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大明望族【完结】>第五百章 别有用心(五)

  都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可因为张永对赵显忠这势利知府心存反感,此刻听了祖孙对话,对于沈家“良善传家”的印象就更好了。加上他虽没有见过沈瑞,却是见过沈理、沈瑾、沈瑛这族兄弟几个的。同朝堂上那些“倚老卖老”只想着同司礼监争权夺利、架空皇帝的老臣相比,沈家这族兄弟几个则少了几分官派,多了几分读书人的儒雅,可亲可敬多了。

  等那祖孙两个会账离去,张永忍不住对王守仁道:“这孙恭人是何人?是哪位沈大人先慈,竟得四品诰命?”

  妻以夫荣、母以子贵,内宅妇人生前诰命、死后封赠,多是丈夫或儿子请封。既是下来查案,张永出京前也将沈家的资料翻了一遍,沈家最显赫的一房在京城,是他房头虽出了两个状元,可因年岁轻,还都在熬资历,其他房头的族人也有出仕的,可都品级不高。或许孙氏已故的缘故,加上京中资料准备匆忙,中并未提及孙氏。

  王守仁道:“孙恭人并非因夫因子得封,而是因修桥搭路,屡有善行,由当时的松江知府蒋大人向朝廷请封。”

  “竟然如此?怪不得沈家子孙繁茂,竟有如此贤妇!”张永称赞道。嘴上这样说着,他心中却不以为然,不用说这又是个不得丈夫宠爱的怨妇,要不然身为女子,只会将精力放在相夫教子上,哪里会去操心修桥搭路、他人吃饱穿暖的事?多半是嫁妆丰厚,求个善名,省得夫家“宠妾灭妻”。

  王守仁道:“这孙恭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瑞生母,小沈状元嫡母。”

  因沈理、沈瑾族兄弟两个先后中状元,京中为了区分两人,将沈理称为大沈状元,沈瑾称为小沈状元。

  张永一听,不由咋舌,这嫡出庶出、出嗣承嗣,立时脑补一出大戏。再想想沈瑞进京的年纪,多半是失去生母庇佑的时候,因此身为嫡子,被迫出继族亲为嗣。

  孙氏病故那年,王守仁正好在松江,是见过孙氏出殡时的场面。孙氏确实是好人,可境遇到底令人唏嘘,难得沈瑞没有长歪,依旧宽和良善,品行与其母也算是一脉相传,神色也有些感叹。

  张永眼中沈瑞俨然成了“小可怜”,母丧父弃,十多岁出继,都是半大孩子了,与嗣父母能亲近到哪里?怪不得皇帝怕人欺负了沈瑞,原来这松江还是他的伤心地。

  两人各有感叹,就见旁边座位又来了一桌吃茶的客人。

  同方才朴素的祖孙相比,这三人穿戴绸衣,为首那人穿着青绸长袍,眼神太过灵活,尖嘴猴腮,看着面相不善。还有就是他这衣服,略显肥大,倒像是穿着其他人的衣服一般。另外两人面相发黑,看着要粗壮不少,身上蓝色绸子衣服,可也不怎么搭。

  看到张永、王守仁都穿着儒服,那青衣人格外多看了两眼,方叫茶博士点茶,又要了两盘茶点,开始扯着嗓门说起两个多月前的“倭寇上岸”的祸事。

  “那叫一个惨,我家铺子被抢光了不说,铺面也一把火烧了,看铺子的掌柜与伙计更是没跑,都成了焦炭!”青衣人哭丧着脸说道。

  左手那人接话道:“铺子都抢了,损失不少银子吧?”

  那青衣人忙点头道:“张兄说到点子上,可不是吗,我那是布庄,刚收了半船布入仓,半点没剩下,损失得有几百两。哼,冤有头,债有主,不管沈家多么势大,不赔我银子,我官司就要与沈家打到底!我呸!平日里装成个善人模样,却是真是心黑。哎,只是也不知能不能讨回来。人人都当他们家是松江首富,实际上内里早就空了。”

  右手那人道:“不能吧,沈家城外还有好些田。”

  青衣人道:“李兄呀,外人都瞧着沈家风光,可沈家费银子的地方也多,要不是一把银子一把银子砸下去,能出来那么些个举人、秀才?沈家人读书,别人家子弟也读书,沈家怎么就这么牛气?平日里欺行霸市那些事就不说,万不该不顾乡邻,引了倭寇来劫掠,坑了这一城百姓。反正我不找别人,自找沈家这个罪魁祸首!”

  这青衣人嗓门这么大,自然引得大堂里茶客都侧目,竟是不少人信了这番说辞,面上带了几分义愤填膺。张永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不小心正看到茶博士的神情。

  茶博士五十来岁,上了年岁,明显不赞同这番说辞,眉头微蹙,只轻轻摇头,倒是没有说什么。

  张永虽打小入宫,宫廷最是磨练人,加上也派过外差,自然锻炼了一番辩人的好本事。

  眼见那三人说完一个长篇,牛饮了两杯茶,将几盘茶点嚼个七七八八,会账离开。张永便也起身,留了块碎银子,示意王守仁跟上。

  两人都看出这三人的不对之处,那青衣人不像是商家做派,更像是市井无赖;另外两个跟班,一人一句台词,说的还生硬,像是之前就背后了的。

  虽不知是谁指使,可这几人明显是故意散布沈家的闲话,挑唆市井舆论。

  两人远远缀着三人,眼见着这三人见了另外一家生意热闹的茶楼,故事重演,正验证了之前的猜测。

  两人是钦差,身边微服出行,可也有锦衣卫变装跟在周围护卫。张永就叫了其中熟悉的小旗,叫他盯紧了这三人,尤其是其中青衣人,看这人最终回哪里。

  张永与王守仁两个,则是去了落脚的客栈。

  两人在外奔波大半天,简单梳洗了,要了一桌席面,匆匆用了。

  等席面撤下去,上了茶水,张永便叫人去看盯梢的小旗回来没有,又对王守仁道:“不会真的是赵显忠指使的吧?”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已经八成认定了。

  按照之前的资料,沈家在松江也算是“庞然大物”,寻常人家哪里会主动与沈家对上?换做赵显忠就不一样,他是知府,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要是找不到替罪羊,别说是乌沙难保,身家性命也危险。

  王守仁因为对松江的格局了解些,知晓沈贺两家这些年的明争暗斗,怀疑的对象就多了贺家一个。只是赵显忠能上那么的折子,没有什么证据的情况下羁押沈家人,也不清白就是了。

  “赵知府倒是有动机,只是如此有迹可循,行事未免太不小心,倒未必就是赵知府指使。”王守仁道。

  张永轻哼道:“不过是心虚罢了,要不然何必画蛇添足!”

  这说着话,那负责盯梢的锦衣卫小旗回来回话:“那人又去了两家茶楼,都是说完即走,后去了知府衙门后街的第一户人家。标下跟附近的人打听,那户人家姓王,户主是个游商,年初死了,留下个小寡妇,如今家里只有小寡妇与小寡妇的老娘,还有两个下人,一家四口。不过这小寡妇长得好,得了知府心腹幕僚闫举人的青睐,昨晚闫举人就在王家留宿。那青衣人并不是布庄东家,而是南城一个混混头儿,倒是常来小寡妇家,对外说是小寡妇的表舅。”

  张永吩咐那小旗下去,继续带人盯着王家宅子。

  小旗得了吩咐下去,张永带了几分得意道:“啧啧!咱家说什么来着?什么知府幕僚的外宅,不过是幌子。没有旁人,就是赵显忠那厮!要是他老老实实,什么也不做,咱家还真是不好随意查他,可瞧瞧他这吃相,也忒难看,尽是小心眼子,当别人是傻子糊弄!”

  王守仁点头听了,心中却有些疑惑。这一路上他除了研究倭寇上岸的规律,也在研究赵显忠这个人。

  虽没有与赵显忠打过交道,可看他的履历,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否则再是朝中有人,也不会得了松江知府这个肥缺,只是运气不好,经此一事,仕途基本到头。不管他如何攀咬沈家,想要推卸责任,既是一地父母,在数百百姓伤亡情况下,还想要保全己身不易于做梦。就算身在局中,关心则乱,也不当与做出这样粗劣的布局,难道是那个闫举人自作主张?

  确实是有人自作主张,却不是闫举人,而是张氏。

  张氏与沈家颇有渊源,流落风尘也多少有沈家的缘故,恨透了沈家,知晓沈家的状元公沈理回松江,生怕沈家“逃出生天”,才想了这一出出来。

  至于这青衣人,是张氏前几个月受了闫举人吩咐,花银子笼络的帮闲。因闫举人隐在幕后,出面洒银子笼络帮闲的都是张氏,这帮闲自然也就听张氏的吩咐。

  张氏年轻貌美,这帮闲少不得垂涎一二,却也知晓这是闫举人的禁脔,后面有知府衙门做靠山,不是自己一个帮闲能染指的,不过是过一过眼瘾,在张氏鼓鼓囊囊的胸前瞄了好几眼。

  张氏不以为忤,反而被这帮闲馋猫似的模样的逗得“咯咯”直乐,娇声吩咐那帮闲道:“你继续盯着沈家,不拘那边有什么动静,都过来说一声……”说这里这里,面上依旧带了笑意,声音却有些发寒:“尤其是沈家四房的消息,格外留心些,半点也不能放过……”

  那帮闲领了十两银子的赏银,屁颠屁颠的去了,心里还直嘀咕:“这张娘子不是王货郎从外地领回来的?怎么倒像是沈家的仇家。最毒妇人心,看来得罪什么人也不能得罪女子……看她年岁,不过十八、九岁,倒是与沈家四房状元公年岁相当,莫不是与沈状元有婚约?可沈家是什么人家,她就算姿色好些,也配不上啊。”

  帮闲想了一圈,想不明白,索性丢到脑后,继续盯着沈家去了。

  第五百零一章 顺藤摸瓜(一)

  张氏只当自己是为了沈家定罪加重筹码,却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几处盯上。阴错阳差的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她自作主张,都当成了是闫举人安排。如此一来,不仅印证了沈贺两家对闫举人的猜测,也让张永误会成了此事是赵显忠为了自己脱罪,再次陷害沈家。

  本就是有了偏向,加上这样的事,张永对沈家的处境越发同情。王守仁察觉到这其中有不对之处,可也没有多话。如今两位钦差,就要决定是继续微服下去,还是开始摆开仪仗。

  王守仁虽是正使,却也晓得新皇更信任的是张永,便不自专,与他商议接下来如何行事。

  张永晓得沈家这样的罪名,要是不洗刷干净,即便沈家暂时脱罪,几个人出来,可有了嫌疑以后翻出来都是把柄。既是受命下来为沈瑞做主,张永自然想要将差事完成得漂漂亮亮。如今倭寇跑了两个多月,上哪儿找人证明他们与沈家没有关系去?那剩下的只有证明赵显忠人品有瑕,才能证明他的话不可信。

  “千里做官只为财”,尤其是松江这样的大府,张永才不相信赵显忠会干净到哪里去。不说别的,就说知府衙门安抚地方伤亡百姓的抚恤金,难道账册上还标了某某是城里人,抚恤金几何;某某是乡下人,抚恤金减半?

  连抚恤银子都要沾手,这人贪性可见一斑。

  张永沉思片刻道:“也不知大沈状元与沈瑞查出什么没有?”

  王守仁闻言知意,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踌躇。毕竟是下来查案的钦差,私下先见其中一方,要是泄露出去,王守仁少不得要挨弹劾。

  不过王守仁想着自己与沈瑞的师生关系,即便之前无人留意,自己回京交代差事时也难免被翻出来说嘴,立时坦然了,摸着胡须道:“沈家立足松江百年,族人众多,或许有其他发现。”

  既要见沈瑞,王守仁便没有再遮遮掩掩,写了亲笔信,打发小厮过去送信。

  张永倒是对新皇念念不忘的小伙伴好奇起来,有王守仁这样的老师、杨廷和这样的岳父,还有沈理、沈瑾两位兄长,加上是皇帝的少年之交,沈瑞以后的前程自然是错不了。自己提前买个好,并不费什么事。

  沈家宗房客房,傍晚时分,沈理、沈瑞就已经得了消息,知晓有人在市井传播流言,将两月前的“倭乱”归罪于沈家,煽动“倭乱”中受损商户与百姓向沈家索赔。而这传播消息之人,出入闫举人外宅,当是闫举人那边的人手。

  沈瑾也在,此刻还不知这“倭乱”与藩王有关系,只当赵显忠为了脱罪,故意陷害沈家,才会趁着钦差即将到来,煽动民意。

  “不思如何安民,不思以防下次倭乱,只想着自己乌纱,就如此信口雌黄,实是小人也!”沈瑾不由气愤不已。

  沈理摇头道:“如此决绝,不留后路,不似赵显忠手笔,更像是闫举人趁机泄私愤,报复沈家。”

  沈瑾闻言不由一愣:“私愤?莫非这闫举人与沈家有嫌隙?”

  本就是四房惹下的祸事,沈理无心为沈源隐瞒,直接说了闫举人的身份以及沈源先许婚后悔婚之事。

  沈瑾听了,哪里还坐得住,立时起身,满面凄凉道:“竟然是因为我的缘故,才给沈家招来祸事?都是我的过错,婚姻大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该心存他念,故意给老爷写那封信,才使得老爷退亲,给沈家招来了仇家。”

  沈瑾少年得志,带人温煦不假,可内里也自有几分心气。他因嫡母出身商户,对于商家女并没有什么歧视,不喜之前沈源给定的亲事,更多的是不相信亲爹的眼光。加上沈源在信中将闫家家财说了又说,连带着闫家嫁女的嫁妆几何也说了个七七八八,就像是闫家用钱买女婿一样。沈瑾毕竟是读书人,加上手上有嫡母留下的遗产,没想过惦记未来妻子的嫁妆,对于这门亲事更加不热衷,才想了个法子,让沈源推掉,不想竟是后患无穷。

  沈理皱眉道:“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让你自责,只是让你知晓缘由。你父亲那里,也要早做他想,学官虽品级不高,可真要出了乱子,也难免会影响到你身上。”

  沈瑾苦笑道:“扬州是闫家地盘,他们既要连沈家族人都要报复,哪里会放过我们老爷?或许是现下顾不上,或是老爷已经惹了麻烦,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沈理听了,问沈瑾道:“那你怎么想?要不要现在去扬州?你毕竟是状元身份,不管那边如何安排,只要你露面,多少要顾及些。”

  沈瑾摇头道:“松江这边是关系阖族安危的大事,我虽帮不上六族兄什么,充个数跑个腿还是能做的。老爷那边,暂时是顾不上了。”

  虽说这世道讲究忠孝传家,可沈瑾也没有在沈理、沈瑞面前故做孝子的意思。

  沈理又望向沈瑞,沈瑞神色平静,对于沈源之事恍若未闻。

  沈瑾已经岔开话,道:“六族兄,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用不用见一见这闫举人?要是能化解他心中怨恨,也是好事。”

  沈理想了想,道:“我观此人行事狠辣,瑕疵必报,非良善之人。不过你趁机见一见他也好,总要让他晓得我们也知道了他的底细,多少有些顾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若是继续算计沈家,那沈家也只能盯着扬州闫氏一族。”

  沈瑾虽是真心要化解两家恩怨,可也没有反对沈理的话。钦差马上就要到了,要是对方疯狗一样死咬着沈家不放也是麻烦,让对方知道忌惮也好。

  族兄弟几个正说着话,沈瑞的长随长寿拿着一封信请见。

  沈瑞见长寿神色不对,好奇道:“谁的信,你怎么一副受惊模样?”

  长寿回道:“二哥再也想不到,是五砚小哥送来的。”

  沈瑞一愣,忙接了信,一眼就认出是老师亲笔,忙拆开看了。饶是他素来老成,不是七情上面的性子,看了信也不禁露出两份欢喜,对沈理、沈瑾道:“六哥、大哥,原来这次来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小弟恩师。他老人家今天上午就到了,没有摆依仗,如今在鸿运客栈落脚,传我去问话。”

  沈理、沈瑾两个自然也知晓沈瑞的老师是哪个,除了与沈瑞私下的师生关系外,更是独立于三位阁老党派之外的“帝党”。

  沈瑾还想不到“党争”对沈家案子的影响,沈理却已经想过各种可能。不管是三党哪方势力的人下来,对沈家都是有利有弊,有的更是弊大于利;只有“帝党”下来,才能更公正的审案问案,将“倭乱”真相避开内阁,直达御前。如今不仅是“帝党”的钦差,更是与沈家渊源颇深,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沈理心中阴霾立时也散了大半,忙催促沈瑞道:“既是你老师传召,速去,速去!”

  沈瑞却没有着急走,而是道:“六哥,我将那账册带过去吧。”

  这账册说的自然是贺家提供那份,赵显忠盘剥地方、鱼肉乡里的证据,按照他们兄弟两个之前的计划,是要等钦差下来换个法子辗转送到钦差手中;如今既然钦差不是别人,那就也不用那样手段。

  沈理点头道:“应当的。”

  账册由沈理收着,立时取了递给沈瑞。

  沈瑾在旁看着有些糊涂,沈理简单说了缘故。

  沈瑞走到门口,脚步有些迟疑,回头道:“六哥,那我该说的,都说了?”

  沈理稍作沉思,道:“说吧。”

  这就是宁王“逆乱”之事,就算是王守仁下来查案,想要将沈家完全从“通倭”之事也不是容易事,有了更大的事情在前面扛着,盯着沈家的人自然就少了。虽说如今没有证据,可有个闫举人这个线索在,还有之前“倭乱”祸害完松江后撤退的目击证人,还有这几日沿着水路往内陆打听的消息,似乎都能作为佐证。

  五砚是王守仁身边小厮,不过十三、四岁,与沈瑞之前也是常见的。送完信后,他并没有离去,而是留在门房等着。

  眼见沈瑞过来,五砚也添了欢喜,口称“师兄”。原来他虽在王守仁身边充当小厮,却也随着王守仁读书认字,算是半个弟子,平日里也得过沈瑞指导,对于沈瑞这位王守仁的开山大弟子,自然敬爱亲近。

  这一路上,就听到五砚叽叽咋咋说起王守仁对沈瑞的惦记,以及为了寻找疑点在船上翻阅大量案宗之事。

  沈瑞听着,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暖意。

  对于王守仁这里流传千古的“圣人”,沈瑞最初的亲近是带了功利之心,并且因为自己上辈子年岁的缘故,很难将王守仁当成真正的老师;可随着这些年的相处,他也明白了什么是师生父子。同不着调的沈源与严肃的沈沧相比,王守仁亦师亦父亦兄,成为他最敬重的男性长辈之一。

  沈瑞心里明白,老师能被点为钦差,这其中多半是小皇帝念旧情,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小伙伴;可老师能够放下端方君子那一套,不仅没有主动规避此案,还不避嫌疑地为沈家脱罪而辛苦,全都是因自己这个徒弟的缘故。

  不用说等老师查完案子回京,与自己师生关系暴露,老师的为人操守说不得都要受质疑……

  第五百零二章 顺藤摸瓜(二)

  鸿运客栈,伙计接了小厮一把铜钱的赏钱,殷勤地提了一壶热水上来。本想要趁机进入天字号客房,说不得见了正主,得更多的赏钱,无奈被门口守着的两个高壮护卫拦住,只能讪讪而去。

  伙计下楼时,正好与随着五砚过来的沈瑞打了个罩面,不由多看了两眼。

  说来也巧,这鸿运客栈不是别人家的买卖,正是陆家名下铺子。只是因对外没有声张,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陆家是松江府仅次于沈贺两家的大姓,与沈瑞也有渊源。

  这伙计是陆家家生子,曾随着陆家少爷去过西林禅院,见过年幼时的沈瑞,因此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带了几分好奇心,伙计转身缀了上来,就见前面两位护卫放行,沈瑞随着小厮进了天字号客房,里面传出“老师”之类的话。

  两个护卫见伙计鬼祟,立时横眉立目,伙计忙陪着小心道:“看到有外客过来,小人问问要不要点心?”

  其中一护卫冷哼一声,上下打量那伙计一眼。

  伙计只觉得遍体生寒,双股不由战栗起来。

  直待另外一个护卫摆摆手,伙计才飞一般地离开。

  楼下掌柜眼见着伙计慌慌张张下楼,皱眉训斥道:“慌手慌脚作甚?恁大了,半点不稳重!”

  伙计抹了一把冷汗,凑上前压低了音量道:“二叔,这天字号的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地护卫如此凶神恶煞?还有方才上去那秀才公,侄儿看着恁是眼熟。”

  原来这伙计是掌柜的侄儿,才得了天字号房招呼的好差事。无奈他十几岁年纪,正是性子活络好奇的时候,少不得话多了些。

  那掌柜这大半日也在留心那天字号客房的客人,一行看着不过是两个读书人带着护卫、小厮,乍一看并无稀奇之处,可护卫各个高大威武,不似南人,小厮、管事出面应答也多说官话;另外就是出手阔绰,随行只带了行李,没有车马。这些人是乘船而来的远客,且多半是北面来的客人。

  至于姓名,掌柜的只听小厮提及“我家老爷”、“张老爷”,因是下人先过来订的房间,两位老爷是下半响才回来的,掌柜的正好不在外堂,并没有看到正主。

  这掌柜捻着山羊胡,琢磨天字号两位客人身份,就听到伙计继续道:“那秀才公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倒是年轻。侄儿听着他也说官话,管天字号客房里的老爷叫‘老师’。”

  方才沈瑞、五砚进来,这掌柜也是看了几眼的,也是觉得眼熟。沈瑞曾在陆家的西林禅院守孝,这掌柜的那时是陆家一个小管事,带人往西林禅院送过节礼,与年幼的沈瑞见过面。

  听了伙计的话,掌柜就将松江各大家族的年轻子弟想了个遍,有了秀才功名、十六、七岁,在外读书说官话的,不由想起一人。

  掌柜忙招呼伙计,让他出门打听,方才那小厮是去哪里请人。

  没一会儿,那伙计得了消息回来:“二叔,那小哥方才去沈家坊,也是打沈家坊那边过来。原来那秀才公是沈家人,那就不奇怪了。沈家状元都出了两个,十几岁的秀才算什么。”

  那掌柜却是晓得,松江沈家子弟出色的都在京中,留在松江的都不算什么。十几岁的秀才,之前倒是有两个,是今科状元公沈瑾与沈家三房的沈珠,都是十几岁中的秀才,可如今年岁也与方才的少年对不上。

  “莫非是那位沈少爷?”掌柜的自言自语道。

  伙计稀里糊涂:“二叔,那位沈少爷是哪位沈少爷?”

  掌柜的并不理睬,只低声吩咐道:“你悄悄盯紧了天字号房,有什么动静都记下来,我这就回去找老爷……”交代完,不等伙计应答,便起身匆匆离去。

  伙计只觉得没头没脑,却也感觉到叔父的郑重,对于天字号客房的客人越发好奇起来。只是方才被吓唬住了,不敢再随意往二楼溜达,只站在柜台后,眼巴巴地望向楼梯口。

  二楼,天字号客房。

  沈瑞已经与王守仁师生相见,也见过了大名鼎鼎的“八虎”之一张永。对于这位内官,在历史上的笔墨虽比不过刘瑾,可却是正德皇帝最信任的内官之一,手上不仅兼官御用监等内衙门,以后还会督管十二团营与总神机营,最后官至司礼监太监,是内官中的文武兼备之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张永比其他内官少了几分阴柔之气,要不是面白无须,看着同其他中年男子差不多。

  与小皇帝身边另外一个大伴刘瑾不同,张永是盼着小皇帝上少些顽劣,用心朝政的。因小皇帝对宫外的沈瑞念念不忘,张永多少还有些担心,怕“人以类聚”,沈瑞亦是个淘气的,没想到他少年老成、稳重斯文,超过他预期太多,印象立刻好了三分。

  加上沈瑞来自后世,人妖、妖人什么没见过,对于内官自然也就寻常视之,既无轻鄙,也不谄媚。这样态度,使得张永对他的印象越发好了,对着王守仁夸奖了沈瑞好几句“名师高徒”之类的话。

  沈瑞察觉到张永对自己师生的善意,也察觉到张永与老师之间颇为和谐,并无宦官与文臣互相对立的紧张感,因此便没有避开张永,直接将贺家给的账册拿了出来,双手递给王守仁:“老师,这是贺家二老爷提供的账册,上有松江知府之不法事。”

  沈瑞将贺西盛提出来,自然是不希望张永误会沈家在松江“手眼通天”,或许是同松江知府早有宿怨。

  王守仁接过翻了两页,皱眉紧蹙,递给张永。

  张永看了第一页就停住,却是怒极而笑:“咱家怎么不知晓,区区松江知府竟然有资格给东宫敬献寿礼!”

  原来这账册第一页第一条,就是赵显忠去年八月刚到任上,借口东宫千秋,向松江几家富商索贿五千两。

  去年的东宫,就是现在的皇帝,张永既是新皇心腹,自然是受不得旁人打折新皇的名义敛财。

  张永再往下看,竟是五花八门、各种名目,几页下来,估摸就有几万两银子。其他的页码还没有看,可见加起来定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张永合上账册,讥笑道:“听说是李阁老门生,不过如此!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清的知府,不到一年功夫,就有十万两了!”

  王守仁不好点评赵显忠,只问沈瑞道:“贺家作甚给了这个账册?根据我这半日打听的消息,贺家虽是沈家姻亲,可这次沈家被知府衙门上告,贺家并无援手。”

  屋子里虽只有三人,可沈瑞依旧是四下里望了望,又望了望门口,一脸小心谨慎。

  张永看着沈瑞小脸绷得紧紧的,像是遇到天大机密一般,不由失笑道:“沈小哥儿放心,外头守着的是锦衣卫,都是杂家信任之人。”

  沈瑞自然不是真的这般忐忑,不过是演一个乍闻“惊天大事”的少年。

  听了张永的话,沈瑞依旧不开口,求助地的望向王守仁。直待王守仁也点头,沈瑞才低声道:“贺家是怕了,他们察觉此次松江‘倭乱’并非是倭寇上岸,而是有人假冒‘倭寇’行事,进城掠财!”

  “什么?”张永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人作乱,可查到什么线索?”

  先皇五月驾崩,新皇即位,这种皇位接替时刻,最怕的就是地方不稳。

  因为王守仁之前在路上已经有猜测,张永对于悍匪冒充倭寇之事并不意外,只是同王守仁想法不一样的是,他还是觉得陆匪没有这个胆子上岸掠抢,多半还是海匪,才会行事全无忌惮。

  大明海军早已荒废,真要是海匪的话,也是无力剿匪,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过去就算;可要是陆匪,敢如此行事,如造反无异,则必须要出兵剿灭。

  沈瑞回道:“‘倭寇’上岸抢夺后,贺家与沈家族人都遭到抢掠,年轻人还罢,经年的老人却是经过早年倭乱,察觉出不对,那些‘倭寇’不似倭人,行事略显章法,带着几分军中做派;还有就是贺家与沈家为了防止‘倭寇’去而复返,都曾派人沿岸追踪。那些船只最初是行驶向港口方向,可当夜就折返。松江这边得了消息,十分戒备,防止‘倭寇’再次进城,不想那些船并没有在松江停驻,而是进入往内江方向去了……此后昼伏夜行,最后进了太湖……”

  这些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可正好与王守仁之前的猜测对上,张永并无怀疑,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兵匪勾结?”王守仁皱眉道:“只是这行事也太大胆了!先皇仁慈,朝中并无克扣兵饷之事,因何缘故如此?”

  沈瑞不好空口白牙将千里之外的藩王同太湖“兵匪”联系起来,少不得苦着脸道:“若真是兵匪还罢,怕是还隐藏着滔天大祸……”

  “莫非松江有人传教?”王守仁道。

  大明朝自打开国以来,民间借着宗教造反的百姓此起彼伏,实不算稀奇了。

  “若是愚昧百姓还罢!”虽没有与沈理商议,可沈瑞为了免除后患,也为了将宁王牵扯进来,就苦着脸将沈珠与宁王相遇之事说了。

  至于如此确定是宁王身份,除了年岁身形描述外,少不得添一两处“佐证”。即便沈珠可恶,可到底是沈家人,真要将他定义成“从逆”,那沈家其他人也难免遭质疑,少不得沈珠就成了被哄骗的傻蛋,过后担惊受怕、后悔莫及之类的。

  至于贺家二老爷,对沈家“趁火打劫”到一半就停了,也是发现松江祸乱另有隐情,宁王安排人拉拢了贺家旁枝,使得贺家畏惧,才与沈家联手。

  至于宁王为了掠夺松江浮财,提前布局的另一证人,就是半年前主动投奔赵显忠的闫举人了……

  第五百零三章 顺藤摸瓜(三)

  陆家,老宅。

  陆家现任族长陆老爷听了掌柜的禀告,激动的站了起来:“真是王守仁王老爷?”

  掌柜的回道:“八成是了,小人虽没有与王老爷打罩面,却认出沈家那位瑞少爷。加上之前王老爷家的管事小厮并未隐瞒,虽没有提及王老爷名讳,却是并未曾隐瞒主家是王家。”

  陆家与王家有旧,这位陆老爷年岁比王守仁大不了几岁。当年王守仁在松江小住时,陆家老族长还在,几年过去老族长故去,嫡宗嫡长子陆大爷就成了新的陆老爷。

  这两个月松江实在不太平,作为仅次于沈贺两家的陆家,也在忐忑观望。几家人都是世居此地,自然是联络有亲,而且因沈家宗房大老爷庸碌刻板,陆老爷与贺二老爷私交更好些。只是从沈家被卷进倭乱开始,陆老爷就没有站在贺家立场对沈家落井下石的意思。

  实在是沈家玉字辈子弟太过出彩,状元两个、二甲进士两人,另有举人、秀才数位,这些人未来不可预期。就算沈家“通倭”的罪名定下,有这些人在官场的师生人脉关系,也不会落下“抄家灭族”的下场。

  那样一来,即便沈家一时受挫,有玉字辈这些读书子弟在,沈家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陆家与松江另外一大姓章同源,都是建立“西林禅院”的郑德衡公的子孙。那位郑德衡公,一人奠定陆家、章家两家在松江根基,是松江府载入府志的传奇人物。他本是流民,后为赘婿入赘章,接过章家的杂货铺,开始经商。将一个小买卖人家,做成松江府数一数二的巨贾。虽后来恢复本姓,可德衡公还是将次子继承章家,并且将家产一分为二,分给陆、章两家。对于儿孙,他不限士农工商,只要求各人发挥各自长处,亲人之间互为援手,陆章两家不许内斗,违背的子孙家族除名。等到晚年,德衡公信佛,修建了“西林禅院”,在此处供养高僧,学佛参禅。

  受德衡公族法家规影响,陆章两家几代人下来,鲜少有内斗之事。加上因为有“西林禅院”在,陆章两家都崇佛,子弟多是乐善好施之辈,并不似贺家二老爷那般争强好胜。

  就是陆老爷,虽与贺二老爷有私交,可心里也并不赞成他某些行事手段。

  这也是几次沈贺两家明争暗斗,陆家都不参合的原因。贺二老爷之前敢冒着风险对沈家“落井下石”,也是知晓陆章两家家风,知晓两家不会参合。

  贺二老爷失策的是,陆老爷虽没有暂时参合沈家、贺家的事,可也没有一直旁观的意思。因此,这不单单是松江两家家族的争斗,还有知府衙门搅合在里面。

  作为松江的地头蛇之一,陆家也有姻亲族人在知府衙门当差。对于之前赵显忠巧立名目、盘剥地方之事,陆家早有不满,只是赵显忠靠山大,加上沈贺两家不开口,陆家也不好说什么。可“倭乱”过后,赵显忠克扣抚恤银两,为了脱罪构陷沈家,则让陆老爷警醒。

  有一就有二,今日为了脱罪赵显忠敢拿沈家定罪;明日为了谋财,说不得就要覆灭陆家。

  陆老爷的堂叔也是京官,只是在六部为郎官,品级不高。饶是如此,家书中提及的消息,也让陆老爷有所决断。

  沈家与贺家之争后面,是京城谢阁老与李阁老之争。两位阁老争的是未来的首辅之位,沈贺两家争的是两族在松江的龙头地位。

  贺家错就错在,忘了内外之分。面对赵显忠这样的贪官,作为松江士绅大姓之一,贺家应该与其他人家站在一起,或是遏制知府衙门权利,或是想办法将赵显忠调离,还松江一个太平,而不是同知府衙门站在一起,对付沈家。

  如今入狱的沈家几个子弟,沈琦、沈玲两个陆老爷不太熟,沈珺却是极为熟络,平素里常一起饮酒吃茶,那是贺二老爷亲堂外甥,虽偶有两句抱怨,可人品并没有什么大瑕疵。

  陆老爷心中,已经认定是知府衙门与贺二老爷联合起来构陷,心中已是偏向沈家。只是身后有若干族人,陆老爷亦不敢轻动。

  等待两个月,也是为了等待钦差下来。要是李阁老一方的人,陆家为了自保,说不得只能继续缄默;要是谢阁老的人,陆家能帮的也愿意帮沈家一把。至于是否会得罪贺家,陆老爷并不理会。之前与贺二老爷也不过是场面上的交情,可眼见贺二老爷为了钱财权势连堂外甥都能坑,陆老爷已经决定从此以后能远就远了。

  王守仁是陆老爷故交,知晓王守仁到松江自然是欢喜,更喜欢的是王守仁是京官,这个时候有京官到松江还能为得是什么?只是因为王守仁年轻加上品级不高,陆老爷也没有想到他会是钦差正使,只当他是随着钦差下来副手,忙问道:“与王老爷同行的还有什么人?”

  掌柜道:“还有位年岁略长的张老爷,也是文士装扮,稀奇的是随行管事、小厮之外,另有一干护卫,各个高大威猛,不似寻常人,且多是京腔官话。小人见了两次,那些护卫气势十足,倒似比寻常小官小吏还气派些。”

  陆老爷身为一族之长,自是见过几分世面。眼下一听,正好与他先前猜测印证,王守仁应为副使,随同正使下来查案。那些京腔护卫,多半是随行锦衣卫甲士。

  松江知府衙门提前数日就打发人在码头候着,可钦差没有摆出仪仗,而是微服进城,入住了鸿运客栈,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

  加上王守仁不避师生关系,直接传自己的学生沈瑞相见,那是不是说明与正使关系良好,在知府衙门与沈家之间这场官司之间是偏着沈家的?

  陆老爷似乎窥见了什么,心中已经有了额决断,可还是吩咐那掌柜道:“你拿了我的帖子回去,先去确定是否真的是王老爷,若是就递上我的帖子,当着那位张老爷的面说关于‘倭乱’之事我有下情秘密禀明王老爷。”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也叫人盯着沈瑞,看沈家接下来是什么动静……”

  掌柜的应声下去,返回客栈不提。

  再说鸿运客栈这边,知晓宁王有反意,王守仁尚且能镇定,张永简直是惊骇不已,后背直发凉。

  这宁王去年进京,没少往东宫孝敬,东宫几个大伴都收过宁王重礼。当时宁王求的是恢复宁王卫,当时京中众人并没有当成大事。毕竟其他王府少至一卫、多至三卫,都有自己的府卫,只有宁王府在移封地的时候削了府卫,至今没有恢复,难免在各藩之间低了一头,想要恢复府卫也不算逾越。可要是宁王恢复府卫,是为了造反,那天下少不得要动荡一回。

  如今新皇登基才数月,又年轻,地方藩王都在观望,真要有一家挑头,说不得其他不安分的藩王也会跟着跳出来。如今朝廷君臣不合,司礼监与内阁斗得火热,不能一致对外,遇到造反事,还真不是会如何收场。

  张永是看着新皇长大,且一身荣辱都在新皇身上,自然最怕皇位动荡之事。

  沈瑞年岁虽小,可看着稳重,加上还是与沈理一起调查出来的,张永不会怀疑他作伪,不过因为谨慎惯了,皱眉道:“咱家要见见你那位族兄。”这并不是与沈瑞商量,告知沈瑞一声,因为沈珠在城外,沈瑞便主动提及带人前往。

  张永忧心忡忡,点头应了。

  沈瑞带和一队锦衣卫离开,屋子里只剩下张永与王守仁。

  张永方咬牙切齿道:“没想到宁王竟如此狼子野心,哼,他还想要恢复府卫,那是做梦!”

  王守仁道想了想道:“根据松江知府关于‘倭寇’劫掠奏折,上岸船只数十,进城‘倭寇’千余人,这只是水路,要是宁王府这些年真的反心不止,那豢养的匪徒当不止这个数。”

  张永点点头道:“杂家虽没有去过太湖,却知晓那自古以来都是水匪藏匿之处,听说最多的时候藏匪数万人。这只是太湖一地,宁藩盘踞江西百年,要是真的豢养私兵,定不会是小数目。”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口有动静,有人隔着门道:“请问贵客可是余姚王老爷?”

  正是掌柜拿着陆老爷的帖子来了,却因尊卑有别不好直呼王守仁名讳,便如此称呼,“余姚”正是王守仁籍贯所在。

  王守仁略有意外,看了张永一眼,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扬声道:“正是在下,是哪位找在下,请进来说话。”

  门口护卫这才放行,掌柜的躬身进来,认出王守仁来,带了几分惊喜,道:“真的是王老爷您回来了,小人乃是陆家家仆,奉命送我家老爷的帖子过来。”

  这掌柜的当年曾随着还是少爷的陆老爷去过西林禅院,与王守仁打过照面。王守仁过目不忘,立时也认了出来:“你是陆辞的乳兄桂山?”又见他装扮,恍然大悟道:“原来这鸿运客栈是陆家产业。”

  掌柜恭敬道:“正是小人……”说到这里,偷偷看了旁边安坐的张永一眼,欲言又止。

  “可是陆贤弟带话过来?张老爷是我好友,无需避讳。”王守仁道。

  掌柜的这才道:“我家老爷说了,关于‘倭乱’之事,有下情要秘密禀告王老爷。”

  王守仁与张永不禁对视一眼,张永开口问道:“这位陆老爷是何人?”

  王守仁道:“是洪善禅师亲侄,松江士绅大姓陆家族长,家父与陆家老族长是故交,我早年在松江小住,就是借住陆家的西林禅院。”

  洪善禅师早些年曾在京城挂单,名气不小,张永亦有耳闻,知晓他出身松江大户人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为官。对于尚未谋面的陆家,也多少有了印象。看来这家即便比不上沈家繁茂,也算是松江数得上的大户。

  对于陆老爷所谓的“下情”,张永更是迫不及待,催促道:“既是故交,何必如此客套,这就请陆老爷过来吧。”

  关于“倭乱”之事,眼下只有沈家一方提供的调查结果,能有其他人佐证,也能早日敲定松江知府的“诬陷”之罪,才好着手调查宁藩之事。

  王守仁自然也不反对,立时对掌柜道:“既是张老爷开口,就麻烦你回去本家走一遭,请你们老爷过来说话。”

  早在陆老爷吩咐下来,掌柜的就晓得自家老爷想要借此攀上钦差,才叫自己说了那一番话。如今任务达成,他自是毕恭毕敬领命,亲自回陆家传话去了。

  等到掌柜的下去,张永方有些迟疑:“不知陆家与沈家关系如何?”

  要是想要“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岂不糟糕?他可是受命来给沈瑞撑腰的。

  王守仁道:“都是松江老姓,也是联络有亲,这位陆老爷是先陆家老太爷亲自教养出来的,素来与人为善的性子。”

  张永这才放心,叫人重新上了一壶茶,与王守仁说起宁王去年在京的行踪,结交了哪些内臣,与哪些外臣似有牵连。之前没有多想,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细想起来,行踪还真是鬼祟。

  陆家离鸿运客栈不远,掌柜的去了小半个时辰,就随着陆老爷回转回来,随行的还有几个健仆,提着两口大箱子。

  甲子号门口的护卫知晓掌柜的是回去请人,看到楼梯口上来人,刚想要禀告里面,就见掌柜的带着陆老爷去了隔壁空客房,再出来时只有掌柜的与那位陆老爷,不见箱子。

  这是知晓钦差下来,抬了现银还贿赂?

  饶是素来眼高于顶,可门口的两位护卫想起那两口大箱子,亦不禁想入翩翩。

  掌柜殷勤上前,往门口两位护卫手中塞了金锞子,低声道:“我家老爷来了,劳烦两位大哥通传。”

  两位护卫得了钱财又得了恭敬,进去禀告去了。

  王守仁并未仗着官身托大,亲自迎了出来,两人寒暄两句,将陆老爷请到客房里。

  张永见惯京城权贵的,并未将陆老爷放在眼中,自然也没有起身,依旧大咧咧地坐着。

  陆老爷见了,越发印证自己先前的猜想,认定张永是钦差,神色之间不免有些踌躇。

  王守仁并未隐瞒,直言道:“张大人正是奉皇命下来调查松江府倭乱之事,陆贤弟有什么发现,不妨自言。”

  陆老爷亦有举人功名,见官不跪,只需拜见即可,便重新给张永见了礼。

  不过,陆老爷并没有直接陈情,而是请两位大人去隔壁。

  王守仁虽不知何意,可依旧点头应了;张永觉得陆老爷在“故弄玄虚”,可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便也没有反对。

  等看到那两口硕大的木箱,张永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陆老爷知晓他误会,不敢再耽搁,忙叫看守的心腹将木箱打开。

  只觉得一股凉气从箱子里涌出来,待看清楚箱子里内装之物,王守仁与张永都变了脸色……

  第五百零四章 顺藤摸瓜(四)

  箱子里放着半箱的冰块,才会一开箱子就使得冷气直冒。冰块上面,则是一具带着刀伤的尸体。两口箱子,总共有两具尸体。看着服饰打扮,却不似大明子民,而是穿着倭人服饰。

  “这是‘倭寇’进城时斩获?”王守仁问道。

  陆老爷回道:“正是。‘倭寇’进城那日,陆家老宅也受到一大波‘倭寇’攻击,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并没有攻打正门,而是攻打后门。后门不远处后罩房,正是陆家银库所在。幸而家仆悍勇,不惜性命,坚决抵抗,才御敌与外,没有让匪徒冲进陆宅。”

  这也是陆老爷对松江知府与贺家不满的缘由,要是真倭寇的话,怎么会连陆家银库都打探清楚,专门来抢夺?指不定是哪一家内鬼勾结了外贼,打着“倭寇”的幌子来劫掠松江富户。陆家健仆趁乱藏起的这两具“倭寇”尸体,也正印证了陆老爷的猜测。

  松江知府衙门不思破案、戴罪立功,反而将事情都推到“倭寇”身上,还攀咬沈家做替死鬼,这样的知府实在是让人无法继续容忍。陆老爷才会知晓钦差与王守仁关系良好后,第一时间过来投诚。

  王守仁对张永道:“之前我就觉得不对,松江城外就有驻军,知府衙门也有差役,即便军民伤亡数百人,也当有所斩获才是,赵知府的折子里却是避开此事不提。”

  张永点点头,问陆老爷道:“你既是本地人,又亲自经了匪乱,可知晓其他人家损失与斩获?”

