次北上的不仅是刘禅一族,还有谯周、张绍、郤正、张翼、廖化、董厥、樊建等蜀国骨干。

  把这些人迁到姑臧,蜀中的士族豪强力量就去了一半,群龙无首。

  第五百四十八章 功高

  渐渐的,杨峥觉得风向有些不对了。

  凉州本地士族,皇甫、张、索等大族上书,主张以凉为号,理由很简单,杨峥是从凉州崛起,无论西平还是姑臧,都是凉州地界。

  而跟随杨峥元从,张特、周煜等希望以夏为号,他们都是洛阳附近之人,很多人都是谯沛和陈郡子弟,自然希望以夏为号。

  还有周、秦、雍等各有人支持。

  杨峥原本以为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表面上是国号之争,实则是凉州各种利益集团的一次碰撞。

  凉州膨胀的如此之快,内部问题也随着膨胀起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争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更让杨峥惊诧的是,回到姑臧还没半个月,蜀中谣言大起。

  说杜预召李密、陈寿、常忌、常勖、杜轸、寿良、王化、李宓等人为幕僚,与霍弋、罗宪书信来往频繁。

  有割据蜀中之意。

  这些蜀中士人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如常忌、常勖是蜀中豪族常氏子弟,常氏之势力不在谯氏之下。

  李密、陈寿、罗宪是谯周的学生。

  流言能传到姑臧,说明不是空穴来风。

  刚刚组建的宣义司与镇抚司也传回消息,杜预结交蜀中人物,取蜀宫中的财物,赏赐伐蜀的三万大军,收买军心。

  除此之外,还侵占成都良田三千顷,侵吞府库蜀锦五千匹。

  看了蜀中传回的消息,杨峥怀疑是自己在做梦,还是这些宣义司和镇抚司找的都是临时工。

  杜预也会搞这些东西?

  “绝不会有错,成都的镇抚司是当年朱雀七宿的老人,十几年的功夫,每份密报上都有人画押。”赵阿七信誓旦旦道。

  姑臧作为治所的短处显现出来。

  消息传递太慢。

  从成都到姑臧,全都是人迹罕至的山地,要么走传统商道,先入汉中,再入关中,然后向西进入姑臧。

  要么走阴平小道,进入羌地,穿过积石山北上西平,再穿越祁连山,进姑臧……

  消息太滞后,自然各种流言满天飞。

  很难确认蜀中的真实情况。

  杨峥踱了两步,流言与密报吻合,说明杜预在蜀中确实有逾矩之举,但因此就说杜预要割据蜀中叛乱,绝对是无稽之谈。

  历史上邓艾灭蜀之后,还到处封王,将蜀国官吏收入麾下,同样也是流言满天飞。

  所以事情应该是真的,镇抚司的人都是老手,不会出错,蜀国能投降,也是他们这么多年造势的结果,又是渗透又是童谣的,让蜀国上下蒙上了亡国的阴影,民心军心消极。

  陆抗的三万大军还堵在永安。

  万一蜀中动荡起来,事情就有难办了。

  “会不会是敌人的离间计?”庞青拱手道。

  杨峥思索了一阵,敌人?

  东吴那帮玩意儿还是司马昭?

  抑或是荆州系在兴风作浪?

  霍弋、罗宪都是荆州士人。

  刘禅不想打了,但荆州系一直干劲十足。

  成都投降后,益州本土免除兵灾,荆州系却失去了权力,不甘心也是正常的。

  “其中必有内情,杜预不是钟会,绝不会叛我。”杨峥对杜预的为人还是知根知底的。

  退一步来说,此时割据蜀中,不是想不开吗?

  雍凉加上汉中,可以对蜀中泰山压顶了。

  “良田三千顷、蜀锦五千匹……”杨峥看了一眼数字,这点东西……也值得出手?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历史上的一个典故。

  王翦灭楚,向秦始皇不断索要良田美宅钱财,以消除秦始皇的疑心。

  现在杜预面临的状况也是如此。

  灭蜀之功,赏无可赏,关键还他今年才三十八……

  司马懿搞出高平陵之变后,把君臣之间的窗户纸捅破了,把人性最恶毒的一面暴露出来。

  功劳越大,威胁越大。

  杜预已经成功高震主之势,所以要自污,留下把柄。

  现在的政治氛围,比当年秦始皇恶劣不知多少倍。

  汉高也杀功臣,但韩信、彭越、英布、臧荼、韩王信、陈烯六人自己的问题也很大,稍微冤枉的只有彭越而非韩信,而这些人不是刘邦的沛县嫡系……

  司马迁史记的立场本身就有问题。

  刘邦真的是地痞无赖?

  坑杀二十万降卒的项羽就是大英雄大豪杰?

  但这种书能问世,恰恰说明了大汉宽容的一面。

  汉魏以来,君臣之间有一套潜规则,只要你退出,我就不会斩尽杀绝,大家都能得个体面。

  但司马懿打破了这种默契,使后世君臣之间的猜忌愈演愈烈。

  “司马懿贻害无穷啊。”杨峥苦笑道。

  作为一个穿越者,杨峥自然能相信杜预,但站在杜预立场,不得不小心翼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流言既然传到姑臧,听到的也不止杨峥一个。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种弹劾奏章纷至沓来。

  绝大多数都是军中,周煜、尹春、袁效这些中军元从系,连张特都来信提醒杨峥但防备蜀中剧变。

  还有凉州士族豪强出身的官吏,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这几年扩张太快,大量降将加入。

  文鸯、许仪、田章等人都得到了重用。

  青营出身的刘珩、庞青、孟观也大放异彩。

  以至于元从系有些心理失衡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山头。

  凉州刚刚有个样子,各种幺蛾子就扑哧扑哧的乱飞起来。

  内斗是人的天性,不会以杨峥的主观意愿改变而改变。

  没过两日,杜预的请罪书到了,直接承认侵占土地,侵吞财货,请求杨峥降罪。

  信中还举荐了李密、陈寿、常忌、常勖、杜轸、寿良、王化、李宓等贤才,大力称赞罗宪、霍弋都是国士,忠心无二,可以大胆任用。

  杨峥心中暗暗感动。

  自己能有今日,杜预居功甚伟。

  说穿了,自己不过是个军头,有些后世人的眼光和天马行空的想法,而杜预、鲁芝这些人才是把想法落地的人。

  当年王莽的想法更多、更超前,却弄得天下皆反,把自己的脑袋弄成了收藏品。

  “传令,杜预退还侵占田地,夺鹰扬郎将勋功,罚俸半年,仍督蜀中诸军事。”杨峥道。

  第五百四十九章 封王

  “杜元凯不有生知,用之则习,振长策而攻取,兼儒风而转战,蜀中纷乱如麻,能定人心,必杜元凯也!今其自污,亦为自保之术。”嵇康面无表情道。

  仿佛在评价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琴弦挑动,清脆之声顿起,五指按下,琴音顿止。

  “能知其中玄机者,嵇中散也!”杨峥拱手赞道。

  嵇康来凉州也有几年了。

  杨峥几次让他出山,全都被拒绝,说自己是闲云野鹤,纵情山水,不擅政务。

  这一次也是嵇康主动找杨峥,请求南下成都暂住,一览蜀地之风物。

  杨峥正好把近日发生的大事隐晦说出,果然不出所料,嵇康闲云野鹤是真,但心怀天下也是真,一语道破杜预的动机。

  嵇康虽跟自己不甚亲近,但嵇康的夫人长乐亭主却与夏侯芷关系不错,两家时常往来。

  所以嵇康也抹不开情面。

  这些年,嵇康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只要留在凉州就是一尊大神,增加了凉州不少正统性。

  中原、蜀中士人争相拜访,就连江东都有士人来访。

  “近日凉州对国号争论不休,不知中散以为如何?”杨峥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听听他的意见。

  公有郡公和国公。

  杨峥这么大的地盘,肯定不是郡公,国公都是谦虚了。

  魏武也是先晋的魏公,建安十八年五月汉献帝封其为魏公,加九锡、建魏国,定国都于邺城,自置丞相、太尉、大将军等百官。

  司马昭的心腹也是多次逼迫曹髦,封其为晋公,加九锡,设置晋国,司马昭九次推辞,才作罢。

  所以杨峥的国号之争,实际上也是利益之争。

  嵇康平和道:“君侯本曹氏家臣,若能匡扶大魏,不亚于伊尹霍光,天下仰慕,流芳百世,何必行此悖逆之举?”

  杨峥暗自摇摇头,霍光的下场不太美妙。

  而且,以凉州如今烈火烹油之势,自己不向上走一步,这些骄兵悍将们谁肯心服?

  还有羌胡、鲜卑、匈奴等异族,没有自己,谁能镇得住他们?

  魏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所以杨峥才喜欢孟子的那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嵇康多有有些文人理想主义的天真。

  杨峥含笑不语。

  嵇康却长叹一声,“罢了,是某迂腐了。”

  “君侯,羊祜在院外求见嵇中散。”亲卫在堂外禀报道。

  “羊祜?”杨峥差点忘了他,“让他进来。”

  嵇康不喜喧哗,所以这次拜访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轻车简从,微服出行。

  “羊先生请。”

  脚步声由远及近。

  大门推开,羊祜与杨宏入内,见了杨峥和嵇康同时一愣。

  “拜见君侯。”羊祜反应极快。

  杨宏单膝跪地,“儿拜见父亲。”

  杨峥见了自己儿子也忍不住一喜,挥手让他来身边坐下,“羊先生来的正好。”

  当年把他们送到青营,绝对是上上之策。

  三个儿子,都还不错。

  老大杨毅跟随文鸯征战,立下不少军功,现在已经是飞骑郎。

  老二杨武在朔方屯田,能去这种地方,已经让杨峥“老怀大慰”。

  老三杨宏本姜阿怜所生,当年夏侯芷生不出孩子,就交给她抚养,喜好天文术数,跟嵇康走的较近。

  杨峥、羊祜、嵇康,三人都是曹魏的女婿,今日聚在一起也算是缘分。

  按照辈分,羊祜是杨峥和嵇康的姑父……

  杨峥笑道:“羊先生身体可曾恢复?”

  “谢君侯挂怀,在下身体恢复如初,只是不知君侯何时放吾回乡,家中尚有高堂奉养,妻离子别,祜心实不安?”羊祜一上来就卖惨。

  杨峥盯着他,放你回去,你不是立即提着刀子回砍过来?

  这种要求也好意思提?

  羊祜统兵打仗一般,但治理能力却是一流,用的好就是一萧何,司马昭正缺这样的人。

  “中原震荡,不日便有大乱,羊先生不妨在凉州多待几日,也让某尽一尽地主之谊。”

  中原震荡不是杨峥乱说。

  镇抚司在许昌、邺城、下邳煽动屯田客和百姓,正在准备给司马昭玩个大的。

  士族虽然都支持司马昭,但百姓却不堪重负,官九民一,基本没什么活路。

  “君侯何必强人所难,祜留凉州,也不会为君侯出一策。”

  杨峥笑道:“无妨,羊先生多虑了,安心静养即可。”

  既然不愿意帮自己,也别想回去捧司马昭的臭脚。

  嵇康不悦道:“君侯肚量何其小也。”

  相似的经历让二人站在一起。

  杨峥不以为意,“中散错矣,凉州虽小,却容纳天下之肚量,中原虽大,早无尔等立足之地!无论两位愿不愿为凉州出力,某都不会强求,两位纵情山水也可,醉心学术亦可,我等在这荒蛮之地争杀,不就是为了守护华夏衣冠?亦可使蛮荒之地亦行中土王道。”

  战争的目的是守护文明、传播文明。

  而两人恰恰就是华夏的精华所在。

  嵇康更是一颗璀璨的明珠。

  两人一时愣住了,杨宏更是满眼崇拜的光彩。

  这世道即便没有杨峥,司马家也守不住江山。

  当然,有些事是不能跟两人说的。

  一个羊祜而已,能为凉州所用自然最好,不能用,也不差这一个。

  一个名将一个名臣,已经很难改变天下大势。

  “君侯,洛阳急报!”庞青在堂外道。

  杨峥起身,冲两人拱手,“嵇中散想去成都便去吧,羊先生不妨一同前往,峥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奉陪了。”

  走出小院,庞青才低声道:“洛阳有密诏传出!”

  杨峥一怔,一定是曹髦有什么动作了。

  司马昭兵败,吃了这么大的亏,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也是皇帝出手的最佳时期。

  这封密诏能送出来,就能说明司马昭对皇帝的控制在下降。

  若是司马懿司马师活着,皇帝一辈子都出不了的皇宫。

  “自古帝王,诏虽号称相变,爵等不同,至乎褒崇元勋,建立功德,光启氏姓,延于子孙,庶姓之与亲,岂有殊焉。今朕受制于洛阳,群凶纵毒,社稷倾覆,近在眼前,俾君秉义奋身,震迅神武,冯飒一战,洗天下之秽浊,海内忠义之士无不振奋。君复命将,龙骧虎奋,南下击蜀,使魏土光于蜀地,悬旌万里,声教远振,扬大魏之国威,盖唐、虞之盛,三后树功,文、武之兴,远超前代,今进君爵为秦,君其正王位,以柱国大将军领凉、秦、雍、益之众,敬服朕命,简恤尔众,克绥庶绩!”

  杨峥读完,心中先是一喜,这份诏书来的太及时了。

  自封的王,和皇帝晋封的王,有天壤云泥之别。

  但激动过后,却又能从密诏中读出些许悲凉。

  “今朕受制于洛阳,群凶纵毒,社稷倾覆,近在眼前……”

  说明皇帝已经准备放手一搏了。

  但他能击败司马昭吗?

  杨峥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第五百五十章 抽薪

  与此同时,身在淮北的钟会也收到一封密诏。

  封其为齐公。

  钟会摇摇头,负手东望了许久,幽幽叹了一声,“生不逢时。”

  钟邕读完信大惊失色,“这是陛下欲令父亲与相国争锋也!”

  有了这封诏令,钟会急需的正统性也有了。

  “与子上争锋是迟早的,我不伐他,他必伐我!”钟会淡淡道。

  淮北都督早已有之,但都是临时设立。

  后来司马昭掌权,将各大军镇拆分,从荆州拆分出江南都督,从淮南拆出淮北。

  前任淮北都督是卢钦,现在则被钟会取而代之。

  但淮南都督还在,正是天下知名的石苞。

  不过钟会却并没有将石苞放在眼中,“一车夫耳!”

  石苞出身贫寒,建安二十三年,谒者郭玄信外出,寻找车夫,典农司马推举石苞及邓艾,走了十几里,玄信谓二人曰:“子后并当至卿相。”

  与邓艾一样,也是受到司马懿的赏识后,开始飞黄腾达。

  以钟会的身世,自然看不起曾经当过车夫,贩过铁的石苞。

  比起淮南,淮北的人口更繁密。

  当年邓艾献策司马懿:当年,陈、蔡之间,土下田良,可省许昌左右诸稻田,并水东下。令淮北屯二万人,淮南三万人,十二分休,常有四万人,且田且守。水丰常收三倍于西,计除众费,岁完五百万斛以为军资。六七年间,可积三千万斛于淮上,此则十万之众五年食也。以此乘吴,无往而不克矣。

  司马懿纳其言,正始二年,乃开广漕渠,每东南有事,大军兴众,泛舟而下,达于江、淮,资食有储而无水害。

  王凌、毌丘俭、诸葛诞等人被平定,其实都是邓艾的功劳。

  邓艾引黄河水注入淮水和颍水,灌溉农田二万顷,从而使淮南、淮北连成一体。

  从洛阳到寿春,沿途兵屯相望,鸡犬相闻,大军泛舟而下,可直取寿春。

  东吴也是被淮北压的喘不过气来来。

  “相国有河北青徐兖豫,父亲只有一淮北,如何与其相抗?”钟邕一脑门的冷汗。

  钟会自负道:“杨峥原本也是西平一郡,数年间垮有雍凉,为父之才不在其下,为何不能凭淮北崛起?有淮北便有淮南,有淮南便能与东吴联合,上可直取洛阳,中可取许昌,下可北上青徐,陛下的齐公不正是此意?为父不是王凌、毌丘俭、诸葛诞,一生未尝得水,今得淮北如龙入渊矣!”

  钟邕哑口无言,以他的口才自然争不过钟会。

  这时蒋斌在门外求见,“都督,大事不妙,司马昭颁布诏令,取消天下屯田,令淮北屯田客回青徐豫兖……”

  钟会眉头一皱,“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淮北的根本就是屯田,以及田里面的屯田客。

  钟会有这么大的口气,也是因为手下控制的人口。

  刚刚赴任淮北都督还没有一个月,各地都没有交接。

  司马昭的诏令来的正是时候。

  “邺城、下邳、许昌屯田客动辄叛乱,相国此策利国利民。”钟邕在洛阳时,司马昭对他不错。

  “没想到子上还能出此良策!”钟会一脸的惋惜,“然此策亦不能解关东之困。”

  “此必是贾充之谋!”钟邕恨道。

  贾充针对钟家不是一天两天了。

  此刻的贾充正围在司马昭身边嘘寒问暖。

  自从冯飒大败之后,司马昭的身体就时好时坏。

  以前他推辞晋公、晋王,现在却不想推辞了。

  如果他迈不出这一步,他的儿子司马炎就更没有机会。

  司马家已经三代权臣,难道第四代还要做权臣?

  “废除屯田制只是开始,其后有占田制、户调制、和品官占田荫客制。”二十五岁的司马炎侃侃而谈。

  “继续说。”司马昭喝了一口暖茶。

  外间亦是阳春,但司马昭却裹着锦被,仿佛冯飒之战的酷寒一直留在他身体之中。

  “中原地广人稀,不缺田,缺人,所以废除屯田制,释放人口,自行开垦占田,丁男占田七十亩,女子占田三十亩,此为课田,按课田数征收田租,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二十五亩,次丁女及老小不课,每亩课田租米八升,此为占田制!”

  司马昭欣慰的点头。

  这个儿子一直被精心培养,今日终于能独当一面了。

  当然,司马昭也知道此策不是他一人的功劳。

  司马炎身边聚集着一群才俊,刘弘、张华等人。

  尤其是张华,乃张良的十六世孙,被名士阮籍、刘放等人评为王佐之才。

  “丁男之户,每年输绢三匹、绵三斤,丁女及次丁男为户减半,此为户调制。”司马炎也饱读多年。

  “何为品官占田荫客制?”司马昭问起了最关键之处。

  “朝中官员一品可占田五十顷,以下每低一品减田五顷,荫亲荫客制,规定除官员不课田,不缴户调外,可按官位高低,荫其亲戚,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司马炎道。

  这其实是保证了士族的权利。

  也是进一步向士族妥协。

  司马昭在位多年,岂会不知其中深意?

  占田制,既能让天下百姓有田可种,也强化士族的利益。

  很简单的道理,占田占田,寻常百姓抢的过士族?

  所以上等良田自然会被士族“占”了。

  不过百姓还能分到中等田、下等田。

  而且上等田下等田不是固定的,一场水灾,一场地震,上等下等就变了。

  短期内,中原一定会迎来爆发。

  士族和百姓都占到了田。

  但长期,随着士族扩大,百姓只会被进一步的剥削和压迫。

  司马炎规定的很好,朝中官员一品可占田五十顷,以下每低一品减田五顷。

  问题在于,这些士族占了多少田,朝廷不可能查出来。

  “大善!”司马昭脸上忽然蒙上了一层神采,“此策可解眼前之困局,一举四得!”

  贾充连忙送上马屁,“士子天资聪颖,有太傅、相国之风!”

  这句话无疑是在间接提醒司马昭抓紧时间了。

  司马炎拱手道:“官九民一,百姓困苦,恳请父亲怜惜天下百姓,恢复官七民三,轻徭薄赋,则天下自然归心!”

  杨峥拿下关中与蜀国,东西之争已成定局。

  再这么涸泽而渔,就是给西面机会了。

  司马昭点点头,“就依我儿所言。”

  第五百五十一章 将变

  王经一回到洛阳就直接面见皇帝。

  二人相顾,泪流满面。

  “陛下何必以神器授予他人?杨兴云托名魏臣,实与司马氏一般无二。”王经作为关东寒门士人,早年是与许允齐名的名士,对杨峥的印象也不好。

  也只有这样没有背景的人,才会真正的忠于曹魏,忠于皇帝。

  “这大魏还是朕的吗?”曹髦反问道。

  王经一时无语。

  李昭、焦伯二人亦神色黯然。

  曹髦年轻而俊朗的脸上爬满了仇恨,因此而狰狞,“司马昭不是想做晋王开晋国吗?朕就封一个秦王、秦国压在他头顶上,让他时时刻刻记着冯翊大战之耻!”

  王经没想到皇帝对司马家的仇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皇帝,能忍辱负重到今日,已经难能可贵了。

  从他继位之初便想方设法的匡扶大魏,却一直在孤军奋战。

  “臣无能!”王经惭愧不已。

  “非卿无能,是朕无能,想太祖武皇帝、世祖文皇帝上马横槊、下马谈论,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总御皇机,克成洪业。朕受制于宫闱之间,令不出皇城,为先祖蒙羞,时至今日,朕有何颜面苟活于人世?”曹髦脸上浮起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起来。

  以前王经还劝他隐忍,但现在怎么都劝不出口。

  司马家磨刀霍霍,朝中爪牙闻风而动。

  劝封晋王之议甚嚣尘上。

  而且此次明显与以往不同,几个大士族都默认了。

  高柔、王观等几个八九十岁的老臣全都站出来为司马昭摇旗呐喊。

  不是进位晋公,而是直接进晋王。

  郭太后也变得沉默起来。

  曹髦每天面对的就是这些人,不断在耳边聒噪相国如何贤德,以相国的功勋,若不封晋王,天下不服。

  忍无可忍,曹髦才传出密诏封杨峥为秦王。

  “陛、陛下万不可鲁莽……”王经虽是名士,其实也仅仅是中人之姿,无法襄助曹髦。

  中原有才干之人,绝大多数出于士族,争先恐后投入司马家。

  “卿勿多言也。”曹髦一脸的萧索。

  这场暗战走到今日,已经再无转圜余地。

  曹髦不动,一定被废。

  下一任皇帝更无法掌控局面。

  曹魏的威信就是在一次次皇帝被废中跌至谷底。

  司马师废帝弑后,腰斩夏侯,天下喑然。

  司马昭废除曹髦,能提振威权,弥补在冯飒之战中损失的威信。

  姑臧。

  “司马昭以陈泰都督并州,以陈骞都督河北,调回武关司马干,调泰山太守诸葛绪为南阳太守,防守武关。”

  镇抚司传来最新情报。

  “诸葛绪?”杨峥听到诸葛二字略有些惊讶,“司马昭还敢用诸葛家的人?”

  “诸葛绪门荫入仕,任泰山太守期间,与诸葛诞击退吴军北伐,后被调入洛阳,投靠司马昭,忠心耿耿,为司马昭信重。”庞青翻着红皮小本道。

  郑玄曾有注解,三族者,谓父、子、孙。

  也就是直系亲属。

  司马昭再牛也没胆子直接灭了琅琊诸葛氏。

  每一个士族都盘根错节,互相姻亲,这时代的皇权还没强大到这个地步。

  更何况司马昭还不是皇帝。

  就像司马师灭夏侯玄三族,其他的夏侯照样享用富贵。

  凡是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人,都不简单。

  杨峥点点头。

  但庞青接下来的消息却让杨峥不再这么淡定了,“司马昭废除屯田制,取消屯田客,行占田制,屯田客忙着占田,无人响应镇抚司掀起的动乱……”

  “占田制!”杨峥心中一叹,该来的还是来的。

  历史上,凡是跟土地有关的改革都举足轻重。

  先秦的井田制、秦汉的爰田制、军功授田制,曹魏的屯田制,西晋占田制,北魏隋唐均田制,中唐两税法,北宋王安石方田均税法,明朝张居正一条鞭法,雍正摊丁入亩。

  每一次改革都影响深远。

  成功,便是下一个辉煌盛世,失败,则国家积重难返。

  唯独西晋占田制有些特别。

  它不是改革,而是非常高明的一次调整。

  士族豪强、百姓两不得罪,还能在短期内大力发展生产力……

  历史上司马家的太康盛世就是这么来的。

  现在,司马家在中原的统治已经无懈可击了。

  再想鼓动百姓和士族造反已经不大可能了。

  因为占田制在一定程度上释放了生产力,鼓励百姓开垦荒田,也确认和保护了士族豪强已占到大量土地和户口,等于是司马家出台法律,鼓励士族豪强继续侵占土地、圈禁人口。

  这跟曹髦封自己为秦王大同小异。

  曹髦封的是自己一个人,司马家封的是整个士族。

  也就是说,司马家要跟士族一条道走到黑了。

  “高明啊,关东俊才何其之多也!”杨峥叹道。

  此策一颁布,杨峥想在短期内击败关东已经不可能。

  冯飒大败带给司马家的统治危机也得到化解。

  “能不能查到是谁给司马家出谋划策的?”杨峥问道。

  这么严密而高明的策略,应该不是一个人想出的,而是一整个谋士团体。

  司马家最厉害的也正是在此。

  士族豪强虽然是毒瘤,但人才鼎盛,愿意为司马昭而用。

  这也意味着,杨峥今后的敌人不仅仅是司马家,还有他背后的关东士族。

  一统天下的难度成几何级的增大。

  以前只要攻入洛阳,天下大势也就定了。

  士族自己会出来洗地,为杨峥寻找合法性。

  现在司马家这么弄,形同士族与司马家共治天下。

  “属下这就传令洛阳的兄弟。”赵阿七拱手道。

  “皇帝与司马昭动静如此之大,恐怕洛阳之变近在眼前。”庞青幽幽道。

  历史上的曹髦似乎就是在今年薨的。

  杨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既希望皇帝赢,又不希望他赢。

  他赢了,杨峥的对手就是他。

  以凉州现在的形势,不可能真的忠于曹魏,就算自己愿意做魏臣,麾下的各种势力也会推着自己前进,如果自己不能代表他们的利益,最终会被推翻。

  不希望他赢是不想与他兵戎相见。

  “君侯,吴国使者至!”亲卫在外禀报道。

  第五百五十二章 诸葛

  熬了将近两个多月,吴国的使者终于来了。

  陆抗虽是名将,但罗宪也不差。

  有杜预在后支援,吴国三万大军被死死挡在永安。

  这场大战本来就有些莫名其妙。

  杨峥与吴国也没什么根本上的利益冲突,蜀国灭亡,你来捞一把,正常操作,但没占到便宜就应该见好就收。

  他们倒好,死咬着不放。

  “诸葛靓拜见杨君侯。”

  杨峥喝道嘴里的半口茶水显现呛到。

  刚提到诸葛绪,又来了个诸葛靓……

  诸葛家倒是挺活跃的。

  此人正是诸葛诞少子,当年被送入建业为质,颇受吴国君臣厚待,官至右将军。

  东吴派他来,还是有一定的诚意。

  “君可谓吾之故人矣!”杨峥一点都不见外。

  诸葛诞当年也是曹爽故旧,与杨峥八竿子还能搭上点关系。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诸葛靓的脸色微微动容,“天下还念旧情者,唯君侯耳。”

  杨峥一笑,凡是司马家的敌人都是自己的盟友,“征东大将军当年与吾约为盟友,只可惜东西相隔万里,司马昭以倾国之众临淮犯之,吾鞭长莫及,君此来,必是为两家和好之意。”

  诸葛靓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在下此来正是此意。”

  “如此正好,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同伐中原。”

  东吴再豪横也要讲些道理。

  天下大势已经很明显了。

  杨峥有其三,东吴有其二,司马家有其五。

  淮北还有个钟会,算是零点五。

  明显北伐淮南要占便宜的多。

  诸葛靓眼神都不敢直视杨峥,“回禀君侯,我主愿意结盟,然,需划巴东之地为吴地,从此两家和好……”

  “啪嗒”一声,杨峥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尔方才说什么?”

  杨峥真怀疑自己听错了。

  东吴这帮玩意儿凭什么要巴东之地?

  身边庞青、赵阿七一脸怒色。

  诸葛靓硬着头皮道:“只要君侯划巴东之地为吴地,两家结好,共击司马氏!”

  若不是看在他是诸葛诞之子的份上,杨峥早轰人了。

  “尔东吴君臣难道不知吾五万铁骑大破司马昭十六万大军?”杨峥简直难以置信,吴国能提出这么无耻的要求。

  看来吴国被孙峻、孙綝两兄弟搞的有些神经错乱了。

  “君侯神威,天下谁人不知?”诸葛靓一脸惭愧。

  杨峥现在知道东吴为何派他来了,要饭也不是这么个要法。

  话说当年孙权也是盯着荆州,跟刘备闹来闹去的。

  现在东吴的人换了几茬,德性还是一样。

  “难道尔等以为没有东吴,吾就不能灭司马氏?”杨峥盯着诸葛靓。

  诸葛靓红着脸咬牙道:“君侯此言差矣,吴与魏原本无仇,数月之前,司马昭已派使者入建业,重修盟好,并将蜀中划为吴地,我主不愿结怨君侯,所以只取巴东……”

  诸葛靓的声音越说越小。

  杨峥被气乐了,“如此说来,某还要感谢你们?”

  这世道一个比一个无耻。

  难怪东吴这么大的胆子,一直咬着永安不放,原来背后还有司马家在拱火。

  一旁的庞青实在忍不住了,目视杨峥,杨峥点头后,才拱手道:“东兴之战,新城之战,寿春之战,血债累累,何为无仇?莫非江东诸公这么快就都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君侯铁骑虽利,然长江之地不比关中,水军为长,我军若倾力相攻,君侯虽十万铁骑,亦无能为也。”诸葛靓是个合格的说客,明明与司马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却食东吴之禄忠东吴之事。

  “既然如此,不必多言,江东可以放手来攻。”杨峥懒得再废话了。

  说白了,吴国没有任何诚意,只是想来讹诈一把。

  你们愿意跟司马家结盟就结盟吧。

  这么多年,杨峥走到今日,也没依靠过盟友。

  这年头还有谁是盟友?

  东吴背刺盟友出了名的,跟他们结盟,很可能他们不敢去打司马昭,先来弄自己。

  这是地缘决定的。

  蜀中在东吴的上游,杨峥实力壮大,对吴国威胁更大,长江天险一般在杨峥手中,大军顺江而下就是荆州和江东。

  蜀国没有能力灭吴,但杨峥的秦国却有这个实力。

  所以吴国谋求巴东,也不能说是痴心妄想,而是在为地缘安全着想。

  就像当年他们心心念念的荆州一样。

  “若江东与司马氏结盟,君侯定要当心。”最后的一句话才是出自诸葛靓本心。

  杨峥颔首道:“多谢提醒。”

  诸葛靓拱手而退。

  杨峥心中的火气依旧没有消退。

  司马昭与东吴结盟的可能性很大。

  新城之战、寿春之战,东吴已经没有胆量北上了。

  既然不北上,肯定是西进。

  两家结盟也就有了利益基础。

  司马昭虽然有五分天下,但冯翊一战败的太惨,杨峥成强秦之势,如日中天,在军力上持天下之牛耳。

  东吴没有统一天下的雄心,只想偏安江南,若想维持新三国的稳定,与司马家结盟是最优选择。

  不过有永安在手,东吴也攻不进来。

  这个结盟没有多大意义。

  司马昭与东吴的结盟不过是在安抚东吴,祸水西引,东吴这帮人与司马家一拍即合,恬不知耻的来要巴东……

  今天给他们巴东,明天他们就要蜀中、汉中……

  中原正在舔舐伤口,现在颁布了占田制,过几年国力不仅会恢复,还会高涨,到时候先弄杨峥的大秦,还是东吴这帮人?

  这时代最富庶的地方在中原,人口最多的也是中原。

  司马昭与司马炎不是历史上的北齐。

  当然,杨峥若能熬到司马衷,机会还是很大的。

  不过这就太没有志气了,变数太大。

  一般而言,最有雄心壮志的是第一代。

  第一代处于扩张期没有解决问题,后代更难。

  如同曹魏,曹操没有拿下江东,才造成了三国几十年的鼎力。

  司马家的下下代是司马衷,万一自己没熬过去,下下代出了个高纬,情况就不妙了。

  “传令蜀中,加紧战备——算了,我亲自给元凯写一封信。”杨峥心中早已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分析清楚。

  一句话,司马家没有下限,东吴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年头只能靠自己。

  第五百五十三章 国号

  关于国号的争论仍在继续。

  直到杨峥放出消息,才勉强停歇,不过仍有人劝谏,秦二世而亡,国祚太短,而且秦的名声不好,一直有暴秦之名,若以此为国号,关东士人必不会归心。

  若是以前,杨峥还会顾忌关东怎么想。

  但司马昭颁布占田制之后,无论杨峥取什么国号,都没用。

  关东士族不会跟自己混,关东百姓也不会。

  反而以秦为国号,能激励国人。

  秦晋楚吴齐最为尊贵,夏周太远,至于汉,则太超然了,刘禅的国号就是汉,总不能自己继承他的国号吧……

  也只有秦能勉强压住晋,此其一。

  其二,自己现在已成强秦之势,正是要明明白白的扫灭关东,不需任何忌讳,天下人尽皆知。

  其三,魏承汉制,汉承秦制,秦国恰恰是华夏最有进取心的王朝之一,最有改革决心的王朝,灭六国、击匈奴、征百越,煌煌功业奠定了华夏的基本盘,设三公九卿,废除分封制,代以郡县制,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这等霸气的王朝统一之后二世而亡实在可惜。

  如今的凉州,正是需要大秦的进取心与改革的决心。

  而且秦的国祚并不短,被周孝王封于天水等秦地,算起来,也有七八百多年了……

  杨峥没指望这么长,能有两三百年,就可以给不太熟悉的杨家列祖列宗烧高香了。

  当然,秦朝的问题很大,但也不能因为这些而因噎废食。

  大汉摸着大秦过河,司马家摸着曹家过河,自己作为穿越者,不仅能摸大秦、大汉、曹魏、司马家过河,还能摸历史上的隋唐过河……

  所以此秦非彼秦。

  杨峥决心已定。

  后面的事执行就是了。

  按照凉州行台的原意,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大典。

  整个姑臧城都要翻新一遍,尤其是杨峥的柱国将军府,要再扩建五倍的规模,整个姑臧城的三分之一划入将军府。

  还要建太庙,追封杨峥的列祖列宗……

  杨峥现在只知道自己的亲爹叫杨攸,被派去刺杀司马懿未遂,爷爷也是曹家部曲,跟随曹真战死,就这么多……

  不过杨峥不清楚,有人却能挖出来。

  把杨峥向上五代都挖出来。

  居然跟弘农杨氏联系在一起……

  杨峥赶紧制止,自己不沾弘农杨氏的光,弘农杨氏也别来蹭自己。

  士族就那么回事。

  一旦攀上这层关系,眼前是有利,但后患无穷。

  整整一套流程下来,繁琐而豪奢,极为损耗财力。

  “前后预计五亿钱。”苏泓拿着账本给杨峥看。

  “五亿?”这个数字让杨峥瞠目结舌,汉武帝时国力鼎盛,一年的财政收入也才百亿左右。

  凉州才多大?

  富庶的中原地区不在手中,蜀中刚刚收入囊中。

  与司马昭大战,持续了半年,又南下与钟会对峙,府库早就烧空了。

  连封赏有功将士的钱都拿不出,等着成都府库的钱来填补这个空档。

  凉州有河西走廊,商业大兴,一年的收入才十亿钱左右,也就是一千万缗。

  花费五百万缗钱去弄个封王大典……

  “扩建姑臧免了,将军府也够用了,不用再建,一切从简。”

  现在没条件搞的这么奢侈。

  “行台的诸位说,此次西域诸国,漠北部落都会前来观瞻,不宜弄得太寒酸。”苏泓语气中憋着坏。

  似乎故意在挑事。

  鲁芝镇关中,杜预镇蜀中,卫瓘在太原,索靖在张掖,行台中只剩下杜宽、张斅、张焕这帮人,文人就喜欢搞这些形象工程,还有庞会这个名义上官职排在第二后将军,没有实权,就只能到处吆喝。

  以前扭扭捏捏,不肯为杨峥所用,现在一个比一个热情。

  “他们是来看我们多奢侈的吗?”杨峥反问道。

  “那是来看什么?”

  “是来看我们的刀剑利不利,盔甲坚不坚固,我们的战马壮不壮,我们的将士是否还勇武!”杨峥太了解这这些人的想法了。

  把凉州弄的越富丽堂皇,就越能激起他们的野心。

  所以不如把刀子擦亮一些。

  当年匈奴穷的在草原上喝西北风,还不是照样万国来朝?

  “君侯的意思是……”

  “大军常年征战,已经辛苦百姓良多,军中有功将士尚未封赏,现在为了区区一个封王之事,耗费如此多的财力,非明主所为,别弄这些虚,把钱花在刀刃上,给将士们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来一场观兵。”

  观兵就是阅兵之意,周武王孟津会盟,与八百诸侯观伐纣大军。

  现在也是一个意思,与西域、漠北会盟,打造一个围堵司马昭的大联盟。

  这年头西域诸国、漠北部族都是贱骨头,把他们好吃好喝的供着,不如提着刀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长长记性。

  “属下知道如何做了。”苏泓办事能力极强。

  其实他此来的本意也是如此。

  既然是以秦为国号,自然以后的都城是长安,在姑臧大兴土木耗钱耗力,就不那么划算了。

  眼下大战刚刚停歇,不宜如此铺张浪费。

  与苏泓商议一番之后,把能省略的全都省略的。

  精力投入在观兵上。

  杨峥以刀剑起身,在阅兵中封王再合适不过了。

  实话实说,现在凉州能拿出手的也只有这些忠勇而强悍的将士了。

  “骑兵的马镫、马鞍、马蹄铁全部去掉,入姑臧的各国使者,草原部主,一概不得靠近军营及马厩!”杨峥没忘记这茬。

  装逼归装逼,但若是被别人看破了就不妙了。

  双马蹬在中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姜维就曾经仿效过,东吴据说也出现了双马蹬,曹魏也有。

  但对于西域和漠北而言,绝对是利器。

  有些东西还是防着点为妙。

  “唯。”苏泓拱手退下。

  前脚刚走,庞青就来了,“君侯,蜀国君臣已至陇右,还有数天就到姑臧。”

  “派宣义使前去迎接,令沿途州县,不可慢待。”杨峥心情有些小激动。

  蜀国君臣跟吴国君臣一比,高下就出来了。

  刘禅深明大义,该投降就投降,绝不拖泥带水。

  吴国却找上门来吓唬自己……

  也难怪司马家给蜀国封公,给吴国的只是一个侯。

  第五百五十四章 掾佐

  明帝太和三年,诸葛武侯曾与孙权有一份《中分天下盟文》:自今日汉、吴既盟之后,戮力一心,同讨魏贼,救危恤患,分灾共庆,好恶齐之,无或携贰。若有害汉,则吴伐之。若有害吴,则汉伐之。各守分土,无相侵犯。

  杨峥与钟会在汉中对峙,杜预偷渡阴平时,吴国其实也动了。

  十月,蜀以魏见伐来告,甲申,东吴使大将军丁奉督诸军向魏寿春,牵制魏国。

  将军留平别诣施绩于南郡,议兵所向,将军丁封、孙异入沔中,皆有入蜀之意。

  不过蜀国投降太快,消息传播太慢。

  以至于东吴没有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时,尘埃已经落定。

  刘禅投降,钟会撤出汉中,蜀国尽为杨峥所得。

  后得到的消息,阎宇领七千精锐回防成都,永安只有两千老弱,还是名不见经传的罗宪驻守。

  吴国君臣当然心动不已。

  拿下永安,巴山和长江之险一大半在手中。

  再也不用担心蜀中大军顺水而下,直下荆州和江东。

  另外,还可再窥伺蜀中锦绣之地。

  这种局面,岂能不出手?

  然而,永安城的坚固超过他们的想象。

  而罗宪这个名不见经传之人,大败吴抚军将军步协数万人,挡住陆抗三万大军。

  吴军用尽浑身解数,永安始终屹立不倒。

  杜预对罗宪无条件支持,援军、粮草、军械源源不绝。

  吴军伤亡渐重。

  陆抗上表建业,请求退军,两家结好,坐观关东关西之争,休养生息,训练锐卒,然后坐观两家之成败,坐收渔利。

  然而此时吴国朝堂为张布、濮阳兴掌控,互为表里,阻断言路,排挤有才能之人,以免威胁他们的地位。

  濮阳兴原是上虞县令,后升为会稽太守,当时还是琅琊王的孙休住在会稽,两人私交不错。

  孙休继位后,濮阳兴一无功绩,二无政绩,步步高升,两三年里,从太守升为太常、卫将军、丞相……

  吴主孙休知二人互为朋党,却因濮阳兴是故旧,张布有除孙綝之功,不忍责罚,遂不理国事,一心读书射猎。

  陆抗名声在外,当年诸葛恪都对他的人品大为赞赏,又是江东大族,自然是濮阳兴、张布二人的重大威胁。

  孙休对陆抗也是寄以厚望,永安二年(259年),迁镇军将军,镇西陵,今年还假节。

  张布、濮阳兴令他攻打永安,本就是消耗之计。

  陆抗兵败,名望受挫,就再也没有跟二人竞争的机会。

  陆抗当然也知道二人的心思。

  攻了几次,永安城非但没有破城,反而越来越坚固,吴国伤亡颇重,陆抗知事不可为,乃屯兵城下,深沟高垒,消极避战。

  永安转为对峙。

  消息送到姑臧,杨峥大为佩服。

  罗宪这一战虽然不太显眼,但含金量十足。

  步协、陆抗都是东吴的将种。

  魏与蜀的兵制大同小异,都是中外兵制,既军队分为中军、外军和州郡兵。

  唯独吴国比较另类,采取部曲世袭制。

  军队为士族豪强私有,父亲死了,儿子继承。

  这也导致吴军外战外行,内战内行。

  打百越,抢人口、抢地盘时,一个比一个凶猛。

  合力攻打淮南时,一个比一个拉胯。

  孙权十万大军,张辽八百步军杀到面前,十万大军分崩离析,这种离谱的事都可以发生。

  “当年孙策横扫江东时,也曾强力打压当地豪强,最终死于豪族暗杀,孙权继位,不得不与豪强妥协,以换取江东支持,所以才有部曲世袭制。”柱国大将军掾佐张辅拱手道。

  此人南阳西鄂县人,张衡之后代。

  家境中落,年轻气盛,不愿投降名声恶臭的司马氏,会逢凉州开科举,甘露二年,张辅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没想到高中状元,出任狄道令。

  不过此人显然不会做官,一上任便严刑峻法,禁止陇西豪族侵占土地,抢夺人口。

  为陇西豪族不容,冲突不断。

  动不动就有强人冲击县衙……

  他这县令的政绩也因此不堪入目。

  被评为凉州行台评为下下等,处在罢免的边缘。

  还是宣义司、镇抚司的密报送到杨峥面前,才免了他被罢官的命运,转为大将军掾佐。

  掾佐就是掾吏。

  掾吏在魏晋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就看主君怎么用。

  杨峥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胆子大,这年头敢这么直接跟士族豪强冲突的没几人。

  召入将军府后,一番对答,发现此人学识渊博,见识不凡,胆大心细。

  “如此说来,吴国的病根在孙权?”不止杨峥对吴国不太了解,整个凉州对吴国都不怎么熟悉。

  南阳属于荆州,所以张辅能“近距离”观察吴国。

  “孙策死后,江东六郡反了三郡,孙权不与士族媾和,太祖大军一到,江东土崩瓦解。”张辅的话让杨峥大开眼界。

  杨峥点头认同,“孙权当年与豪族妥协不得不为之。”

  三国风云激荡数十年,本质上是一部士族上位史。

  “自古立国者,必抑制豪强,太祖行屯田地,免除两汉以来的杂税、更赋,规定其收田租亩粟四升,户出绢二匹、绵二斤而已,他不得擅兴发。后颁布招贤令,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品行,寒门士子得以入仕,与豪族士人并列,又启用满宠等酷吏,打压士族,大魏方能力压群雄。”张辅若有所指道。

  杨峥想起一事来,“当年太祖为北部尉,造五色大棒十余根,悬于衙门左右。并严肃法纪、申明禁令曰:有犯禁者,皆棒杀之。不畏权贵,当街仗杀蹇硕之叔父,名动天下。”

  魏武设立的屯田制,其实就是一种抑制士族豪强的手段。

  即国家占有大量土地和人口,发展生产,绕开了士族豪强。

  当时的赋税不过五五,官府还提供种子、农具、耕牛。

  这比后世某些黑厂强太多了。

  不过,魏武逝世后,一切都变了味。

  屯田制成了“农奴制”,唯才是举成了九品官人法,朝堂之上再无酷吏,曾经的寒门士子,成了新的士族豪强……

  表面上两人是在谈论魏武和孙权,实则也是在谈凉州的未来。

  孙权、曹丕的路子都走不通。

  蜀国反而是一个可以借鉴的典范,以外来的荆州士人压制本土的豪族,再用北伐凝聚人心。

  当然,蜀国做的并不好,同样也失败了,算是一次尝试。

  第五百五十五章 陵云台

  洛阳。

  占田令只是开始。

  司马昭以贾充正法律,裴秀议官制,建爵五等,公、侯、伯、子、男,郡公之下,又有县公,封邑一千八百户。

  侯、伯、子、男又分为大国、次国。大国侯,封邑一千六百户,地方七十里;次国侯,封邑一千四百户,地方六十五里。大国伯,封邑一千二百户,地方六十里,次国伯,封邑一千户,地方五十五里。大国子,封邑八百户,地方五十里,次国子,封邑六百户,地方四十五里。大国男,封邑四百户,地方四十或三十里;次国男,封邑二百户,地方二十五里。

  这无疑是中原士族的一场盛宴。

  名为五等,实则是十等。

  虽然规定了土地和户数,但士族豪强们真正圈禁的人口和土地,洛阳朝廷根本查不出来。

  每户五人,一千八百户,圈禁人口将近万人……

  这还是只是明面上的封户,还有荫户、隐户……

  曹魏封侯只是虚封,食邑多少户,只有收税权,而无治权、兵权。

  曹仁、张辽到死也只是县侯,夏侯渊、荀彧不过是亭侯。

  司马父子却大手笔真给,直接封邑而非食邑,形同在中原大地上弄出一个个小诸侯国。

  司马家也不避讳,以封地中民户的户调为“诸侯秩”,以民户的田租为“侯奉”。

  三分食一,即毎一民户的户调和田租以三分之二交给朝廷,其余的三分之一则交给受封的王公。

  当然,这么封也是迫于形势。

  很多土地人口已经事实上归士族豪强所有,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建起一座座坞堡、庄园,不管司马家承不承认同不同意,士族豪强们不可能再吐出来。

  司马家这么弄,只是在法理上予以承认。

  中原正式进入士族狂欢的时代。

  司马家也被推上巅峰。

  以前很多中立的士族,也开始上书魏帝曹髦。

  “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司马公乃至德之人,陛下理应禅让,再续尧终舜始之德,陛下亦有尧之贤名,且司马公不绝魏嗣,不断陛下天下之礼,依山阳公之旧事……”

  陵云台中,皇帝曹髦看得青筋直冒。

  司马家为了篡位,什么都拿出去卖了。

  卖的还是曹家的东西。

  这也是为何曹髦欣赏杨峥的原因,天下,你可以取,但堂堂正正以力取之,而非司马家无所不用其极。

  这一刻,曹髦心中再无犹豫。

  被囚禁在宫中如金丝雀一般的日子,他也过够了。

  计划早就酝酿多日。

  司马昭其实对皇城属于管制,所以曹髦能在宫阙中训练士卒。

  人不多,只有三百,但对付司马昭和他身边的十几甲士足够了。

  令李昭、焦伯在陵云台下布置甲士。

  又召见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

  王沈是王昶之侄子,东郡太守王机之子,王机曾参与陷害曹植之事,所以得魏文帝器重,算是深受魏恩。

  王业与王经一样,出身寒门。

  这三人在曹髦看来,都是不怎么可能出卖他的人。

  王沈与王业都是陪同曹髦多年之人,曹髦能用的只有他们。

  而且司马昭也不怎么器重三人。

  “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曹髦盯着三人道。

  王沈、王业二人沉眉不语。

  王经苦劝道:“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为天下笑。今权在其门,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为之致死,不顾逆顺之理,非一日也。且宿卫空阙,兵甲寡弱,陛下何所资用;而一旦如此,无乃欲除疾而更深之邪!祸殆不测,宜见重详。”

  司马家掌权不是一天两天,现在颁布占田令、五等爵制,士族、黎庶皆愿为之效死。

  实力相差实在太大了,一旦失败,祸福难料,危害更甚。

  曹髦将怀中诏令掷于地,“行之决矣!死有何惧?吾宁死也不愿苟存!况不必死邪!”

  即便再忍下去,等下去,曹魏也不会有起色。

  “大魏若亡,朕先殉之!”曹髦转身,不再看三人。

  三人却全都跪在地上。

  君臣皆泪流满面,不过有人是真的,有人是假的。

  “陛下计将安出?”王沈问道。

  诛除权臣当然需要一个计划。

  曹髦却并没有透露出去,“公等静待即可。”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说的。

  三人告退。

  曹髦入宫拜见郭太后,郭太后亦垂泪不已,但也仅仅是流泪。

  司马昭大封群臣,郭家也在其列,司马昭还未封公,郭太后的从兄郭德已经是广安县公,封地七十五里,邑一千八百户!

  所有士族都站在司马昭一方,一个郭太后也无能为力了。

  曹髦拜别太后,回到陵云台独坐,望着夜空。

  明日是朝会的日子,只要司马昭入宫,李昭和焦伯训练的甲士就能将他砍成肉泥!

  事实上,事情的成败,曹髦已经不在乎了。

  即便杀了司马昭,曹髦也知道自己的结局。

  很可能士族会再推举一个司马相国、司马大将军、司马太傅来。

  司马家不仅仅只有司马昭一人。

  最近两年,司马昭的两个司马炎、司马攸都崭露头角。

  司马炎刚刚成年,何曾就有评价: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

  更无耻的是士族们争相吹捧:非人臣之相!

  每每想到这些往事,曹髦都心如刀割。

  士族,他已经不指望了。

  能让曹魏再延续几年的唯一可能,就是拔剑而起,鱼死网破。

  用自己的血溅司马家一身,让他们知道大魏还有血性在。

  这其实也是曹魏最后的反抗。

  “陛下,夜已经深了,还请入宫安歇。”卞皇后温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卞皇后的姑奶奶正是魏武的卞夫人。

  曹氏与卞氏同病相怜,一样被士族们舍弃。

  此刻,这个温婉的女子并不知道明日曹魏的命运将迎来巨变,她只是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和不安。

  曹髦操劳国事,无心女色,两人多年无子。

  曹髦刀剑般锐利的眼神温软了许多,“朕不困,皇后先去歇息。”

  卞皇后将一件锦裘披在曹髦身上,顺从道:“陛下有少康之志,苍天必会庇佑。”

  这是曹髦一生中少有的温馨时刻,“皇后所言正是,苍天必会庇佑朕,庇佑大魏!”

  “臣妾告退。”皇后盈盈退下。

  曹髦忽然想让皇后留下,陪他在这里等待明日的来临,尽管他是皇帝,但偌大曹魏江山压在他身上,一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心中诚惶诚恐,然而一直到皇后走远,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不过皇后的话给了曹髦一丝慰藉。

  苍天必会庇佑!

  黎明将近,陵云台的更漏发出一声一声清脆的响声。

  黑暗终将褪去,黎明终会到来。

  啪嗒、啪嗒……

  青铜更漏的声音更大了。

  不,不是更露的声音,而是雨点砸在青石上的声音……

  曹髦整个人都愣住了。

  下雨了。

  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在曹髦身上,淹没了他心中所有暖意。

  他整个人也陷入无尽的寒凉当中,愤怒、仿徨、怨恨随之涌了上来,“苍天庇佑?这苍天从未开眼!”

  魏制:会天有雨,朝会延期……

  第五百五十六章 不思蜀

  黎明升起。

  姑臧的百姓等这一刻太久了。

  他们守候了一夜,就是为了一见蜀国君臣。

  姑臧城外人山人海,百姓的热情空前高涨。

  这一个多月来,西域诸国的王子,漠北的大酋长,都前呼后拥的来到姑臧拜见杨君侯,见了百姓,全都客客气气的,买东西给钱,撞了人道歉,着实让他们自豪了一把。

  往前十几年,这帮人会这么客气?

  天天抢过来杀过去的。

  如今只有凉州打别人的份儿,东西南北,只有报出凉州旗号,没一个敢惹的。

  一些从奴隶一步一步走上来成为治民的人,对凉州对杨峥无比拥护。

  “你一个待归,居然敢站到某前面,不知礼数!”一个羌人老气横秋道。

  “原来是杨老丈,失敬失敬,大人不记小人过。”另一个匈奴待归赶紧让到一边。

  两人都用不太娴熟的汉言。

  杨老丈从鼻孔哼出一团气,“后生,多把心思用在田里,多种些庄稼,多缴些粮,就是支持君侯的大业。”

  他说话底气十足,周围人纷纷侧目。

  “这老丈何许人也?”

  “他都不知道?杨大斧,年轻时也是羌部中的一条好汉,老了就不行了,不过生了个好儿子杨千刀,立了军功,成了骁骑郎,马上就是校尉了!”

  “嘶——难怪!”

  周围人的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羡慕。

  “来了、来了!”有人大吼一声。

  人群齐刷刷的望向东南面。

  旌旗、车驾、骑兵滚滚而来。

  一辆辆华贵的马车,一辆辆装满财货的牛车,仿佛长龙一般缓缓向姑臧游动。

  凉州都快两百年没有如此盛况。

  姑臧城中号角声随之响起。

  两百多名骑兵策马缓缓走出,青黑色盔甲,鲜红披风,没有刀剑,每人手中一面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过不多时,同样穿着盔甲的凉州之主带着十几名将校策马缓缓迎上。

  “君侯!”

  百姓如潮水般下拜和拱手。

  杨峥骑在马上,不停的冲百姓们拱手。

  此举更如火上浇油一般,“君侯!君侯!”

  百姓们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这一刻,杨峥已经化为他们眼中的神灵。

  正是这个男人带领他们走出蛮荒、蒙昧、野蛮,走向辉煌。

  蛮夷也是人,在接触了汉文明之后,被赋予新的精神面貌。

  汉文明也因他们被注入了活力。

  “臣刘禅拜见君上!”刘禅率领一帮蜀国文臣武将摆在杨峥面前。

  黑压压的一片。

  杨峥坦然受之,这一刻他代表凉州,代表凉军,代表治下的百姓,必须明上下尊卑。

  三跪之后,杨峥才下马,扶起刘禅,“诸位原来劳顿,吾已备下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刘禅眉眼温和,体型富态,让人一见就有亲近之意。

  温和中隐隐又带着一丝懦弱。

  若不是知道他统治了近四十年的蜀国皇帝,杨峥真会以为他真的就是历史上的著名老实人了。

  “多谢君上。”刘禅礼仪周到,从称呼就能听出。

  若称呼君侯,则让他的安乐公显得有些突兀。

  君上二字则非常恰当。

  别人客气,杨峥也客气,他的性格也是如此,敬人一尺,还人一丈。

  “你我今后即为一家,安乐公无需多礼,诸位也无需见外。”杨峥豪爽道。

  这句话瞬间让周围的气氛和睦起来。

  很多人脸上的戒备、担忧,都渐渐消退了。

  眼神中带着喜色。

  “安乐公,请!”杨峥大大方方。

  刘禅的眼神也变得更温和。

  这绝非一场简单的受降。

  刘禅在蜀国还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和势力。

  别的不说,霍弋、罗宪、阎宇都是听他的。

  还有蜀中各地的官吏,也都在看凉州怎么对待刘禅。

  杨峥对刘禅绝对不错,安乐县本在渔阳郡。

  杨峥特意在北地郡、贺兰山下划了大块土地,设为安乐县,安置刘禅宗族和蜀国的遗老遗少,县内,可兴建大汉宗庙,一切规制跟在成都一般无二,除了不能带兵,什么都有,每年还有两百万钱肆意挥霍。

  安乐县的赋税全都归他们。

  北地郡土地肥沃,经营得当,也是一块富庶之地。

  当然,现阶段刘禅和世子刘璿必须留在姑臧,每年启耕时,允许回安乐祭祀。

  百姓们也非常配合的冲刘禅拱手:“恭迎安乐公!”

  刘禅亦还礼。

  杨峥与刘禅一同上了马车,百姓的热情也达到顶峰,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城内也是张灯结彩。

  姑臧不如成都富庶,但拿出了最大热情。

  百姓拥道相迎,极为好客。

  宴会在将军府举行。

  一向抠抠搜搜的苏泓这次难得大方了一把。

  一切都是最高规格。

  红毯铺路,翠屏作障。

  蒲陶酒、宝石翡翠、来自西域香料,各种天南地北的东西都弄上来,连侍女都是精挑细选的汉女,生怕羌胡女子冲撞了蜀中君臣。

  还花大力气请来了成都的乐工和舞姬。

  就算接见西域王子,也没有这么隆重过。

  刘禅喝了一口蒲陶酒,大为赞赏,“凉州在君上治下,果然如人间乐土。”

  “安乐公若喜欢,不妨多饮几杯。”杨峥与一干凉州将吏频频劝酒。

  刘禅来者不拒,不多时,便已微醺。

  此时魏国歌舞正酣,堂中舞姬细腰盈盈,长袖舞动,风情万种,刘禅不觉沉醉其中。

  魏舞一曲完毕,再献蜀舞蜀乐。

  刘禅依旧沉迷,眉开眼笑,杨峥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看来他对歌舞的喜爱也是真的。

  但蜀国官吏们触景生情,泪流满面。

  杨峥心中一动,想起历史上的著名典故起来,盯着刘禅道:“安乐公,此间乐否?”

  刘禅眼角余光在极短的时间里瞟了一眼左右,又看了一眼杨峥,脸上笑容不变,低眉道:“此间乐,不思蜀也!”

  其他的眼神并不像他的长相一样老实,颇为灵动。

  堂中其他凉州将吏纷纷大笑。

  蜀国官吏们却脸色极为难看。

  此时此地此刻,杨峥才真的佩服起刘禅来。

  几个蜀国官吏借口如厕,刘禅也一同前往。

  过不多时,先后回来。

  “先人坟墓远在陇、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回来后,刘禅口风变了,但面相却更老实了,仿佛一个正在撒谎的孩童。

  能把演技飙到这个程度,并且让场面不尴尬的,也只有他能做到了。

  杨峥看了一眼他左右,“似是郤正所语邪?”

  刘禅一脸惊讶,脱口而出:“诚如君上所言。”

  蜀国官吏目瞪口呆。

  刘禅其实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别再痴心妄想了。

  杨峥不相信一个统治蜀国近四十年的皇帝会这么傻白甜,但乐于陪他演下去,“公真安乐之命也!”

  第五百五十七章 夏侯

  安顿蜀国君臣后,杨峥还要单独见一个重要之人。

  夏侯霸不在蜀国君臣之列。

  昔日一别,转眼近十年,夏侯霸已经垂垂老矣,须发皆灰,脸上的皱纹也掩饰不住。

  杨峥还未开口,夏侯霸先一拱手,“拜见君侯。”

  “将军……”杨峥无言以对。

  夏侯霸喟然道:“一别数年,君侯非同凡响,泰初有婿如此,可瞑目矣!”

  “当年若非将军提携,峥焉有今日?”

  早年若不是夏侯霸、夏侯玄罩着,杨峥早就被曹爽身边的人,或者郭淮弄死了。

  人敬一尺,还之一丈。

  “当年我与泰初提拔的人多了去,君侯能成今日,并非谁提拔,此为天意,亦是君侯之神武所至。”夏侯霸笑了笑。

  “将军此番入凉,不妨就留在姑臧。”杨峥真心实意邀请。

  夏侯霸却摇摇头,“算了,在成都这些年颇为安乐,日子过的不错,再说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上什么,还是放我回成都颐养天年。”

  “将军……”杨峥还要再劝。

  夏侯霸却摇摇手,脸上涌起莫名笑意,“不必再劝了,莫非君侯疑我?”

  这话都出口了,杨峥知道他心意已决。

  其实留在成都也好,历史上夏侯霸寿数还没有这么长,成都也适合养老。

  再者,姑臧是权力的中心,夏侯芷是主母,夏侯霸留下,自然招人的眼,总会卷入一些莫名其妙的暗流之中。

  人到了他这把年纪,什么都看开了。

  司马家没杀他子嗣,流放乐浪郡,他也不想再给子嗣们添乱。

  过不多时,夏侯芷牵着咿呀学语的嫡子杨旭,带着夏侯栩来见夏侯霸。

  还未说话就泪流满面,“叔祖!”

  “曾祖!”夏侯栩跪地拱手。

  “曾、祖!”只有三岁不到的杨旭也脆生生的喊道。

  杨峥哑然失笑,应该外曾祖才是,不过这个场合,也不适合纠正。

  夏侯霸见了夏侯家的人,一脸欣慰,“兰佩、栩儿。”

  有看着杨旭,人老成精,自然知道是杨峥的嫡子,老怀大慰,“哈哈,不错、不错。”

  他这一系没落了,但夏侯和、夏侯玄却后继有人,不出意外,夏侯家在关西也能发芽生根。

  拍拍夏侯栩的肩膀,“我夏侯家光耀门楣,就在你身上了。”

  夏侯栩过了今年就是十五,上过战场,见过生死,整个人的气势也就不一样了。

  夏侯霸越看越是欢喜,既有夏侯玄的儒雅之气,又有夏侯家的英武之风,“兰佩需早些给他物色几个女子,多生几个儿女,某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侍妾都十几个了!”

  不知不觉,夏侯霸又提起了自己的光辉往事,在晚辈面前也毫不避讳。

  “司马氏未灭,何以家为?”夏侯栩红着脸道。

  “放屁!”夏侯霸又恢复往日口吻,惊觉现在场合不一样,笑着摸了摸下巴,“话不能这么说,司马家要灭,但你小子婚事也要办!”

  汉魏十二三岁就可以娶亲,十四五岁就上了战场。

  “原本挑了皇甫家的长孙女、张氏的第七女,有人从中作梗,此事就不了了之了,只能挑小户人家……”夏侯芷嗔怪的白了一眼杨峥。

  杨峥只能干笑两声。

  的确是他阻止夏侯与皇甫、张氏联姻。

  杜预制定的新律法中,已经有禁止士族互相通婚的条令。

  这是吸取了司马家的教训。

  放眼中原,会发现朝堂上、地方上都是亲家……

  王朗的孙女嫁给司马昭,贾充的女儿嫁给司马攸,诸葛诞女儿嫁给司马伷……

  士族之所以在中原尾大不掉,就是互相通婚,盘根错节,家族利益超过了国家的利益,逐渐凌驾在皇权之上。

  曹魏就是没有防住这些。

  夏侯霸人老成精,自然能听出夏侯芷言之所指,装了个糊涂,“小户人家也好,贤良淑德,没有那么多牵扯,大丈夫功名利禄,当自马上取之!”

  “曾祖所言正是!”夏侯栩一脸激动。

  一家子人叽叽喳喳,弄得杨峥像个外人。

  对夏侯霸,杨峥是真的感激。

  当年走投无路,雍凉军看不上自己,中军有邓飏等人从中作梗,若不是夏侯霸收留,杨峥可能真的要上山当土匪了。

  见了夏侯霸,心愿已了。

  成都风水宜人,看他的样子应该还能多活几年。

  家事处理完毕,就是国事。

  陪同蜀国入凉的除了宗室、大族,还有杜预推荐的人才。

  历史上,司马家灭蜀之后,曾大规模迁徙蜀中士人至司隶。

  还实行了“劝募”之策,意思是让他们来中原当官。

  但中原早就被关东士族挤满了,除了极个别才华出众的,绝大多数都下场凄凉。

  蜀汉大臣名勋五百余家,沦为厮剧。

  厮剧即为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奴仆杂役。

  在杨峥眼中,蜀中更多的是士人,而非士族,大多是寒门,或者家道中落的官宦之家,没有形成关东那种大门阀,所以正是凉州急需的人才。

  尤其以李密、陈寿、寿良为首,师从谯周,在学术上颇有建树,历史上李密的一封陈情表流传千古。

  凉州不缺武勇,但极度缺乏文治。

  青营中培养的孩子,受凉州风气影响,大多喜欢武事,最拔尖的人才入宣义司,很多人宁愿从军或者入镇抚司,也不愿当县丞、主簿、县尉,在他们眼中这条路比战场更为复杂一些,还没有捷径,只能一步一个脚印,靠政绩和年限熬上去。

  而从军简单多了,一场大胜,军功累积下来,混不上都尉、校尉,也能拿到云骑郎、飞骑郎的勋位。

  回到家乡,立即光宗耀祖。

  蜀国的这批官员对凉州是极大的补充。

  李密、陈寿、常忌被提为秘书郎,留在身边参赞军政。

  常勖、杜轸、寿良、王化、李宓等三十七人,被提为郡丞或县令。

  这个起点已经非常高了,杨峥诚意十足。

  张辅作为状元,也不过是狄道县令。

  凉州不看家世,也不看名声,只看政绩,每五年一评定,能者进,庸者退。

  司马氏需要舔舐伤口,杨峥同样需要消化蜀国和关中。

  短期内,东西大战不会再起。

  占田制施行后,只凭一两场大战,就想把司马家掀下马几乎不可能了。

  以后就是一刀一枪的硬仗。

  第五百五十八章 拔剑登辇

  洛阳的暴雨从黎明持续到清晨。

  绵连不绝,时大时小。

  曹髦也在陵云台上坐了一夜。

  前年征讨诸葛诞时,他就在丘头,临淮而望寿春。

  当时的诸葛诞和现在的他正好相反。

  诸葛诞苦等一场大雨,等了大半年,迟迟不下,直到寿春城破,暴雨才姗姗来迟,淹没了城外的魏军大营。

  而现在的曹髦,不想要这场雨,老天爷偏偏来降下一场雨。

  让预定的朝会取消。

  也让曹髦的计划付之东流。

  到了此刻,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

  司马昭不入皇城,他的布置全都没用。

  李昭、焦伯也率领三百甲士在雨中静候曹髦的命令。

  “陛下,苍天不佑,不如改期?”李昭站在雨水中,全身湿透。

  曹髦望了一样同样站在雨中的甲士,这个时候还愿意聚集在他身边,都是绝对的忠心耿耿,“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朕已然语泄,今日不起,他日在无机会!”

  王沈、王业、王经、太后……

  这种例子太多了。

  董承谋诛魏武,机事不密,为门客所泄。

  多一个人便多了一分威胁。

  很多人泄密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

  今日这三百甲士聚集的消息,明日很可能就传到司马昭耳中。

  “王经、王业、王沈何在!”曹髦顿时一惊,原计划是三人与他一起留在陵云台,等司马昭朝会,群起而诛之。

  现在三人都不知踪影。

  “擂动战鼓,今日讨贼!”曹髦意识到不妙。

  只要向司马昭告密,他们就能立即飞黄腾达。

  能成为尚书、侍中、散骑常侍,自然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谁愿意陪同一艘破船沉没?

  曹髦穿上铠甲,拔剑登辇。

  三百甲士应声而动。

  李昭、焦伯聚集宫中所有仆人、杂役,六七百人,在战鼓声杀向最近的东掖门……

  事实上,在司马昭去拜见郭太后时,王沈、王业没向曹髦告辞,便离开皇宫。

  却被王经拖住了。

  三人周旋多时,王经始终纠缠不放。

  到了最后,王沈、王业不再掩饰,也不需要掩饰,直接劝王经一同去相国府告密,如今中原还有谁站在曹魏一边?

  皇帝身边只有三百甲士,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双方的力量根本不成正比。

  即便皇帝能在陵云台中斩杀司马昭,天下就能重新回到曹家手中吗?

  这显然不可能。

  没有士族支撑的皇帝如同风中飘絮。

  王沈出身士族,所以比王业、王经更清楚中原的本质。

  王经喟然一叹,望着漫天大雨,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

  司马昭得到消息,也是大惊失色,没想到到了最后一步还有如此变故。

  此前他的精力集中在拉拢士族,分封爵位上,没想到皇帝真的就动手了。

  急忙令三弟屯骑校尉司马伷、五弟抚军中郎将司马干、中护军贾充率军拦截皇帝。

  “万不可令皇帝出皇城!”司马昭心急如焚的千叮万嘱。

  一旦皇帝杀出皇宫,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贾充问道:“若皇帝冲出皇宫又当如何?”

  司马昭脸色阴沉的没有说话。

  司马干率领精骑最先达到宫城南门阊阖门。

  却遇到自己自己的外侄满长武的拦阻,“此门近,公且来,无有入者,可从东掖门。”

  满长武是曹魏勋臣,原太尉、景侯满宠之孙,其姑母嫁给司马干。

  司马干碍于情面,从其言,转道东掖门。

  过不多时,参军王羡亦率军赶到,同样被拦在了门外。

  直到此时,司马伷才赶到了东掖门,正碰上拔剑登辇的皇帝曹髦。

  鼓声阵阵,呐喊如雷。

  皇帝曹髦持剑立于辇车之上,冲在最前。

  仿佛一面旌旗。

  “朕在此,何人造次?”

  屯骑营本就是守卫皇城的禁军,负责皇城的安全,守卫皇帝,与曹髦的三百甲士本就熟悉。

  一见到皇帝持剑杀出,无人上前,纷纷后退。

  司马伷提剑驱赶将士,想让士卒们把皇帝拦住。

  曹髦于辇车上大呼:“尔等食吾家之禄,为大魏之将士,奈何助贼?”

  李昭、焦伯也大声喝令冲上来的士卒,“陛下在此,尔等安敢无礼?”

  司马伷本就是庸碌之人,制止不住,士卒一哄而散。

  连司马伷也逃走了。

  曹髦车驾冲出东掖门,杀到大街之上。

  洛阳百姓躲在门窗之后窥视。

  曹髦从未觉得此生如此解恨,惊走司马伷后,气势如虹,在辇车上振臂而呼:“司马氏满门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身后甲士杂役亦跟着呼喊。

  司马昭从寿春大战起,便刻意打造自己仁慈、贤德的形象。

  现在皇帝冲上大街,司马昭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

  司马篡魏虽是大势,但再怎么大势,与皇帝兵戎相见,当街厮杀,作为臣子的司马昭怎么都说不过去。

  有些百姓也冲出家门,加入讨伐司马昭的行列之中。

  整个洛阳城都沸腾起来。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司马家这些年干的破事,谁人不知?还有说书人在暗中传播,还编成戏曲段子,广为流传。

  即便司马昭颁布占田令,也洗不去满身的污点,百姓做了几十年的魏国百姓,自然更同情皇帝一些。

  有些人不敢直接加入讨伐行列,却在城中暗自鼓噪,为皇帝助助声威。

  站在辇车上的皇帝热泪盈眶,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持剑向天,“大魏!大魏——”

  吼声在城中轰鸣而起。

  形势已然不可收拾。

  “今日不是司马昭死,就是朕以身殉国,将士们,努力!”十九岁的皇帝热血沸腾。

  所有压抑在心中的屈辱喷涌而出。

  只有用血才能洗刷。

  俄而,司马干也赶来,但皇帝士气如虹,司马干见此情形也不知所措。

  他身边的都是中军精锐,原本杀气腾腾而来,见主将怂了,这些骑兵也纷纷退散。

  曹髦声势越发壮大,离司马昭的相国府也越来越近。

  然而就在此时,街面上传来了整齐的兵甲铿锵之声。

  南街之上,甲胄涌动,长矛如林。

  几百面大盾挡住街道。

  贾充终于率军赶到了:“陛下请回宫安歇!”

  第五百五十九章 弑君

  相国府中,司马昭正焦急的等待着。

  只差最后一步,司马家的大业就完成了。

  到时候,他必效法舜禹,经营中原,十年生养,十年教训,统兵败亡,横扫东西。

  只要把皇帝挡在皇城中,一切都还来得及,司马家的脸面也维持住了。

  而一旦皇帝冲出宫城,事情就不好办了。

  坐立不安时,忽听见府外传来的呼喊声,“大魏、大魏——”

  声音断断续续,却极有穿透力。

  并且越来越近。

  司马昭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事情正朝着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

  “安歇?”曹髦纵声大笑,“司马昭欲取大魏,朕如何能安歇?有尔等不忠不孝之人助纣为虐,朕如何安歇?贾公闾,尔愧为贾豫州之子也,世受魏恩,今以魏室输司马氏,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贾充一脸羞惭,不敢应答。

  曹髦当机立断,挥剑引军杀向敌阵。

  中军士卒战斗力强悍,对付三百没上过战场的甲士,以及临时拼凑起来的杂役,当然不在话下。

  但看到皇帝的辇车冲在最前,谁敢真的刀矛相向?

  就连挡在最前的盾牌也不知不觉松动了,被辇车冲开,李昭、焦伯随后杀入。

  曹髦一面劈砍一面大呼:“大魏天子在此,尔等何不退散?”

  贾充阵脚大乱。

  但中军毕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精锐,仍然坚持着。

  无数道目光转向贾充。

  贾充心中一颤,命令若是从他嘴中说出,即便把事情办妥了,士族也饶不了他。

  士族可以允许司马昭代魏,但绝不会允许如此不体面。

  正如他们宣扬的尧终舜及,圣人之道,中而已矣,尧、舜、禹三圣人为万世法,允执厥中。

  现在皇帝都提着刀子出来了,还怎么禅让?

  贾充满脸冷汗。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但若是不做,一旦皇帝冲入相国府,难道要让他敬爱的相国亲自动手?

  司马昭若是走出这一步,司马家也必然终结……

  他贾充的荣华富贵也一样终结了。

  正举棋不定的时候,帐下督成济主动送上门来,“事急矣,当云何?”

  成济是骑都尉成倅的弟弟。

  都是司马家的部曲,这两年风头正劲。

  尤其是成倅,在蒲坂不计性命的掩护司马昭撤退,回到洛阳后被司马昭提为牙门将军。

  成济也水涨船高。

  两人与司马昭、司马炎走的太近,自然引起了贾充的不适。

  贾充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微笑,“事已至此,何须多问?公畜养汝辈,正为今日耳!”

  成倅目光一闪,问道:“当杀邪?执邪?”

  贾充冷冷的盯着兄弟二人,“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

  此时曹髦已经在声势上占据绝对优势,士卒皆不敢刀兵相向,曹髦剑指东面,“放仗!”

  东面阵列士卒纷纷放下武器。

  曹髦剑指西面,“退下!”

  西面士卒纷纷后退。

  曹髦意气风发,大魏几十年积威,毕竟在人心中还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讨贼!”曹髦几乎都能隐隐约约望见相国府中的亭台楼榭。

  眼看就要冲破阻拦,成济策马持戈冲出。

  兄弟二人脑子虽然不好使,但四肢发达,武力强横,曹髦身边甲士皆不能挡。

  成济直冲到辇车面前,曹髦挥剑相迎,成济挥动长戈。

  那杆巨大的长戈在曹髦眼中无限放大,而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锋从背出,曹髦半个身子被撕开,在这一瞬间,曹髦眼中非但没有痛苦,只有解脱,然后坠入车下,他的嘴角犹在颤动,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讨……贼……”

  曹魏最后的一缕英魂消散在洛阳城中……

  甘露五年五月己丑,未满二十的魏帝曹髦当街被弑。

  鼓声停歇,呐喊声停歇,厮杀声停歇。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目光都转向马上的成济。

  “陛下!”李昭、焦伯撕心裂肺的喊道。

  成济举起长戈,“杀!”

  但中军士卒不为所动,怔怔的看着成济,以及地上的皇帝尸体,很多眼中升起同情之色。

  成济吐了一口唾沫,挥动长戈,杀向皇帝召集的“大军”。

  无论是甲士,还是杂役、百姓,都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哀声不绝。

  任由成济的长戈挥向自己的头颅。

  没人反抗了……

  他们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追随他们的皇帝去了。

  “司马家今日以刀兵绝陛下,他日亦为刀兵绝之!”李昭眼中流出两行血泪。

  下一刻,他的脖颈被成济长戈撕开,一声不吭的栽倒在地。

  焦伯仰天咆哮:“弑君者,司马昭也!”

  “弑君者,司马昭也!”还活着的人奋力呼喊着。

  声音冲上云霄,又从云霄上坠下,仿佛整座洛阳城都在回荡着这个声音。

  贾充猛省,“一个不留!速斩!”

  成倅领着百余部众冲上,一阵乱杀。

  三百甲士无一幸免,几百童仆杂役也殒命刀剑之下。

  一场混乱终于被平息。

  贾充冲成家兄弟二人拱手,“今日之功全在你二人,司马公定会奖赏你成家!”

  成济满不在乎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南街上血流成河。

  曹髦的尸体就倒在血泊中,无人靠近。

  太常王祥非常及时的赶来,于血泊中抱起皇帝尸体,涕泗横流,哭声极其悲切,“老臣无状,老臣惭愧!”

  他的确应该惭愧。

  曹髦生前对他极为尊重,与郑小同一起被尊为“三老”,宫中问对,王祥凭几持杖,坐北朝南以师道自居,曹髦坐南朝北听其言,王祥陈明王圣帝君臣政化之要以训之,闻者莫不砥砺。

  即便如此,王祥也没有站在皇帝一面。

  过不多时,司马昭赶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贾充,然后嚎啕不止,跪行至曹髦尸体旁,“陛下啊,陛下啊,为何至此啊?”

  嚎了两声,戛然而止,非常及时的昏厥过去。

  “相国!”王祥赶紧放下皇帝,一双血手来扶司马昭。

  贾充、成倅成济、司马伷、司马干、王羡等等全都围拢过来,“相国!”

  皇帝继续倒在血泊中……

  第五百六十章 后事

  作为英明神武的相国不能背负污点,所以污点只能其他人和皇帝自己背。

  一日之后,也就是五月初八,郭太后下懿旨,声称当年立曹髦,是因为他“好书疏文章,冀可成济”,未想“情性暴戾,日月滋甚”,连她这个太后都管不住,便主动找相国商量废立之事,相国宅心仁厚,认为皇帝年幼,尚可雕琢,以观后效,未想他得寸进尺,还亲自拿弓箭射太后寝宫,太后数十次想废曹髦,曹髦得知后,竟然贿赂宫女毒杀太后,后事情败露,曹髦亲自带兵入西宫杀太后,幸亏相国及时得知,入宫护驾,皇帝为相国威仪所慑,躲在士卒中逃出东掖门,为乱兵所杀。

  “此儿既行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祸……宜以民礼葬之,当令内外咸知此儿所行。又尚书王经,凶逆无状,其收经及家属皆诣廷尉!”

  褫夺了曹髦的皇帝年号,在位期间年号,均改为高贵乡公某年。

  太后如提线木偶一般的诏令,让所有的罪责都归到皇帝本人。

  尚书王经因没有参与告密,被廷尉缉拿。

  被缉拿之日,王经向其母谢罪,其母颜色不变,笑而应曰:人谁不死,正恐不得其所,以此并命,何恨之有!

  满长武因驻守阊阖门,阻挡司马干及王羡,为王羡构陷,司马昭深恨之,拷打致死,其父满伟亦受到牵连,被贬为庶人。

  太后的懿旨颁下后,太尉高柔、太常王祥、尚书右仆射王观称:皇帝虽德行有亏,可加恩以王礼葬之,以彰显相国之恩德。

  司马昭从其言。

  皇帝当街被弑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飞出洛阳城,飞向东南西北。

  速度之快,远超司马昭想象。

  举办丧礼时,司马昭正哭的死去活来,连站都站不起来。

  “相国,陈使君回洛!”下人前来禀报。

  司马昭一下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可带兵马?”

  “只有十数骑。”

  司马昭又坐回地上,嚎哭起来。

  此时他最怕见到的人就是陈泰。

  当日在白水,与陈泰有约在先。

  你司马家可以篡夺曹魏,但必须给皇帝一个体面。

  现在皇帝当街被杀,天下沸沸扬扬,司马家再一次欺骗了陈泰的感情。

  未几,陈泰风尘仆仆的赶来,灵堂中的哭声戛然而止,全都怔怔的看着陈泰,尤其是贾充,脑门上冒出了冷汗。

  事实上,陈泰根本不愿来,连与司马昭决裂的想法都有了。

  但陈泰之舅尚书荀顗亲自写信,颍川其他士族也纷纷来信劝陈泰。

  获得分封的陈家子侄里里外外也不停的劝陈泰,他不得不赶回洛阳。

  一见到皇帝的灵柩,以及“魏高贵乡公”的灵位,陈泰不禁悲从中来,双膝跪地,老泪纵横,“陛下,臣来晚了!”

  这一声“陛下”也形同打了满堂公卿的脸。

  但没有一人敢斥责他。

  士族之所以崛起,是因为陈泰之父陈群提出的“九品官人法”。

  而陈泰,俨然是天下士族之魁首。

  司马昭亦相对而泣,“玄伯,今日之事,其如我何?”

  陈泰恨声道:“独有斩贾充,夷其三族,稍可以谢天下耳!”

  人群之中贾充心中“咯噔”一下,双膝不停的颤抖。

  而此时,司马昭的目光也飘过来,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贾充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屠刀下伸过去又缩回来,凉飕飕的,后背全都是冷汗。

  旁边的裴秀、荀勖等人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有意无意的挪动身体,好让贾充更直接的暴露在司马昭、陈泰刀子一般的目光之下。

  陈泰要杀贾充,士族当然会给面子,司马昭也很可能给这个面子。

  不过贾充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知道此时绝对不能怂,如果他求饶,司马昭会看不起他,一条狗,说杀也就杀了。

  如果辩解,只会招来更多的仇恨,群情汹汹之下,他也不得不死。

  所以只有默不作声,把一切都扛下来,司马昭才会看到他的利用价值。

  良久之后,司马昭刀子一样的目光从贾充脸上挪开,贾充人生最大的危机也离他而去。

  司马昭摇摇头,“卿更思其他。”

  陈泰道:“岂可使泰复发后言。”

  杀贾充之心,不需多说,反正今日必须见点血才说得过去。

  司马昭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忽然落在正看热闹的成济身上。

  成济全身一抖。

  司马昭冷喝一声,“来人,将成济拿下!”

  殿外甲士应声而入。

  成济万万没想到这锅怎么就甩到自己头上,他乃司马家之部曲,兄弟二人忠心耿耿,在洛阳城中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主公、主公,成济无罪,成济无罪呀!”

  这话一出口,满殿的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贾充长长松了一口气。

  几个甲士三下五除二就拿出了成济。

  司马昭冷哼一声,“成济弑君,大逆不道,千刀万剐,夷其三族!”