  陆老爷叹气道:“这起子悍匪显然有备而来,街面上买卖兴隆的铺子都被劫掠一空,城里数得上的士绅人家也都遭到攻击。别人在下知晓的不多,我那本家章家就被破了银库,损失金银十几万两。因各家多有健仆护院,也有忠心不畏惧敢与悍匪搏命的,也杀了不少悍匪。稀奇的事,那些悍匪不仅抢银子,还抢同伴的尸体。在下就是听说此事,才越发觉得蹊跷,待叫家中老人看过,才知晓这尸体不对劲,就偷偷了藏了这两具尸体。”

  倭人与大明人不同,身材矮小,又因平素是跪坐小腿粗壮,武器多用刀所以双臂发达,倭寇久居海岛日照强烈,多是面色黑红,脸颊有晒斑。以上总总,都成为倭寇的特征。前些年闹倭乱时,沿海千户所有“杀民冒功”后被揪出来的,就是因倭人与大明子民有不同之处。

  松江早年经过真正倭乱,只是当时的驻军与知府衙门给力,扑杀了不少上岸的倭寇在城门口挂尸示众,所以积年的老人对倭寇多有印象。

  张永在宫里见惯了生死,并不避讳尸体,想起沈瑞之前说的话,喊了两个护卫进来,将尸体抬出来,亲自验看。

  这两具尸体身形并不强壮,可也不似倭人那样矮小,在南方人中算是高的,两人虎口位置,都有厚厚老茧。

  尸体外边穿着的是五分旧的倭服,可是缝衣服的线却是新的,并不十分陈旧。倭服里面,是大明制式的白色中衣,洗了几水的,应该是寻常穿的。再看两人鞋子,并不是倭寇习惯穿的草鞋,而是用布带做的倭式拖鞋。

  张永叫人拿了剪刀,将其中一具尸体的拖鞋剪断,将之前缠绕的布条打开,里面依旧比外面新。外边的做旧有意为之,里面则露了马脚。

  张永的脸已经耷拉下来,这两具尸体已经证明进城掠夺的压根不是什么倭寇,而是假冒倭寇的兵匪。

  想到宁王暗搓搓养兵,不知什么时候就掀旗造反,张永就恨得牙痒痒。

  王守仁神色也十分凝重,他少年时曾往各处游学,到过文风鼎盛的江西。

  在江西境内,宁藩经营百年,十几座郡王府,上百座将军府分封下去,宁王一脉已经牢牢掌握了江西。单是掌握地方,只是一省之地,还不令人担心;最令人担忧的是,江西籍的士子。

  江西是进士大省,状元与进士数,与浙江并列第一,比江苏还要多。这些人世居江西,要是真的与宁王府有染,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陆老爷小心旁观,实没想到这位“张大人”竟然亲自验尸,且连服饰鞋子都一一查到,如此细心。只是这“张大人”看来品级不低,官威甚重,这脸一耷拉下来,自己在旁都有些心惊肉跳。

  陆老爷犹自忐忑,张永已经眼皮一番,望向陆老爷,厉声道:“你既知晓不对,为甚不将这两具尸体交到知府衙门,而是私下藏匿?”

  陆老爷没想到钦差大人会突然变脸,立时冷汗都下来,一时不敢作答,忍不住望向王守仁。王守仁已经平静下来,望向陆老爷的目光带了几分鼓励。

  陆老爷咽了一口吐沫道:“在下本无藏匿之意,本要亲自送往知府衙门,没想到知府衙门随后拘拿沈家子弟,罪名牵强、有违常理,在下畏惧,怕惹祸上身,就没有往知府衙门去。只是与沈家都居住松江,相邻百年,亦不忍沈家平白受难,就留了这两具尸体下来,以防万一。”

  张永挑了挑嘴角道:“你家受了攻击,沈家老宅却平安无事,你既怀疑有内鬼,作甚没有怀疑沈家?”

  陆老爷道:“回大人的话,在下没有怀疑沈家,是因为松江老姓都晓得,沈家最有钱的是三房、五房,不是宗房。宗房老族长在世时,便爱置办田产;等到现任族长打理沈家,依旧是以置办田产为主,名下只有几间铺子,浮财有限。至于沈家三房,前些年是出了名的富庶,可是因为前几年沈家几位老爷分家,最能干的几位老爷都分家另过,有去广州府的,有在京中的,留在松江的三房大老爷本有不少家产,可去年买卖除了纰漏,折损大半家产,不剩什么。至于沈家五房,因为当家太太能干,积攒了一份家业,可是两个儿子在京,为官的为官、求学的求学,只有次子回乡守业,又遇到妻儿被绑架勒索一事,能动用的现银都动用了,自然也没有劫掠的必要。”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正是因此,越发印证在下一个猜想,那些进城劫掠的悍匪与绑架沈琦妻儿、绑架沈家宗房长孙沈栋的应当是一伙人。”

  别人家只是损失的钱财,沈家却是宗房、五房丢了人口,六房死了主母、七房死了老太爷,就这样情况下,赵显忠还攀诬沈家,贺家还要“落井下石”,也难怪像陆老爷这样素来与人为善、不参合各家争斗的,都看不过眼,要站在沈家这一边。

  张永该问的都问了,看了那两口箱子一眼。

  正值盛夏,这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已经化了不少水。像这样关键的证据,本应道交到知府衙门,可张永实信不住赵显忠,便对陆老爷道:“我与王大人还要在松江呆些日子,这两口箱子你先抬回去,好生保管。等我们回京,再带往京中。你这保存证物的功劳,我与王大人亦会记在心上。就是沈家那边,想来也会感激你的援手之意。”

  陆老爷知晓这“投诚”算是行了,心头一阵激动,忙应了,不敢啰嗦,带着几个心腹健仆匆匆离去。

  张永与王守仁回到隔壁客房,张永皱眉道:“王大人,连一个乡绅都能发现‘倭乱’不对,赵显忠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他已经被宁王拖下水,故意混淆视听,为宁藩逆行遮掩?”

  阉人因失了刚性,多带了几分阴柔,容易敏感多疑,张永嘴里这样问着王守仁,心中对赵显忠的怀疑已经有了七、八分。

  王守仁则想到沈瑞提及的知府幕僚“闫举人”,要是那人真是宁王在松江的暗线,那松江知府即便没有投贼,也是遭了蒙蔽。可松江知府是李东阳李阁老的门生,朝中靠山强硬,实在是没有道理投了宁王。想到这里,王守仁便道:“赵知府的履历我还记得,知县放的是福建,知州升的是浙江,并不曾在江西为官。”

  张永拿着那本账册道:“没有在江西做官又怎么样?如此财狼心性,几万、十几万两银子下去,说不得连祖宗都丢了,还能记得忠君爱国?”

  城外,小庄。

  沈瑞已经带着锦衣卫到了,看守沈珠的是沈瑞的一个长随。

  这人并不曾对沈珠动粗,只是听了沈瑞的安排,将沈珠关到一间小黑屋里,然后在外面不停地念叨沈瑞交代下来的几句车轱辘话。

  小黑屋里,有尿桶,一日三餐也从一个小窗送吃的进去。许沈珠吃饭,却不许他睡觉,这也是沈瑞特意吩咐的。

  两昼夜下来,沈珠的精神已经到极限。

  等沈瑞被长随带到客厅,就是一副憔悴不堪模样,顾不得有旁人在,面色苍白、双目赤红,对着沈瑞痛哭流涕道:“瑞哥儿,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虚荣上了别人的船,不该当着外人夸奖沈家,给沈家招了灾,都是我的错!我是沈家的罪人。我对不起六房的大嫂子,对不起八房老太爷,也对不起宗房的小栋哥儿,对不起五房的琦二嫂子……”

  一副误交歹人、后悔莫及的样子,就完完全全地展现在锦衣卫眼前。

  沈瑞目光一沉,心里松了一口气。

  前日与沈珠对话完,沈瑞就想着什么弥除后患,这主动结交与误交是两种概念。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帮沈珠,而是不想让沈珠成为沈氏一族的短板,让人借题发挥。可是以沈瑞的性子,实做不到杀人灭口的地步,也知晓这个时候沈家被四房盯着,也不能“杀人灭口”。

  沈瑞便想了一个法子,吩咐人关了沈珠小黑屋,日夜跟他洗脑,说几位族亲长辈的死,说失踪生死不明的沈栋与沈琦妻儿。

  沈珠并不是丧心病狂之人,早就有自责之心,又被折磨两昼夜,精神哪里还顶着住?或许在他心中也在给自己脱罪,于是那些被贵人青睐的欣喜与对其他房头的敌意,都被抛到脑后,只剩下自己被蒙蔽、被欺骗的“真相”……

  第五百零五章 顺藤摸瓜(五)

  等到沈瑞一行人回到鸿运客栈,张永与王守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因自责、愧疚精神几近崩溃的沈珠。

  张永觉得这年轻人比沈瑞还年长几岁,却如此不担事,不免轻视几分,可却丝毫没有想到对方会说谎。毕竟他是宫廷长大的,什么装神弄鬼的没见过,沈珠这哭是真哭、愧疚是真愧疚,双目呆滞、眼下乌青,看着就是被愧疚折磨了不少日子,寝食难安,没有半点作假的痕迹。

  张永少不得软言安抚一二,让沈珠平静下来,将沈珠如何与宁王一行相遇、如何因为对方随侍盛气凌人,一时气盛赞起沈家一族,都一一问道。

  因为有之前沈瑞的“洗脑”在前,沈珠口述中自己的主动攀附就成了对方听闻自己是沈家子弟主动相邀,将对方要收服自己许诺为自己争族长之位说成是对方对松江府颇有兴趣,问了许多。将自己从主动夸耀松江富庶,变成了宁王对松江府的打听与窥视。

  张永又问宁王一行相貌装扮,沈珠与宁王同船将一个月,加上当成是“贵人”,自然是都印在脑子里,一一答了。张永年前见过宁王,这相貌气派正好与沈珠的话对上。

  沈瑞的话为佐证一,陆老爷的两具“匪徒”尸体为佐证二,加上沈珠亲自目睹过宁王、亲耳听过宁王对松江府的打探,三条证据下来,张永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张永对沈瑞摆摆手,示意沈瑞带了沈珠下去,方对王守仁道:“松江知府、松江千户所,都不能用了。不知被宁王拉拢到什么地步,为防他们狗急跳墙,还是当从苏州府调兵。”

  这说的自然不是苏州知府衙门或是苏州千户所,而是说的是苏州织造府。苏州制造府,隶属与大内制造局,掌印是京城派下来的内官。

  就听张永道:“苏州织造高念恩是司礼监高公公的养子,与杂家也是旧相识。只是如此一来,怕是与王大人官声有碍。”

  高永是司礼监掌印,宫中内官第一人,景泰年间入宫,历经景泰帝、英宗、宪宗、孝宗四朝,至今已经是五朝老人,徒子徒孙遍及朝野。弘治十一年任司礼监太监至今,只是因年岁大了,将七十的人了,所以如今在京中不如新皇身边的东宫旧人活跃。

  看来有赵显忠这“前车之鉴”在,张永对苏州知府也失了信任,反而更相信内臣。毕竟下派到地方的内官,都与京城宫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无家族牵系,反而对皇帝更忠心些。

  至于那些酸腐文官,既入了仕途,哪个不是削减了脑袋往上爬?偏为了名声,明面上一个一个摆出蔑视宦官的模样,生怕一沾染就惹了污秽似的;背地里,投靠内官的,却不是一个两个。

  王守仁性子洒脱,自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虽说他觉得赵显忠不至于敢“截杀钦差”,可既是张永为了以防万一,主动联络人手,他也没什么可反对的,便道:“张公公想多了,松江府如今鬼蜮魍魉都在,公公想的仔细,才是稳妥周全之道。”

  要不然即便不是赵显忠动手,是宁王安排人假冒赵显忠的人,对只带了几十锦衣卫下来的王守仁与张永来说,也是大危险。

  张永人情练达,知晓自己身为副使如此做,如此决定有些越重代庖,便也不愿意给王守仁添麻烦,便道:“杂家出京前,带了一枚小印,既要动用织造衙门人手,还是杂家去信更便宜。”

  王守仁却不是推卸责任之人,摇头道:“不可,私下调兵本是大忌。下官这里有圣旨,奉命下来查案,可以命地方协助,还是当我与公公联名。”

  张永无奈,只能与王守仁联名,给苏州织造高念恩写了信函,请他调织造府府兵来松江帮忙查案。

  封好水印,张永叫了个锦衣卫小旗,让他带几人快马送往苏州织造衙门。

  苏州府距离松江府两百里,快马大半天就能到了。要是不出意外,明日高念恩就会带兵来援,想到这点张永心中方踏实下来。

  几个锦衣卫离了鸿运客栈,并没有去马市买马,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官驿,亮出牌子,取了几匹快马,顺着官道一路往苏州府去。从锦衣卫立国开始,就有个规矩,地方官驿副手是锦衣卫的外差,因此锦衣卫想要调动人手马匹,最方便的就是官驿。

  跟踪的两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往驿站里去打探,就绕到驿站马棚,掏出一块碎银子,塞给那马倌,打听之前那几人的消息。

  马倌结果碎银子咬了一口,咬出了牙印,才仔细地塞到怀里,看着两人眼神闪烁,含糊道:“大人不让说……”

  此处就在官驿后院,那两人怕闹出动静,不敢强硬,只能又拿了一块碎银子出来,那马倌才小声道:“小人虽不知是那几位爷是何人,听着说的是北边的官话,我们大人与宁大人亲自陪着过来,挑的是驿站里最好的十匹快马。”

  马倌口中的大人自然是驿官,至于宁大人这两人却不知,还想要继续盘问。这马倌机灵,借口回去取水,窜到客栈里去了。

  两人等了一会儿,不见马倌再出来,没有法子只能回城复命。

  闫举人此刻正在知府衙门后街的王宅,论起消息灵通来,他这里要比赵显忠那里更灵通些。赵显忠没有想到钦差会不摆钦差仪仗,因此只叫人盯了码头那边,码头没有动静,他便也没有什么可着急的。

  闫举人这边,却是洒出人手盯着松江各大家族,自是发现了今日鸿运客栈的异常。

  外地带了健壮护卫的文士投宿,随后叫人去沈家接了沈瑞,随后鸿运客栈掌柜的回陆家,再最后陆家家主带着两口大箱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若是还察觉出不对,那就不是自诩宁王府第一智囊的闫举人。他想要了钦差“微服私访”这个可能,还有尚未问案情就先见沈家人,这似乎也说明了什么。这疑似钦差的一行人,到达松江的时间,与沈家四房、五房的人一样,难道是同行出京?

  这沈瑞虽不过一未及冠的少年秀才,可身后却有着一座尚书府。沈家二房进京数十年,父祖两代人都做到京堂,在京中自有姻亲故交,这钦差是沈家二房故人?

  闫举人觉得事情要脱离掌控,生出几分不安。

  张氏面上做有忧心状,心里却不由沾沾自喜。幸好她提前安排人手在市井散布沈家的谣言,要是晚上一步就不好动作。

  就算来的钦差与沈家是旧相识,张氏也并不担心,要知道这种案子可是立功的好机会。在升官发财的前途面前,一点私交算什么。

  男人之间所谓人情道义,那要看到底与谁有利,利己的时候人情有了、道义也有了;要是不利己的时候,男人翻脸比女人还快。

  两个盯梢的人匆匆过来,如实回禀,闫举人的神色肃穆。他来松江大半年,自然将松江内外的势力分布了解了七七八八。

  官驿驿官算不了什么,那副手宁大人却是锦衣卫直派,隶属于南直隶锦衣卫。能让锦衣卫主动示好,不是身份比锦衣卫高,就是同为锦衣卫的人了。

  那两人真是钦差?他们才到松江大半日,就查到什么,就如此迫不及待的打发人送信出去?那信是送往京城,还是南京?闫举人握紧了拳头,心里有些慌乱。

  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两个钦差这样随意查下去,闫举人摆摆手打发那两人下去,对张氏交代道:“这两日我不好再过来,外头有什么消息你帮我记着,实在紧要的就打发人往知府衙门寻我,莫要耽误了。”

  张氏拉着闫举人的胳膊,带了几分不舍道:“这快要八月了,奴家晚上冷呢。”

  闫举人实没有偷香窃玉的心思,在张氏腰肢上楼了一下放开,随口敷衍道:“等爷忙过这阵子,再来给奶奶暖床……”

  张氏年岁不大,却是在风尘里打滚过几年的,哪里听不出假话,心中嗤笑,依旧做柔情蜜意状,亲自送了闫举人出去,目送闫举人身影在接口消失,才回转过来。

  张氏没有去正房,而是去了厢房。

  厢房里正是之前负责在鸿运客栈外盯梢那两位,并没有离开,而是留下听张氏吩咐。

  张氏并不小气,先拿了银锭出来,一人五两,然后吩咐道:“闫爷吩咐了,客栈那边先放一放,先盯着沈家四房那边,这不是听说小沈状元回来了……”

  因平日里也多是张氏帮闫举人传话,两人不疑有他,拿了银子,领命下去。

  “沈瑾……哼,看你能风光到几时……”张氏咬牙切齿,满面狰狞,双眼的恨意喷之于出,却是不知何时红了眼圈,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沈家宗房,沈海与沈理一起见到了被沈瑞“洗脑”后的沈珠。沈珠依旧是悔恨不已、满脸自责模样,因为哭诉嗓子已经嘶哑,再没有平素儒雅,看着样子狼狈又可怜。

  沈理是知晓前因的,虽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惊讶不已。

  沈海早就从沈理处知晓沈家遭遇祸事的“内鬼”是沈珠,他一儿一孙都是生死未卜,早已恨死了沈珠,见沈珠疯疯癫癫的,只当他是故意演戏脱罪,随即大怒道:“既是知晓你是罪魁祸首,作甚不去死!这般演戏给谁看?那是几条人命,别以为哭上几场就能逃过罪责,国法治不了你,还有族法在……”

  眼见着沈海就要将族法家规抬出来,万一将沈珠逼到极点,再使得他反口怎么办?沈瑞忙道:“海大伯,钦差大人方见过了珠九哥,怕是过后还会找珠九哥问话。珺二哥他们还在知府大牢,有什么事情,等他们出来再说。”

  沈海强忍怒气,胸口气的一鼓一鼓。

  沈瑞吩咐人将沈珠带了下去,沈理一肚子好奇,等着要问沈瑞,便让沈海回去消消气。

  等沈海走了,不待沈理开口,沈瑞就老实交代了“小黑屋”的事。

  沈理听了,若有所思,叫人将翟进山喊来,吩咐了一番。

  即便现在是宗房不好用“小黑屋”,可“洗脑”的事情还得继续。沈珠心性偏执,睚眦必报,一个疯了的沈珠,比清醒的沈珠更好用。要不然谁晓得他什么清醒,反咬沈家一口。

  沈瑞不由愣住,却也没有反对阻拦之意,只是心中到底有几分不自在。

  沈理看在眼中,知晓这位族弟实是心善,可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否则只会后患不穷……

  第五百零六章 庐山真面(一)

  知府衙门,内堂。

  “什么?钦差来了?”得了闫举人回来说的最新消息,赵显忠一下子从座位上窜了起来:“不是叫人日夜在码头盯着,怎么还会叫钦差就这么进城?”

  “学生亦不知,或许是钦差有意为之。”闫举人皱眉道。

  “有意为之……”赵显忠喃喃自语,额头的冷汗已经下来。他知道或许遇到最糟糕的可能,这次下来的钦差不仅不是李阁老门下,多半还是谢阁老那边的人。

  谢阁老是沈理的岳父,自然是偏着女婿一族的。况下这次的“倭乱”是真,沈氏一族到底牵扯没牵扯进去还是两说。之前的所谓证据,实经不住推敲。

  “雨幕,这钦差来者不善,这可如何是好?”赵显忠摸着日益稀疏的头顶,望向闫举人,眼中满是期待。他之前是想要给自己留后路,可那也是与贺家结盟,毕竟沈家得罪得太死了,这个时候主动与沈家求和还不来得及?

  闫举人做了大半年幕僚,已经看透赵显忠,是个贪婪没有担当的,这个时候指定又想反复,便故作为难道:“若是没有一条人命在其中,大人还能有个退路,如今即便大人有心示好,怕是沈家那边也会不依不饶!”

  赵显忠跺脚道:“我也悔啊,要是让我晓得到底是哪个在搞鬼,让老爷背了黑锅,我饶不了他!”

  闫举人眼神闪烁,道:“大人,眼前最要紧的还是钦差,不管钦差与沈家有何私交,这毕竟是老爷治下。要是任由钦差这样查下去,怕是结果与老爷不利!”

  “我又没有‘通倭’,他们还敢冤枉我不成?”赵显忠激动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有人首告呢?”闫举人道。

  赵显忠立时哑然,当初沈家几位子弟也没有证据“通倭”,只因有人“出首”,便让他立案缉拿。要是钦差真是沈家的关系,难保不故技重施。

  赵显忠能升到知府,自然也不是傻子,立时想到关键之处:“我这就换了官服去迎接钦差,钦差既是为松江倭乱一事下来查案,自然当入住知府衙门。”说罢,返回里间换官服去了。

  闫举人怕赵显忠胆小露怯,隐下钦差派出锦衣卫之事,可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踏实。如今他也说不清是盼着张氏那边传来消息或者是不传来消息,有消息说明钦差又有异动,没有消息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无需再查?

  因赵显忠要出行,闫举人就叫人传话给轿夫衙役等人都预备起来,知府衙门各属官也要立时过来随行。

  本是休沐之日,这样一折腾下去,知府衙门下属的官宅一阵人仰马翻。因为是闫举人派人传话,这心中着恼的,少不得在心里将闫举人的长辈问候了一番。

  等到过了两刻钟,赵显忠穿戴整齐出来,轿夫衙役准备齐备,属官也来个六、七成,队伍看起来也颇有气势。

  赵显忠看着,心中多了几分底气。这松江知府衙门是他的地界,钦差进来,想要如何查案、查什么,就要他说了算。

  知晓是闫举人传话叫人准备,赵显忠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越发觉得他可心,满脸赞扬地对闫举人道:“让雨幕辛苦了。”

  闫举人躬身道:“大人客气,这本是学生分内之事。”

  眼见这宾主相得模样,知府衙门属官看的直牙酸。

  赵显忠走到轿子前,才想起告诉大家一声,道:“钦差已抵松江,在鸿运客栈小憩,诸位随本府去迎钦差。”

  众属官虽早就晓得近期京城要派钦差下来,到时候少不得知府大人率众出迎,可也没想到这出迎的地方不是松江码头,也不是城外十里亭,而是城里最大的客栈鸿运客栈。

  这些属官中,脑子灵活的已经开始琢磨开来;至于脑子笨的,也觉得没头没脑,这钦差既是官差,不住驿站,怎么住了客栈。

  有些地方大户出身的属官,则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原本众人同为松江老姓,对于赵显忠盘剥地方就心有不满,等到赵显忠推沈家顶罪,这不满就发酵到七分。

  沈家可是出了两个状元,这都是阁老苗子,在官场上还有几十年的风光。各家子弟有成才中进士的,只一个“同乡”就能得到不少庇护;更不要说松江这些老姓,联络有亲,论起来就不单单是一个“乡谊”,厚颜说声“老亲”也可勉强为之。

  赵显忠真要是弄倒了沈家,只会减轻他自己的罪责,便宜了一心想要与沈家争高下的贺家,对于其他人家都是损失。因这个缘故,沈家在陷入官司后,沈海才能从他的好友这里得到消息;陆家那边的家主,也从最初的中立,到开始偏着沈家。

  这钦差悄悄来了,不入住官驿、不入住知府衙门,而是入住鸿运客栈,这说明了什么?

  大家挤眉弄眼,眼神中都带了幸灾乐祸。

  闫举人虽是赵显忠心腹幕僚,却没有品级,只跟在队伍后边。他看到人群里的动作,耳边也听了几句,多是向着沈家说话的,心中亦是郁闷不已。

  没有来松江之前,虽知晓沈家出了两个状元,可闫举人也只当他们是运气。

  等到了松江,开始详细调查起沈家各个房间嫡支与旁系子弟时,知道这其中进士、举人、秀才数时,闫举人都怀疑是沈家祖上风水好,想要叫人去挖沈家祖坟了。别人家举家培养,也未必能出一个举人,沈家却是举人不要钱似的大批发。就是被除名的子孙,也一个一个成才,中举的中举、中秀才的中秀才,功名唾手可得。

  要知道闫家从闫举人祖父辈开始发家,叔伯一代、加上他们这一代,也不过出了两个秀才,一个举人。

  作为家族唯一的举人,闫举人二十五岁中举,名次二十几名,看着也是体面;兴致勃勃到了京城,一场春闺下来,闫举人就晓得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他并不认为是自己学识不足,反而找到一个规律,那就是仕宦子弟更容易中榜,真正的寒门子弟屈指可数。榜单上即便不是仕宦子弟,也是地方的耕读人家,父祖辈有功名的,子孙更容易进学。

  闫举人家资富饶,出手阔绰,银子一把一把洒出去,做了几次大东,终于从一个酒醉三甲进士口中得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仕宦人家、耕读人家,因长辈有科举经验,多有些技巧传给子孙,或是请人押题或是其他窍门。

  闫举人如梦初醒,才知晓自己的短处是什么。闫家再豪富,也是商户人家,到了他这辈才出了举人,就是他自己,叔伯出了一个秀才、还有个堂兄从十几岁开始考到四十岁,也得了个秀才功名。要是他已经做官,那银子砸下去,能砸个靠山出来;可他春闺过不去,何谈其他?

  等回到扬州,闫举人便不再闭门苦读,而是四下结交读书人,也结交了两户耕读人家。可是做酒肉朋友还罢,说起科举窍门,那些人都含糊起来。

  闫举人无奈,只好重金请了中人,拜访进士出身致仕官员,想要求对方“押题”。对方七旬老者,胡子一大把,摇头说要是自己有那本事,孙儿就不会只是秀才。可是他却不提儿子,他儿子可也是进士出身,如今在外做知县。

  既是致仕官员,又是现任官员父母,闫举人再不满,也只能客客气气。

  用了三年时间,闫举人依旧没有找到“应试窍门”,只能毫无底气地再次进京应试,结果毫不意外,自然是名落孙山。

  看着新状元骑马游街,闫举人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家中怕闫举人受挫太过,要给他买缺,闫举人却是不肯。他十二岁就是童生,十五岁中秀才,二十五岁中举,一直是家族的骄傲,实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春闱。

  就在闫举人求助无门、性子变得怨愤时,转机来了。

  沈源来到扬州,出任知府衙门下属的官学的教授。一个府学教授,不入流的学官,实不放在扬州首富眼中。可是让闫家人惊讶的是,沈源竟然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宾。

  松江沈家的大名,随着沈源传到扬州。

  一个家族,有状元郎,有户部尚书,还有翰林、还有进士若干、举人若干。这不单单是现在的靠山有了,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的靠山也有了。

  闫家要坐稳扬州首富位置,自然是将每一任知府都喂得饱饱,知府衙门里的眼线也最多。因此还没待扬州其他人家反应过来,闫家的家主已经亲自拜访沈源,吃吃喝喝,有了交情。

  闫举人的眼睛亮了。

  沈氏一族,仕宦之族,耕读人家,子弟举业络绎不绝。

  闫举人放下才子的高傲,主动随着家族长辈应酬起这位“沈世叔”。

  不用说,沈源的相貌谈吐还是挺能蒙人的,相貌儒雅、谈吐不俗,身上亦有举人功名。待旁敲侧击,打听去沈源家的情况,更是让闫家人侧目。

  沈源发妻,是京城尚书夫人的表妹,亲事由尚书府老大人做主定下;沈源继妻贺氏,松江大族贺氏之女。

  沈源这个沈氏四房嫡支大老爷,终于在扬州得到了真正的尊重。

  要不是有贺氏在,闫举人都想要劝长辈对沈源“妻之以女”;可惜闫举人已经续弦,闫家千金没有做妾的道理……

  第五百零七章 庐山真面(二)

  等一干队伍到达鸿运客栈外,闫举人低下头,神色狰狞。大伯、大伯母的老来女,闫家最尊贵的长房嫡女,经由父母之命,在去年秋天许配给中了解元的沈源长子沈瑾。

  闫家尚没有挑剔沈瑾是庶出充嫡身份,还给女儿准备了万千嫁妆,等来的是沈瑾中状元与沈源悔婚。沈源毁诺不说,还大言不惭欲替儿子纳闫家女为贵妾。

  闫家成了扬州城的笑话,闫举人的堂妹素来心高,受不了侮辱,直接半夜悬梁。虽说被发现救了下来,却是彻底毁了嗓子。闫家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留着沈源并不是不思报复,而是明白让沈源死容易,免除后患难。

  正是怀着对沈家的强烈恨意,知晓沈家出仕子弟众多,朝野势力不是一个盐商人家所能撼动,闫举人才在从长辈处无意听来的蛛丝马迹中知道宁藩的野心后,主动投奔了在宁王府为吏的表舅,为了就是找机会借宁王府的势力铲除沈家,不想机会来的这样快。

  不管人群中的闫举人心思多么怨恨复杂,知府衙门这浩浩荡荡的仪仗摆出来,自然是惊动了鸿运客栈里的王守仁与张永。

  “这赵显忠动作倒快!”张永冷哼,并没有更衣的意思,对王守仁道:“王大人,听说文官出行,都有幕僚师爷做跟班,今日杂家就给王大人做个跟班。”

  王守仁是钦差正使,见张永不愿意摆明身份,亦不勉强,只道:“如此,下官就不恭了。”

  自称“下官”并非王守仁谄媚,而是张永是宫里十四位总领太监之一,品级正四品,比王守仁这正五品要高。

  王守仁回去换了官服,虽说是正五品文官青色小袍,看着少几分气派,可手中却是明黄圣旨。一干随行锦衣卫,除了留下十来人依旧是仆人装扮,其他也都去了常服,换上飞鱼服,挂起绣春刀,簇拥着王守仁出来。

  赵显忠在外,带着众属官列队等候,越是等待越是忐忑,只当是钦差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将谢阁老门下数得上来的京官都想了一圈,他实猜不到来松江的到底是哪个。

  等到看到众锦衣卫簇拥着一个青袍小官出来,赵显忠只当是给钦差出来传话。

  王守仁尚未开口,旁边一锦衣卫百户已经高声呵斥道:“大胆,圣旨在此,还不恭迎圣旨!”

  这青袍小官是钦差,还是这锦衣卫百户是钦差?松江这样惊天大事,就是这样分量的钦差?

  赵显忠脑子还在发蒙,还是身后属官捅了捅,才撩起衣襟跪下接旨。

  王守仁拿着圣旨,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锦衣卫后边的张永,露出几分无奈。本当是张永宣旨介绍他这个钦差,既是张永不愿意露面,就只剩下王守仁自己宣旨。

  旨意是正德皇帝口述,简单明了,命兵部郎中王守仁调查松江‘倭乱’以及相关案件,地方文武衙门听调协助。

  听到“王守仁”三字,赵显忠自以为明白为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会成为钦差。原来这是礼部侍郎王华之子,王华状元出身,可不单单是礼部侍郎,还曾为东宫老师,与新皇有师生之谊,早就被猜测是刘阁老致使后的下一位阁臣。

  只是皇帝既没有派出三位阁老任何一人门下,派了这看似中立的人下来,为什么对方更似亲近沈家?

  赵显忠毕竟不是京官,即便再关注京城与朝堂,也是些朝政大事,自不会去查沈家与王家有何私交之类,因此一时摸不到头脑。

  赵显忠心中疑惑,可依旧按照原计划,真诚邀请钦差入住知府衙门。

  王守仁推托两次,便应承下来,毕竟查案一事绕不过松江知府衙门。

  王守仁再回头看张永,只当他之前那样提防赵显忠,为了安全会更愿意留在鸿运客栈等苏州织造的人手,不想张永还是文士服,随同王家的管事与小厮在一起,跟在队伍后边准备出发,收敛了在京时的气派,看着同寻常幕僚没什么两样。

  王守仁这一回头,就让闫举人留意到张永。

  王守仁本身不过三十出头,又因相貌英俊,看着比实际年岁还小几岁,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这样年轻的五品官,又是御前挂号的,前程远大,足以让在场的官吏都心生羡慕。

  闫举人则是再次想起自己在京两次春闱的遭遇,猜测王守仁多半是权贵子弟,等到看到张永,中年儒生,看着睿智可靠,就晓得这多半是王守仁的权贵长辈给安排的心腹幕僚,心中嫉恨不已。

  等到回知府衙门途中,闫举人抽空问赵显忠王守仁身份。待知晓是礼部侍郎、状元王华之子,弘治十二年二甲第七名进士,闫举人不由愣住。

  弘治十二年,弘治十五年,正是闫举人两次进京参加春闱的时间。当他落第茫然时,王守仁已经靠着状元父亲成了二甲进士。

  闫举人望向王守仁的轿子,双目赤红,竟是一时连沈家也丢到脑后,只想要让眼前这春风得意的钦差大人跌个大跟头,再也爬不起来才好。

  张永随着王家管事、小厮跟在队伍后头,将前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闫举人面色阴郁,张永问五砚道:“那个闫举人眼神不对,可是与你家大人有旧怨?”

  五砚抓抓头道:“我家老爷这几年不是在京城,就是放外差,没有往松江府来,看着年岁倒是与我家老爷年纪相仿,难道是老爷昔日同窗?”

  张永看着闫举人的举人服饰,反应过来,嗤笑道:“瞧着那小子做派,举止带了几分做作小家子气,不是京城学堂里出来的,多半是与你们老爷同年春闱的落第举子,羡慕嫉妒你们老爷的分光体面。”

  五砚不过十二、三岁,天真烂漫,捂着嘴笑道:“要是见一个进士老爷就羡慕嫉妒一回,那一科三百多位,三年就是一科,一下子看到二十、三十的,还不得跟蛤蟆似的气死了。”

  张永与五砚说笑,心里却是提起来。他可没有忘记沈瑞与沈理之前的调查结果,这个闫举人可是宁王府派来的人。要是对方想要搅合的松江继续混乱,接下来会如何行事?张永眯了眯眼,叫来一个没有改装、依旧是家仆装扮的锦衣卫,低声吩咐了两句。

  那锦衣卫趁着大家不注意,离开队伍,绕过巷子,匆匆而去。

  饶是如此张永依旧不放心,找机会与领头的锦衣卫杨百户说了,要多防备,注意保护王守仁的安全。要是闫举人使坏杀了王守仁,嫁祸给沈家人或赵显忠,那松江接下来就是一场大乱。杨百户见张永这般慎重,也越发小心,悄悄将指令传了下去。

  沈家坊,宗房。

  鸿运客栈外的大动静,已经传回宗房。沈海心里头没底,压根就坐不住,守在客房这里,将家中人手派出大半,就是盯着知府与钦差的消息。

  即便知晓下来的钦差是沈瑞的老师,沈理的旧相识,可沈海关心则乱,还是担心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毕竟还有内官与锦衣卫下来,自打大明开国以来,文臣与内官就斗个不停。锦衣卫向来依附皇权,与文官也是文武殊途。王守仁是钦差,可有内官与锦衣卫在,未必能全权做主。

  沈理倒是将心放下了大半,因为在翰林院以前经常入宫侍讲,也曾为东宫讲学,他对于张永这位曾经的东宫大伴印象颇深。

  同嚣张猖狂的刘瑾不一样,张永文化素养更高,对读书人也颇敬重,对于皇帝也是真心督促爱护,算是皇帝身边操守比较好的内官。有皇帝与沈瑞这层关系在,还有沈家这些读书子弟,张永自然会偏着沈家几分。

  至于沈瑞,知晓沈家这次多半有惊无险,就担心起五房。随行南下的张大夫已经开口叫预备起来,郭氏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可等沈琦出来如何自处?

  就在几人心思各异时,门口脚步匆匆,小厮进来回禀,说是有人拿了牌子请见沈理。等那人将牌子双手递上,沈理脸色立时凝重,匆匆往外而来。

  那牌子不是别的,正是代表锦衣卫身份的番号牌子。

  沈海与沈瑞见沈理这般反应,不由吃惊,也急忙跟了出来。

  门房里,那仆人装扮的锦衣卫小旗,正是之前在鸿运客栈张永门外守门的人之一。沈瑞立时认了出来,对沈理低声道:“是随老师与张公公南下的锦衣卫大人。”

  那锦衣卫虽没有见过沈理,可看来了三人,估摸年龄,问沈理道:“可是沈学士?”

  “这是本官。”沈理道:“是张公公有事情交代?”

  若是王守仁,只会派身边管事与小厮过来传话,并不会逾越吩咐锦衣卫;能使唤动锦衣卫的,只有内臣。

  那锦衣卫看了沈海、沈瑞一眼,见沈理并无避讳二人之意,道:“正是张公公吩咐下官传话给沈大人,说那闫举人要生事,问沈学士可知对方大概会从何处着手?”

  沈理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这闫举人既然是为了遮掩宁王劫掠一事来的,自然是借着知府衙门便利,销毁一切“倭乱”上岸的可疑证据,时间过了两三个月,该扫尾的应该都扫的差不多,其他还会做什么?

  沈理一时纷乱,沈瑞却是因惦记五房的事,想到一个可能,失声道:“知府衙门大牢,几位族兄危险!”

  第五百零八章 庐山真面(三)

  沈瑞这一句话不仅惊到了沈海,连带着沈理也神色大变。

  将沈家子弟弄死在知府大牢,不管是给沈家栽赃的“畏罪自杀”,还是给赵显忠按个“杀人灭口”,都是最恶心人。到时候官司就要从松江打到御前,从沈家与赵显忠升级到谢李两位阁老。几条人命在里头,两位阁老不护着自己的人的话,那威望少不得降低,容易让门人寒心。

  那传话的锦衣卫亦知时间紧迫,对沈理告辞,匆匆而去。

  沈海望向沈理的目光带了哀求,长孙要是真的身陷逆王巢穴,有死无生。他只有三子,幼子已夭,实不想要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理不待沈海开口,便道:“大伯稍安勿躁,钦差既下降地方,我亦当出面。我这就更衣,去拜见钦差。”

  原本迎接钦差,就不当是今日这样排场,而是排场更大,不单单是一地知府与知府衙门众属官,府治下休假、致仕官员、知县、地方耆老都应该在迎接之列。

  赵显忠得了消息,就惦记将钦差迎回知府衙门下榻,没有通知地方其他人,说起来已经是简慢失礼。

  沈理并不耽搁,立刻返回客房更衣。沈海到底是长辈,可不是官员,没有品级,不好这样跟着,沈瑞却是不碍的,作为小跟班随着沈理前往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里,王守仁一行都被迎了进去。其中王守仁、杨百户与几个一干锦衣卫,被迎进知府衙门待客的正厅;张永等看着像幕僚、管事这些,则被迎到偏厅,正好由闫举人负责招待。

  这正和了张永的心意,他便坐了客座首位,充做个领头人样子。落到闫举人眼中,又觉得这位老先生合了他之前的猜测,是王守仁的得力幕僚,少不得做出客气状,称兄道弟,旁敲侧击,想要问清楚王守仁年纪轻轻如何点了钦差。

  这点小心眼,落到张永眼中,委实可笑。

  张永一开口就是京腔,知晓闫举人籍贯后直接道:“扬州盐商天下闻名,在下在京亦曾听闻提起,听闻贵处早年有位‘贤民公’,曾因赈济江南水患得朝廷旌表,正与闫兄同姓,不知与闫兄是否同族?”

  闫举人闻言一愣,这“贤民公”不是别人,正是闫举人祖父。所谓“赈济江南水患得旌表”,不过是体面说辞,实际上是成化年间奉承镇守太监,为成化帝搜集玩器,得了旌表。闫家得以发家,正是因为贿赂当时的镇守太监,才积攒下偌大家业。因这旌表的来由实不算什么体面事,闫家并不曾大肆炫耀。

  这张先生不是钦差的幕僚?今日才从京城到松江,怎么就连扬州的事情也清清楚楚?

  闫举人神色僵硬,直觉得后背发凉,道:“正是家祖名讳。”

  张永笑道:“那还真是巧,听说当年不少百姓念令祖恩德,好人有好报,想来闫家如今已成子孙繁茂之族。”

  明明是称赞的话,闫举人却只觉得这“张先生”笑得意味深长,心里有些慌乱。他哪里还坐得住,借口更衣起身离去。

  五砚站在张永身后,见状低声道:“大人,怎么您夸他,他还一副害怕的模样?”

  张永轻哼道:“心虚罢了,不过一自以为是酸儒,咱家就是要他害怕!”

  士农工商,商人本就身份不高,闫举人有了功名,不思改换门庭、报效朝廷,却是投身反贼,想要投机新天子,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子与资格。

  这会儿功夫,之前去沈家传信的锦衣卫也到了,说了沈瑞猜测。张永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旁边性子活泼的五砚也吓得屏气凝神。

  张永阴测测道:“这知府衙门格局都差不多,大牢在什么位置你们也当能找到。去给咱家盯紧了,咱家要看看这小举人到底长了多大胆子!”

  钦差已至,该告诫的话已经告诫,对方还要动手,就是找死。

  十来个常服锦衣卫留下一半,护卫张永安全,另一半领命出去。

  偏厅不远处的茶房里,闫举人脸上阴晴不定。他觉得那“张先生”话里有话是警告自己,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扬州是族人姻亲众多,自己所做的事情暴露,怕是要连累亲族;可是自己已经做了这么多,还有机会收手吗?如今先皇驾崩,十几岁的新皇登基,几位阁老把持朝政,自己想要中进士,难乎其难。自己就这样认命?

  闫举人正胡思乱想,就听到院门口有动静,抬头望去,正是沈理穿着官服过来,赵显忠亲自出迎。看着两人身上绯袍,闫举人眼中只剩下嫉妒,之前的忐忑不安都无影无踪。

  沈理不仅出身沈家,还拜了谢阁老为师,随后才中的状元,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谁信?赵显忠才学平平,庸碌贪财,可只因有个阁老座师,每次考评都是卓异,从小小知县一路升到知府。自己满身才华,却是卡到春闱上,连出仕都不能,老天爷何其不公?

  闫举人冷笑一声,离开茶房,转身往西南方向去了。那里不是别处,正是知府衙门大牢。

  知府衙门正厅,见沈理来了,王守仁亦没有托大,起身两人相见。

  因王守仁是钦差,即便品级比沈理底,依旧坐了客座上首。按照礼数,沈理既是客,自是在王守仁下首坐了,再接下来宾主寒暄说话。可是,与王守仁相见后,沈理却没有入座的意思,而是正色道:“钦差大人,下官翰林院侍读学士沈理告松江知府赵显忠越权,无故羁押沈家两名举子、一名监生。”

  王守仁微微皱眉,如今还没有到查案这一步,沈理将郑重将此事提出来,莫非有什么变化?他望向沈瑞身后侍立的沈瑞,见素来稳重的沈瑞脸上也带了焦急之色,知晓沈家是担心知府衙门有变。

  赵显忠大惊,高声道:“沈学士莫非要徇私,什么无辜羁押?是有人出首,状告沈家沈珺、沈琦、沈玲三人‘通倭’,祸乱地方,本府是依律而为!”

  沈理转身对赵显忠道:“依律而为?可通告学政衙门,剥了几人功名?还是有那条大明律提及,地方衙门可以随意羁押举人?既有人出首?出首之人何在?”

  赵显忠哑然,好一会儿避重就轻,道:“那人上月落水死了,谁晓得是不是被人‘灭口’,毕竟沈家在松江势大。”

  王守仁本就觉得赵显忠羁押沈家子弟之举太过愚蠢,却没想到他愚蠢到这个地步,连学政衙门都没通气,就将几个功名在身的人投进大牢,且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羁押两月。

  “赵知府,关于沈珺、沈琦一干人‘通倭’之事,除了出首人,可还有其他人证、物证?”王守仁正色道。

  赵显忠心下发颤,依旧强撑道:“有嫌犯沈琦、沈玲亲手画押证词为证!”