  “啊!”成济撕心裂肺的挣扎着,不过这厮也硬气,已经知道司马昭今日必杀他,“奸贼,奸贼!我有何罪,是你令我弑君!奸贼……”

  殿中又变得寂静起来,虽然都知道是司马昭主使的,但说的这么直接就不太好了。

  “是你司马老儿要篡位,反来杀我!奸贼啊奸贼!”成济干脆豁了出去。

  甲士几记猛拳打在成济嘴上,只听骨头碎裂之声,一口血沫和着牙齿喷出,成济一张血口发出呜呜的声音,似在怒吼,直到被拖了出去。

  司马昭尴尬的望着陈泰,“玄伯……”

  想说什么,却无从出口。

  陈泰气的全身发抖,脸色变得苍白,然后又胀红,忽然一口鲜血喷在司马昭身上,“相国负我……”

  整个人软软的倒下。

  负他的不仅仅是司马昭,还有司马懿,当年若不是陈泰代表士族去劝曹爽,曹爽未必会妥协。

  种种前因后果压在陈泰身上,陈泰终于倒了下去……

  “玄伯啊、玄伯!”司马昭慌了起来,赶紧来扶陈泰,“你怎可弃我而去呀……”

  ……

  洛阳城内,数千甲士直奔成家。

  一入门便大开杀戒,老幼不留。

  成倅知道为司马昭所弃,爬上屋顶,脱去衣物,赤身在屋顶痛骂司马昭,为乱箭射杀,满门老弱,鸡犬不留。

  洛阳城外,高贵乡公的葬礼连王礼都没达到,下车数乘,不设旌旐,送行朝臣寥寥无几,葬于洛阳西北三十里瀍涧之滨。

  百姓争相前来送行,“是前日所杀天子也。”

  或掩面而泣,悲不自胜,或暗自咒骂司马家缺德。

  第五百六十一章 宿命

  一个时代陨落,一个时代崛起。

  姑臧之南,乌鞘岭下,旌旗遮天蔽日,铁甲充斥山川草原之上。

  再富丽堂皇的装饰,也比不了这些铁血将士触动人心。

  无数人的目光聚集在“秦”字大纛之上。

  这个字曾经代表一个武功赫赫的时代。

  大秦,也最能代表雍凉大地上的将士、百姓。

  大秦同样也是压在关东头上的一座山,杨峥数年之间取凉州,下陇西,揽西域、河套入怀,冯飒一战,震动天下,再取关中,下汉中,兵威所至,蜀国称降。

  正契合了大秦的气质。

  自古能开创盛世者,必然先有强大之武力。

  汉如此,隋如此,唐如此,明也是如此。

  秦朝中道而殂,本身就是一大憾事。

  当今天下,士族豪强如跗骨之蛆,靠寻常药石难以解之,唯有刀兵方能一扫东汉以来的痼疾,重现昔日秦汉之雄风。

  蜀中君臣,西域使者,漠北豪酋,雍凉士族,纷纷望着高台上的杨峥,目光复杂。

  曹魏对西域的管理沿袭汉制,对西域诸王施行册封,曹真大破河西诸部,斩首五万馀级,获生口十万,羊一百一十一万口,牛八万,遂恢复西域长史府,鄯善、龟兹、于阗、疏勒等国纷纷派遣使节进入洛阳朝拜。

  曹魏之所以能稳住西域,皆因武力强大。

  往往数千魏军就能打破数万羌胡。

  历史上的马循就是如此,数千步骑,大破鲜卑数万人,西域服服帖帖。

  数十年,河西叛乱此起彼伏,全都被镇压下去。

  现在同样如此,杨峥就是在西平靠刷羌胡起的家,冯飒之战对他的震动也极大。

  蜀中君臣士族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凉州的剽悍。

  将士如狼似虎,百姓热情高涨。

  刘禅抬起迷蒙的醉眼,望着台上的杨峥,罕有的露出一丝光彩。

  似是羡慕,似是缅怀,似是感慨。

  眨眼之间,又低沉下去,轻轻叹息一声。

  “陛下……”身旁董厥低声道。

  刘禅打了个酒嗝,揉了揉额头,昨夜与黄皓宿醉,今日有些不适,不过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呃,错了,这里没有什么陛下,也没有大汉了,以后就都是秦人。”

  刘禅憨厚的笑道。

  “安乐公所言甚是。”受到震动最大的是谯周。

  作为刘璋、刘备、刘禅三代经历者,从未见到蜀中有过如此气象。

  士气如虹,民心如潮。

  “天下帝王气,四分移于此!”谯周目光投向台上。

  杨峥一身金甲,拄剑立于春风艳阳之中,显得格外耀眼。

  大红的披风随风飞扬,如同身后燃起一道烈焰。

  台下将士与百姓眼神狂热。

  杨峥为他们打开了一条向上的通道,他们亦还之以热血。

  战鼓声整齐的响起,号角声随之呜咽,厚重而雄浑。

  三鼓之后,群声皆毕。

  几百宣义郎站在台上,跟着庞青大声诵念皇帝曹髦的两份诏令。

  一份是血诏,一份是寻常绢帛。

  由此也可见皇帝心态的转变,血诏说明当年他对大魏还怀着一丝希冀。

  后一道诏令,则多多少少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本身也是为了恶心司马昭的晋王。

  杨峥忽然想起,这个时候,差不多就是曹髦与司马昭决裂之时了。

  也不知洛阳形势如何了。

  姑臧距离洛阳太远,消息传过来,需要一定的时间。

  心中暗自为年轻的天下惋惜。

  曹魏走到今天不是他的错,却要他来承担后果。

  即便能顺利击杀司马昭,依旧无法扭转大局。

  被分封的士族会重新扶起下一个司马相国……

  “……俾君秉义奋身,震迅神武,冯飒一战,洗天下之秽浊,海内忠义之士无不振奋。君复命将,龙骧虎奋,南下击蜀,使魏土光于蜀地,悬旌万里,声教远振,扬大魏之国威……今进君爵为秦,君其正王位,以柱国大将军领凉、秦、雍、益之众,敬服朕命,简恤尔众,克绥庶绩!”

  有了皇帝的这份诏令,杨峥的秦王堂堂正正。

  台下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声。

  “大秦、大秦!”

  “秦王、秦王!”

  时隔四百六十多年,大秦再一次在关西大地上响起。

  很多老卒都泪流满面。

  比站在台上的杨峥还要激动。

  尤其曾经是秦胡的那群人,视自己为大秦后裔。

  羌人、鲜卑则无所谓,只要是国号就行。

  匈奴人则更倾向于汉,他们自认为是汉朝公主的后代。

  念完皇帝诏令后,庞青接着念凉州行台起草的檄文:

  “吾本陈郡一卒,因天命眷顾,数年之间,纠合四方忠义之士,灭冶无戴,诛迷当,统合羌、胡之众,沐浴王化,意在为大魏镇守西土,为华夏抚慰诸部,然司马氏篡逆凶起,以诈术取权柄,废帝弑后,暴虐无道,无故而伐我西土,招致冯飒惨败,岂非天命在我大秦耶?凡我大秦之将士、百姓,皆当与吾砥砺前行,一扫关东之秽气,还天下朗朗乾坤,成恢弘之盛世,共享太平安康!”

  “秦王万岁!”

  山崩海啸的欢呼冲天而起。

  整个乌鞘岭下仿佛沸腾了一般。

  不,是燃烧。

  无数旌旗摇动,仿佛烈焰在熊熊燃烧。

  两百多年了,沉沦的雍凉大地再一次崛起,再一次团结在“秦”字大旗之下。

  此刻,杨峥就是秦王了。

  十七年腥风血雨征战关西,无数忠勇之士倒下,终于换来了这顶王冠。

  但同时,压在身上的担子也更大了。

  天下万物皆可弃,唯独人心不可辜负。

  没有将士和百姓的支持,杨峥一个人也走不到今天。

  同样,这也是天下大势使然。

  司马昭分封士族是逆天而行,大秦灭六国,取消分封制,才有大汉的波澜壮阔。

  站在如今的位置上,杨峥能清晰感觉到时代的巨手在推着他前行。

  世人常说天命无常,杨峥却觉得,天命从来没有改变过。

  历代王朝都是如此。

  崛起、豪强、士族、门阀、垄断……

  然后王朝挣扎,变法,再然后,重新洗牌……

  不仅是中土王朝,中土之外,更为惨烈和直接。

  今日之大秦被赋予昔日之大秦同样的使命。

  这也是宿命!

  第五百六十二章 封赏

  “拜见秦王!”

  一队队士卒自高台下走过。

  很多人都曾经跟杨峥并肩战斗过。

  一万步卒,一万骑兵,有亲军,有府兵,也有屯田奴隶。

  穿上盔甲,提起刀矛,雄赳赳气昂昂。

  队形略有些散乱。

  不过没人关心这些细节,正如没人关心今日的封王大典略有些寒酸一样。

  气势、气象、气质,才是他们最先感触到的东西。

  步卒和骑兵从西向东,人人虎背熊腰,龙马精神。

  喊的最大声的是从各大屯田挑选而来的奴隶,能分享这份荣耀让他们异常感动。

  最特殊的是一支残兵队伍。

  缺手缺脚,有人坐在木车上被推了上来。

  “拜见秦王!”

  他们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喊出最大的声音。

  杨峥在台上冲他们拱手,而他们有的人早已热泪盈眶,“大秦、大秦!”

  他们虽然不能上战场,却依旧为大秦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成为民间的伍长、什长、屯长、亭长,让杨峥的意志能贯彻到乡野之间。

  凉州不同于中原,宗族林立。

  很多城池村落在连绵的战争中毁了又建,建了又毁,凉州大量吸收羌胡之后,新的村落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没有宗族,全靠他们维持民间秩序。

  事实上只要杨峥一声令下,这些散落民间的残兵们,能为杨峥弄起一支“百万大军”!

  所以此次观兵,等的不是西域使者和漠北豪酋,等的是他们。

  每个人都加了宣义掾的称号。

  形同杨峥的部曲和家臣。

  这也是杨峥最大的力量来源。

  杨峥也给了他们最大的荣耀和尊严。

  两万余军在旷野上行走,不是战场,杀伐之气却更重。

  马上的骑兵,全身裹在铁甲中,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无数道森然眼神的汇集,将杨峥的兵威推向极致。

  什么礼义廉耻,都没有刀剑战马来的直接。

  杨峥静静的看着将士们走过。

  台下一片死寂。

  无论是西域王子,还是漠北豪酋,都能看出这支军队的强大。

  正是他们数月之前,以五万人击败了中原的十六万大军。

  “立!”刘珩在台上大吼一声。

  身后的宣义郎跟着呼喊,声音传到每一个角落。

  两万将士停下脚步,手中长矛刀盾拄在地上,发出整齐的轰隆声。

  宛如闷雷响起。

  “秦王有令,封赏有功诸将!”

  “刷”的一声,士卒转向南面,对着各方使者。

  长矛攒刺向天空。

  “左长史杜预领益州刺史,进镇南将军,假节都督蜀中诸军事,封丰乐亭侯,录前后功,加护军!”

  “右长史鲁芝领雍州刺史,封阴平侯,录前后功,加上护军!”

  “閺乡侯卫瓘升秦王府尚书令,加护军。”

  “索靖升秦王府司马,加护军。”

  有军功才能封侯,索靖没有军功,所以不能封侯,而卫瓘原本就承袭了其父卫觊的閺乡侯,已经是秦国最高规格了,没必要再升,一个尚书令基本就定了他在秦国的位置。

  原本杨峥打算让卫瓘出任并州刺史,都督并州诸军。

  但并州有周煜在,兵权也在他手上,卫瓘就不合适了,所以调回中枢,继续为杨峥出谋划策。

  其他的杜宽、张斅、张焕、皇甫谧各有封赏,不能封侯,杨峥抄袭东吴孙休的办法,设博士。

  杨济杨嚣,都加了虎贲郎将勋位。

  还有谯周、张绍、樊建等大臣,各赐以大学士衔。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张辅、常忌、寿良三人,成了尚书郎。

  文臣封完,接着就是武将。

  庞会是曹魏的后将军,杨峥承认,但这厮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军功,跟在文鸯后面捡漏都没捡到东西。杨峥只能给他加个鹰扬郎将,继续养着。

  张特进镇东将军,假节都督关中诸军事,加护军,封东阳亭侯。

  周煜进镇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加护军,封褒云亭侯。

  尹春为镇西将军,都督西域诸军事,加虎贲郎将,汉昌亭侯。

  霍弋为南中都督,建威将军,加虎贲郎将,金水亭侯。

  罗宪为永安都督,翊军将军,虎贲郎将。

  孟观为抚军将军,刘珩被封为护军将军,庞青为领军将军。

  蒙虓为虎威将军,文鸯为荡寇将军,马循为平虏将军,周旨为壮武将军,李特为忠武将军,田章为宣威将军。

  阵亡的田续也得到一个建武将军。

  自尹春以下皆封关内侯,加虎贲郎将。

  秦国的侯爵只领钱帛封赏,勋号分赐土地。

  有功将士也一一得到封赏。

  大量的甲士、勇士、猛士、云骑郎、飞骑郎新鲜出炉,杨峥亲自为他们策勋和封赏。

  整整忙碌了五天,才算告一段落。

  这五天里,百姓每天都来观瞻。

  杨峥还特意为他们准备了肉粥,算是大秦的一项福利。

  五天之后,洛阳剧变的消息也传来了。

  皇帝曹髦被当街弑杀!

  杨峥虽然知道历史的走向,依然怒不可遏,吃相这么难看的,也就司马家一家了。

  人家董卓也知道关起门,偷偷摸摸的鸩杀。

  而当时的汉少帝还是退位为弘农王。

  司马昭也算开了历史的先河。

  这口黑锅比司马懿更大。

  刚刚沉寂在欢乐之中的姑臧,又迎来暴风骤雨。

  很多使者都期待着杨峥下一步。

  杨峥下令举国为天子曹髦服丧,本来庞青建议趁着这个机会,表演一番忠臣形象,但杨峥实在没有这个兴致了。

  一来太累,二来,对曹髦始终保持着一丝敬意,不愿上台表演。

  不过司马昭还是要骂的。

  只让陈寿、李密等人起草一份檄文,痛骂一番也就差不多了。

  大战刚刚停歇,蜀中关中还未消化,此时也不是进攻的时候。

  潼关、武关、蒲坂挡在那儿,想进攻也没有门路。

  再者,进攻也不急于一时。

  这口黑锅可以随时拿出来用。

  当年关羽被东吴偷袭,刘备不也是准备了一年多才开始伐吴的?

  回到府中,杨峥在家中设了曹髦灵位,与夏侯芷一起祭拜。

  “曹氏的仇,夏侯氏的仇,孤定当报之!”杨峥给曹髦磕了一个头,算是为这位年轻而勇敢的皇帝最后送行。

  第五百六十三章 卧病

  “相国太着急了。”钟会摇摇头。

  当年司马师凶名赫赫,也不敢走这一步。

  司马昭篡个位,弄得天下人尽皆知不说,还当街弑君。

  “如此一来,都督岂不是有机会?”蒋斌现在成了钟会的心腹,与钟会形影不离。

  钟会却摇摇头,“王凌和毌丘俭败于太急躁,司马氏已历三代,根基深固,而曹氏早就是朽木,皇帝杀了也就杀了,再立一个就是,司马家还怕这区区骂名?关键是士族,占田制加上五等爵分封,还有谁会反对相国?而我们在淮北的根基并不深厚,屯田被废,屯田客离散,我们能起多少人马?”

  钟会清醒无比,手上三万多中军,加上两万多蜀军,根本无法动摇司马家的江山。

  北面是卢钦,南面是石苞,西面是州泰,只要钟会敢动,就会重现当年毌丘俭的困局,被四面包围,泰山压顶。

  石苞、州泰二人都是宿将。

  而卢钦也非泛泛之辈,乃卢植之孙,范阳卢氏出身,在军镇中宽猛相济,政绩斐然,清正廉洁,不营私产,深得士卒百姓之心。

  其沉稳持重,恰恰是钟会的对手。

  蒋斌连连点头,“可惜大好时机。”

  “时不利兮骓不逝,空有时,而无机,并非时机,相国不擅兵略,却擅人心,有他在,我们并无多少机会。”

  “传闻相国只有五十……岂非我等没有机会了?”蒋斌诧异道。

  这简直不是他认识的钟会。

  居然会如此忌惮一个人。

  不过转念一想,司马昭能在冯飒之战后迅速稳定人心,也非寻常之辈。

  当街弑君这种事都出来了,中原士族没有一人为曹魏鸣不平……

  是司马氏太强大,还是士族太道貌岸然?

  钟会诡异一笑,“那就要看苍天能给相国多少寿数了。”

  其后,淮北镇变得异常安分守己,钟会也低调起来,还按时上缴赋税,似乎只图苟安。

  一封信从淮北送往洛阳。

  “相国日理万机,当以身体为重,会在淮北,甚是思念,多为相国祈福……”

  司马昭读着读着就咳嗽起来。

  冯飒之战后,他身体一直不佳,现在又弄出当街弑君之事,心情更加沉郁,故友陈泰的死,也让他生出一丝歉意。

  当然,这些对他的打击都不是致命的。

  最大的打击是,他已经不可能走向朝思夜想的那个位置了。

  曹髦溅了他一身的血,他不在乎眼下,也要在乎百年之后,为子孙考虑。

  一个人理想覆灭,心气也就下来了。

  司马昭明显的苍老了几分,身体也越来越差。

  此外,杨峥称王对他的打击也不小。

  还是秦王,明显是压住他的晋王一头。

  钟会隔三差五的就给他一封信,不是表忠心,就是在说他有多怀念以往君臣相知的日子。

  司马昭自然也知道钟会是在试探,只是现在的他的确腾不出手。

  不然钟会就没有这么好的闲情雅致了。

  “新帝登基大典已经完毕,封父亲为晋王,加九锡,我家子弟,尚未有爵位者皆封亭侯,赐钱千万,帛万匹。”司马炎恭恭敬敬道。

  司马昭卧病在床,朝中大事皆由司马炎、贾充、裴秀、荀勖一同打理。

  新帝曹奂,乃魏武之子燕王曹宇之子。

  文帝曹丕十个子嗣大多夭折,只剩下一个明帝曹叡也不长寿。

  而明帝三个儿子也早夭,过继曹芳为养子。

  所以只能寻到曹宇一脉,曹氏之凋零也可见一斑。

  “代我推辞了。”司马昭长叹一声。

  既然无法走到最后那个位置,一个晋王要不要也就无所谓了。

  拿了反而还夹在杨峥秦王之下。

  刚刚当街弑君,才一个月就封晋王,对外也说不过去。

  “儿领命。”司马炎立发委地,手垂过膝,士族由此吹捧他非人臣之相。

  娶弘农杨氏之女杨艳。

  身边聚集张华、羊琇、刘弘、夏侯咸、苏愉、严询等一众文武,贾充、裴秀、荀勖也与他越走越近。

  当然,司马昭的选择不止司马炎,还有被过继给司马师一脉的司马攸,这些年名气也越来越大。

  朝中支持者日盛。

  原本司马攸才是司马家的继承人,当年被司马懿看重,所以过继给司马师,准备继承大统。

  然而司马师早死,司马昭上台,风向就变了。

  司马昭当然更倾向自己的嫡长子。

  而眼下的局势,也只有更年长一些的司马炎才能镇住局面。

  “钟会尾大不掉,他日必为大祸。”在一旁的贾充没有忘记老冤家。

  司马昭闭眼沉思一阵,“先不动他,占田制推广数年之后,中原自安,钟会孤身一人,必败无疑。”

  钟会想在中原打开局面,基本不可能。

  东北面是山东士族,西北面是最密集的颍川士族。

  钟会名声不佳,与士族之间的关系也不好,得不得他们的支持,也就无法挺进中原。

  “既然相国不愿进爵,可令世子领晋公,早定名位,以安士庶之心。”贾充担忧的看着司马昭,话是这么不错,问题是司马昭的身体令人担忧。

  司马炎眼神热切起来,新帝曹奂封他为抚军大将军,新昌乡侯。

  不过这些都无法满足司马炎日渐膨胀的权欲。

  这些年司马昭刻意培养,麾下的人才越聚越多,实力也逐渐壮大。

  司马昭咳嗽两声,瞥了一眼司马炎与贾充,“更衣,随吾去拜祭玄伯。”

  司马炎一脸失望。

  他现在虽然是世子,但地位并不稳固。

  司马攸在后面奋起直追,身边也聚集了一群才俊,甄德、成粲、刘暾、郑默、王济。

  尤以甄德、郑默、成粲老臣为首,甄德代表西平郭氏,也就是郭太后一支。

  每个姓氏的背后各有一个大士族。

  司马昭虽然倾心司马炎,但最终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陈泰的葬礼比皇帝曹髦还要隆重,宫中御用的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钱三十万,布百匹,及葬,给节、幢、麾、曲盖、追锋车、鼓吹、介士、大车,前后三十里,天下士族争相前来送葬。

  司马昭喟然一叹,本来陈泰是他最倚重的人,文武双全,高风亮节,有他在并州,洛阳高枕无忧,现在他去了,河东、上党就有些放心不下了。

  西贼如此强悍,唐彬、刘弘二人能担重任?

  问题在于,司马昭想物色新人选,别人也不敢去。

  很明显,河东会成为下一场大战的核心之地。

  第五百六十四章 划分

  杨峥想休整,有人却不想。

  “今陈泰已死,并州惊惧,唐彬、刘弘皆不足虑,我军声势正隆,何不一鼓而下河东、上党,击破潼关,如此,则洛阳之北再无屏障,长安之西皆为秦土,不需大王出动中军,太原一万铁骑两万府兵并草原之众足以破贼!”

  请战的是新任镇北将军周煜。

  司马昭弑君,黑锅正满天飞。

  这个时候的确是个好时机,加上陈泰呕血而死,心腹大患已死,的确有很大机会。

  不过杨峥的心有些悬,诸将之中,周煜的兵略其实差了些意思。

  最出名的战绩也就当年侵袭邓艾粮道,没有恶战血战。

  这么多年,也多是镇守一方。

  “上党、河东不可击也!陈泰已布置防线,设阴地关,修离石城,依山立围,凭水建堡,我军骑兵亦难以驰骋。”卫瓘第一个反对。

  他在雁门太原一年多,熟悉北面军情。

  太原才到手几个月,又要南下大战,杨峥自然不愿。

  秦国新立,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杨峥召回卫瓘,以及提拔陈寿、李密、张辅、寿良、常忌等人,就是为了整合内部。

  不把蜀中的力量释放出来,等于一只手在跟司马家的三只手掰手腕。

  还有偌大的关中休要充实。

  姑臧虽好,但道路太远,无法快速沟通蜀中、并州。

  此外,这一战俘虏了大量中军,几个月下来,很多人已经转变。

  杨峥本就是中军出身,所以很多人在宣义郎的规劝下,愿意为大秦而战。

  种种事务,千头万绪,现在最不应该的就是重新发起大战。

  从地缘上看,即便拿下河东、上党,也很难守住,司马昭一定会玩命反扑。

  关中丢了也就丢了,这么多年,本来就残破不已。

  但河东早就被划为司隶,一直是洛阳核心区域。

  上党更不必多言。

  其地位比太原更重,俯瞰中州,肘臂河东、并州,则谓中原之咽喉也!

  周煜之所以不能兵出太行山,大掠河北,一大原因就是上党在背后盯着。

  赵国时,秦赵为了上党不惜倾国而战。

  关中都没稳固,若是把国力投入几千里外的上党,与司马家倾国大战,完全是战略上的冒进。

  即便打下来又如何?

  河北、河南、洛阳、弘农四个方向围攻,怎么守?

  这相当于孤身一人提着刀,千里迢迢冲到别人家里去打劫,别人能不玩命?

  “眼下当务之急乃整合内部,大秦的国都当在长安!”杨峥直接了当道。

  当然,他也知道周煜的心思。

  杜预、张特战功赫赫,连刘珩、庞青、孟观这些后辈都窜起来来,他身后没有战功撑着,心里不踏实。

  但不能为了他一人的战功,而影响战略规划。

  仗不是这么打的。

  这么多年与周煜分隔异地,即便是老兄弟,也不免生疏起来。

  连年征战,穷兵黩武,府库空虚,在没有消化蜀中之前,凉州其实已经到了极限……

  以前杨峥光着脚,可以肆无忌惮天马行空,但现在既然立国,就要一步一个脚印。

  而现在的中原,绝非一两场大胜就能平定的。

  东西魏争了几十年,还是高家出了个人才,才把江山送给关西。

  堂中诸人面色和缓了许多,可见很多人都不愿再起大战。

  “臣建议,划天水、陇西、南安、广魏、安定为秦州,以北地、朔方、九原、雁门、定襄、太原为并州,扶风、冯翊、京兆为司隶,河西为凉州不变,西域化为西州,汉中、阴平、武都三郡划为梁州,蜀中划为益州!”寿良拱手道。

  此策是行台商议多日的结果。

  如此一来,秦国就有八州之地,拿出去也挺唬人的。

  但杨峥早已看出其中弊病。

  陇右、汉中、蜀中自成一州,岂不是加剧他们的格局?

  这些地方都有天险。

  如秦州,西有黄河,东有陇山,南有祁山,几十年后,这块地的豪强们壮大后,把门一关,自己过日子。

  汉中、蜀中更不用说。

  这种划法,本身就加剧了地方割据。

  杨峥看了一眼寿良,再看看其他人,这么一个有明显缺陷的建议,为何会通过行台?

  庞青一声不吭,但杜宽、张斅眼中有明显的笑意,接近于幸灾乐祸。

  杨峥心中一动,自己这么大规模的启用蜀中士人,肯定让凉州本土士人心中不太舒服了。

  其实这几年一直在暗中打压凉州士族豪强。

  不是真正的才学之士,根本上不了台面,也无法通过考试。

  关东那套门荫入仕在凉州行不通,一切都看科举,科举之后,还有杨峥或者鲁芝的亲自面试,不学无术或者才干不足的士族豪强子弟都被按了下去。

  此策应该是蜀中士人主导,他们大多年轻,还不清楚凉州的水有多深,也不清楚杨峥的性格,所以推出这么个不温不火的折中之法,照顾到方方面面的利益。

  别小看州郡划分,里面暗藏的门道太多。

  当年曹爽就是因为划分清河、平原二郡,而得罪了不少人,连孙礼都闹翻了。

  而此事司马懿的挑唆而出的。

  别人看不出,卫瓘绝对看的出,但他一言不发,其中深意就值得玩味了。

  或许他乐于蜀中士人与凉州士人相抗?

  杨峥细细思索了一番,忽然也就明白其中的深意了。

  历史上的将相和是童话,不是政治的本质。

  政治的本质就是内斗。

  若是现在凉州上下异口同声,那么问题才更大。

  说明士人们已经结成一个新的同盟……

  中原不就是如此?

  这其中的道理并不深刻,杨峥做了这么多年的凉州之主,早就知道其中真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角,也就有了自己的立场。

  不过,这种竞争还在合理可控范围之内,问题不大,杨峥可以接受。

  没有内争,问题才大。

  “此策还需多思量思量。”卫瓘及时出言道。

  杨峥委婉道:“的确稍有不妥。”

  杜宽、张斅、张焕、皇甫陶眼中掠过一缕异色。

  寿良脸色一红,第一次献策就被拒绝,对蜀中士人的打击很大。

  杨峥也微微头疼,要平衡各方势力,把他们扭到一起,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第五百六十五章 请战

  “陇右、蜀中、汉中皆有山河之险,不可独为一州。”杨峥干脆挑明了说。

  他们在忌惮士族豪强,杨峥无所谓。

  州郡划分的好,对士族豪强是降维打击。

  也是中枢对抗地方的有力手段,华夏最终没有拆分成一个个小国,亦是在此。

  所以历朝历代,州郡总在不停的变动中。

  杨峥站在历史上的长河上,看到的更多。

  而后世的地图,他早已无比熟悉。

  “以河曲、金城、陇西、安定为河州,废除广魏郡,合并为南安郡,南安、武都、阴平为祁州,北地、祁连、朔方、汉中、天水、扶风、冯翊、京兆为司隶!西平、武威、张掖、居延、酒泉为凉州,西海、敦煌、高昌、伊吾、轮台、海头城为西州,九原、雁门、定襄、太原为并州,蜀郡、朱提、越巂、牂柯、建宁为益州,巴郡、犍为、巴西、广汉、永安划为江州!”

  杨峥以剑锋在沙盘上勾画,山川河流在剑尖下不断被分割。

  所谓宰割天下,大概就是此意。

  其实蜀国的版图非常大。

  一个南中就有七郡,涵盖后世云南、贵州等地。

  虽然很多地方没有实控,但精华地区全部掌握在手中。

  杨峥这套划分,几乎将秦国划的散碎。

  任何一个地缘板块,都无法独占山川之险。

  尤其是司隶,占了陇山,又占了半个秦岭,还占了黄河前套,周围没有任何一个板块能对司隶构成威胁。

  而一旦周围有叛乱,长安大军随时可四面出击。

  同样是八州,强干弱枝,互相牵制。

  其实北地、朔方与关中之间还有一大块土地——河南地。

  但不过现在以秦国的人口显然覆盖不了那里。

  以后作为骑兵的练兵场和猎场也不错。

  杜宽、张斅、张焕、皇甫陶等人面面相觑。

  常忌、寿良、陈寿、李密暗自点头。

  卫瓘拱手道:“大王慧眼独具。”

  杨峥收回长剑,目光落在蜀中士人脸上,“以后都是大秦的臣子,多多谏言,大秦绝不会因言制罪,尔等也无需患得患失,一切以大秦强盛为基!”

  不是蜀中士人才干不足,而是想的太多。

  “臣等定会殚精竭虑!”寿良等人拱手道。

  杨峥点点头,新划分州郡,自然会牵扯太多人的利益,后面的阻力肯定不会小,比如,很多豪强的土地并不限于一郡,他们当然不愿意分开。

  必须有专人督导方能施行。

  “常忌、张辅,现升你二人为镇抚司副司丞,可调动镇抚司以及当地府兵,处理此务!”

  “臣领命!”二人拱手。

  除了他们两人,卫瓘也会在中枢予以必要的支持。

  杨峥还准备了一支五千人的精骑,以防万一。

  一个豪强就是一个小诸侯,划分州郡,就是在划分他们的利益。

  但,杨峥若是不做,秦国就无法聚集足够的力量。

  现在是秦国士族豪强最虚弱的时候,如果现在都对付不了,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各种细节反复推敲了一个下午。

  傍晚,才基本敲定到各郡各县的划分。

  杨峥提供一个大致方向,剩下的就要靠他们群策群力了。

  秦王府准备了一场晚宴。

  杨峥对待部下一向大方,蒲陶酒、烤全羊,撒上与黄金等价的胡椒,还有各种西域瓜果,除了没有丝竹管弦舞姬乐工,什么都有了。

  杨峥也频频对李密、陈寿、常忌等人举杯,盛赞蜀中文华繁盛。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蜀中士人喜形于色。

  酒宴正酣之时,太原的信又到了,还是周煜写的。

  “刘弘黄口竖子,镇守上党要冲,此千载难逢之机也……臣愿统帅太原诸军,为大王攻取上党,上党若下,则河东指掌可定,洛阳亦在眼前……”

  杨峥眉头一皱。

  这种口吻本来就是兵家之大忌,有轻敌之心。

  而这也是现在军中普遍存在的问题。

  五万铁骑破十六万中军,何其辉煌,也让很多人盲目自信了。

  忘记了为了吸引司马昭的十六大军做了多少努力,战死多少将士,冻死多少战马牲畜……

  “刘弘出身沛国相县,扬州刺史刘馥之孙、镇北将军刘靖之子,与司马炎同居于洛阳永安里,为司马氏亲厚,颇有文略,武略如何,并不知晓……”庞青翻出小红本道。

  卫瓘道:“大秦新立,军中之事亦迫在眉睫。”

  杨峥点点头。

  姑臧的问题再一次出现,消息从太原传来,数千里,至少半个月。

  而这半个月发生什么很难预料。

  而杨峥一向舍得放权,当年刘珩自作主张,连续屠城,敌人望风而靡,虽然顺利拿下雁门,但也开了一个先河。

  今日之果,昨日之因。

  现在,若周煜也这么做,问题就大了。

  杨峥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他的求战心切。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连忙令秘书郎李密写了一封军令,不得出战,固守太原!

  其实只要好好守住太原,等杨峥把蜀中人口释放出来,填充关中,再慢慢侵蚀河东最为稳妥,然而形势总不会这么顺利。

  这封军令也不知来不来的及。

  焦急等待几日之后,先到的是孟观的情报。

  称唐彬、刘弘、诸葛绪都是深有兵略之人,不可等闲视之,河东、上党、潼关全部都被陈泰加强过,非倾国之兵难以攻克。

  杨峥心头阴云增多了几分。

  孟观早年就是处理细作事务的,他的评估大致不会出错。

  “事不宜迟,恐怕周将军已经兵败上党,大王宜早做打算!”卫瓘直接了当道。

  杨峥叹了口气,“周煜若败,太原恐不保!”

  这是最坏的结果。

  而太原丢失,对刚刚建立的秦国而言,无异于一次打击。

  关键,让秦军百战百胜的神话破灭了。

  “周煜与我皆起于草莽刀兵之中……此皆吾之过也!”

  周煜的能力其实略有不足,独挡一面有些勉强,杨峥碍于元从故旧,才提拔高位的。

  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张特、孟观这样的人。

  在杜预、张特、文鸯、田章、孟观这些将领中,有些相形见绌了。

  卫瓘笑着安慰道:“大王无需忧虑,周将军身经百战,麾下将士亦是精锐,猝然猛击,或许能夺下上党!”

  “但愿如此!”杨峥只能往最好的方面去想。

  第五百六十六章 孤军

  太原。

  此时的周煜还在犹豫不定。

  陈泰一死,司马氏在并州的定心骨折断,并州魏军正处于惊惶之中。

  斥候回传的各种消息都印证了这一点。

  榆次、阳邑、上艾、大陵诸地的烽燧、坞堡望见秦军斥候,便一哄而散。

  十几个斥候小队,就能占领一座县城。

  拜刘珩连续屠城所赐,并州的州郡兵对秦军畏惧到了极点。

  冯飒之战,五万秦军破司马昭十六万,对关东的心理冲击无以复加。

  而洛阳当街弑君,陈泰吐血而亡,更让并州守军士气大减。

  这是外部环境。

  于内,周煜升任镇北将军、并州都督,军中颇有微词。

  凉州一向以军功为重,几乎每一位大将都有拿得出手的战绩,连刘珩、庞青、孟观这些后辈都有,更不用说名震天下的文鸯,攻破蜀国的田章、李特、周旨等人。

  别人不敢当面说,周煜岂能熟视无睹?

  而且今年他已经四十了。

  作为一个战将,四十岁在战场上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周煜一寸一寸抚摸着长剑,这柄剑还是杨峥亲自赐予的,千锤百炼,做工精细,装饰华丽,剑鞘上镶嵌七颗来自西域的宝石。

  秋水一般剑身映照着他满脸皱纹的脸。

  这时代的人普遍苍老的快,尤其是在西北,常年风吹日晒。

  看着自己的脸,周煜眼神逐渐坚决,“某原是中军一什长,跟随大王血战十余年,方有今日,今上党空虚,敌军惊惧,战机稍纵即逝,拿下上党,方能报效大王知遇之恩!”

  “愿遵都督军令!”将校们喜形于色,只要是打仗,他们都义无反顾。

  周煜做出这个决定,跟他们也有很大的关系。

  总有人不停的请战。

  几次小规模的试探攻击,敌军的确不堪一击,一见到“秦”字大旗,便远遁数十里。

  从秦王崛起至今,征战沙场,未尝一败,早已培养出一大群骄兵悍将。

  而敌军的胆怯,更刺激了他们的凶性。

  “出征!”周煜合上长剑。

  太原城中,战鼓雷动,战马嘶鸣。

  七千骑兵,九千步军,八千府兵,八千鲜卑义从,浩浩荡荡南下。

  城墙上,马隆望着逐渐远去的大军低声叹气。

  封赏诸将,马隆没有战功,又不愿与魏军为敌,只得了一个偏将军,鹰扬郎将。

  不过马隆并不在乎,秦国战将如云,的确不差他一个。

  一个提了要求的降将,能封偏将,已经足够了。

  当年张辽、张郃等名将投降魏武时,也不过一偏将。

  “将军为何叹气?”亲信王延问道。

  马隆左右看了一眼,并无外人,“此战恐怕凶多吉少。”

  “这是为何?”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周都督领兵冒进,只顾眼前之利,焉能不败?洛阳虽败,然人物鼎盛,岂会不知兵法?司马昭不擅领兵,却擅用人,既然以唐彬、刘弘为将,此二人必有才干!上党为中原咽喉,高屋建瓴,俯视太原,利于步卒防守,我军骑兵不利攻城,是以此战不利。”

  “将军既然知道,为何不劝都督?”

  马隆苦笑一声,“若是卫先生在此,尚能听我劝谏,周都督……岂会听一降将之言?”

  马隆当年劝过诸葛诞,也劝过石鉴,但全都被当成耳旁风。

  这么多年的连续打击,让马隆成熟稳重了许多。

  世上能真心实意听人劝的有几人?

  周煜位高权重,身边簇拥着人求战心切,异口同声,马隆若是劝了,只会引来别人的记恨。

  “传言秦王虚怀纳谏……”王延低声道。

  “秦王是秦王,周都督是周都督,或许只是我多想了,让兄弟们做好准备,太原不可失!”马隆不想跟司马昭打,但若是别人打他,就另当别论了。

  事实上,周煜的三万大军前期异常顺利。

  顺汾水而下,陈泰布置的防线望风披靡,连刚刚兴建的阴地关都一哄而散。

  众将皆大喜,“魏人如此不济,早知如此,当直入洛阳!”

  “司马昭弑君,臭名昭著,我等兴义旗,讨伐司马氏,当然无往不利。”周煜也心花怒放。

  “干脆分出一军,都督取上党,走白陉,属下取河东,走轵关陉,会师河内,先撅了司马氏的祖坟,屠了司马氏的祖邑,然后攻破孟津,兵临洛阳,即便打不下洛阳,也能吓一吓司马老儿!”偏将杜河的话引起了一大片的附和声。

  不是他们狂妄,而是魏军实在不堪一击。

  不过周煜没有被冲昏头脑,冷声道:“兵策既定,岂能说改就改?先拿下上党,再取河东,打通并州与关中的联系!”

  “唯!”将领嘴上称是,脸上神色却不以为然。

  这些将领多是羌胡出身,杜河也是賨人,生性剽悍,无风都要起三尺浪,更何况是在军中?

  还有草原上来的鲜卑义从,进入内地,自行劫掠。

  不过好在敌人不堪一击。

  进入上党地界,魏军仍旧没有抵抗。

  只是凭城而守。

  秦军对魏军的轻视更甚,轻易就渡过了沁水,逼进谒戾山,地势逐渐变高起来,道路崎岖,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不断有马腿被折断。

  四面哨探的斥候,出去的多,回来的却渐渐变少。

  周煜也是从骆谷中杀出的,二十多年的征战,警觉性极高。

  已经隐隐感觉不妙了。

  榆次、阳邑、大陵这些地方放弃也就放弃了,连沁水也不要了?

  远处高耸的城墙遥遥在望,周围青山仿佛屏障,连绵树林的枝丫仿佛矛戟伸出。

  正是五月末春夏之交的时节,却无飞鸟,亦无走兽,山川之间隐隐透着杀气。

  上党者,与天为党,故名上党!

  走到此地,士卒和战马都困乏不堪。

  “全军停止前行,安营扎寨!”不知不觉间,周煜额头上蒙上一层冷汗。

  将佐们却大不乐意,“前方即是壶关,拿下此城休整岂不更妙?”

  一路高歌猛进,让他们失去了对危险的警觉。

  周煜一个冷眼扫过来,众人这才不敢多说。

  然而为时已晚,地面微微震动,西、南两面,无数的黑甲犹如潮水一般涌出,居高临下。

  西面一杆“唐”字大旗,南面一杆“刘”字大旗。

  漫山遍野都是盔甲铿锵之声。

  山川树林中只见飘动的旌旗。

  地动山摇间,草木皆成兵。

  第五百六十七章 迁都议

  周煜的心沉入谷底。

  这是敌人设置的一个陷阱。

  陈泰虽然倒了,但偌大的中原绝不会后继乏力。

  杨峥、张特、周煜三人本身就是中原出身……

  漫山遍野,鼓声阵阵,呼喝如雷,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敌军涌出。

  八千余鲜卑义从当即一哄而散,冲击己方。

  让士气更加低靡。

  周煜大喝:“擅退者斩!”

  亲兵大声重复。

  不过依旧无法遏制义从们的溃逃。

  连带的一些府兵也跟着逃散。

  所谓义从,本就是草原上马匪和小部落,跟着秦军进来劫掠的,现在形势不妙,当然要望风而逃。

  而太原府兵,当初司马昭弄出官九民一的田赋,很多河北百姓在宣义使的鼓动下纷纷西逃。

  但现在司马昭颁布占田制,谁占了田,田就是谁的,对百姓吸引力极大。

  很多人又开始回返故乡。

  刚刚建立的折冲府不断有人逃走。

  府兵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周煜连杀三个鲜卑义从,依然无法止住溃势,脸色一沉当机立断,“射杀!”

  一排步卒持弩向前,对着逃窜的人群放箭。

  惨叫声此起彼伏,才稍稍遏制了溃败之势。

  最先骑马逃窜的鲜卑义从也逃出去,没跑几步,就遭到山林里弓弩的射杀。

  敌人弓弩上躲在大树上,被繁茂的树叶遮挡。

  漫天箭雨倾泄而下。

  周煜忽然嗅到一种熟悉的味道,此情此景太像当年骆谷突围。

  然而当时兵败如山倒,现在秦军的虽然惊讶,但并未溃散,作为核心战力的七千骑兵、九千步军从未后退一步。

  “都督可领骑兵先退,属下断后!”杜河拱手道。

  周煜望了一眼南面的山丘,北面的树林,退自然是能退,不过这九千步卒肯定交代在此……

  就这么退了怎么跟秦王交代?

  怎么跟凉州父老交代?

  “结阵!”周煜拔剑在手,咬牙冷冷吐出两个字。

  秦军士卒毕竟是百战精锐,如此不利局面,依旧没有崩溃,迅速靠拢,步卒立起盾牌长矛,骑兵下马,持弩在后,将战马护在中间。

  “杀、杀、杀!”

  猛虎被困,依旧不减猛兽本色。

  唐彬望着秦军大阵,眉头微微皱起,“西贼竟然剽悍如斯!”

  “杨峥十年之间,崛起于荒域,吞羌胡,战鲜卑,却匈奴,连败郭淮、邓艾、王基,乃当世之虎狼也,其部众自然也是虎狼。”刘弘穿着一身儒甲,外披一件青色儒袍,举止从容,谈吐优雅。

  “杨峥固然是一世之雄,然其部下未必全是豪杰。”唐彬悠悠道。

  “杨峥不过一屠夫尔,在凉州能成事,在中原,早就为司马公所诛!”屁股决定脑袋。

  刘弘跟司马炎一起长大,自然站在司马家一边。

  唐彬虽然不太同意,但也只是一笑了之,“诚如叔和所言也!”

  二人都是文武双全之人,唐彬两年前就是司马昭的掾吏,而刘弘自幼与司马炎一起长大。

  不是尸位素餐的寻常士族。

  陈泰死后,司马昭为上党、河东二郡深感忧虑,河东背后是弘农、是潼关,上党背后是河内、孟津,任何一郡丢失,洛阳便岌岌可危。

  所以增派了两万中军,交给唐彬、刘弘。

  河东、上党原本就有四万驻军,兵力上处于绝对的优势,又占据了地利。

  周煜两三万就想攻打上党,无异于痴人说梦。

  也许是太原来的太轻松,所以让他产生了错觉。

  然而唐彬、刘弘绝非石鉴、何曾可比。

  一开始二人收到情报以为听错了。

  秦军在这个时候选择进攻,时机上处于巨大劣势。

  占田制、五等爵双管齐下,中原士族除了陈泰,谁还管皇位上坐着的是谁?

  对中原而言,士族稳住了,司马家的江山也就稳住了。

  百姓和屯田客忙着占田,更加不会响应秦军。

  唐彬与刘弘马上觉察出,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贼军远来,利在速战,我军可凭地利,徐徐消耗,待其精疲力尽,一鼓而擒之!”

  “此战当一挫西贼之威势!”唐彬挥手劈下,仿佛要斩杀坡下的两万秦军。

  这些年,西贼崛起,从无一败,连陈泰都吃了大亏。

  如今的洛阳、如今的司马昭太需要这场胜利了!

  姑臧。

  太原的消息终于传回。

  周煜不出意料的起兵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不错。

  但问题是,你有没有这个能力。

  周煜选择的时机不对,又没有跟关中的张特、蒙虓、孟观等将策应,属于孤军深入。

  “太原……”杨峥摇了摇头。

  太原危险了,此地就像一根楔子嵌在河北。

  是关西的另外一个战略方向和战略基点。

  几年之后,杨峥消化完蜀中,司马昭舔舐好伤口,肯定还会有大战。

  到时候,司马昭打关中,太原重兵而下,席卷幽并,直扑洛阳,就问司马昭慌不慌?