  沈理脸色发寒,并不是怀疑族弟真的“通倭”,而是知晓衙门里的黑暗,三木之下,什么证词得不到?强压了手臂去画押的,也是常见,有证词只说明刑讯加身,这几人没少受罪。

  沈理一个翰林官都知晓这些,更不要说王守仁升任兵部郎中前任刑部主事,曾将外派安徽决断囚狱,更是知晓这里面关键,也明白沈家人为何这样忧心忡忡。赵显忠连“伪供”都做得出,逼得狠了直接让沈家诸子“畏罪自尽”也不无可能。

  “既是证词已有,那本钦差今日就先审沈家诸子通倭案!”王守仁手托圣旨,正色道。

  赵显忠面色惨白,身体已经站不稳。

  知府衙门大牢,牢头手中拿着个小酒壶,嘴里哼着小曲。这差事虽是肥差,可每次日夜这里守着,日子也实在无趣,年轻的狱卒坐不住,总找借口出去溜达放风,只有他这老头子,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并不觉得难熬。

  门口敲门声,牢头隔着栏杆看着,并没有着急开门,待见到对方脸了,才忙引起开口道:“贺少爷,您怎么来这了?”

  门外两人,为首的正是赵显忠的族侄赵贺,平素里跟在赵显忠身边跑腿,知府衙门上下都熟。赵贺道:“这不是钦差到了,我二叔怕出漏子,让我来看看沈家那两个,好好收拾收拾,省得一会见钦差不雅……”

  牢头闻言一激灵,低声道:“贺少爷,人都这样了,沈家要是不依怎么办?”

  牢头是松江本地人,自然知晓沈家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不管别人如何,他一个小小牢头,却不敢对沈家人“落井下石”,平日里也偷偷照顾一二。饶是如此,每当他看到沈氏兄弟惨状,也是直打寒颤,怕被沈家人追究迁怒。

  赵显忠亲子尚幼,赵贺平素作为衙内嚣张惯了,不以为然道:“那个宗房嫡子不是还好?哼,都说沈家了不起,一堆芝麻小官,一个京堂也没有,不过是在地方吓唬吓唬小老百姓罢了……”至于沈家十几年间,先后出了两个状元之事,则被赵贺这个学渣丢到脑后。

  沈家子弟关押在大牢深处死囚之地,牢头要在前引路,赵贺一把揪下他腰间钥匙串,道:“莫要多事,在这里守着!”说罢,带着随从往里去了。

  牢头察觉到不对,看着赵贺的背影直咬牙。知府大人不是本地人,得罪了沈家任满可以一走了之,自己可是松江人,要是沈家诸子都在大牢出事,这可不是要了老命?

  牢头正发愁,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就见两个狱卒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高壮大汉。

  那几个大汉与牢头迎面遇到,怕他喊叫,正想要出手制服。牢头不仅没有反抗,反而面带急色,低声道:“沈家两位少爷危险,诸位快随我来……”

  第五百零九章 庐山真面(四)

  几个大汉跟着牢头急忙往死囚方向而去,等到死囚室门口,看到的就是令人惊骇的一面。地上躺着一人,不知是昏迷还是如何;站着的那人的则被两人架着,堵住口鼻,脸色已经发青。

  看到牢头带人进来,赵贺呵斥道:“邢老头,你莫要多事,这是二叔的吩咐!”

  不待牢头反应,那几个大汉已经上前,制服了赵贺与其跟班,将被架着的人救下来,却也是进气多、出气少。

  这几个人正是奉了张公公之命,专门过来盯着大牢,以防闫举人“狗急跳墙”。没想到闫举人果然好胆,竟然在钦差已至的情况下,依旧对沈家诸子下杀手。除了手上扶着孱弱这个,再看地上那位状况更加狼狈凄惨,左臂耷拉着,筋脉已断多时,已经废了,伤口处有星星点点白斑涌动,不是别的,正是蝇蛆。如今正高热迷昏,也难怪赵贺与跟班先不理会这人。

  要是大家来晚一步,这两人性命就没了。

  这牢头既做了决定,也没有退路,便忍着害怕,对那几人道:“地上的是沈家五房的琦二爷,另一位是沈家宗房的珺二爷。”

  正说着话,另有一队锦衣卫跟着知府衙门司狱进来,看到沈珺、沈琦惨状已是惊心。实没想到,此案尚未正式审案,松江知府就敢如此放手刑讯。

  “钦差大人要审案,沈家另外一人何在?”一锦衣卫问司狱道。

  司狱苦笑道:“另一人,另一人……在知府衙门冰库……”

  这司狱是九品小吏,同牢头一样,在沈家的事上动了几分小心机。那就是在沈玲“畏罪自尽”后,劝说赵显忠不要将沈玲尸首焚毁,而是留作“自尽”的证据,以防被沈家人反咬一口。这是明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怕被知府大人牵连,也是想要留一线,不愿真正得罪沈家。只是在沈理回乡前,沈家已成一盘散沙,沈家族长沈海不是能担了事的,司狱想要传话也不敢,就耽误到今日。不想钦差下来,先不查“倭寇”祸乱地方一事,而是要先查沈家诸子通倭一案。

  眼前两人都是去了半条命模样,加上如今正值盛夏,众锦衣卫听到“冰窖”,也就明白了缘故。分出两个人来,随司狱前往冰窖,其他人搀扶沈珺、沈琦,连带着已经被制服的赵贺与跟班、牢头也前往大堂。

  知府大堂,因是钦差借地审案,王守仁就当仁不让的坐了正位。左下首坐的是原告沈理、接下来是旁听的杨百户;右侧是赵显忠与知府衙门几个有品级的辅官。至于沈瑞,不过秀才,自然没有资格入座,能站在沈理身后旁听,都是王守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水。

  等到锦衣卫上堂,将沈珺、沈琦族兄弟两个搀扶上来,沈理神色越发冰冷,沈瑞却是松了一口气。之前因冰窖的事,沈瑞就担心是沈琦出事,如今鸿大老爷的样子,实听不得这样消息。可随即,沈瑞反应过来,缺了一人。

  赵显忠已经有些坐不住,他下首众属官看到沈珺、沈琦惨状也带了惊诧,显然是第一次见到刑讯后的两人。关键是这两人本身都是举人功名,可眼下沈琦的右臂明显废了,而沈珺看着比沈琦略好些,勉强靠着锦衣卫站着,可左腿也有些不对头。身体有残者不可为官,眼前两人尚未定罪,就成了残疾,断送了前程,即便是洗清罪名,也终与仕途无缘。

  能在知府衙门为属官,即便不是进士出身,也多是举人,虽不至于说唇亡齿寒,可也都震撼上司的辣手。

  王守仁并未急着问案,沈理开口道:“赵大人,沈家子弟被拘押者为三人,敢问还有一人在何处?”

  赵显忠如坐针毡,此刻才终于有了底气道:“嫌犯沈玲已于认罪后畏罪自尽,有尸首为证!”

  似是正配合赵显忠的话,司狱带了两个锦衣卫,抬了沈玲尸首上来。虽说已经过了两月,可因在冰库存放,尸体保持完好,脸上、手上依旧残留着刑讯痕迹,尸体颈部勒痕明显,又有锦衣卫再次仔细检查,确定并无他杀痕迹。

  赵显忠似扳回一局,扬着下巴道:“想来与倭匪勾结时,沈玲也不知会祸害到城里百姓与沈氏族人,愧疚难安才会选择自缢!”

  沈瑞站在沈理身后,望向沈玲的尸体,眼睛要喷出火来。要说被刑拘的沈家三人中有人会熬不住刑讯自尽,那可能会是沈珺、沈琦,却绝不可能是沈玲。

  沈玲因是庶长子,身份尴尬,自小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十来岁就开始入了铺子做学徒,最是圆滑世故、能屈能伸。更不要说外头还有被沈家三房赶出来的娇妻弱子,如何就能放心撒手人世?若不是被人所害,这自尽就另有缘故。

  想到这里,沈瑞低下头,对沈理耳语道:“六哥,玲二哥身上衣服不对。”

  只看沈玲脸上手上的伤,刑讯的时候就没少遭罪,可身上衣服不是簇新也干干净净,并无血迹。

  沈理对赵显忠冷笑道:“尚没有正式审案,赵大人这罪也定的太早,还是欺负逝者不能开口说话?”说到这里,起身对王守仁道:“请钦差大人准许,当堂验尸,查明逝者真正死因!”

  王守仁前些年在安徽决审断狱,见惯了刑讯之事,可依旧被沈家诸子的遭遇震惊。大明朝重文轻武,不管赵显忠有什么隐情,如此行事已经犯了官场与士林大忌。

  王守仁连面子也不给赵显忠留了,直接吩咐道:“允原告所求,当堂验尸,彻查死者死因!”

  知府衙门有仵作在,王守仁并没有弃而不用,吩咐仵作当堂验尸。那仵作刚要褪去沈玲衣裳,原本有些迷糊的沈珺有些清醒过来,立时扑过去拦住仵作,不许仵作继续动手。

  “沈珺,你作甚阻拦验尸?”王守仁皱眉道。

  沈珺看向堂上,一时没认出王守仁,却看到了坐在旁边的沈理,原本失去生机的眼睛一下子多了几分生气,可等低头望向沈玲时,却多了悲愤:“大人,学生这族弟死得冤枉,还请大人给他留几分体面,莫要当堂验看。”

  “人死为大,既是死者家属不愿验尸,钦差大人就成全了他吧。”没等王守仁开口,赵显忠低声劝道。

  “谁说不愿?”沈珺望向赵显忠,双眼赤红:“若不验尸,如何能揭开你侮辱礼教、残害士林之恶行?”

  赵显忠恼羞成怒,起身呵斥道:“放肆!小小嫌犯竟敢咆哮公堂,拉下去打四十板子!”

  堂上也有衙役在列,可众锦衣卫在前头,谁也不敢妄动一步。

  赵显忠憋红了脸,转过头来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并不看他,吩咐仵作道:“入内堂验看。”

  几个锦衣卫抬着沈玲尸体,带着仵作进了内堂。

  赵显忠脸色惨白,眼神已经带了惶惶。知府众属官,都察觉了不对劲,恨不得立时起身去左边列队,与赵显忠离得越远越好。

  知府偏厅里,张永并没有随王守仁去正堂听审,而是为了以防万一,让锦衣卫接手了知府衙门的防卫。

  待听了之前去大牢的锦衣卫的回话,张永怒极而笑。他实没想到闫举人竟然真有这样大的胆子,还有这样手段,假传赵显忠的吩咐,糊弄赵显忠的亲侄儿去动手。要是真的将沈家那几个杀光,赵显忠就算喊冤又有谁会相信?

  “盯着那小子,狡兔三窟,顺藤摸瓜,看看这城里还有哪处是钉子。要是那小子在城里由他,要是出城就逮住了!”张永吩咐道,几个锦衣卫得令,按照吩咐行事去了。

  张永看着远处血红一样的晚霞,心头莫名生出几分不安。之前往苏州去求援的人应该已经到了苏州,如今只盼着今晚平安无事,明日高念恩早点带人手过来。

  知府衙门正堂后,沈玲身上的衣服尽数褪下,前胸也有不少刑讯痕迹,可再往下看,仵作不由瞪大眼睛,旁边做鉴证的锦衣卫也傻眼。

  怪不得沈珺拦着不让当堂验尸,要控诉赵显忠残害士林,这死去的沈玲,亦穿着儒衫,还有监生身份。

  男人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几个能苟活。

  等到仵作将沈玲衣裳穿好,返回大堂回话时,便老老实实回道:“死者胸前有鞭痕四处,后背有三处溃烂,下身子孙根齐根切断,留环形伤处一处……”

  虽说在之前沈珺拦着不让当堂验尸时,堂上众人就想到沈玲尸体有不妥当之处,却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不妥当。

  “赵显忠,你!”沈理饶是再斯文,此刻也不禁怒发冲冠。

  知府衙门众属官原本因李阁老想要攀附赵显忠的,此刻也熄了心思。这知府大人是疯了吗?要是沈家诸子是小老百姓还罢,沈家仕宦之家,他这样残害沈家子弟,还留了尸体为证据,这样愚蠢做到知府也就到头了。

  赵显忠眼见众人目光诡异,忙喊冤道:“本官冤枉,真不是本官下令,实是阴错阳差,我只叫人吩咐人问口供,并不曾下令刑讯,是刑房小吏与沈家有私怨,才趁机下手……”

  第五百一十章 庐山真面(五)

  赵显忠既然是官场中人,自然也晓得相关忌讳。他虽是为这个结果心虚,可却是真心觉得自己冤枉。

  当初松江被“倭寇”劫掠,损失惨重,赵显忠慌乱之下,自然想着如何脱罪,正好有人出首状告沈家诸子,他自然跟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咬着这个案子不放松。

  沈家拘押的三人,都有功名在身,最差的沈玲也是监生,无故被拘押,本就带了怒气,自然不会如升斗小民一般战战兢兢,老实认罪。原本是读书人的傲骨加上有功名在身的底气,落在一心脱罪的赵显忠眼中就成了“有恃无恐”,赵显忠恼恨之下,就听了闫举人的怂恿,令人刑讯三人。

  赵显忠一个文官,口称“仁善”,自是见不得血腥,就交代闫举人安排人手讯问。因为也知晓这罪名有些没谱,怕引起知府衙门属官猜测,将消息泄露给沈家,这刑讯就秘密执行,有刑房一个经年的田姓老吏负责。

  等到赵显忠得到消息,知晓沈家三子出事时,田姓老吏已经不知所踪。而沈家族兄弟三人,虽还没死,可都各有残缺,沈玲断了子孙根,沈琦断了右臂,沈珺挑了右脚筋。

  没等赵显忠醒过神来,想着如何处理此事,沈玲自缢。一条人命在眼前,赵显忠慌了手脚,这么大的事情也完全遮掩不住,就想着要如何抹平此事,才找了司狱商量。

  司狱见到沈家几个残了死了的子弟,心中惊骇不已,不仅是因赵显忠的手段,还因为自己身上任司狱一职,即便自己之前确实不知情,可沈家追究起来,自己也难逃一劫,就给赵显忠出了个“好主意”,让赵显忠保存沈玲尸身,以防沈家反咬赵显忠“刑杀”。实际上是留下赵显忠“残害士子”的证据,好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

  赵显忠因为心虚,一时顾虑不周全,就信了司狱的建议,保留了沈玲尸首。为了推卸责任,他想要立案通缉田姓老吏,可又怕事情泄露引得沈家反弹,便找了个别的借口立案,发出海捕文书,通缉田姓老吏,为的就是今日与沈家对峙。

  “你是知府,违例命人刑讯士子,已是大错;刑讯致残,更是错上加错,岂是一句话就能推脱?”沈理冷笑道。

  赵显忠挺着脖子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当时松江刚被倭寇劫路,伤亡百姓数百,裹挟妇女人口数十人,本府为了一地百姓,想要早日追凶,何错之有?”

  沈理却是闭口不提“倭乱”,只看着赵显忠道:“非常之法不是乱法?等到江苏学政到来,赵知府再说非常之法!”

  “沈学士,你只顾一姓一族之荣辱,却将松江百姓安危抛之脑后,何其自私?”赵显忠越说,底气越足,满脸正义凛然。

  “松江百姓安危?赵大人身为本地父母,庇护百姓安危不正是赵大人分内之事?那敢问赵大人,贼人进城掠抢、烧杀百姓时,赵大人何在?贼人裹挟金银玉器、粮油人口撤退时,赵大人又何在?”沈理道。

  赵显忠哑然,憋得脸色通红,好一会儿方道:“知府衙门是重地,本府不敢轻离……”

  任由“倭寇”进城,赵显忠身为知府,没有死战,就已经是过错;更不要说连衙役都没派出去,避战如此,已经不是失职之罪能抵得了的。这也是赵显忠明知下下策,也要拉着沈家下水的原因,不过是心存侥幸,想要求一线生机。

  因已经提及“倭乱”之事,王守仁就拿出今日的第二份圣旨,除松江知府赵显忠知府一职,拘押戴罪,松江同知董齐河暂代松江知府一职。

  赵显忠浑浑噩噩,坐在下首的第一人松江同知董齐河已经起身,强忍激动接旨。

  知府是四品,同知是五品,有些人一辈子也升不到四品。朝廷既没有派其他人下来,那只要董齐河不出纰漏,等到案情完了,这松江知府多半就要落到董齐河身上,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董齐河如何能不激动?

  王守仁看着堂下众人,道:“沈家诸子通倭案暂缓审理,待江苏学政到,同赵显忠残害士子一案,一并开堂审理!”

  众人起身应诺,赵显忠已经醒过神来,连忙道:“大人,下官冤枉,下官有要情禀告,残害沈家士子的幕后真凶是贺家!是贺西盛想要吞并沈家产业,指使人出首诬告沈家诸子通倭,随后也是贺家将出首人灭口,田百岁借着刑讯残害沈家士子,也定是贺西盛主使!快去派人抓贺西盛,莫要让他跑了!”

  赵显忠言辞笃定,全无说谎之色,只因为这是他真心猜测。他不待见贺家的原因,也跟这个有关,总觉得贺家不厚道,暗害沈家人选什么地方不好,偏生在知府衙门动手脚,连带着将自己也坑了。

  赵显忠这番指证,沈理、沈瑞面不改色听了,堂下站着的沈珺神色越发木然。而从新上任的代知府董齐河往下,不少知府衙门属官脸上都带了忐忑。

  赵显忠看在眼中,指着众属官道:“钦差大人,贺西盛人最会拉关系,在知府衙门交好不少人,说不得就有内应在他们之间,要不然他也不敢亦不能在知府衙门里残害沈家士子!”

  一句话,将整个松江知府众属官都列成了嫌疑人,众人望向赵显忠的眼神要吃人。

  这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贺家是仕宦之家,贺二老爷没有品级,可贺家在京城有个侍郎大人在,一干知府衙门的芝麻小官,对于贺家的宴请吃酒,也多给面子,不过是该有的应酬,可如今被赵显忠这样一咬,却是人人都不清白。

  原本赵显忠卸任知府,董齐河代知府,同知出缺,运气好的话,其他人都有了机会升一级,如今一来,能不能保住原位都是两说。

  王守仁此刻没有追究众人的意思,命人将赵显忠压下去,又为了防止贺西盛外逃吩咐锦衣卫去拘拿归案,以待江苏学政过来后,共同审理此案。至于沈家涉案士子,则有沈理担保,归家休养,不许离开松江,以听衙门传召。

  众属官齐齐松了一口气,董齐河带头,提议设宴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王守仁道:“江苏学政这几日便至,还是待其到后一并领受诸位心意。”

  众人也都惦记着如何洗脱嫌疑,便也没有勉强,老老实实告退离去。

  沈珺、沈琦状况凄惨,还有个沈玲在,后续事情尚多,沈理亦是心乱如麻,同王守仁借了人手,带着沈瑞与沈家三子离开知府衙门。事情到了如今,留下一条性命都是幸运,可沈玲还不到而立之年,去的如此悲惨,留下娇妻弱子,孤苦无依。

  知府衙门外,沈瑾等候多时,正踌躇不定。

  因之前听说来的钦差是王守仁,沈瑾松了一口气,就先回四房去了,为的是方便随时照应隔壁的五房。不想不过半日功夫,钦差到来的消息就传到知府衙门,赵显忠摆开仪仗迎接,而随后沈理换了官服,不请自去,直接去了知府衙门。

  沈瑾因是新科状元,已授翰林院从六品修撰,也是职官。可因品级低,资历浅,他虽也着急想知道知府衙门里的状况,却不好效仿沈理不请自来,要不然就太显猖狂,便只能在知府衙门大门外等候。

  眼见沈理、沈瑞出来,沈瑾连忙迎了上去,不待开口相问,就看到从人抬着的沈琦与搀扶的沈珺,不由大惊。沈玲盖了白布,被仵作背着,一时倒不如各个带伤的沈琦、沈珺显眼。

  五砚随后赶出一辆马车出来,后边又跟着一辆,说是王守仁吩咐,给沈理、沈瑞使唤。

  沈瑾还奇怪,作甚用两个马车,知府衙门距离沈家坊又不远。

  沈理已经招呼人,将沈琦、沈珺抬上后一辆马车;随后又招呼背着沈玲尸体的仵作,将沈玲尸首放入第一辆马车。

  浑身裹白,沈瑾察觉出不对劲来,却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马车缓缓前行,连带着沈理都没有上车,都是随马车步行,沈瑾才拉了拉沈瑞衣袖,小声道:“瑞哥儿,那……那是玲二哥……”

  沈瑞点点头,沈瑾惊骇无语,众人一路沉默,直到回到宗房。

  沈海夫妇早已在前厅焦急等候,听下人禀告说是回来两辆马车,夫妻两个都是眼神一亮,想起次子来,急匆匆地迎出来。

  不待沈理开口,贺氏已是兴致勃勃道:“是不是珺哥儿回来了?”

  沈海望向前边的马车,也是恨不得伸手摘帘子。

  沈珺听到动静,从第二辆车下来,拄着拐杖上前,看着两月不见,头发花白了一半的父母,跪下道:“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之中,沈珺看似情形略好,可那是跟沈琦与沈玲相比,实际上也是消瘦的脱了形,整个人胡子拉碴,看着老了十几岁不止,再无之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沈海一时尚不敢认,贺氏已经忍不住,立时揽了儿子,泪如雨下,道:“珺哥儿,娘的珺哥儿啊,你这是受了多少罪,可真是心疼死娘了!”

  沈珺背靠沈家,半辈子顺风顺水,在知府大牢这两月,将一辈子没吃过的苦头都吃过了,眼见到了父母跟前,顾不上人将不惑,也忍不住跟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里是沈家坊,沈氏一族聚居之地,宗房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各房。一时间,得了消息的各房族人,都纷纷出来,往宗房聚集……

  第五百一十一章 血泪盈襟(一)

  贺氏能抱着儿子痛哭,沈海却是男人,感情内敛,眼圈发红,拍了拍沈珺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原本是欢喜之事,可沈理与沈瑞神色十分肃穆,沈海心中亦多了忐忑。他回头望向门口停着的两辆马车,都是没有动静,不由担心道:“琦哥儿、玲哥儿伤的重?”

  不待沈理作答,就有人接话道:“沈琦怎么了?”

  是郭氏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她看着地上跪着的沈珺,又看着两个毫无声息的马车,眼睛蓦然睁大,心下一紧,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沈瑞见了,忙上前扶住郭氏:“婶娘,琦二哥在第二辆车里,有些高热……”

  郭氏原本紧绷的身子,立时放松,脚步稳稳地走向第二辆车,亲手掀开马车帘。

  车厢里,沈琦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因喘息鼻翼一动一动。

  沈琦这样子实不算好,郭氏却是含泪笑道:“感谢老天,感谢诸天神佛,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沈瑞在旁,也是松了一口气。沈琦已经残废,且妻儿离散,若是家人一味可怜同情,怕是难以走出阴霾。有郭氏这样刚强的母亲,教导出来的沈琦当不是怯懦之人。

  或许是母子连心,或许是被沈琦的哭声惊醒,沈琦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郭氏那刻脸上带了梦幻,喃喃自语道:“又做梦了……”话是这样说,却是贪婪地盯着郭氏,舍不得移开眼。

  郭氏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

  沈琦不由怔住,想要伸手去给郭氏擦泪,可右臂已经废了,换了左手难免笨手笨脚。

  又有附近的族人赶到,看到这两处母子相逢的场景,都是唏嘘不已。

  “是珺哥儿回来了。”这是一个水字辈的婶子。

  “珺二哥、琦二哥都回来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是玉字辈的族兄弟。

  “那是珺二叔吗?叫人不敢认。琦二叔也不像啊?”这带着迟疑的,是木字辈的童子,看着两人的狼狈,有些与记忆中的长辈对不上号。

  这么多人围过来,沈珺早已站起来,收了哭声。贺氏想要带儿子进去梳洗,沈珺却是不肯走。

  沈琦茫然四顾,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知晓自己这不是做梦,而是真的从知府大牢出来了。他伸出左手,紧紧地拉着郭氏,脸上带了几分脆弱:“娘,娘……”

  郭氏含笑道:“在,娘在!”

  沈瑞只是旁观,亦觉心酸不已。不过等他他看了看前面停着的马车,眼见族人都在为沈珺、沈琦的归来欣喜,提也不提沈玲,心中莫名生出愤怒来。

  沈珺是族长之子,平素里代父操持族务,被众人所知,与各房关系也亲近;沈琦自己是青年举人,背靠家业殷实的五房,上面还有个京官胞兄,回乡守业后众族人也只有敬着的;只有沈玲,身为庶子,十几岁出去打理铺子,即便这几个月被嫡母叫回松江,也是当管事掌柜一样使唤,抽不开身来,就算偶有时间与族亲应酬,以耕读传家的族兄弟也多瞧不上行商贾事的沈玲。

  而作为沈玲亲人的三房诸人,在沈玲入狱后就将沈玲除名,随后更是举家外迁避祸,竟使得现在竟然没有一人想起还有沈玲。

  沈氏一族中,现存最高长辈九房太爷拄着拐杖,带着重孙子小大哥儿,颤悠悠地过来。

  待看到沈珺、沈琦两人,九房太爷激动的丢下拐杖,双膝跪下,老泪纵横,冲着祠堂方向叩首:“祖宗保佑,沈家子孙平安归来,祖宗保佑啊!”

  随着九房太爷这一放悲声,不少围观的族人也跟着哽咽起来。

  这两月沈氏一族风雨飘摇,这不单单是被拘押三子的官司,真要罪名落实了,还不知牵连会多广。毕竟松江刚经“倭乱”,伤亡士绅百姓众多,盯着沈家,盼着沈家倒下分一杯羹的人大有在。

  作为族中硕果仅存的老一辈,也是八旬之人,众人怕有个万一,不敢任由九房太爷就这样哭下去。

  沈海、沈理上前搀扶,九房太爷双手紧紧握住沈理的胳膊不撒手,含泪道:“理哥儿,叔祖父错了,当年是我贪你父亲留下这份家业,才想办法挤走了你们娘两个,这里叔祖父跟你赔不是!”

  众目睽睽之下,九房太爷舍了老脸,想要与沈理这个嫡亲侄孙化解旧怨。

  族中年纪稍长得都知晓这段往事,当年沈理之父病故时,沈理还在母亲肚中没有落地,九房太爷借口帮侄儿打理家业,“鸠占鹊巢”接手了九房嫡长房家业。

  沈理之母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新妇,尚未在夫家立足就成了寡妇,自然没有反驳的余地。

  九房太爷独子当时不过十八、九岁,尚未说亲,看上沈理之母年轻貌美,竟生出染指的心思。沈理之母惊骇,为了保全清白,连嫁妆都来不及收拾,就逃了出来。

  九房太爷为了防止沈理之母上告族中,恶人先告状,对外只说沈理之母轻浮,想要勾引小叔,坏了沈理之母的名声。

  要不是孙氏援手,出面让族长太爷压下传言,只这吐沫星子就能逼死人。

  因这其中内情太过龌蹉,九房太爷到底心虚,这些年即便再羡慕沈理富贵,也不敢随意攀扯,就怕惹怒了沈理翻后账

  午夜梦回,九房太爷不是不悔,甚至想起因病早逝的独生子,都觉得是想要淫嫂得了报应;如今孙子外逃生死难测,重孙子又不是能成才的,经历了这一场管事,老爷子也看出来草民之家的艰辛,现在正好有机会,就算是厚着面皮也想要与沈理和解,为儿孙求个靠山。

  九房太爷唱做俱全,沈理却无心与其搭戏。

  沈理低下头,从九房太爷长满老人斑的手中扯出衣袖,看也不看九房太爷一眼,望向沈海道:“族长,沈玲遗体如何安置?”

  沈海还在犹豫要不要劝和九房太爷与沈理,不管老人家早年犯了什么错误,如今已经是耄耋之年,与沈理又是至亲骨肉。

  沈理已经再次相问:“族长,沈玲遗体如何安置?”

  要说第一遍时,周遭族亲还有人没有听清,这一句却是清清楚楚。

  一时人人哑音,神色没有了之前的轻松,望向第一辆马车时带了惊骇。

  沈海挑开车帘,望向里面的遗体,动了动嘴唇,脑子发空,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众人肃穆安静中,沈海讪讪道:“可……玲哥儿因其大伯与父亲要求,已经从族谱除名了……”

  就算没有除名,沈玲已经及冠不算夭折,可毕竟是青年暴毙,依旧不好在祠堂理丧。原本应该是三房接了尸首回去料理,可三房人都离了松江,如今只剩下几个老仆看院子,哪里能料理后事。

  沈理脸色难看,沈琦对沈海道:“爹,玲二弟本是被冤枉,族谱除名也不应该。钦差大人已经允许玲二弟下葬,还是让玲二弟在祠堂理丧。”

  沈海还在犹豫,这些年不是没有在祠堂理丧的族人,多是年高位尊的族老。沈玲是横死,本就不当在家停灵,按照习俗还是在寺庙里停灵,让僧侣道人多做的法事超度。

  众族亲在此,本无女眷说话余地,可郭氏见不得沈海磨磨唧唧,加上因沈琦几人遭遇,对宗房的不作为满腹怨言,便毫不客气的道:“就在祠堂理丧,玲哥儿生前得不到族中庇护,死了也望能得祖宗几分照拂,不白姓了一回沈!”

  沈海满脸羞愧,讪讪说不出话。

  有几个水字辈的长辈在此,知晓三房的无情与沈玲的无辜,便也跟着开口。

  这个说:“就在祠堂办吧,总不能两个停灵的地方也没有。”

  那个唏嘘道:“这孩子吃了苦,也是不容易。”

  沈理、沈瑾这两个前途正好的状元在场,就算大家心中对于此安排多少有些异议,却更愿意展现族人相亲相近的一面。就有人道:“入土为安,总不能让沈玲连葬身之地也没有,还是将他收归家族吧。”

  又有人道:“是啊,是啊,三房长辈糊涂,我们又不糊涂,玲哥儿实不是个坏孩子。”

  沈海自知资质平庸,行事向来循规蹈矩,就怕有处置不妥当之处。之前也不是真的不喜沈玲,不过是规矩使然。眼见众族人都愿意让沈玲归族,将沈玲葬入沈家祖地,他心中亦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就听人群后有人道:“不劳诸位费心,亡夫自有地方下葬!”

  众人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沈玲之妻何氏抱着一幼儿缓缓而来。她已经来了一会儿,在人群后听到噩耗,或许早有预感,使得她并无失态,脸上满是决绝之事。

  何氏并没有与在场诸位长辈见礼,而是抱着孩子直直地走向马车前站住,望着丈夫遗体,并未避讳怀中幼儿,反而低声道:“楠儿,这是你爹,两月没见,好好看看。”

  沈海见何氏如此,知晓她对沈家有怨恨,叹气道:“莫要说气话,玲哥儿既是沈家子孙,自当入沈家福地,还能葬在哪里?”

  何氏转身,双眼冰冷:“沈族长说笑,亡夫虽是姓沈,却已不是松江沈氏一族子孙,自没有资格安葬在沈氏福地。”

  沈族长苦笑道:“那不是三房长辈糊涂,这个时候玲哥儿早日入土为安要紧,玲哥儿媳妇你也莫要太恼!”

  第五百一十二章 血泪盈襟(二)

  “亡夫身上还背负‘通倭’嫌疑,沈族长当日不是因怕牵连才将亡夫除族,如今就不怕了?”何氏木然道。

  沈海被一句话顶的脸上青白交加,却是辩无可辨。

  沈玲除名,是沈玲的亲大伯与亲爹提出的,可作为一族之长,沈海自然有反对的权利。他没有反对,而是顺水推舟地促成此事,不过是因为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中,沈珺、沈琦的罪名都是臆断没有实证,只有沈玲之前确实与给“倭匪”带路的闽商有过生意往来,人证物证俱全,在三人中最难脱罪。在沈玲被族谱除名那刻,已经成了沈氏一族弃子。

  死者为大,尽管围观众族人觉得何氏不敬长辈,态度太过“咄咄逼人”,也不过是皱皱眉,并不好指责她什么。

  沈瑞上前道:“玲二嫂接下来要何打算?”

  沈瑞前几日初回松江时,就曾到客栈探望过何氏。

  因为沈玲夫妇前几年一直在南京与沈渊生活,与二房算是半个家人,何氏并未将对沈氏一族的怨恨迁怒到沈瑞头上,而是看了看怀中稚子,露出几分软弱,又带着坚毅,含泪道:“瑞二叔,我想要带二哥回南京,可不是这个时候,我不能让他背负罪名离开,也不能让楠哥儿成为罪人之子!”

  不管是围观族人还是沈海脸上都露出不赞成之色,生死大事,自然是入土为安为先。至于沈玲身上罪名,既是沈理回来主持,总有还沈玲清白那一日。

  沈瑞心中,却是不相信“入土为安”这一套。几百年后,为什么常有官司双方“抢尸”的事情发生,不就是因为尸体是关键证据。火化尸体,也是烧掉了关键证据,剩下的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双方扯皮。虽说如今奉旨下来查案的钦差是王守仁,是沈瑞信任之人,可随即到来的江苏学政会协同办案,谁晓得会不会在中间和稀泥。

  即便何氏不提,沈瑞都会建议她暂时保留沈玲遗骸。如今何氏提了,沈瑞便道:“小弟名下有处私宅,就在城东,要是玲二嫂不嫌弃房屋陈旧狭小,就先将玲二哥送到那里,等到管事落定,小弟再奉二嫂回南京。”

  家有长辈,就是嫡亲小辈办丧事都要从简,更不要说沈玲并不是二房子弟。沈瑞提了“名下私宅”,就是为了省了其他人口舌,私宅借何氏停尸,也就不会冲撞到二房长辈什么。

  何氏面带感动,可却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沈瑞的安排虽与规矩上不差,可好好的宅子停灵办丧,又不知多久,以后宅子买卖都要折损,自住也多有忌讳。于是,何氏便道:“谢过瑞二叔好意,只是亡夫到底不是正寿而终,还是麻烦瑞二叔帮我寻一处寺院道观停灵。”

  沈瑞皱眉道:“如今正值盛夏,若要停灵,在外头不方便。况且玲二嫂年轻、楠哥儿年幼,也不好在外头守灵。要是玲二嫂不愿意借用别人之地,那处宅子小弟便作价五十两银子转给楠儿哥,总不能让玲二哥儿在松江连寸土之地也无。”

  沈瑞名下产业众多,有孙氏留下的,有徐氏那年回来帮沈瑞后置办的。一处二进小宅就是送给何氏也没什么,只是何氏外柔内刚的性子,自立自强,开口送她只会拒绝,沈瑞才提了转让。至于五十两银子,不过是意思意思,松江是大府,城东又是好地方,那边宅子,岂是几十两银子就能置办下。

  何氏虽是要强,却不是不知好歹的性子,眼下也不是推脱的时候,便抱着孩子对沈瑞拜了下去。

  沈瑞哪里能受,立时避开。

  郭氏见何氏装扮素雅,身边也只跟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虽有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的意思,可想来也知晓两个月下来,能打点的银子应该都散出去,便拿了个荷包道:“既是定了停灵之所,那就带玲哥儿过去。即便他已经不在族谱上,单说与沈琦经了这一遭,我就倚靠卖老依认下这个侄儿,这里是婶子的一点心意,只看在小楠哥儿面上,你也莫要拒绝。”说完,就将荷包塞进何氏手中。

  何氏对沈氏族人有怨,可对于五房却是谈不上怨愤,也不是那等偏执性子,会生出什么凭什么三人进去只有自己的丈夫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旁人的心思。眼下这荷包轻飘飘,显然里面装的不是金银,而是庄票,何氏哽咽道:“谢谢婶娘……”

  不愿意丈夫回归家族,葬入沈家墓地,是何氏真实想法,并不是有意拿乔。可是她是远嫁而来,没有娘家可以倚靠,眼下也只能接受二房与五房好意。

  前有沈瑞,后有郭氏,料理族中子弟后事、安置遗孤,竟是没有沈海这族长什么事。

  沈海只觉得脸色滚烫,只觉得四下里族人窃窃私语,都是在议论自己的不是。何氏哪里是对沈氏一族有怨,明明是对他这个族长有怨。

  沈瑞与沈理、沈瑾打了一声招呼,叫人拉了一辆马车给何氏与孩子坐了,将何氏母子送到东城宅子。

  这边只要一对老夫妇看门扫洒,沈瑞想着要不要叫人牙子,沈瑾已经打发管事下来,带来两房下人,连带着身契都有了。这两房下人,总共是七口,灶上、看门、小厮、丫鬟俱全,都是得用。沈瑞直接叫管事将身契给了何氏。

  沈瑞先安置了沈玲尸体,因不知晓官司会拖到什么时候,不好现在就打起灵堂,就选了背阳的一间北屋,暂时停灵于此,又叫人从商家交了一个月的银子,让对方每天送几车冰过来。

  叔嫂有别,既是这边安顿下来,沈瑞就不好继续停留,将身边长随留了一个在这边跑腿传话,自己与何氏作别离开。

  沈瑞没有回宗房,而是直接去了五房。

  实在是沈琦看着太惨,沈瑞怕沈鸿见了受不住。好好一个举人儿子,即便一时回家守业,可不过三十多岁,还没有到举业无望的时候。自己不去应试,与失去应试资格并不一样。沈琦断的是右手,不仅做官无望,科举上也只能止步举人。

  与沈瑞想象中的愁云惨淡不同,不知是不是因自小养病心境平和的缘故,沈鸿见次子归来,与郭氏的态度相似,只有欢喜庆幸。

  沈瑞进来时,就是沈鸿精神头儿十足对着沈琦絮叨的温馨场景。沈瑾因送郭氏与沈琦回来,还没有离开,坐在一边,笑容却带了几分勉强。倒是郭氏,并不在跟前,不知去了何处。

  “这世上艰难,唯有生死是大事,其他都算不得什么。要是事事圆满,怕是老天爷都要妒忌。琦哥儿,你要记得,只要人平安,就是老天垂怜,其他都不必计较。”沈鸿道。

  这前面是劝慰沈琦自己遭遇,后半句却是略有深意。

  沈琦点头道:“爹,您放心,蒋氏是儿子的原配发妻,儿子只有盼着她平平安安的。”

  沈鸿神色略带欣慰,看见沈瑞进来,道:“瑞哥,我听你琦二哥说了,你很好,做的对,是个仁义的,有乃母之风。”

  明明是夸奖的话,沈瑞却听得惊心肉跳,只因这沈鸿面色实是太好了些,与之前的孱弱病态大为不一样。

  这时,就见婢女挑了帘子,何氏亲自端了一碗面进来:“老爷早上不是念叨雪菜肉丝面?我方去做了一碗,老爷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沈瑾、沈瑞搀扶沈琦从床头起身,在床边椅子上坐了,将床边位置让给郭氏。

  沈鸿双眼温柔的看着郭氏,要去接面碗。

  郭氏笑道:“老爷嫌弃我了不成,让我来服侍老爷用。”说罢,挑了一筷子面送到丈夫嘴边。

  沈鸿含着面,吃了两口,点头道:“还是那个味,三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去泰山家时吃过,咸香清爽。”

  郭氏嗔怪道:“老爷既爱吃,怎么不早说,又不是什么费事的吃食?”

  “我舍不得……”沈鸿看着妻子,轻声道。

  舍不得你操劳家业、抚育儿女辛苦之余,再洗手作羹汤。

  郭氏的手颤抖,已经端不住面碗,放到床边小几上,红着眼圈笑道:“既舍不得,就别舍了……”

  沈鸿拉着郭氏的手:“大夫当年说我活不过二十五,我却过了五十的大寿……再要强求,就太不知足……”

  饶是郭氏再刚强,可两人少年夫妇,相伴了大半辈子,此刻不禁也露出脆弱来,开始饮泣起来。

  沈瑞与沈瑾哪里还看不出这是“灵光返照”,眼前竟是死别场景。

  沈琦脸色也层层褪去,双眼多了悲怆。

  沈家坊外,一辆马车匆匆驶来。车厢里,贺老太太苍白着脸,贺北盛面上也多了几分焦急,可依是犹豫道:“娘,跟沈家求情有用吗?二哥的罪名可是……”

  贺老太太苦笑道:“除了沈家,眼下还能求谁?要说你二哥想要对沈家趁火打劫这不冤枉,要说是他主使害人,我是不信的!”

  正说着话,就听到马车外隐隐传来哭声。

  贺北盛掀开车帘,向往张望,就见不远处有几个仆人哭着糊门,挂起白灯笼,不由仔细看了两眼,随即傻眼。

  “外头怎么了?”贺老太太看着儿子神色不对,问道。

  贺北盛撂下帘子,面带惶恐:“娘,是沈家五房,沈家五房举丧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血泪盈襟(三)

  钦差叫锦衣卫抓贺二老爷,是因赵显忠诉告贺二老爷串联知府属官残害沈家三子。

  锦衣卫气势汹汹,贺老太太与贺北盛不敢拦也拦不住,可也砸了银钱下去,从随行衙役中问出这条罪名的来由。

  当知晓沈家三子惨状时,母子两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更多的是愤怒与焦躁。愤怒的是,赵显忠辣手行刑后将害人的罪名推给贺家;焦躁的是,钦差下来了,逼得赵显忠如此自保,显然不是李阁老一方的人。而贺家,是李阁老这一方的。

  贺家有个侍郎又如何?远在京城,要是对方刚好与贺侍郎有嫌隙,借此将整个贺家拖下水也不无可能。这也是为什么贺老太太就算厚着面皮,也要去沈家宗房请托的缘故。

  之前中间隔着一条人命不假,可沈玲到底是三房子孙,三房都举家避难去了,其他房间与三房并不亲近,谁会为沈玲出头?可如今,隔了两条人命,沈琦可与沈玲不一样,沈琦自己是举人,上面还有个做京官的胞兄。要是不说清楚,两家就要结大仇。

  贺北盛惶恐,也正是因这个缘故。即便自家兄长确实没有直接害人,可谁能保证这“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不是沈家三子或死或残的原因之一。这个时候去求沈家,希望沈家人帮忙救人,沈家是圣人吗?

  贺老太太闭上眼睛,脸色苍白,手上的佛珠因为用力断了绳索,珠子滚落到马车上。

  贺北盛吓了一跳,忙道:“娘!娘怎么了,要不咱们还是家去?”

  贺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继续往沈家宗房去!”

  贺北盛面上露出迟疑来,贺老太太面色灰败道:“除了沈家,现在贺家还能求谁?难道任由你二哥在里面呆着,今日残的死的是沈家人,明日就有可能是你二哥!这松江不单单是沈贺两家的松江。”

  “可是大堂姐那里,怕是心中有怨。”贺北盛垂头丧气道。

  因为沈琦之事,贺氏可是去央求过堂弟的,可自家二哥却是丝毫不占手的意思。如今沈琦好好的还罢,既然也残了,不说别人,怕是贺氏就要恨死娘家。

  风水轮流转,前几日还是沈家深陷泥潭,这钦差才到一日,事情就有了反转。沈家人成了被阴谋陷害的,贺家人反而成了嫌疑人。

  贺北盛就是脑子再笨,也看出这钦差是偏着沈家的。想来也是,沈家有两个状元,二房现在虽守孝,可立足京城数十年,总有姻亲故旧在,怎么也会拉沈家一把。同沈家相比,贺家倒真像是松江的土财主,最大的靠山就是自家大哥。至于大哥上面的李阁老,不过是座师与门生关系;可沈理与谢阁老,却是翁婿之亲。

  谢阁老会为女婿出头,李阁老会为门生之一出头吗?