  卫瓘捻须笑道:“大王无需忧虑,属下已在太原留下一着妙棋,太原定会固若金汤!”

  “哦?”杨峥心中安定不少。

  太原不丢,周煜的一条命也保住了。

  如果太原丢失,为了整肃军纪,杨峥就要挥泪斩马谡。

  卫瓘既然不愿说,自己问了也是白问,索性不再想太原之事。

  战争就是如此,有赢就有输。

  魏武和司马懿都败过,历史上的李世民也在薛举手上吃过大亏。

  现在的杨峥也输得起。

  输不起才是最可怕的。

  “姑臧为都,隐患颇多,臣建议大王迁都长安。”卫瓘拱手道。

  杨峥其实也早有此心,所以才派鲁芝坐镇长安,督导关中的重建。

  问题在于潼关、武关还在司马昭手上。

  现在迁过去没问题,几年之后,司马昭恢复实力,几十万大军对长安玩泰山压顶,杨峥这个国都要不要?

  所以杨峥觉得,通关没拿下之前,迁都长安并不明智。

  “现在迁都,是否时机不对?”

  “现在迁都,时机恰好,大王划分州郡,各地豪强必然抗拒,大王迁都长安,正可效法汉武帝之旧事,徐徐迁豪强至渭北,去其根基,若四方扰动,长安出兵也一击可定!蜀中人力物力至长安,比去姑臧近了一倍,冯飒一败,司马昭至少五六年才能恢复,五六年后,长安固若金汤,难道大王没有再来一次冯飒大战的雄心壮志?”卫瓘笑的如同一头狐狸。

  杨峥也大笑起来,“大善!”

  现在就是比谁先恢复实力。

  留在姑臧,路途遥远,太原发生什么,姑臧收到消息至少半个月,更不用说蜀中。

  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隐患。

  如果杨峥在长安,也就没有周煜这次军事冒进了。

  另外,国都搬去了长安,皇甫家、索家、张家这些河西大族,肯定也要跟着搬过去,贴近权力的核心,陇右、蜀中的豪族,也可以名正言顺的让他们过来。

  至于军事威胁。

  司马昭主动进入关中大战,杨峥求之不得!

  你司马昭能弄几十万大军,我在关中难道不能弄出几十万大军吗?

  今日之秦国,已非昔日之凉州。

  有蜀中支撑,杨峥完全不虚司马昭。

  几年后,司马昭有没有这么胆子西进都是个问题。

  原因很简单,司马昭也老了……

  卫瓘此策,其实也是在引诱司马昭冒进。

  在关中决战,总比在潼关、蒲坂死磕强。

  不过,杨峥依然向鲁芝、杜预、索靖三人去信,征询他们的意见。

  第五百六十八章 溃败

  秦军虽然受困,但一直斗志高昂。

  一万余军,并没有三万多魏军放在眼中。

  自杨峥起兵以来,多是以少胜多。

  现在虽然地形不利,但未必就是输。

  有些将士甚至觉得魏军太少,不够五转军功。

  士气旺盛是好事,但过度旺盛就是自大了。

  魏军占据地利,堵住几个出口,围而不攻,只留下西北面的出口,给秦军突围。

  围三厥一,古已有之。

  避免秦军死战不退。

  一天、两天、三天之后,情况就不太妙了。

  唐彬、刘弘截断水道,秦军无水。

  即便掘井,也无法满足两万多人和战马的用度。

  更危险的是粮道被截断。

  军中粮食更无法支撑。

  “尔等已深陷重围,内无粮水,外无援兵,此时不降,更待何时?”营垒之外,魏军日夜鼓噪。

  秦军不怕恶战、血战,却经不住这么软刀子一刀一刀的割。

  仅剩不多的府兵不断逃窜。

  士气也跟着低靡起来。

  天天被魏军这么堵着,战不能战,走不愿走,士气自然消耗严重。

  留给周煜的选择不多,要么突围,要么继续向前,深入重围,一直把头撞破……

  当然还有最后一条路,把所剩不多的战马宰杀,以马血继续撑几天,等待转机。

  然而,深入敌境,又没有跟关中的秦军沟通,哪里还有转机?

  除非天上下雨。

  周煜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烈日高悬的天空,心中惶恐起来,自西平立足之后,秦军何曾有过如此大败?

  大秦刚刚立国,自己就来了这么一出,有何面目见秦王?

  “事急矣!都督当领军先走,属下断后!”杜河在关键时候承担起了责任。

  向前是必死无疑,这两万大军一个都回不去。

  周煜犹豫了片刻。

  杜河却坚决道:“都督乃大秦重将,大王之臂膀,若折在此处,国威不存!”

  当初在枹罕追随杨峥的六百賨人中,以龚羽、罗虎、鄂山、朴进、杜河五人为雄,这么多年过去了,罗虎、鄂山战死,朴进伤残,留在姑臧恩养,只剩下了龚羽跟杜河。

  六百多賨人没有战死的大多成为中下级军官,退役之人凭借多年积攒的军功,有田有钱,成了地主老爷,日子过的不错。

  賨人又名板楯蛮,四百多年以来,以善战而闻名,追随汉人王朝,曾助汉高祖还定三秦。

  蜀国大将王平、句扶也都是賨人。

  周煜望了一眼周围将校,几日之前士气高昂的要去河内挖司马家的祖坟,现在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

  没有粮食,靠杀马煮皮甲,撑上十天半月没有问题。

  但没水,两三天人就完了。

  一念及此,周煜不再犹豫,“好,若能安然返回,某定向大王禀明你的功劳!”

  杜河惨然一笑,“我三个儿子都在青营,一个成了宣义郎,一个成了将军亲卫,够本了!”。

  不知不觉间,曾经少年的孩子,也都成了少年。

  一个时辰后,凄凉的号角声响起,大火自秦军营垒中燃起。

  秦军结阵而退。

  魏军依然不战,站住地形,以弩箭射杀之,巨石圆木,自东南向西北,滚滚而下。

  秦军阵列不能维持,伤亡逐渐增多。

  刘弘率一支千人轻骑在两翼袭扰。

  大军撤退速度减缓,魏军三面紧逼,至浮山口,杜河两千甲士断后。

  烈日高悬,狂风万里。

  每个甲士脸上都有一抹血红,人喝了马血之后,也变得极为亢奋。

  长矛、环首刀寒光闪闪,铁甲森然如山。

  几部魏军为其声势所慑,不敢越雷池一步。

  直到唐彬、刘弘的主力赶来,远远望见山口上的杀气腾腾的秦军,刘弘战马惊恐的嘶鸣而起,险些将他甩下马来,刘弘安抚战马,眉头一皱,这便是冯飒大战带来的心理优势了。

  两千贼军就敢理直气壮的抵挡数万魏军。

  而魏军既然真的不敢进攻。

  “杀!杀!杀!”山口上的秦军齐声怒吼。

  周围魏军皆有胆怯之色。

  “西贼何其猖獗!”刘弘挥动令旗,身后一支精锐甲士持矛向前。

  “退后者斩!”唐彬拔剑在手。

  魏军这才鼓起斗志,跟在甲士之后。

  血水很快就染红了黄褐色的土地。

  魏军一层一层的攻上来,又一层一层的倒下,如同田野间成熟的麦子。

  尸体几乎填平了山口。

  奇迹并没有降临,魏军仿佛永远都割不完。

  杜河身边的甲士越来越少,站在累累尸体之上,嘴唇因剧烈的搏杀而干渴的发裂,双臂也微微颤抖,几乎抓不住长枪。

  而在此时,一名骑将踩着尸体冲来,手中长槊刺出,寒光如电,杜河刚刚抬起头,长槊已然刺穿他的胸甲,巨大的力道瞬间就震碎了他胸骨个内脏,一团黑血从嘴中喷出,“大……王!”

  长槊一抖,杜河尸体软软倒下……

  杜河的死为周煜争取了一个半时辰。

  此时的周煜满脸沮丧。

  他想不通,为何当年杜预三万大军能戏耍八万魏军,张特数千人马就能杀入敌阵,斩下迷当首级,而他三四万大军出发,却拿不下一个上党!

  明明魏军已经破胆,陈泰已死,己方士气如虹。

  这一退,他在秦军中颜面扫地,以后很可能再也没有领兵出战的机会了。

  其实很多年前,他也是个谨慎的人。

  但身居高位之后,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他不断捧高。

  周煜长长叹了一声。

  至于杜河,则在他心中一晃而过,这么多年,战死的人太多了,也没什么值得牵挂。

  身后的万余人马也跟他一样垂头丧气。

  走了几里,如白玉带一般的沁水出现在前方。

  “水!水!”

  士卒们歇斯底里的吼叫起来。

  然后,大军再也不受控制的冲向沁水,争先恐后。

  远处荒野中,几头野狼在山头昂首而立,俯视着抢水的人群。

  野兽在喝水时,往往也是危险临近的时候。

  看了一阵,野狼们惊慌逃窜。

  周煜掬起一兜鍪水荡起几个波纹,一圈一圈的,心中隐隐感觉不妙。

  就在此时地面震动起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还有匈奴独有的呼啸声。

  烟尘大起,长刀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周煜瞳孔猛地收缩,“匈奴人!”

  第五百六十九章 狂澜

  不断有溃兵逃回太原,带来南面不利的消息。

  周煜留下守将周兴不知所措。

  此人原本是赀虏胡人,颇有勇力,拜周煜为义父,青云直上,成为校尉。

  这在秦军中并不奇怪。

  当然杨峥也有收义子的心思,但考虑到自己是君主,以后的隐患太大,才打消了此念。

  周兴打仗是把好手,处理太原城复杂的形势就不擅长了。

  给了豪强们太多的机会。

  “败了、败了!周都督兵败沁水,被魏军生擒,大家快逃啊,魏人杀来了,要屠尽太原秦人!”

  城下,一支衣衫褴褛的溃军直冲城门而来。

  周兴惊恐不已。

  周煜是他靠山,现在靠山倒了,他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而他脸上的神色被周围士卒看在眼中,人心更加慌乱。

  周煜若是战死,还能激励士气,但被生擒,对士气打击极大。

  “慌什么,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周兴大声下令。

  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分守城的希望。

  “城门不可开!”就在士卒准备开城时,马隆站了出来。

  周兴黄眼珠子冷冷望向马隆。

  “这些人溃而不乱,衣下藏有长物,必是来诈开城门的魏军。”马隆是偏将,周兴是校尉,按照常理,应该是马隆守城才对。

  但马隆不是周煜的嫡系,又是个降将,不擅巴结,自然被边缘化。

  几个月前卫瓘在太原时,与其形影不离,谈论兵法以及天下大势,过分的亲近让太原诸将心生嫉妒。

  就连周煜对马隆也不待见。

  “都督令某留守,尔莫非要抗命?”周兴冷冷道。

  对同行的忌惮,超过了敌人的戒备。

  “守不住太原,便守不住关中,望周校尉以大局为重,城下之人形色可疑,不可令其入城。”马隆拱手道。

  一个偏将军对校尉拱手,已经给足周兴面子了。

  “某是守将,这座城就要听我的,开城,让兄弟们进来,再敢多言,定斩不饶。”周兴已经认出最前的几个人都是熟面孔。

  城门吱呀吱呀的在打开。

  宛如一个女人在缓缓脱下自己的衣服。

  “周都督兵败沁水,已被魏军生擒,魏人要屠尽太原秦人!”这群人也在靠近城门。

  城上的守军面色惨白。

  电石火光间,刀光一闪,周兴感觉脖子一凉,接着他看见了自己失去头颅的身体还在站着。

  马隆持刀而立,尸体的脖颈中犹在喷血。

  城墙上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此刀为尚书令卫使君所赐,若有不利于大秦者,皆可斩之,现在,听我号令,紧闭城门,不可放一人一马入城!”血雾喷在马隆身上,星星点点,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尊杀神。

  秦军别的不吃,就吃这一套。

  谁强大,就信服谁。

  再者,马隆是偏将军,城中实际上的最高将领,斩杀一个不听军令的校尉合情合理。

  更何况他手中还有卫瓘的刀。

  卫瓘的刀是秦王所赐,上面刻着的“杨”字,已经具有最大的说服力。

  “谁敢抗令?”马隆心中压抑了近十年的怒气瞬间爆发,化为杀气,笼罩全身。

  身后的亲信拔刀怒喝:“谁敢抗令!”

  越是强大,反而让慌乱的守军越是镇定起来。

  城门开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护城河边挤着的溃军一阵大骂。

  其中自然有真的溃军,但更多的是魏军假扮。

  “若真是大秦将士,可去往东面坞堡休整!”马隆指挥若定。

  “休听他诓骗,一座坞堡怎能抵挡魏军?他们是要杀尽我们!到时候就是我们先死!”

  “开城、开城!”人群顿时鼓噪起来。

  “放箭!”马隆绝不废话。

  箭如雨下,当场射杀数人,其他人也只能逃窜。

  溃军前脚走,战鼓声便从南面响起。

  魏军漫山遍野而来。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呼喊声震天动地。

  整座太原城都被惊动了。

  城上守军脸色惨白,周煜出兵时,就没想过自己会败,所以带走的是精锐,留下的是老弱,以及马隆和他的两千部众。

  短短半个时辰,马隆部众已经接管了城池。

  从老弱中挑选三千人,协助守城。

  马隆持刀立于南城之上,望着城下的千军万马,一脸从容,“太原乃天下雄城,有一千忠勇之士便能守御,今有五千之众,何惧魏军!”

  士卒们都知道马隆的名声,当年三千疲军,就能在淮南守住合肥新城,抵挡诸葛恪二十万吴军。

  现在当然也是一样。

  士气逐渐恢复不少。

  魏军当即发动猛攻,鼓声呼喊声震天。

  却始终无法登上城楼。

  卫瓘、孙阳留在太原时,把此地当成要塞经营,积累大量粮食、军械,加固城防。

  羽箭、火油、擂木、滚石应有尽有。

  还备有三丈长的长矛,两名士卒操控,从城头可以直接刺死城下的敌军。

  只要人心不乱,太原就不会失守。

  一切都如马隆预料般的顺利。

  太原这座雄城根本不是此城三四万魏军就能攻破的。

  但,城中忽然黑柱冲天。

  人声鼎沸,“杀!杀尽秦贼!重归司马公!”

  转眼之间,全城沸腾起来。

  一名名拿着长戈、穿着麻衣的青壮涌上街头。

  为首还有几名骑兵,提着长槊,穿着铁甲。

  太原城收复还未到半年,城中之人畏惧秦军兵威,才不得已归附。

  现在秦军战败的消息传来,城内的气氛自然诡异起来。

  太原自先秦时,便为豪族之渊薮,不仅有王氏、郭氏等顶级门阀,还有令狐氏、贾氏、郝氏、胡氏、温氏的豪族。

  太原是投降,而不是被攻破的,城内本来就有诸多隐患。

  以前不敢动,现在既然秦军大败,秦国的都督都被杀了,哪还有什么忌惮的?

  豪族们早就互相串联起来,又有先期被周兴放进来的细作鼓动。

  重回司马氏的怀抱,土地随意占,人口随意奴役,简直是豪强们梦寐以求的时代!

  腹背受敌,守军又开始惶恐起来。

  马隆森然一笑,原本俊朗的脸微微扭曲,阴沉而冷酷,脑海中忽然浮现睳十三吞土而死的眼神。

  他为何会死?

  因为他的土地成了豪强们的庄园!

  仇恨也是会被继承了。

  在许昌屯田当“青牛”的日子,一直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此时此刻,见到城内的豪强们动了,心中压抑的某种东西再也压制不住了,“王延,领一千甲士,鸡犬不留,若有一家逃脱,唯你是问!”

  王延全身一颤,不是因为任务艰巨,相反,任务很轻松,因为在他眼中,马隆一千部众之精锐不在秦国亲军之下,一千甲士面对只有麻衣的青壮,无疑是场屠杀。

  他惊讶的是马隆的语气。

  一向温和的将军,此时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没有人经历过马隆经历的东西,所以不知道他心态的转变。

  这其实才是他愿意投奔秦国的最大原因。

  “属、属下领命!”王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眼神中的惊讶逐渐变成杀气!

  第五百七十章 养病

  从国号定为“秦”时,便默认长安为都。

  杜预、索靖都无异议,不过鲁芝却没有回信,而是他劳累过度,病重之中。

  杨峥大惊,赶忙快马加鞭奔赴长安。

  这么多年,真正的中流砥柱是鲁芝。

  默默在后方经营一切,把一切都打理的妥妥当当,让前线没有后顾之忧。

  陇右、河西这么快恢复生产,都是他功劳。

  杨峥辉煌的胜利,背后他的精打细算,将凉州资源送到前线。

  所以杜预、卫瓘等人是护军,鲁芝是勋功最高的上护军。

  赶到长安,见了鲁芝的住宅,忍不住心中一酸,都是秦国的上护军、阴平侯,一家人住的还是茅草房,连个下人都没有。

  长安本有征西将军府,历经战火,早已损坏,羊祜防守长安时,为了加固城防,把能拆的都拆了。

  城中像样的建筑没有几座,不是被当做官衙,就是被当成军营。

  次子鲁敬粗布麻衣侍奉在侧。

  鲁芝洁身寡欲,不蓄田宅,为官廉洁、为政公平,在凉州也是出名了的。

  因郭汜李傕之乱,家破人亡,自幼流离失所,尝遍人家苦难,封赏给他的田地、钱财,都拿去接济贫苦百姓。所以他主政的地方,官场为之一清,百姓豪强心悦诚服,当地往往能快速安定下来。

  离任之时,总有百姓拦住他不让他走。

  关中几乎一片废墟,想恢复以往的生机,何其之难?

  政务何其繁重?

  鲁芝生活简朴,加上他年纪也大了,今年已经七十一,病倒也在情理之中。

  杨峥暗恨自己太粗心,沉浸在大胜立国的喜悦之中,忽视的东西太多。

  鲁芝卧病在床,早已不能见客。

  杨峥顾不了这些虚礼,直入病榻之前。

  家中只有一屋子的竹简,几件家具,简朴到了极致。

  “家父十日之前于田间病倒,送回城休养,请了大夫,脉相已经稳固,大夫说只要保养两三月,父亲便会好转。”鲁敬脾气跟鲁芝相似,刚正不阿,所以话语间多多少少带着些怨气。

  鲁芝生活简朴,不蓄私产,自然也就没有娶姬妾,夫人离世后,这么多年也没续弦。

  只有两子,长子鲁恭,先为河曲屯田令,政绩尚可,没有特别过人之处,倒是学会了鲁芝的兢兢业业。

  杨峥沉默许久,也没多说什么。

  此后两天一直亲自侍奉汤药,为他擦拭身体。

  如同侍奉自己的老父。

  鲁敬脸上的怨气一点一点消散。

  第三天时,鲁芝清醒过来,脸色略有些苍白,眼神十分浑浊,愣了半天,才发现是杨峥,长长叹息一声,嘴中在说些什么。

  杨峥把耳朵贴近,“大、王日理、万万机,不该……在此……耽误……老朽……惭愧……”

  杨峥轻轻握住他的手,“伯父但请安歇,自有李密、陈寿等人打理,我已调回索靖,让他主理关中大局。”

  鲁芝微微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闭上眼又睡过去了。

  看着他布满老人斑满是皱纹的脸,杨峥真怕他就这么睡过去了。

  心中微微恐惧。

  生父杨攸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而鲁芝多少替代了这一角色。

  之后几天,杨峥就睡在鲁芝病榻之侧,喂水喂粥,侍奉汤药,鲁芝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在杨峥搀扶下,可下床行走。

  也就在这几天,并州兵败的消息传回。

  周煜孤军深入,中唐彬、刘弘埋伏,围而不攻,周煜粮尽突围,魏军随后掩杀,杜河率两千甲士断后,伤敌数倍,但寡不敌众,全军尽殁,本人也战死阵中。

  匈奴左部帅刘渊领三千匈奴义从拖住周煜。

  吃掉杜河三千甲士的唐彬、刘弘数万人赶来,三面围杀,七千骑兵、六千步卒人困马乏,当场被斩千余,周煜大败,部众溃散,又被截断了退会太原的去路,引兵向西,退走吕梁山,才勉强逃过魏军追杀。

  魏军收复太原以南所有失地,围攻太原!

  杨峥一把捏碎了竹简。

  两千甲士被斩,府兵一哄而散,一万多亲军精锐被重创……

  自西平起兵以来,还是第一次遭逢如此大败。

  要知道,这其实是杨峥立国以来的第一战!

  刘珩、庞青当年也“君命有所不受”,但他们是根据战场形势,做出的一系列正确调整,没有与杨峥骚扰袭取并州的大战略相违背。

  而周煜的出击,与杨峥休养生息固守太原的大略违背了。

  其实这几年周煜的心态就在逐渐发生转变。

  好几次在利益之争中冲到了前面,俨然是元从系首脑自居。

  以前大家窝在西平,穷的叮当响,到处武装要饭,大家齐心合力喝西北风,一心想着把凉州做大做强。

  现在占据河西,开辟河套,一战拿下关中蜀国,膨胀的太快。

  这也导致内部某些人也跟着膨胀了。

  利益大了,想法自然就多了。

  各种内争也锋芒毕露。

  杨峥揉了揉额头,深切感受到坐天下之难,打天下,只需刀口对外,冲着敌人砍就行了。

  坐天下却千头万绪,要平衡各种利益派系……

  “太原兵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鲁芝道。

  早在情报送来之前,便有中原商贾带来的小道消息在长安传的沸沸扬扬。

  杨峥都能听到,鲁芝自然也会听到一些。

  见到杨峥阴郁的脸色,心中也就有数了。

  “这是为何?”

  “大王一战而得关中、蜀中,五万兵力大破司马昭十六万大军,骄兵悍将不知凡几,视中原如无物,经此一战,可消军中骄狂之气,虽然代价大了些,但并州兵败,总比关中兵败要好!”敢这么直接的也只有鲁芝了。

  话虽如此,但杨峥还是郁闷不已,“伯父所言极是。”

  鲁芝继续宽慰道:“臣此番大病忽然明白一个道理。”

  杨峥好奇起来。

  “此番大病,臣体内沉疴皆暴露出来,药石除去之后,顿觉全身舒泰不少,臣敢夸口,至少能有十年寿数,若沉疴聚在体内,不出两年,药石乏力,臣必撒手人寰!”鲁芝娓娓道来。

  他今年七十一,这世道能活到八十几岁也是长寿。

  “譬如大秦,若无此败,军中骄狂日盛,他日关中大战,若是沉疴爆发,只恐大王十几年血战之功一去不返!”

  “多谢伯父教诲!”杨峥拱手一礼。

  这种例子太多了。

  霸王破釜沉舟,八千江东子弟大战二十万秦军,横扫天下,未尝一败,然而垓下一败,便再也爬不起来。

  百年之后的苻坚、慕容垂也是如此。

  司马昭废除屯田制,颁行占田制,关东人心大悦。

  尤其是在中原采取守势的时候,关东到处都是雄关大城,人口是关西的四五倍,钱粮广盛,司马家的几个头面人物都不傻,杨峥凭什么能一直赢下去?

  所以有病就要早些治,不能讳疾忌医。

  第五百七十一章 豪杰

  “将军……”

  王延浑身是血的拜在马隆面前。

  城中纷乱已经停歇。

  远远可以望见街巷上触目惊心的血色,仿佛一条条流动的血溪。

  民夫们正在搬运尸体,一车又一车,送上城墙,被当成滚石擂木用。

  “城中作乱豪强,共十三家,被屠四千七百人,抄掠一百多万缗钱,五十万石粮!”王延张了张嘴唇。

  真正被屠的数字根本无从计算。

  王延也只是按最少的估算。

  城墙上安静的可怕。

  并不是因为死了四千七百人,而是这么多的钱粮。

  两百万钱,五十万石粮,几乎是太原府库的三倍……

  士族豪强之富可想而知。

  马隆面色不变,“你做的很好。”

  王延声音都有些发抖,“将军……此番王氏、郭氏、温氏等家被屠戮,天下士族皆欲啖我等之肉!”

  士族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太大了。

  太原王氏、太原郭氏,都是响当当的大士族。

  当然,留在晋阳城的不是士族的全部,他们早已开枝散叶,从并州到洛阳,都有他们的土地。

  王昶一脉就被迁往洛阳。

  郭淮一脉迁往阳曲。

  “今日我非此即彼,难道只允他们杀我们,不允我们杀他们?”马隆的话很多。

  王延却双膝跪下:“将军难道就不想想后路?屠戮士族,即便在杨秦也无立足之地。”

  秦国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没有军功,没有根基,处处都遭人冷落。

  马隆目光深邃起来,“你错了,我们本来就无立足之地!秦王欲用我,当有用我之魄力!”

  一个人的机会,一辈子很可能就那么一两次。

  能抓住的人极少。

  马隆不是真的心灰意冷,而是被现实逼的走投无路。

  他年纪轻轻,就在魏、吴、司马、秦四大势力转了一圈。

  在这个普遍重视名节的地方,循规蹈矩,在猛将如云的秦国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不过太原之战让他重新看到希望,一个降将独领一军的机会原本就不多。

  屠戮士族正是投名状,是马隆对秦王做出的预判。

  秦王是不是雄主,很快就能知晓。

  王延自然想不到这么深的一层,怔怔的望着马隆。

  “凡守城之人,每人三缗钱,杀敌一人一缗钱,阵亡者抚恤十石粮,击退贼众之后,每人再赏三石粮!”马隆大声号令。

  士卒人人大喜,曹魏一直奉行五铢钱体系,所以钱非常值钱,而三石粮食,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守军没有后顾之忧,士气大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消息传入城中,城中青壮也畏畏缩缩的前来协助。

  马隆当场发钱。

  整个太原城都陷入狂热之中。

  哪怕拿着菜刀的壮妇都两眼发光的看着涌上来的魏军。

  魏军爬上城,迎接的不是刀矛,而是十几双热情的手臂,争先恐后的将他们拉上来,然后在雉碟之后发出一声声惨叫。

  魏军本来就对秦军有畏惧之心。

  见了城上发生的一幕幕,顿时面如土色。

  马隆与他的两百亲兵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并州当年跟凉州差不多,汉夷混杂,民风彪悍,有的是愿意卖命的人。

  而很多时候,人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穷困饥寒。

  城内越来越多的人涌来,热情似火。

  连白发苍苍的老者都提着叉子前来助阵。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过街上的血溪,沾上一个个血脚印,却浑然不觉。

  即便有人记起,也没当回事。

  “把某的令旗升起来!”马隆感觉这辈子就没这么畅快过。

  当年新城三千疲军就能挡诸葛恪二十万大军,现在手上接近万人,没道理守不住这座雄城。

  渐渐的,魏军发现不对,城墙的秦人看他们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块块熟肉。

  连续攻打数日,太原城竟然还有这么高昂的士气,不禁让他们绝望起来。

  唐彬领着一千甲士提着血淋淋的屠刀,在护城河边督战,没有一人敢退。

  魏军攻城变得缓慢了许多,很多就踩在长梯上,不上也不下……

  唐彬在后面看的气极,“这帮懦夫!”

  但再气也没有办法。

  州郡兵的战力也就是如此。

  连洛阳支援来的中军都畏畏缩缩。

  大破秦军大将的确战功彪炳,但杜河血战不退,给每个魏军心中都蒙上了阴影。

  粮尽水绝,两千秦军视死如归。

  逃走的不到两百人,其他人全都血战而死……

  如果秦国都是这样的士卒,关东何以抵挡?

  自韩遂、董卓起,西凉铁骑就给关东留下了深刻印象。

  “马?”刘弘看着城头竖着的大旗,“贼军之中什么时候有姓马的大将?”

  唐彬思索一番,“有一个马循,还有一个,马隆!”

  “应该就是马隆了!”刘弘目光复杂起来。

  新城之战已经过去七年,很多人已经淡忘了马隆曾经的辉煌。

  不过唐彬记忆犹新,唐彬的父亲唐台,曾任泰山太守,唐彬自幼长于泰山郡,那一年正是马隆声名鹊起威震东南的时候,“我军已经大破周煜,斩甲首两千,破贼四万,足以恢复中原人心,若在太原城下受挫,反不为美,不如退军,扼守阴地关。”

  即便现在想打,也打不下去了。

  魏军吃掉杜河的两千甲士,付出重大伤亡。

  士卒连日攻城,早已疲惫。

  以两三万人就想攻破此城根本不可能,如同四万秦军无法攻破上党一样。

  守城占有巨大优势。

  “不可!晋阳雄险,正该一鼓作气拿下,否则他日秦军稳定军心,太原非中原所有!”一名年轻骑兵缓缓策马而来,正听到二人谈话。

  唐彬回首,只见此人姿态潇洒、仪表非凡,长须飘然,身高八尺有余,正是匈奴新上任的左部帅刘渊。

  虽是匈奴人,言谈举止却跟汉人一般无二。

  他父刘豹在临晋死于文鸯之手,因此恨秦军入骨。

  刘渊年幼便极为聪慧,师从上党人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诸子百家,无不综览,志向远大,尤其崇慕汉朝,常思汉初豪杰随陆无武、降灌无文,文韬武略皆不如他。

  唐彬一脸温厚的表情不变,“哦?刘部帅所言甚是,不如你引本部精锐为前锋如何?”

  刘弘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曹魏虽然用南匈奴,却一直防范森严。

  司马家掌权也是如此。

  唐、刘二人作为司马家的心腹,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

  刘渊干笑两声:“在两位使君面前,属下怎敢称精锐?况我部儿郎只擅冲杀,不擅攻城,望两位明鉴。”

  唐彬点点头,“既然如此,就退兵吧,无需多言。”

  刘弘跃马向前,弯弓搭箭,人如雄鹰展翅,战马虎跃龙腾,一箭钉在马隆号旗旗杆上,“他日必领十万之众,攻破此城!”

  第五百七十二章 神剑

  迁都之议已定,姑臧陆陆续续开始搬迁,杨峥交由李密、陈寿主理。

  第一批自然是四万余亲军及其家眷。

  不过李密没有着急迁徙,而是趁着农闲,将长安至姑臧的大道梳理了一遍。

  北线走安定,过萧关,经鹯阴渡口进入武威。

  南线顺渭水向西,走关陇道,穿扶风郡,过陈仓,至天水、南安、金城北上至武威。

  相当于把陇右、河西与关中串联起来。

  陇右粮食物资在南安郡豲道县上船,顺水而下,送入长安。

  渭河是关中重要水系,将陇右、关中、河东串联起来,春秋时,秦晋之好,晋国大饥荒,秦国的粮食走水路送入晋国腹地。

  关中的优势不仅是土地肥沃的大平原,还有发达的水系。

  粮食和大军能走水运。

  从长安出兵能快速辐射周边。

  这时代的水道就相当于后世的高铁……

  魏武征伐河北袁家兄弟时,大力修建水道,汉献帝建安十八年,魏太祖凿渠,引漳水东入清、洹,以通河漕,名曰利漕渠,九月,作金虎台,凿渠引漳水入白沟。

  清水、淇水、洹水、漳水等都汇集于白沟,连成一片,白沟沟通黄河流域南转江淮,北通海河流域而达幽蓟的水运交通要道,这也是后来隋唐大运河的基础。

  所以曹魏的河北人力物力能迅速南下,灭毌丘俭、诸葛诞。

  原本关中的水系连汉中都能连接起来。

  但刘邦出汉中的二十年后,武都大地震,导致汉江的源头被嘉陵江夺去,汉水自此不能直达关中,所以韩信能暗度陈仓不费吹灰之力,诸葛武侯六出祁山粮道艰难,最终劳而无功。

  安定郡的泾水也是一条水道。

  淠彼泾舟,烝徒楫之。

  但很多地方是激流,很多地方又水量不足,太浅,无法走大船,只能小船渡人。

  李密、陈寿在南北两道上建立驿站,设置烽燧,疏浚河道,扩宽道路。

  只要提供一日两餐,山里面的野人都跑出来做工。

  杨峥曾天真的想重新挖通略阳至陈仓的北汉水河道。

  但话一说出口,鲁芝就摇摇头,“大王若要重续汉水,要行移山倒海之功!武都以北,全被山石阻隔,数百万人几十年都难以成功!”

  若能重续汉水,汉武帝一定不会闲着。

  当年曹操就不会舍弃汉中,把人都迁走。

  诸葛武侯也不至于发明木牛流马。

  这些牛人都没动工,说明根本无法完成。

  武都大地震就相当于与秦岭大地震,低谷变丘陵,丘陵变沟壑。

  这种工程量不是这个时代能完成的。

  “大王有此心,修葺傥骆道、褒斜栈即可,傥骆道行人,褒斜栈输粮。”鲁芝这几天身体逐渐恢复,脸色也红润起来。

  杨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安置进了长安大宅之中,接回鲁敬的家眷,招募了十几个下人,照顾鲁家。

  划了长安城外八百亩良田给他。

  又赏赐钱帛三十车。

  鲁芝坚辞不受,杨峥来了一句,“鲁公若是不受,姑臧何人敢受?上护军就当有上护军的体面!”

  只要是合法所得,都应该被鼓励。

  鲁芝本来还要推辞,但见到次子鲁敬幽怨的眼神,最终还是接受了。

  傥骆道从扶风郡盩厔直达汉中洋县,是秦岭诸道中最短的一条。

  曹爽十几万人就是从此道伐蜀,被挡在兴势围。

  既然能走十几万大军,说明道路条件尚可。

  褒斜道相对平缓,是秦岭诸道中最重要的一条,史记有记载: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商旅联槅,隐隐展展,冠带交错,方辕接轸。

  两汉以来,蜀中物资经由此道输送关中,关中人文经由此道输入蜀地。

  魏蜀对峙,这条道才渐渐失去原本功效。

  “此事侄儿自会吩咐人去办。”杨峥也觉得重修褒斜道划算一些。

  “大王!”庞青火急火燎的赶来,“偏将军马隆力挽狂澜,太原守住了。”

  “马隆?”杨峥摸了摸额头,太原有他,守住也就不奇怪了。

  “恭喜大王!”鲁芝也一脸高兴之色。

  太原守住,秦国的两个战略点就守住了。

  关中也就安稳许多。

  不过庞青的脸色有些古怪。

  这么多年共事,杨峥一见他脸色,就知道还有下文。

  鲁芝老于世故,知道庞青是在避讳他,拱手道:“承蒙大王悉心照料,臣已无大碍,近日军情繁多,来往频密,反而不利老朽将养,为大王计,为老朽计,还请大王以国事为重。”

  “伯父这是在驱赶小侄?”杨峥难得的开了个玩笑。

  鲁芝会心一笑,“岂敢岂敢!大王请便。”

  杨峥见他身体的确恢复了,也就不再拖泥带水,拱手告辞。

  一出鲁府,杨峥便问道:“怎么回事?”

  “马隆杀校尉周兴夺兵权,城中豪强作乱,欲里应外合,重归司马氏,马隆当机立断,杀作乱豪强近万!”

  “嘶”的一声,杨峥倒抽一口凉气。

  马隆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历史上的马隆虽然出身寒门,但一直是个谦谦君子道德模范……

  这比自己还要干脆!

  难怪庞青要在鲁芝面前遮遮掩掩。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如此雷霆手段,太原能守住吗?

  杨峥忽然想到后世伟人说过的一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一团和气……

  “低调处理,不可四处传扬……”

  很难说马隆这么干会对关西和蜀中士族豪强产生何种影响。

  “唯!”庞青拱手。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马隆是一柄神剑,自己有没有这个魄力用他?

  杨峥一向的原则是温水煮青蛙,士族豪强中也有可用之人,分而化之,大而小之。

  而马隆是快刀斩乱麻。

  很难说孰优孰劣。

  有一点可以肯定,以后的太原就是秦国的太原。

  一向不声不响的马隆竟然如此生猛。

  “传令,封马隆为太原太守,都督并州诸军事,进虎贲郎将,翟阴亭侯,赐宝刀宝剑十口!”

  都走到今天了,还有什么不敢用的?

  司马家弄出占田制之后,与士族豪强就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除非杨峥也像司马昭一样,分封境内士族豪强……

  但历史已经证明这条路是死胡同。

  自己这么做了,跟司马家有何区别?

  再者,关西不是关东。

  这些骄兵悍将们,会允许手无寸功的士族豪强凌驾在自己头上?

  关西的几个大族,皇甫氏、张氏、索氏,跟关东的荀氏、陈氏、王氏、羊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第五百七十三章 送行

  “罪臣愧对大王!”

  一个月后,周煜被调回长安。

  形色枯槁,容颜削瘦,衣衫褴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秦国的都督。

  周煜双膝跪在杨峥面前,连头也不敢抬。

  一个人的机会一辈子只有那么一两次。

  绝大多数都是错觉和陷阱而已,所以能沉住气辨明形势的人少之又少。

  杨峥又是心酸又是愤怒。

  周煜兵败,无疑是在打自己的脸,打秦国的脸。

  我他娘的立国刚满月,你就出去栽个大跟头,府兵就算了,本来就留不住,但一万多亲军回来才三千多人,杨峥想想都觉得心疼……

  中枢总共才五万亲军,一下就折损了六分之一。

  刘备刚称汉中王,关羽就败走麦城。

  但关羽败亡之前,至少威震华夏,曹操调集魏国所有力量,加上东吴背刺,才把关羽压了下去。

  周煜败的实在是惨不忍睹。

  对秦军士气是巨大打击,也是秦军的污点。

  殿中诸将一声不吭,脸色阴沉。

  文臣们也多闭口不言。

  让杨峥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口。

  其实行台已经有了决断,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不过杨峥始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当年在骆谷,刀山血海,大家一起杀出,活着的老兄弟已经不多了,即便活下来,也大多退役了,安享晚年。

  杨峥咳嗽了一声,“来人,先收押。”

  没人为他求情,也就只能如此了。

  周煜头伏在地上,一声不吭的被两名甲士带了下去。

  杨峥更觉得郁闷。

  便没什么心思议事了,早早结束。

  卫瓘不出意料的去而复返。

  站在杨峥身边,一言不发。

  杨峥有些烦躁,“伯玉可畅所欲言。”

  卫瓘摇摇头,“臣无话可说。”

  杨峥倒是奇怪起来,“你当初不是说军中也迫在眉睫吗?”

  卫瓘笑而不语。

  “一句话,周煜如何处置!”杨峥问道。

  其实答案早就有了。

  大大小小的公文都是要从眼前过手下走的,将周煜正军法的决定正是出自他的决定。

  “大王欲令其生则生,欲令其死则死,国事皆在大王一念之间!”卫瓘意味深长道。

  不杀周煜,整肃全军,也就无从说起了。

  卫瓘说一藏九。

  不过这种事情的确不好开口,容易得罪人。

  周煜是元从系首脑,张特为人低调,周煜这几年却聚集了不少人。

  “臣告退。”卫瓘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

  把杨峥挂在半空,怪难受的。

  心中郁闷不已,就带着庞青、刘珩、赵阿七几人外出行走散心。

  “大王若实在不愿处置周都督,便不处置,谁敢多言?”刘珩早憋了一肚子的话。

  杨峥瞪了他一眼,事情若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杨峥最想听听庞青的意见。

  但庞青一言不发。

  有时候沉默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走了一阵,忽听见有人的在嘤嘤哭泣,“儿啊,你好走……家中莫念……”

  “阿翁,孩儿已经长成,再过一年,也能从军杀敌,报仇雪恨……”

  声音凄惨悲切。

  杨峥忽然想起今日是中元节,也就是后世的七月半。

  先秦时代便已有之,祭祖、放河灯、祀亡魂,汉末道教昌盛,张鲁五斗米教融入曹魏,几十年来影响深远,中元节也被道教发扬光大。

  别人听到这些声音只会当成耳旁风,但杨峥处在今日的地位,听到这些哀声,仿佛是一个个儿子在向自己要父亲,一个个老父老母在向自己要儿子,一个个妻子在向自己要丈夫……

  亲军家眷最先被送到长安,沿途车马舟船十分便捷,但他们欢欢喜喜的赶来长安,却听到战死的噩耗。

  一团团幽火在长街上燃起,斜风吹来,火光明明灭灭。

  仿佛那些战死的英灵回来与家人团聚。

  士卒不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他们有父母妻儿。

  就在此时,一辆轺车快速奔来,马车上两个少年,锦衣华服,车驾也极为华丽,马缰上都亮闪闪的,不是金就是铜,沿街喝骂,“闪开!闪开!”

  杨峥微服出行,险些躲避不及,幸亏身手没有全丢,还能躲开。

  但街边烧艾的百姓就没有这么幸运,接连几人被撞倒。

  少年持鞭随意抽打,“贱奴何敢挡道!”

  亲军家眷哭嚎震天。

  两个少年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杨峥气的嘴唇发抖,这才几年,就有京城恶少飞扬跋扈?

  “这是谁家儿郎?”

  赵阿七连忙吩咐身边锦衣卫,一盏茶功夫,锦衣卫飞奔而来,“回禀大王,是周都督二子,着急去卫令君府上求情!”

  锦衣卫都是个中好手,前因后果,转眼就查明了。

  “原来如此!”杨峥望着星辰寥落的夜空。

  一阵阵晚风吹来,让杨峥全身发冷,此时此刻,忽然明白了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的凄凉和无奈。

  有些人早就变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去见见仲明。”杨峥意兴阑珊道。

  大牢之中,周煜跪坐在枯草上,披头散发,矮桌上摆着鸡鸭鱼羊,还有一瓶蒲陶酒。

  寻常人家,置办不起这些。

  “大王!”见到杨峥,周煜眼中升起光彩。

  杨峥勉强笑了笑,“仲明日子过的不错!”

  周煜一脸惭愧,后又失魂落魄的笑笑,“家中五个崽子非要送来。”

  “你家的几个为了你,到处跑门路,也是不易。”杨峥依旧微笑。

  如果是寻常兵败,最多也就是降级、夺勋,但周煜之事太过恶劣,不听号令自作主张,攻打敌军重镇,关键还是惨败,数万大军分崩离析……

  享受权利,就要承担后果。

  各地军将都在看着杨峥决断……

  “将军……”周煜习惯性的叫回以前的称呼。

  “今夜这里没有将军,也没有秦王,只有兄弟!是兄弟就该畅饮!”杨峥不客气的为自己倒了一盏蒲陶酒,也为周煜倒上一杯。

  周煜似乎知道了什么,眼中的光彩逐渐淡去,“将军说的是,畅饮!”

  两人碰了一杯。

  “这么多年,我杨峥没有亏待过你们吧?”

  “这是自然,若无将军,煜早死在骆谷重围之中!”周煜倒也干脆,一口喝下蒲陶酒,抓起鸡就大口咀嚼起来,“能活到现在,是我赚了!”