  贺北盛心乱如麻,贺老太太没有再言语,而是让马车继续前行。

  一时间,车里里寂静无声。

  沈家坊既为沈家坊,可见各房族人聚族而居。

  沈鸿拉着妻子的手含笑而逝,郭氏就是再坚强也受不住。她也是知天命的年岁,这一路上照看丈夫、惦记儿子,也是强撑着。随着沈鸿烟气,郭氏也昏厥过去。

  沈琦本就体虚气若,在父母面前勉强支撑,眼见如此,虽没有昏迷,可也是眼看呼吸越来越勉强。

  现在家中总共就三个主人,却是如此,婢女下人看到都乱成一团。

  沈瑾自责愧疚死了,忍不住红了眼圈,换做沈全在的话,少不得他就要跪下请罪。认为是自己的过错,要是自己听沈理安排,劝阻沈鸿夫妇回京,或许就不会有今日此景。可是有沈琦在,这些话却是说也不能说。否则送沈鸿夫妇回松江的自己愧疚,因自家出事累及父母千里奔波的沈琦心里怕是更不好受。

  郭氏昏厥,沈琦身体虚弱,沈瑾六神无主,最镇定的反而是沈瑞。

  沈瑞自打来到大明朝,经了两次长辈丧事,一次是生母孙氏,彼时年幼,加上被孙太君关在偏院中,还是稀里糊涂;另外一次就是嗣父沈沧,就在去年,由家中老管家领着,倒是熟悉全套的治丧事仪。

  只是死者为大,也要先顾及生者。

  沈瑞呵斥慌乱的下人,打发人去请大夫,随后吩咐一条一条的吩咐下去,挂白灯笼,白纸糊门,家中人口更换孝衣,往各房头报丧的报丧。

  沈瑾也醒过神来,知晓治丧事大,带人支起灵堂。

  唯一庆幸的是,沈鸿因身体缘故,早就预备下寿材与福衣,都是无需匆忙置办。

  五房恢复秩序,有条不紊准备起来,其他各房头却如同炸了响雷。

  因报丧的人说的清楚,是“老爷西行”,倒是没有人会误会是沈琦出事。可是沈鸿也让人震惊,人人都晓得这位五房大老爷身子骨孱弱,家中内外尽数托给郭氏,都等着看五房的笑话,可几十年过去五房儿子都供出来了,孙子都立住,鸿大老爷还活的好好的。如今,这是真没了?

  这一个时辰前族亲才得了沈玲故去消息,这一个时候后又一房头治丧,沈家这是怎么了?要知道六房大奶奶与七房老太爷的灵堂才拆了没多久。

  宗房与五房隔得不远,也是最早得到报丧消息。

  因见沈珺精神尚好,沈理正与他细问被拘押后的种种。沈海与贺氏不放心儿子,也都眼巴巴地盯着沈珺阐述。

  根据沈珺所说,在刑讯沈家三子时,赵显忠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出面,出面的是他的心腹幕僚闫举人与刑房一位刀笔吏。

  那位刀笔吏不曾提及对沈家有什么私怨,看起来性子阴郁,不似常人,极热衷与刑讯之事,且还是亲自动手。而那个闫举人,则是冷嘲热讽、追根究底,想要从族兄弟三人口中知晓沈家各房隐私,对于他们三人打小到大包括科举、娶亲之类的事,也翻来覆去问了几遍。

  沈海与贺氏听得莫名其妙,贺氏因那闫举人打听其他房头,怀疑道:“不会是其他房头招惹的仇人,才牵连到珺哥儿身上?”

  沈海却是因已经知前因,明白祸根子是沈珠,罪魁祸首是宁王,皱眉道:“左右那闫举人心怀叵测就是了。”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问沈理道:“那闫举人既不对头,钦差大人知晓吗?可莫要让他跑了。”

  沈理道:“跑不了,瑞哥儿已经将这闫举人的不对之处都告诉钦差了。”

  沈海这才松了一口气,宁王是藩王又远在千里之外,他拿宁王没法子;这个闫举人却在松江,只要归案入狱,接下来就要让他也受受沈珺他们几个所受的罪。

  贺氏在旁,心中却不是滋味。

  这沈瑞运气太好,来的钦差竟然不是别人,而是他的老师,这露脸的事情都让他得了。

  要是珏哥儿还在……贺氏有些恍惚,竟生出几分诡异念头。是不是沈瑞夺了珏哥儿的气运?孙氏病逝时,沈瑞可是带病被饿了七天,竟然都没死。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是怎么活过来的?这命可不是一般的硬。要是沈瑞死了,徐氏回来选嗣子,肯定是与二房关系最亲密的宗房,还是珏哥儿;王守仁要收弟子,读书天分比沈瑞强许多的沈珏,肯定能入得了他的眼。

  五房报丧的人,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待看到对方带孝,沈海都惊得站起来,沈珺也是唬住,父子两人都误会成是沈琦出事。

  待听说举丧的是沈鸿,不是沈琦,父子两人双双松了一口气。

  人就是如此,有时候不做贼也难免心虚。

  族兄弟三人一起入狱,沈玲身亡、沈琦废了右臂,只有沈珺虽被了挑了脚筋,可因之前并未完全挑断,加上贺二老爷的打点也多少起了作用,如今看着一瘸一拐,可并非没有治愈的希望。要是沈琦也死了,只剩下沈珺一个,那族人会怎么看?到那个时候,怕是连腿也不敢治了。

  只有沈理,眉头皱得更紧。

  这又是一番变数,沈瑛现在虽品级不高,却是东宫旧属,占着通政司的好差事。又因他之前谨慎老实,不群不党,随着几位阁老相争越来越厉害,双方阵营彼此攻歼,沈瑛的机会也就来了。只要他本分下去,未来二三十年就是沈家的官场上的靠山。

  现在沈鸿故去,沈瑛这个长子,却是要回乡丁忧。等到三年过去,还不知是什么情景。

  至于沈城,既外放地方,想要再调回京城就不是容易事;沈理自己,因为是“谢党”,随时有殃及池鱼的危险;沈瑾虽是新科状元,可初入官场,不过是翰林院修撰。

  不管这次沈家的官司如何,以后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并非沈理冷血世故,听闻丧事先想这些,而是因为这次官司,让他察觉到了沈家的危机。

  沈氏因为内外房头众多,子孙立足松江百五十年,家业一代代积攒下来,又分家分产下去,除了三房、五房确实富庶,其他各房并不觉得自己的产业有多显眼。可是所有沈氏族人产业加起来,就令人侧目。

  松江本是富庶之地,沈氏一族各个房头加起来的土地,占了松江土地的三成。还有这沈家坊,前后几条街,都是城北上风上水好位置,买卖街那边的铺子,也有三成是沈家的。

  没有得力的庇护,沈家就是一块待人宰割的大肥肉……

  第五百一十四章 血泪盈襟(四)

  沈家宗房门口,贺老太太叫停了马车。

  换做以往,有贺老太太这长辈在,贺家马车自然能直接进了大门,眼下母子两个既是为了求情而来,自然不好托大。

  贺老太太颤悠悠,搭着儿子的胳膊下了马车。

  沈海夫妇与沈理换了素服,正出门要往五房吊孝。因为五房与宗房距离不远,走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也没有叫人预备马车,安步当车出来,不想却是正与贺家母子碰了个正面。

  贺氏想起儿子的瘸腿,望向贺家母子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并不知这其中还有藩王之事,只当真的是堂弟“谋害”沈家三子,如今“事情败露”,钦差大人才会叫人缉拿堂弟。眼前这哪里是娘家人?这是她的大仇人。

  沈海却是习惯性的上前,道:“是伯娘……”招呼出口,察觉不对,止住脚步,脸上讪讪,多了疏离。他倒是晓得,沈家如今境遇不单单是因贺二老爷的缘故,可既晓得贺二老爷交游广泛,之前心里多少还存着点小念头,以为堂小舅子即便没有明着插手,也多少会照拂自家儿子一些,会保全沈珺一二,可这挑了脚筋就是照拂?虽说大夫已经检查过,说沈珺脚筋并未全断,还有治愈的可能,可那也只是可能。

  眼看着沈海与贺氏如此模样,贺老太太心急,含泪道:“大姑奶奶、大姑爷,我那孽障也是你们两口子看着长大的,他年轻气盛、好争个长短不假,可要说有害人的心思,也要有那个胆子不是?”

  沈海看着老人家白发苍苍的,想起自家岳母去的早,妻子早年多赖这位伯岳母教养,心中到底有些不落忍,移开眼睛,虽没有接话,神色已是稍缓。

  倒是贺氏,怒火中烧,听到这些,只当狡辩,尖声道:“没有胆子?为了银子,还能差胆子!那是黑了心肝的畜生,为了银子六亲不认!又不是头一回,还道什么无辜?当年沈家四房孙氏,修路搭桥,帮老扶幼,周济孤寡,这松江城内外谁人不念一声好?偏生这贺二老爷,为了孙氏的两家织厂,设局谋划,拉了沈家好几房人下水,将孙氏遗产瓜分得干干净净,半点也没给孙氏亲子留。要不是当年蒋知府在,让了知府太太出面做主,可不就是叫他随心顺意?还有沈家三房,城里的旺铺、城外的良田,如今又在谁的名下?是啊,胆子小,推出四房的大傻子,谋夺族亲产业的名声别人得了,他只暗地里捞好处。这天下再没有旁人家?还是几辈子的冤仇,作甚只盯着沈家一族祸害?有了一回二回还不够,偏生还来第三回,连‘通倭’的罪名都扣上,这是要将我们沈家一锅端啊!”

  这宗房周边,住的都是沈氏族人,听到宗房门口动静,出来不少人看热闹。

  待知晓是贺家母子来了,不少族人也在观望宗房的态度。这次沈家子弟被拘押之事,沈海不出头,等到沈理回来才稍有作为,已经引起不少族人不满。要是这次时候,族长夫妇依旧亲近贺家,大家少不得愤愤,要质问一二。

  不过,真目睹贺氏指着亲伯娘厉声质问,围观众人有觉得痛快的,也有觉得不自在。到底是书香传家,礼仪之族,不管害了沈家人的是不是贺二老爷,眼前也不过是一个白发苍苍老太太,贺氏这般叫嚣也违了长幼尊卑之道。

  贺老太太被嫡亲侄女指着鼻子骂儿子是畜生,既愧又悔,满脸涨红,身子摇摇晃晃。

  贺北盛在旁着急,稳稳扶住,皱眉道:“大姐,你少说两句!”

  贺氏理直气壮道:“我哪一句是假话?”

  沈理看着贺氏微微皱眉,随即主动上前,对着贺老太太神色淡淡道:“世祖母莫要担心,只因前松江知府赵显忠在钦差面前指证,钦差才派人请贺二老爷过去问话,等到江苏学政来,钦差会联合学政共同审案。”

  贺北盛面上还混沌,贺老太太已经听清楚沈理说的话“言外之意”。一是赵显忠已经是“前松江知府”,狗急跳墙攀咬贺二老爷;二是锦衣卫虽拿人,却不会开始审案,而是要等江苏学政来联合审案,贺二老爷身上有举人功名,在学政衙门没有除贺二老爷功名前,锦衣卫这边不会随意刑讯;三是沈理称呼她为“世祖母”,依旧认贺家这门姻亲,可对于如何对贺二老爷,则要看的沈二老爷是否真的迫害过沈家诸子。

  贺老太太悬着的心落下一大半,面带感激道:“状元公……老身羞愧,都是老身教子无方,才会使得犬子立身不正,有了这次劫难也不冤枉……”

  沈理低头看了下身上素服,轻声道:“世祖母还请多保重,莫要让小辈挂心。晚辈要往五房去,就不虚留世祖母了。”

  并不是沈理心中不记仇,而是随着沈家风雨飘摇,将贺家拉下马也是损人不利己之事。那样的话,还不若趁着这个机会,示贺家以恩义,让贺家以后不得不为沈家保驾护航,使得沈家渡过难关。等到几年、十几年后,玉字辈在朝野有了分量,自然也就无人敢惦记沈家。

  贺老太太点头道:“状元公且去忙,老身就不叨扰了。”说罢,看了贺氏一眼。

  贺氏皱眉,不时望向沈理,难掩怨愤,应该是不满他给贺家人好脸色。

  沈海平庸,可也不是傻子,晓得沈理待贺家这般宽和定有深意,便讪讪道:“小婿就不送伯娘了,改日过去给伯娘请安。”

  贺老太太眼见沈海态度也软下来,剩下的一小半担心也撂下,欣慰的点点头,无奈地看了贺氏一眼,扶着儿子的胳膊上了马车。

  看热闹的沈氏族人已经散去,有直接去了五房的,有回去先换素服的。生死是大事,这白事张罗起来,还需族人跑腿出力。

  沈理与沈海夫妇前往五房,贺氏不敢训斥沈理,便对丈夫阴阳怪气道:“那哪里是亲戚,那是仇人!当初珺哥儿入狱,我没去求,还是你没去求?如今到是显得你是老好人,感情废的不是你的胳膊、断的不是你的腿,你这人情做的到是轻省!”

  沈海听着不像,拉了拉贺氏衣袖:“啰嗦什么?到底是你亲伯娘。”

  贺氏愤愤道:“我不管是谁,只要害了我儿子,就是我的仇人,我可做不得那以德报怨的大好人!”

  沈理原本与沈海夫妇并行,此时却是停下,定定地看着贺氏。

  贺氏满脸不甘,却不敢直视沈理,别扭地移开眼。

  沈海只觉得头上汗都要下来了,连忙道:“六哥儿,你伯娘糊涂了,莫要与你伯娘计较。”

  沈理没有看沈海,依旧直直地看着贺氏,轻声道:“瑞哥儿与珏哥儿一起上京,一起入嗣二房,可瑞哥儿还在,珏哥儿殇了,你以为是瑞哥儿害了珏哥儿,所以将瑞哥儿当成仇人。”

  贺氏被揭破心中阴暗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终究没有开口否认。

  沈海摇头埋怨道:“你怎么有这糊涂心思?说到底都是命,关瑞哥儿什么事?真要怨,也是当怨我们这当爹当娘的,真要疼儿子,作甚就舍得出继?”

  贺氏这几日对沈瑞的疏离,沈理早就不满,只是因为他回来是解决沈家危机的,不好直接搬出去,否则落在外人眼中就是沈家内部不合。

  如今钦差来了,案子也能有了眉目,沈理不愿继续惯着贺氏脾气,便对沈海道:“大伯,瑞哥儿今日开始就留在五房帮忙,我叨扰了几日,今晚也家去了。”

  沈海忙道:“住的好好的,作甚这样外道?那边屋子空了几年,怎么能住人?”

  沈理却不是与沈海商量,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五房,道:“大伯,先过去吧。”

  沈海狠狠瞪了贺氏一眼,随沈理去了五房。

  贺氏落后几步,望向沈理的背影,知晓他是为沈瑞不平,不由难堪中带了几分委屈。就算她心里不喜沈瑞,这几日不还是好吃好喝的款待,何曾有半点怠慢?

  五房院子里,正在搭灵棚。

  虽然主家一人都没有露面,不过由沈瑞、沈瑾坐镇,也开始有条不紊地举丧。就近的族人也三三两两有到了,看到这兄弟二人也没有什么意外。毕竟四房与五房除了族人,还是近邻,郭氏早年又与孙氏交好。

  等到沈理、沈海到了,灵棚已经搭好。

  沈海与沈理先去灵前祭拜,随即才问起缘故来。待知晓沈鸿见了儿子平安归来,并未怨愤牵挂,而是好生吩咐了一番,含笑而逝,沈海与沈理心中亦都是唏嘘不已。这般豁达,唯有沈鸿。

  贺氏是族嫂,去探望完依旧昏睡的郭氏后,就带着两个先到的族侄媳妇,帮忙招待起女眷事宜。

  等到黄昏时分,沈家五房大老爷病故,停灵治丧的消息,也传了出去。

  知府衙门,随着屋子里变暗,有小厮开始掌灯。

  张永面色沉重,在地上踱步,眉头皱的紧紧的,时而望向望着王守仁欲言又止。

  王守仁好奇道:“公公有何教导,直言便是。”

  张永停下,道:“这知府衙门宽敞,平日里是好事,可要是今晚真有意外,却是不好看守。到底跟着你我二人过来的人手有限,这知府衙役也不是能安心使唤。要不然,王大人还是回客栈,或是直接往沈家吊孝。”

  陆家既是松江的豪族之一,又能抵御“倭乱”的攻击,家丁护院中不乏好手,王守仁既亮出钦差身份,那陆家为了稳妥,就会竭尽全力安排人手,将王守仁护着安安稳稳;沈家那边,聚族而居,族人众多,又是丧家,真要有人因王守仁之故攻击过去,不是还有“哀兵必胜”的说法……

  第五百一十五章 血泪盈襟(五)

  张永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在暗中派锦衣卫跟踪闫举人得出的推断。那边怕是不肯就此罢手,虽然准备从松江撤离,可多半是打算走前再捣乱一把。要是借着赵显忠的名义,闹出些事来,牵连到朝堂上,怕是李阁老都要挨不是。

  传到不知情人眼中,李阁老“气焰嚣张”,门生连钦差都敢谋害。不管皇帝心里会不会膈应,这离间君臣之心可诛。要是皇帝因此处置李阁老,难免有迁怒之嫌;要是皇帝不处置李阁老,则影响皇权威信。

  而引发系列后续的沈家,则难免不被双方迁怒,视为祸根。

  王守仁摇头道:“我要是出去,发生‘意外’或许只能是‘意外’,只有在衙门,抓个正着,才是辩无可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闫举人只不服气让沈家逃过一劫,才想要在离开松江前再折腾一下,却不想他眼中的“蝉”,已经蓄势待张,等着他这猎物入网。

  知府衙门后街小院,正房。

  帮闲躬身回话,说了沈家被拘押的三子归家之事。因为之前得了张氏吩咐,这帮闲一下午就在沈家坊附近转悠,盯着四房动静,重点自然是沈瑾。

  因为尾缀着沈瑾,帮闲目睹了沈瑾去知府衙门外等人,沈理带沈家三子回家之事。

  “之前被抓的三个,长房的沈珺断了腿成了瘸子,五房的沈琦断了右臂、人也去了半条命、站都站不稳,还有那个之前打理铺子的三房沈玲,倒是个通透的伶俐人,平日里见了我们也和和气气,不是那等眼睛长在头顶的,却白白断送了性命,留下个小寡妇抱着孩子,看着倒是可怜。”帮闲说着,面上也不禁带了唏嘘,竟生出一丝“物伤其类”之感。

  同样姓沈,有权有势的宗房子、五房子都保住了性命,只有没有权势依仗的三房子断送性命,这权势就是护身符,没权没势还是避着点官府好。

  张氏已经听得呆住,迟疑道:“这……这不是还没有定罪吗,怎么沈家几个人就死了残了?”

  张氏是怨恨沈家,想要报复四房不假,可也知晓王爷安排的任务,是想要收服沈家,到时候人财两得,才更符合王爷的利益。她主动请缨过来,不过是想着趁机报复下沈家四房,为死去的姐姐报仇。

  原来这张氏不是别人,正是四房张老安人的娘家侄孙女、早年曾在沈家四房暂住过的张四姐。

  当年沈瑞还没有出继,守孝期满从西林禅院回到四房,这张四姐当年不过十五岁,与十七岁的胞姐张三姐儿一起被张老安人接进四房。

  张老安人是想要提拔娘家人,让三姐儿做沈瑾贵妾,让四姐儿配她最厌恶的嫡孙沈瑞为妻,却被想要靠着儿子结两门好姻亲的沈源反对。张三姐性子柔弱,自怨自艾,却是认命;张四姐是不肯安分的,不愿意被送回败落的张家被长辈换彩礼胡乱嫁人,就主动勾引了沈源,以做沈源禁脔为条件,说服沈源收自己姊妹为养女,将两人户籍帖子从张家迁出来。

  当年沈源四十五岁,张四姐十五岁,还真是一直梨花压海棠。若单单是寻常风流韵事还罢,偏生这张四姐是沈源的表侄女,这其中关系到伦常。

  这叔侄乱伦之事,被沈源之妾、沈瑾生母郑氏察觉。为了保住四房名声,不牵连到沈瑾身上,郑氏使手段骗了张氏姊妹的户籍帖子,随后又将两人卖给过路的人牙子。

  对于四房来说,郑氏此举是彻底解决后患;对于张家姊妹来说,却是命运的转折。虽说郑氏并没有专门吩咐,可是姊妹两个正值妙龄,略有姿色,人牙子自然晓得贩卖到哪里能得高价。因为打听了两人与沈家关系,知晓是沈家表亲,怕沈家找后账,直运到千里之外的南昌府,寻了个花楼出手。

  可怜姊妹两个,亦是小家碧玉出身,只因行为不检,就此流落风尘。

  张四姐性子泼辣风流,即便流落到污泥里,处境尴尬,也惦记着如何翻身,好报复沈家;张三姐却是柔弱如娇花的性子,受不得践踏,郁郁寡欢,不到三月就一命呜呼。

  原本还有姊妹相依为命,只剩下张四姐一个,怨恨愧疚加倍,钻营的心思越发厉害。机缘巧合,结识了微服来吃酒的宁王,张四姐就使劲手段,抱上了宁王大腿。

  尽管不是处子之身,可胜在张四姐伶俐有眼色,为了给宁王拉拢人手、打探消息这身段也放得开,一来二去就得了宁王几分宠爱。宁王也曾说要接张四姐入王府的话,张四姐也只是听听就算。她这样出身,入了王府,只有死的,还不若在外头折腾自由自在。

  原本沈家陷入官司,宁王的筹谋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要等沈家陷入泥潭中,王府在暗中援手,施之以恩义。

  可眼前这官司还没正式开审,沈家几个子弟就或死或残,这并不符合王爷之前的计划。

  张四姐坐不住,带了几分不安,陷入沉思。

  帮闲已经继续将起沈瑾行踪:“沈瑾先是跟大沈状元他们去了宗房,随后又送沈琦母子回了五房。也就过了大半个时辰,沈瑞也去了五房,随后沈家五房就开始举丧,小人离开时已经有不少沈氏族人过去吊孝。”

  张四姐吃惊道:“又死了一个?沈琦这就没了?”

  帮闲摇头道:“小人也吓了一跳,悄悄打听了,才晓得死的不是沈琦,是五房大老爷。”

  张四姐在沈家四房住过,虽没有见过五房大老爷,可也知晓隔壁大老爷是常年卧床的病秧子,听了这丧信,一时不知该幸灾乐祸还是该感叹无常。

  外头已经全黑,张四姐莫名觉得心惊肉跳。王爷的筹码真的能成吗?闫举人那边如何了?他就任由知府衙门那边折磨沈家人,还是根本就是他自作主张才出了意外?

  屋子里再无旁人,帮闲忍不住抬头悄悄瞅张四姐,只觉得这张娘子收揽了平素风流媚态,这规规矩矩、微微蹙眉的神情略带几分可爱。

  张四姐醒过神来,发现帮闲的小动作,要是平常早要骂开,眼下却是没有心情,摆摆手打发帮闲的下去。

  外边响起了梆子声,已经入更了。

  张四姐坐在镜子前,依旧心神难安,迫切想要知晓知府衙门那边的情形到底如何。可是闫举人不过来,她也没有地方得消息去。

  张四姐沉思了片刻,摸了下眼皮,出去喊了看门的老苍头一声,打发老苍头去知府衙门找闫举人,借口就是自己身体不适。

  老苍头躬身应了,提着灯笼往知府衙门找人去了。

  张四姐站在廊下,厢房的帘子打开,走出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嬷嬷出来,绷着脸,带了几分不赞成道:“姑娘莫要嫌老婆子啰嗦,还是本分些吧,到底是……要是老爷计较起来,姑娘也要担不是。”

  张四姐“咯咯”笑道:“奴晓得妈妈疼奴家,可奴家是哪个牌位的?老爷会计较这个,也不会收了奴家。说句不怕羞臊的话,爷有时还专门喜欢听奴讲这侍候旁人的荤话哩。”

  这老嬷嬷是宁王府旧人,宫人出身,规矩跟尺子量的,自是见不得张四姐的轻浮放荡,可能劝的都劝了,可半点不管用,只能叹气返回厢房,眼不见心为净。

  眼见老嬷嬷见了厢房,张四姐收敛了脸上的笑,拿起之前就撂在屋后的暗色披风,身上裹了,蹑手蹑脚地离了院子,匆匆而去。

  三、五家外,传来两声犬吠,复又恢复平静。

  过了两刻钟,随着胡同口急促的脚步声,犬吠声又起。

  厢房里的老嬷嬷察觉到外头动静不对,出来查看,就见大门“啪嗒”一声被踹开,涌进来几个提着灯笼的锦衣卫。

  “张氏人呢?”为首那人问道。

  老嬷嬷面带惊恐,身子直打颤,看样子似被吓傻了,捂着嘴巴,也不知道回话。

  那几个锦衣卫等的不耐烦,在各屋翻看起来。正房亮着灯,可里面空空无人;没有亮灯的东厢,老嬷嬷方才待的西厢,都被翻了一遍,都没有找到人。

  “这就跑了?”为首那人皱眉,指着老嬷嬷道:“抓这老婆子回去拷问,一个小寡妇,这大半夜的能跑到哪里去?”

  有两个锦衣卫闻言,过来拖拉老嬷嬷。

  老嬷嬷却是站也站不直,身子直往下出溜。其中一锦衣卫不耐烦,踹了她一脚道:“老实跟着,还要大爷搀着你走不成?”

  老嬷嬷却是不吭声,身子突然多了屎尿味儿。

  这两个锦衣卫恶心的不行,松手将老嬷嬷丢在地上。

  老嬷嬷吭也不吭一声,身子直直地倒向一边。

  “这是要装死?真是晦气!”一锦衣卫抱怨道。

  另外一人却是察觉到不对,惊呼道:“血!这老婆子流血了!”

  众人闻言,提着灯笼近前照亮,就见地上躺着这老婆子瞪大眼睛,双唇乌黑,七窍流血,原来她不是因惊恐失禁,而是中毒后失禁。

  奉命来抓人的小旗面色发黑,蹲下身体,伸出手去在老婆子鼻子下探了下,脸上热气未散,可已经察觉不到鼻息。

  沈家四房后门处,蹲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

  隔壁传来和尚道士的念经声,夜风吹来,树影摇曳,平添几分阴森。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螳螂捕蝉(一)

  如今正是月末,天上没有月亮,群星闪烁。

  随着三更天的梆子声落下,松江城里陷入幽暗,就是白日里乱糟糟的鸣蝉,也都陆陆续续安歇下来。偶有三、两声犬吠,远远的传来,也终究恢复万籁俱静。

  知府衙门前街,风吹树影,影影绰绰,其中间杂些别的来。不远处的墙壁上,一个瘦小黑影伏在墙头,向远处眺望,随即轻轻溜下墙头。

  胡同口,几十个黑衣人疾步前行。因为脚底缠布,脚步落地声音低而沉闷,在深夜极为不显。在这些人后边,两人低声说话。

  一人问道:“先生,衙门里消息都递过去了?安排的妥当吗?”

  另一人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几十两银子砸下去,不过是开个侧门,拒绝的才是傻子。”

  前面的人松了一口气:“只要进去就好,油桶都准备好了,不管能不能顺利干掉钦差,总要大闹一场。”

  另一人道:“别忘了再安排几个人手在监狱那边闹腾一下,做出是贺家人出手的样子。哼,那个贺二老爷,我旁敲侧击了有些日子,却是油盐不进。既是不听话,也当好好教训一顿。”

  前面的人应了,带着几个跟班,追前边的队伍去了。

  留下那个人,裹了裹身上披风,转身离开。等他身影在街头即将消失,后边跟了两个人,贴墙而行,远远地缀了上去。

  知府衙门侧门,门外传来几声猫叫,随即就是猫爪挠门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传来两声不并明显的叩门声。

  外边一行人,正是要进去闹事的黑衣人等,听到叩门声,也上前轻叩了两声门。

  “吱呀”一声,门被退出一道缝,有人探头出来道:“快进快出,莫要连累了……”

  话音未落,人头滚落,尸体已经倒向一边。

  这批人,本就是亡命之徒,自然是不将生死放在眼中。为了免除后患,不留活口也是规矩。

  可恨这知府衙门的门子,自以为得了几十两银子的外财,虽晓得半夜开门定有些不规矩的地方,也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因此断送了性命,这正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众匪徒进了侧门,除了侧门这里留了几人放风接应,其他人都往知府衙门东南方向所在客院去了,那里正是钦差下榻之处。

  这是一进大院子,东西厢房都已经熄灯,只有正房右稍间还亮着灯,里面有人影,像是坐在书案后看书。

  这是找到正主,众匪领头的黑衣人心中大定,挥手招呼手下上前。

  众匪没有急着攻击上房,而是先拿着油桶将东西厢门窗都浇了一遍。等到洒完油脂,准备好后,领头的黑衣匪首就带人往上房去。

  到了屋子门口,那黑衣匪首反应过来不对劲,停下了脚步。

  虽说院子里众匪都屏气凝神,可到底几十个人,并不是全无动静,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可上房里的人影却丝毫不动,依旧是一模一样的姿势。

  “这影子不对劲!”那黑衣匪首喃喃道。

  就在此时,四周突然出现不少火把,一下子将院子里照亮,使得院子里众匪无所遁形。周围边边角角,不知多少人影,屋顶上银光闪耀,不是别的,摆着弩箭,正对着院子里众匪。

  陷阱早已准备好,看来早就等着众匪过来。

  黑影出走出两人,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人,一个是穿着官服、三十多岁的官员,正是张永与王守仁。

  黑衣人知晓自己一行中了埋伏,心中不由问候闫举人的祖宗八代。不过到底是亡命之徒,刀尖上舔血惯了,倒是越发激出几分凶性,望向王守仁的目光带了狠厉。

  张永自诩勇武,皱眉上前,将王守仁遮住,道:“既已经中伏,还不束手就擒?要知攻击钦差行在可是死罪!”

  那黑衣人哑着声音道:“束手就擒,就能饶恕我等冲撞钦差行在之罪?”

  王守仁耳朵轻动,张永笑道:“若是壮士肯弃暗投明,别说是饶恕尔等,就是戴罪立功也未尝不可。”

  那黑衣人并未上前,反而退后两步,将自己掩在廊下一柱子后,随即挥手。

  之前因被围困,分作两团各自戒备的黑衣人,立时四散开来,往东西厢房扔火把。因为之前泼了油,左右厢房外墙立时被火把引燃,立时窜起不少火苗,夹杂着黑烟,现场一片混乱。

  黑衣匪首面露得意,尖声道:“杀!”

  众匪就借着火势,开始往外杀出。而那个黑衣匪首,却是不退反进,提刀直接冲王守仁而来。周围拿着弩箭的锦衣卫见了,都齐齐对准黑衣人。可是因为顾忌张永与王守仁,束手束脚,不敢轻易放弩。

  张永没想到这些人这般凶悍,十分恼怒。这伏击宁王乱党是张永的主意,要是真的因此让王守仁这个钦差丧命,那怎么跟皇帝交代。

  转眼功夫,黑衣匪首就窜到王守仁面前,锋利刀锋冲着王守仁脖颈斜砍过去。

  张永旁观,都觉得汗毛耸立,魂飞魄散,怒喝道:“贼子尔敢?”

  黑衣匪首嘴边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就是陷阱又如何,只要杀掉了钦差,就是完成了任务。至于彻底断送了性命,不过是一个轮回,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趁着火势,往外跑的匪徒不少,看见头领这边不对脚步迟疑的也有几个。只是性命攸关,能够共患难的倒地有数,不过是三、两个人过来援手,其他人继续往外逃窜。

  屋顶之上埋伏的弩手,之前冲着院子里因顾忌王守仁与张永还有些放不开手;对于往外逃窜的匪徒,则是全无顾忌,一时间弩箭如雨,贼人惨叫声不停。

  院子里,王守仁已经用短剑挡住黑衣匪首的刀势。他看着是文弱书生,可因自小就有弃笔从戎之心,所以一直是文武兼修。

  黑衣人因轻视付出代价,等察觉到王守仁不对劲,想要“以命换命”时,张永已经醒过神来,“砰”一声手統击到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旁边援手的几个匪徒,都带了惊慌,将黑衣人护在中间。

  王守仁与张永齐齐退后几步,拿着弓弩的锦衣卫已经将地上众人团团围住。

  之前逃窜中弩箭或伤或死的匪徒,也都被锦衣卫整理出来。死的尸体堆砌在一旁,伤的都捆绑起来。

  知府衙门就这么大地界,众知府衙门属官多住在知府衙门后宅。前边这么大动静,火光四起,喊打喊杀,自然也惊动了后边。

  为了防止火势后窜,殃及池鱼,众人有心救火,却被这打杀声吓的止住脚步。

  别人还能继续装死不露面,新上任的代松江知府董齐河却不敢不露面,要是钦差真的在知府衙门出事,他这个代松江知府,不仅转不了正,怕是连原来的品级也保不住。

  叫人在附近打探着,眼见着打杀声渐弱,董齐河做出焦急状,进了院子。地上横七竖八都是被捆绑的匪徒,原本火光四起的院子并未救火,火势就已经渐熄,钦差大人站在院子里,神态从容,并无被攻击的紧张与焦躁。

  “钦差大人,这是?”董齐河面上露出担忧,道。

  王守仁道:“攻击钦差行在,按谋逆罪论处,董大人来的正好,将这些匪徒压入死牢,明日再审。”

  见王守仁并无追究知府衙门守卫不足之过,董齐河松了一口气,连忙招呼因畏惧锦衣卫之威在不远处躲躲闪闪的衙役,拉着一干贼人下去。

  黑衣匪首因为中了火枪,躺在地上,大口的吐血,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王守仁蹲下,看着匪首道:“看你也是受不得束缚的人,山高水深哪里不好待,作甚跟藩王参合在一起?”

  匪首略有意外,随即失笑道:“怨不得你是钦差我是贼,倒是有几分好眼力……混饭吃罢了,成了,说不得脱掉一身贼皮,也捞个官当当……”

  张永在旁道:“哼,乱臣贼子,莫要做春秋大梦!宁王他老祖宗那时候就没大作为,现在连王府三卫都没有,又在腹地,想要蹦跶也蹦跶不起来!”

  “是啊……我早晓得,不过是做梦,下辈子再不发梦,只愿能清清白白做个小老百姓,不再东躲西藏、堂堂正正地……”那匪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脑子一歪,双目瞪着,却是彻底咽了气。

  王守仁伸手将这匪首双眼阖上,不管对方生前如何,如今也生了后悔之心,显然还没有坏到底,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张永看着地上尸首,有些暴躁。原本设局是想要抓人,好得口供,揭开宁王谋逆之心,可眼下匪首之死,剩下的小喽喽未必能得到有用口供。毕竟是谋逆是大罪,宁王即便暗中养贼,也不会摆明车马,将身份公之于众。能得知他身份的,应为只有匪首这一级。

  张永皱眉踱步,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待转过身去,看到来人,张永原本暴躁的心立时平复起来,露出几分笑意,称赞来人道:“干的好!”

  第五百一十七章 螳螂捕蝉(二)

  来的是两个锦衣卫,中间拽着捆绑着双手的闫举人。

  看着地上的尸首,闫举人变了脸色,眼中终于露出几分惧怕。

  张永上前几步,抓了闫举人下巴,冷笑道:“现在晓得怕了?好大狗胆,放你走都不走,偏要找死,差点让爷爷阴沟里翻船!”

  闫举人强作镇定,转过头去不看张永。

  王守仁走过来,看着闫举人,道:“闫宝文,扬州人氏,父阎长荣、祖阎盛,弘治十四年举人……”

  随着王守仁的讲述,闫举人脸上变得惊恐。

  张永在旁听了,不由纳闷,这才到松江一日,刚知晓闫举人有嫌疑,就连生平都知晓了?随即想到沈瑞与王守仁的关系,误会是沈理之前的调查。只是这闫举人到底是自大,还是愚蠢,既是要与藩王混在一处,有不臣之心,竟然用真名实姓,连个化名都不,也太视朝廷为无物。

  闫举人惊的险些魂飞魄散,忙高声道:“这位大人到底是何意?作甚抓了学生来此?既知晓学生是举人,就不该如此轻侮!”

  王守仁扫了他一眼,道:“江苏学政过两日就到松江,你放心,在剥去你功名前,本钦差不会刑讯。不过为了防止罪人家属逃窜,会发文扬州知府衙门,羁押闫家满门!”

  闫举人双眼喷火,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学生不过出来游幕,到底犯了什么罪过,要累及闫家满门?”

  王守仁前几年曾在江南决断刑狱,见过的犯人多了,自然晓得闫举人此刻定是准备了一肚子辩解之词,无心与他斗口,道:“初审在松江,而后还有京城三法司,总不会冤枉了哪个。”说罢,对那两个抓人的锦衣卫道:“带下去,押入知府衙门死牢。”

  “三法司”、“死牢”,直到这个时候,闫举人才真正明白到自己之前做了什么,脸上血色褪尽,牙齿颤栗,直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钦差大人……”闫举人想要摆出无辜表情,神情却比哭还难看。

  旁边两个锦衣卫见王守仁转身没有继续搭理闫举人的意思,直接卸了他的下巴。在“吱吱呜呜”中,闫举人被拉了下去。

  张永在宫里见惯市面,知晓王守仁是在故意恐吓闫举人,心中佩服不已,想起方才王守仁说起闫举人父祖,道:“那闫举人的底细,是大沈状元之前调查出来的?”

  王守仁摇头道:“不是,闫姓在扬州显赫的只有一支,虽发家不过三、四代人,却是子孙繁茂。我当年在江南决断刑狱,曾审过扬州一个因风月致使的杀人案,闫家子弟正是目击证人与嫌疑人之一,因此见过那人卷宗,论起来那人应是闫举人堂弟。因闫家捐了好几个监生,举人只有一个,我倒是略有些印象。今日听沈瑞提及此人,终于对上了。”

  王守仁随口一说,张永却是越发佩服,对王守仁更是敬重几分。不愧为状元之子,只这份过目不忘之才,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想到这里,张永想起当年李东阳强压着王守仁,先是硬是压了一科,随后又在下一科中将会试第三的王守仁压到二甲第七名。

  “那个张氏倒是跑的快,咱家怀疑宁王在松江另有人手。”张永想起之前锦衣卫的回报,皱眉道。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没有人收留,哪里敢半夜跑出去?

  王守仁想了想道:“明日城门口留意些,只要在城里,总是有迹可循。”

  张永点点头,张氏破绽颇多,根据推断,现在这个多半是已经“李代桃僵”。将这个张氏抓住,说不得另有大收获。

  沈家坊,五房。

  僧道诵经声暂歇,灵棚已经亮着,有五房的几个近支晚辈在这里守夜。人人都有趋吉避凶之心,之前沈琦状况未明,大家生怕受连累,不敢上前。

  等到沈全随着沈理回来,众人就开始观望,想着要不要亲近卖好;直到今日钦差过来,第一日就放了沈家三子,大家得了消息,都是后悔莫及。

  五房主母郭氏最是刚强性子,不愿轻易麻烦别人,也不会让人随意占了便宜。五房旁支早年因沈鸿病弱,没少给郭氏使绊子,自然也就没得这边好脸。等到沈瑛中了进士,又都自诩同曾祖、同高祖的情分贴了上来,郭氏却不是耳根子软的,压根就不留情面。

  直到沈琦、沈全学业相继有成,五房举家去了京城,这近支族人更是贴不上。幸而郭氏上了年岁心软,对近支堂亲也宽和许多,逢年过节亦是慰藉孤老贫寒,帮扶了不少亲戚。

  可是这样一来,诸堂亲之前的躲避,就显得太没有良心。

  以郭氏的脾气,要不是五房赶上沈鸿之丧,这些堂亲怕是以后连大门都不会让进。

  现在是沈瑞、沈瑾打理丧事,就是为了沈鸿灵堂前不至于太过冷清,没有将五房旁支族亲拒之门外。

  不过,也只是仅此而已。有一、两位水字辈的族叔,眼见沈瑞年轻,想要依仗自己是沈鸿堂兄弟,接手五房丧事,直接就被沈瑞叫人轰了出去。又有沈瑾在旁好声好气为沈瑞“解释”,说是五房郭氏与沈琦都病着,受不得吵闹,沈瑞顾及一边,顾不得另外一边,只有“怠慢”族亲了。

  这兄弟两个,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震慑了大家,无人敢在闹事。

  沈瑞已经出继,长辈在京城,就算松江众族亲挑剔沈瑞不好,对沈瑞也无足轻重,谁还能跑到京城去二房告状不成?至于沈瑾,堂堂新科状元,天子门生,身上带着从六品官职,即便是态度温煦,也无人敢真不拿他当回事。

  就是宗房大老爷沈海,虽是族长,可因之前营救沈家三子时不出力,眼下也不好在五房的事情多说话,其他人更没有质疑沈瑞、沈瑾兄弟的资格。

  等到过了三更天,郭氏悠悠醒来,换了孝服,由婢子扶出来,亲自到灵堂前上香,众族人都带了几分心虚,生怕郭氏在这个时候发作。

  郭氏哪里顾不得这些,上了香,问起沈瑞往京城报丧的事。关键时刻,长子沈瑛,也成了郭氏的主心骨。

  待知晓沈瑞没有耽搁,已经派人快马往京城报丧,郭氏方露出几分虚弱来。

  虽说夫妻情深,可郭氏却知晓眼下不是任意的时候,有丈夫的丧事,还有次子的伤势,还有接下来沈家所需要面对的案子。她没有强撑,跟沈瑾道了谢后,就回去内院。至于会不会无人时垂泪,缅怀丈夫之类,就不是人所能知。

  五房众堂亲原本心虚,可依旧因郭氏的视而不见恼怒,没有人敢在沈瑾、沈瑞面前说什么,可不少不得窃窃私语,念叨两句郭氏的薄情。

  至于沈琦,在装裹的时候露过面,已经孱弱的坐不起,又断了胳膊,跪在沈鸿灵前痛哭,生生地哭的晕了过去。还是沈瑞做主,叫大夫在沈琦的止痛药里多加了一味安眠的药,安排人将沈琦送回卧室。那般模样,倒是没有人会提什么规矩,非逼着沈琦守灵,否则不是尽孝,就是要送命了。

  四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沈瑞已经是上眼皮打下眼皮。他回头看了眼沈瑾,沈瑾更是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

  沈瑾就是昨日到的,结果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还来不及休整,就又生生地熬了一夜。

  沈瑞想到这里,就推了一下沈瑾道:“大哥,天快亮了,明日事情还多,你先回去歇息一会儿,也省得明天没精神。”

  沈瑾犹豫了一下:“那你呢?”

  沈瑞道:“我一会儿去全三哥那里眯一眯。”

  沈瑾也是乏得狠了,就没有客气,打着哈欠,点了点头,道:“那我回去打个盹儿,明儿早上再过来。”

  沈鸿之死让人伤感,可到底是有迹可循,早有预感;倒是沈家三子的官司,更让人挂心。如今虽不能说尘埃落定,到底有了好的发展,让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五房与四房比邻而居,自然出了五房就是四房。

  等待沈瑾回到四房自己的院子,就见院子里还亮着灯,有些意外。

  夏日天亮的早,远处传来鸡鸣声。

  沈瑾叩门,待小婢提着灯笼来开门,便道:“等到这个时候?怎么还不睡?”

  沈瑾早年曾收过屋子人,后来进京应试前都放出去嫁人,如今院子里当值的婢子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叫做墨香,沈瑾书童的妹子,打小早就在这院子里当差的。

  墨香看着沈瑾欲言又止,一时望向厢房,一时望向沈瑾。

  沈瑾察觉到不对劲,止住脚步,道:“东厢房里怎么了?”

  东厢是茶室,沈瑾之前没有离开松江时偶尔待客之所。

  墨香轻声道:“大爷,有客至,在东厢哩。”

  沈瑾意外道:“有客,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打发人去隔壁说一声?”

  墨香小声道:“客人说是同大爷一道从京城来的,不好叫人晓得。”

  沈瑾闻言不由皱眉,这可见是谎话。自己护送沈鸿夫妇回松江,同行的只有两房下人小厮,并无外客,也没有什么不好对人言之处。

  到底是哪个,过来沈家四房装神弄鬼?

  东厢灯影摇曳,沈瑾挑了帘子进去,就见茶座上,坐着一婀娜身影,看着身形却是一妙龄女子。

  听到门口有动静,那人抬起头来。

  沈瑾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又有些不敢认。

  那女子已经站起身来,做了个福:“大表哥,别来无恙……”

  第五百一十八章 螳螂捕蝉(三)

  大表哥?

  四房往上数几代单传,别无旁支,姻亲越少,能称呼沈瑾“大表哥”的人,本就不过是几家,有张老安人的娘家张家人,有沈瑾生母郑氏的娘家人郑家。至于沈瑾名义上的外家孙家,因孙氏是独生女,早已经断了传承,别无旁人。

  郑家小舅在直隶为官,家中有表弟、表妹,可都比沈瑾年纪小一截,不是这样年纪相仿年纪。那剩下的,只有张家诸表亲。

  沈瑾只觉得心下一颤,面上多了几分不自在。

  当年郑氏收了张家两位未婚小娘子做养女,随后又出手变卖之事,是郑氏与沈源决裂的引子。沈源怒而出妾,郑氏则离了亲子,回了娘家,就是因沈源与这张氏姊妹苟且。郑氏虽是为了儿子以后名声清理后患,可在张老安人与沈源眼中,就是心狠手辣的蛇蝎妇人。

  就是沈瑾,当年不过十六、七岁,即便知晓生母是一片爱子之心,可对于这种手段也并不赞同。卖良为贱,本就不和规矩,况且即便其中张四姐与沈源有苟且,还有张三姐到底无辜。即便是张四姐,也不过是未及笄的小姑娘,即便与沈源不伦苟且,也多是沈源这边的过错。别人都能指责郑氏,只有沈瑾这个亲生子没有资格,不过依旧是私下里派人出去打探,希望能找到张氏姊妹赎回,却是只晓得是过路船上买人,船已经启程离了松江。

  张四姐这几年在风月场见惯了世情,哪里看不出沈瑾脸上的不自在中隐带愧色,立时红了眼圈,含泪道:“不过四、五年功夫,大表哥认不得奴了吗?”

  “四表妹……你这是……”沈瑾看清楚张四姐身上装扮,雪青褙子、墨蓝色裙子、头上松松绾了个发髻,上面插着小珍珠的银钗,竟是守寡妇人装扮,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相问。

  张四姐本是避难而来,想起这几年风尘中讨生活的委屈,眼泪簌簌落下。

  沈瑾之前因愧疚心乱如麻,这会儿倒是镇定下来,察觉出其中不对。张四姐来的时辰太不对了,半夜三更跑来,关键是管家没有生疑,墨香还将她安置在这边客房。她到底说了什么?

  沈瑾没有急着出去询问管家与婢子,而是皱眉问道:“四表妹更夜前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张四姐本就用眼风扫着沈瑾,眼见他神色平静,心里不由唾骂一声“果然是毒妇生的儿子,惯是心肠硬的”,恨意更深了几分,却也收了泪,哽咽道:“是回到表哥家,想起没了的三姐姐来,忍不住有些失态,还请表哥见谅。”

  沈瑾神色一凝,眉头皱的更紧:“三表姐是怎么没的?”

  当然是受不了千人骑、万人跨的折辱,生生憋屈死了。

  张四姐想起胞姐之死,用帕子挡着的脸神色狰狞,差点实话实说。可是接下来的话,难免出纰漏,还要借着沈家四房避难。

  张四姐想了想便道:“三姐姐身子本就孱弱,又远离亲人父母,日夜啼哭,未等船行到蜀中,就在船上咽了气……”

  松江白布甲天下,就是以蜀锦闻名天下的四川,也有商人乘船到松江贩布。张四姐隐瞒流落风尘那一段往事,倒是与之前沈瑾私下里打听的对上。

  想起那个温顺柔和的女子,沈瑾心里唏嘘不已,对于张四姐的戒备也少了几分,道:“四表妹这几年定居蜀中,那是什么时候回松江的?”

  张四姐低下头,道:“那包船的老板好生发送了三姐姐,又留奴在跟前做了养女。去年他病重,知晓奴惦记着回乡,就将奴许给一个松江的跑商。去年冬奴随官人从蜀中出发回松江,却是奴家命苦,路上官人得了风寒,到了松江就没了。奴本想给官人守着,奈何奶奶不容,还要发卖了奴,实没法子,正好听说大表哥回松江,奴就避了过来。”

  短短几句话,却是让沈瑾听明白张四姐这几年的坎坷生活。所谓养女,不过是婢妾的另外一种称呼,能然夫主临死都放心不下,也说明主母的苛严与不容人;等到二次许配,依旧是妾,又赶上夫主死了,再次在主母手下讨生活。

  张家家道中落,可因为是沈家四房姻亲,早年得沈家四房帮扶,也是中等人家,张四姐不能说娇生惯养长大,可也是小家碧玉。要是没有与沈源的私情,没有郑氏出手,早已嫁人生子,未必富贵却能平平安安。

  沈瑾虽是读书人,本不应该信什么因果报应,可这些年经历颇多,对于因果也多有敬畏。张氏姐妹的悲剧,固然有她们轻浮不自爱相关,可沈源却是罪魁祸首。还有郑氏,不能说一辈子吃斋念佛,可也不是恶人,平生做的最狠毒的事就是此事。

  想到这里,沈瑾就生出几分补偿之心,道:“四表妹以后有什么打算,可否想要家去?”

  张四姐眼见沈瑾态度软和,心中得意,面上去苦笑道:“回去作甚,再叫他们卖一回吗?大表哥,奴也不说假话,奴是恨表叔与郑姨娘不假,可最恨的却是奴的老子娘……要不是他们当年见奴同姐姐大了,想要索要聘礼将我们姊妹卖个好价钱,我们姊妹也不会又惊又怕,死皮赖脸想要留在沈家四房……当年奴未及笄,尚能等着;三姐已经十七岁,已经被他们谈好了价钱,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鳏夫,前两个娘子都是打死的。奴实是没法子,就想要求表叔庇护,没想到表叔……奴也没法子,想着只要三姐姐有个好下场,奴就这样不明不白跟着表叔也认了,却是碍了郑姨娘的眼,连带着三姐姐都受了拖累,说到底都是我们姊妹的命不好……”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这番道委屈的话,张四姐自打被卖,日夜惦记,今日终于找机会说出来。当年她不过十四、五的小姑娘,即便好吃懒做、贪慕富贵了些,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就是她暗地里跟了沈源,难道她娇花的年纪还配不上一个老头子?可是郑氏这只笑面虎,人前慈爱,出手狠辣,压根就不给她辩解与回头的机会。

  如今半真半假说出来,张四姐自己也红了眼圈。她当年那点小心思自然是真,至于恨家人比恨沈源与郑氏自然是假话。父母再贪财,也只是想着索要聘礼,没有想着将她们姊妹卖到脏地方去;郑氏却是毫不犹豫将她们姊妹骗卖,就算恨她抢男人,也不该连三姐儿也连带着一起卖掉。过路的私牙子买人,又是长成的大姑娘,哪里有什么好地方卖?

  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老天不报她张四姐自己报。

  郑氏自己不过是妾,挤兑主母死了,儿子也从庶长子成了嫡长子,自己即便离了沈家,还有做官的兄弟能依靠。还有沈瑾,有那样的父母,凭什么风风光光地做状元郎,以后有份好前程?每次想到三姐临时之前还念着沈瑾,张四姐就对沈瑾的恨意增加一份。如今报复沈家四房父子,已经成了张四姐的执念。

  沈瑾听到父亲的风流韵事,目光有些躲闪,即便察觉张四姐说到最语调不对,也会当她是想起往事心存怨愤。毕竟她们姊妹的悲剧是四房造成的,真要是半点不怨,就成圣人了。

  这会儿功夫,沈瑾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逝者已矣,张三姐是顾不上了,张四姐这里还是好生补偿一二,帮她置办些田产傍身,再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叫人照拂一些,安生过日子。

  只是男女有别,不好留张四姐在这边招待。想来她之前说的含糊,让管家误会,以为是自己带人回松江,才会安置在这边院子,险些闹出乌龙来。

  想到这里,沈瑾便对张四姐道:“今夜已晚,我就不留四表妹了,这就让墨香带你去客房安置,有什么明日再说。”

  沈瑾身上穿着孝衣,又是知根知底,张四姐也没想着留宿,老老实实随着墨香下去安置了。

  沈瑾却是彻底走了困,坐在茶室,吃了几杯酽茶,想起前几年的事,恍若隔世。

  雄鸡报晓,东方露白。

  沈瑾回房,简单梳洗一番,想起张四姐,吩咐墨香道:“好生看顾客房那边,吩咐厨房做几道江鲜送过去。”

  墨香好奇道:“大爷,那娇客真的是大爷从京城带回来的,这……要不要避着些人?她怎么晓得奴婢的名字,是大爷之前说的?”

  沈瑾一顿,道:“是因这个,管家才放人进来的?”

  墨香点头道:“可不是吗?要不然半夜三根上门,即便是女子,也没人敢开门。”

  沈瑾道:“是家里的远亲,早年曾来过家里,无需避着,只当寻常客待便是。”

  墨香听了,忙点头应了,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并不是她多嘴,而是管家爷爷叫她探问的,就担心家中没有长辈在,大爷有什么不妥当处。大爷可是状元郎,尚未娶亲,要是婚期闹出什么小寡妇绯闻来,怕是与名声有碍。

  第五百一十九章 螳螂捕蝉(四)

  五房灵棚中,和尚道士诵经声又起。

  沈瑾过来时,沈瑞也才梳洗过,没有用早饭,就吩咐管家送两个人饭食过来。

  等到食盒上来,除了几道小菜,两样素包子,还有一砂锅的人参粥,是郭氏昨晚吩咐的,是专门为沈瑞、沈瑾兄弟两个准备的。

  这兄弟两个虽年轻,可白事最是熬人,沈琦重伤,沈全归期未定,里里外外需要他们操劳的地方还多。郭氏的感激没有挂在嘴上,却也是真心将两人当自家子侄般看顾。

  食不言、寝不语,沈瑞、沈瑾默默两人用了早饭,沈瑾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张四姐。

  张四姐深夜来投,境遇是可怜不假,可如今四房没有长辈在,只有沈瑾一个人,男女有别,总不能不明不白混住下去。还有就是张四姐的身份,之前毕竟是“卖良为贱”,方才怕提及她伤心事,不好追问她户籍身契之事,可为了免除后患,还得寻到她主家,户籍也好、身契也罢,料理清楚省得以后说不清楚。

  沈瑾是因为原本就心存愧疚,关心则乱,没有察觉到张四姐话中不对之处;沈瑞与张氏姐妹没有什么关系,早年见过她们姊妹,对张三姐印象平平,对张四姐印象则不算好。要是按照书中人比,这姊妹两个就是《红楼梦》中尤二姐、尤三姐再生一般。张三姐还好,柔柔弱弱,不讨喜也不令人生厌;张四姐轻浮中带了几分乖戾,眼神闪烁看着就不是安分的。

  “松江到蜀中何止千里之遥,这商人买人也买的太远些。”沈瑞听完,不由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直言道:“那么远的地方,一年半载倒是无法探知她所说是真是假。都说蜀中水土养人,可毕竟是卖身为奴,加上那边饮食气候与松江诧异颇大,怕是未必生活的惯,大哥瞧着张四姐儿气色如何?是经历了风霜磨砺,还是适应了水土保养得当?口音变化呢?在外几年,怕是乡音也有异吧?”

  一连串的问话,听得沈瑾怔住。他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自然听出沈瑞话中之意,这是怀疑张四姐儿在说谎。

  实在是凌晨时猛地在自己院子里看到张四姐儿太过意外,加上听到张家姊妹的遭遇,使得沈瑾愧疚加倍,才没有深思。现在沈瑞这一提醒,沈瑾将与张四姐儿见面的情形仔细想了一遍,道:“虽是守寡装扮,可收拾得倒也体面干净,妆容倒是比早年还精致些,倒是并不像是吃过苦的模样。说话慢声细语,更偏江南一些软糯,少了几分松江口音……”

  说着说着,沈瑾自己也明白过来,张四姐儿说谎了。他虽没有去过蜀中,可蜀中出才子,同年中不乏蜀中人氏,即便是说官话,也是带了浓重的蜀中腔调,说话语速比江南人要快得多。

  “人不对,来的时间也不对,怕是来者不善。”沈瑞不忌惮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张四姐儿。

  不管张四姐儿之前讲述的经历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说一对妙龄姊妹流落在外,所遭受的只会比讲述的更差。要是按照讲述为真,那两度为商妾,虽吃了一些苦头,也是锦衣玉食;要是讲述的是假,那年轻美貌女子被卖的下场,自然另有一个下落,比两度为妾不如。

  沈瑾叹了口气:“我本想着到底是因姨娘的缘故,才使得她们姊妹流落异乡,如今既是回来了,当好生安置,补偿一二。可要是她真的有别的念头,我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兄弟两个正说话,就有长寿引着一青衫小厮进来,不是旁人,正是王守仁身边小厮五砚。

  “师兄,老爷听闻沈老爷丧事,打发小的过来送帖子,稍后会与张公公过来祭拜沈老爷。”五砚见了沈瑞说道。

  论公,王守仁是钦差不假,可既到了松江,知晓同为京官的沈瑛之父病故,还有大沈、小沈两位状元面上,理应上门拜祭;论私,则有沈瑞的关系在,既是弟子沈瑞帮族亲料理丧事,王守仁这个老师也不好做不知。

  倒是张永,毕竟是内臣,愿意过来祭拜沈鸿,很是给沈家面子。

  这样的体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也让松江众多观望的士绅人家看看沈家尚未衰落,还轮不到他们暗地里蠢蠢欲动。

  沈瑞代主家收了帖子,道:“代我谢谢老师。”

  想起昨晚知府衙门方向隐隐有火光,沈瑞关切道:“昨晚知府衙门走水了?当时就猜测是不是那边,想要打发人过去问,后来见火势停了,就没有打发人闯宵禁。”

  五砚摇头道:“不是走水,是老爷与张老爷设埋伏抓人,抓了一大串呢。”

  五砚说的轻松,可沈瑞听得心惊肉跳,连忙追问:“竟有人攻击知府衙门?老师如何,有没有受伤?”

  五砚笑道:“既是老爷设伏,自然都是妥妥当当的。”

  五砚年纪小,王守仁早就打发他下去睡了,因此并不知昨夜的凶险,带了几分得意道:“老爷之前就想着对方或许会放火,叫人在院子里准备了好些沙子,在窗户上、门下堆了不少。那贼人要放火,可火势没起来,就都被人用沙子给压灭了,就是厢房窗框、门槛有些地方焦了。老师好好的,倒是张公公勇武,听说是他老人家亲手射杀了匪首。”

  张永喜五砚活泼伶俐,对五砚向来和气,五砚也就少了畏惧,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听了五砚的话,沈瑞已经待不住。张永是御前大太监,奉旨出差身边也带着若干锦衣卫,都轮到他亲手对敌,可见昨晚的凶险。

  想到这里,沈瑞对沈瑾道:“大哥先照应这边,我去迎迎老师。”

  沈瑾眼见沈瑞神色紧张,眼神难掩担忧,知晓他与王守仁师生情深,定是担心昨晚的事,点头道:“代我问王大人好,若是王大人车马劳顿不舒坦,改日再来祭拜再是。”

  沈瑞点点头,招呼着五砚离开。

  五砚好奇道:“老爷巳时才过来,现在才晨初,师兄去哪里迎?”

  沈瑞道:“昨晚贼人进衙门时,你见了没有?”

  五砚闻言摸着后脑勺,讪讪道:“老爷打发我在别的院子睡,我本想要熬着看热闹,可不知怎么睡着了……不过我早上问了张公公身边的林大哥,打听得清清楚楚,半点都没漏呢。”

  果不其然,五砚不知昨夜凶险。他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就是跟人打听,旁人也是捡着能说的说。

  沈瑞没有再废话,叫人套了马车,与五砚一起前往知府衙门。

  五砚依旧混沌,咋舌道:“这马车倒是宽敞,看着倒是比知府衙门的体面。”

  沈瑞看着这马车有些眼熟,只是记忆有些模糊,并不是他自己的回忆,而是在小沈瑞的记忆中。

  原来这马车与孙氏生前马车一模一样,原来那年孙氏要定制新马车,刚好郭氏生了福姐儿,孙氏就既认了福姐儿为契女,就定制了两辆,一辆自己用,一辆送给福姐儿。当年小沈瑞性格任性霸道,因此还不痛快好几日,对福姐儿也没有好脸色。还是郭氏安抚沈瑞,将压箱底的一套七宝帆船送给沈瑞,才让沈瑞没有再计较此事。

  那套七宝帆船,早在孙氏生病前,就被张老安人从沈瑞手中糊弄过去,不是被张家人顺手牵羊,就是被张老安人偷偷换了银子。

  因为“丧母之痛”能糊弄得了不关心沈瑞的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糊弄得了因为忌惮嫡庶之别不好与嫡出弟弟随意亲近的沈瑾,真的糊弄住了与孙氏往来交好、亲眼看着沈瑞长大的郭氏吗?

  大清早的,凉风习习,沈瑞出了一头冷汗。

  眼见着沈瑞不说话,人跟惊住一般,五砚只当自己说错话,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沈瑞。

  沈瑞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些年过去了,不管郭氏是不是怀疑,这些年对他的照顾却不是假的。况且这壳子的确是小沈瑞的壳子,要是郭氏真的忍不住发问,自己也不可能实话实说,大不了用“庄周梦蝶”那一套说辞,至于信不信就不是他所能管的了。

  这会儿功夫,马车已经到了知府衙门。

  因为有五砚领着,门房知晓钦差的客人,不仅没有作态为难,反而十分殷勤请沈瑞入内,不过看清楚沈瑞身上装扮,面上略有怪异。

  沈瑞低头看了看身上,虽不是重孝,也是孝服,便给了门房一块银饼子道谢,让五砚去请王守仁,自己在外边候着。

  王守仁已经换了素服,正与张永说话,听五砚说沈瑞亲自来接,现下在外边候着,十分意外。

  张永是人精子,立时想到缘故,笑道:“可是五砚与沈小哥儿说了昨晚的事,多半是吓到他了,担心你这个老师呢。”后一句话是对王守仁说的。

  五砚吐了下舌头,道:“原来是这个而缘故,怪不得师兄神色不对,非要亲自来接老爷。到了衙门外才发现身上衣服没换,不好进来,只能在外边候着。”

  师生父子,本是最紧密的关系之一。只是沈瑞向来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师生两人倒是向来客客气气的多。

  知晓沈瑞担心自己,王守仁心中服帖,可嘴上依旧道:“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还欠历练。”

  张永眼见王守仁虽是嘴硬,可嘴角上挑,难掩欣慰模样,倒是真心生出几分羡慕,想着等回到京城是不是也收几个徒弟,以后徒子徒孙也有人孝敬惦记自己。这般憧憬,因宁王谋逆的阴郁也散了几分……

  第五百二十章 螳螂捕蝉(五)

  沈瑞在知府衙门外等了不到一刻钟,就见王守仁与张永踱步出来。虽早就从五砚口中知晓王守仁没有负伤,可到底担心,眼见王守仁出来,沈瑞上上下下仔细看了几眼才真的放下心来。

  张永见沈瑞如此,心中发酸,轻哼一声。

  王守仁却是看了沈瑞两眼,皱眉道:“怎么如此形容,这是熬了一夜?”

  沈瑞讪讪道:“婶娘昏厥,琦二哥病着,全三哥去了金陵,实没有人出来张罗鸿大叔后事……”

  王守仁知晓沈瑞与沈家五房的渊源,嗔怪他不知爱惜自己,却也知晓他这些年受五房上下照顾颇多,这个时候不是旁观的时候,便道:“你出力帮忙,也要量力而行,否则要是累坏了,倒叫长辈难安。”

  丧事毕竟不同其他,操劳起来日夜没有安生,沈瑞是沈家二房的嗣子,上有寡母、病叔需要孝敬,下边有幼小的堂弟,还需要支撑门户。

  沈瑞忙道:“老师放心,还有瑾大哥在,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眼睛多盯着些,不至于出了纰漏就好。等过两日全三哥回来,自然也就没有我什么事。”

  王守仁神色稍缓,因知晓沈瑞预备了马车过来,也没有吩咐人安排马车,招呼张永、沈瑞上了车,前往沈家五房。

  今日是沈鸿去世次日,并不是大祭之日,可是王守仁身份除了是沈瑞之师,还是京城来的钦差,沈瑾即便如今也是官身,可到底是小辈,直接自己待客略显不恭,就在沈瑞离开后打发人往宗房与沈理宅送信,让族长与沈理过来待客。

  不想九房太爷拄着拐杖颤悠悠出来,正好与沈海遇到,知晓钦差要往五房吊孝,也非要跟着过来。到底是人老成精,再次见到沈理,九房太爷全无昨日又拉又拽的劲头,只端着长辈的架子,不热络也不生疏,像是将之前求原谅的事情丢在脑后不记得一般。

  沈理不会原谅九房太爷早年之事,可也没有意思与一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追究到底,只是寻常族人待就是。倒是陪着九房太爷过来的小大哥,看着族长对沈理的客气,十分羡慕,望向沈理带了几分亲近又不敢。

  等到沈瑞与王守仁、张永过来,中门大开。

  王守仁与沈家有私交,只以沈瑞之师的名义前来祭拜;可张永是天子身边内臣,不好再像昨日那样糊弄赵显忠一样装作王家管事。王守仁就对沈家诸人说了张永的身份与品级,沈家众人忙客气见礼。

  松江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可沈家人对于内臣并不是全然陌生。不说别的地方,就是江苏一地,就有几个内官统领的衙门,偶尔也到松江巡视,只是品级与身份比不得张永。除了沈理、沈瑞,就连沈瑾都带了拘谨,更不要说沈海、九房太爷这些没有品级的士绅。要说知晓钦差过来,他们尚有巴结奉承之心;可听说是宫里大太监,两人都屏气凝神,恨不得立时消失。

  大太监或许并不可怕,可大太监身后却有锦衣卫,有东厂西厂番子,那可都是提起来能止小儿夜啼的人。

  沈理为侍读学士,曾在御前行走,也奉命在给东宫讲书,与张永自不算陌生。与王守仁见过后,沈理便与张永两人客气寒暄。

  沈理代表丧家迎客,没有喧宾夺主之意,可沈瑞年岁小,在沈氏族亲面前能代表五房待客,可到底十几岁少年,在外人面前却不好在众族亲面前出头;而本应该出面招待外客的族长沈海,因与五房有嫌隙,自己也底气不足,加上忌惮张永身份,不曾上前。至于九房太爷,所谓长幼尊卑,也只是对着同族晚辈端架子,在钦差与内臣面前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规规矩矩地做个沉默寡言的族老。

  九房小大哥见了眼前情景,并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沈理是状元、品级高,才能同钦差往来说话。他知晓自己功课不好,不是读书材料,偷偷看沈理、沈瑾,不免生出些别的念头。不说别人,就是死了的玲二叔,不就是跟着二房族祖父,混了个监生,还娶了县令家的小姐。要不是命不好,没熬过去这次劫难,说不得以后在二房庇护下,捐个小官也说不得。

  想到这里,九房小大哥眼神闪烁,望向沈理、沈瑾的背影火辣辣的,是选择与自家有恩怨的亲堂叔巴结,还是选择四房族叔巴结,一时之间,十几岁的少年皱眉,陷入纠结。

  王守仁与张永既来祭拜沈鸿,寒暄过后,自然先随沈理前往灵堂上香。

  沈鸿灵堂,沈琦已经在旁边跪着。

  像操持白事的各种琐碎,沈瑞、沈瑾能代替五房兄弟料理,可披麻戴孝、举哀还礼却只有儿孙能做。

  沈瑞叫人预备马车前往知府衙门前,曾叫人去沈琦那边通知沈琦。

  沈琦好好的一青年举人如今残疾又丧父,王守仁对赵显忠的恶感又多了几分,对于幕后的罪魁祸首宁王更是深恶痛绝。

  沈琦认识王守仁,昨日在堂上也见过,倒是见张永陌生。

  待听王守仁介绍,知晓是宫里出来的大太监,沈琦的呼吸立时急促起来。并不是他有心谄媚内官,而是这些日子他备受煎熬,既惦记被绑匪绑架后就音讯全无的妻儿,也担心会因自己的缘故使得父母伤心,或是连累兄长与弟弟的前程。要不是娇妻弱子除了自己全无依靠,自己早就一死百了,不会苟活到现在。沈家出事两个月,蒋家就在杭州,也没有打发人来过问一声,多半是怕连累,连侄女也一并舍了。

  自己有幸等到出狱一日,来不及安排人去寻找妻儿,就连累老父千里奔波,孱弱的身体受不住,就此撒手人寰。

  沈琦又愧又悔,可案子一日未决,心中的担忧也翻倍,怕连累老父送命后再连累其他亲人。即便钦差是认识的王守仁,沈琦经过这几个月波折,也不敢有什么希望,只盼着审来审去不要将沈瑞也拖累下来就是好的。

  松江数百军民伤亡,并不是作假,而自己在松江出事之前,确实送了几万两银子给匪徒。要是两伙认是一伙,那自己拿的那些银子就真的是资敌,又哪里能说得上是无辜?。

  眼下,知晓赵显忠“刑讯逼供”、“攀诬沈家”不单单是与沈家有利益关系、容易被人说嘴的王守仁,还有天子身边内官,这说明松江的情况会直达御前,不会让人有机会借此攻讦沈家其他人。

  一时激动,沈琦身子一歪,竟生生地晕了过来。

  众人吓了一跳,沈瑞忙叫人去客房请张太医过来。

  张太医受沈家二房委托,随着沈理一行南下,与五房请的柳大夫一起照看沈鸿身体。后来沈鸿夫妇在天津下船,柳大夫见有张太医在,自己不愿意班门弄斧,就与沈鸿夫妇告辞回了京城;张太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次陪着沈鸿夫妇南下。

  沈鸿病故,有奔波的缘故,也有身体孱弱引起旧疾的缘故,张太医没将人就回来,到底不自在,本想要返回京城,却被沈瑞再三挽留,才答应暂时留下来,照看双双卧病的郭氏母子。

  等张太医给沈琦看过,看了灵堂一眼,方犹豫了一下,皱眉道:“琦二爷并无大碍,不过精神激荡受不住才昏迷,说一句多嘴的话,琦二爷身下身体精神损耗厉害,不宜大喜大悲,还是当以静养为主。”

  百善孝为先,即便担心沈琦身体,张太医也只能旁敲侧击提点,不好说出沈琦身体不能守灵之类的话,否则倒像是挑唆沈琦不孝。

  沈瑞闻言皱眉,并不是他教条,非要让沈琦守灵不可,而是沈琦现在精神状态不大对,因沈鸿之死太过愧疚。要是不让他出来守灵,说不得就要憋出心病来。加上现在五房举丧,子孙一个俱无,除了帮忙张罗的沈瑞、沈瑾,就是其他族亲,即便僧道齐全,也是难掩丧家冷清,沈琦既是沈鸿唯一在旁的亲子,不解决孝子的问题,也无法真的安心休养。

  沈瑾低声叹道:“要是全三哥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打发往京城报丧的人与往南京去寻沈全的人同时出发,南京离松江毕竟有些距离,即便沈全得了消息往回返,能赶在“头七”前回来就不错了。沈琦的样子,却坚持不了七日。

  事有轻重缓急,沈琦的心病可以慢慢治,身体却要先熬住。这般想着,沈瑞心里有了决断,对张太医道:“劳烦张太医重新看下方子,适当添加一两味药,让琦二哥先休养几日,养一养精神再来守灵。”

  张太医是受了沈家二房的委托来松江不假,可眼下沈家族长在、大沈小沈两位状元在,沈瑞就这样吩咐,让在药汤里加安眠药材,这……这样妥当吗?

  张太医还在犹豫,沈理已经点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保重自己就是最大的孝顺,瑞哥儿提议的对,就麻烦张太医改个方子。”

  沈海在旁听了,眉头皱的夹死苍蝇,觉得这实在不像话,哪里有老子死了,儿子还安生休养的?自古以来的孝子,因为守丧死的不是一个两个,也不见谁这般金贵。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与张太医一起送沈琦回内院。沈理则暂代主人身份,招呼王守仁、张永到偏厅用茶。九房太爷不知是畏惧官威,还是不愿意看沈理就须得意,寻了个由子带小大哥回去了。沈海自诩为沈氏族长,不愿灰溜溜地走掉,就跟着进了客厅。

  待听沈理问及昨晚知府衙门动静,知晓闫举人怂恿匪徒袭击知府衙门才闹出昨晚动静,且不过是一场闹剧,众匪连带着闫举人都已经被抓,沈海不由暗暗窃喜。

  这闫举人越闹腾越好,等到将宁王闹出来,这“松江匪乱”一事就没沈家的事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黄雀在后(一)

  沈海暗暗窃喜,沈理却是担心,问道:“会不会打草惊蛇?”

  闫举人不过是一条小鱼,现在收网能逮住后边的大鱼吗?即便晓得宁王有造反之心,可是也要证据确凿才好定罪,否则叫天下藩王看到宁王以后下场,少不得有人疑惑,以为是朝廷借此削藩,到时候人人自危,说不得真要出大乱子。

  王守仁道:“就是要惊一惊才好,南昌府与松江千里之遥,要是宁王劫掠一次就此罢手,上哪里找证据?闫举人既是心腹,又能指挥宁王蓄养死士,知晓的内辛定是不少。之前宁王能安排人害了沈玲,这次也会有人收拾闫举人,到时候说不得另有收获……”

  沈理想起一事道:“闫举人在知府衙门后街那个外室抓了吗?我之前吩咐人盯着闫举人,发现了那边不对头。那边小寡妇并不抛头露面,可借着亲戚关系,与不少无赖痞子有往来,说不得也是宁王在松江的眼线之一。”

  王守仁皱眉道:“不知那妇人不安生在外头躲避特意来沈家是另有用意,还是其他。昨晚曾打发看门的老苍头去衙门寻闫举人,张公公听了,想起她与闫举人渊源,打发锦衣卫去抓她,却是人去楼空,剩下个婆子是死士,见形势不对服毒自尽了。”

  沈瑞正好进来,听了个正着,插嘴道:“那外室跑了?什么时候跑的?”

  王守仁想了想道:“她入更后打发苍头来的知府衙门,随后锦衣卫过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想来就是那个时候走的。”

  沈瑞追问道:“那婆子死了,苍头可还活着?可是说了那妇人多大年岁、大致性情、什么装扮?”

  眼见沈瑞问得仔细,厅上众人都望向沈瑞。

  沈瑾蹙眉,显然想到沈瑞为何追问;沈海则轻轻摇头,显然不喜沈瑞这样胡乱插嘴问话。至于沈理与王守仁,都带了几分自豪。宁王的事情,就是沈瑞发现的。

  都说无巧不成书,实在是张四姐出现的时间太过诡异,描述的经历太过含糊。说了被人买了带入蜀中,却不提到底落脚何地,买主姓甚名谁;说了被先头主人送给松江商人,二嫁为妾,又不说到底是哪个铺子、哪家东家。

  倒是王守仁,知晓自己这个学生最是老成不过,不是那等信口开河的,便一条一条回道:“老苍头还活着,也叫人问了话,他是松江本地人,是那妇人雇的。据他所说,那妇人十八九岁,长得美貌,性子却泼辣,并不是那等柔弱女子。因是丧夫的缘故,过了热孝就是素服装扮。因老苍头没见过之前的王家娘子,加上雇主还说话略带松江口音,使得老苍头没有怀疑雇主身份有什么不对。”

  年岁、性子、装扮都对上了,还有这语音。即便之前沈瑾存着一丝侥幸,此时也破灭。那不是别人,那是张老安人的亲侄孙女,曾在四房客居,如今又躲进四房,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之前列座陪客,听了王守仁与沈理对话,沈瑾就心惊肉跳。

  藩王,谋反,劫掠松江,闫举人,这一个一个的词连在一起,沈瑾即便是傻子,也明白其中厉害,却没想到这还能牵扯到四房头上。

  沈瑾有些慌乱的望向沈瑞,正好与沈瑞眼神对了正着。

  兄弟两个的反应,都落在厅上众人眼中。

  沈理直言道:“瑞哥儿作甚问起那女子?可是有什么线索?”

  沈瑞皱眉道:“昨晚瑾大哥原本陪我在五房治丧,约莫三更天的时候,我见瑾大哥乏的狠了,就请他先回去休息,接下来还有的熬人。不想瑾大哥那边来了女客,半夜来投,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到底说不清楚,吓的瑾大哥不敢休息,直接回五房了。我听后就觉得不对劲,好好的女子,即便自言是寡妇之身,那怎么会半夜出行,又是投奔到几年不通音讯的表亲家?除非是一直关注沈家消息,知晓瑾大哥回来,才会特意来投。”

  不说别的,只这“半夜来投”、“寡妇之身”就足够让王守仁与张永关注。

  张永道:“小沈状元,那女子到底是何人,与小沈状元是什么关系?”

  沈瑞之前将女客“半夜来投”的前因后果说的详细,就是为了将沈瑾摘出来。这点小心机,在场的几个人都看出来。至于沈瑾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众人还要观望。

  沈瑞本不是多话的人,这一大番话说出来,沈瑾自是十分感激。虽说关系到长辈丑闻,可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性命前程重要,他也分得清。

  这般想着,沈瑾便苦笑着,将张家姊妹与沈家四房的关系与渊源都说了。

  除了张永,其他几人都晓得沈源德行不足,知晓他与张四姐儿丑事也不过是皱皱眉;倒是郑氏,如此雷霆手段,让几个对四房家事都知情的人咋舌,望向沈瑾的目光也不由多了探究。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沈瑞肖母,性子良善,待人宽和;这沈瑾是肖母呢,还是肖父?肖父的话,好色愚蠢;肖母的话,决绝狠辣。

  有这样的妾氏在,孙氏当年真的是病死的吗?

  倒是张永,早先知晓些沈瑞出身出来历,猜到他本生父不靠谱,也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若是寻常百姓,表叔通奸表侄女这等丑事不过是风流韵事,毕竟是隔了好几重的表亲,并不犯律;可是既是举人功名,就要知晓礼法,还这样就是淫乱,要是叫人捅到学政衙门,功名怕是都保不住。

  这样好色无德老子,竟然有这样两个出色的儿子,还真是歹竹出好笋。至于郑氏那点手段,沈理、王守仁等觉得违律、狠辣,可在宫中见过倾轧的张永眼中实算不得什么。在他看来,郑氏并不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熬死了原配、儿子也成了原配寄名嫡子的大好形势下,还没有扶正,反而因为处理丈夫花花事儿的手段粗糙遭休弃,就此骨肉分离。

  张永之前因听闻失踪的闫举人外室深夜找沈瑾产生的那点疑心,也都散了。这张四姐儿与沈家四房名义上是亲戚,实际上与仇人无异,说不得知府衙门那边之前咬着沈家不放,就是这女子在姘头面前吹得枕头风。

  沈家三子“通倭”案过几日就要正式开审,沈理不愿因节外生枝,便对王守仁道:“若是那张四姐儿真是闫举人的外室,是不是早些抓起来,省得跑了找不到。”

  王守仁想了想道:“还是再等等看,还是先确定她来意。要是她真的无处可去,才来的沈家,抓起来讯问就是;要是她想要继续报复设计沈家,说不定还会联系同伙,盯紧了总有收获。”

  张永嗤笑道:“只盼着别是个草包,将小沈状元将姓闫的混为一谈,设个美人计什么的,好好地做饵儿钓鱼最好。”

  王守仁与张永两人都说了话,沈理自然也没有反对,吩咐沈瑾道:“王大人与张公公的话你都听了,当小心行事,莫要真的跟张四姐儿牵扯,坏了名声。”

  沈瑾讪讪道:“六哥放心,我记下了。”

  沈家四房,客房。

  张四姐对镜梳妆,看着铜镜里依旧粉嫩的容颜心中唏嘘。熬了一夜,双眼乌青,用了厚厚的粉,遮住了黑眼圈,却遮不住眼中因失眠熬夜产生的血丝。

  匆匆数年,物是人非。如今故地重游,张四姐心中实在酸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墨香带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婆子,过来给张四姐儿送早饭。

  昨晚深夜而来,张四姐儿怀着心事,也没留心墨香身份,当她是个小丫鬟。毕竟墨香这十三、四岁年纪,相貌平平,实不似做大丫鬟的样子。待昨夜被墨香送到客院,眼见客院这边丫鬟婆子都一个个奉承墨香,才让张四姐儿留意到,知晓之前略有怠慢。

  张四姐儿不是小气的,眼见墨香吩咐婆子放下食盒下去,撸下一只银手镯,塞到墨香手中,感谢她辛苦。

  墨香不敢收,只道:“表小姐实太客气了。实没什么,都是奴婢当作的。”

  张四姐儿既送出去,自然不会收回来,道:“之前你只服侍表哥一个人,我到底给你添了麻烦,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儿,要是再客气我可要恼。”

  墨香这才谢了赏赐,却是不肯再停留,借口有事回去了。

  张四姐儿本是想要旁敲侧击,套话打听沈家四房消息,没有想到这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小姑娘,是个伶俐的,溜得这么快。

  张四姐郁闷不已,可也没有办法,因屋子里没有人,全无顾忌,少不得将沈瑾骂上两句,冷哼道:“什么样的主人有什么样的下人,都是一肚子坏水,没一个好东西……”

  门外,站着一仆人装扮的人,手中拿着扫把,围着门口打转转。耳朵一动一动。

  松江城门外,官道上急驰两匹骏马,往城门口方向来。

  当值的守城卫看着两个锦衣卫由远及近,生怕招惹了煞神,都老实的不行。城门楼上,两个原本闲聊的守城卫看着远处,睁大了眼睛。

  远处官道上,扬尘卷起,数百人的队伍正缓缓而来……

  第五百二十二章 黄雀在后(二)

  松江府城内外,多少人家都关注着知府衙门,也关注着沈家五房的丧事。实是昨日钦差才来,就开释被拘押两月之久的沈家三子,同时将赵显忠的知府帽子摘了押入大牢,这本身也说明朝廷对沈家一案的态度。

  之前观望的人家,不过在羡慕嫉妒沈家兴盛可气的同时,就有不少人对贺家幸灾乐祸,尤其是昨天锦衣卫上门抓人、贺家老太太亲自往沈家求情一事被人传开后。

  贺家这二十年在贺二老爷手中,扩张了不少,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些手段。这其中固然没有冒犯到其他大姓上,可那些因为家道中落被贺二老爷吞并产业的人家,也都是松江老姓,多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那些曾观望贺沈之争,盼着沈家败落好在土地与铺子上分一杯羹的人家,如今都开始唱衰贺家,甚至有心急的私下里打听起贺家的田产。

  等到今日沈家马车亲自到知府衙门外接人,钦差随后往沈家五房吊孝,那些观望的人家也不敢再耽搁,之前打发管事、晚辈来五房吊祭的,现下换了老爷、太爷出面。

  王守仁、张永见这边吊祭的客人络绎不绝,便没有继续逗留,回知府衙门去了。

  那些想要借此机会攀附一二的人家,只当沈家存了私心,故意隔绝钦差与各家往来,少不得心里埋怨两句,可面上却半点不敢露。

  即便都是姻亲乡邻如何,沈理带了沈瑾、沈瑞两位族弟待客,两个状元加上一个尚书府嗣子,能够露面就是给各家面子。

  沈理与沈瑾两个状元,说不得以后都是登阁拜相的大人物。就是沈瑞,即便如今只是秀才功名,最大的靠山尚书嗣父死了,还有两个为官的叔叔,以后可以依靠。就是不说别人,只说沈理、沈瑾两个,一个受孙氏多年照拂庇护之恩,一个受孙氏养恩后又记名为孙氏子,对于沈瑞这个孙氏亲子两人只有看顾提挈的。

  各家都来吊祭,陆老爷自然也从众,只是与其他人家的殷勤相比,多了淡定从容。又有

  沈理、沈瑾等对陆老爷多了几分客气与亲近,看在其他人家眼中,少不得打探一二。

  待知晓沈瑞当年曾在西林禅院抄经守孝三年,大家才明白这份客气从哪里来。想起昨天赵显忠带着松江知府衙门众属官是从鸿运客栈迎的钦差,大家就怀疑陆家已经借着与沈家的关系偷偷地勾搭上了钦差。

  昨天赵显忠亲自迎了钦差入知府衙门后,松江各家家主就纷纷出动,往陆家打探消息。

  陆老爷最是圆滑,尘埃落定前哪里肯随意说话,只推脱并不知钦差身份。

  鸿运掌柜匆匆回陆家老宅,随后陆老爷亲自往鸿运客栈去,都是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的。可路老爷不承认认识钦差,其他人也不好逼着他认下,只能说两句酸话离开。

  章家因与陆家是一个老祖宗,系出同源,章老爷就多留了一会儿,待其他人离开后问起缘故。陆老爷没有隐瞒王守仁与陆家的渊源,不过对于其他的事情就没有交代的那样详细,毕竟不是好放在台面上的事,在沈贺两家之争中有了倾向说出去要得罪贺家,还有“松江倭乱”的幕后真凶。钦差品级不高,却有个状元出身的侍郎老爹,章家自是庆幸钦差与陆家有这样渊源。

  知晓王守仁与沈瑞早年在西林禅院的事,加上眼下沈理、沈瑾两个状元对陆老爷的青睐,就是章老爷也忍不住心里泛酸。陆章两家虽是一个老祖宗,可因为两家的章家赘婿出身的老祖宗晚年恢复本姓陆姓,这老祖宗最后休养学佛的西林禅院就传给了陆家一脉,成为陆家私产,不与章家相干。

  只有陆老爷自己知晓,沈家这份亲近与客气,多半还因为自己昨日之举。

  不知其他人家还有没有后手,看沈家这两月的被动,显然并没有能证明清白的其他证据,如此一来陆家保留的“证据”,对于洗脱沈家三子的的罪名就成了关键一环。知府衙门立案是有人首告沈家三子“通倭”,如今首告人“意外”落水而亡,这“倭寇”若是也能证明是假的,那这“通倭”的罪名自然也就成了笑话。

  陆老爷并不因此得意,反而越发提醒自己小心。钦差下来是查案的,却能在沈家未脱罪的情况下就与沈家互通有无,可见沈家的危机已过。

  要是在松江比起来,沈贺两家是一流,陆章等人家能称为二流,看起来相差并不算太远,可只要熬过这一次难关,凭借沈家子弟举业上的成绩,相继进入官场,十年、二十年后沈家在官场势力会越来越大,还能在松江显赫好几十年。

  沈理看出陆老爷的拘谨,想了想道:“听闻令郎资质不凡,如今已经入了府学,若有闲暇,或可一见。”

  陆老爷闻言一愣,厅上坐的其他吊祭客人眼睛都要红了。

  沈理可是状元,这是要收弟子,还是要做什么?要是能为状元弟子,以后前程可期,官场人脉都妥妥的;即便不为状元弟子,得几分提点,也是旁人求不得的机会。

  陆老爷已经反应过来,却没有众人以为的欣喜若狂,踌躇道:“会不会耽搁状元公的时间,毕竟状元公回乡也有家族事务需要料理?”