  杨峥眼中泪光闪动,却忍住了。

  “不过属下只有一个请求。”

  “说!”

  “大王是天下英雄,煜不愿死在寻常刀斧手手上,愿死在大王刀下!”周煜放下鸡肉和酒盏,两眼放光,如同荒原中的野狼。

  “好,不愧是我杨峥的部下!”

  “来世还愿追随大王征战天下!”

  第五百七十四章 正法

  长安城下人山人海,万众瞩目。

  不当值的亲军全部当场,城中阵亡将士的家眷也被请来。

  惶恐而错愕,似乎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触及这些人的眼神,周煜全身一震。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杨峥声音低沉。

  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因为士卒都在看着,秦国也在看着。

  周煜如果不伏军法,那么杨峥的军法也就是一纸空文。

  诸葛武侯难道不知道斩马谡,是蜀汉的重大损失?

  有过必罚,有功必赏,将士才能用命。

  周煜出战的出发点都错了。

  不是为了大秦,而是为了争功。

  “属下知错了。”周煜长叹一声,“我本不该回来的,只因贪恋富贵,以为大王会顾忌旧情,饶我一命,心存侥幸。”

  “你死之后,你的五个儿子就不用担心了。”

  “谢大王!”周煜再一次跪伏在地。

  当他起身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电石火光间,剑光一闪,周煜的人头干净利索的掉在地上。

  脸上的表情仍维持着一丝愧疚和一丝惊讶。

  剑是好剑,剑法也是上乘,极其精准斩在肩上三寸颈骨最脆弱之处,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所以周煜没有任何痛苦。

  鲜血从脖颈中喷出,洒了杨峥一脸、一身。

  白色的锦袍被染成了红色。

  苦涩与无奈齐齐涌上心头,脸上却面沉如水。

  台下寂静无声,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台上的一百多个将领眼神也在急剧变化,看杨峥的眼神越来越敬畏。

  凭心而论,杨峥这些年对将士不错,甚至好的有些过分了。

  凉州所有的资源都倾向军中,一些作奸犯科之事,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只要不是提着刀造反,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那是以前,以前大家脑袋别在裤裆上,提着刀子喝西北风,面对一个一个强敌,时时刻刻有生存危机。

  然而现在不同了。

  现在不是草台班子,也不是土匪窝,而是一个国。

  立国以法,才能走的长远。

  不管是军法民法,有个规则在维系着人心,人心才能聚在一起。

  杨峥目光扫过众将,又俯视台下的人山人海,原本积攒了一肚子的话,却因周煜的死一个字都说不出。

  如果周煜这种元从故旧、都督护军级别的人都能被正军法,还有什么人不能杀?

  一身是血的站在台上。

  偌大的刑场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杨峥一人的杀伐之气仿佛笼罩所有人。

  一句话不说,反而更加深了这种威势!

  到了此刻,杨峥心中的目标异常清晰起来,既然以秦为国号,当变法、当东出、当横扫天下、当一统山河,为后世之垂范!

  这才是“秦”字的意义所在。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成了秦王,当以此毕生目标!

  静默了足足半个时辰,人群才在宣义郎的授意下,有序的退散。

  周煜的人头也为秦国军法增添了不少重量。

  杨峥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光,抱起周煜的尸首,一步一步走到台下。

  周煜走到今天,跟自己的纵容不无关系。

  如果他只是一个将军不是都督,或许不会走到今日。

  很多人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将领,却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帅才。

  “大王!”卫瓘率先拜了下去。

  “大王!”其他将领也单膝跪地。

  杨峥一言不发。

  同一时刻,长安大街小巷上贴满了新印刷的文告。

  周煜所犯何法,战败的经过,家眷的处置全都写的清清楚楚。

  五个儿子全部废为治民,永不录用,不当田产、钱财,皆由镇抚司一一查询来路。

  力战而死的杜河则被大力褒扬,追封虎贲郎将,赐西原亭侯,长子杜冲不用退级,直接袭封,下一代才开始退级。

  长安的缇骑也纷纷外出,将处置命令送往各州各郡各县。

  争天下可以用阴谋,但治国当以阳谋。

  错了就是错了,无需遮遮掩掩,自欺欺人。

  反而会增加官府的公信力和威信。

  阵亡将士的家眷脸上怨气少了很多。

  都督一级的重将被斩,对军中冲击力极大。

  军纪不知不觉就严明起来,以前是宣义郎苦口婆心的说教,上官懒懒散散的执行。

  现在人人惊醒,任何军令都严格执行。

  军中贪赃枉法之事少了很多。

  原本训练的时候,老卒自恃劳苦功高,敷衍了事,或是告假,如今全都老老实实的跟新兵一起训练。

  趁此机会,杨峥改亲卫三军为中军,设虎贲、鹰扬、武卫、骁骑、中垒、中坚六营,每营一万至一万六,预计今后两年,中军规模扩充至七万左右。

  曹家失过,就是从中领军与中护军易手开始,一个统领全军,一个主管军中将领升迁,权力太大了,杨峥将领兵之权、升迁之权全部收归自己有。

  各军亦不设各军主将,秦王是最高统帅。

  每军各设校尉、左右司马、参军、主簿、宣义令等职负责训练、后勤、监察等事务。

  战时,由杨峥赐下虎符统军出战。

  废除部曲制,军为国有,校尉以上,卫兵由十人、五十人、百人依次增加,最高不得超过三百人。

  既然已经立国,称呼行台大为不妥,改为尚书台、中书台。

  尚书台下设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总理国政,最高官员为尚书令,其下为左右仆射,再下为六部尚书。

  中书台秉承君主意旨,掌管机要,发布政令。

  杨峥博采众家之长,深刻学习新岳父刘禅,不设丞相,亦不设录尚书事,改为平尚书事,亦即几百年后的同平章事。

  鲁芝、卫瓘、杜预三人加平尚书事,索靖、张斅为左右仆射。

  李密、陈寿、张辅、常忌、寿良、皇甫陶等人皆为中书舍人。

  苏泓、张焕、杜宽、皇甫谧、彭护、姜伐野各为一部尚书。

  这些任命不是杨峥一拍脑袋就决定的。

  而是与鲁芝、卫瓘、李密、陈寿、张辅等人商量数月才成型。

  凉州士人、蜀中士人、军中将领,各方面的利益都照顾到了。

  马上可以打天下,但不能马上治天下。

  秦国也需要走入正轨。

  以后的东西大战,都需要国力支持。

  而不是一两场大胜就能决定天下归属。

  第五百七十五章 纷乱

  国力要增长,就必须释放蜀中的潜力。

  近三百万人口,无疑是秦国强劲的动力。

  偌大的关中、汉中需要蜀中的人口来填补!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杨峥还未动手,有人早已急不可耐。

  “牛、梁、辛三族在陇西自行占田,驱赶百姓,擅自截断水源,致使陇西屯田无水……”赵阿七道。

  这几个豪强一直都牛气冲天,现在都欺负到屯田司头上!

  杨峥不得不佩服他们。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拿下陇西,也是这几家擅自圈田抢人,杨峥念在他们协助拿下陇右有功,当时司马孚在关中虎视眈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庞青记在小本上。

  大秦刚刚立国,这帮人又迫不及待了!

  然而坏消息不止这一条。

  庞青急匆匆赶来,“大王,近日关中、蜀中有流言,雍、爨、孟等勾连南中都督霍弋,欲割据梁州作乱!”

  雍、爨、孟都是当地豪强。

  雍氏乃当年汉高封的什邡侯雍齿之后,孟氏是蛮王孟获族裔。

  爨氏本中原南迁汉民,融合当地土人,形成一股强大势力,五胡乱华时期,独霸南中,自成一国,长达四百多年,后被大隋名将史万岁攻灭。

  蜀汉名义上统治南中,实则南中一直是蜀国的不稳定因素。

  诸葛武侯七擒七纵之后,叛乱仍旧此起彼伏,并非三国演义说的像童话一样:自是终亮之世,夷不复反。

  南中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诸葛武侯讨高定之后,叟夷数反,杀太守龚禄、焦璜,此后太守不敢之郡,只住在八百里外的安定县,其郡徒有名而已。

  明帝太和七年,南蛮头人刘胄掀起大叛乱,诸葛亮派遣马忠、张嶷协助张翼平定。

  太和七年到正始元年这七年里,费祎主政,蜀汉没有北伐,是因为南中又掀起了此起彼伏的叛乱。

  建宁郡杀太守正昂,缚太守张裔押送至吴。

  连当时的蜀国名将后选人,中领军向宠都死在南中。

  直到张嶷、马忠二人接手之后,一改当年武侯不驻军、扶植当地豪强的做法,派大军入蜀中,才渐渐压制住了南中此起彼伏的叛乱。

  张嶷、马忠二人身故之后,阎宇接任,当地又开始动荡起来。

  后霍戈上任,征讨永昌诸夷,才逐渐安定下来。

  霍弋在任时,能抚和异俗,为之立法施教,轻重允当,夷汉安之。

  现在,豪强拥立霍戈割据南中。

  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蜀国投降,南中的蛮夷们没想过投降。

  赵阿七反问道:“怎么会这么巧?”

  杨峥一愣,觉得他们挑选的时机有些微妙。

  大秦刚刚立国,这般人就纷纷跳了出来。

  “这些人其实是在向大王索要利益!”庞青一语道破。

  秦国封了不少人,但唯独没有封豪强。

  他们自然不服气。

  而且秦军在并州大败,给了他们不少勇气。

  大秦靠兵威立国,现在兵威都不在了,并州一败,中军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这帮人的心思也活泛了。

  这就是牵一发动全身。

  杨峥揉了揉额头,整理思路,天下万事都是互相关联的,司马昭为了篡位,颁布占田制,分封士族豪强,曹髦自感时日无多,奋起反击,当街被杀,陈泰吐血而亡,周煜觉得有机可乘,攻打上党,大败而归,秦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

  豪强们觉得机会就来了。

  有司马家的占田制在前,无疑是对他们的一种鼓励。

  占田制和五等爵对他们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所以他们就蠢蠢欲动起来。

  提着刀子,向杨峥向大秦索要同等的利益。

  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拿!

  以前还想着温水煮青蛙,现在看来,已经不可能了。

  司马昭的占田制对秦国相当于降维打击。

  他们已经争取到了一个阶层的支持!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末将愿率一军直入南中,提诸贼首级献与大王!”刘珩又亢奋起来。

  这厮几个月没出去砍人,早已饥渴难耐。

  杨峥总怀疑他小时候是不是被疯狗咬过,有狂犬病……

  “你休沐几天,去找皇甫谧看看,给你扎几针。”杨峥拍了拍他肩膀。

  “末将没病!”刘珩脖子胀红起来。

  “你指定有点毛病,有备无患,去看看也无妨,孤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是有三长两短,八十多个姬妾三十多个孩子就便宜别人了。”杨峥半真半假道。

  刘珩眼珠子一转,脖子上的胀红又消退下去,干笑两声,“大王说的是!”

  杨峥白了他一眼。

  这厮今天提兵去,明天霍戈就真的反了。

  蜀国名将不止姜维,罗宪算一个,霍戈也是一个。

  凭他在南中镇守这么多年,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跟刘珩玩笑之后,杨峥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南中若是叛乱了,杜预不会这么平静。

  杜预没有上表,说明蜀中无事。

  身为君主,一定要镇定,任何过激的反应都是灾难。

  换句话说,就算南中反叛,有杜预、令狐盛、罗宪在,问题也不大。

  只要保住蜀中基本盘即可,最坏的局面也不过是杜预再来一次南征而已。

  打天下,是要跟明晃晃的敌人作斗争,坐天下,就要跟自己、跟内部作斗争了。

  所以目前真正的问题只有一个——陇右豪强到了不可不拔出的地步。

  若是允许他们这么弄,其他豪强怎么想?

  出兵征讨,只是治标不治本。

  秦国的士族豪强不止这一家。

  司马昭的占田制才是一切祸乱的根本。

  杨峥冷笑了两声,他有占田制,自己就没有办法了吗?“召鲁芝、卫瓘、索靖、李密、张辅前来议事!告诉他们今日议的是均田制!”

  司马昭靠占田制拉拢天下豪强,杨峥就靠均田制拉拢天下百姓!

  古今中外,无数历史已经表明,真正的力量来自于底层。

  隋唐盛世之根本不是府兵,而是均田制。

  府兵只是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产物。

  即便杨峥现在弄出占田制,亦步亦趋的摸着司马家过河,永远也不可能超越中原。

  只有弯道超车。

  释放土地就是在释放人口。

  司马家选择将土地释放给豪强,杨峥选择释放给底层庶民。

  古往今来,国运行的根本就是利益怎么分配,所有的制度建设都是围绕这个展开的。

  第五百七十六章 外援

  “唐彬、刘弘真乃吾家中流砥柱也!”收到并州大胜的消息,司马昭大喜,连病都好了七七八八,脸上红润不少。

  这是西贼崛起以来,最大的惨败,若是往深层里想,是司马家唯一一次胜利。

  破敌四万,斩甲首两千,俘虏数千,这种战绩足可称作是“辉煌”了。

  司马昭可以一战损失十六万大军,但杨峥一战损失万余亲军就有些扛不住了。

  中原的底蕴和关西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杨峥拿下蜀国、关中,也无法弥补中间的差距。

  再来两次这样的大胜,西贼就扛不住了。

  “封唐彬为并州刺史,刘弘为安北将军,各赏钱一千万,锦三千匹!”司马昭感觉心中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属下领命!”贾充的声音也清脆多了。

  司马炎更是一脸笑意,刘弘打了胜仗,就等于他打了胜仗。

  这场大胜来的太是时候了。

  中原的人心算是彻底稳固,司马家的江山也稳住了。

  无论怎么占田,怎么分封,战场上打不赢,一切都白费。

  当然,这一战也让双方正式进入对峙阶段。

  司马昭信心十足,凭中原的底蕴,最多五六年,就可以恢复当年玩泰山压顶的实力。

  西贼有什么?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野兽而已。

  这也是中原士族的普遍观点。

  司马炎轻咳一声道:“父亲,此番大战,南匈奴左部帅刘渊出力甚多,若非他在沁水拖住贼将,儒宗、叔和不止有此大胜,其父刘豹,当初也是为了救援父亲,为贼所杀,此等大功不可不赏。”

  司马昭眼珠子转了转,“你待如何赏他?”

  朝中大小事务已经交由司马炎处理。

  “刘渊多次上表,愿统合五部南匈奴,出河南地,攻贼之朔方、九原,切断雁门、太原,使并州重回我大魏。”司马炎被培养多年,资质并不差。

  “五部南匈奴!”司马昭嘴角冷笑,“这个刘渊口气好大!”

  当年曹操迁五部南匈奴居并州,有二十万之众。

  几十年来繁衍生息,人口只会更多。

  五部匈奴想统合,不是刘渊一时兴起,自刘豹时代,就多次上表司马师,并五部为一部。

  邓艾劝谏:戎狄兽心,不以义亲,强则侵暴,弱则内附……诱而致之,使来入侍,由是羌夷失统,合散无主……

  司马师纳其言,不予理睬。

  正常情况下,司马昭当然不会答应。

  但现在情况不正常。

  并州已经不是司马家的并州。

  河东属于司隶,只有一个上党地区撑着门面。

  五部匈奴合一,问题就甩给西贼了!

  司马昭目光转向贾充。

  贾充简直是司马昭大腿上腿毛,肚子里的蛔虫,司马昭想什么,他一个眼神就能看明白。

  “扶植匈奴对付西贼,使禽兽自相侵食,世子妙策!”贾充又拍了司马炎一个马屁。

  他的女婿是司马攸,但贾充却下注在司马炎身上。

  因为从目前的形势看,司马昭是倾向于司马炎的。

  而且司马炎世子名分早定,司马伦并没有多少机会。

  司马昭点点头。

  贾充晃了晃脑袋,抚了抚三绺长须,“世子抛砖引玉,属下还有一策!”

  “哦?但说无妨。”

  “扶植南匈奴不够,还有拓跋鲜卑、蠕蠕、漠西鲜卑、羌胡,早以大魏皇令号召西域诸国合击西贼,所有攻取,任其所取,大魏只要土地!”贾充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冒出一层贼光。

  司马炎笑了起来,“贾中护妙计也!”

  司马昭沉吟片刻后道:“若是如此,只恐诸夷尾大不掉。”

  曹魏立国,一向是吊着四方群夷打。

  本来已经统合在轲比能麾下的鲜卑,被打的分崩离析。

  什么高句丽、乌桓、羌胡,轮流揍了一遍,诸夷服服帖帖,从来就不敢废话。

  司马家上台之后,诸夷的对中原的态度就渐渐变了。

  拓跋鲜卑与西贼联姻,南匈奴多次请求整合,本来已经汉化的乌桓也不再那么听话了。

  还有高句丽,听说司马懿、毌丘俭亡故,中原内乱,重新把手伸进了辽东。

  “这些年鲜卑、蠕蠕、南匈奴实力增长,中原早已无力控制,我们不用蛮夷,杨贼必用,届时深为中原之患,不如引其害向西,待其两败俱伤,中原可伺机恢复实力,数年之后,先灭西贼,再讨诸夷,肃清万里,总齐八荒!”贾充身体前倾,拱手向天,连司马懿的征辽东歌都拿出来引用了。

  司马炎眼中爆出两团光彩,从他视角看,贾充这番话完全是对他说的。

  司马昭经历大风大浪,心态沉稳,以他现在的状况,是看不到肃清万里、总齐八荒这一天了,“不错,我们不用蛮夷,必会为杨贼所用。”

  问题不是尾大不掉,而是司马家力不从心。

  拓跋鲜卑能上马控弦之人二十万之众!

  辽西还有慕容、段氏、宇文三部也在崛起之中。

  慕容涉归因多次协助曹魏攻打高句丽,被封为大单于。

  杨峥与拓跋鲜卑的联姻就是一个危险的讯号,代郡是河北的另一个咽喉。

  既然控制不住,不如丢给西贼,让他们头疼!

  若是能两败俱伤,也是中原之福。

  “可!”司马昭点了点头,“封拓跋力微为顺义王,刘渊为匈奴五部督,其余西域诸国、羌胡首领,若能击败西贼,可领亲晋羌王、亲晋胡王。”

  中原毕竟是正统。

  司马昭也将正统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反正这些土地不在手上,不如让他们去争、去厮杀。

  只要拖住杨贼即可。

  “相国有此大功,天下人心所向,此番可进位晋王,以压制西贼的气焰,名不正则言不顺,愿相国思之。”贾充眼珠子骨碌碌转,听到“亲晋”二字,便知道司马昭心中所想。

  司马昭这一代当皇帝是不可能了。

  当街弑君,古今罕有,司马家再不要脸面,也要做做样子。

  当不成皇帝,可以当晋王。

  司马昭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下一代想。

  旁边的司马炎紧张的看着司马昭。

  曹髦已经事实上被剥夺了皇帝身份,除了陈泰,也没人为他说话。

  相国只是官职,不是爵位。

  “此时不妨问一问陛下。”司马昭道。

  贾充大喜,一个傀儡皇帝,还问什么?

  这分明就是同意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均田

  “凡大秦十五以上六十以下之男授田五十亩,十四以上女授三十亩,奴婢、部曲同在授田之列,奴隶转待归,改为三年,待归转治民改为两年,同时境内田赋下调,治民官三民七,待归官四民六,奴隶官民对半,所有授田不得私下售卖,授田之人死亡,则田地收归国有,重新分给百姓。”杨峥言简意赅的把文书上的均田制归纳出来。

  除了田赋,还有上缴的调。

  根据各地物产缴纳。

  如凉、西、河、祁、并等州畜牧发达,每户每年上缴羊皮五张。

  蜀中几州织造发达,则每户每年上缴绢一疋,麻十斤。

  有的郡县擅于制陶、打铁、捕鱼、种茶则根据实际情收调。

  对于朔方、北地、居延、九原这些还在发展中的郡县,调全部免除。

  租调役,租即为田赋,调是当地特产,役则是徭役,秦国徭役一般免除,有重大工程提供一日两餐,应者云集。

  当然,一个十五岁的男子根本无法耕种五十亩田,在有耕牛的情况下,能种二十亩就是极限了。

  剩下的二十亩为倍田,十亩为桑、麻、茶田。

  除此之外,杨峥还在蜀中设织造局,循诸葛武侯之旧制,督造蜀锦,用于对西域诸国的出口。

  蜀锦这玩意比黄金还要珍贵。

  东汉末年时便已经烧出瓷器了,不过是江东和河北,这玩意对土的要求太高,秦国暂时不予考虑。

  “要行均田制,必先清查人口、丈量土地。”卫瓘一语说中其中关键。

  土地不是关键,连年大战,关中、汉中、蜀中、河西到处都是无人区。

  人口才是关键。

  但人口都掌握在谁手中?

  士族豪强!

  蜀中官府登记在册的人口有九十万,但士族豪强圈禁的人口有两百多万……

  “细作传言司马家的占田制有三步,孤的均田制也有三步,第一步均田,第二步清算人口田地,第三步士农官军一体赋税!”

  均田是稳住现在的人口,提高在籍人口的生产力。

  清算人口田地,则是向士族豪强挥刀了。

  一体赋税则是大秦的终极使命。

  现在的秦国仍然处于草创阶段,利益集团集中在军中,不会成为均田制的阻碍。

  杨峥这个开国之君做不成这些,下一代更难。

  因为下一代面临的利益集团更强大,局面也更复杂,遭遇阻力更大。

  秦国境内的士族豪强的确是一股势力,但远没有强大到中原门阀的地步。

  甚至士族都称不上,皇甫氏、张氏、索氏只能算士家而已,陇西的那几家也仅仅是豪强,有自己的坞堡和私军,关起门就是一个小号土皇帝。

  现在不动他们,等司马家舔舐好伤口,东西军事对峙,就再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占田制加上中原的人口、土地,实力一定会快速恢复。

  甚至会在未来几十年中,越来越强,逐渐到达一个巅峰。

  到时候秦国别说一统天下,连守不守的住现在疆土都是问题。

  打仗打的人口和钱粮。

  司马昭还能再大败个两三次,杨峥若是大败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维系秦国凝聚的根本就是杨峥百战百胜的兵威。

  一句话,现在弄,阻力最小,以后弄,阻力成几何倍的增大。

  众人全都呆了呆,没想到杨峥胃口这么大。

  这已经是变法了。

  还是由君主发起的变法。

  均田制的根本其实就是一次利益再分配,同时也是削弱豪强的契机。

  “大王不愧是天下雄主,此策若是施行,我大秦必将开拓前汉一般盛世!”张辅激动道。

  杨峥笑了笑,西汉并不是自己心目中的顶点。

  “若行均田制,那么豪强现有的土地该当如何?”鲁芝说出另一个关键点。

  豪强手上的土地,可不是名册上的那么点。

  索靖紧张的看着杨峥。

  索家在河西数一数二。

  这几年又有索紾、索永科举入仕,为地方县令或屯田校尉,与泛衷、张甝号为敦煌五龙,皆有逸群之才,名震河西。

  杨峥道:“孤承认他们的所得利益,现阶段不清算他们的人口田地,大秦行均田制,不是与他们为敌,而是让士家豪强不该拿的别拿,给百姓一口饭吃,如司马家那般竭泽而渔,不出四五十年,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天下岂能不乱?天下大乱,士族豪强亦受其殃。”

  百姓占田肯定占不赢士族豪强。

  占田制如同一剂春药,短时间内能刺激中原,长时间,问题更加严峻。

  天下大乱,除了那几家能捕捉到时机的士族豪强,绝大多数都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历史上盛极一时的荀、陈、钟、贾、诸葛、郭、王,短短几十年,还不是默默无闻的消失了?

  连司马家在历史中也渐渐消失。

  “大秦稳定强盛,百姓富庶安康,士族豪强才会长久!”杨峥道。

  某种程度上,古代士族豪强与国家是有共同利益的。

  消灭所有士族豪强,杨峥办不到,即便是后世也没这个能力。

  旧的士族豪强去了,新的又会在体内生长出来。

  索靖、张辅连连拱手,“大王英明!”

  卫瓘抚须而笑。

  鲁芝也微笑着点点头,“子曰: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大王能思得此策,可为天人也!”

  杨峥老脸一红,自己有几斤几两,鲁芝当然知道,杨峥就是在手上读书的。

  所以鲁芝只能归结为天人。

  “不患寡而患不均!”杨峥击节赞叹。

  后世不断贬低孔子,反儒家,但身处这个时代,才知道这些大师的伟大。

  人家有些道理拿到两千年的后世,也一样通用。

  华夏文明之所以璀璨,也是因为他们。

  这时代的士人,都是可以上马砍人、下马治人的。

  均田制就这么通过了。

  其实在场很多人,在历史中也是主张抑豪强的,如卫瓘、张辅、常忌等。

  魏武也是大力启用梁习、杜畿、张既、满宠等人,打击豪强,才有曹魏的强大。

  魏明帝兴起浮华案,就是对士族豪强的一次压制,司马师、司马昭、夏侯玄、诸葛诞、丁谧等官二代人全都被贬谪。

  第五百七十八章 追谥

  均田制就这么被确定下来,现在河西、陇右试行。

  任何制度都有漏洞和不完善之处。

  河西、陇右距离长安近,出了问题,能快速解决。

  索靖没有异议,就说明河西的三大士家不会抗拒。

  这几年他们获得的利益远超过土地。

  索靖年纪轻轻就进入中枢,前途不可限量,索家的其他几人也都大有前途,皇甫家和张家也是如此。

  得到某些东西,就要失去一些东西。

  互相妥协才能互相成就。

  没有杨峥,这些士家根本没有壮大的可能。

  他们实际上已经与大秦捆绑在一起。

  河西不出问题,秦国的基本盘就是稳定的,剩下的就是陇右豪强,和蜀中士族。

  饭一口一口吃,豪强一个一个对付。

  秦国不实习均田制,根本无力跟实行了占田制的关东竞争。

  为了以备万全,镇抚司、宣义司两个部门先走一步。

  动豪强的利益,光靠嘴皮子肯定不行,必须有刀子。

  镇抚司大举扩招,专挑羌胡、匈奴、鲜卑士卒中面相凶狠丑陋、汉言不利索之人。

  他们跟豪强没有任何利益输送,对杨峥敬畏有若神明。

  “陇右均田,当交由属下!”张辅主动请缨。

  当初启用张辅、常忌二人就是为了这个。

  一个是南阳寒门,一个蜀中士族,与陇右豪强沾不上边。

  “张辅听令,升你为陇右均田使,持节,监河、祁、凉诸军事,三州府兵任你调遣,再调常茂通、孙仁辅为你副手,刘珩领五千虎贲营协助与你!”杨峥还是舍得放权的。

  也敢于启用新人。

  即便他把天捅出一个窟窿,自己也能兜着。

  “臣领命!”张辅因激动而全身微微颤抖。

  “诸位,均田制乃我大秦强盛之根本,一统天下之关键,万不容失,诸位不可懈怠!”杨峥一脸庄严道。

  挥泪斩周煜后,杨峥的威信再上一个层级。

  而均田制在历史中的地位,只要熟悉历史的都知道。

  “臣等定宵衣旰食,已成大秦之伟业!”鲁芝领着众人拱手道。

  冲在前面的是张辅,居中策应的是卫瓘,站在背后的杨峥。

  即便陇右血流成河,这一次也要把均田制推行下去。

  杨峥早有如此觉悟。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也不可能一团和气,既然他们不愿妥协,就是站在新帝国对立面的敌人!

  “臣还有一事启奏。”鲁芝拱手道。

  “鲁公请说。”

  “大王既然承先帝之惠,自然要为先帝建庙立号。”

  杨峥一拍大腿,差点忘了这茬。

  不过第一次建国,大家都没有经验,只顾想着怎么追封杨峥的前五代,倒是忘了有大恩的曹髦。

  曹髦这个皇帝生不逢时,若是早生二十年,代替齐王曹芳,也就没司马家什么事了。

  从曹髦登基之后的种种作为来看,对得起钟会的那句:才同陈思,武类太祖。

  该隐忍的都隐忍了,该拉拢的都拉拢,几乎所有能兴复曹魏的努力他都尽力了。

  最后愤然拔剑登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司马氏喋血街头。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古今能有几人?

  史书都是胜利者书写的,编纂魏史的人其中之一正是出卖曹髦的王沈,曹芳、曹髦自然不会有什么太好评价,存在感也极低。

  不过曹髦如同划过历史黑暗天空的一颗流星,以至于他之后,有人喊出“宁作高贵乡公死,不作汉献帝生”的口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王朝的陨落,隐隐中有其天命。

  从曹丕颁行九品官人法起,曹魏的陨落便存在某种必然。

  一个皇帝就应该有皇帝的尊严。

  人都死了,司马家还发动郭太后和士人进行污名化。

  杨峥的正统性都来自于曹髦,司马家把他污名化,就是在否定杨峥的正统性。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不仅先帝要立庙号,齐王也要如此!”杨峥干脆二一添作五,把被废的曹芳也算上。

  话说当年曹芳也给司马师来了一记闷锤,跟曹髦一样,也被人举报了,夏侯玄、李丰、张缉、苏铄、乐敦、李贤等人被夷灭三族,血流成河。

  曹芳被废为齐王,年号一概取消,同样被污名化。

  凡是给司马家找不痛快的,杨峥都要大力褒扬。

  “齐王柔质慈民、与民休息,可为惠帝,先帝执义扬善、慈仁短折可为怀帝,庙号肃宗。”鲁芝早就有了腹案。

  齐王曹芳还活蹦乱跳的,给人家追封本来就不太礼貌,所以只有谥号没有庙号。

  惠和怀都是平谥,曹芳的惠有些过了,而曹髦的怀大有不及。

  怎么说都是秦国的恩主,这个谥号上的有些对不住人家。

  一触碰鲁芝的眼神,发现的他也正关切的看着自己。

  心中一动,明白鲁芝在故意让着自己了。

  任何时候都在衬托君主,有这样的人辅佐自己,实在是老杨家的祖坟在冒烟。

  以他的水准,当然知道“怀”字不足以表述先帝曹髦之功勋。

  而曹髦一向以少康为目标。

  卫瓘也一声不吭。

  跟君主抢着出风头的人,历史上还真有不少,韩信首屈一指。

  能混到这个房间里的人,除了刘珩,没一个不是七窍玲珑的。

  “怀字略有不妥,不如谥为昭帝,庙号不变。”杨峥思索了一阵后道。

  容仪恭美曰昭;圣闻周达曰昭;智能察微曰昭;德礼不愆曰昭。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正己摄下曰肃;刚德克服曰肃。

  一个昭一个肃刚好能完美表述曹髦的一生。

  一个十九岁皇帝的一生……

  虽然他失败了,但代表一种不愿屈服的反抗精神。

  “大王英明!”众人叹服。

  “那就在长安之北立庙,一应规格皆按旧制,孤亲自拜祭,以彰魏德!”喝水不忘挖井人。

  曹家总体上对杨峥还是有恩的。

  曹髦薨后,曹魏实际上已经亡了。

  新上来的曹奂是个异常听话的傀儡,司马家要什么给什么。

  洛阳传来的消息,司马昭正在准备进封晋王大典。

  司马昭还人模狗样的免除了并、凉、雍、益五年的赋税。

  杨峥都忍不住为他拍手叫好,司马昭将司马家的无耻发挥到了极致。

  并、凉、雍、益四州全部是秦国领土,他却来慷杨峥之慨。

  第五百七十九章 扰乱

  更恶心的还在后面。

  曹魏的宗庙刚刚破土动工,张辅、常忌、孙阳、刘珩刚刚抵达陇右,关西大地正在准备秋收。

  洛阳却传回更劲爆的消息:

  司马昭大手一挥,给河西、陇右、蜀中、南中有名有姓的豪族全部封爵,赐以县令、太守之职位,给漠北、漠南、河西、河套的鲜卑、匈奴、羌胡首领封王封侯。

  不是亲晋什么王,就是亲晋什么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杨峥在中原有细作,司马家在关西也有细作。

  均田制是阳谋,没必要遮遮掩掩。

  所以司马昭的骚操作非常及时的来了。

  还别说,这招异常有效,草原上的部落跟土匪一样,能混到中原的王侯,自然大喜过望。

  名分谁不想要?

  最让杨峥震惊的是居然封刘渊为五部都督,拓跋力微亲晋顺义王……

  如此一来,等于给了鲜卑和南匈奴大义名分。

  曹魏一辈子都致力于分化草原诸部,让草原一盘散沙,司马家反其道而行之……

  南匈奴在刘豹时代就蠢蠢欲动,多次上表请求五部南匈奴合一。

  拓跋鲜卑更是强大。

  上马控弦之士二十余万,奴役乌桓、蠕蠕等草原部落,实力雄厚,不仅占据漠北,还占据了代郡这个河北咽喉之地。

  当然,如果站在司马家的角度,这也是一步妙棋。

  匈奴五部正好处在太原与河东的交界之处,拓跋鲜卑夹在秦晋之间。

  司马昭给他们封赏,动用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围堵秦国。

  有几分合纵连横的意思。

  从法理上说,秦、晋两国都是曹魏的臣国。

  司马昭以曹魏皇帝名义颁布诏令,合法合情合理。

  时机挑的也非常好,正是杨峥磨刀霍霍朝向豪强的时候。

  “漠西诸部近日大肆集结,有南下劫掠之心,刘渊受封五部都督后,一统南匈奴,向河南地进发,拓跋力微受了司马家的亲晋顺义王,近日派来使者召回拓跋沙漠汗,另外,南中爨、孟、雍也在召集诸蛮……”庞青拿着小本道。

  越说声音越小,形势已经非常恶劣。

  眼下正是八月秋收之时,粮食对草原豪强的吸引力增大。

  大战打不起来,暗战一定少不了。

  这些势力若是一起暴动起来,秦国虽然不至于翻车,但一定疲于奔命,消化蜀中,推行均田制也会大大延迟。

  杨峥揉了揉额头,自从立国之后,没有一件事是顺的。

  先是周煜兵败,后是陇右豪强自己占田,南中震荡。

  现在司马家玩这么一出,大大激励了他们。

  “既然如此,均田制不妨延后些时日?”庞青略有些担心道。

  其实只要杨峥松口,推行占田制,这些难处全都会消失于无形。

  不过,占田制带来的是什么,没人比杨峥更清楚。

  而且秦国的占田制一定玩不过中原。

  “道阻且跻,大王将为之奈何?”鲁芝目光灼灼道。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逆水而行,道阻且跻。

  若是顺水行之,宛在水中坻。

  从古至今,就没有变法、改革是顺风顺水的。

  顺风顺水说明根本没有触及根本。

  就像司马家的占田制一样,大家皆大欢喜。

  但代价呢?

  延续中原士族豪强的狂欢盛宴?

  让神州华夏在几十年后沉沦下去?

  杨峥沉声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吾意已决,不可动摇!”

  其实所有的动静都只是表象而已。

  只要杨峥牢牢掌握中军、府兵,秦国就乱不起来。

  “文鸯领骁骑营入朔方,击灭刘渊,马循领鹰扬营入居延,威慑漠西,我亲自提两万精锐入武威,再传令内外诸夷,凡敢称兵者,皆斩!”杨峥杀气腾腾道。

  跟他们动嘴皮子不行,还是要靠刀子说话。

  不就是玩刀子吗?事情进入这个阶段就好办了,秦国还怕打仗?

  羌胡、匈奴、鲜卑,愿意来那就来呗。

  杨峥正愁没地方练练新招募的中军。

  至于南中,杜预到现在都没求援,说明一切都在他控制之内。

  霍戈、罗宪都是他担保过的。

  而历史上,两人的确是忠志之士,也没有必要反叛。

  反过来看,士族豪强在这个时候主动跳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简直是头伸过来,方便自己快刀斩乱麻!

  “来而不往非礼也,司马昭扰乱大秦,大王亦可扰乱中原!”卫瓘眼珠子一转道。

  “计将安出?”杨峥兴趣大起。

  司马昭恶心自己,自己也要恶心司马昭不是?

  卫瓘笑道:“南匈奴与大秦是死敌,不可挑唆,但拓跋鲜卑却是未必,拓跋部有亲晋之人,自然也有亲我大秦之人,可分而治之!大王莫要忘记,淮北还有一个钟会!”

  杨峥一愣,钟会这厮也不是什么善类。

  天天跟自己称兄道弟的,也该他出来表示表示了。

  “哈哈,不愧是卫伯玉!”

  论阴谋诡计,还有谁比卫瓘在行?司马昭、贾充的这几下在他面前不够看。

  司马昭恶心自己,自己怎么着也要恶心一下。

  钟会躲在后面不声不响的,太不厚道了。

  杨峥赶忙给钟会写了一封信,让他怎么也要报答当初自己在汉中放了他一马的大恩大德。

  该出手时就要出手。

  司马家恢复过来,不一定会弄自己,但一定会对淮北再来一次泰山压顶。

  这还是杨峥第一次对钟会这么热情,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敢动。

  信有两份,一封给钟会。

  另一封给贾充,提醒他,钟会还活蹦乱跳着……

  秦国看似危机四伏,其实都是些虚的。

  司马家唯一的目的就是给自己添乱添恶心。

  除非司马昭这个时候有胆量再弄一支十六万大军,来关中一决胜负,打断均田的进程。

  否则根本无法动摇杨峥的决心。

  天下之事大多如此,下了决心,一往无前即可。

  国事托付给鲁芝、卫瓘、索靖后,杨峥自提两万中军步骑返回姑臧,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捋虎须。

  河西早已整合,真正听从司马家的没几个。

  只有漠西漠北的草原野人,骑着马在阴山外晃来晃去的,几万乞丐一样的玩意一见到马延,一见到枕戈待旦的秦军,顿时作鸟兽散。

  河南地的刘渊也不是真打,司马家利用他,他何尝不是在利用司马家?

  做做样子而已,听到文鸯领兵,连忙缩了回去。

  司马家的联盟看似来势汹汹,全都是花架子,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不过,陇右这帮豪强,果然起兵了……

  动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动了他们的土地人口,就是在动他们的命根子。

  杨峥忽然想起一事来,“陇西李氏动了没有?”

  李唐的老祖宗们若是卷进去了,少不得被剃剃头。

  赵阿七道:“李氏正堂几年前就搬到了姑臧,又跟随大王搬到了长安,没有参与此事。”

  庞青翻着小本道:“李氏子弟四人在军中为将校,两人为县令,一人为宣义郎,全部在监察之中,没有任何异动。”

  杨峥摇摇头,“果然是聪明人。”

  盯着陇西一亩三分地才多大的利益?

  陇西那帮土老鳖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搞不清楚。

  这就是眼光的差距了。

  第五百八十章 不负

  陇西豪强起兵后,南中豪强也相继起兵。

  不同于陇西豪强的跋扈,南中豪强有非常大的野心。

  蜀国几十年来并没有完全收服他们的心,以前蜀国对他们都是连哄带供,只要不造反,什么事也就忍着,族中子弟就在当地任职,太守县令全是他们的,兵权政权一把抓。

  秦国兴起,对他们不仅不供着哄着,还要来均他们的田,这口恶气,名分彪悍的当地豪强当然忍不了。

  现在蜀国倒了,秦国在并州大败,外部还有晋国、吴国在暗中挑唆和许诺,还有蜀中士族豪强暗中支持,不造反还等什么?

  南中地域极广,有牂柯、越嶲、朱提、建宁、永昌、云南、兴古七郡,到处都是穷山恶水,和磨牙吮血的毒蛇猛兽。

  不知何时起,流言在蜀中满天飞。

  一会儿南中都督霍弋汇合当地豪强,举兵造反,引十万蛮军攻入川中。

  一会儿霍弋被爨熊、爨谷所杀,南中已然立国。

  成都城一片恐慌,秦国刚刚统治蜀中,就爆发如此大乱,实在不是好兆头。

  已经有人携老扶幼,逃离蜀中,提前向汉中迁徙。

  明明今年蜀中是个丰年,市面上粮食的价格却不断暴涨。

  “定是有人囤积居奇,扰乱民心!”新任命的益州刺史令狐盛道。

  “蜀中暗流汹涌,是为了配合南中暴乱,当此之时,当速速出兵,以雷霆之势平定南中,不可令叛乱坐大。”主薄单固道。

  其他官僚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纷纷。

  唯独杜预一言不发,负手踱来踱去。

  杨峥施行均田制,杜预是同意的,也敏锐看出均田制背后针对是豪强。

  杜家先祖杜周在西汉时就是跟张汤齐名的酷吏,执法严厉,打压豪强,其祖父杜畿当年在河东瓦解了豪强,才让河东成为曹魏的钱粮重地。

  到了杜恕亦是如此,跟士族豪强过不去,所以才会跟司马懿不和。

  现在杨峥做的,不仅仅是抑制豪强,而是让他们吐出吃下去的人口和土地,这是在割他们的肉,他们当然剧烈反抗。

  秦国不施行均田制,未来十几二十年,一定斗不过中原的司马家。

  关中不是秦汉时期的关中。

  秦国吞并了蜀国、关中,但依然任重而道远。

  “南中是为表,蜀中才是里,蜀中定,南中安,我大军若出,蜀中必反!”杜预之兵略是在场众人中最高的。

  令狐盛也难以望其项背。

  很明显,蜀中豪强与南中豪强存在某种联系。

  南中先乱,成都大军出征,川中空虚,然后蜀中豪族们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外部环境上,吴国已经与晋国联盟。

  所以吴国的精力都花在蜀中。

  对南中、蜀中豪族堂而皇之的封官许愿。

  直到目前为止,西陵督陆抗的大军还在永安城外虎视眈眈。

  吴国的交州刺史刘峻、监军虞汜、大将修则领三万大军陈于边境上,对南中虎视眈眈。

  蜀中可谓内忧外患。

  不过杜预一句话还是让全场安静下来。

  周旨、田章、李特等将领一脸佩服。

  爰邵拱手道:“都督之言是也,我军皆为北士,冒然入南中,必起疫病,若进退失据,再折大秦军威,蜀中非国家所有也。”

  成都的三万秦军都是凉州出身,在成都都有些水土不服,更不用说南中。

  天时、地利都在敌人手中。

  杜预沉声道:“绍先乃当世之国士,文韬武略俱为一时之选,必不负我,诸位勿忧,南中定然无忧!”