  沈理道:“无碍,既是家乡后辈,见一见的时间还是有的。”

  至于其他的,沈理没有急着承诺。

  陆老爷确实卖了一份人情给沈家,沈理也愿意回报一二,可到底如何,还要看陆老爷长子资质如此。松江人杰地灵,文风鼎盛,二十来岁的廪生在松江府并不算什么,沈家就有好几个。要是这陆家大郎资质品性都不错,别说是提点功课,就是收个弟子也没什么。

  陆家的门风都在沈理眼中,如今的当家人更是明白人,沈理乐意提挈一二。

  陆老爷这才道:“那就麻烦状元公。”

  其他家的老爷、太爷见状,看着陆老爷都是嫉妒不已,犹豫着要不要厚着面皮跟沈理说一声,求他也指点指点自家儿孙学业。其中有脑子清楚的,则是自沈理的从容看出沈家对于官司结果的笃定与从容,少不得互相交换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对于沈家的态度越发亲近起来。

  沈理是恩怨分明的性子,既知晓这些松江老姓之前对沈家都虎视眈眈,不乏落井下石之人,对于其他家老爷都是神色淡淡,借口有事,起身先离开了。

  厅上还有沈家族长沈海陪着,可不少人家都是讪讪的。有人眼见沈瑾年轻,想着即便不能将儿孙送到沈理门下,能送到沈瑾门下也不错。至于沈瑾不过及冠之年,好不好收弟子,就不是他们愿意考虑的。

  沈瑾并不知晓陆老爷对沈家的暗中援手,只当沈瑾、沈瑞两人对陆老爷的客气是因为当年沈瑞在西林禅院守孝的缘故。

  沈理能因此对陆老爷另眼相待,沈瑾自诩为沈瑞长兄,自然也乐意给陆家脸面。至于陆家大郎,只比沈瑾小一岁,之前在府学也打过罩面。因此,沈瑾便对陆老爷说:“小侄在松江还要逗留些日子,与伯庆亦有同窗之谊,改日也当小聚,小叙别情。”

  虽说同样是状元,沈瑾现在的身份与资历无法同沈理相比,可状元就是状元,这份善意足以让陆老爷感激。这一刻,他真的庆幸自己之前的选择。

  陆老爷客气道:“小犬之前还念叨着,既有幸贤侄同窗,当见贤思齐,功名未成,他自己也羞呢。”

  沈瑾道:“早在府学时,教授就成赞过伯庆文章老成,火候差不多了。去岁乡试,伯庆只差在运道上,迟了一科,后年厚积薄发也不晚。”

  陆伯庆,就是陆老爷长子陆岚的字。

  “借贤侄吉言。”陆老爷心里熨帖,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真心亲近。

  旁人望向陆老爷的目光火辣,沈海则是蹙眉,望向沈瑾多了几分不赞同。旁人不晓得,沈海却是晓得的,这陆老爷与贺二老爷私交甚笃,往来亲密。

  沈瑞早年是在陆家别院寄居几年不假,可当时不管五房还是族长太爷,都曾送过重礼感谢过陆家。有沈贺两家恩怨在前,沈家不因贺家迁怒陆老爷都是厚道,作甚还这样给他脸面?

  沈家那么多优秀子弟在,沈理、沈瑾不提挈,提挈个外人作甚?

  沈理那里,因早年恩怨的缘故,与族中情分向来单薄,轮不到沈海说教;沈瑾这里,却是四房以后当家人,可不能分不清里外远近,沈海暗暗决定等客人离开后要与沈瑾好生说道说道。

  知府衙门,客院。

  穿着蟒衣的中年胖子站在院子里,看着左右厢房焚烧的痕迹,怒道:“到底是什么家伙,好大狗胆,竟然真的敢惊扰叔父?”

  张永眯眼道:“若不是知晓对方是亡命之徒,咱家也不会提心吊胆,特意寻了念恩你过来保命。”

  这胖子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大太监高凤的干儿子、苏州织造高念恩。

  昨日下午张永打发锦衣卫前往苏州织造衙门求援,高念恩接到信,没有耽搁,连夜召集人手前往松江,因此早早就赶到了。

  这般殷勤,更多的是表示亲近的姿态,并不代表高念恩真的认为会张永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万万没想到,竟真的有事故。幸好张永现在平安无事,不过虚惊一场,否则高念恩带再多人手也是晚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黄雀在后(三)

  高念恩对张永口称“叔父”,自称“侄儿”,实际上年岁与张永相仿,下来任苏州织造也有五、六年。

  “苏松之地”说的就是相邻的苏州与松江,可见两地之近。

  对于松江两月前“倭乱”之事,高念恩自然也早有耳闻,且因为关系着松江府以后官场格局,还颇为关注。不过之前高念恩并没有怀疑“倭乱”真假,毕竟松江府临海,早有“倭寇”上岸劫掠的例子在前,至于松江知府与沈家的官司,也是被他当成是松江知府为了推卸罪责故意攀咬沈家。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松江是沈家的根本,沈家人就是疯子,也不至于勾结外人来祸害老窝。

  赵显忠这姿态太难看,高念恩并不看好,可这毕竟不单是松江知府与沈家之争,后边还有朝中两位阁老。如今刘阁老年迈,到底是哪个继任次辅还不明朗,谁晓得这官司会是什么走向。

  因为内臣自成一派,向来与文臣不太对劲,因此高念恩便只是看个热闹。

  接到张永与王守仁联名手书的时候,高念恩就明白过来,如今这李阁老、谢阁老两个势均力敌,都没有能左右官司,因为皇帝插手了,才会派不属于任务阁老党派的王华之子王守仁做钦差,还派了昔日东宫大伴张永为副。

  高念恩并不关心这松江知府与沈家的官司怎么打,关心的是京城对松江事件的态度,还有松江府以后的走向。

  只是没有想到,这松江的事件如此复杂,不单单是松江知府为了推卸“倭寇劫掠”之责而闹出的事,更是有人在蓄养亡命之徒,心怀叵测。

  松江府前两月“倭乱”,真的是倭寇上岸吗?

  高念恩想到这里,面上也带了惊疑之色:“到底是哪个,恁是无法无天?”

  张永道:“是前任松江知府赵显忠心腹幕僚闫宝文指使的亡命之徒,抓了一伙,已经关进知府大牢!”

  这其中有赵显忠的干系,高念恩并不意外。张永与王守仁联名从苏州织造府“借兵”,防备的应该也就是松江知府衙门。

  “没想到一个小小知府,竟然有这般筹划,想来倭寇上岸劫掠一事也有隐情。”高念恩唏嘘道。

  张永道:“走,咱们去见见赵显忠,看他敢不敢认下‘蓄养死士’的罪名!”

  “蓄养死士”、“攻击钦差行在”,这可都是谋逆之罪,不单单是掉乌纱,说不得要连累家族。

  王守仁是钦差正使,自然也要出面,三人一道前往知府大牢。

  知府大牢中,赵显忠并没有受优待,随后后半夜闹出的动静,他不是聋子、瞎子,自然也知晓有悍匪攻击钦差行在之事。虽说不干己事,可赵显忠依旧吓个半死。即便他已经被摘了乌纱,可真要是钦差在松江知府衙门里遇害,那黑锅说不得还是他这个倒霉知府背了。

  后半夜,赵显忠连眼也没有合,直熬到了天亮,才从过来狱卒口中闲话得知那攻击钦差行在的悍匪竟然是闫举人主使,并且闫举人也随后被抓获。

  饶是赵显忠想了无数种可能,也没有想到闫举人身上,险些呕出一口老血。闫举人是谁?是他这大半年最得用的心腹幕僚,经常代表他出去说话露面,这谋害钦差的黑锅怕是难推了。

  之前对闫举人有多器重,现下赵显忠对闫举人就有多怨恨。他却是不知,知府大牢那么大,为什么那些悍匪没有关押在别的地方,而是关押在他隔壁;狱卒又在话中说出闫举人,都是王守仁的安排。

  王守仁既有在江南决断刑狱的经历,最是晓得刑讯之中的“攻心之术”,对闫举人如是,对赵显忠也如是。

  今日下午,王守仁等讯问的第一人就是赵显忠。

  果不其然,赵显忠经过大半夜的折磨与一上午的怨恨后,待见到王守仁等人,就痛痛快快地交代了自己相信闫宝文谗言,明知一个烂赌鬼、一个书童,若没有人在背后指使哪里敢到衙门出首告官,可为了减轻自己罪责,还是不经过详查直接立案,抓拿沈家三子,想要将沈家的案子做出铁案。在取口供时,赵显忠也是相信了闫宝文的话,选了吏房有资历的老吏,对沈家三子秘密刑讯,致一死两残。

  “我当时就觉得蹊跷,怀疑赌鬼郑六夹私怨诬告,担心有人背后指使,可闫宝文劝我,说松江倭乱事大,要是等朝廷追究起来,我怕是前程难保。要想要逃过一劫,除非有人顶在前面。松江沈氏是仕宦之家,可如今已经没落,不知是哪个在幕后算计沈家。要是我顺水推舟将沈家牵扯进来,自然有人在后边‘落井下石’将沈家的罪名砸实,到那个时候我虽有‘失察’之罪,可也有发现沈家不轨之功,即便不能罪责全免,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赵显忠讲到最后,咬牙切齿道:“没想到不是沈家不轨,是闫宝文有问题!之前就有人对我提过,说是倭寇这次劫掠不同以往,计划太周密,对松江城里劫掠目的又太明确,过后痕迹抹的又太快。我只当不是沈家真有不对之处就是幕后算计沈家的贺家动了手脚,不想却是引贼入室!”

  既能做到四品知府,即便资质平平,也不是傻子。赵显忠之前被闫宝文糊弄,一是贪心,二是关心则乱。如今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他脑子反而清醒,道:“之前我在大堂说贺二勾结知府衙门属官谋害沈家诸子,是一时气话,并无实证。不过闫宝文确实对沈家有敌意,这两月也屡次向贺家示好,贺家并无拒绝,只不知他们暗地里勾连几分。”

  王守仁点头听了,让文书递上供纸,赵显忠签字画押。

  第二个讯问的并不是赵显忠口中“心怀叵测”的闫宝文,而是贺家家主贺二老爷。

  贺二老爷虽还没有正式上堂,可锦衣卫上门抓人,控告他的又是前任松江知府赵显忠,贺南盛并不敢心存侥幸。连一个烂赌鬼、一个书童的指控,都能让沈家三子“通倭案”立案,一个前任知府的指控贺二老爷想要洗脱罪名可不容易。

  这一昼夜,对于贺南盛来说,度日如年,鬓角原本零星的白发,此刻已如霜染。

  虽不是正式上堂,可眼前一个钦差,两个身穿蟒服的内臣,旁边站着两队锦衣卫,这架势足以让贺南盛小心又小心。

  贺南盛身上有举人功名,王守仁不会犯赵显忠的前车之鉴,并没有刑讯,而是直接问道:“赵显忠指控你勾结知府衙门属官谋害沈家三子,你可有何话说?”

  贺南盛忙道:“大人,学生冤枉!贺家与沈家世居松江,联络有亲,不说别人,现任沈家族长沈海便是学生嫡亲堂姐夫,之前被诬陷关押的沈家三子中沈珺就是学生的堂外甥。学生见财起意,一时起了落井下石的心思为真,可要说学生谋害沈家三子,学生可不敢认。”

  贺南盛说的理直气壮,他是有交好的知府衙门属官,可大家不过是酒桌上的朋友,哪里能托付重任。他又是向来谨慎的性子,如何会将对沈家不良企图展露在别人跟前。就算有落井下石之心,他也怕吃相难看,一时在犹豫如何行事。

  要是早知晓沈家三子惨状,早就站在沈家一侧,哪里还会犹豫什么?这一点,凭着钦差怎么查,贺南盛都是不怕的。

  前面一个赵显忠老实交代,眼前这个贺南盛却是没一句有用的,只是在喊冤。看似交代了,可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说。

  张永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烦。

  沈家且不说,如今族长是个糊涂的,精英子弟都在京城,可死了的老太爷临死也留了有用的话;还有陆家,抵御了“倭寇”,留下了有用证据;这贺家在松江势力比陆家还要强几分,在“倭乱”中只有几个庶房被劫掠有损失,主要财产都得以保全。要说贺家对“倭寇”劫掠之事全然不知,张永是不信的。

  王守仁见惯刑讯,贺南盛这种“理直气壮”,未尝不是“色厉内荏”。

  之前沈瑞可是说了,宁王收买的松江本地人中,还有一位贺家子弟,正是贺南盛器重的族侄贺勉,勇武有力,带人做着杀人灭口勾当。之前“醉死”的河渠里的郑六,还有首告沈珺“勾结倭寇、绑架亲侄”的书童洗墨之死,说不得都是那个贺勉带人动的手。

  贺南盛不肯实话实说,多半还是心存侥幸,不愿意与谋逆之事扯上关系。

  可是谋逆的事情先不提,这沈家的案子真的与贺家无关吗?

  王守仁看着手上案宗,问道:“首告沈琦之人郑六,与贺家有姻亲,与你可有往来?”

  贺南盛一顿,随后道:“好像是有亲来着,郑家亦是松江老姓,早年也是中等人家,近些年才败落了。”

  王守仁垂眼,看着手上文档,道:“郑六出首前,曾经往沈家五房沈琦处,勒索银一千两,未遂,咒骂出门,你可知晓此事?”

  贺南盛犹豫了一下,道:“早先学生并不知,后来郑六出首控告沈琦‘通倭’,学生也影影绰绰听说两家似有恩怨。”

  王守仁接着问道:“郑六前往知府衙门前一日,曾在留芳阁夜宿吃酒,叫妓子一人,酒资、嫖资共计三两五钱。有人拿银十两,为郑六结账。郑六嘴角后,曾与妓子言要发一笔横财……”说到这里,抬起头来,道:“你可知买单者为何人?”

  贺南盛眼神闪烁,已经猜到王守仁即将要说的名字,心里咒骂沈理不厚道,面上强自镇定道:“学生不知。”

  钦差才到松江一昼夜功夫,哪里会调查出这样详细私密的事情?多半还是沈理因之前察觉到贺勉不对,反着查过去,查出来贺勉不对之处。

  果不其然,就听王守仁道:“买单者,贺勉,贺家旁支族人,听说素来为你器重,是你身边得用之人……”

  第五百二十四章 黄雀在后(四)

  贺南盛饶是再镇定,听了王守仁的话眼神也带了慌乱。他之前就想过是有人指使郑六,可万没想到这幕后指使人会是贺勉。

  出面的人是贺勉,外人眼中到底是哪个?

  贺南盛忍不住望向四周,王守仁神色肃穆不容方才温煦,另外两个内臣装扮的中年人则是满脸质疑地望向他,慌乱之下,忙道:“钦差大人,那贺勉背后另有其人,是有人勾结松江知府官员与松江士族,图谋松江府!”

  “哦,那贺勉不是你指使的?而是另有其人?”王守仁皱眉,面带怀疑之色,似是不相信贺南盛的话。

  “真的另有其人,不是别人,正是知府幕僚闫宝文的主人!”贺南盛道。

  “你说的是赵显忠,赵显忠本为松江知府,松江匪乱他能落下什么好?”王守仁摇摇头,不以为然道。

  贺南盛这回是真着急了。

  指使贺勉收买郑六,那是要将谋害沈家三子的罪名按到他头上。沈家一死两伤,要是这个罪名落实,谋杀也是杀,贺南盛可是难逃死罪。且后边还有个图谋地方的罪名,松江这次“倭乱”可是伤亡百余人,怕是用贺氏一族都要牵扯进去。就算不是抄家灭族的罪名,可松江府内外被“倭乱”祸害的人家,也会视贺家为仇人,贺家以后难以立足。

  风水轮流转,沈家之前遇到的困局,如今落到贺家头上。

  “是宁王不轨,蓄养死士劫掠地方!”贺南盛再也顾忌不到其他,连忙道。

  就如沈理能通过贺勉查到贺勉与郑六的交集,贺南盛消息只会比沈理更灵通,之前不过是怀疑兵匪,并未曾怀疑到藩王头上。等到被沈理说破,贺南盛将手上的消息汇总,之前影影绰绰不大清楚的地方如今也清晰起来。

  张永眯了眯眼,看了眼王守仁。

  藩王豢养私兵、密谋造反的事情,总要有人捅出来。捅出来的人看似立功,可谁晓得会不会让其他宗亲贵人记仇。明明是沈理、沈瑞族兄弟那边查出的消息,王守仁却是要让贺家人先咬出来,到底是弟子一番爱护之心。

  高念恩听到“宁王”二字,却是不禁变了脸色,望向张永欲言又止。

  张永看在眼中,并未发问,而是继续关注王守仁与贺南盛。

  王守仁并没有急着发问,而是让旁边文书记好,随后方道:“攀诬宗亲,可是死罪,你可有证据?”

  贺南盛骑虎难下,无法反口,只能咬牙道:“学生家中藏有宁王私兵冒名倭寇劫掠松江时遗留制式武器两把,学生察觉不对,安排家中健仆悄悄追踪匪徒船只,发现他们藏身太湖。”

  所谓“制式武器”,自然不是民间能锻造,多是从军中流出来。

  王守仁皱眉道:“这只能说明有悍匪冒充倭寇上岸劫掠,如何能与千里之外的藩王扯上关系?”

  贺南盛道:“因为学生调查过,宁王今春进京朝觐后,并未直接返回藩地,而是轻车简行来了松江府。除了拉拢收服学生族人贺勉、沈氏子弟沈珠之外,还与章氏族长有往来。只是具体他们密议何事,学生并不得知。可随后闫宝文来松江府为幕僚,怂恿知府赵显忠大肆搜刮地方,却是众所周知。过后不久,闫宝文又暗中定制了不少锡锭。要是学生所猜不假,赵知府的私库藏银肯定已经被掉包。不想宁王欲壑难填,又直接派兵冒名倭寇劫掠松江府。”

  贺南盛本想要将沈理拉下水,毕竟最初想到宁王身上的不是他而是沈理,可是随着讲述不免又存了私心。

  这宁王逆反,可是天大的事情。同倭寇上岸相比,藩王造反更是朝廷无法容忍。有“靖难之役”的前车之鉴在,但凡有半点可能,朝廷也会彻查宁藩。到了那时,发现并因此遏制宁藩造反的自己,就成了有功之臣。

  这样的功劳,如何能与沈家平分?更不要说沈理是状元,如今又是京官,要是自己的名字与沈理一起送到御前,皇帝与朝廷更重视的只有沈理,自己这个小举人就成了顺带。

  贺南盛提供了武器为证据,还提供了“逆贼”落脚地,最后才提出赵显忠藏银一事,王守仁叫文书一一记录,最后让贺南盛签名画押。

  问完贺南盛,王守仁没有继续问询下去,而是从知府大牢出来。

  高念恩已经从最初的慌乱镇静下来,并不存侥幸之心,对张永实话实说道:“叔父,这宁王之前打发人来过织造衙门,说是买些好料子,那个手下也在苏州吃请过几次。”

  “什么时候的事?”张永道。

  “今年三、四月的时候。”高念恩道。

  那正是宁王从京城回来,松江“匪乱”发生之前。

  “赴宴者都是何人,可以能寻来立时问话的?”张永道。

  高念恩想了想,道:“侄儿有个外甥,去年捐了个出身,如今在侄儿手下混了个百户。侄儿记得,上次他去吃了席的。”

  内官也是人生父母养,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这风光显赫后,自然想的也时拉扯亲人。高念恩是被后娘送进宫做小太监的,同胞骨肉只有一个嫁人为填房的姐姐。等他从宫里熬出来,这个姐姐已经没了,只留下儿子看异母兄嫂脸色,牛马一样过活。高念恩便将外甥接到身边抚养,改姓为高,后又给捐了出身,权当儿子养的。

  这次过来是露脸的事,高念恩自然也将外甥带了来。

  少一时,高念恩的外甥高原被人带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或许因小时受磋磨的缘故,高原身形略显矮小,脸上也带着几分战战兢兢。

  “三月底宁王府管事来苏州请客时,都说了什么话可还记得?不要害怕,好好想想,说给钦差大人与你张家叔祖听。”高念恩温和道。

  高原神色这才稍安,小心翼翼地看了王守仁与张永一眼,却是慢慢红了脸,低头小声道:“钱管事……说南昌府人杰地灵,姑娘水秀,王妃娘家又是惯出美女,等以后找机会与我做媒……”

  堂堂藩王,用姻亲拉拢千里外的驻守太监子弟,所谓何来?

  高念恩直觉得汗毛耸立,带了怒意道:“还有这事,你作甚不与我说?”

  高原吓了一激灵,白了脸道:“我……我晓得他是在酒桌上糊弄我,没当真,也就没与舅舅提。”

  “那他还提了什么?”高念恩皱眉问道。

  高原小声道:“还问了舅舅平日喜好,每年供船进京时间……”说到这里,皱眉想了想道:“钱管事似颇喜兵事,外甥记得,第二次吃饭时请的客是苏州千户所的副千户大人。”

  张永与王守仁对视一眼,两人都带了正色。

  高念恩道:“可还记得他们都说了什么?”

  毕竟过了好几个月,高原一时也记不清,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方讪讪道:“钱管事说了好多话,外甥实记不清了,倒是白副千户好像夸自家千户所来着。说起其他千户所都有吃空饷的,苏州千户所几近满员。因为现任的千户大人是从大同府立了军功升上来的,最重操练,苏州千户所给练成了一只精兵。”

  探问苏州军备,在松江“倭乱”之前,这能为了什么?

  苏松之地,不仅文风鼎盛,且土地肥沃、百姓富庶。苏州又在松江前,苏州府的富庶不亚于松江府。

  高念恩本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过来看个热闹,不想却是差点被人端了老巢。他后怕不已,怒道:“探听地方军备,宁王反心若昭!”

  之前不过是沈理、沈瑞的猜测,可这一环环下来,宁王的痕迹已经遮不住。

  王守仁已经按照惯例,让文书将高原所叙一一记录,让高原签字画押。

  即便没有抓个宁王现行又如何?这种造反之事最是为朝廷忌讳,即便是没影的事儿只要有人提及都要彻查。

  接下来的一步,就是太湖“剿匪”事宜。

  有这样一批藩王豢养的私兵在江南腹地,谁晓得什么时候再来一次“倭乱”。且太湖距离南京只有三百多里水路,要是他们闹上南京,即便最后被剿灭,也要伤了朝廷脸面。

  只是调兵剿匪是大事,不是他拿着钦差印信借调百十个锦衣卫这样的事,毕竟得经过朝廷与兵部。

  前提是,宁王私兵却是藏匿太湖,有匪可剿。

  王守仁便对张永道:“我欲上奏朝廷调兵剿匪,却不知太湖那边动静如何。万一泄露消息,引得匪兵流窜,混乱江南,就不好了。”

  张永想了想道:“十几条船,上千人手,总不会平白失踪。匪兵藏匿太湖当时一定的了,得派人去盯着些,莫要让他们跑了。朝廷那边,却是难办,怕是各位阁老不会赞同轻动兵事。”

  宁王并未拉反旗,一切只是推测。朝廷上诸大臣惯会扯皮,想也只晓他们会要求地方先查明实证,才会同意调兵“剿匪”。到了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王守仁就是兵部郎中,自然晓得朝廷调兵的繁琐,想了想道:“最好的法子,还是皇帝下令从南京兵部出签,调这边的人手剿匪……”

  如此一来,宁王的事情暂时还不好拿到台面上说。王守仁与张永毕竟是下来调查松江“倭乱”的钦差,最好还是将太湖之匪与松江的事联到一起说,王守仁才不算逾越。

  第五百二十五章 黄雀在后(五)

  沈家坊,五房。

  毕竟不是大祭之日,并不用一日操办。诸姓过来祭拜过,露了脸,自觉与沈家关系有了缓和,便陆续起身告辞离去。只有章老爷,自诩与陆家同源,眼见沈瑾、沈瑞兄弟礼遇陆老爷,便也凑上来,态度热络。

  看在陆老爷面上,沈瑾也客气三分,让章老爷不免犹豫,想着要不要将自己子侄也提一提。得状元亲自指点的机会,可是可遇不可求。

  陆老爷满心无奈,只觉得章老爷这姿态难看了些。可章老爷年岁虽与陆老爷相仿,不及不惑之年,可辈分比陆老爷还年长一辈,还轮不到陆老爷说什么。

  陆老爷却带了几分文人清高,即便有心示好沈家,也见不得章老爷这般谄媚,实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

  这里是丧家,不好再三留客,沈瑾、沈瑞便起身,要陆老爷。章老爷自己不好再坐下去,只能讪讪起身。

  沈家各房头长辈眼见沈理不再出来,钦差走了许久,其他人家吊祭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便寻着由子出来。

  等到五房门口,陆家、张家的马车已经备好。

  章老爷还在拉着沈瑾,喋喋不休。他口中“小犬”如今不过十几岁,连个童生都不是。

  来者是客,且还有陆家脸上,沈瑾依旧是耐心应付。

  旁观的沈氏族人,本就不满沈理对陆家的另眼青睐,自然不愿意让章家继续占沈家便宜,便有一旁枝族叔道:“章老爷也太心急了些,就算想要让我们瑾哥儿指点文章,也得令公子入了府学后,如今还是萌童,就想要劳烦状元郎指点,这也揠苗助长。”

  而且凭什么这么大脸?一个秀才隔着状元都有千八百里远,能得到指点都是侥幸,一个萌童想要入状元门下委实可笑。

  陆老爷看明白沈家族人脸色,只觉得面皮滚烫,皱眉正想要催促章老爷上车,便听到胡同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十几个锦衣卫呼啸而至,看的众人目瞪口呆。

  眼见众锦衣卫往五房门口而来,不少沈氏族人面上都带了惊恐之色,担心沈家的官司又有变动。

  章老爷则是退后两步,与沈瑾、沈瑞兄弟拉开距离。陆老爷倒是没有动,而是忍不住去看沈瑾、沈瑞兄弟。沈瑾眉头微皱,似有担心;沈瑞面不改色,不知是笃定无事还是年轻无畏。

  那领头的锦衣卫是个小旗,驻足环视众人装扮。这族人多是服白,出了五服的也是腰间带了孝带;过来吊祭的客人却是不同,不过是青蓝素服。

  小旗的目光在陆老爷与章老爷之间游移,认出陆老爷来,望向章老爷,抬着下巴道:“这位是章耀祖?”

  众人都齐齐地望向章老爷,章老爷眼神闪烁,讪讪道:“正是在下,不知这位官爷?”

  那小旗道:“钦差老爷传唤,与我等走一遭吧。”说罢,便示意手下去拉扯章老爷。

  章老爷面上惊慌,猛地想起钦差大人与陆家的关系,眼带祈求望向陆老爷。

  陆老爷见状,上前悄悄递了一荷包过去,客气道:“不知钦差大人因何传召章老爷?”

  这小旗昨日在客栈曾与陆老爷打过罩面,知晓是钦差大人故交,并不托大,道:“昨夜攻击钦差行在的悍匪,住在正是章耀祖的宅子,好像还有其他的事情不妥当。陆老爷能远还是远着些,莫要受牵连才好。”后一句却是因收了荷包,好心相劝。

  章老爷在旁听到,心慌意乱,忙道:“大侄子,这其中定有误会,我们是一个祖宗的血脉,向来荣辱与共,你莫忘了去跟钦差大人求情。钦差大人与陆家是世交,定会卖你这个人情!”

  不知是有意无意,章老爷一句话点出两人亲戚辈分,又一句话点出陆老爷与钦差大人的关系。

  那锦衣卫小旗望向陆老爷的目光带了质疑,收了之前的温煦,板着脸对手下摆手道:“走!”

  沈家众族亲望向陆老爷的目光则是火辣辣,似是反应过来为什么之前沈理、沈瑾等人对陆老爷另眼相待,压根不是因沈瑞的缘故,而是因陆老爷与钦差的渊源。

  一时之间,众人也顾不得好奇章老爷到底被传问何事,而是凑到陆老爷跟前,七嘴八舌地询问起钦差大人与陆家的关系来,态度满是殷勤。

  只有沈海、沈瑾、沈瑞这几个知情人没有动。

  因有贺家前车之鉴在,沈海望着陆老爷直接问道:“章耀祖到底做了什么?诬陷沈家之事他插手没插手?”

  一句话,掷地有声,惊得周遭众人都闭嘴。

  同为沈氏族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陆家与章家两姓在外人眼中亦如是,要是章老爷真的陷害过沈家,那陆老爷怕是也不无辜。

  陆老爷满脸苦笑,摇头道:“虽系出同源,可陆家章家毕竟是两姓人家,且章家叔父是长辈,如何行事万没有向在下这个晚辈报备的道理。”

  沈海因陆老爷与贺家交好怀疑过他的立场,如今这句话听在耳中也同狡辩一样,不由冷哼一声,道:“谁不晓得你们两家同气连枝,这会儿想要撇清怕是没那么容易!”

  陆老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太阳穴一颤一颤。偏生沈海说的是大实话,就是陆老爷自己心里也担心着,怕章老爷真牵扯到不要命的事情连累到陆家。

  只有沈瑞知晓陆老爷对沈家的帮助,眼见他窘迫,上前提醒道:“章老爷既托了世叔,世叔是不是要走一趟?如此,小侄就不留客了。”

  陆老爷忙不迭点头道:“是啦,我先告辞,贤侄留步!”说罢,顾不得再寒暄,匆匆忙忙上了马车,催促车夫速行。虽说他不是官身,没有资格直接往知府衙门去问询,却是要先往章家去,看到底章家到底怎么牵连进去。还有那藏匿匪徒的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搁在旁人眼中,陆老爷就是落荒而逃。

  沈海看着陆老爷的马车远去,皱眉道:“谁晓得他清白不清白,现在到来做好人。”又回头对沈瑾、沈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莫要旁人几句好话,就忘了远近亲疏!”

  这话虽难听,可在众族亲面前,沈海又是长辈,沈瑾与沈瑞也只有老实听了。

  众族人带着对章家陆家的各种揣测相继离开,就是五房旁枝晚辈熬了两天,眼见诸事插不上手,占不着什么便宜,也打着哈欠离开。丧期还久,沈瑛还没回转,大家刷刷存在感就行了,等到沈瑛回来才是表现的好时候。

  等到沈瑾、沈瑞回转,沈理已经得了消息,在厅里等了。

  之前沈理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宁王挑拨远在千里之外两家士绅争斗,即便是为了收拢人手,也太过费心思。他既想要收服沈氏贺氏两家,就不该让两家结成死仇,否则以后都到了他麾下也难以齐心协力。要说闫举人为了两家亲事缘故,迁怒沈家,做到这个地步,难道就不担心引起宁王不满?

  如今章家露出来,就能解释通了。

  真正想要挑起沈贺两家争斗,坐享渔翁之利的,明面上是宁王,暗地里还有个松江本地大姓才更符合情理。如此即便沈贺两家两败俱伤,还有人真正接受两家产业。

  “这章家,到底怎么与宁王府勾连上的?”沈理沉思了片刻,依旧有不解。

  沈瑾道:“会不会只是碰巧租了章家房子?章家有族人为官,可都有迹可循,并不曾听闻有人在南昌府为官!”

  沈瑞道:“不为官,还可为幕。不过以章老爷的性子,并不是个品行高洁的,怕有什么直接利益,才会使得他铤而走险!”

  族兄弟三人百思不得其解,知府衙门中,王守仁已经查清楚章耀祖履历。

  章耀祖自己是个监生,堂兄却是同进士出身,如今在山西知县任上为官。其堂兄在春闺前,三科不第,曾往江西游学。章家与宁王府的关系,若有勾连,可以追溯到那时。需要留意的事,章耀祖的嫡长女在松江“倭乱”前出嫁,当时对外宣称的婆家正是南昌府人氏钱家。当时嫁的仓促,借口夫家长辈身体不适,婚期订的紧迫,并没有大肆摆家,可嫁妆却是丰厚异常。宁王正妃的娘家也是钱家,不知此钱家是否彼钱家。

  这会儿功夫,锦衣卫已经将章老爷带到知府衙门。

  王守仁、张永、高念恩都在堂上,王守仁眼见章老爷神色苍白、目光闪烁,就晓得不对劲。这个样子,实不像是无辜被连累的样子。

  章家,客厅。

  陆老爷神色肃穆,对主位一妇人道:“婶娘,大妹妹到底嫁到哪里去了?”

  那妇人满脸哀哭,只拿着帕子嘤嘤哭泣:“我也不知,都是老爷做主。”

  陆老爷站起身来:“你是亲娘,连嫡长女到底嫁到哪里都不知?那城北的院子是怎么回事?作甚好好三进大宅,叔父不记在自己,而是直接记在一个妾室姻亲名下?”

  而那个妾室家不过是城外乡下人,姻亲也都在乡下,并无人进城,这院子没有正式租赁合同,就给了一伙外地人居住。那些人,就是既知府衙门杀人放火的凶徒。

  外人不知那是章家的宅子,可锦衣卫想要调查不过是小事一桩。如此一来,章老爷之前转了两个弯儿的记名,倒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还有这嫁女之事,之前可以糊弄族亲乡邻,可官府真要想要查询,又哪里是糊弄得了的。

  陆老爷想起章老爷曾在酒后羡慕过顺天府与金陵府的百姓,羡慕过一门两侯的后族张家,只觉得遍体生寒……

  第五百二十六章 各方汇聚(一)

  不知知府衙门那边钦差是如何审案,没等到陆老爷递拜帖请见,就收到族人偷偷送出的口信,章老爷以“勾结匪类、危害地方”的罪名正式被收押。

  换做不知情的人,都觉得章老爷多半无辜,或许是被租客连累。可是陆老爷却是心惊不已,这个“匪类”是那伙冲击知府衙门的“匪”,还是之前冒充倭寇劫掠松江的“匪”?

  前一种匪类已经被擒,会不会牵出后边的匪?劫掠松江府这样的祸事,里面真有章家的手笔吗?若是那样,那奔着陆家后门库房来的悍匪,是无意得知陆家藏银所在,还是有章家的意思?

  即便陆家与章家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子孙,可毕竟几代过去,血脉已远,两家的和睦,更多的是给外人看的,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故此做出同气连枝模样。多年往来,也不无嫌隙,否则章老爷不会瞒着陆老爷嫁女,陆老爷也不会一下子疑到章家头上。

  陆老爷素来谨慎,自得了消息,这边没了动静,沈家五房这边沈全回来了。

  自沈鸿病故,五房治丧,沈瑞就打发五房管事各处报丧,京城不必说,沈全这里也是有人快马前往送信。

  沈全自接到消息就往回赶,终于在“头七”前一日回到松江。

  沈瑞与沈瑾都松了一口气,明日“头七”是大祭,沈鸿又不是没有儿子,自然没有让隔房族侄操持的道理。要是沈全没有赶回来,沈琦就要拖着病体出面了。

  沈琦在知府大牢受了磋磨出来,随后就是热孝,所有荤腥都停了,如今也不过是硬撑着。真要让他出面主持“烧七”,怕是剩下的半条命也要断送,可要是不出面,世人会怎么看?本就有些风言风语,将沈鸿之丧归罪与沈琦头上,沈琦要是再不露面,一个“不孝”的帽子怕是要戴实了。

  沈全在父亲灵堂前哭着一鼻子,顾不得悲伤,就操持起“头七”来。

  沈家五房沈鸿是大家长,上无直系长辈,因此无需避讳,丧事要做“七七”,既在家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发丧。“七七”中,单七最重,要亲友齐至;双七则是自己人,规模小些。

  有沈全这个儿子在,“烧七”场面总数不太难看,期间沈琦也拖着病体出来,随后被沈全派人强送了回去。

  这一晚,按照规矩,除了祭拜,要族人过来陪夜。

  有沈理、沈瑾这两位状元在的,族中老少自然也没有落下的,巴不得能多过来与两人拉拉关系,看着倒是满眼热闹。

  沈珺也叫人抬着到了,在灵堂前拜祭过后,就叫人送自己去了沈琦的院子。

  沈海看在眼中,就有些不舒服。虽说他看不惯族人巴结沈理、沈瑾,可也知晓这两人前程大好,可眼见着次子全无上进之心也难免唏嘘。

  沈琦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个才留头的小婢侯在外间服侍茶水。

  眼见沈珺来了,沈琦颇为意外,要起身相迎,沈珺忙道:“你我是共患难过的兄弟,外道什么,好生躺着了。”

  沈珺是断了脚筋,如今请了大夫续上,不良于行,出行都是由两个健仆抬着。

  沈琦吩咐小婢上茶,沈珺见连个体面婢子都不见,不由皱眉,打发送茶水的小婢与两个健仆下去,对沈琦道:“怎么连个正经服侍的人都没有?老三这是怪你了?”

  沈琦苦笑道:“珺二哥想到哪里去了?是我懒的见人,都打发出去了。”

  之前那些婢子,都是妻子身边的老人,沈琦见了想起妻儿难受,才都打发出去,叫管事选了两个新人进来。这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个隐晦的原因,是因为其中有几个琦二奶奶近身服侍的妈妈、婢子,对于琦二奶奶失踪的事影影错错知晓些。

  沈琦与蒋氏是原配夫妻,又有儿女,自然是盼着有朝一日妻儿能平平安安归来。蒋氏若是按照对外说辞,回娘家至今未归,全然不顾忌入狱的丈夫,是有怕事不义的嫌疑,可总比年轻妇人流落在外不知下落要好。后者断了蒋氏在松江的立足根本,前者却是留有一线生机。

  沈珺心思向来活络,立时就明白沈琦的用意,摇头道:“你啊……毕竟还年轻,还是看开些。”

  话中未言明之意,不过是说沈琦而立之年,续弦娶妻生子还来得及。至于蒋氏母子几个,却是不看好,觉得已经不在人间。

  沈琦带了几分坚定道:“现在没法子,等出殡后我会去寻找他们娘几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不得老天垂怜!当初玲哥儿没时,我也当我们兄弟在劫难逃,不是依旧有出来这一日?既为人夫,又为人父,我不出去找他们,他们还能指望哪个?”说到最后,已是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毕竟是原配之妻,还有一双儿女,沈珺虽心中那不看好,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丧气话,否则倒像是诅咒。他今日特意过来,除了拜祭沈鸿,为的就是寻沈琦说话。

  如今虽暂时脱离牢狱之灾,眼见钦差也是与沈家亲近之人,似乎沈家的案子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沈珺却依旧是心下难安。

  沈琦是因为有人绑架了妻儿,交了赎金出去,因此被人诬陷。仔细说起来,即便真是“倭寇”就是绑匪,沈琦将银子交到“倭寇”手中,可有妻儿被劫持这个前因在,也不是什么罪过。反而是沈珺这里,被侄子的书童首告,将他说成是嫉妒胞兄、谋害侄子的小人,即便最后没有证据问罪,可是众口悠悠,只要栋哥儿一日找不到,就一日难以洗清污名。

  沈珺已经听沈海提及,知晓沈理他们猜测沈栋可能被带到南昌府,就生出一个念头来。可是他晓得父亲素来胆小怕事,不会赞同,才过来与沈琦商量,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他想到去南昌府,在官司完结后出发,去打听沈栋的下落。

  沈琦听了,并未开口劝说,可望向沈珺的目光有些迟疑,忍不住扫向沈珺的腿。

  伤筋动骨一百天,沈珺毕竟被挑了脚筋,又在监狱中耽搁了一个多月,如今虽是重新接上,可也需要休养,实不宜长途跋涉。

  沈珺瞪眼道:“我不能白遭这个罪,也不能白受了这个污名。玲哥儿走的虽不体面,谁人提起来都要说一声可怜,可提及人品却是没有一个不说好。我这里算什么?不说别的,就是大哥大嫂那里,我也没法交代。谁晓得那伙子歹人,是因为小栋哥儿失踪才想到如此诬陷我,还是为了诬赖我才绑走了小栋哥儿。若是后者,小栋哥儿是全然受我连累,我这做叔叔的不去找一辈子良心也不安;要是前者,我作为当家理事的叔叔,在家里让人绑走了亲侄子,也不能脱干系……”说到这里,顿了顿:“说句丧气话,若是真的失陷贼手,你们家的樟儿与曼儿不过稚龄,记事还不清晰,说不得能逃过一劫,小栋哥儿却是已经十五了……”

  沈栋不仅是记事年龄,还因为读书知晓忠奸之分,要是不肯从逆,怕是性命难保;要是肯从逆,那找回来人也是废了。

  好好的宗房长孙,县试、府试都顺顺利利过了的小童生,沈家又一个读书种子,就是这样下场,沈珺这个嫡亲叔叔如何能不恨?

  去南昌,与其说要去找人,更多的是为了报仇。要不然沈珺自己心下难安,也无法跟胞兄与嫂子交代。

  “那边到底是藩王……”沈琦并不看好沈珺的冲动,就算是朝廷那边,即便现在知晓宁王有嫌疑,可想要处理也要找证据,更不要说沈珺不过一个举人,千里迢迢过去,能怎么对付一个藩王府?无异于以卵击石罢了。

  沈珺失笑道:“琦二弟想到哪里去了?我最是贪生怕死的性子,难道还会直愣愣冲过去喊打喊杀不成?”

  沈琦不解道:“那珺二哥过去,是想要如何打算?”

  沈珺压低音量道:“不管这次能不能找到宁王证据,既是露了行迹,朝廷就再难以容下了,总有处置宁藩那一日。宁藩移封南昌府百余年,分封的郡王府、将军府百十来个,早已将南昌府当成了自家后花园,如何肯老老实实听命。到了那时,少不得要鱼死网破,闹腾一场!”

  沈琦不赞同道:“君子不立垂堂之下,既是珺二哥知晓那边要不安生,作甚还要身处险境?”

  真要战乱,就是好人也难免受池鱼之殃,更不要说沈珺这样腿脚不利索的。

  沈珺目光烁烁,脸上难掩野心:“我活了三十多岁,今日总算明白了,男人不可一日无权,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若是你我兄弟有官身,赵显忠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我若是在读书上有天分,当初也不会半途而废,如今只能走走捷径……”

  这是要去做间,想要趁机收集宁王反迹作为晋身证据?

  沈琦目瞪口呆,同素来有上进心的沈珺不一样,他是真的性子淡泊,可仔细想想,也能理解沈珺受难后萌生出的野心。

  不管怎么样,经历了生死磨难出来,有个念头支撑总是好的,这样想着,沈琦就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前院灵棚里,沈瑞坐在角落里吃茶,面容带了几分疲惫。

  沈瑾在旁,忍不住关切道:“之前全三哥不在,你多出些力也是应当的,如今既然全三哥回来了,你也当歇一歇了……过了今晚,你就回四房歇吧?”

  至于宗房那边,沈海夫妇的性子,实是叫人亲近尊敬不起来。

  沈瑾一时忘了张四姐,沈瑞却记得,道:“是不是叫人催催老师那边,总不能任由张四姐儿鸠占鹊巢?”

  为了张四姐在四房,这几日连带着沈瑾都是歇在五房这边的。

  如今沈全回来,沈瑞能轻快些,沈瑾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五房不回家。

  沈瑾想起张四姐儿,不由皱眉。

  长寿匆匆进来,神色古怪,道:“二爷,瑾大哥,源大老爷来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各方汇聚(二)

  虽说沈瑾与沈瑞坐在角落中,架不住今日过来守夜的族亲多,加上有沈瑾这个新科状元在,多少人盯着。因此长寿进来回话,周边的人都支起了耳朵,想要听上一句两句。

  源大老爷,沈源,四房老爷,沈瑾之父,沈瑞本生父。

  周遭听到一星半点儿的族人望向沈瑾与沈瑞就带了审视,立时觉得也有大热闹可看。

  沈瑾还好,身为四房长子,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一个状元到手见了亲爹也不怂,沈瑞的身份见到本生父可不是要尴尬?

  偏生这兄弟两个,沈瑾脸上还能看出眉头微蹙,显然对于亲爹回来也颇为意外;沈瑞面上,却是纹丝不动,似乎来人只是寻常族亲一般无二。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瑞二弟,我们去迎迎?”