  此时的南中其实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乱。

  霍戈在南昌县枕戈而待。

  南中豪强也并非全部反叛。

  正如当年雍闿叛乱,王伉、吕凯誓死不降一样,南中豪强视中土为正宗,保持着士人的气节。

  士族豪强并非无可取之处,他们在南中兼并土地,圈禁人口是真,但同样也让这片不毛之地逐渐汉化,是汉文明在当地的中坚力量,维护汉家之传承。

  只有爨氏舍弃了原本的班姓,反向与当地土人融合。

  爨、孟、李、董、雍、毛、朱、吕等大族,铁了心举兵反叛的也只有爨、雍两家,孟氏虽然响应,但只停留在口头上,其他的几家唯霍弋马首是瞻,都在看他的打算。

  士族豪强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霍弋案几前摆着两份诏书。

  一份来自洛阳,进封他为南中王,世代镇守南中。

  一份来自建业,封他为征南大将军,建宁郡公,也是世袭罔替。

  与晋国和吴国相比,秦国就有些寒酸了。

  只有建威将军,加虎贲郎将,金水亭侯。

  跟在蜀国灭亡前的待遇相差无几。

  “诸位有何想法但说无妨!”霍弋淡淡道。

  杨稷、毛炅、解系、孟月、马融、李松、王承、董元等十四员将吏齐聚一堂。

  “吴贼素来无义,我等两万大军,振臂一呼,可起六七万之众,何必看吴狗脸色?”杨稷当场反驳。

  蜀人普遍对东吴没什么好印象。

  “司马家之意,不过是借我等扰乱大秦耳,非真心待我等。”出身孟氏的孟月道。

  “东吴这些年内乱不断,亡国不远,必为北国所取,我等投附,乃舍本求末也!况且秦王待我等不薄,何必叛他?”杨稷寒门出身,更倾向于杨峥一些。

  不过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心思。

  最符合他们利益的是趁乱割据南中。

  如此广袤的土地足以立国。

  尤其是毛炅、孟月、李松、董元等人,都是南中豪族出身。

  心中这么想,却没有一个人这么说。

  霍弋与他们共事多年,当然清楚他们不愿吐露的心声。

  高处总是不胜寒的。

  站在他这个位置上,也是要兼顾部下的利益,不然这些人凭什么支持他?

  正如杨稷所言,这些人振臂一呼,立马掀起六七万大军,霍弋也需要小心翼翼。

  既然司马家和东吴都不可取,那就只剩下顺从和自立两种选择。

  霍弋清了清嗓子,“诸位,秦王取蜀,对陛下礼敬有加,对百姓秋毫无犯,对我等深信不疑,此等君主,背之不详,杜都督待我如兄长,我若叛之,人神共愤,且均田法惠及百姓,大秦行此策,数十年后必是盛世,东西之争,秦王必胜,尔等勿要痴心妄想了,南中若是割离蜀中,两三代后必为当地夷人所噬,若汉统绝祀,我等都是千古罪人。”

  霍弋不是单纯的武将,当年曾为太子舍人,与刘禅关系亲密无间。

  诸葛武侯北伐,又被用为丞相府记室。

  杨峥善待刘禅,在河西重建汉室宗庙,又迎娶公主,所以杨峥已经获得了蜀国忠志之士的认可。

  霍弋见识、能力、兵略都是蜀中翘楚。

  所以杜预才会这么敬重他,每隔三五天必有信至,垂询治蜀之法、安民之策。

  霍弋对均田制的了解,也是杜预为他剖析的。

  士人不是士族,有自己的傲骨和气节。

  霍弋是继宗预之后,荆州士人中的翘楚。

  南中这些豪族之所以唯他马首是瞻,一方面是他军功赫赫,另一方面则是敬重他的品行。

  “南中永为大秦之南中,尔等若欲叛乱,现在就可与吾割席断义,兵戎相见!”霍弋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将,“南中实情,某会上表秦王,若能立下战功,何必在意区区田宅之利?”

  众人全都拱手,“愿听都督号令!”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不顺

  杨峥在姑臧待了几天。

  河西风平浪静,只有几个沮渠小部在山中叫嚣,杨峥连出兵的兴趣都没有,就被当地府兵剿灭。

  阴山之北数万鲜卑、羌胡跳来跳去,却没有一人敢越雷池半步。

  周煜的确是败了,败的很惨,但不代表他们有这种实力。

  不过西域又传来坏消息。

  乌孙、焉耆、疏勒、龟兹、于阗、康居、大宛等国接受了司马昭的册封。

  毕竟他们更倾向于中原正统。

  只有楼兰、车师两国站在杨峥这一边,原因也是因为海头城和高昌城各聚集了近万府兵,他们不得不从。

  问题也接踵而至。

  自古都是党同伐异。

  亲晋的几国不敢动秦国,但敢动楼兰、车师这两个异类。

  数万联军磨刀霍霍,漠西鲜卑、蠕蠕、嚈哒也参与其中,以龟兹国为前锋,攻打楼兰、车师。

  嚈哒也是匈奴的一支,在后世被西方史学界称为白匈奴。

  两国向西州都督尹春求援。

  尹春将西域乱象送到姑臧。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西域诸国与漠西诸部联合攻打楼兰、车师,就是在打大秦的脸。

  一步一步试探,今天打你家的狗,明天就敢骑你头上……

  西域若是乱起来,河西河湟也就跟着混乱。

  目前为止,秦国的基本盘还是在河西与河湟。

  杨峥想过均田制会闹出动静,但没想到动静这么大,简直是举步维艰。

  “令马循领一万鹰扬营入高昌,协助尹春。”

  换个思路,任何外部威胁都是内部危机,阻力这么大,正说明均田制弄到了点子上,没有阻力反而说明没有触及到根本。

  司马家的占田制倒是没有阻力,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司马昭没有司马师的魄力,不敢动士族,那么他的后代就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正如曹丕与士族妥协一样,曹魏也渐渐被士族掏空。

  在杨峥的理解中,国家不应该这么玩,只照顾小部分小群体的利益,让百姓成为予取予夺的牛马。

  这样的国是没有前途的……

  杨峥不屑为之。

  其实周边的敌人也只是雨点大雷声小,只敢凑凑热闹,没有一个敢真上的。

  “马将军若是离开居延,漠西诸部岂不是长驱直入?”庞青道。

  如果朔方是华夏竖在草原上一面铁盾,那么居延就是华夏插在草原上一柄利剑。

  西汉太初三年强弩将军路博德在此筑居延塞,称遮虏障。

  后沿弱水岸筑长城接酒泉塞,遂成为历代屯兵设防重镇,置居延县,为张掖郡都尉治所。

  魏晋亦在此设西海郡。

  地势西南高,东北低。

  中土占据此地,能随时直插漠北。

  草原占据此地,则威胁整个河西走廊。

  历史上蒙古人正是从此地四次进攻西夏。

  “孤正是要放他们进来!”杨峥冷笑道。

  这么耗下去不是个办法,外部威胁杨峥没放在眼里,问题是内部威胁。

  陇右与南中动乱只是一个开端。

  若是处理不好,蜀中、河西跟在后面,秦国的均田制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才是最大的威胁,不能释放蜀中的人口,关中恢复至少需要二三十年。

  所以杨峥需要一战打出秦国的气势,打出秦国的决心!

  重塑秦军无敌的神话。

  庞青也很快明白杨峥的想法,“大王英明。”

  几日之后,马循率领鹰扬营西去,放开居延。

  但草原诸部却迟迟不敢南下,依旧是徘徊。

  杨峥不禁苦笑,这帮人都被打怕了,自己的崛起就是建立在他们的血泪之上,不是抢他们的人,就是抢他们的牛羊,侵占他们的土地。

  别人不来,自己把裤子脱了也没用啊。

  庞青献策道:“凉州牧场牲畜即将出栏,十几万牛羊战马的消息散播出去,还怕他们不来?”

  这主意不错,也非常缺德。

  漠北诸部不是真的要为司马家出生入死,而是来劫掠的。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漠北这帮叫花子早就穷的两眼发红,每年入秋南下打草谷已经成了他们的习俗。

  “光散播消息不行,弄几千头牛羊上去,把他们一步一步往南引,你亲自去办吧,别人孤不放心,弄巧成拙,没掌握好分寸,倒是把咱们辛辛苦苦弄起来的牧场毁了!”杨峥笑道。

  “属下遵令!”庞青有些激动。

  杨峥的话暗里也是在褒扬他,这也算是驭人之术了。

  庞青办事牢靠,挑选一批肥硕牛羊送了上去。

  杨峥领中坚、中垒二军入酒泉。

  然而漠北诸部却像狡猾的鱼儿一样,始终不上钩。

  这让杨峥感觉有些郁闷。

  草原这帮叫花子在自己的一次次暴打下,全都学聪明了。

  眼看着天气转寒,杨峥反倒有些先沉不住气了。

  身为秦王,当然不可能在这里跟他们一直耗下去。

  陇右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几大豪强依靠坚固的坞堡占据地利,又聚集了数年的粮食。

  张辅、刘珩进兵不太顺利。

  数千大军很难啃下山头上坞堡,攻城本就不是秦军所长。

  几个豪强互为奥援、守望相助,每一家都能掏出三四千的私军。

  还有壮妇、老丁相助,简直是全民皆兵。

  都是羌人剽悍好战,这些汉人豪强更加剽悍,也更加善战。

  与羌人的一盘散沙不同,豪强中有不少人才,有组织有纪律有默契,十分难缠。

  攻其一堡,其他几家出兵在后面吊着,偷袭粮道,截杀民夫。

  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知道野战打不赢,就是不堂堂正正的打,一直这么耗下去,直到耗到秦国精疲力尽,不得不向他们妥协。

  这帮人在陇右当了几百年的地头蛇,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了如指掌。

  在山间野路地道暗沟里钻来钻去。

  刘珩这厮追杀其中一路时,还迷了路,险些被人包了饺子,靠着生猛,活生生杀出……

  至于南中,距离实在太远,最新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但蜀中早已暗流汹涌流言四起。

  司马家只是动动嘴皮子,东吴那帮人却真的提刀上来了。

  步协休养好士卒之后,与陆抗合兵一处,气势汹汹的扑向永安。

  刘峻、虞汜引交州之兵扑向南中。

  杨峥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东吴搞不过司马家,就来搞自己……

  就像当年孙权拿不下淮南,就来拿荆州。

  都说偏安江东,东吴一点都不偏安。

  正头痛的时候,亲卫来报:“大王,动了,漠北诸部动了!”

  杨峥大喜,柿子挑软的捏,其实现在最好捏的就是漠北的这帮叫花子,“速速起兵!”

  两万步骑风风火火赶到居延,与庞青汇合,看着北面草原上集结的“骑兵”。

  稀稀落落的,只有两三千人,一见到杨峥两万骑兵杀气腾腾的迎来,拔腿就跑。

  朔风一阵一阵的吹来,杨峥心中发凉,“这才几个人,漠北诸部人呢?”

  庞青一脸尴尬,“臣本来引来了,带着几百个牧民赶着第二批牛羊来,岂料他们见到我们几百人,一哄而散了……”

  杨峥忍不住苦笑,早知道他们这么怂,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浪费表情了。

  一个文鸯就吓得他们不敢动弹,自己亲自领兵入姑臧,漠北诸部敢来才是怪事。

  “休整一日,明日奔赴陇右!”

  风雨如晦,诸事不顺。

  第五百八十二章 流言

  “何造化之多端兮,播群形于万类。惟鹪鹩之微禽兮,亦摄生而受气。育翩翾之陋体,无玄黄以自贵。毛弗施于器用,肉弗登于俎味……”

  钟会抑扬顿挫的朗诵着一篇赋文。

  鹪鹩在民间被称为巧妇鸟,栖居于低矮阴湿的灌木丛中,以善筑巢而著称。

  一向不引人注意。

  没想到居然有人为此写了一篇《鹪鹩赋》。

  “文采斐然,莫非是都督新作?”蒋斌是荆州士人出身,自然能听懂。

  钟会摇摇头,“此赋乃中书郎张华张茂先所作!”

  “张华?”蒋斌对北国人物并不熟悉。

  “张华,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范阳张氏出身,少贫苦,才学过人,为卢钦、刘放、阮籍等人赞赏,后为卢钦推举,为司马安国幕僚,占田制就是他与荀勖、裴秀等人商议而出。”钟邕一五一十介绍道。

  蒋斌道:“能制定占田制,为大才也!”

  “阮籍也评价此人有王佐之才,冯飒大败,司马家数十年声威荡然无存,当街弑杀皇帝,颜面扫地,不出三五年,司马家必亡,可惜占田制一出,司马家的江山也就稳住了,难道冥冥之中天命真在司马家?”钟会有些郁闷道。

  “占田制并非天下无敌,士族豪强壮大,司马家他日也会大难。”钟邕被钟会教导了十几年,见识自然也有一些。

  “然而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有这几十年的时间,司马家足以一统天下了。”钟会起身,望着阁外的朗朗乾坤,往日的轻浮忽然消失了,多了一分惆怅,多了一分稳重。

  “听说杨峥在关西行均田之法!”蒋斌道。

  “贩夫走卒能成什么大事?这天下还是士族说了算!杨峥行此法是自绝于中原士族。”钟会身为士族,屁股决定脑袋,想法当然也是传统士族想法,又身处淮北,距离秦国数千里之遥,当然不明所以。

  汉末黄巾就是类似的例子,轰轰烈烈,天下骚动,却还是被士族豪强轻易平定了。

  “报都督,关西有密信至!”

  刚说到西边,西边的动静就来了。

  钟会看完杨峥的信后,一脸苦笑:“哎呀,杨兴云这不是害我?”

  “杨峥欲令都督何为?”蒋斌好奇起来。

  明明二人仇深似海,但却如老友一般,时常书信往来。

  而且钟会对秦国的关注超过了司马家和东吴。

  “他让我吞并淮南,不然将来司马昭恢复实力,必有毌丘俭诸葛诞之祸。”钟会倒是没有隐瞒,也没必要隐瞒了。

  淮北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差不多被打造成了铁桶。

  蒋斌、蒋舒、王含这些人不可能跟司马家一条心。

  跟司马家一条心的王濬、王浑早在宛城就被调走了。

  蒋斌神色一动,“他日必有大战,杨峥此言是也,淮南在后,吴国无法支援,此时不取淮南,他日必被四方合围!”

  现在不闹事,以后想闹都没机会。

  司马家打不过秦军,但打淮南却是得心应手。

  这几乎是明牌。

  在洛阳被闲置的钟毓多次来信,让他别折腾了,早点自缚回洛阳请罪,争取晋王的宽大处理。

  钟会当然嗤之以鼻,他没兴趣回洛阳当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与当年西平的杨峥一样,他现在也需要破局。

  而破局的方向只能是淮南,全据淮水之利,再与东吴结盟,方有一线生机。

  “淮南、石苞……”钟会揉了揉额头,当初以十万大军换淮北,不失为一条妙计,要田有田,要人有人,蛰伏个三四年,且耕且训,十万大军还不是轻轻松松?

  但司马昭转眼就釜底抽薪,废除屯田制,人没了,田也没了。

  士族豪强更不可能支持他。

  司马家的声望也到达顶峰,无可撼动。

  石苞虽是寒门出身,但勤于事务,威德服人,淮南在他治理下,也在渐渐恢复生机。

  而一旦淮南恢复生机,就是淮北钟会的末日了。

  “取纸笔来!”钟会转眼就有了计策。

  寒门出身,注定在中原是个异类。

  钟会的信不是回给杨峥,而是直接写给石苞,还是异常高调的送去寿春。

  “以公之才量,中原无出其右,当为卿相也,会闻名久矣,今公居淮南,会居淮北,当长相往来也……”

  信也没什么具体内容,无非就是一些吹捧之词。

  这也是钟会擅长的。

  而且评价石苞当为卿相的,并不是钟会,而是郭玄信、赵元儒等名士。

  石苞当年与邓艾同为车夫,又在长安卖铁,直到遇到司马懿,直接平步青云,擢升为尚书郎,从此飞黄腾达。

  树大招风,爬的太快,太轻松,自然会遭到嫉妒。

  钟会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中原是属于士族的。

  很快,淮南和洛阳同时流传起一首童谣:宫中大马几作驴,大石压之不得舒。

  贾充在马车上抚弄着胡须,刚好听到几个童子在街边吟唱。

  前几天莫名其妙的收到一封信。

  信的内容掐头去尾,只提到淮南淮北、钟会石苞。

  贾充如同猫儿一样嗅到了腥味。

  上党大捷,让司马家缓了一口气,也让中原士族对司马家多了几分信心。

  司马家离最后的大位还差一小步。

  天下间的对手也就那么几家。

  西秦、东吴,以及淮北!

  东吴现在是盟友,打了几十年了,吃不掉。

  西秦……还是算了,贾充首先就排除了秦国,冯飒惨败的阴影至今还萦绕在他心中。

  当日与司马昭在千军万马中逃命的惨状依旧让他冷汗直流。

  而主动进攻秦国,在关中开阔地与秦军铁骑血战,即便贾充脑袋被门挤了愿意去,司马昭也不敢去。

  所以,唯一合适的对象就是钟会。

  司马家能有今日,还不是靠淮南三战?

  打关中,兵凶战危,打淮南,熟门熟路,这几乎不用选。

  弄死钟会,也可以出一口恶气。

  当然,打钟会是四五年之后的事,但这并不妨碍司马家把矛头朝向淮北。

  “石苞!”贾充的手一下一下敲在马车木窗之上。

  司马家的功勋,一个钟会似乎不太够。

  司马家养了三代的老狗,天然就是贾充的潜在对手之一……

  而且世子司马炎跟石苞的几个儿子关系紧密,石乔为尚书郎、石统为射声校尉,石浚年纪轻轻,便是名士。

  再回想自己的儿子从子,有些扶不上墙。

  反而是几个女儿出类拔萃,继承了他的“优点”,求亲之人络绎不绝。

  第五百八十三章 风起

  贾充刚入司马府,没想到有人比他还先一步。

  扬烈将军王浑正与司马炎商谈。

  王浑、王濬带着数万中军返回洛阳,当即受到司马昭的重赏和重用。

  “参见晋王、世子。”贾充拱手道。

  “公勿多礼,入座。”司马炎抬手示意。

  斜躺在榻上的司马昭眼皮子动了动。

  封王之后,司马昭的气色又好了几分。

  曹魏只剩下一张皮,满堂公卿皆是晋臣。

  中原没有一处动荡。

  连钟会都低调了许多。

  “公先看此信。”司马炎将一封信递给贾充。

  贾充看了之后一愣,没想到在淮南之事上,也有人捷足先登。

  淮北监军王琛上表,石苞不仅跟钟会密信往来频繁,还跟东吴有联系……

  贾充瞬间就知道王浑为何在此,王琛也是太原王氏出身。

  出身高门的人,自然看不上门第低下的人。

  淮北监军这个职位原本也是监督两淮的,王琛参奏石苞完全在情理之中,也是职责所在。

  “公意下如何呀?”司马炎背负双手,长发飘洒。

  贾充望了一眼似乎睡着的司马昭,“石苞乃老臣,一向忠心耿耿,当不至于勾结东吴和钟会。”

  “钦天监近日夜观天象卜得南方有大兵起,公以为应在何处?”司马炎一声又一声的“公”,让贾充心中舒泰了不少。

  南方,无非就是淮南或者荆州。

  近些年,州泰也声名鹊起,不过州泰没有石苞这么多子侄,而且名声也不错。

  司马家的先例在前,子侄太优秀也不是一件好事。

  “当应在淮北!”贾充思来想去,还是将听到的童谣隐去。

  这句童谣从他嘴里说出已经不合适了。

  既然有人冲在前面,他也就不必这么着急,童谣迟早会传入这间殿堂之中。

  石苞做过车夫,还卖过铁,贩夫走卒说的就是他。

  中原士族当然会排挤他。

  “钟会……”司马昭忽然说话,带着一串鼻音,仿佛是在叹息。

  “钟会他日必反,大王务必当心!”王浑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事情也是明摆着的。

  司马昭冯飒大败,钟会全军而还,两人之间就是迟早的事。

  “淮北四面被围,钟会不足为虑也!”自从司马昭封王之后,司马炎就异常活跃,在朝上安插亲信。

  司马昭身体一直时好时坏,也就任其为之。

  不过这半年以来,真正服侍他的人是另一个儿子司马攸。

  比起司马炎,司马攸性格更稳重,温和聪慧,为人至孝,司马师病逝时,攸年十岁,哀动左右,为士族称颂。

  孝名在这时代本身就是一项政治资本。

  司马昭的江山是来自于司马师,没有司马师,司马家也不会有今日。

  司马攸过继给司马师,又具有了第二项政治资本。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在司马昭心中一闪而过,乱世之中,立长立贤。

  司马炎嫡长子的身份就压过了司马攸所有名分。

  “诚如公闾所言,仲容必叛我家,尔等勿多言,定是士季离间之计也!”司马昭对钟会太了解了。

  他的长处不在统兵征战,而在于阴谋诡计。

  司马昭下了断言,其他人也就不多说什么。

  “给钟会去信一封,若回洛阳,一切如故。”司马昭咳嗽了一声,想起昔日与钟会的情分,唏嘘不已。

  南安豲道。

  刘珩、孙阳、张辅惭愧的单膝跪在杨峥面前,“臣等无能!”

  城池都归秦国,但城池之外,就不是秦国说了算。

  南安当年是邓艾的老巢,经营多年,坞堡一片一片的,都是建造在形要之地。

  豪强们耕战自守,一处坞堡就是一处府兵。

  堡民为了守土,自然人人玩命,全民皆兵。

  河北田畴就是如此,率举宗族他附从数百人,入徐无山中,营深险平敞地而居,躬耕以养父母。百姓归之,数年间至五千余家。

  曹操征伐乌桓时,对他客客气气,用他为向导。

  历史上,邓艾修建的坞堡在抵御胡人南下时,起到了重要防御作用。

  “起来吧。”杨峥也没太在意这次小小的失利,刘珩就是一个猛打猛冲之人,放在这样的战场上有些不合适。

  秦军要攻破的不仅仅是坞堡,而是自汉代以来,豪强建立土地、荫户之间的秩序。

  南安有四十三座坞堡,一个坞堡小则五六百兵力,大则两三千,四十三座,将近六万多的兵力!

  真一个个的打,秦军必然伤亡惨重。

  一个南安郡就能拿出六万兵力!可见雍凉并非真的缺人,而是很多人口不在户籍上。

  有这种实力,也就不奇怪陇右豪强为何这么底气十足的揭竿而起了。

  这还只是一个南安,还有陇西、天水,尤其是天水,人口大户,从司马懿出任雍粮都督时,便是陇右的核心所在,秦国也是在此地崛起的……

  现在,若是平定整个陇右,增加三四十万的人口轻轻松松!

  以前觉得杜预提出的蜀中荫口两百四十万有些夸张,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

  偌大的蜀中才两三百万的人口不及后世一个地级市,有些说不过去了。

  不过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怎么攻破豪强们的乌龟壳。

  总不能拿大炮轰吧?

  杨峥盯着山头上一座雄伟坞堡,张牙舞爪的,围墙环绕,前后开门,望楼、角楼、箭楼一应俱全,前后门还修了瓮城……

  仿佛一个长了七八个脑袋的怪胎,既怪异又生猛。

  眼下刚刚秋收,坞堡里面有吃有喝,围困也不是长久之法。

  耗下去,最先倒霉的还是杨峥自己。

  攻城之法无非水火。

  这季节水是不可能的了,那么只有火。

  这种仗不需要什么兵法韬略,就一座一座的平推就完了。

  以现在秦国的实力,完全可以效仿司马家的泰山压顶!

  “烧城!”杨峥眼中冒着火星。

  “什么?”刘珩没听清楚。

  庞青、张辅、孙阳也一脸的愕然。

  杨峥苦笑,杀人放火,这帮书生都不专业,还是要自己来,“征集金城、安定百姓,伐秦岭之木,给孤一座一座的烧!”

  坞堡不是城池,也就一个村镇的规模,方圆两三里,堡上建筑众多,守军密集,正可以火攻。

  第五百八十四章 烈火

  杨峥原本想免除徭役,减轻百姓负担,但经过实践之后,发现有些理想化了。

  修桥补路要借用民力,营建城池也要借用民力。

  大战时,输送粮草,也需要民力……

  在鲁芝、索靖的劝诫下,杨峥换了个说法,改徭役为庸。

  凡丁壮,每年须为官府劳作一个月,可以用物品钱粮折抵役期。

  均田制,租庸调,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以之厚生,则不堤防而家业可久;以之成务,则不校阅而众寡可知;以之为理,则法不烦而教化行;以之成赋,则下不困而上用足。

  当然,这个制度并非最完美的。

  这世上也没有完美的制度。

  只是相对目前而言,均田制是最合适目前秦国现状。

  秦国直接与百姓联系起来,绕过士族豪强中间商赚差价。

  漏洞以后当然会有,这就需要考验后人的智慧了。

  杨峥不是圣人,能让大秦兴盛两三百年,让隋唐盛世提前到来,对华夏已经功莫大焉。

  洪武大帝设计的制度在当时也算是完善的,还制定大诰,祖宗之法不可改……

  明朝也就被限制死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形势、规则,以及使命。

  杨峥的使命是推翻以司马家为首的士族豪强联合体,所以必须借用寒门庶族的力量。

  百姓对征发异常配合。

  毕竟提供一日两餐,也不用打仗,就砍砍柴而已,在家闲着还要耗费粮食,跟官府混,兴许打破了坞堡,兴许还能得到三瓜两枣的赏钱。

  杨峥的杀伐果断是出了名的,但出手大方同样出名。

  府兵、百姓都沾了些油水。

  所以此次都非常配合。

  连屯田的奴隶也赶来了。

  转眼,南安就聚集了十几万的人马。

  宣义郎和宣义掾将百姓组织起来。

  杨峥还下令造了五十多辆投石车。

  人多力量大,十几万可移山填海,一个小小的坞堡自然不在话下。

  深秋季节,到处都是枯木枯草,被砍伐来堆积在坞堡之下。

  杨峥一句废话都没说,直接上干货。

  烈焰在城下腾空而起,火油一罐一罐的投入坞堡中。

  很快,这些看似坚固的坞堡中,响起了凄厉的惨嚎声。

  不过坞堡中的人倒也硬气,死扛着不投降。

  杨峥心中一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令人加大火力,不断有干柴抛入坞堡中。

  阵阵持续一天一夜,连坞堡的天都被烧红了。

  第二天,坞堡就扛不住了。

  里面的堡民杀了坞主,出城投降。

  望着一个个被烤的黑乎乎的战俘,杨峥带着亲卫冲入人群,马鞭肆意抽打,“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骨头!给你们田不要,让你们当人不当,全都送到居延、朔方为奴!”

  听到不用死,俘虏们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杨峥屠城、筑京观的恶名广为流传。

  其实大秦的奴隶比他们当荫户、庄奴强多了,三年可以转为待归,两年后转为治民。

  破了第一座坞堡,就能破第二座、第三座。

  杨峥与张辅兵分两路,一路烧下去。

  有的负隅顽抗,宁愿被烤成焦炭也不出堡投降。

  有的则一见秦字大旗,知道秦王杨峥亲至,乖乖开城投降。

  南安三十三座坞堡转眼被灭。

  陇西也如法炮制。

  豪强们虽然在战术上守望相助,但在战略上仍是一盘散沙,各个击破没有丝毫难度。

  陇西之战比南安要惨烈一些,此地的豪强无法无天惯了,此次叛乱也是他们先发动起来的,尤其是牛、梁、辛等姓氏,与中原士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有时候内部斗争比外部斗争更为惨烈。

  但在秦国的泰山压顶之下,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的。

  一盘散沙的豪强不可能跟秦国对抗。

  所以在杨峥下了决心的时候,他们覆灭也仅仅是时间问题。

  坞堡一座一座被推平,陇西豪强们一家一家覆灭。

  十几万人口被迁徙至居延、北地、朔方、西海诸郡。

  剩下的天水郡,在秦军一路风火连天烟尘滚滚之下,也乖乖的投降了。

  杨峥按照承诺,合法的田地还是他们的,愿意跟他们继续生活的百姓也悉随尊便,允许他们蓄养家奴,但所有田地和人口必须登记造册,坞堡必须拆除,私军必须解散。

  豪族三代超过一百人必须分家,并且所有子弟,不分嫡系、旁系都享有同等继承土地的权力,也就是推恩令,大田化小田,大宗化小宗。

  所有人一体租庸调,没有例外。

  在秦军血淋淋的刀子面前,豪强们异常拥护杨峥的各种法令,高度配合,完美展现了豪强的另一面,亲切、友好、恭顺……

  杨峥留张辅在陇右主持大局,带着大军回返长安。

  陇右只是一次试行,难免有些粗鲁和不体面,不完善之处也非常多。

  一个坞堡就是一个封闭的王国。

  消息闭塞,什么都是听坞主的。

  豪强说什么就是什么。

  很多荫户并不知道杨峥是在给他们分田,所以抵抗才稍微激烈了一些。

  “下一步,就要看你们镇抚司、宣义司了,蜀中大小豪强,全部要有你们的人,每家每户都要摸清楚,让荫户、圈禁的百姓知道大秦国策,知道均田是什么!”杨峥稍微总结了一下。

  “臣领命!”庞青、赵阿七一起拱手道。

  思路已经非常清晰,尽量发动百姓。

  杨峥就不相信给田给地还不要的。

  没有荫户、圈禁的百姓支持,豪强也玩不转。

  这也是釜底抽薪之策。

  秦国有士家豪强,但没有士族门阀。

  其力量不可能如中原一般,能直接跟官府对抗。

  趁他们没有进化为士族门阀之前,压制和削弱他们是最好选择。

  而不是要他们的命。

  存在即合理,天地万物都有两面性,士家豪强并非一无是处。

  陇右处理的虽然有些不体面,但压在杨峥心口上的一块大石被挪开。

  顺我者活,逆我者亡。

  此战也表明了杨峥推行均田制的决心,剩下的就看宣义司、镇抚司的水平了。

  不过杨峥觉得,豪强们最终妥协是必然的。

  因为历史上成功的例子太多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推行

  一个陇西,从豪强手中掏出的人口就有四十一万。

  不得不说“秦”这个国号影响非常大,加上杨峥起家时的所作所为,以及施加在陇右的战火,很容易让消息来源不通畅的人联想起“暴秦”二字。

  豪强们的确也是如此宣传的。

  人言可畏,消息闭塞,众口铄金。

  他们以为会面临无尽的苛捐杂税,起初这些人哭哭啼啼的,家家户户如丧考妣,但一听到宣义司说分田之后,每个人的眼睛仿佛荒野中的饿狼。

  从古至今,最直观最根本的财富其实就是土地。

  大秦靠土地通过租庸调与底层百姓连接起来,建立了一套不同于曹魏、不同于两汉的秩序。

  秦国能调动百姓力量,百姓的负担也不会太沉重,有田才会有租,没有田,自然不用承受。

  各县百姓纷纷涌入官府,登记造册。

  连山中隐居的山民,岷山的熟羌,秦岭中氐、賨,也纷纷涌入,请求均田。

  尤其得知秦国的税收之策后,更加热情高涨。

  治民十税三,待归十税四,奴隶十税五,以前很多百姓连奴隶都不如。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中原的赋税高达十税三,还有各种杂税,寻常百姓占的田越多,负担越大。

  而且超过五十亩之后,根本没有能力耕作,能养得起牛马,用得起铁犁的都不是普通百姓。

  所以占田制看似美好,其中的门道太多了。

  陇西均田的消息传出,河西、关中翘首以望。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脑子正常的人,都期待拥有自己的土地。

  杨峥把田地分给他们,对他们的震撼何其之大?

  豪强们能诓骗一时,骗不了一世。

  抗拒均田的下场,陇右已经为他们作出表率。

  秦王会真的来杀人放火,手段极其凶残……

  这么多年,河西豪强其实已经完成了一半的转型,凉州安定,商路发达,官府鼓励豪强组织商队,远涉西域,带回金玉宝石。

  皇甫氏、张氏、索氏最先作出表率,将圈禁的百姓全都放了出来,侵占的田地也上交官府……

  有他们几家配合,其他的一些大小豪强,如贾氏、廖氏等等,自然也就兴不起什么风浪。

  人一旦走出去,眼界就开了,非陇右的一群地主老财可比。

  在更庞大的利益面前,河西原本就不太肥沃的土地,产生的利益自然入不了他们的眼。

  什么最赚钱?当然中间商赚差价。

  从蜀中收购锦、茶,从中原收购帛、纸、漆器、瓷器,然后把西域的蒲陶酒,胡椒香料,宝石玛瑙的等奢侈品,卖入中原江东……

  河西四郡这么多年下来,豪强们早已赚的盆满钵满。

  而杨峥只是拿走本该属于官府的田地和人口,他们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反抗。

  即便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了。

  外有秦军带血的刀子堵在门口,内有不断明白什么是均田制的百姓,里应外合之下,河西豪强们乖乖就范了。

  至于关中豪强,是天下豪强中最虚弱的。

  前些年被杨峥一次一次掳掠,早就元气大伤,这几年大战不断,田地荒芜,荫户逃散,豪强自己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不是逃往中原,就是被杨峥迁走。

  只有几个氐人、羌人坞堡负隅顽抗。

  但关中平原上,这种抵抗实在太过无力。

  对付陇西没有经验,对付河西关中,经验就渐渐丰富起来。

  刘珩终于动了脑筋,因地适宜,继杨峥的火攻之法后,鼓捣出了水淹、土埋之法。

  几万人,平地上垒起土山,活埋一座小小的坞堡还不是轻轻松松?

  关中水网密布,随便筑个堤坝,就是一场洪水。

  羌氐比汉民更团结,每个坞堡就是一个族群,坚决不要秦国的田,只要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他们的坞堡没有汉民修的那么坚固,有的还是村寨,烧起来埋起来非常方便。

  解决几个刺头,其他的也就老实了。

  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剩下的就是势如破竹。

  两个月河西均田,再掏出一百万二十多万的人口,关中这么残破,汉羌氐也掏出四十多万。

  很多躲在山中的隐户也不再隐了,一窝蜂的下山,涌向当地官府,生怕好田全都被分完了。

  均田制未施行之前,遇到的是阻力,而一旦开了头,仿佛干柴遇到烈火、寡妇半夜遇到饥汉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擦出猛烈的火花,百姓的热情被彻底点燃。

  均田制也爆发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和活力。

  很快,整个秦国均田制已是大势所趋。

  而甘露五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年发生的大事实在太多。

  冯飒大战,蜀国灭亡,上党兵败,占田制,均田制……

  很多需要数年时间发生的事,一年时间相继发生。

  这说明天下一统的大势越来越迫切。

  曹魏实际上已经分成东魏和西魏,虽然都顶着曹魏的旗号。

  蜀国灭亡,新三国建立。

  不再是吴蜀联盟,同伐曹魏,而是晋吴联盟,共抗西秦。

  杨峥展现的侵略性进攻性,让东吴士族大为戒惧。

  另一方面,秦国的国策,天生就不受中原、江东士族所喜,所以就有了他们结盟的前提。

  总的来说,均田制的推行,让秦国朝一统天下迈出了最结实的一步。

  司马家占田制能兴盛个四五十年,但杨峥的均田制至少能兴盛两百年。

  若是出现张居正、雍正这样的后人,大秦还能再蹦跶上百年。

  制度都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再好的制度也经不住人心的腐化。

  一旦华夏失去进取之心,就会疯狂内卷。

  问题也会随之而来,所有的内卷都会转为掠夺土地,兼并土地就是这么来的。

  均田制的崩坏在于此,封建王朝的劫数也在此。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中原已经弃用曹髦的甘露年号,改为景元元年。

  不过秦国依旧沿用甘露年号,奉曹髦为正朔,不承认新扶立的曹奂。

  长安朝堂上,有人建议也学司马昭,扶立一个曹氏宗亲,哪怕是远支也行,力求的法统上与司马氏对抗。

  杨峥拒绝了。

  此策看似能占到一时的便宜,但后患无穷。

  曹家就是先例,天下明明是曹操一刀一矛打下的,只因迎奉天子,让内部矛盾重重,更受人诟病。

  再说曹家这张牌已经不灵了。

  这形同脱裤子放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尊奉曹魏,不登基称帝,已经是曹氏最大的尊重。

  第五百八十六章 捷报

  甘露六年(公元261年),一开年,南中的好消息就传入长安。

  霍弋率孟、李、董、毛、朱、吕等南中豪强,起兵三万,讨伐爨、雍两家。

  爨氏由于跟当地土人融合,得到了相当大的支持,雍氏立足南中近四百年,也是实力强大。

  爨、雍两家先下手为强,联合蛮、叟、僚部落,号称十万之众,在牂柯、越嶲、建宁、永昌、云南五郡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攻打州县,残杀汉民,所过之处,皆为白土。

  但霍弋早就枕戈而待,毛炅、解系、孟月、马融、李松、王承、董元积极防御,霍弋与杨稷兵分两路,一路向西北,一路向西南。

  蛮人部落或许生猛剽悍,但跟秦军相比,军队的战斗力相差太大。

  号称十万之众,实则是聚集了一群乌合之众。

  霍弋、杨稷都是镇守南中的宿将,熟悉当地夷情,才八千人马,就横扫南中诸部。

  杨稷于滇池大破阵爨氏,阵斩爨熊首级。

  雍氏盘踞的建宁军,也在霍弋大旗到来之后,当地豪强纷纷开城投降。

  一场叛乱,前后不到一个月,便被瞬间被扑灭。

  由此可见,这场叛乱不得人心。

  只是被内部外部各种势力挑起的。

  当地豪强仍然心在秦国。

  南中安定,蜀中的暗流就永远只能是暗流。

  治大国若烹小鲜,最忌一刀切。

  士族豪强在内是祸患,在外反而是华夏的桥头堡。

  正如当年司马懿灭辽东一样,大杀四方,辽东豪强被团灭,百姓也被迁徙到河北,但问题随之而来,自古就是汉家故地的辽东,很快就成了宇文、段、慕容、高句丽的龙兴之地。

  南中的形势比辽东更险峻。

  蛮夷多而汉人少。

  蜀汉占据了精华地区,但大部分区域都处于羁縻状态,形势上占有。

  霍弋的信也是此种观点,豪强在南中的确侵占土地,圈禁人口,但问题是,人家侵占的是外族的土地,圈禁的人口中,一大半是夷人。

  几百年下来,蛮夷也因此而被汉化。

  豪强是祸害不假,但在内是祸害自己,在外,就是祸害别人了。

  杨峥现在把他们拔了,等于是挥刀自宫。

  霍弋不仅情真意切的为杨峥剖析南中形势,还把自己孙子霍彪,以及南中诸大姓的子侄七十多人送入长安。

  做人做事到了这种地步,让杨峥对霍弋大为赞叹。

  这才是汉魏真正的士人。

  以国家利益、民、族大义为重。

  其实这场叛乱,若是霍弋点头,南中割据自立绝对是板上钉钉。

  再与东吴结盟,秦国要收复这块土地,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杨峥看着一排南中子弟,尤其是霍彪,十四五岁的年纪,英气勃发,越看越是欢喜,就封几个出类拔萃的南中子弟为散骑常侍和黄门侍郎,跟在自己身边。

  人敬一尺,我还一丈。

  再说南中有些地区的钱粮赋税也很难送到关中。

  能维持秦军在南中的存在即可。

  所以南中的均田制虽然实行,但豪强的私兵、坞堡允许存在,只是登记汉民户籍,一切照旧。

  陇右、关中、河西、南中相继推行均田制,就只剩下蜀中了。

  这也是均田制最重要的一环。

  霍弋的捷报来的太及时了,消除了蜀中所有后顾之忧。

  南中和蜀中互为表里。

  南中若是叛乱持续太久,蜀中也一定会大受影响。

  杨峥之所以在陇右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给蜀中看的。

  好在,镇抚司和宣义司早就在蜀中掀起浪潮,官府的公文还没下来,蜀中百姓早已急不可待,每天围聚在府衙之外,只等贴出公文,好一拥而入,拿到最好的田。

  蜀中的两百四十多万人口若是释放出来,秦国的国力会迎来空前暴涨。

  不过杨峥异常谨慎,与谯周、张诏、李密、陈寿、常忌、常勖、寿良等蜀中士人反复沟通,力求得到他们的支持,毕竟若是人口稠密的地区爆发大战,就是玉石俱焚。

  “均田制乃大秦之国策,亦为惠民之法,大秦强盛,尔等亦能安享太平。”杨峥说着大道理。

  蜀国投降以来,杨峥对蜀中士人异常友善,全部量才适用,蜀中官吏也基本维持原状,只是增加了镇抚司和宣义司。

  谯周、张诏、樊建这些大佬全被供了起来。

  谯周也在下一批平尚书事的名单当中。

  这其实也是一场政治交易。

  你同意均田,舍弃土地利益,那么大秦会在政治利益上补偿你们。

  大家互相妥协,互相成全!

  “大秦强盛也是我等夙愿,只要能惠及百姓,我谯氏愿奉大王之令。”谯周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在蜀中也有爱民的名声,不然也不会作《仇国论》,反对姜维频频北伐。

  占田制和均田制的优劣,他们这些蜀中精英自然能品出其中的意义。

  “谯公果然深明大义。”杨峥击节而叹。

  谯周在蜀中的地位,就相当于汉末郑玄在中原的地位。

  桃李满蜀中。

  而且谯氏在蜀中本来就是第一豪族。

  得到他的支持,蜀中均田的阻力至少去了一半。

  其他李密、陈寿都是寒门出身,最大的利益就是跟杨峥绑定,在秦国一展拳脚,秦国强大,他们也会水涨船高。

  常忌、常勖则是蜀中另一大豪族常氏出身。

  不过,蜀中的豪族还未膨胀到中原门阀的地步。

  杨峥重用他们,也是在政治予以补偿。

  “大王有一统山河之志,臣等岂能不追尘附骥?”常忌、常勖拱手道。

  不同意均田,就是与大秦对抗,与秦王杨峥对抗,杨峥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就说的很清楚了,均田制乃大秦之国策!

  既然是国策,就一定会被推行下去。

  你不同意,就是跟大秦作对!

  很多东西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

  说是征集众人意见,实则也是杨峥在恐吓他们。

  就差说出“谁赞成、谁反对”的黑话了。

  而这场均田制,背后若是没有刀子撑着,也根本不会成功。

  杨峥推行均田制的决心,已经在陇右的大火中表达的清清楚楚。

  即便他们反抗,换来的也只是蜀中的另一场大火。

  而且均田制已经取得了民心,地方豪强们除了乖乖听话吐出人口和非法侵占土地,还能做什么?

  军事对抗,只会引来灭族之祸。

  自古变法都是权臣发起的,由君主直接发起的变法,成功几率更大,也更为深彻。

  第五百八十七章 祭祖

  诸事大顺,只欠杨峥的一纸政令了。

  为了给甘露六年迎来一个好兆头,杨峥率文武百官亲自去拜祭太庙。

  杨氏太庙兴建在渭水西北的兰池,与安陵为邻。

  原本打算低调拜祭就完了。

  但鲁芝劝告,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一定要隆而重之!

  孝道在这时代太深入人心。

  一个在孝道上留下诟病的帝王,注定祸患无穷。

  杨峥也就不再坚持,动用武卫营,人人甲胄鲜明、衣袍灿烂、金鼓震天、戈矛耀日。

  连战马都按颜色分成了数支队伍。

  前有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每辆车均由四匹马牵引,有驾士十四人。

  杨峥乘坐五匹白马拉动的大车,车后跟着甲士、乐手。

  四方八面,旌旗扬彩,人马腾空。

  车马、衣服、乐器、朱户、纳陛、虎贲、弓矢、斧钺、秬鬯,便是所谓的九锡。

  每一种都代表一项权力。

  杨峥虽然被曹髦封为秦王,但九锡没有加上。

  但这难不倒礼部的官员,全部按照皇帝规制降了一个规格。

  曹魏都这样了,也不管不着关中这块地。

  杨峥穿着一身玄色的衮冕,感觉自己就像被包起来的粽子,说不出的别扭。

  但再怎么别扭,看到周围将士脸上的兴奋之色,以及远处跟随的百姓之后,心中也就释然了。

  人这一辈子不就追求个仪式感?

  国也是如此。

  行至太庙,老杨家的神位齐刷刷的摆在神龛上,周围氤氲着若有若无的青烟,让杨峥感觉还真是杨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全部沾了自己光。

  除了生父杨攸有些印象,其他人一个都不认识。

  拜祭也异常繁琐,感觉比上战场麻烦无数倍。

  为了老杨家能继续冒青烟,保佑蜀中均田顺利,杨峥也只能继续忍耐下去。

  整整弄了一天,才算完结。

  杨峥累的躺在马车上。

  刚一躺下,礼部尚书杜宽就来聒噪,“大王身为君主,俯仰之间皆有天兆,不可失仪于天下……”

  杨峥不禁佩服这老头,都五十好几了,忙了一整天,居然面不红气不喘。

  杨峥只能正襟危坐。

  难受归难受,想到马上回长安,也就释然了。

  暗想以后不能再遭这个罪了,拜祭天地、祖庙这些事,还是尽量不要自己来,高平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司马懿死后,不设坟冢,不建陵寝,不让子孙拜祭,一方面是没脸见天下人,低调处理,另一方面,也是防备高平陵之变重演。

  不过嫡子杨旭年幼,还不能承担重任。

  若是让长子杨毅代劳,则是在释放某种讯号了。

  当然,杨毅也不是不行,乱世之中,立长立贤,但杨毅的长处在带兵打仗,而且生性不喜文事,他成了世子,很容易就被架空了。

  自己这一代把该办的都办了,下一代休养生息安定国内即可,让饱经战乱的百姓安享太平个两三代人。

  每一代都穷兵黩武,国运也不会长久。

  正思索入神之际,忽然听到外间一阵喧哗。

  破风声大作,呼啸而来。

  “有刺客!”

  接着,杨峥感觉车外下起了雨。

  叮叮当当的。

  几支利箭从马车外射入,一支险些钻入了右眼,幸亏杨峥这些年剑法没有完全舍弃,本能的一抬手,挡住了利箭,但右手也被擦破了。

  只感觉一阵麻痒从手臂往上爬。

  心中顿时一惊,这箭有毒!

  危急关头,杨峥忽然想起两个人——孙策、费祎!

  这年头刺客漫天飞。

  当年轲比能差点统一鲜卑,也是死在刺客手上,鲜卑分崩离析……

  马车外第一波箭雨停歇,第二波破风声又来了。

  杨峥穿着衮冕,行动极为不便,手臂上又麻又痒,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心中郁闷至极。

  秦始皇东巡,遭到张良刺杀,误中副车。

  仿佛历史重演,自己也有这么一劫。

  秦始皇遭到四次暗杀,魏武曹操也遭到三次兵变,两次暗杀……

  自己推行占田制,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遭遇暗杀几乎是必然,有太多的人想弄死自己了。

  豪强嘴上不说,心中早就恨不得千刀万剐。

  司马家更不用多说,他们家就是养死士起家的。

  马车外乱作一团,亲卫骑兵策马而去追杀刺客。

  但刺客存了必死之心,仍旧不断放出毒箭。

  就在此时,马车外一人大呼,“保护大王!”

  不大高大的身体挡在车外。

  “以身挡之!”这一次是庞青的声音,亲兵们从后面赶来,以身体抱住马车。

  毒箭落下,响起几声闷哼。

  杨峥端坐车内,撕开衮服,以治蛇毒的方法系紧右臂,挤出几滴乌血。

  不到一炷香功夫,外间嘈杂纷纷停息。

  “大王!”

  车外响起众人关怀的声音。

  杨峥推开马车门,觉得自己还行,一跃而下。

  动静闹得大,但造成的伤亡并不大。

  只有三个中箭的亲兵,脸色发黑,被抬上马车。

  此次出行,调动整个武卫营清查方圆百里,刺客不可能太多。

  “方才是何人挡在马车之外?”

  “散骑常侍霍彪,黄门侍郎孟庆。”庞青也手臂上也中了一箭,脸色发青。

  此番拜祭太庙,身为近侍的霍彪、孟庆当然也有跟随。

  杨峥目光扫过去,只见霍彪胸口上插着一支毒箭,人已经昏迷,正躺在惊慌失措的孟庆怀中。

  杨峥忍不住一阵头皮发麻,霍彪若是死在长安,跟南中霍弋就不要交代了。

  心中一动气,手臂上又是一阵麻痒。

  “刺客拿下没有?”

  “回、回禀大王,刺客七人,持连弩,皆有毒,骑兵围上,全部以毒箭刺喉而死!”庞青嘴唇颤抖。

  既然是刺客,就没想过活着。

  “速速返回长安,让皇甫士安医治。”杨峥顾不得自己的伤,也为庞青包扎了一番,但毒气已经攻身,作用不大。

  来的时候风风火火,回去的时候颇为狼狈,杨峥也顾不得什么秦王威仪,直接骑马,快速回长安。

  望着霍彪、庞青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中大为着急。

  霍彪就是霍弋派来维系秦国与南中感情的,他出事,弄不好南中又有反复。

  爨、雍两姓不足为惧,但霍弋非同凡响,或许霍弋为了大义,不会反叛,但这根刺是埋下了,双方之间的这种互信会遭受重创!

  第五百八十八章 联姻

  杨峥下令让赵阿七封锁消息后,才赶回长安,就有些扛不住了,全身发麻,心跳加快,眼前有些模糊。

  被亲卫直接送往皇甫谧府邸。

  老远就闻到一股药香,心中安定不少,身上没那么难受了。

  “先、救他们!”杨峥颤抖着嘴唇。

  庞青和霍彪更为严重。

  皇甫谧没有啰嗦,查验一番,把了把脉,“此为帝秋之毒,易也!”

  听他这么说,杨峥也就放心了。

  帝秋即为乌头,刺客和战场常用之物,并不罕见。

  当年关羽中乌头毒箭,华佗刮骨疗毒。

  皇甫谧在后世不显,但其医学成就不在大名鼎鼎的华佗之下,除了医术了得,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学者,才识不在嵇康之下,却不喜名士做派,不结交,不放纵,喜读书著书,废寝忘食。

  历史上司马昭、司马炎父子多次征辟,皇甫谧厌恶司马家所作所为,皆不从,自称草莽臣,终身不仕司马家。

  他愿意入仕秦国,是给了杨峥不少面子。

  又是施针,又是割肉去毒,然后灌下汤药,庞青、霍彪脸色正常不少,呼吸也均匀起来。

  杨峥伤的最轻,也最好治。

  神医就是神医,三两下,就药到病除。

  加上亲卫,一共六人中箭,都稳定住了。

  皇甫谧满头大汗,“外毒虽去,内毒犹在,需汤药缓缓拔除,大王这些时日不可再操劳,此三人中毒较深,可留下,臣为其诊治。”

  “如此就有劳先生!”杨峥苦笑一声,现在正是均田的关键时刻,能不操劳吗?

  不过均田制已经走上正轨,蜀中有杜预、令狐盛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多谢先生。”杨峥不顾身上的余毒,毕恭毕敬的施礼。

  皇甫谧亦还礼。

  回去睡了一夜,出了一身的冷汗,到了第二天,只觉得全身酸疼,居然连起床都困难,只能躺在床榻上,听着赵阿七的汇报。

  “刺客用的是蜀国连弩,混入百姓之中,躲过游骑的巡视,掘地穴埋伏于必经之地白狐丘,待大王车驾经过,暴起行刺……”

  关中是均田重地,土地肥沃,陇右、凉州百姓闻风而来,因此颇为混杂。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杨峥警惕性不高。

  没想到敌人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想起来感觉有些可笑,还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杨家干的就是刺客,老父杨攸还曾去刺杀司马懿,这次被刺客伤到了,简直是给老杨家丢脸。

  “连弩不是寻常之物,关中少有,镇抚司顺着此线索查下去。”

  “唯。”赵阿七曾蛰伏蜀国多年,对蜀中装备多有了解。

  如果是蜀中豪强所为,那么杨峥不介意将他们连根拔除。

  刺杀都玩出来了,没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

  吃一堑长一智,秦王府和秦国所有重要官僚将领都加强了护卫。

  暗处,镇抚司的人也到处都是。

  为了安全起见,杨峥给杨毅、杨武、杨宏都增派了护卫。

  几天后,庞青、霍彪相继清醒,不过有一名亲卫因毒箭伤到要害,中毒太深而不幸离世。

  皇甫谧一脸自责,“臣无能。”

  “先生已经尽力,无需自责,孤会重重抚恤其家人。”

  皇甫谧救不活的人,估计当世也没几人能救了。

  也不知怎的,杨峥越看霍彪越是喜欢。

  浓眉大眼,一脸英气,彬彬有礼,霍家调教出来的子弟,非同寻常。

  此番为了救杨峥,也是不顾性命,忠勇可嘉。

  就把他留在府中照料。

  被来照料杨峥的夏侯芷看到,半真半假道:“这是谁家的儿郎?好生英武,夫君何不招为女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霍弋在南中差不多是半个土皇帝,南中暴乱,已经展示了他对大秦的忠诚。

  若是两家联姻,南中永为秦土!

  不与士族豪强联姻,但跟将领功臣联姻却大为可取。

  三个儿子都十五六岁了,长女杨蓁也到了婚配年纪。

  “此事就交给你办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霍彪长得一表人才,名将之后,自己女儿也不差。

  夏侯芷哎呀一声,“夫君真有此心?”

  “不是你先说的吗?”杨峥笑道。

  夏侯芷也笑了起来。

  联姻之事由夏侯芷促成,杨蓁大概听到了风声,借看望杨峥的机会,偷偷扫了几眼昏睡的霍彪,满脸红晕……

  剩下的就是让人去南中说媒。

  享受了几天家庭的温馨,杨峥好的极快,原本身体就比较强悍,有底子在,中毒也不深,当场及时处理,之后悉心照料,几天下来,余毒尽去。

  镇抚司的效率极高,几天下来,就查到了眉目。

  “刺客不是蜀人,而是来自洛阳,十日之前随同西域商贾返回关中,商贾在姑臧被截留,供认不讳。”赵阿七沉着脸汇报。

  居然不是蜀中豪强,杨峥大为可惜。

  不然这次就能名正言顺的拔除他们,诬赖他们,杨峥还没这么下作,也不屑为之。

  治国当以阳谋。

  “连弩怎么回事?”

  “连弩乃是仿制,从这些刺客身上搜到的东西,都指向杜都督,不过都是仿制的,镇抚司的人亲自去蜀中查验过,确认无疑。”赵阿七呈上短剑、衣袍、密信等物。

  衣袍是蜀锦,还是锦官城出产的上乘货色,不在市面上流通。

  短剑上也有杜字铭文。

  至于密信,掐头去尾,血迹刚好模糊一些关键字迹,影影绰绰都指向杜预。

  上一次蜀中流言,就全部指向杜预。

  这一次更为老套。

  如果自己遇刺身亡,秦国肯定大乱,最大受益者肯定是杜预。

  如果自己不死,则会猜忌杜预。

  计策虽然老套而拙劣,但很实用。

  换个猜忌之心过重的君主,说不定就要召回杜预,或者更为严重一些。

  这其实也是这个时代的规则之一。

  魏明帝对司马懿是如此,司马昭对钟会、邓艾也是如此。

  司马家以己度人,当然认为别人跟他一样。

  也只有他们家才能想出这么下三滥的招数。

  这种破事不管有没有证据,统统往司马家身上泼就对了,绝对冤枉不了他们。

  天下死士哪家强?肯定司马在洛阳。

  历史上,姜维频频北伐,弄得司马昭不胜其烦,曾想派刺客刺杀姜维,被荀勖劝止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 猜忌

  “宫中大马几作驴,大石压之不得舒!”司马昭眼中寒光闪烁。

  在贾充的运作下,这首童谣非常巧妙的传入司马昭耳中。

  司马昭不怕南方有大兵起。

  但童谣与谶言不得不信。

  童谣与谶言本就是玄学的一部分,在洛阳极为流行,上层官面的人物深信不疑。

  司马家也早有此先例,司马懿因一句牛继马后,毒杀大将牛金。

  石苞在淮南,招抚流民,开垦荒田,训练士卒,淮南流民、水贼皆入其帐下。

  淮北监军王琛奏其与东吴暗通款曲并非空穴来风。

  石苞擅经营,与东吴互通有无,商贾来往频繁。

  而这大半年来,跟钟会眉来眼去的,就不得不令司马昭生疑了。

  司马昭的猜忌之心,是司马家中最重的一个,当年就因莫须有的罪名杀了傅嘏、郑小同等人。

  历史上,钟会一句:“嵇康,卧龙也,不可起。”

  司马昭不顾三千太学生的请愿求请,杀嵇康。

  石苞或许忠心耿耿,但石苞子嗣众多,皆为一时之才俊,这就不得不让司马昭忌惮了。

  当年司马懿对曹魏也是忠心耿耿。

  司马昭的目光瞟向司马炎,“我儿意下如何?”

  司马家的血统也在司马炎身上复苏,“石苞声威卓著,军民为之所用……淮南历来不服我家,祸乱之源也……”

  淮南与司马家有血海深仇,司马家也从未真正信任过淮南。

  司马昭目光转向贾充。

  贾充低着头,一副恭顺模样。

  就在此时,淮南的密报送入。

  司马昭看完密报之后,一脸阴沉,“石仲容啊石仲容,我家待你不薄也。”

  又把密报递给贾充。

  既然是密报,当然是司马昭的秘密渠道得来的。

  贾充看了密报之后,暗自摇头,不是他一家要对付石苞,而是几家联合,一起助力。

  一个寒门坐在扬州都督的位置上,的确太过显眼。

  而且石苞不知收敛,在淮南聚敛钱财,密报上说,石家靠与东吴、西秦的商贸富可敌国……

  中原最大的商贾其实就是石家。

  财富就是力量,有钱有粮,转眼就能弄起一支大军。

  这也是石家被人惦记和嫉恨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石苞在淮南修筑坞堡,扩建寿春城,阻截水流。

  好巧不巧的,石苞次子石乔、三子石统收到石苞的书信,赶去了淮南。

  仿佛无形之中,有人运作一般。

  各种消息叠加在一起,司马昭信了七八分。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个石苞或许不会成事,但加上钟会、东吴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司马昭就要掂量掂量了。

  虽然现在跟东吴是盟友,但这种盟友不过是声势上,用于恐吓秦贼。

  两边根本不可能有政治互信,不过是秦国崛起的太猛烈,互相壮一壮声势,司马昭需要舔舐伤口,东吴也要喘一口气,这几年东吴自己砍自己,也是元气大伤。

  一旦有机可乘,两边立马提刀对砍。

  司马昭了解钟会,知道其中肯定有钟会在推波助澜,但钟会同样了解他,这个离间之计半真半假,深深击中了司马昭的软肋。

  “大王何不升石苞为司空,令其还朝?彼若来,则无叛心,彼若不来,则必反无疑!大王也可早做准备。”贾充阴恻恻道。

  当年对付诸葛诞也是如此,连官位都一模一样。

  围堵钟会最关键的一环其实也在淮南。

  淮南生变,钟会就活了。

  司马昭不得不小心谨慎,“但石苞若是还朝,谁可为督镇淮南?”

  司马昭望向贾充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

  太有能力的去了,不放心,没有能力的人去了,掌握不了大局。

  只有贾充最合适。

  当初平定诸葛诞,也是贾充在淮南顶了一阵。

  淮南就是火坑,贾充再傻也不会往里面跳,一旦离开司马昭、离开中枢,就是人走茶凉了,这年头当狗也是竞争激烈,贾充身后有无数人盯着……

  今日司马昭猜忌钟会、石苞,明日焉知他不会猜忌自己?

  一滴冷汗从贾充的额头滑下。

  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好在此时司马炎开口了,“儿举荐一人,可堪重任。”

  司马昭养病,司马炎大权在手,当然急着安插亲信,稳固自己的阵脚。

  他的这点小心思,司马昭如何不知?

  司马昭心不在焉道:“何人?”

  “侍中王沈!”司马炎道。

  王经、王沈、王业三人侍奉曹髦,王经被夷灭三族,王沈告密有功,被封为安平侯,食邑二千户。

  若是其他人,司马昭绝不会同意,王沈此人却另当别论。

  忠心肯定没有问题,家世门第也是一时之选,太原王氏多出大将。

  现在秦贼在太原虎视眈眈,正需拉拢太原王氏、郭氏共抗秦贼。

  王沈简直是不二人选。

  至于能力,只要能守住寿春城即可。

  太有能力司马昭反而不放心了。

  “大善!”

  司马炎能举荐此人,让司马昭大感欣慰。

  贾充也擦了擦冷汗。

  寿春。

  石苞惊讶的望着两个为散骑常侍的儿子石乔石统,“你二人为何离京?”

  “不是父亲来信身体欠佳,召儿来寿春探望?”石乔石越面面相觑。

  “信在哪里?”石苞隐隐感觉不妙,算上这两个儿子,六个儿子,有五个在寿春,只有长子石越还留在洛阳。

  石乔果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字迹一模一样。

  但这封信绝不是他写的。

  能模仿笔迹到这个程度,让石苞毛骨悚然。

  就在此时,洛阳的使者也到了,“骠骑将军石苞,功勋卓著,镇守淮南,军民赖之以安,今升为司空,入朝听用,辅佐晋王!”

  石苞与两个儿子听了诏令,全部石化,僵立当场。

  这不是升赏诏令,而是催命符。

  王凌、毌丘俭、诸葛诞都受到司马家的升赏,但三族全都跟着被诛灭。

  司空、入朝听用,与当年诸葛诞的说辞一模一样。

  使者走后,石乔一脸凄惨,“晋王将夷灭我家乎?”

  石统道:“我家忠于晋王三代,晋王何至于此?”

  石苞一脸的冷汗,他太清楚司马家的秉性了,司马昭一旦猜忌别人,从没一个能活下来的,原本以为忠心耿耿,就能延续富贵,没想到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这时十三岁的幼子石崇推门而入,“父亲,淮北有密信至!”

  钟会的信非常及时的来了……

  第五百九十章 国士

  爨氏和雍氏在南中掀起的叛乱不得豪强之心,转眼就被扑灭了。

  收到南中一切如旧的消息,豪强们纷纷大喜。

  他们的解读能力非常强大,清点汉民户口,不清点夷人,就是在变相的支持和鼓励他们去奴役夷族。

  这活儿豪强们驾轻就熟。

  其实在南中的汉民主动团结在豪强身边,共同抵御诸夷。

  因此豪强对汉民的欺压也不敢太过,大家的利益都是一致的。

  南中地广人稀,土地到处都是,要人,去抓就行。

  “秦王乃雄主也!”豪强们交口称赞。

  霍弋眼神古怪的看着他们,当初这帮人全都蠢蠢欲动,要在南中自立,还有人暗中骂“暴秦”,现在一个一个都换了副面孔。

  不过霍弋心情更好,秦王的私信中,有两家联姻之心。

  霍彪取秦王长女,霍家一跃而成秦国炙手可热的家族。

  南中也会因此更为稳固。

  “秦王以国士待弋,弋岂能不以国士报之?”霍弋长身而起。

  豪强们兴致勃勃的看着霍弋,等待着他的命令。

  “吴狗举三万之众,欲窥南中之乱,此正为立功之机也,大秦重军功,诸位岂有意乎?”霍弋笑道。

  豪强们仿佛恶狗看到了骨头,野狼看到了兔子,“愿随将军讨之!”

  东吴躲在交州,霍弋的确拿他们没有办法,但自己送上门来,就怪不得他了。

  更为有利的是,交趾太守孙谞贪婪暴虐,百姓深受其害。

  吴国邓荀抵达交织,擅自征调孔雀三千头,送回建业。

  交阯百姓不堪重负,纷纷逃亡。

  交趾郡吏吕兴多次联络南中,欲举郡投降秦国,请霍弋出兵。

  当时南中正混乱,吴军大军压境,霍弋没有回复。

  现在南中叛乱平定,是时候解决堵在门口吴军。

  蜀中杜预也来信,均田制万事俱备,就等霍弋的捷报,斩断蜀中豪强的奢望!

  豪强们极为卖力,不数天,便集结了两万大军,加上霍弋手上的一万精锐,兵力上已经不落下风。

  吴军堵在兴古郡,一直不得寸进,渐渐放松警惕。

  而交州刺史刘俊、修则皆非大将,后方孙谞更是暴虐无道,常克扣粮草,吴军军心不附,士气低沉。

  南中大乱,吴军更加掉以轻心,以为拿下南中只是时间问题。

  霍弋快速平定叛乱,吴军连消息都没收到。

  直到南中大军乘木筏顺红河而下时,吴军惊慌失措。

  刘俊令前部督修则领一万精锐迎战。

  霍弋令骁将杨稷领五千精锐为前锋,两军大战,秦军顺水而下,吴军逆流而上,人心涣散,一见秦军士气如虹,未战而先惧之,一触即溃。

  后方吴军大阵,不战自乱。

  骁将毛炅、孟月、王承、董元趁势掩杀,吴军大败,退入郁林郡。

  秦军顺水而入交州。

  当地百姓云集响应,驱赶吴国官吏,主动送上粮草,为秦军做向导。

  交阯郡吏杀太守孙谞,献交阯与秦军,交阯郡遂归大秦所有。

  交州刺史刘俊,集合郁林、合浦、九真、日南四郡大军五万,合攻交阯,欲夺回失地。

  霍弋分兵杨稷迎战刘俊、修则,自守交阯,秦军奋勇在前,豪强亦人人用命,三战三捷,大破吴军,斩甲首三千,俘虏七千。

  秦军长驱直入,攻入合浦郡,与古城在此击败吴军,交州刺史刘俊、大将修则,皆为杨稷阵中斩杀,吴军将校十一人殁于战阵!

  此后,杨稷调转矛头,不攻重兵云集的合浦,转道向北,轻而易举拿下兵力空虚的郁林郡。

  秦军之威扬于南土,霍弋、杨稷、毛炅、董元之名震慑岭南。

  日南、九真二郡不战而降。

  交州七郡,四郡入秦,与南中靠红河连成一片。

  霍弋遂向成都报捷,上表长安,奏杨稷、毛炅、董元等十四将战功,以及蜀中豪强鼎力支持之功。

  又奏请设立镇抚司、宣义司、抚慰司,请长安派遣南中、交州官吏。

  其后,霍弋令杨稷镇交阯,董元镇郁林,毛炅镇日南,孟月镇九真,自引大军回返南中。

  蜀中南面之困全部解除。

  消息很快传入成都。

  蜀中豪强一直盯着南中和吴军,希望南中叛乱,当出头椽子,希望吴军来解救他们,然而奇迹并没有降临。

  南中豪强们不仅不配合,还助秦国开疆拓土,大破吴军。

  豪强们灰心丧气。

  均田制推行再无阻拦。

  被圈禁的百姓早就蠢蠢欲动,川中大地犹如沸腾一般。

  很多高原上的熟羌也受到吸引,纷纷东下,加入均田行列之中。

  杜预根据杨峥命令,将百姓迁往汉中、关中。

  留在蜀中只能分到五十亩田,但若是迁往关中,则能分到一百亩,第一年免除所有赋税,官府负责种子、农具。

  豪强们若是愿意迁往云南、兴古、交州等地,一如南中豪强,可以继续保留坞堡、私军,也可捕土人为奴。

  有利益从来不缺追寻利益的人。

  蜀中顿时出现两个方向的迁徙大军。

  一面向北,进入汉中,再穿过秦岭,进入关中。

  秦国官府高效而直接,宣义司、镇抚司、尚书台全部围绕北迁大事运作,当地官府也极为重视,蜀中百姓迁徙,已经列入政绩考核之中。

  因此秦国所有官员无不全力以赴。

  沿途设立了驿站,提供粥食、清水,连大夫都准备好了。

  能走水路的,河面上早有船只准备。

  道路平坦,还有牛车等候。

  另一面则向南,豪强们对圈地抢人走火入魔,蜀中玩不下去了,干脆分出一部分南下,换个地方圈地抢人。

  南中、交州天高皇帝远,物产丰足,关起门又能当土皇帝。

  事实上,蜀中人口远超杜预统计的两百四十万。

  清算人口时,豪强有意遮挡,百姓也躲躲藏藏,只能大致估算。

  现在给他们分田,一个个仿佛从土里面钻了出来。

  蜀中多山,賨民、汉民、巴人、羌人、氐人纷纷下山。

  幸亏蜀中有庞大的官僚系统,四万官吏,才不至于瘫痪。

  纸张不够用了,就让百姓自己带着木牌来。

  很多人没有姓名,还是当场给取的名字。

  每一个被记下的名字,都是秦国的一分国力。

  登记在册的人口很快突破两百四十万,但各地登记的人口仍在上涨。

  杜预望着长龙一样北去的人群,笑道:“大秦之兴,将自此而始也!”

  第五百九十一章 易风俗

  春风洋溢,细雨纷飞。

  蜀中百姓如长龙般涌向关中。

  让疲敝已久的关中生机盎然。

  没有人口,再大的疆域也是白搭。

  秦国的领土差不多是中原的两倍,但核心区域只有河西五郡,蜀中人口释放进关中,对秦国意义重大。

  杜预预测的荫户和隐户在两百四十万左右,但新一轮的人口登记,已经超过两百七十万,并且还在陆陆续续上涨中,加上原有的九十万,蜀中人口达到三百六十余万。

  预计汉中填七十万,关中填一百五十万,蜀中留在下百多万人口。

  其实杨峥迁都长安之后,河西百姓也跟着迁徙过来。

  尤其是高昌、敦煌两个人口大郡,富户豪室多不胜数,从族中分出一股迁往长安也是常规做法。

  陇右清算出的人口,一半也填入长安附近。

  还有原本的雍凉军俘虏,他们家乡就在关中,自然主动迁回故土。

  长安附近人口迅速飙升。

  一座座新的村镇拔地而起,一座座城池废墟重新耸立,一条条河渠重新疏通。

  大片良田散落在春光之中。

  野地中的尸骨也被收殓入土。

  以前千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现在十里一亭三十里一村百里一县。

  每个亭都是退役的老兵为亭长,村中三老全部由伤残将士组成,每一个都加了宣义掾的职衔,由县里的宣义郎管辖。

  新的村落不再被宗族主导,汉、羌、氐、賨、胡互相杂居。

  凡私斗者,皆处以重罚,流放居延、朔方、轮台为奴。

  左右邻舍连坐。

  百废俱兴,泥沙俱下,各族都性情剽悍,杨峥不得不用重刑。

  “诸族混杂,习俗各异,当制定法典,移风易俗,使诸夷化为中夏。”索靖谏言道。

  三国虽乱,但魏蜀吴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蜀国融合西南诸夷,东吴对百越更是下了重手,曹魏更不需多言,南匈奴、乌桓、氐人基本完成汉化,鲜卑也受到重大影响。

  “卿可有详策?”诸族融于华夏,一直是杨峥在做的事。

  索靖连忙呈上一份缣帛,“臣有十策献与大王!”

  索家大本营在敦煌,处于民族交融的前线,自然最有发言权。

  杨峥打开缣帛,满篇苍劲有力的章草。

  就算杨峥是个书法盲,也能看出绝非凡品。

  说是十策,细分下来,差不多有三十多策了。

  连人家媳妇兄终弟及的传统也要管,还禁止互相以妻女侍奉贵客的恶习。

  至于禁止私斗、殉葬等等也全在条令之中。

  细致到发型也有严格要求,禁止髡发、刺青等等,规定所有编户齐民必须束发右衽。

  杨峥不介意人家的发型和穿戴,但士人儒生却异常在乎。

  什么事都要有个仪式感,不然诸族在心理上仍然无法融入。

  “若诸族因此混乱,岂非得不偿失?”杨峥是实用主义者。

  但索靖明显是理想主义,充满了士人的崇高理想,“若连束发右衽都愿,谈何融于华夏?不过是缴利之徒耳,称大王均田,来分一杯羹而已!”

  “有道理!”杨峥忽然就想起了历史上的野猪皮们的留发不留头……

  南匈奴为何一直不能完全融合?

  因为他们心气还在,传承还在,习俗还在!

  束发右衽就是灭他们的心性!

  要融合就彻底一些,不然几十年后,秦国在均田制下崛起,这帮人也跟着崛起了。

  既想占便宜,又不愿付出代价,这当然不行!

  “可!”杨峥点头同意了。

  有异心的部落总有异心,要反的人,迟早也会反,只是他们的机会没有到来而已。

  不如借此机会逼他们主动一些。

  杨峥的刀子上也不差这一抹鲜血了,民族融合可以温和,但不能一味的温和。

  既要施恩,也要立威。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镇抚司随你调用!”杨峥道。

  “谢大王!”索靖拱手道。

  除了镇抚司,还有宣义司、抚慰司、折冲府等衙配合。

  氐人、賨人其实跟汉人已经一般无二,衣冠发饰全部都是汉家模样,语言也是如此。

  羌人成分复杂,但他们对杨峥是无条件支持。

  羌人中刺头,当年也被杨峥一根根的拔了。

  而且羌人一向仰慕中土,自然没有阻力。

  唯一有阻力的是鲜卑、胡人、匈奴。

  他们都有自己的传承,动不动就是当年大匈奴的什么左贤王什么大人的。

  匈奴也就那回事,早就不行了。

  杨峥的法令也很简单,你要当秦人分田地,就忘记这些陈芝麻乱谷子的破事,若是想当匈奴人,也别客气,回到漠北去喝西北风。

  既想占大秦的便宜,又想当匈奴、鲜卑,天底下自然没有这种好事。

  这种时候当然有人跳出来。

  匈奴屠各部跳了出来,在贺兰山之西的荒漠上斩青牛白狼盟誓:秦有五罪,其一压迫我甚,其二欲灭我族类,其三断我祭祀,其四秦王贪婪残暴,动辄筑京观,血流遍地,天下谓之“贪狼”,其五,夺我草原,掳我百姓,占我城池!凡草原沙漠之众,皆当奋起,共抗暴秦,匈奴永不为奴!

  姑臧当年是霍去病从休屠王手上夺下的。

  所以屠各部的夺我城池,说的也没错,不过这都几百年的旧账了,拿出来翻有些不合适。

  喊的慷慨激昂,真正愿意跟随的,也就两三千人,加上游荡在阴山附近的叫花子们,一共也才四千骑……

  还不够秦军塞牙缝的。

  河西四郡,河湟三郡,陇右四郡、河套四郡都出奇的平静。

  一个刺头都没有。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汉人重衣冠,知廉耻,但雍凉诸部还未上升到这个层面,有饭吃,有田分就行了,谁还管发型怎么弄,衣服怎么穿?

  很多部落压根就没有正经衣服,随便几块破布几块羊皮披身上就得了……

  只有部落的贵人大人们才吃饱了撑的,关心这些事。

  这让屠各部异常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贺兰山磨蹭了半个月,长安的骑兵刚刚出城,这帮人非常自觉的一溜烟窜入漠北去了。

  事实上,这时代华夏文化对周边有压倒性的优势。

  即便杨峥不束发右衽,很多羌胡也以此为荣,有条件的主动效仿。

  武威不仅有屠各部,还有独孤、呼延、綦毋、兰氏,都差不多成了汉姓。

  辽东慕容部的首领莫护跋看到北方汉人流行戴步摇冠,莫护跋甚是喜欢,也做了一顶,整天戴在头上,逐渐成为风俗,族人称之为“步摇”,步摇读音与慕容同,后改为慕容部。

  当然,这只是流传的传说而已,但已经能窥见诸夷对华夏文明的仰慕和渴望。

  第五百九十二章 布防

  移风易俗并没有遇到多少阻力。

  这年头吃上饭就不错了,没多少人关心发型和衣服。

  索靖推行起来没费多少功夫,本来这么多年,杨峥已经打好基础,现在不过是收获的时候。

  庞青与霍彪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

  霍弋大破东吴,斩杀东吴交州刺史、大将修则,拿下大半个交州的捷报传入长安,朝堂上人人振奋。

  形同于大秦不费一兵一卒,而牢牢占据南中,以及交州偌大的疆土。

  这种军功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霍彪一跃成为长安城的红人。

  霍弋还主动请求朝廷派遣官员,设宣义司、抚慰司,其忠心已经不需多言。

  霍弋也一跃成为能与张特、杜预并肩的秦国第三位帅才。

  秦王长女与霍彪的婚事更是轰动一时。

  这意味着大秦的南面彻底稳固下来。

  秦国朝野自然对霍弋祖孙赞不绝口。

  杨峥也不吝啬,封霍弋为镇南将军,都督南中、交州诸军事,加护军,封高乡侯。

  杨稷为交州刺史,威远将军,虎贲郎将,董元为郁林太守,明威将军,鹰扬郎将,毛炅为日南太守,定远将军,鹰扬郎将,孟月为九真太守,宣信将军,鹰扬郎将,四人全部进封关内侯。

  其他十名将领,皆为关中侯,虎卫郎,按功劳大小擢为偏将军、校尉等。

  赐以精制明光甲、百炼宝剑,旌旗、牙仗等物,表彰其功。

  参与征讨的十五家豪强,皆封关外侯,赐以骁骑郎、鹰击郎等勋位,宝甲利刃,旌旗牙仗这些荣誉之物自然也少不了。

  总之荣誉给他们拉满。

  实质性的好处,则靠他们自己去外边拿了。

  不过豪强们要的就是长安的承认,确保他们在南中、交州的正当性。

  此战不仅南中高枕无忧,还拿下大半个交州,给上蹿下跳的东吴当头一棒。

  “东吴遭此大败,必定恼羞成怒,反攻交州,大王当早做准备。”卫瓘却没有杨峥这么乐观。

  杨峥眉头一皱,这种可能性极大,现在晋、吴结盟,虽然是纸糊的盟友,但面子上还是撑着的。

  司马昭元气大伤,杨峥也要均田徙民,都没有发动大战的精力。

  东吴就不一样了。

  寿春之战,损失也就文钦、唐咨这帮北国降军,全端全怿都是全氏部曲,东吴主力并未折损,司马昭还故作大方的放了数万俘虏。

  东吴实力尚存,精力旺盛。

  “可令蜀中大军屯于永安,以作随时出击之态,牵制吴军?”杨峥转眼就想出一策。

  把吴国的精力都耗在永安城下。

  卫瓘摇摇头,“吴国亦有能人,必能窥破大王之谋,交州鞭长莫及,东吴水军转眼既至,我军难与东吴争锋,不如徙其民入南中!”

  交州大胜,一方面是霍弋、杨稷、毛炅等人奋勇作战,豪强支持,另一方面,是刘俊、修则这些人不堪大用,东吴也被打的措手不及。

  秦国的国力投入蜀中已是极限,能得南中,还是靠霍弋鼎力支持,至于交州,则已经超过了目前秦国的力量投送极限。

  杨稷等人固然可以防守,但修建城池训练士卒开辟屯田,也需要时间和资源的投入。

  吴国不会给这个机会。

  东吴水军渡海可以直接攻打交阯。

  杨稷等人的兵力处于严重劣势。

  如果是两三万、四五万这种级别的大战,霍弋杨稷应该能对付。

  但东吴若是疯狗一样,十几万大军水陆并进,交州肯定守不住。

  卫瓘担心的也在于此。

  东吴那帮人不能以常理揣测。

  明明应该秦吴结盟共同瓜分中原,但人家偏不,就是要跟你死磕。

  这种性格跟孙权很像,早年英明神武,赤壁迎战曹操,启用鲁肃、陆逊,晚年一言难尽,二宫之乱就是孙权一手弄出的,直到现在,还未跳出其阴影。

  毫无疑问,东吴已经步入晚年。

  “伯玉之言是也,不过既然以霍弋都督南面诸军事,孤去信一封,征询他的意见。”

  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

  杨稷、毛炅、董元这些人都是霍弋旧部,还是听听霍弋的看法。

  而且霍弋本人也是名将。

  卫瓘亦点点头,“大王所言极是。”

  说到军事,杨峥目光转向沙盘,秦国迁都长安,蜀中百姓纷纷北迁。

  但潼关不在手中,心里始终有些发虚。

  和平只是短暂的,战争才是永恒存在的。

  三国以来的战争,都变成了掠夺百姓为主,曹操迁徙汉中、漠南匈奴、乌桓,司马懿迁徙辽东汉民,诸葛武侯迁徙陇右百姓,姜维也是如此。

  未来一旦大战,晋军肯定先掠夺百姓。

  杨峥当年也是这么对司马家的。

  但潼关之坚固,天下罕有。

  自曹操修建此关以来,就一直虎视三秦,威慑雍凉。

  新任的潼关守将弘农太守,正是熟人王濬,手下还有严询、夏侯咸等将。

  与镇守武关的南阳太守诸葛绪互为犄角。

  严询、夏侯咸牛不牛杨峥不知道,但王濬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本人也是出身于弘农,得当地豪强支持。

  这种局面下,潼关根本拿不下。

  司马昭打仗不行,用人的水平颇高。

  “华阴、临晋、蓝田三地的防守加重。”杨峥道。

  “华阴有六千中军步骑驻守,三个折冲府,临晋有五千中军步骑,五折冲府,蓝田亦有五千中军,三折冲府。”卫瓘提醒道。

  “不够。”杨峥摇摇头。

  司马家下一次来,肯定是倾国之势雷霆一击,二三十万兵力往上走,这么点兵力防守杯水车薪。

  “冯飒、太原二郡设为军镇,每镇十二折冲府,中军各一万,华阴、蓝田设八折冲府,中军各八千,另外下邽、郑县、霸陵、杜陵等地全部加固城防,每城五千步骑,分兵错守,拱卫长安。”杨峥指着长安以东道。

  十二折冲府,就是一万五千府兵,加上一万中军,两万五千大军,进攻防守都有余力。

  以前是穷,没人也没粮,现在均田制施行,蜀中人口释放出来。

  杨峥暴发户嘴脸一览无余。

  仅关中差不多就聚集了一百万人口,蜀中百姓与河西百姓还在迁徙之中,迁徙本来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分批进行,不可能一股脑全涌到关中,那样就是人祸了。

  未来关中预计人口两百五十万左右。

  曹魏在籍的人口也才四五百万的样子,还要镇守多处,幽冀、上党、河东、上庸三郡、荆州、淮南等等。

  强秦之势便在于此。

  杨峥只需要守住临晋、华阴、蓝田、太原、永安、黄金围这些重镇雄关即可。

  能够集中兵力,朝一个方向突破。

  此消彼长,在地缘上,秦国依旧维持攻势。

  如果不是周煜的上党之败,这种攻势更为强大。

  第五百九十三章 立储

  冯飒、太原、华阴、蓝田四军镇,每镇兵力两万五千到两万。

  差不多就是十万大军分散出去。

  杨峥的秦国承曹魏之旧制,采用中军配合地方府兵的策略。

  长安七万精锐步骑,地方加起来十万左右府兵。

  内地每一个郡一折冲府,一千五百府兵,负责镇守地方。

  如河曲、西平、金城、天水、陇西、南安、安定、扶风等等,蜀中的巴郡、广汉、蜀郡、犍为、越巂、牂牁七郡同样如此,南中则基本处于羁縻状态,官府只控制一些精华地区,重兵驻防,与豪强共治当地,推行汉化,秦国可以减少对这些地区的投入。

  现在的秦国也没有能力和精力投入这些地区,处处都需要人口,所以这些地区只能延后。

  而一些重要的边地,如轮台、高昌、敦煌、张掖、酒泉、武威、朔方、北地、九原等,每地三到四个折冲府,以威慑草原,震慑内部。

  最后就是战略要种之地了,如太原、定襄、云中、冯飒、京兆、汉中、永安,则折冲府云集。

  十万左右的府兵显然不够。

  未来是东西国命之争,司马昭推行占田制,给自己服下一剂猛烈的春药,弄出四五十万大军都不足为奇。

  所以扩军是必要的。

  在杨峥心目中,府兵二十万左右,中军也要扩充到十万。

  其中关中就聚集了十万府兵七万中军,此外还有一万中军在太原,一万中军在蜀中,汉中和姑臧各五千中军。

  秦国预计人口五百万左右。

  五百万人养三十万大军,负担不大。

  而且二十万府兵都不需要中枢支持,给他们土地,不收田赋,也不徭役,他们自己养自己,出征还自带装备、战马、粮草……

  也就是说,秦国只需要养十万中军。

  屯田司的意义便在于此。

  形同用奴隶和屯田养十万大军,还有治民、待归上缴的赋税,河西走廊的商税,此外,凉州、河湟、河套三大牧场也在支撑十万中军。

  自杨峥以下,全国厉行节俭,抑制奢侈之风。

  秦王宫也是在当初的征西将军府基础上改建的,规模不大,宦官也是直接拿老丈人刘禅的……

  秦国没有那么多食肉者和利益集团,相对而言,对百姓的负担没有晋和吴那么大。

  杨峥也能让十万中军走精兵化的路子。

  六万骑兵,四万步军,披皮甲率百分之六十,铁甲率百分之三十,冷锻甲百分之十,骑兵力争一人三马,步卒一人两马。

  共计战马二十六万匹。

  秦国的消耗重点不在将士,恰恰是这些战马。

  想要维持体力,就不得不为它们备上精料。

  不过这些年漠北马,在三大牧场大肆繁衍,减轻了不少压力。

  漠北马爆发力不强,但持久力强,耐寒,好养活,吃草也行,精饲更好。

  军中漠北马已经占了四成,并且比例还在增大之中。

  爆发力强的河湟马、凉州马,则用作重骑和精骑。

  “太原、华阴、蓝田地狭,不足以养一万中军,一万余府兵。”卫瓘思索良久后道。

  杨峥想法很好,但实施起来也有问题。

  八折冲府挤在华阴、蓝田这些地方,的确压力很大。

  一万两千府兵,就是一万两千个家庭,需要两百四十万亩田,别说华阴、蓝田,就连太原也有很大压力。

  不解决将士的后顾之忧,他们怎么可能在前线奋勇作战?