  沈瑞并无排斥之意,点点头道:“既是叔父来了,理当出迎。”

  兄弟两个说着话,已经起身,往灵棚外迎去。

  旁边听到的族亲正无聊盼着看热闹,少不得也都起身跟着出去。

  沈瑾心中对沈源并无多少敬爱,反而更感激逝去的嫡母孙氏。这几年在外头读书求学,同窗中不乏庶子,嫡嫡庶庶的故事听了一耳朵,也知晓嫡母当年对自己有多宽和良善。为这个缘故,即便沈瑞始终不冷不热,沈瑾还是乐意主动亲近照拂这个兄弟。

  要是因沈源的缘故让沈瑞尴尬,那沈瑾还真是盼着沈源不要露面。

  却不知在沈瑞眼中,沈源不过一个蠢货,无怨也无恨,压根就没有什么分量。至于生恩之类的,真正的小沈瑞已经在孙氏死后就一命呜呼了,多少生恩都还清了,总没有再来一遭的道理。

  在沈瑞看来,沈源能拖累的只有沈瑾,与已经出继出去的自己实不相干。

  然而,沈源并不这样想。

  被沈全引进来,看着灵棚里一片素白,乌压压入眼都是族亲。除了辈分最高的九房太爷之外,其他平辈、小辈的族人尽在,沈源心中嗤笑。他心里明白,这些人没有几个是看在沈鸿面上,多是因沈鸿教出个好儿子。

  别人都会羡慕五房会教导儿孙,沈源却没有什么可羡慕的。沈瑛不过是二甲进士,沈瑾却是一甲状元,入仕就是从六品翰林,岂是沈瑛能比的?

  因这个缘故,待见到沈瑾出迎,沈源看着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儿子也生出几分自得,可随即看到他身边站着的沈瑞就坏了心情。

  想起当年徐氏归省时的仗势逼迫,还有沈瑞现下面无表情的脸,沈源望向沈瑞就带了厌恶。

  沈瑾在旁看着不对,忙见礼道:“老爷回来了。”

  沈源皱眉教训道:“松江既发生恁大的事,作甚不打发人送信与我,连你在京里都回来,我在扬州如何能呆的安心?”

  沈瑾恭敬道:“之前儿子并不知松江详情,实不敢惊动老爷!”

  多少族人都看着,沈源眼见沈瑾服顺,少不得又教训一二,才耍够了威风,从沈全手中接过孝带,在腰间系了,去沈鸿灵堂前上香。至于沈瑞,则是被沈源全程无视。

  眼见沈鸿这个做派,沈瑾的眼中多了羞愧,沈全则忍不住想要说什么,被沈瑞给拉住。他是巴不得沈源远着自己,如今这样挺好。

  沈源可不是那种无私的人,真的会因为老家族人出事就挂职归乡,保不齐在扬州有了什么错处。万一他吃饱了撑的,要去京城见见世面,这要是近了可不是给二房填堵?

  这会儿功夫,沈瑾也得了小厮低声禀告,说是自家老爷是阖家回来,太太先服侍老安人回四房安置了。奇怪的是,行李没带回两车,之前跟着去扬州的下人也散了大半,没几个熟面孔。

  沈瑾倒是与沈瑞想到一块去了,猜测沈源是不得不从扬州回来的,只觉得是意料之中事,并无多少意外。

  闫家为了联姻不成的事情记仇,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松江族人都要祸害一下,自然没有放过沈源这个罪魁祸首的道理。沈源不过是府学教授,架不住扬州富庶,连之前抛在老家的张老安人都接了去,无非是多个理由跟官学生伸手要银子罢了。这几年下来,不会少捞,可是却是行李都没带回来两车,可见回来的仓促与狼狈,却依旧不长教训,借着状元儿子在这里虚张声势。

  不管前些年众族亲如何看四房笑话,如今眼见沈源过来,能安心坐着的也没有几个,多是起身相迎。

  沈瑾看似温煦,不似沈理那样冷淡,可这些日子大家冷眼旁观也看出来那不是个容易亲近的,除了对沈瑞与五房有亲近之意外,待旁人都是客客气气。以后想要抱着沈瑾这条大腿,少不得还要从沈源身上入手。只要沈源乐意亲近众族人,沈瑾这个当儿子的,也不好将众人拒之门外

  对于众族人的奉承,沈源都扬着下巴受了,被迫回乡的郁闷散了不少,脸上带着露出几分笑模样,与一众族兄弟、族侄们寒暄起来。

  只是到底是灵棚,这般喧嚣热闹委实不像话,搁在五房主仆上下眼中,沈源的笑容就太碍眼了。

  沈全眉头皱的紧紧的,要不是看在沈瑾、沈瑞面上,恨不得立时送客。沈瑾顾不得再考虑沈瑞是否尴尬,低声拉着沈源到道:“老爷一路劳乏,风程仆仆,还是先回去梳洗一二?”

  沈源虽一时不乐意离开,可几十年享受惯了,听沈瑾这么一说,也觉得身上不自在,就与众族亲告辞,带着沈瑾先回去梳洗了。

  众人看出沈全脸色不好,也都后知后觉反应出来方才有些热闹过了,神色讪讪,压低了音量。

  沈全心中虽然恼沈源不知礼,却也晓得他是个糊涂,不好计较的,反而怕沈瑞不自在,低声道:“到底已经出继,源大伯多半是怕人闲话,才不好与你多亲近。”

  沈瑞白了他一眼,小声道:“这不是好事?要是真亲近了,才叫人头疼。”

  沈全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当年孙氏病故时,他已经十三、四岁,知晓人情世故,随后沈源对嫡子的苛待也都是有目共睹。要不是有沈理为沈瑞张目,外加上回乡归省的徐氏,沈瑞如今还在四房的话,日子只有艰难的。就是亲生父子,也是要讲究父子缘分的。有四房沈源那样不负责任的生父,沈瑞也就没有什么愚孝的必要。还有沈瑾那里,不过是人前恭敬着沈源,心里能真正敬重这个亲爹才怪。

  五房这边守夜还在继续,隔壁四房却是太平不了。

  四房客厅,灯火通明。

  因中风不良于行的张老安人高居上位,手里拉着一个小妇人的手“呜呜”地哭个不停。小贺氏满脸疲惫之色,站在一旁,眼角多了几分不耐烦。

  这是老安人侄孙女?怎么一个守寡妇人装扮?不回娘家,偏生在这边落脚?

  表哥表妹,孤男寡女的,小贺氏自是想到沈瑾身上,只当眼前这个“表侄女”是打上沈瑾主意,才不顾四房之前没有女眷在也要“客居”于此,心中嗤笑不已。

  沈源与沈瑾父子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沈瑾这才想起,四房还住着一个张四姐儿,不由得觉得头疼。

  沈源却是一下子认出张四姐来,只觉得如在梦中。他这辈子,妻妻妾妾的,经的女子也有十几个,张四姐儿跟他的时间最短,却是最是乖巧不过可人疼。当初郑氏犯浑,骗卖了张氏姊妹,沈源心疼的顾不得十几年情分,都要将郑氏休出去,可见对张四姐儿是有几分情分在。

  当年张四姐儿不过是一朵花骨朵,还带着几分青涩稚嫩,如今却是女子最好的年纪,添了几分妩媚婀娜。

  这一身的孝?沈源既将张四姐儿当成禁脔,想到她曾嫁人生子,自然也跟头上戴了绿帽子似的生出几分心火,又莫名地有几分隐秘快感,想要将张四姐儿拉倒床上,逼问一二,“后夫”可比得上“先夫”。

  张四姐儿本来也跟着张老安人流眼泪,倒不是真的与姑祖母骨肉情深,而是想起早逝的姐姐心里发酸。至于小贺氏,不过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填房,张四姐儿并没有放在眼中。

  “真的是四姐儿,四姐儿回来了?”沈源眼神炙热,说话都不由地带了颤音。

  张四姐儿饶是将沈家四房上下恨得半死,可到底是个女子,对于自己的头一个男人终是不同,望向沈源的目光也带了几分缠绵悱恻,红了眼圈道:“表叔,是侄女回来了……”

  沈源的视线落到张四姐儿身上,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就好好的在家里。”

  眼见两人若无旁人,奸情复燃,沈瑾望向张老安人,以为张老安人会阻止,不想张老安人满脸欣慰,口齿吃力道:“正当如此,正当如此……四姐儿这几年可是遭罪,你要好好待四姐儿才好……”

  小贺氏在旁已经听出不对劲来,加上沈源这神态,哪里还猜不出男男女女之间那点事儿。嫁到四房几年,她是多少新闻都见识过了,可这一口一个“表叔”伦常都顾不得的可只有眼前这一遭。这可不是多一个妾室进门之事,传出去可是丑闻。

  小贺氏不由望向沈瑾,眼见沈瑾满脸郁闷,心里立时松快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左右她又没有亲生儿女,影响不到什么,自然有该着急的人着急去。

  沈瑾却不是想着自己名声不名声那些事,而是想到张四姐儿隐秘的“女间”身份,心里有了定夺。之前是四房没人,加上锦衣卫也想要“钓鱼”才留着张四姐儿在这边,如今四房已经回来人了,再留张四姐儿住下去,说不得将四房也要拖下去。

  不管张四姐儿从哪里来,也该到了离开四房的时候……

  第五百二十八章 各方汇聚(三)

  张老安人中风至今,虽腿脚依旧便利,可口齿好了许多。不知她是真的感念娘家人,还是觉得小贺氏这个儿媳妇不贴心,对着张四姐儿分外亲近。张四姐儿自然另有打算,可作戏谁都会,少不得低下头哀哀切切地做小媳妇状儿。

  要想孝,一身俏。张四姐儿不是披麻戴孝的装扮,可这一下子就能显示身份的年轻小寡妇素雅装扮,配着粉面桃腮,倒是浓淡相宜,自然是将小贺氏比过去。她惯是个要强的,没人的时候还罢,眼见小贺氏比自己长不了几岁,却是名正言顺的四房当家太太,自己这般人品当年却是谋个外室而不得。这样想着,张四姐儿就对小贺氏生出几分妒忌,婀娜多姿上前见礼,口称“表婶”,看似恭敬,眼中却不乏打量审视,嘴角微挑,带了一份挑衅在里头。

  小贺氏这几年见识了丈夫的贪婪伪善,心里实瞧不起沈源,可知晓轻重,将家里里里外外握在手上,也多得些许尊重。

  眼见一个矮了一个辈分的小寡妇就敢这样无礼,小贺氏自然是神色微变。

  这几年在扬州繁华之地,往来应酬的多,小贺氏多了城府,伸手拉着张四姐儿,真切道:“看着就可人疼,怨不得老安人与老爷都惦记着。只是我瞧着侄女精神似有不足,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千万莫要外道,有事只打发人请大夫就是。”

  张四姐儿被拉的不自在,强笑听着,恨不得立时撕了小贺氏的嘴。当她是瞎子不成?方才的冷笑给谁的?又装模作样,糊弄哪个?谁有病?你才有病?

  糊弄的正是张老安人与沈源,小贺氏背对两人站着,两人看不到小贺氏表情,只听她说话。沈源抚摸着胡子,满脸欣慰,看着小贺氏,道:“太太素来贤惠,以后四姐儿由你看顾,我也就放心了。”

  张老安人在旁点头附和:“儿媳妇有时不伶俐,可这性子实是没法子说。”

  小贺氏笑道:“我可不好白当老爷与老安人这声夸,这就拿了体己,打发人去请好大夫。”

  沈源望向张四姐儿,眼见她眼下雪青,蜜粉遮遮不住,不由的心疼,正想要吩咐沈瑾什么,正好看到沈瑾看张四姐儿似有不善,立时心里冒了酸水一般。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沈源既将四房当成自己地盘,瞧着年轻英俊的长子就越发不顺眼。

  突然心下一动,沈源垂下眼帘,轻飘飘地问道:“四姐儿回来几日了?”

  张四姐儿不知沈源作甚问这个,老老实实回答:“七日了。”

  沈源并不知沈瑾这七日除了第一晚都留在五房料理丧事,再看张四姐儿妖娆就自觉找到了原因,只觉得她得了男人滋润,而沈瑾对张四姐儿的“不善”,也是因见不得她亲近自己。

  沈源既暴怒沈瑾敢动自己的女人,又生出几分与儿子争锋的怪诞之心,顾不得体面,直接起身拉着张老安人与小贺氏道:“我有话要问四姐儿,先带她下去。”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拉着张四姐儿就走。

  张老安人似乎乐见其成,笑呵呵道:“去……去吧……”

  小贺氏脸上的笑容都要撑不下去,这狗男女连个遮掩都不遮掩就勾搭上,是当她是死的不成?

  沈瑾最怕的就是父亲与张四姐儿扯上关系,哪里能眼睁睁的见他们就这样走了?如今已经天黑了,孤男寡女旧情复燃,难道真的只是说说话?

  “老爷等等,儿子还有些事情要与老爷禀告。”沈瑾想到这里,忙道。

  沈源扬着下巴,一副看透沈瑾小伎俩的表情,冷哼道:“又不是火烧房子的大事,作甚等不得?等我闲下来再说!”

  张四姐儿最是看人脸色,眼见沈瑾面上带了郑重,加上之前他望向自己目光中似有深意,想起至今没有动静的闫举人,莫名生出几分不安来,不由地回握沈源的胳膊。

  沈源见张四姐儿在自己与长子之间选择了自己,没有“嫌老爱少”,脸上也多了光彩,脚下不停地拉着张四姐儿出去了。

  客厅里留下三人,张老安人看着沈瑾,面上带了不赞同:“不管……四姐儿……这几年经了什么,都是你姨娘……过错……如今这……也没甚不好……就是你姨娘晓得……四姐儿回来,也只有心里安生的……”

  老太太以为沈瑾是反对张四姐儿留在沈家,才这样“苦口婆心”。

  小贺氏听到这里,想起关于沈瑾生母的旧闻,影影绰绰的,倒是知晓张四姐儿是哪个。十几岁就勾搭表叔的,能是什么好人,怪不得现在举止妩媚,不似良家。

  沈瑾脸色涨红,对于生母骗卖张家姊妹一事,他是愧疚不安,可也不会因此允许张四姐儿就此留在沈家。好不容易沈家三子通倭案初见曙光,要是四房这个时候折进去与谋逆藩王牵扯上,那随后可见真的难说清楚。

  沈瑾心下着急,顾不得与张老安人再啰嗦什么,借口隔壁有是事,匆匆离开。

  剩下小贺氏,眼见沈瑾做了甩手掌柜,只当他是因生母的事束手束脚不好拿张四姐儿如何,心下不由有些着急。

  张老安人也是如此误会,面上带了几分自得。

  小贺氏忙道:“老太太,这老爷与表姑娘……这可是不早了,有什么话不好明日说的?”

  张老安人笑道:“他们叔侄两个向来香亲,几年不见……说说话……”

  小贺氏实不是泼辣的性子,即便晓得丈夫与那小寡妇凑到一起肯定不清白,可也拉不下脸去捉奸,强憋着闷气,叫人服侍张老安人下去休息。

  沈源拉着张四姐儿去“说话”的地方,正是前院书房,当年两人鬼混的地方。

  如今故地重游,两人眼对眼的,哪里还肯老老实实待着。沈源将张四姐儿一把拉到怀里,只觉得满手滑腻,幽香扑鼻。

  张四姐儿则是想起这几日的提心吊胆,是真的有些怕了。之前察觉到不妥,撇开宁王安排的眼线跑到沈家四房,自欺欺人说是放不下的旧怨,是想要坏了沈瑾名声报复沈家四房,可归根结底还是因她贪生怕死。她想着要是事情泄露,就仗着自己过去吃的几年苦头,让沈瑾伸手拉自己一把。不想除了刚来第一晚见到沈瑾一面,随后五、六天过去,竟是没有第二次碰面的机会。不管自己是想要陷害沈瑾,还是想要求情利用沈瑾,通通没有机会。她孤身一人在沈家,可因身上有银子,打发人出去打听了不少消息回来。有匪徒夜袭知府衙门且被擒拿之事,已经不是秘密,加上之前锦衣卫曾到住处搜查,张四姐儿如何能不怕?

  “表叔……”张四姐儿伏在沈源怀里,嘤嘤地哭起来。她这几年在外见惯风月,也看到了宁王的野心,在南昌府时偶尔也做个入宫做娘娘的梦,可回到松江府半年脑子清醒了,也明白梦就是梦。如今风调雨顺的年景,国泰民安,即便是换了皇帝也不碍什么。宁王想要做皇帝,简直是白日做梦。造反谋逆可是死罪,自己还做过宁王的女人,要是真被官府抓到,又哪里能好?

  张四姐儿越想越怕,早没有初到松江时的意气风发,不由颤栗起来。

  沈源原是想要追问张四姐儿嫁人守寡的事,眼下也顾不得,搂着张四姐心肝肺都觉得疼了。

  一个哭,一个哄,就从椅子上到了书柜后的榻上。

  一个是真心怜惜,一个是存心讨好,不需要耽搁功夫。一直梨花压海棠,既是旧爱,又是新欢,鸳梦重温。

  等到沈瑾去通知了沈瑞,沈瑞再亲自往知府衙门走了一遭,带了穿着常服的锦衣卫匆匆而至时,沈源与张四姐儿已经云收雨散,正搂着脖颈说话。

  张四姐儿半真半假道:“幸好表叔回来,侄女也就不会再像无根浮萍,随风零落。”

  至于沈源是不是回来奔丧,何时再走之类的话,张四姐儿都知趣没问。连行动不便利的张老安人都带回来,又是轻车简从,实不像是衣锦还乡,倒像是狼狈跑回松江躲事的。

  沈源听了这话,果然心里熨帖,道:“外头再繁华,也赶不上家乡好。你放心,既是有我在,总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沈源只当是沈瑾吃醋故意过来搅合自己与张四姐儿亲近,眉头蹙起,面上多了几分不耐烦。

  门外,因为有沈瑞这个钦差高徒在,过来拿人的几位锦衣卫都很客气,也没有闯门的意思。

  沈瑾隔着门道:“老爷,儿子要事急事要禀告老爷。”

  沈源高声呵斥道:“混账东西,我正与四姐儿叙话,作甚打岔,过半个时辰再来!”

  沈瑾脸色通红,之前急匆匆出去找人,想要连夜打发张四姐儿,就是怕里面这两人搅合到一起,却忘了男女之间无需等待入夜安置也能成行。他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迟疑,先出几分无措。

  沈瑞却知晓自从张永知晓张四姐儿的身份,张四姐儿就成为宁王造访的人证之一,说不得以后还要进京为证,与沈家的旧怨虽是伦理丑闻可不干律法,再扯上其他的,说不得又成了旁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叔父,侄儿这就进来了。”沈瑞心中有了决断,对几个锦衣卫点点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推开了书房门,走了进去。

  第五百二十九章 各方汇聚(四)

  书房休息的软塌在书柜后,沈瑞一行人进来,并没有入眼什么了不得的场景。不过之前沈瑞的自说自话,已经让沈源察觉到冒犯。他一边扯过衣服披上,一边高声呵斥道:“谁让你这般自说自话,不请自来,这就是你的教养……”剩下的话,却是在转过书柜看到沈瑞还带着几个外人时截然而止。

  随后,沈源满脸涨红,生起更大愤怒,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先骂沈瑞无礼,还是先转回去整理衣服。

  沈瑞侧身到一边,身后的几个便衣锦衣卫直接去了书柜后。

  沈源想要阻拦,沈瑾已经凑到一边,拉着他的胳膊,低声道:“老爷,是锦衣卫奉钦差大人之命,缉拿松江知府衙门被袭案主犯闫宝文的外室张氏。”

  听到民间让人闻声变色的锦衣卫,沈源身子一僵,随后才反应过后一句话的意思,惊诧道:“张氏,怎么可能?是不是弄混了?”

  沈瑾低声道:“人证物证俱全,里面的张氏确实就是闫宝文之前养在知府后街的外室张氏。”

  “闫宝文,闫雨幕,可是扬州人氏?他怎么跑松江来了?”沈源诧异道。

  闫宝文是盐商闫家的脸面,沈源在扬州这几年,自然也是与之打过交道。

  这会儿功夫,进去书柜后搜人的两个锦衣卫已经出来,手中拖着的正是只穿着小衣的张四姐儿。

  张四姐儿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子,又是见证了那晚锦衣卫及气势汹汹上门拿人的,虽是之前想过自己或许难逃一劫,可事到临头,依旧是骇怕的半死。她身子瘫软,顾不得遮羞,直愣愣的盯着沈源,哭求道:“表叔……表叔救救奴家,奴家不想死……”

  一时间,眼泪鼻涕都下来,只剩下狼狈,哪里还有之前的风情妩媚。

  沈源看着几个高大威猛的锦衣卫,只觉得心惊胆颤,身子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不敢直视张四姐儿。

  来拿人的锦衣卫看了这番热闹,面上也带了古怪,有眼神活络的就去偷看沈瑾这个新科状元的反应。老少配不少见,可这叔叔与侄女搞到一起的却不多见。这个张氏也厉害了,闫举人才进去几日,这就找到了下家。

  眼见沈源的反应,张四姐儿脸上露出几分绝望,正好看到沈源旁边的沈瑾。她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哀求道:“大表哥,求求你,我姐姐已经没了,我还不想死,我今年才十九岁……”

  这确实她自己吓唬自己个儿,即便罪名落实,也未必就是一个死。朝廷对待男犯与女犯向来不同,不过结果或许比死更可怕。

  要说之前沈瑾对张四姐儿心存五分愧疚,经了之前张四姐儿与沈源的“旧情复燃”也只剩下了三分。

  可真要论起来,张四姐儿虽不自爱自重,沦落他乡还是四房上下造孽,沈瑾听了她的哀求,就望向沈瑞,眼含探问之意。

  张四姐儿正盯着沈瑾,自然也顺着沈瑾的目光望向沈瑞。

  沈瑞轻轻蹙眉,似是觉得麻烦,随后看着张四姐儿道:“你自己也晓得之前所作所为经不住追究,那是谋逆大罪,沾上就是一个死。能不能活命,还是要看你自己!”

  张四姐儿听到前一句如丧考妣,听到后一句眼中立时亮了:“瑞哥儿,瑞表弟,你快说,我想活!”

  沈瑞轻声道:“不外乎‘将功赎罪’四个字罢了。”

  张四姐儿面上多了生气,忙不迭的点头道:“我晓得了,宁王密谋造反,我知晓他们在南昌府的几处……呜呜……”

  张四姐儿一激动什么都要说,可大家却是不敢听。为首的锦衣卫连忙堵住张四姐的嘴,望向沈源的目光,面带迟疑,看样子是犹豫要不要将沈源带走封口。沈瑞与沈瑾两个是知情人,都是有分寸的,这个沈源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明白人。

  沈瑞见状,忙道:“大人放心。叔父今日才从扬州归来,奔波辛苦,接下来的日子会居家养病。幸好有族兄在,正好可以侍奉。”

  张四姐儿可以从沈家被抓走,与沈源的不伦丑闻也可以不遮掩,沈源却不能再进去,以免被人借题发挥,节外生枝。

  沈瑾也道:“正是如此,大人且放心。”

  锦衣卫只是想要封口罢了,既有沈瑾、沈瑞两人作保,也不是非要将沈源带走,因为有重要口供,也不耽搁,压着张四姐儿要回去交差。

  沈瑞让沈瑾安抚沈源,自己亲自送了出去,刚送走锦衣卫一行,就见沈全从隔壁匆匆而来。

  眼见有人从四房押解走女眷,沈全也知晓张四姐儿的事,有些意外,低声问沈瑞道:“不是要留着‘钓鱼’,怎么这就带走了?”

  沈瑞道:“源大老爷回来了,瑾大哥不敢再留下去。”

  沈全皱眉道:“瑾哥儿也不容易。”

  虽说沈源这次回来,赶上沈鸿丧事,也尽了族亲之礼,可是沈全还是忍不住腹诽,只觉得沈源这个时候回松江只会添乱。幸好如今沈瑾考出来了,一个状元郎不是寻常当儿子的,要不然父父子子孝道压下来的,没有人压制沈源,四房只有乱腾的。

  此时四房书房,沈源父子之间的气氛却没有那么好。

  过来擒拿张四姐儿的锦衣卫是沈瑞带来的,可领路的却是沈瑾。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沈瑾身子一趔趄,脸上已经多了一个巴掌印。

  沈源没有了方才初闻锦衣卫登门时的惶恐不安,只剩下满心愤怒:“畜生,你这是想要害死老子!作甚不早些与我说明白张氏的不妥?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既是晓得张氏不妥,还不早早地赶出去!你说,到底是不是得了我回来的消息,故意留张氏陷害我?孽生就是孽生,真是随你姨娘,小娘养的,连根子都是坏的!”

  沈瑾被打得发晕,脸上火辣辣的,听着这一声声质问心生悲凉。

  沈源却是依旧气呼呼的,跺脚骂道:“还有沈瑞那个小畜生,也不是好东西,那小畜生是故意的,故意带人来见我出丑!作甚当初生了他,黑了心肝的小畜生!”

  门外,沈全黑了脸,与沈瑞听了个全程。

  沈瑞还没反应,沈全已经是忍不住,挑了帘子进去道:“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在锦衣卫面前保住源大伯还不对了?那是不是将锦衣卫大人们叫回来,让源大伯跟着过去才是真心孝顺?”

  沈源被噎个半死,脸上青白不定。

  沈全看着沈瑾脸上的巴掌印,道:“瑾哥儿,源叔父既身体有恙,这些日子你还是好生侍疾。这里头可不单单是四房的事,还有瑞哥儿与王大人的脸面在里头,莫要让瑞哥儿好心不落好。”

  锦衣卫之所以过来客客气气,沈瑞、沈瑾之所以能留人,看的并不是沈瑾这个新科状元的面子,而是因王守仁的面子。

  沈瑾点头道:“三哥放心,我晓得轻重。”

  沈源眼见他们族兄弟几个,视若旁人地论起自己的“病情”,即便晓得是为了避开锦衣卫讯问,可依旧深感受了冒犯,冷哼道:“这天下只有老子管教儿子的,还头一回听说儿子管教老子,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让我‘病着’!我就是要出去,你还敢叫人打折我的腿不成?”最后一句,却是故意作态。真要给他那个机会,他也未必有那个胆子。

  沈瑾知晓轻重,之前心中已经存了不安。沈家这次劫难,虽然有族人自己不谨慎的缘故,可是沈源轻易许婚悔婚得罪闫家也是前因之一。再任由沈源自己作天作地,败坏的不只是四房名声,说不得还要连累沈瑞。

  想到这里,沈瑾对沈源道:“儿子是不敢打断老爷的腿,老爷随意出门,只是要先跟老爷说一声,儿子不过是小小翰林,要是老爷被锦衣卫请过去,儿子实在无能无力接您回来。”

  沈源暴躁的不行,可眼见沈瑾眼神冰冷,全无说话之意,心中也有了忌惮,只是依旧嘴硬,骂骂咧咧道:“我想出门就出门,不想出门就不出门,还用你这小畜生操心!”

  沈全与沈瑾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虽说头几年渐行渐远,可到底情谊在那里。之前他为沈瑞抱不平,现在自然也看不惯沈源辱骂沈瑾,借着继续守夜为名,拉着沈瑾出去,想要带他去五房避避。

  沈瑾却是不放心沈源,是打定主意要守着沈源,便婉拒了沈全好意,开始安排人手盯着书房这边。书房门口,院子里,都留了几个健仆。

  这些健仆是沈瑾前些日子从名下庄子里提上来的,为的是保护沈瑞与他自己的安危,如今却是用在软禁沈源上。

  之所有不用四房老宅的下人,就是怕沈源端起老爷架子,下人有所顾忌。而这些健仆则是之前敲打过的,知晓如今四房谁是当家人。

  知府衙门大堂。

  满堂肃穆,张四姐儿跪在堂上,因得了沈瑞提点,一心“将功赎罪”,低着头将自己知晓的宁王之事买了个干干净净。

  有文吏在旁记录完毕,张四姐儿老老实实按了手印,顿时觉得踏实了不少。不过是露水夫妻,又有几分情分,她心里明白宁王之所以在自己之前毫不遮掩野心,就是不担心自己会泄密。他之前打发到自己身边的妈妈,既是监视她,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时杀她灭口……

  第五百三十章 各方汇聚(五)

  知府衙门堂上听审的三人,是钦差王守仁、钦差副使张永、代知府董齐河。

  堂下此女毕竟涉及谋逆大案,与沈家的那点风月官司就不值一提。换做其他人家,因这种牵扯,少不得也提过来过堂一二,可那是新科状元的亲爹,王守仁弟子的本生父,不管是看在王守仁还是沈氏一族的面子,张永与董齐河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一笔隐了下去。

  文书也乖觉,自然不会将张四姐偷姑父一节记录笔端,只在张四姐与松江沈氏渊源上,记上一笔,“本是姻亲,早年流落在外,与沈家有宿怨”。

  张四姐儿被收监不提,董齐河因为是代知府,少不得将之前知府手上的差事接过去,因存了小心思,少不得也趁机收拢赵显忠之前盘剥地方的证据,省得对方一早脱罪,自己的知府又没了指望。毕竟对方背后站着一个阁老,不过饶是如此,机缘在前,董齐河也是无所畏惧,谁让有沈理、张永两条金大腿在松江。示好沈理,就靠上了谢阁老;亲近张永,就能名字直通御前。

  眼见将沈家的关系隐下,董齐河便与两位告罪,下去料理公务去了。

  与王守仁熟了,张永也不客气,拿着方才张四姐儿的口供轻哼一声,道:“沈家这次遭难,倒也不算全然无辜。”

  张永是家贫进的宫,对于贫寒百姓自有怜惜,对于窑姐婊子也没有什么歧视的。不过是为了活着,连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讲究什么脸面。沈家与张四姐儿的恩怨,固然有张四姐儿的轻浮在里头,沈家也不是全然无辜。几年之前,张四姐尚未及笄,沈源却不是少年。虽说名份上两人是表叔侄,可毕竟远了一层,要是沈源有心庇护,也不是不能庇护张四姐儿,却是任由妾室发卖。

  之前有沈瑞的原因在,张永早知晓沈家四房这位举人老爷是个糊涂人,如今又有张四姐儿的事情在,涉及到沈瑾的生母郑氏,连带着他对沈瑾也防备起来。

  越是了解沈家根基,张永越是难以对其产生好感。盘踞地方百年的大族,固然有沈孙氏这样的良善人,可也不乏为非作歹的子弟奴仆。

  王守仁本就不喜沈源,此时心中更是厌恶。要不是因顾忌沈瑞、沈理两个,恨不得立时提人。尽管心有顾忌,却也不愿意就此便宜了沈源,沉思了片刻,道:“沈源通奸表侄,德行败坏,还是等学政大人过来做主。”

  张永顿了顿,摇头道:“不过是些风月官司,到底不好伤了颜面。父父子子,以后论起来,少不了连累小的。”

  沈源是不算什么,可有沈瑾、沈瑞两个在。这小兄弟两个,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皇帝看重的小伙伴,都是前程似锦的少年英才,张永最是圆滑,自然不愿意因此得罪了这兄弟两个。

  张永不怕得罪沈瑾,却是不愿意让沈瑞名声有瑕。他是看着小皇帝长大的,自然晓得小皇帝霸道护短的性子。沈瑞既是小皇帝认下的小伙伴,那以后前程可期,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要节外生枝。

  王守仁也晓得世人眼中父父子子那套,要不然也不会如此为难。眼见张永要高抬贵手,放过沈源,他心中自有计较,便也不反对,只是心中难免抑郁,想着能不能帮助弟子了了后患。

  沈家宗房上房,贺氏躺在床上,额头上盖了帕子,双眼看着幔帐发呆。

  沈海、沈珺父子都去了五房吊孝,贺氏称病未出,倒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涉及到儿孙生死安危,之前她不过就是一口气强撑,待次子归来,大喜大悲之下,就有些熬不住。加上随后知晓儿孙的事还有娘家搅合在里头,大怒伤肝。加上收到长子打发回来的信,长子知晓松江变故,因职位不能轻离,已经打发妻儿回乡探看。沈栋失踪之事,之前是瞒着长子那边的,只说了沈家三子无辜被诬陷入狱之事。

  贺氏因次子回来,也将剩下的心思都放在长孙身上,可是无意听了丈夫的话也晓得,这个孙子多半是凶多吉少,就算幸运活着,对于沈家来说也不是好事,说不得沈家自己也要“大义灭亲”。最疼爱挂念的嫡长孙,贺氏如何能割舍,与丈夫大闹了一场,就病倒了。

  前有贺氏对沈瑞阳阳怪气,后有对沈玲之妻何氏的慢待,沈海早就对老妻不满,如今根本就不往内宅来了。只剩下贺氏自己一个,油煎火烤一般,既恨娘家狠毒,又怨丈夫无情,连带着沈氏族人也在咒骂个一遍,再没有一族宗妇的端庄雍容,成了个满脸狰狞的恶婆子。

  沈海不往内宅来,沈珺在养病,这几日就只有珺二奶奶日夜侍奉。

  沈珺因为身上有伤,并没有跟其他族亲一样在五房守夜,露了一面又见过沈琦后就回了长房。

  贺氏见了次子,依旧恹恹,少不得说起心中担忧。算一下从山西到松江的路上,长媳也差不多快到松江,好好的长孙交到她手中,如今却是生死不知,她心中如何能好受。话里话外,少不得有埋怨之意。

  沈珺低头听了,心中却是越发有了决断。

  一夜无话。

  关注沈家的松江各族,也都得了四房老爷沈源回乡的消息。虽说沈源不过是不入流的教授,可是谁让他是新科状元的老子,一时间到时收了不少帖子。

  尽管对于沈源的性子人品,背后腹诽的人不少,可谁都晓得父父子子,想要攀上沈瑾,说不得就要看这位糊涂老爷的。沈瑾已经及冠,并不曾听闻订婚消息,要是糊弄沈源联姻,说不得就能抢个好女婿,以后几十年都多了依靠。

  不想,等了两三日,沈家一个回帖都没有递出来,背后问候沈家祖宗的不是一个两个,却是毫无办法,毕竟没有什么交情,总不能做“不速之客”。

  却是无人知晓,这些拜见沈源的帖子,都是到沈瑾这里为止,并不曾送到沈源眼前。

  外人不晓得,沈瑾却是晓得的,虽说被宁王盯上有树大招风的缘故,可也有沈闫两家交恶的缘故。沈源是长辈,这种背信弃义只是道义上的过错,又没法真正惩治他,如何敢让他再添乱?于是,即便没有吩咐,沈瑾也拿定主意,未来日子守在家中,防止沈源给大家再添乱。

  至于小贺氏那里,到底是继母长辈,沈瑾也是过去,将前因后果说了清楚。虽说没有将宁王谋算沈家之事说出了,却是将闫举人说了一番,听到小贺氏耳中,自然是以为闫家来人报复,是四房拖累了族人。加上还有贺家的官司在里头,小贺氏也如惊弓之鸟一般,自然是全部听沈瑾的,不敢也不愿意插手这父子两个的官司,每次里只约束妾室婆子,侍奉张老安人,对于前院的各种消息都是听而不闻,甚至还告诫婆子婢女不许窥探前院消息。

  至于怕娘家贺家那边,小贺氏即便听闻贺二老爷入狱,也没有在继子面前求情的意思。要不是贺二老爷的霸道,她也不会好好的原配夫妻做不成,成了继室填房。虽说以她庶房旁支身份,要不是贺二老爷做媒,只会嫁到寻常人家,可她本身不是贪恋富贵的。女人本就心窄,要是嫁人后夫妇恩爱、生儿育女,说不得她还能转过弯来,偏生丈夫人品卑劣,贪欢好色,儿女也没有影子,如何能忘了旧恨?不乘机落井下石,都是她宽厚,自没有患难与共的意思。

  沈源开始几日,是真的是吓到,老老实实闭门不出,生怕张四姐儿的事牵连到自己头上。可是三、四天过去,依旧是风平浪静,他就有些待不住。要不是书房院口,两个健仆日夜守着,就让他冲了出去。

  自古以来,只有父教子,没有子教父的。沈源少不得大怒,竟是添了与贺氏一样的毛病,日夜咒骂起来。不过到底存了顾忌,不敢拿孙氏说嘴,怕传出去引来沈理、沈瑞,就是郑氏也提得少了,剩下的能攻击的就是沈瑾的“不孝”。沈瑾早晚定醒了,沈源都是吐沫星子喷上半天,然而却是丝毫无用。沈瑾不悲不喜,老老实实听着,依旧让人将书房守得严严实实,将沈源气了个半死,却是别无他法。

  沈源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哪里受得了这个闷气。他在书房枯坐了一晚,想出来的主意来,次日开始便米水不沾。

  沈瑾知晓父亲是故意的,叫人一日三餐地送着,却是每次都是徒劳而返。

  一转眼就过了三日,沈源这几年沉迷女色,本就体虚,加上有了春秋,又是长途跋涉回来的劳乏没缓过来,饿了三日后就昏了过去。

  沈瑾本以为沈源不过是虚张声势,没想到他有毅力坚持了三天,也是吓了一跳,匆匆赶来,少不得打发人立时出去请大夫。

  幸好五房与这里相邻,这边一有动静,那边就得了消息。

  因此出去请大夫的小厮让赶来的沈瑞遇上,虽说沈瑞还不晓得沈源是饿昏的,却是少不得担心沈源故意装病,担心他在外人面前说出难听的影响沈瑾名声,就喊住了小厮,让他直接去五房请张太医。

  等沈瑞到了书房,听沈瑾讲了沈源晕倒的缘故,不由庆幸。张太医是京城人士,家里又是常在太医院做供奉的,最是嘴严不过。就算诊出沈源病因,也不会多嘴;换做松江本地大夫,谁晓得背后能说出什么来。

  此时,五房门口,又有马车停下,下来一个穿了素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第五百三十一章 至亲骨肉(一)

  门子见了来客,还在迟疑。今日并不是吊祭之日,这来者何人?

  正好沈全得了消息,知晓沈源“病”了,怕他又要借题发挥为难沈瑾,随着张太医一道出来。

  “渊二伯?”见了来客,沈全面带诧异,连忙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来人正是南京国子监祭酒、沈家二房二老爷沈渊,曾经回过松江,沈全在京城时也见过,因此认识沈渊。就是随着沈全出来的张太医,也认出了沈渊,上前见过。

  看着沈全一身重孝,沈渊心中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实没想到,松江的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先带我去祭拜吧。”

  之前只听说松江有倭寇上岸,沈渊虽略有担忧,却也没想到会与沈家扯上干系。后来随着京城派钦差南下,金陵城里关注松江这边消息的人多了,就有些是是而非的消息传过去。

  沈渊依旧不为所动,只当众人“以讹传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沈氏一族作为松江大户,勾结倭寇劫掠地方也太不符合常理?

  可随着传言越来越详实,连带着入狱的沈家三子姓名也传到金陵,沈渊就坐不住了。其他人还好,自有族长与沈理他们操心,沈玲却是在他身边服侍了好几年,有了几分骨肉之情。因此,沈渊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回松江探看一二。幸好他手上差事并不繁重,又不是出省,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匆匆回来。

  至于到了松江,为何没有去宗房,而是直接奔五房而来,而是因为入城后就叫人问询了沈家官司之事,知道的七七八八,知晓沈鸿、沈玲之丧与沈瑞回乡,才来了这边。

  沈全点头,叫了管事领张太医去隔壁,自己亲自带了沈渊去灵堂。

  如今正是三伏天气,灵堂里却是因停灵的缘故,用了冰,丝毫不觉暑热,进来便是一阵清凉。

  沈渊是族兄,拿着香站在沈鸿灵堂,心中亦是唏嘘。论起年齿来,四房沈源、五房沈鸿与他都是同庚,差的不过是月份,都是知天命的年纪。沈鸿虽是身子骨孱弱,可沈家也不是贫寒之家,人参燕窝养着,也没想到就这样去了。

  换做其他人家,当家人去了,儿孙能不能立起来、会不会家道中落,少不得要担心一二,换做五房,却是不用担心这个。沈源自己不过是个举人,可是三个儿子却都是个个成才,三子一女,孙辈也有数人,是兴旺之兆。

  就是沈源那里,不管行事多么糊涂,有个沈瑾在,两三代人之内也不愁了。

  只有自己这边,膝下荒凉,死了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难得有个族侄亲近一二,如今又是黑发人送白发人,沈渊心中酸涩,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眼见沈渊如此情绪外漏,沈全在旁多了几分不自在,二房与五房如今是情分比其他族人多些,可是好像并不包括这位族伯。五房诸人上京后,这位族伯就外放了,两家往来并不多。

  沈渊也察觉自己失态,转了话题道:“我记得隔壁是四房,是谁身子不舒坦?”

  沈全道:“是源大伯身体有恙,在家休养,瑾哥儿不放心,请张太医过去瞧瞧。”说到这里,想到沈瑞,不免迟疑。

  沈源是沈瑞本生父,可是作为二房这边的嗣亲长辈,怕是不愿意沈瑞亲近那边。

  沈渊倒是不以为意,随口道:“不见瑞哥儿?瑞哥儿也在那边吧。听说他与沈瑾关系尚好。”

  沈全眼见他并无恼意,心中松了口气,点头道:“瑾哥儿记在大伯娘名下,念着大伯娘早年教养之恩,自然也乐意亲近照拂瑞哥儿。”

  至于沈瑞对四房的态度,沈全则不好说嘴。说沈瑞乐意亲近本生亲人,显得他白眼狼养不熟;说他疏远本生亲人,又显得他忘了养恩没良心。

  沈渊不知沈全心中纠结,他虽是因孙氏遭遇,对于四房印象不好,可那是对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对于沈瑾并无太大恶感。倒不是他因为沈瑾中了状元就对其高看一眼,而是信任长嫂徐氏,要是沈瑾真的人品不堪,徐氏不会任由沈瑾与沈瑞往来。

  虽与沈源只见过一面,两家并无往来,可因有沈瑞在,沈渊也不好当不知,道:“那我也过去瞧瞧吧。”

  沈全自然无异议,一旁带路,引着沈渊去了隔壁。

  四房书房里,已经乱成一团。

  沈瑾心急之下,忘了约束下人,使得沈源晕倒的消息传到了内院。小贺氏还好,夫妻情分薄,还能怀疑沈源是故意装病,并不十分担心;到了张老安人那里,就受不住,立时叫人抬了自己过来。

  说起来,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两个这几年就差撕破脸,生出不少嫌隙,可到底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长大的,加上在扬州这几年有外人看着,色色供应齐全,母子关系缓和不少。

  回乡这几日,张老安人也看出来,沈瑾这个孙子如今大了,是有自己主意的,又因郑氏出了沈家的缘故,心中怕是记仇,能依靠的还是儿子。只是有小贺氏糊弄,张老安人之前不知前院动静,虽说儿子几日不曾定省,也全当他因张四姐儿被儿子“送走”,一时羞恼不愿意见人的缘故。

  是的,对于张四姐儿被抓之事,牵扯太大,对内的说辞只说知晓她勾结闫举人陷害沈家,被沈瑾识破送走。

  张老安人因这个缘故,也觉得没脸,才肯安安分分在屋子里养了几日。她虽恼火沈瑾的不近人情,让自己跟着丢人,可也担心张四姐儿真的牵扯到沈家官司里,使四房得罪其他房头。

  待到了书房门口,看到两个眼生的健仆,张老安人不免多看了几眼。待到了屋子里,看到昏迷不醒的沈源,张老安人就发作了。

  “这才几日?怎么就病成这个样子?”张老安人坐在床头,看着儿子面色青白、唇色紫青、双眼紧闭模样,心肝都在颤悠,瞪着眼睛怒视沈瑾:“可是你又做了什么?气坏了你老子?”