  杨峥道:“府兵田地不足者划在后方,如太原田地不够,可划到定襄、雁门、云中,华阴田不够,则划到渭南等地,如果还不足,差额由长安补足。”

  中军的粮食肯定要长安供给的。

  财政大权必须捏在手中,不然中军就不是中军了。

  卫瓘点点头。

  其实蜀中人口迁入关中之后,这些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大王,王妃请殿下用晚膳。”堂外传来女官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过去了,夜色降临。

  卫瓘拱手道:“臣告退。”

  杨峥本想留他一起吃个晚饭,继续商谈,但夏侯芷无事献殷勤,一定大有文章,也就不方便外人在场了。

  “来人,护送伯玉回府。”刺客事件之后,杨峥对安保异常上心。

  “谢大王。”卫瓘拱手而去。

  杨峥伸了个懒腰,回到后府。

  夏侯芷带着杨旭提着灯笼迎接,不知不觉嫡子杨旭已经四岁了。

  继承了夏侯家的所有优点,小小年纪,便粉雕玉琢的,聪慧过人。

  “阿翁!”隔得老远,杨旭便有模有样的拱手施礼。

  杨峥快步上前,一把抱起。

  “旭儿相见夫君,所以臣妾就冒昧相邀了。”夏侯芷说话也怪怪的,正式了不少,平常时候,没少摆才女脾气,一言不合就是一个傲娇的白眼。

  “一家人说两家话作甚?”杨峥笑道。

  夏侯芷欲言又止,似笑非笑,眼神乖乖的。

  弄得杨峥有些不自在。

  这段时日忙于均田,吃住都在官衙,的确有些冷落家人了。

  不过跟夏侯芷十几年风风雨雨,早就熟知彼此。

  心中一动,忽然知道她是为何而来的。

  老大杨毅战功卓著,在军中有了自己的羽翼。

  老二杨武,在朔方屯田,与杨嚣、杨济等人关系不错。

  就连老三杨宏,与嵇康、羊祜等名士关系不错。

  夏侯芷一定是感觉到了压力。

  曹魏大权旁落,根结上还是夺嫡之争太过惨烈。

  曹丕与曹植,还有曹彰。

  就连当年的曹冲也死的不明不白。

  曹丕继位之后,深感兄弟们对他的威胁,疯狂打压宗室,导致曹家人才凋零,除了曹髦,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

  只得重用曹爽和夏侯玄这些外支……

  但曹爽对皇室的欺凌,不在外人之下。

  有些东西还是早些确定为好,以免其他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名分早些确定,对秦国、对宗室也好。

  这一次杨峥遇刺也是如此,如果杨峥真的出事了,秦国立即分崩离析。

  “是我疏忽了。”杨峥抚摸了一下杨旭的脑袋。

  小家伙咯咯直笑。

  杨峥盯着他的双眼,半真半假道:“旭儿将来准备当什么?将军、丞相还是农夫呀?”

  旁边的夏侯芷虽然也在笑,但眼神异常紧张。

  “都不好,我要跟阿翁一样当秦王!”小家伙一脸认真道。

  杨峥瞥了一眼夏侯芷,这话肯定夏侯芷教过,一个四岁的孩童,逻辑能力不会这么强,杨峥给出的是将军、丞相和农夫,他自己选秦王。

  摇摇头道:“秦王不好当,会很辛苦,旭儿怕不怕辛苦?”

  “不怕!父王不怕,旭儿也不怕!”小脸上无比认真。

  上一句可能是夏侯芷教的,这一句绝不是。

  杨峥大笑一声,“好!”

  夏侯芷顿时一脸喜色,“夫君……”

  其实只要智力、品性没有问题,能力可以慢慢培养,杨毅、杨武、杨宏都从青营成才,说明青营还是不错。

  而且世子的位置本来就是他的。

  第五百九十四章 抉择

  寿春。

  石苞正在进行最艰难的抉择。

  钟会几乎为他布置好了一切。

  淮南、淮北结盟,联合东吴共抗司马氏。

  但石苞非常犹豫。

  “回洛阳就是夏侯泰初,留在寿春至少能为诸葛诞,放手一搏!”三子石统愤愤不平。

  石家一直恭顺有加,镇守淮南以来,除了跟东吴做点生意,从无违逆之举。

  再说朝堂上的大臣,地方上的大门阀,哪一家不是如此?

  秦贼怎么起来的?

  还不是最困难的时候,南阳、河东两个产粮重地疯狂卖粮过去?

  士族豪强除了五石散,所有的宝石香料不都是从河西贩卖过来的?

  当年夏侯玄听司马懿的话,返回洛阳是什么下场?

  腰斩!

  夷灭三族!

  石苞一把年纪了,还想到到老还来这一出。

  但有司马懿的先例在前,越是老越是功勋卓著,越是威胁大……

  “洛阳的人一向看不起石家,父亲回洛,必死无疑!”年纪最小的石崇怒道。

  越有钱有权有势,便越是不想死。

  石苞已经在寿春踌躇十余天,既没有胆量反抗司马家,又不愿去洛阳受死。

  石苞忽然想起曹髦暴起的前几日,因事入朝,临走时被曹髦召见,相谈了一整天,虽然出了皇宫立即就找司马昭解释,说曹髦“非常主也”,但有些事情,越解释越说不清。

  会不会是司马昭秋后算总账?

  州泰的两万荆州精锐进抵义阳,控制淮水上游。

  青徐豫三州的大军也在淮南淮北包围而来。

  洛阳传来的秘密消息,司马班两万步骑正在集结当中,许昌的司马骏也在积极备战……

  整个石家走到了悬崖边。

  “君侯以为,淮北与淮南联手,能抵御中原否?”掾属孙铄道。

  朝廷准备突袭淮南淮北正是孙铄传出的消息。

  孙铄出身河内郡怀县,与司马家是半个老乡,与司马骏关系非常好,司马骏告诫他不要卷入淮南之乱中。

  但孙铄感激石苞提携之恩,石苞对他也不错,就把事情捅了出来。

  石苞摇摇头,“淮南屡遭屠戮,人口稀少,淮北屯田废弃,钟会自身难保,即使两家联合,加上东吴,也非中原敌手,而且,某对晋王忠心无二,绝无叛心。”

  “既然君侯绝无叛心,淮南亦非成事之地,君侯何不早归洛阳?若大军合围,兵临城下,君侯何以自处?悔之晚矣。”孙铄既然是河内人,多多少少屁股有些倾向于司马家。

  中原哪一家士族豪强不倾向于司马家?

  “晋王所虑,无非淮南兵权也!君侯脱离淮南军,北上请罪,晋王一向仁义,必不……加害。”孙铄停顿了一下,最后几个字有些难以启齿。

  司马昭连皇帝都当街弑杀,也不差一个石苞。

  石苞的几个儿子怒目相视,“父亲待你不薄,为何害我家满门!”

  石崇一向嚣张跋扈,拔出珠光宝气的长剑,“这厮必是细作,先斩了你祭旗!”

  “住手!”石苞怒喝一声,“你们懂什么?”

  石苞跟邓艾是同辈,马上也快七十了。

  这把年纪,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整个家族。

  “吾以赤诚侍奉晋王,晋王必不负我也!”石苞咬牙道。

  即便司马昭的屠刀伸过来,他也愿意把脑袋伸过去。

  王凌、毌丘俭、诸葛诞都斗不过司马家,现在的石苞更斗不过现在的司马家。

  “父亲!”石统、石崇哀嚎一声。

  “吾心意已决,休要多言!”石苞闭上眼睛,这个时候他也只能相信司马昭的仁慈了。

  实在不行,用他的性命换石家的延续也是值得的。

  一日之后,石苞带着五个儿子,两个孙子,从淮西绕过淮北,急急忙忙北上请罪。

  淮北项城。

  钟会收到消息,一剑劈翻案几,“愚不可及!我以为石苞是英雄,没想到只是司马家的一条狗!”

  精心布置的计谋,没想到石苞并无胆量。

  这也更坚定了钟会的决心。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淮南群龙无首,都督何不取之!”蒋斌对司马家没多少好感,对曹魏也是一样,之所以投魏,完全是被钟会的个人魅力折服,并且坚定相信他们搞出一番大作为。

  “时机未到、时机未到!若取淮南,子上必三面攻我,淮南地广人稀,兵甲不齐,淮北数万之众,刚刚休整,不可猝然大战,东吴与司马氏结盟,有诸葛诞先例在前,定不敢北上。”钟会只有淮北,司马昭还能容忍,若是拿下淮南,司马昭一定会不惜代价出兵。

  诸葛诞已经证明淮南不是立足之地。

  取淮南,还不如硬着头皮,北攻青徐。

  石苞投降,带来的最直接后果就是把淮北顶到了风口浪尖。

  青徐兖豫荆五州的兵力,加上司马班的中军,很可能要先来弄他。

  “儿愿入洛阳为质!”养子钟邕站了出来。

  钟会摇了摇手,“不可!”

  对这个养子还是有几分真情义的。

  钟邕双膝跪在钟会面前,“父亲非是石苞,石苞投降尚有一线生还之机,父亲投降必死,司马家虽重兵围聚,然有秦人在西虎视眈眈,必不敢大战,儿入洛阳为质,可得四五年休养之机!”

  大战不会有,但小规模的挤压钟会生存空间是肯定的。

  钟邕入洛为质,给足了司马昭面子。

  毕竟双方没有明面上撕破脸皮,钟会仍然是曹魏的淮北都督。

  司马昭的实力也未完全恢复。

  钟会一生自负而轻浮,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

  蒋斌、王含、蒋舒等人在看着。

  还有钟会的心腹、部曲等人也在看着。

  “可!”钟会沉重的点点头,“我不起兵,你安然无忧,我若起兵,当以雷霆之势席卷天下,届时司马家必不敢动你!”

  在绝对的力量下,钟会和石苞都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敢问都督何时起兵?”蒋斌问道。

  这也是在场将校心中的疑问。

  钟会冷笑道:“王沈非石苞可比,他坐镇淮南,吾后方无忧矣,东西大战在即,难道还怕没有机会?以杨兴云贪狼之性,岂会让司马氏休养四五年之久?今其迁都长安,而潼关不在手中,假以时日,潼关必有大战!交州为秦人攻陷,东吴岂会善罢甘休?如此乱世,何愁没有机会?”

  第五百九十五章 献策

  钟会没有说错。

  交州七郡,四郡半为秦国攻陷,建业君臣恼羞成怒。

  大将军丁奉为人低调,不争权夺利,濮阳兴与张布掌控内外,闭塞言路,权势日重。

  孙休全都看在眼里,但顾念着昔日的情分,听之任之,渐渐荒怠政务,一心读书治学,酷爱游猎射雉。

  有大臣劝谏:“此为小物,何足甚耽?”

  孙休答曰:“虽为小物,耿介过人,朕所以好之。”

  意思是,这东西虽小,却比人要耿直。

  然而读书射猎终有厌倦之时,孙休逐渐有了另一大癖好——五石散。

  能沉迷于读书和射猎不可自拔,当然也会沉迷于五石散。

  孙休身体每况愈下。

  交州失守,刺史大将被斩的消息传到建业,濮阳兴没事都要蹦三尺的人,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无异于打了他这位东吴丞相的脸面。

  自上任以来,濮阳兴极为好动,又是兴建丹杨湖田,又是出兵趁火打劫蜀中,全都劳民伤财,一事无成,百姓怨恨,士庶离心。

  所以为了自己的脸面,交州一定要夺回。

  与张布二人一拍即合。

  还假惺惺的去求询大将军丁奉出兵方略。

  丁奉对联晋抗秦之策一直有意见。

  秦国是虎狼,司马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东吴休养生息,训练士卒,等待两家大战,再渔翁得利才是上上之策,没必要跳在前面。

  “交州遥远,日南、九真、郁林皆非腹心要害之地,四五万大军难以攻克,十万大军得不偿失。”丁奉觉得有这十万大军还不如趁淮南石苞卸任,再来一次合肥之战,全据江淮、荆州,稳固江东防线。

  钟会多次来信,愿与吴国结盟。

  这一次若是北上,成功几率极大。

  不过他的意见终究是白搭。

  张布、濮阳兴防贼一样防着他,“秦贼无端袭我州郡,若不反击,秦贼以江东为鱼肉也!”

  丁奉张了张嘴,“无端”这两个字让他心中暗骂,若非这两人一直盯着蜀中和南中,七八万大军压在永安和南中,秦人也不会反击。

  “请大将军定出兵之策!”看濮阳兴的架势,已经铁板钉钉了。

  丁奉从来以大局为重,秦国攻打吴国,若是不反击,的确说不过去,更不想跟濮阳兴、张布起冲突,盯着地图思索一阵,“既然要战,则倾力一击,以虞氾为监军,薛珝为威南将军、大都督,起十万大军南下合浦,汇合苍梧太守陶璜,水路并进,攻取交州。”

  “秦贼在交州不过万余众,我军十余万大军……”张布疑惑道。

  二人原本决定三四万大军就差不多了。

  情报显示,霍弋已经率领主力回到南中,留在交州四郡的不过是些豪强私军。

  “老将军何畏秦人如虎也?”濮阳兴大为不悦。

  丁奉一生历经三国时势变迁,先后从属甘宁、陆逊、潘璋等大将帐下。

  基本参加了吴国所有大战,从一介小卒杀到大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

  这也是张布、濮阳兴二人掰不倒丁奉的原因之一。

  吴国没有继续混乱,也是丁奉这根顶梁柱在撑着。

  不然张布、濮阳兴两人早被人乱刀砍死。

  石苞被调走,除了钟会在推波助澜,丁奉也在暗中推动。

  被濮阳兴这么一个晚辈斥责,丁奉脸色一沉,冷哼一声,堂中顿时寒气上涨。

  两人为丁奉气势所慑,不敢乱语。

  丁奉起身道:“兵者,国之大事也,刘俊、修则五战五败,遂失交州,二人虽是庸才,然秦军战力之强可窥一斑,以某度之,我军十余万,交州亦难以收复!”

  有这十余万大军,不如北上联合钟会,攻打淮南。

  丁奉忽然有些怀念孙綝兄弟。

  他二人虽然倒行逆施,杀戮过重,但大战略上没有出错,一直积极北伐。

  两人被夷三族之后,东吴也对北伐彻底没了兴趣。

  反而对西进充满了兴趣。

  二人低头不语。

  丁奉言尽于此,便告辞离去……

  霍弋的上表送到长安时,已经是六月。

  “臣弋言:大王眷顾之恩,弋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东吴必兴兵争夺交州,稷、炅、元等将皆愿为大秦死战,若吴军三四万,则为大王吞之,若五六万,则为大王拒之,若吴兴兵十数万,则请大王重兵出荆州,荆州乃天下之腹心,得其地,顺江直下,一鼓而入建业,北上,可会师襄阳、南阳、弘农,威胁洛、许,合围武关、潼关,天下之司命,莫过于荆州也!大王欲克成帝业,亦由荆州起!”

  一封表奏看的杨峥热血沸腾。

  荆州处在三国交界之地。

  在魏国手中,天下早就一统了。

  即便在当年的蜀国手中,也能配合汉中,两面夹击魏国。

  关羽只凭荆州之众,两三万大军北伐,就让曹操动了迁都的心思,最后还是以举国之力,加上东吴背刺,才把关羽按下去。

  除了关羽勇猛善战,还有荆州的地缘优势,北面都是曹魏的腹心之地。

  偏偏这么一个战略要地落入吴国手中。

  还是以极不光明的手段拿到手的。

  这也导致东吴北伐不敢从荆州发起,怕蜀国依样画葫芦也来个背刺,营建西陵就是为了防备蜀国东出。

  霍弋的意思是以交州四郡,换取东吴的荆州!

  不愧是大将。

  但问题在于,镇守荆州的几个吴国大将都不是简单人物。

  施绩、陆抗、步协都是吴国响当当大将。

  吴国袭取荆州之后,修建了一座座要塞。

  当年王昶、州泰、王基数次发动大战,都没有拿下荆州。

  杨峥觉得机会不太大。

  吴国虽然混乱,但因为其特殊的兵制,江东大族各有善战私兵,进取不足,防守有余。

  陆逊破丹扬费栈,得精卒数万人,攻鄱阳吴遽等得精兵八千余人。

  贺齐攻建安、汉兴、南平郡洪明等料出兵万人,平豫章东部彭材等得众万余人,拣其精健为部曲。

  吴国就是这么一个怪胎。

  虽然没有司马昭的占田制,但步子迈的比司马昭更远。

  所以这么多年,东吴朝堂上一直杀来杀去的,其根本就在于此。

  豪强们互相牵制,反而让孙家颤颤巍巍的坐在皇位上。

  第五百九十六章 不利

  “舍弃交州四郡,换取荆州,此策甚妙,然破绽颇多。”卫瓘道。

  杨峥也看出其中的不妥,“伯玉是说司马氏?”

  卫瓘笑道:“正是,荆州既然为天下腹心,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我若出兵,司马氏必然重兵南下,坐收渔利!”

  以秦国之力,在荆州与东吴大战一场,胜负五五之数。

  但司马昭若是在旁虎视眈眈,荆州一定拿不下。

  此策虽好,可惜生不逢时。

  不过,这也为杨峥打开了另一个思路。

  不必与司马昭在河东、潼关、上党死磕,可以开辟南面战场,从荆州直捣中原腹心。

  “均田制仍未完全施行,蜀中百姓仍在北迁,此时出重兵攻打荆州,不合时宜。”杨峥按捺住心中的蠢蠢欲动。

  大国就应该有战略定力。

  秦国正在国力上升期,不宜发动一场大战。

  即便拿下荆州,北面有司马昭重压,东面有东吴反攻,得不偿失。

  荆州是个好地方,但时机还未成熟。

  杨峥只能再次给霍弋写信,说明国中情况,现在的秦国不是当年,不需要冒险,交州能守则守,不能守,放弃四郡也无所谓,现阶段的主要敌人仍是司马家。

  均田制施行之后,秦国国力爆发是迟早的。

  杨峥也有信心压住司马家的占田制。

  “大王所言甚是!”卫瓘拱手道。

  趁这个空隙,庞青道:“马循将军出征西域,进展颇为不顺,乌孙、龟兹等国汇合漠西鲜卑,击败楼兰,楼兰王舍诘引残兵避入海头城,贼势大涨,纠合六万之众围攻海头城,马循将军会合尹春都督发两万之众,援救,接战不利。”

  两万对六万,还是长途远袭,进展不利也正常。

  楼兰这么快被击败,当然激励了西域群狼。

  西域最富庶的地方毫无疑问是有汉民之地。

  汉人走到哪里,都会认真治理当地。

  其实华夏对周边族群已经非常温和了,你认我为大哥,大家就一起过日子。

  秦汉最强大的时候也没灭过其他种、族,最多就是赶走,然后内迁俘虏,慢慢转化。

  纵观世界各地,动辄就是血腥屠杀。

  现在马遁与尹春进展不利,海头城丢了,下一个就是高昌、敦煌,乃至河西……

  不要质疑他们的胃口。

  司马昭已经明确表示过,可以任意攻取。

  “马循出身高昌豪族,尹春为西面大将,守住高昌应是不难。”卫瓘话里的意思是放弃海头城。

  海头城是西域长史府所在,政治意义巨大。

  此城沦陷,西域秩序也就崩溃了。

  西域必然会掀起一股围攻大秦的狂潮。

  “两军交战,对峙和失利在所难免,马循远去疲惫,我军战力不能全部发挥,无需惊讶,不日便有捷报传来!”杨峥对中军精锐的战力有绝对的自信。

  马循也是高昌当地豪族,熟悉西域形势,曾以三千骑兵在高昌大破数万鲜卑。

  尹春也算是智勇双全。

  他二人配合应该问题不大。

  “大王英明。”卫瓘奉承了一句,看着天色不早了,主动告辞。

  杨峥身上的毒伤痊愈,但身体却越来越虚了。

  按照魏制,王之庶子为乡公,嗣王之庶子为亭侯,公之庶子为亭伯。

  立杨旭为世子后,顺便又册封杨毅、杨武、杨宏三人为乡公。

  后宫的几位也一一得到册封。

  对杨峥也热情似火。

  女人一旦殷勤起来,男人就有些吃不消。

  杨峥暗思难怪古代帝王寿命都不长。

  这种事情还是节制一些为好,秦国蒸蒸日上,形势一片大好,自己若是倒了,秦国的大业也就付之东流了。

  换任何一个人上来都无法掌握局势。

  不过,经过这两个月的播种,拓跋伽容和刘婉也怀上了。

  姜阿怜诞下双胞胎女儿,取名杨瑾、杨瑜。

  彭青蝉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杨珂。

  正沉浸在儿女之喜的时候,刘珩怯生生道:“大王,属下又娶了一房妾,今夜咱们以前的兄弟一起聚聚。”

  陇右均田完成之后,刘珩领兵返回长安,张辅、孙阳继续投入关中均田之中。

  “你小子还娶?”杨峥惊呆了。

  自己才六位,这厮都快一百了。

  一年才三百六十五天……忙的过来吗?

  虽然鼓励生育鼓励娶亲也是大秦的国策之一,但这么能娶能生的,天下别无分号了吧?

  刘珩挠挠头,“属下不娶,别人不一样要娶吗?”

  “那你吃了大亏。”

  “属下为大秦吃些亏也是应该的。”刘珩蹭鼻子上脸。

  “你生多少是你的事,但以后你的家产,你的儿子人人有份。”

  “哈哈,儿孙只有儿孙的福,属下哪管的了那么长远,有本事的也不差臣这一份,没本事的也守不住,还不如老老实实种个田,延续我老刘家的血脉就成。”刘珩极其豁达。

  这让杨峥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笑道:“你小子迟早死在女人肚皮上。”

  刘珩也笑道:“大丈夫要么死在女人肚皮上,要么死在战场上,何所惧也!”

  “行了行了。”杨峥甩甩手,再吹下去,这厮都能上天了。

  “大王今夜……”刘珩满眼的期盼。

  若是以前,杨峥想也不想就会答应。

  但现在已经是秦王、是君主,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和神秘感,这也是御下之道。

  而且刺杀之事发生之后,杨峥警惕性提高不少。

  想弄死自己的人太多了。

  “孤就不去了,府库中的蒲陶酒赏你们一车。”杨峥淡淡道。

  “谢大王!”刘珩混了这么多年,外粗内细,知道适可而止。

  这也是杨峥对他如此青睐的原因。

  刘珩退下之后,女官早在殿外等候多时。

  “大王,王妃有请。”小女官红着脸,清秀可人。

  以前夏侯芷没这么粘人的,自从封杨旭为世子后,就经常无事献殷勤……

  “你叫什么名字?”杨峥有些不想去。

  “奴婢玉菱……”女官低着头,声如蚊呐,但偷偷抬头的时候,媚眼如丝。

  夏侯家挑选的婢女,当然一个个都容貌出众、举止优雅。

  “玉、菱啊,转告王妃,孤今日偶染风寒,就不去了,歇息两日。”杨峥记得她是夏侯芷的陪嫁丫鬟,按照这时代的习俗,也是杨峥侍寝婢女……

  “是。”

  杨峥难得的清闲一天。

  第五百九十七章 出使

  关中有鲁芝、索靖主持大局,蜀中有杜预,南中有霍弋,河套有杨嚣杨济,需要杨峥操劳的政务并不多。

  其他地方偶有差错,镇抚司和宣义司都能及时汇报。

  治国其实就是用人和治吏。

  人用对了,国势自然蒸蒸日上。

  到了甘露六年八月,关中大地上一片丰收景象。

  有了粮食,人心也就定了。

  关中人口攀上一个小高峰,达到两百万左右,这么些人口对于广袤的司隶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秦国的司隶包括陇山之西的天水郡,贺兰山之东的北地郡,秦岭之南的汉中,囊括关中所有土地肥沃的地区。

  当然,蜀中、河西人口向关中迁徙是一个漫长过程。

  杨峥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军中,从各地府兵选拔出来的精锐充入中军。

  十万中军,很快就满编。

  这么多年,老卒们有土地,有勋位,有赏赐,手上充裕起来,很多人自己打造武器盔甲。

  尤以长槊冷锻甲居多。

  上马为槊,下马为枪,锋锐无匹,往来冲杀,所向无前。

  杨峥感觉这几个月身体有些发虚,为了多活两年,从秦王宫中搬出,在军中建了行营。

  看到一个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汉子,全身黑色冷锻甲,手持黑色长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古代招募士卒喜欢良家子富家郎,一方面这些人是王朝的坚定拥护者,作战勇猛,另一方面,有一定的军事能力和文化基础,家境好,不愁吃穿,能把心思用在征战上。

  杨峥正沉思的时候,周围传来欢呼声。

  一名冷锻甲长槊骑兵在沙场一槊挑起五六十斤重的木桩,借着马力扔向半空。

  另外两名长槊骑兵一左一右同时刺出,木桩四分五裂。

  长槊劈、盖、截、拦、撩、冲、带、挑,凶猛异常。

  魏晋南北朝由于双马蹬的出现,骑兵迎来大发展的时期,各种铁骑重骑层出不穷。

  杨峥心中一动,干脆又组建一支龙骧军,选军中良家子富家郎,以及羌胡忠勇功勋之士,再得精锐五千,人人配以制式冷锻甲,黑色长槊。

  有条件的就在槊杆上做文章,用柘木浸泡油晾干后,以鱼泡胶黏合,缠绕麻绳,再涂生漆,裹以葛布。

  没条件的就用军中制式枣木、铁木。

  十几天功夫,一支五千人龙骧军编成。

  人人虎背熊腰,目光锐利,骑在马上,宛如铁塔。

  这些人差不多就是秦国的精华,多是河西、陇右的良家子,汉家儿郎居多,剩下都是羌、氐、賨中对杨峥死忠之人。

  宣义司和镇抚司连他们的祖宗三代都筛查了一遍。

  秦国中军也由此扩展为七军。

  龙骧、虎贲、鹰扬、武卫、中垒、中坚、骁骑。

  其他六军是从府兵中挑选出来的,而龙骧军是从六军中挑选,其战力可想而知。

  杨峥一时兴起,会在亲卫的陪同下,率领他们驰骋在关中大地上。

  “大王,东吴密报,虞氾为监军,薛珝为威南将军大都督,兴兵十万,由建业发兵,赶赴岭南,汇合苍梧太守陶璜,有伐交州之意!”赵阿七策马从长安而来。

  虽然料到东吴会反扑,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多。

  十万建业大军,加上岭南的吴军,东吴兵力至少十三万。

  而交阯、郁林、日南、九真加上半个合浦,秦军总共两万不到……

  “回长安!”杨峥勒转马头。

  清闲的日子到头了。

  卫瓘、索靖、张辅、庞青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东吴难道不怕司马氏趁虚攻打江东?”索靖先开口。

  庞青道:“吴晋结盟,钟会在淮北,司马昭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此时兴兵。”

  情报记载东吴兵力二十五万左右,但由于东吴特殊的兵制,没人知道士族门阀隐藏了多少兵力。

  虞氾、薛珝、陶璜,仅凭这三人的姓氏就知道他们的家族。

  门阀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关起门剥、削国中百姓还是在行的。

  不进取,必内卷。

  为了守住利益,他们当然要玩命。

  “吴军有水军之助,合浦、交阯、九真、日南守不住。”杨峥盯着沙盘,与吴国在交州倾尽国力大战,显然不明智,吴国也是看出了这一点,他们有内线优势,兵力粮草可以走水路海路。

  而蜀中刚刚平定一年,百姓又迁往关中汉中。

  南中能守住就不错了,就算支援,也分不出多少兵力。

  当初霍弋也说过,两三万人马,可以吞灭,四五万,可以阻挡。

  现在东吴一下弄出十几万大军,霍弋也没有办法。

  以少胜多是天时地利等等各种因素综合。

  现在天时地利都掌握在东吴手中,秦国鞭长莫及。

  “属下愿出使吴国,游说江东,背晋向秦,共伐中原!”张辅拱手道。

  使者来来往往在三国是常有之事。

  杨峥略一思索,各种情报显示,吴国其实十分混乱,张布、濮阳兴这帮文官出身的权臣跟大秦过不去,而丁奉、陆抗、施绩这些大将则有联合秦国的倾向。

  毕竟霍弋两千人马就挡住了盛宪、步协、陆抗等人数万大军的猛攻,已经证明秦军的战力,东吴想在蜀中插一脚,已经不现实。

  吴秦两国没有本质上的冲突,两国接壤的地方也不多。

  秦国的战略核心肯定在北方。

  反而现在司马昭正在舔舐伤口,一旦恢复,打不打秦国在两说。

  毫无疑问,占田制这剂春药,比均田制见效快,效果猛烈。

  豪强百姓都忙着对付田地,国力在短期内恢复的快。

  而均田制,有强大阻力,如果不是杨峥铁血手腕,杀人放火,换做其他人不一定能推行下去。

  这也导致均田制要慢一些。

  情报显示,杨峥编户齐民后,人口在五百万左右,而司马家下令占田后,在籍的人口也在飙升,数据还在打探之中。

  加上中原的底蕴,豪强士族的鼎力支持,国力依然为三国之翘楚。

  也就是说,经历冯飒大战后,司马昭不是变弱了,而是更强了!

  这让杨峥感觉无比荒谬。

  吴国的有识之士大为忧虑。

  杨峥点点头,“若能结盟,大秦可以将日南、九真、合浦三郡还给东吴。”

  这是底线,怎么谈,则根据具体形势。

  合浦只有半个,日南、九真太遥远。

  其实只要经营好交阯、郁林二郡,秦军在军事上仍可维持优势。

  交阯就是后世的红河三角洲区域,后世某南国只靠这个区域的粮食,便养活了近亿人口。

  而郁林郡就是后世桂林、南宁等地,有优质兵源,对岭南地区形成居高临下之势。

  “臣定不辱使命!”张辅拱手道。

  第五百九十八章 酷吏

  “东吴既然起兵,结盟之事还要看交州之战打的如何,大王当早做准备。”卫瓘提醒道。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更不可能。

  吴国十几万大军南下,杨峥自然要做些表示,“令狐盛、周旨领蜀中两万府兵南下驰援交州。”

  杜预坐镇蜀中,不可轻动。

  田章、李特、周旨资历不够,秃发树机能在这次灭蜀大战中表现不错,又是青营出身,杨峥将他调了回来,加为散骑常侍,准备当成鲜卑人典范重用。

  支援交州最好的人选只有令狐盛。

  秦国以军功为重,令狐盛由蜀中小校,一跃成为交州刺史,背后本来就有不少人在说闲话。

  所以杨峥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不过南中、交州的都督之权,仍是霍弋这位宿将,一切听他军令。

  “永安也可虚张声势,做出大军云集之假象,给荆州压力!”卫瓘捻须笑道。

  杨峥道:“何必虚张声势?可令元凯尽起蜀中之军,入永安,荆州能取则顺势取之,不能取则威慑之!”

  荆州和交州,必须有一个方向打疼东吴,才能让他们乖乖坐到谈判桌上,也能让他们认清现实。

  寿春之战后,东吴日子过的太舒服了。

  杨峥跟司马昭打死打活,他们专心在窝里杀来杀去。

  现在东西之争的格局定下,他们蹦来蹦去的。

  如果不是觊觎蜀中和南中,霍弋又怎会出兵交州?

  吴国十几万大军出征不是一两天就能成行。

  这一战肯定旷日持久。

  不过秦国以南中偏师拖住吴国十几万主力大军,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张辅出使时,杨峥亲自出城送行。

  “结盟之事能为则为,不能为则顺其自然,我大秦也不惧吴晋联手。”天上风云四合,地上杨峥霸气侧漏。

  中原在国力上最强不假,但国力并不完全等于战力和实力。

  占有太原临晋之后,秦国军事优势更大一些,总体上处于攻势。

  而司马家虽然有中原,但士族门阀未必敢与杨峥决战。

  尤其是在关中平原上。

  司马昭只要不傻,绝不会再来一场赌上家族、东魏的命运之战。

  现在不是看谁更优秀,而是看谁先烂,谁的内部先出问题。

  在这一方面,杨峥有足够自信。

  张辅一脸感动,“臣此去,即便不能结盟,也要挑动吴国内斗!”

  三国之中,内斗最惨烈的是吴国,从孙权晚年开始,整个江东士族都加入二宫之争中。

  连陆逊都卷入了,被孙权辱骂而死。

  而他也不是唯一一个被孙权骂死之人。

  杨峥摇摇头,“大秦不差一二死间,而差诤臣、谏臣、直臣,以及敢做敢为的实臣,顺其自然即可。”

  东吴隔个三五年就是一场大乱,也不差别人挑拨了。

  张辅年纪轻轻,为人直率,有酷吏的潜质。

  酷吏对士族豪强是坏事,但对国家对君主却大有裨益。

  他们喜用重典不畏豪强,对不服国法之人,特别是豪门贵族,敢于痛下辣手。

  商鞅也有酷吏之名,杜预的老祖杜周也是汉武帝麾下的酷吏。

  汉武时代,酷吏横行,但也是国家实力强盛之时。

  东汉没有什么著名酷吏,但东汉也是豪强转向士族门阀之时。

  武则天手下的来俊臣也是一把好手,不要看他名声不好,要看他对付的是什么人,对谁最有利。

  古人的政治智慧令人叹为观止,拿到后世也不过时。

  大秦想要走上巅峰,敢于做事、勇于任事的酷吏一定不可少。

  这些人就是君主手上的利刃,切除帝国躯干上坏死的腐肉和蛆虫。

  张辅冲杨峥双膝拜下,激动的满眼水光,“臣领命!”

  反正杨峥为了缔造一个强盛的帝国,什么都豁出去了。

  当年能从骆谷杀出,本来就是多活了这十几年。

  十几年里,一个个看似强大的对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先后倒下,这便是所谓的天命了。

  司马昭其实也不过如此。

  回到秦王宫,赵阿七慌慌张张的跑来,“大王,近日多有死士自洛阳而来,其意当在鲁公、卫公、索司马等重臣!”

  “他娘的还来?”杨峥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上一次行刺自己未果,现在转换目标了。

  秦国有今日之势,一般在鲁芝、杜预、卫瓘、索靖这些人。

  否则就凭杨峥的天马行空接不了地气,最多也就一割据雍凉的军头。

  这几人随便一人倒下,对秦国而言都是巨大损失。

  司马家在战场上灭不了自己,开始无所不用其极了。

  “加大长安所有大臣的保护,尤其是鲁公、卫公、索司马三人,镇抚司全灭了,他们也不能有任何闪失!”杨峥觉得还不够,又让他们留在府中不得外出,派出中军里三层外三层保护起来,政务可交由掾吏去办。

  到了他们这个级别,也没必要事必躬亲了。

  事必躬亲也不利于人才的培养。

  “唯!”赵阿七拱手,眼神动了动,“司马氏如此无耻,我大秦镇抚司也不是好惹的,不如派刺客刺杀司马昭父子,还有贾充、荀勖等人。”

  来而不往非礼也,杨峥颇为意动。

  不过搞死司马昭,东魏就会大乱了吗?

  司马家已经与士族门阀深度捆绑,杀了司马昭,会有司马炎,杀了司马炎,司马攸上台。

  司马攸比司马炎靠谱多了,这么一搞反而是帮了司马家一把。

  也帮了钟会一把。

  就算派出刺客,也未必会成功。

  还有贾充,这人完全是潜在的盟友啊。

  一心跟颍川士族过不去,陈泰、钟会被疏远,多多少少有他的功劳。

  当年若是没有他,司马昭听陈泰的……

  而且贾充当街弑君的主凶,他活着,司马家脸上的污点永远抹不干净。

  阴谋诡计用多了,都是有后遗症的。

  今天刺杀外敌,明天弄不好秦国到处都是刺客。

  正如司马家以诈谋取国,历史上的两晋充满了各种阴谋诡计,有能力的人被猜忌,动辄夷灭三族,朝野上下沉迷于内斗,最终让华夏沦丧。

  “此等手段,非英雄所为,不可用也!”杨峥深思之后拒绝了。

  还是那句话,堂堂正正的打天下就行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作死

  不到十天,洛阳死士一一被清理。

  锦衣卫职责极重,中原、江东、漠北、西域都有他们的人,不仅要对外,还要对内。

  担子重了,人也就成长的快了。

  镇抚司也很快成为能与宣义司并列的部门,成为杨峥的左膀右臂,以及耳目,将整个秦国清晰的展现在杨峥面前。

  长安人称西城的镇抚司为西衙,东城的宣义司为东衙。

  两司直接绕过尚书台,只对秦王杨峥一人负责。

  “洛阳死士暗访过的人名单在此,请大王过目。”赵阿七恭敬的递上名单。

  他虽是镇抚司司丞,却并不意味着在镇抚司一手遮天,手下还有四大统领,都是直接向杨峥汇报的。

  缣帛上系着红绳,还有封蜡,这意味着杨峥是第一个打开这份名单的人。

  看着上面的名字,杨峥却陷入思索之中。

  刚刚完成的扩军,吸收了很多雍凉军精锐。

  这里面自然有司马家的旧部。

  一些中低级将领,武艺不错,颇通兵法,因表现良好,所以直接启用了。

  有几人还是折冲府的都尉。

  司马家的死士找他们,他们不上报,其中难免就有些让人怀疑了。

  当然,不出卖故主是这时代的传统美德。

  但不是每个人都具有这种美德。

  就像不是所有人都真正忠于大秦一样。

  杨峥看到最后,缣帛上赫然出现庞会、许仪的名字……

  司马昭打仗不行,心机极深,明知庞会、许仪投敌,却力排众议,放过了他们的家眷。

  许仪尚且不说,庞会处心积虑的要当司马家的忠犬,若不是当年在骊山被逼的走投无路,绝不会轻易投降。

  而且封赏众将,庞会什么都没捞到,心中不怨恨是不可能的。

  杨峥被缣帛递给赵阿七,赵阿七看完之后,杨峥又让庞青看。

  “庞会这厮这两个月颇为活跃,多与前雍凉军将士来往,此人必有异心。”赵阿七一脸杀气。

  “可有确凿证据?”杨峥反问。

  “此人多次在人前吐露怨言。”

  “因言杀人,大不吉也。”杨峥摇摇头。

  杀庞会不难,问题在于,很多前雍凉军视他为魁首。

  庞会这个后将军,在大秦也仅仅排在杜预、张特、霍弋之下,讨灭诸葛诞,因功被封为乡侯。

  杀了他,前雍凉军必然震动。

  另一方面,庞会是杨峥的老上司,在骆谷中一起杀出,人尽皆知,杨峥若没有合适而光明正大的理由就杀了他,秦王的名声会受到影响。

  死在杨峥屠刀下的人已经够多了。

  能以屠刀打天下,总不能以屠刀治天下吧?

  东西对峙的形势已经形成,以后的斗争不仅仅局限于战场,还有人心。

  “既然知道庞会有异心,又在大王眉眼之下,何不任其所为,以误导关东?”庞青拱手道。

  杨峥眼睛一亮,“仁佑之言是也!”

  这才是高水平的建议。

  庞会在战场上有两把刷子,搞地下工作,实在有些赶鸭子上架了,他整个人都在锅里,还怕他飞了不成?

  “缣帛上的名单,暗中盯住就行了,未必所有人都有背叛大秦之心。”

  “属下领命。”赵阿七比起庞青还是差了许多,不过他为人本分,忠心耿耿,有这两个优点就足够了。

  坐在这个位置上太活跃,耐不住寂寞,反而危险。

  东西二衙名义上是赵阿七、庞青主理,实则是杨峥掌控。

  “庞会啊庞会……”杨峥嘴角忍不住卷起冷笑,当初机会给过他,与蒙虓、文鸯一起冲杀司马昭,但这厮一直躲在二人背后,不肯出力,没有军功,当然升不上去。

  其实好几次,杨峥都对这货起了杀心。

  庞会每一次的折腾,都是在挑战杨峥的忍耐力。

  而忍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杨峥感觉这些内部的暗流汹涌比明刀明枪的战场难处理多了,极为损耗心力。

  司马昭的刺杀没有成功,但也让杨峥不敢再像以前一样随意现身。

  众人退下,杨峥斜躺在凭几上,闭着眼睛思索当前形势。

  拿下蜀国,推行均田制,释放人口后,秦国国力超过晋国是肯定。

  但不是眼下。

  未来四五年,司马家的占田制会先迎来国力巅峰。

  不能让他们太舒服了。

  大战打不起来,小战却不能停下,要给中原持续压力。

  秦军一旦不打仗了,战力也会下滑。

  幽冀,上党、河东,潼关,武关,这些地区都不太好拿。

  陈泰吐血身亡后,陈骞一跃成为中原数一数二的大将,不仅在太行山布置了防线,还重新招募了一支由乌桓、鲜卑人组成的突骑,两万兵力,效仿秦军,双蹬高鞍,还弄出一支两千七百人的具装甲骑。

  以前是义从,现在在陈骞的建议下,司马昭把他们纳入中军序列。

  也就是说,轻骑袭扰河北已经不可能了,进去容易,出来难。

  拓跋力微被为亲晋义王之后,内部已经开始倒向晋国。

  辽东鲜卑三部更不用说,一向视中原为大哥,三部也在册封之列,其中慕容涉归因协助司马懿攻灭辽东,毌丘俭攻灭高句丽,而被封为大单于。

  指望这些部族跟司马昭过不去不太现实。

  反而漠北鲜卑诸部和西域诸国在司马昭的号召下,在战略上围攻大秦。

  “大王,王妃为大王熬了一碗莲子羹,特意令奴婢送来。”堂外响起玉菱软糯的声音。

  软糯之中又娇滴滴的,听的杨峥心中一荡。

  “进来。”

  门被推开,一阵香风扑面。

  玉菱这个名字真没叫错,一双小手堪比白玉。

  层层套套绮罗衫,正正方方披锦肩。燕燕莺莺音带笑,盈盈款款步生莲……

  夏侯芷前几日有了身孕,现在派这么一个佳人来无事献殷勤,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个女人一台戏,后宫六个女人,就是两台戏。

  以前夏侯芷地位尊崇,春娘、姜阿怜、彭青蝉都无法与之比肩,但现在蜀国公主、鲜卑宗女来了……

  另一方面,杨旭虽然立为世子,但没有根基,年纪太小。

  他的三个兄长,一个已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一个在地方积累经验,一个年纪轻轻,就与名士来往密切。

  夏侯芷出身顶级豪门,见惯了争宠夺嫡,岂会没有忧患意识?

  “你多大了?”

  “奴婢十七……”玉菱含羞带怯,但越发的显得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