  就是侍立在张老安人身后的小贺氏,看到丈夫模样,也变了脸色,望向沈瑾的目光带了质疑。她虽然愿意跟继子卖好,在父子对峙中偏着继子,可也没有想要做寡妇的意思。

  沈瑾不好说沈源是自己不吃不喝作死,只能道:“孙儿不敢,许是之前劳乏,没缓和过来。”

  张老安人本就对沈瑾“处置”四姐的事不满,又想起书房门口的两个健仆,倒是难得清明过来,指着沈瑾怒道:“你……你……你怎么敢?可是你老子要去救四姐,你不让?这是随了哪个?这般心狠没人味?即便四姐儿真有不当之处,可想想前因,可怜见地,作甚不能放过她一马?就算她真的心里埋怨四房,难道还不应该?花朵一样年纪,流落在外,这可是毁了一辈子的事!”说到这里,看到沈瑾旁边侍立的沈瑞,不免迁怒道:“是了,有那般一个心狠的亲娘在,又有个‘贤良’的嫡母教养,要不然也不会调教出你这个大状元出来?可你不想想,到底谁亲谁远,真当别人是真的亲近你不成?别人随意教唆了几句,你就掏心掏肺?却不想想,为了讨好别人,伤了自家人的心,真的可好?真要将你老子气死了,断送了前程,怕是才正和了小人心思。”

  张老安人嘴里教训沈瑾,眼神却是瞄着沈瑞,就差直接说沈瑞心怀叵测。

  沈瑞本就没将张老安人放在眼中,这番指桑骂槐的话也权当放屁,沈瑾却是听不得。本就是四房对不起沈瑞,又不是沈瑞对不起四房,软禁沈源之事又是他自己拿的主意,如何愿意让沈瑞背黑锅?

  沈瑾正想着如何回话,就听门口有人道:“不是说病了,怎么太医来了不让进,倒是论起远近亲疏来?”

  正是沈渊、沈全来了,后边跟着张太医。

  张太医虽先到一步,可正赶上张老安人在里面发作,喋喋不休,不好叫人通禀,就在外头稍候,这次倒是与沈渊、沈全一起进了书房。

  张老安人虽见过沈渊一面,可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眼下觉得眼熟,也一时想不起。还是听沈瑞、沈瑾上前招呼,才反应过来是二房二老爷,不免新仇旧恨混在一处,冷哼道:“不请自来、不告自入,这就是二房的教养?”

  沈渊并不是迂腐的性子,虽说碍于辈分,上前见礼,可也没有让着张老安人的意思,道:“既得了消息,自然要来看看,族弟也上了年岁,见一日少一日。”

  这番话实是不好听,张老安人气的半死,拉着脸道:“这是诅咒哪个?老身倒是要与渊二老爷掰扯掰扯,可是我们四房得罪了你们,竟然是恨我们不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夺了我们嫡孙过去,半点感激没有,反而要让我们家破人亡才安心?”

  上次回松江,沈渊也趁机将孙氏在松江的经历打听了一番。孙氏受磋磨而死,固然有沈源宠妾灭妻、夫妻失和的缘故,可张老安人这个婆婆也没少出力。

  说到底,还是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两个狼心狗肺,既得了孙氏家产将日子过起来,又不忿她掌家,想要图谋嫁妆,才一环一环逼迫。就是孙氏早产,也有张老安人的干系。

  沈渊虽因乔氏的缘故,背信弃义悔婚,可也是看着孙氏长大的,有几分骨肉之情在,早就对四房不忿。只是因沈瑞的缘故,不好发作,如今听到张老安人无故牵连到孙氏与沈瑞头上,自然也就恼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至亲骨肉(二)

  “老安人此话何意?得了瑞哥儿这样的嗣子,二房自是感激四房。就是族弟这里,若不是真担心,瑞哥儿也不会得了消息就过来。只是想着弟妇去了几年,与族弟夫妻情深,说不得在地下早念着族弟了。左右她亲自教养的长子已经成才,亲生下的骨肉如今又有家嫂照看,惦记的怕只有族弟了。”沈渊早年在翰林院里待着小二十年,即便不是多话的人,可对付一个乡下老妇,不过随手拈来。

  沈源病倒,张老安人本就担心,哪里听得这个?这一句一句,气的她直喘气。

  小贺氏见状,少不得上前扶住,面上多了尴尬。她这样的年轻妇人,本当不好随意见外客,可沈渊直接进来,并无避开时间,眼下又听沈渊为逝去的孙氏张目,身为继室填房,自然是面上滚烫,尴尬不已。

  小一辈几个都已经呆住,沈瑾还罢,与沈渊之前见的少;沈瑞、沈全两个却是见过了沈渊的沉默寡言,实没想到他有这样言语犀利的时候。

  沈瑾虽也觉得沈渊言语太过,可听他提及孙氏,也知晓是因前面的话,倒是不好接话。

  张老安人平喘一二,捂着胸口道:“这是来找后账了?哼,几十年不闻不问,现下来做好人,这是要糊弄哪个大傻子?要是真的心疼孙氏,京里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得,偏生千里迢迢远嫁到松江来?族亲一场,我们不过是顾着颜面,不愿深究罢了。真要追究起来,谁晓得其中有什么猫腻?真的是养女,还是因徐氏不育调教的妾室?真要是当宝贝似的,还能推给我们?人死为大,如今你们又抢了瑞哥儿,老身也就不想说什么。偏生你们倒是理直气壮起来,到底是凭什么?哼,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

  孙氏即便嫁妆富足,可商户出身并未瞒人。因此即便知晓她曾养育在尚书府,张老安人也没有想到“童养媳”身上去,反而因沈沧、徐氏多年不育,想到妾室身上去。

  就算因为这个,张老安人心中对于孙氏始终膈应。即便新婚次日,知晓孙氏是处子之身,也始终有些怀疑,担心孙氏使了什么手段隐瞒,这也是婆媳多年不合的原因之一。

  沈渊本是听到张老安人话中嘲讽孙氏又贬低沈瑞,才不忿反口相讥,没想到引来张老安人这番话。

  原来别人是这样看待孙氏的?养育在二房没有给孙氏增添分量,反而因此让她被质疑?

  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沈渊的心下一紧。

  沈鸿已故,沈源卧病,同庚的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独子夭折,嗣子病故,老天爷的惩罚已经受了,沈源并不畏惧老天爷,却是不敢到地下见先人。将自己视若亲生骨肉的孙家伯父,临死也没有原谅自己的老父亲,过去了几十年,沈渊依旧无颜以对。

  眼见着沈渊不说话,张老安人只当抓住了二房痛脚,面上讥讽之色越浓。

  沈瑞冷笑道:“老安人是这样看儿媳的?还是我记错了,我生母不是宗房太爷做媒、四房主动求娶,而是二房硬赖给四房的?”

  即便当年孙氏远嫁确实有内情,沈瑞也无意说破。孙氏孤身一人,在松江经营小三十年,剩下的只有一个名声,自然不容他人玷污。虽说他过来时,孙氏已故,没有母子之情,却是因占了这身体的缘故,不能坐视别人的质疑。

  尚书府的养女,能抬高孙氏身份;尚书府的外嫁妾室,则是要被人质疑孙氏的贞洁清白。

  沈瑾与沈全都是满身心眼子的机灵人,即便听着张老安人的话有些不妥,可也忍不住好奇起来。正如张老安人所说,孙氏虽是商贾女出身,可有万贯家财傍身,又有尚书府做靠山,京城高门大户嫁不得,一般人家也是可以挑着嫁。千里迢迢嫁到松江,随后又与尚书府断了往来,不似亲近,反倒更像是有怨一般。两人倒是没有怀疑孙氏会是什么妾室候选,而是担心长一辈有什么不了解的恩怨,牵扯到沈瑞身上。说到底,是关心则乱。

  张老安人将沈渊说闭嘴,本在得意,听到沈瑞插嘴,自然也没好话:“谁不晓得族长太爷生前最是巴结二房,得了二房吩咐,帮二房安置个人又有什么?当时族里没有说亲的不是一个两个,作甚没有说给旁人?当时沈海虽成亲,沈江正在择亲,正要是门正经亲事,能选到四房?说到底,不过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罢了。我也是瞎了眼,竟糊涂了这么些年。”说到这里,想起那些被儿媳妇压制的岁月,不免觉得心酸抑郁,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个缘故。

  沈瑾已经醒过神来,知晓不管当年有什么隐情,也不能让张老安人继续说下去,否则不仅伤了沈瑞的心,也会污了孙氏清名。

  “族长太爷是什么样的人,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记得,祖母还是勿要妄自揣测。”沈瑾不待沈瑞开口,便皱眉对张老安人道。

  张老安人正说的痛快,翻了个白眼道:“我已经糊涂了大半辈子,难道临老临老,也不让我明白两日?”

  沈瑞道:“那老安人是什么意思?硬要往已故儿媳妇身上泼脏水,这是连死人也容不下了?左右我在松江,要是真的容不下,您就说一声,孙家外祖父福地是京城,地下有知,想来也不会反对迁坟之事!”

  早在京城祭拜孙老太爷时,沈瑞就想过此事,自是他知晓古人重香火。即便自己出继,孙氏名下还有沈瑾在,也有子孙后代的香火。可是以孙氏之前行事看,一直没有离开四房,与其说是顾念夫家与身后事,还不若说是放不下沈瑞这个亲生子,才做了诸般谋划。如今沈瑞离了四房,已经有二房庇护,孙氏在地下也该安心。

  不得张老安人说话,沈渊、沈瑾已经不约而同齐声道:“不可!”

  张老安人已经目瞪口呆,实没想到沈瑞回有这样荒谬想法。她虽然是打心里看孙氏不顺眼,可也没有想过别的。孙氏如今葬入四房祖坟,真要移坟京城,那无异于决绝。她虽然图痛快,嘴巴上说了几句,却也没有这个意思。孙氏是没娘家人了,可却有京城二房与沈理做靠山,真要得罪了这两处,哪里有自家的好处?

  沈渊皱眉道:“这样的混话如何能挂在嘴上?逝者岂能轻动?”

  再看不惯四房母子,可孙氏也是四房妇,亲生儿子又出继,以后享的是沈瑾这一支儿孙的香火。迁坟到京城倒是不难,却是没有办法名正言顺,以后香火祭拜之事,也不好操持。

  沈瑾连忙接话道:“瑞哥儿勿恼,老安人是糊涂了,怕是自己也不晓得在说什么。母亲贞洁仁善,这松江城里谁不晓得这个。就是母亲远嫁,也是已故宗房太爷与二房太爷做的主,想来两位长辈自有用意,岂是我等小辈能揣测明白?”

  二房老太爷去的早,松江诸晚辈无人得见,已故族长太爷却是大家都相熟的。那真是位明白人,怎么会如张老安人猜测的那样,为了胡乱安置人才给四房做媒?

  眼见沈瑞真怒了,沈全也跟着劝道:“伯娘生前是四房主母,为四房操持多年,撑起一份家业,又教养了瑾哥儿,逝后自然在四房福地,享四房香火。”

  若是沈瑞只是分出去的儿子,想要给生母迁坟,沈全自然不会拦着;可既是出继,不管是在礼法上还是在世情上,沈瑞已经是二房子孙,以后供奉的也是沈沧夫妇的香火。真要将孙氏迁坟到京城,即便徐氏这边不说什么,也难免让世人质疑。生恩养恩,到时候难做的还是沈瑞。

  张老安人色厉内荏,并不是什么决绝的人,尽管依旧是的一肚子怒火,却是不敢再随意开口。她是看明白了,沈瑾是个六亲不认的,沈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要逼得急了,谁晓得这两个会做什么?沈瑞放不下生母,沈瑾就放得下了?还有个郑氏在外头,要是沈瑞真决心给孙氏迁坟,说不得沈瑾就顺水推舟允了。

  小贺氏与张太医都低了头,恨不得立时消失。即便是有好奇之心,他们也不愿意听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可要是被在场的几位迁怒,就得不偿失。以张老安人这般满腹怨气模样,这样的话不会只说一次,真要不小心泄露到外头,他们岂不是要担嫌疑?沈瑾是记名子,沈瑞是亲生子,不管当年是否真的有隐情在,这兄弟两个都不会让人质疑孙氏。

  沈瑞不看沈渊,只看向沈瑾,冷着脸道:“婶娘的坟茔留在松江,瑾大哥能保证以后无人质疑婶娘人品?”

  已经来到大明数年,沈瑞不是不知道礼法之人,可之前的话却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心实意。

  至于沈瑾,沈瑞非常失望。

  最应该维护孙氏的不是沈瑞,而是沈瑾这个孙氏亲自教养大的记名子,可是一次两次张老安人质疑孙氏的时候,沈瑾都没有开口。

  不管是因为顾念长幼尊卑好还回嘴,还是因为沈瑾另有其他心思,都不该如此。

  第五百三十三章 至亲骨肉(三)

  沈瑞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与不满,沈瑾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出他眼中指责。

  沈瑾心下一紧,忙不迭点头道:“身为人子,维护母亲名誉,自然是人子之责。二弟放心的,以后但凡有人再敢就母亲之事说嘴,便是我沈瑾的仇人。”

  沈瑞没有给沈瑾留脸的意思,讥笑道:“方才张老安人说了不止一回,瑾大哥这仇人之说看来也是因人而异!”

  沈瑞与沈瑾之间,虽说不曾主动热络亲近,可也没有这样不留余地的时候。

  沈瑾涨红了脸,一时手足无措,就是沈全在旁也多了不自在。毕竟沈瑾为长,沈瑞为幼,这般说话实在无礼。加上如今沈瑾是状元,前程锦绣;沈瑞才是秀才,以后说不得有需要沈瑾照拂之处,因此沈全不免担心,怕沈瑞真的得罪了沈瑾,也怕这种失礼行为落到沈渊眼中,引得二房长辈对沈瑞人品质疑。

  沈渊是第一次看沈瑞如此,却是没有担心沈瑞行为不妥,反而多了几分同仇敌忾,带了挑剔望向沈瑾:“瑞哥儿说的不错,养恩大于生恩,你既是受嫡母教养长大,自当晓得轻重。方才那样质疑你母亲教养人品的话,真要传到外头,会有什么后果你不晓得?如何你能旁观,还要瑞哥儿这个出继子来维护你母亲清名?”

  即便他不曾因张老安人母子迁怒沈瑾,可也仅仅是不迁怒而已,只要想到沈瑾生母是“宠妾灭妻”里的宠妾,沈渊自然也无法对其有什么好感。

  沈瑾满脸羞愧,毫无辩解之意,老老实实道:“确实是侄儿的不是,再也不会了。”

  沈全在旁站着,听了这话,望向沈瑞。

  沈瑞已经转过头去,不去看沈瑾,显然并不相信沈瑾的话。

  沈瑾也看到沈瑞动作,有些着急。

  小贺氏有心示好沈瑾,可也知晓自己身份尴尬,不好就此事多嘴,正好看到张太医身后小童背着的药箱,忙对张老安人道:“老爷还病着,是不是先请大夫过来诊看?”

  张老安人虽是看不惯沈渊、沈瑞故意拿捏沈瑾,可也存了忌惮,不敢火上浇油,听了小贺氏的话,才想起床上的儿子,忙招呼张太医上前。

  张太医尴尬死了。旁听了这许久,他是瞧出来了,这沈家二房、四房早年有恩怨,近年也不太平。沈瑾与沈瑞这对兄弟,中间虽牵着孙氏,可是情分也复杂。至于沈全,之前看着与沈瑞情分深些,可似乎与沈瑾关系也不错。这个老太太,可真是个糊涂人,什么话都敢说,却不想想真要将孙氏名称弄臭了,影响的也是四房;还有这个年轻的四房太太,倒是难得的明白人,知晓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闭嘴。不顾到底是半路夫妻,情分有限,否则也不会任由丈夫昏迷,看了半天热闹才想起自己这个大夫来。

  张太医也不用别人三请五请,连忙上前问诊。

  这一上手,张太医不免心中惊诧。实在是沈源的脉相十分清楚,并无大碍,就是饮食不调的缘故。说是饮食不调是婉转说辞,实际上就是饿昏了。真要说起来,连方子都不用开,直接灌两碗人参粥下去,吃饱了就好了。

  张老安人痛快了一会儿,憋屈了一会儿,现下才晓得眼下儿子的病最重要,眼见张太医沉吟不语,心也跟着提起来,连忙问道:“我儿子到底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是不是因起到了,才因此昏厥?”

  张太医放下沈源胳膊,没有直接回话,而是望向沈瑾。

  沈瑾这几日没在五房,而是在四房“侍疾”之事,张太医也有耳闻,少不得脑补了一番。他既知晓沈瑞与沈家四房渊源,心中自然也是偏着沈瑞,可随着沈瑾一路南下,沈瑾为人处世也都在眼中,实在不像是会虐待生父不孝之人。可要不是沈瑾虐待,这沈源怎么会吃不上饭,直到饿昏?

  张老安人顺着张太医的目光,也看到沈瑾,心中火烧火燎。她不敢发作旁人,可沈瑾这个亲孙子有什么说不得的?立时高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不孝事,是不是忤逆你父亲,才气坏了你父亲?你莫要以为中了状元就能为所欲为,我还活着,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当家作主!”

  沈瑾本就因沈瑞的冷淡难过,也多少因沈源的昏迷忐忑,脸上露出几分绝望来,跪下道:“都是我的错,若是父亲不好,我便与父亲偿命去。”

  张老安人本就疑心因张四姐儿的事情,父子争执才气坏了沈源,听了沈瑾这样说,自然更是认定了,越发怒气横生,挥着拐杖抽打沈瑾道:“身为人子,连孝顺都做不到,竟行忤逆事,还配做什么状元郎?”

  她挥动的突然,手下又用力,沈瑾被抽打身子一趔趄。

  待到第二下,却是抽不动了,沈瑞不知什么时候站过来,半路接过了张老安人的拐杖。不过即便拐杖落下去,也打不到沈瑾,因为沈全已经先一步拉开沈瑾。

  沈全最是口齿伶俐,皱眉对沈瑾道:“老安人糊涂你也糊涂不成?就算是孝顺,你也不能什么错都认下,这不孝可是大罪过!源大伯又不是今儿才不舒坦,早几日就不自在了,要不然你也不会回来日夜侍奉。到底是因什么病的,张太医还没说话,你就稀里糊涂请什么罪?就算是孝顺,也没有这样孝顺的。”

  儒家最是讲究“忠孝”,“不孝”却是是大罪过,轻重让人质疑人品,重则说不得前程都要断送。

  沈渊没有想到这张老安人是个真糊涂人,竟是毫无顾忌就往沈瑾身上扣帽子。这沈瑾可是四房独子,以后的顶梁柱,这哪里像是骨肉亲人,说是仇人也不为过了。幸好此处是松江,不是在京城,否则一句两句传出去,传到御史耳中,小事也要变大事。

  沈瑞虽是不满沈瑾之前的不作为,可也不会真的任由他背上“不孝”之名,皱眉道:“张太医尚未发话,老安人这发作也发作的太急了,也不怕冤枉了人?”

  张太医本心中存疑,正好看到不远处桌子上的饭菜,心中有了别的猜测。按照张老安人话中之意,似乎沈老爷有什么吩咐沈瑾,沈瑾没有听从,父子之间有争执。既不是沈瑾故意饿着老父亲,那剩下的就是沈源自己不吃饭。

  虽疑惑到底是什么事让沈源“绝食”相比,可张太医并无探究的意思,斟酌一番,对张老安人道:“沈老爷是因体虚昏厥,并非是肝脾不调。”

  “体虚?”张老安人面带疑惑:“即便之前赶了远路,也是不紧不慢回来的,我这老婆子都好好的,他一个壮年男子还能累着不成?”

  张太医看了沈瑾、沈瑞一眼,带了几分为难,低声道:“看沈老爷脉相,倒不是因劳乏所致,而是肾水不足,精元早泄,从阳虚上引得体虚。到底是有了春秋,以后还是当保养为上。”

  这倒不是张太医信口雌黄,沈源身上饥饿是小事,可被女色掏空身子也是真的。

  张太医虽是隐下沈源饿昏之事,可既是瞧病,也是不愿意砸了招牌,沉吟了下道:“另外据在下所看,沈老爷唇色发青,这是体内积攒丹毒的征兆,怕是这两年也用了不少丹药,积攒的多了,如今也是一病发作出来。”

  扬州繁华之地,又是出美女的地方,各色“养生药丸”最是不缺。

  张老安人即便身在内宅,也知晓儿子这几年婢妾不少,外头也有两个交好的,只是只当是儿子本事,可怜他年轻时被孙氏约束,放任不管,没想到竟然有这样恶果。此时她倒是庆幸沈瑾送走了张四娘,否则以张四娘年岁,正是贪欢时候,折腾的只有自己的儿子。

  小贺氏本还埋怨沈瑾这个继子对沈源太过凌厉,现下知晓沈源“病因”,只觉得牙根痒痒,巴不得沈源立时死了。想起沈源在家中淫便妇人婢子,外头还花钱养着婊子,还真不如嘎嘣死了让人省心。

  小贺氏心中暗恨不已,偏生张老安人最是会弄小巧,既是知晓儿子“病因”,自是不肯让儿子担了“好色纵欲”的名声,看到小贺氏低眉顺眼地站在身边,便呵斥道:“知晓你一心求子,可也当晓得轻重?外头的药岂是随便能给你老爷吃的,要是源儿真有个万一,你也不用在沈家待了,早早回去了事!”

  这是要将沈源的病症推到小贺氏头上,小贺氏平日虽柔顺,可也不是真包子,这样的罪名如何能认下?真要认下了,不单以后在继子族亲面前抬不起脸来,连带着娘家教养都要被人质疑。

  小贺氏抬起头,不悲不喜道:“儿媳妇因身体有恙,这两年一直在吃药,这两年老爷并没有在正房宿过。许是求子的有旁人,要不然老安人打发人去扬州春花坊打听打听,省得有骨肉流落在外头;还有家里的丫鬟婆子,有不少服侍过老爷的,也好生盘问一二才是,万一有了老爷骨肉,好好的少爷当不成,再流落成小子婢女,有违天伦……”

  第五百三十四章 至亲骨肉(四)

  扬州春花坊,有名的风月之地,沈源之前包养的两个婊子就是那里;下人里的骨肉,要是婢女怀孕,肯定不会瞒着,真正说不清楚容易混淆的只有仆妇的儿女。

  小贺氏这番话,虽说都是实话,却是将沈源的面子扔到地上踩。

  张老安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气的半死,却是顾忌旁人在场,怕小贺氏不管不顾再说起别的来,好一会儿方讪讪道:“我不过白说了一句,不是你就不是你,扯七扯八做什么?就算是吃药,也未必是因女色缘故,这几年扬州那边可是流行求仙问道,说不得源儿是受了别人煳弄,吃的是养生丸子。”后一句,却是对张太医说的。

  不过小贺氏这番话,却也给张老安人提了个醒。外头的女子且不说,都不是良家女子,即便真有了孩子,谁晓得到底是哪个的种?倒是家中年轻仆妇,要是真生了一儿半女,即便是孽出,也是四房骨肉。老太太已经打定主意,回头就在家中盘问。又因从扬州回来前,小贺氏曾变卖家中下人,便又将小贺氏怀疑上。怀疑她这番话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真的知晓什么,才揣度着沈源发卖下人,少不得又将小贺氏恨得半死。

  张老安人不晓得,张太医之前已经是给沈源留了余地。按照沈源脉相显示,沈源精元稀薄,肾亏厉害,要不是多用药顶着,怕是早就雄风不在。即便还能行房事,也多要靠药物才能持久。只是没想到沈家四房子嗣单薄,又守着年轻继室,这沈老爷如此折腾竟然不是为了求子,而是沉迷女色。

  张太医心中鄙视一番,可也要了纸笔,开了两个方子,都是固本培元之用。

  张老安人却依旧不放心,追问道:“大夫,不知我儿何时能醒?”

  张太医的医箱里有金针,要是上手,不过片刻功夫就能让沈源醒来。不过他既是晓得沈源是饿昏的,一时三刻不醒也不碍什么,自然不会节外生枝,便拿了其中一个方子,道:“抓了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差不多了。”

  这个方子里有人参有红枣,正是补气的,作用与粥差不多。一碗下去,沈源胃里有了东西,也就该醒了。

  张老安人见张太医笃定,心下大安,目视小贺氏,示意她送银封。

  小贺氏心中憋气,只当未见。

  还是沈瑾在旁,谢过张太医,亲自送了出去。

  沈渊、沈瑞、沈全几个是客,看了一番热闹,也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跟着走了出去。

  一时之间,书房里只剩下张老安人、小贺氏与沈源三个。

  张老安人早憋了一肚子的火,听到外头脚步声远了,立时发作,挥着拐杖就冲小贺氏过去:“黑了心肝的小贱人,败坏了源儿名声,你能落下什么好?”

  小贺氏早提防,退后几步避开,冷笑道:“老安人莫不是煳涂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老爷人品出众,才引来别人爱慕,天下优秀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正是老安人之前常说的,怎地就是败坏名声?”

  这是张老安人之前挂在嘴上的老话,如今被小贺氏用来堵张老安人的嘴。

  张老安人到底腿脚不便,小贺氏既然躲开,她只能自己气鼓鼓,瞪大眼睛道:“我原当你是贤良的,原来在这里等着,你是不是故意鼓动源儿遣散下人?是不是其他人有身孕,你得了消息,才故意撺掇源儿卖人?”

  小贺氏忍不住讥笑出声:“老安人这是真煳涂还是假煳涂?老爷作甚发卖下人,旁人不晓得,您老人家还晓得?还不是为了遮羞,为了掩住丢了差事的事,怎么又牵扯到我身上?即便我是寒门小户出身,可也是三从四德教养大的,家里妾室纳了几个,这嫉妒罪名我是不认的。”

  张老安人却不信小贺氏是无的放矢,想着家里下人发卖不少,可小贺氏是会护短的,两房陪嫁都是带过去又带回松江,其中有个媳妇子与小贺氏年岁相仿,家里有个刚满一岁的小儿,现下想想,倒是细眉细眼,还真有几分沈源的模样。

  疑心生暗鬼,不外如是。

  前院里,张太医先回了五房,沈渊在一旁与沈瑞问询沈玲暴毙之事。

  其实沈瑞心中,对于沈玲之事也存了疑问。虽说沈玲被除族,可是毕竟跟在沈渊身边几年,既是遇到难处,作甚何氏不打发人回南京求援。

  沈渊也恼这一点,却不是生沈玲的气,而是恼恨自己,揉着眉心道:“我晓得玲哥儿是外圆内方的性子,可也没想到他会这般不知轻重,竟然没有给我送信。当初他嫡母借病叫他回来侍疾,他本不想回来,是我硬逼了他回来。想着到底有生恩养恩在,没想到却是害了他。”说到这里,唏嘘道:“我当时态度强硬了些,怕是玲哥儿夫妇误解,才不打发人往南京送信。”

  沈玲虽只是监生功名,可到底在沈渊身边几年,二房即便如今失了顶梁柱,可到底还有几分人脉在,给沈玲补个小缺只是小事。沈渊因感念沈玲夫妇这几年的用心与孝顺,也看出沈玲虽对外圆滑,少了几分文人风骨,可心里有杆秤,是个明白孩子,才想着要成全他一番。因此,生怕三房这边拖后腿,也怕沈玲嫡母借此诋毁沈玲不孝,才逼着沈玲回乡。原想着等过个一年半载,沈玲嫡母这边消停了,就给沈玲求个北地的缺,天高皇帝远,孝道辖制不到,就能慢慢熬资。虽说不是科班出身,前程有限,可毕竟年轻,熬上二三十年,熬个五六品致仕不是难事。

  沈渊并不是爱多话之人,自然也没有与沈玲解释如此安排的用意。甚至为了让沈玲安心回松江,在打发他回松江前,连带着将沈玲手上的差事也都转给了沈琳。

  落到沈玲夫妇眼中,自然是因着三房事多,沈渊不愿意沾染是非舍弃了他们。

  沈瑞听了前因后果,心中亦感慨不已,这还真是阴差阳错。沈玲虽有野心,却是懂得分寸,又多少因学问的缘故有些自卑。他虽然羡慕其他族兄弟举人进士的,前程远大,可也只是羡慕,从没有自己做官的念头,只是安心帮沈渊打理庶务,将自己放在管事位置,怕是因没有想到沈渊会真的视他为自家骨肉,为他谋划此事。毕竟亲爹对他只是能用则用,没有为他打算过什么,更不要说出了服的族叔。

  “被除族,无人可求,可想而知玲哥儿会是多么绝望。但凡我当时多说一句,也不会让他陷入这个境地。”沈渊苦笑道:“但凡我得到半点消息,也不会拖了这许久才回松江。”

  都是阴错阳差,沈瑞只能劝慰道:“或许是有派了信,中间有什么闪失,瞧着玲二嫂子那边,还念念不忘带玲二哥骸骨去金陵,并无怨恨之意。”

  沈渊一听,神色一缓,忙道:“真的?玲哥儿媳妇真的提了回金陵?小楠哥儿可好,她们母子如今安置在何处?”言谈中,带了几分迫切。

  虽说只是族侄,可养在身边几年,论起来比与沈瑞、沈这两个亲侄儿接触的时候还长,加上到了年岁,多少有些贪恋儿孙之乐,沈渊甚是疼爱小楠哥儿。就是想起沈玲的前程,也是因不愿小楠哥儿以后矮其他族兄弟一头,才想起抬举沈玲,为小楠哥儿以后的前程做个铺垫。

  沈玲已经被除名,何氏又是恨着松江族人的,以后孤儿寡母能依靠的也只有二房。沈瑞知晓这个道理,对于沈渊这个便宜二叔也只当是路人甲,自然不会生出别的念头担心沈渊过继嗣子嗣孙之类,说了何氏母子所在,叫人安排马车,亲自带沈渊前过去。

  因沈源“生病”之事,沈全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沈瑾,可碍于沈渊在只能憋着。直到目送沈渊、沈瑞的马车走了,才低声问沈瑾道:“他这样作下去可怎生是好?实不是个能听劝的性子,可这也没有一直拘着他的道理。”

  幸好之前沈瑾打发请大夫的人被沈瑞拦下,又有张太医在,否则这真正病因一出来,别人不会理会是不是他自己不吃饭,只会诟病沈瑾这个为人子的“不孝”。

  沈瑾满脸疲惫,眼神木木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全三哥,我也不晓得当如何了。活着作甚这么难,要是能一死百了,我情愿现下就死了。”

  他虽晓得轻重,拦着不让沈源出去给大家添乱,可到底是打小仁孝礼仪那一套教养大的,这次沈源昏厥实是吓坏了他,才失了平素冷静。随后又有沈瑞的冷淡与沈渊的教导,他真是觉得累了,只觉得自己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

  沈全见沈瑾不似说笑,心中惊骇,忙道:“好好的,作甚说生道死?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才哪到哪儿?老安人与源大伯煳涂,你也煳涂不成?还是读了二十年读傻了?都说老煳涂老煳涂,说的就是这些长辈,上了年岁,脑子不灵光了,不过是费心哄着劝着,哪里就用为难到这个地步……”

  第五百三十五章 至亲骨肉(五)

  沈渊下了马车,看了下糊白的大门,面上带了几分紧张。虽说是阴错阳差,并不是他诚心如此,可要是没有用长辈身份逼迫沈玲回乡,那沈玲也不过年纪轻轻就暴毙而亡。想想牙牙学语的小楠哥儿,还有正值妙龄就要守寡的小何氏,沈渊竟然有几分痛意。

  小厮已经上前叩门,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受了沈瑞吩咐,留在这边操持沈玲后事的长寿。

  与五房治丧时的热闹不同,沈玲是出族之人,何氏在前些日子在宗房门口拒绝了族长的收容,众族人还是观望的多,即便偶有过来吊孝的,也多是与沈玲平辈的旁支庶出。女眷这里,族长太太与对沈玲友善的郭氏都病着,只有沈之妻受丈夫吩咐过来走了一遭,其他人再无人露面。

  “少爷,二老爷!”长寿看到站在沈瑞身边的沈渊颇为意外,忙要上前见礼。

  沈渊摆摆手,道:“玲二奶奶与小楠哥儿这些日子可好?”

  长寿躬身回道:“楠小少爷还好,玲二奶奶前些日子病了一场,还是请张太医过来开的方子。玲二奶奶倒是刚性,养了几日,现在瞧着也渐好了。只是按照张太医的吩咐,怎么也要调理个三两年才能缓过来。”

  沈渊听着有些糊涂,回头问沈瑞道:“到底是怎么病,怎地需要调理这许久?”

  沈瑞道:“五月里玲二哥刚出事时,玲二嫂子有身妊,后来孩子没保住,之前又一直在客栈,不是休养的地方。”

  沈渊眉头紧皱,对于松江族人的印象更坏了。因为二房祖上的缘故,二房与松江被就几十年没有往来,之前因为沈瑞的缘故,只有对四房印象坏些,其他接触过的宗房太爷、五房一家都是不错人品。可是不经事不知道,一经事才发现族亲的凉薄。

  不说别人,只说沈玲这里,因为打小讨生活的缘故,性子虽圆滑世故,可也向来与人为善。除了对嫡母那边向来远着不爱亲近之外,对于其他族人,沈玲也是能帮则帮。可是这样与人为善,换来了什么?被无辜被人诬陷后,亲人族人冷眼旁观,被生父除名,娇妻弱子只能客居客栈,最后惨死监狱中。

  幸好还有沈理、五房兄弟几个都是不错的,要不然这族人不往来也罢。沈渊心中腹诽不已,随着长寿、沈瑞进了院子。

  与五房大支灵棚不同,因为何氏已经打定主意等官司完结要送沈玲回金陵落葬,所以这里就没有举丧。这套院子又是借住,沈玲又是横死,即便沈瑞表示要转给小楠哥儿,何氏也是打定主要要退回的,自没有正房停灵的道理,就在北屋里安置了沈玲遗骨。

  沈渊既是来了,自然要祭沈玲。

  这会儿功夫,何氏已经得了消息,知晓沈瑞带客至。换做其他族人来,男女有别,何氏自要避讳一二;沈瑞这里,却是麻烦他良多,不管来的是哪位客人,看在沈瑞面上何氏也亲自出来回礼。

  不想,不是旁人,竟然是沈渊。

  何氏扶着小丫鬟站在二门门口,看着沈渊,一时竟然是怔住。

  沈渊也看到何氏,要不是浑身缟素,几乎要不敢认了。何氏嫁给沈玲三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眼前妇人瘦骨嶙峋、脸色蜡黄,说是三十也有人信。

  何氏驻足,神色复杂。

  沈渊则是已经做好了被埋怨的准备,可接下去就见何氏双膝跪下,哽咽道:“二伯,您怎么才来了?您怎么才来呀?”说到最后,已经是泪流满面,满怀悲怆。

  沈渊听得心酸不已,亲自搀扶了何氏起来,强痛道:“玲哥儿不懂事,你怎么也不懂事了?既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做事还与我赌气,就不能打发人去金陵送信?”

  何氏哭的伤心,闻言却是一愣,抬起头来,满脸惊诧。

  沈渊察觉出不对劲,皱眉道:“怎地?难道是打发人送信了,作甚我一直没有收到,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打发的哪个?”

  何氏含泪道:“知府衙门抓人时来势汹汹,相公觉得不对劲,指望不上别人,插空嘱咐了我,让我给二伯送信求援。我怕别人不尽心耽搁事,就写了信让梁平送过去。梁平一个月方回来,说二伯说了松江是沈家根基,知府不过是虚张声势,不会真的将沈家人怎么办……”说到这里,脸色变得青白,咬牙道:“过后没多久,梁平借口苏州舅舅家有事,求了出去……我只当他是眼见相公不好怕受拖累才寻借口离开,没想到竟然是他在中!相公哪里对不起他,他作甚要如此害相公?”

  这粱平是沈玲乳兄,打小在他身边做根本小厮,长大做了长随,最是亲近不过。因此,何氏才从来没有怀疑过粱平。可就是这原本丈夫最信赖之人,欺骗了自己,压根没有往金陵送信;要是换做其他人送信,沈渊是不是就能赶过来了?

  何氏悔恨交加,神色恍惚。要是自己能些发现梁平的不对劲,另外打发人去南京,会不会丈夫就能得救?一时间受不住,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沈渊也是懊恼不已,只觉得是自己思虑不全,没有在沈玲身边安排妥当的人。

  沈瑞是局外人,看的明白,何氏不是不怨沈渊,只是也晓得他们孤儿寡母以后能依靠的还是二房。何氏之父在外任上,没有出嫁女千里投奔的道理,松江族人又是靠不上的。如今有了粱平这个真正的祸首,证明沈渊之前确实不知情,何氏以后也能自在些。

  现在沈玲已去,说什么都晚了,沈渊虽是长辈,可依旧先往北屋祭了沈玲。虽是三伏天气,可因北屋摆着几盆冰,进来就让人打了寒颤。

  沈渊人到中年,不算早年的父母长辈,只儿子就送走了两个,如今看着沈玲尸首,心中也是感触莫名,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想什么。

  随着进来的沈瑞还罢,到底是年轻小伙子,没一会儿就适应了,旁边站在的何氏却是身子打颤,面色惨白。她本就小产伤身,这些日子又为夫守孝,自然受不住。

  沈瑞见了,上前低声对沈渊道:“二叔,还是先出去吧。”

  沈渊缓过神来,也瞧出何氏不妥当,点了点头,转身出来。

  一行人来客厅,宾主入座,何氏的脸色才略好些。

  钦差尚未审案,为沈玲讨还公道也不在此时,眼下最要紧的是顾念活着的人。沈瑞本以为沈渊念叨了一路的小楠哥儿,眼下肯定是要先见小楠哥儿的,可眼下却是提也不提了。

  还是何氏这里,即便有傲骨,也不是不知世情之人,知晓儿子已失父,沈家能依靠的族亲就是眼前叔侄两个,叫乳母抱了小楠哥儿上来。

  沈玲一家去年回乡时,小楠哥儿不足周岁,正是幼儿肥嫩模样,如今一岁多,也不知是这几个月在外流落失了照顾,还是小儿抽条的缘故,大变模样。沈瑞之前没见过沈楠看不出什么,沈渊却是都记得清清楚楚,立时心疼的不得了,恨不得从乳母手中接过了小楠哥儿,到底有有了顾忌,只对何氏皱眉道:“小楠哥儿怎瘦了这许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也要看顾孩子,不可墨守成规。”

  守孝时不得食荤腥,可是小楠哥儿也好,何氏也好,都是恹恹模样,正是当调理补身体的时候,要是按照规矩走,只会损了根基。

  丈夫冤死,只剩下这点骨肉,何氏哪里会不知轻重?带了感激看了沈瑞一眼,方道:“二伯放心,侄媳妇不敢不自珍,还要谢谢瑞二叔,前些日子瑞二叔打发人送来燕窝与高丽参,这些日子都用着。”

  叔嫂有别,沈瑞这些日子都在五房,不好守在这里,可是也没有直接丢他们母子在这边。看着何氏母子都是病弱模样,就请了张太医给他们母子仔细看过,且都开了调理方子。这燕窝与高丽参都是养身补气的好东西,也只有松江富庶之地,才会拿了银子就能卖得到。

  这是沈瑞之前没有提过的,沈渊看了沈瑞一眼,亦是欣慰。虽说他这几年都在外任,可也看出来沈瑞的性子,不是爱揽事的,这般照顾何氏母子,也是看他的面子。只是沈瑞越是如此周全,沈渊越是犹豫。

  早在何氏生了小楠哥儿后,沈渊就再次生出过继嗣子的念头,之所以打发沈玲先回松江,除了不愿意沈玲名誉受损之外,也是故意要拉开距离防止在提嗣子时三房“狮子大开口”,就是知晓沈玲逝去后,这个念头也没有改变过。

  可是直到方才,站在沈玲尸骸前,沈渊却是怕了。莫非真是自己命硬克子,才会死了一个又一个儿子?且不说自己的亲生子,十几岁年纪,功名都有了,说没就没了;还有沈珏,十几岁的年纪,再没有养不住的道理,却是一场风寒就送了性命;还有沈玲,都已经娶妻生子,弱冠年纪,本好好的,就因他生出了再次过继念头,不到半年就横死。

  再没有这样巧的,即便是坐牢,作甚沈、沈琦都逃过一劫,就死了沈玲一个?

  饶是圣人弟子、儒家门生,沈渊也不禁生出几分鬼神之念来?莫非真是老天有眼,容不得他这不孝不义之人有子送终,才这般安排?

  第五百三十六章 渐生嫌隙(一)

  从东城宅子出来,沈渊就陷入沉默。

  沈瑞却是犹豫不已,有一件事无人好对何氏提及,可等学政大人过来,沈家三子的案子正式开审,却是避不开的。那就是沈玲身子有缺之事,这是赵显忠刑虐的证据,也是沈玲自尽的主因。可是因为实在不好开口,至今无人告知何氏。

  沈玲遗骸那里,因为沈瑞之前提过等到开审,官府还要来人查看,不让何氏轻动,何氏只是给丈夫脸上擦拭,并未重新装裹。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断送了子孙根是无法忍受的耻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是难堪。

  眼见沈瑞不过十几岁年纪,今日见后眉头却没有松开的时候,沈渊心中叹了一口气,主动问道:“瑞哥儿可是担心官司有不妥当?”

  沈瑞迟疑了一下,低声说了沈玲遗骸不全之事。

  沈渊今日才到松江,第一次听闻此事,直觉得头皮发麻,脸色铁青。

  非法收押,刑讯致死并不算稀奇事;可是如此酷刑,却是闻所未闻。沈玲并不是庶民,还是南国子监的监生,竟被人这样刑法,实是骇人听闻。怪不得受命南下审案的钦差要等学政来了才审案,这审的已经不是“沈家三子通倭案”,而是“原松江知府赵显忠侮辱士子致死案”。

  “赵显忠该死!”沈渊咬牙切齿道:“先不回五房,去松江知府衙门!”

  尽管知晓京城来的钦差是王守仁,不会包庇赵显忠,可沈渊还是忍不住愤怒,想要去见赵显忠,问一问沈家如何得罪了他,竟然这般侮辱之刑?

  况且赵显忠不是傻子,这样有辱士林的事情传出来,他也前途尽毁,作甚能这样丧心病狂?

  沈瑞知晓关键不在赵显忠身上,说了闫举人为幕僚之事,就是宁王之事,沈瑞也没有隐瞒,小声说了,听得沈渊拧紧了眉毛。

  等叔侄两个到了知府衙门,就见了钦差王守仁、钦差副使张永与代知府董齐河。虽说沈家官员当回避,可因为没有到正式审理的时候,沈渊这个假期回乡的官员来探问一二,也不算没有规矩。

  沈渊出身翰林,早年在内书房教过书,与内臣张永也是打过照面。王守仁这里,自不用说,早是通家之好。就是董齐河这里,也有族叔是老翰林,能聊上几句的。这就是世宦之家、久居京城的好处。

  因为涉及藩王,要是没有之前审理出来的“赵显忠诬陷”之事,沈氏一族可就要摊上大事了。要不是沈玲死的实在冤枉,又有闫举人与沈家四房的恩怨在前,沈家的通倭案明显有诬告嫌疑,那“通倭案”变成“从逆”案,就是九族问斩的大罪。即便查到最后证据不足又如何?自有沾上私通藩王的嫌疑,那沈家子孙的前程也就差不多了。

  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因为有“靖难之役”的先例在,暗搓搓图谋大宝的藩王不是一家两家,朝廷对藩王监管的也越发严密。即便是先帝所在的弘治一朝,弘治皇帝素以“仁爱宽和”为要,可还有内阁在,对藩王的监管也不曾松懈。只是朝廷将监控重点放在九边驻守的几个王爷身上,谁也没有想到被移藩内地百年的宁藩没有爪牙后还有这个心思。

  沈渊虽在翰林院蹉跎十几年,可相貌气度在这里。加上这几年在南京国子监做主官,身上也不乏官威。董齐河与之是初见,心中也不由赞叹沈家人才济济。这位二房二老爷如今虽在南京任职,可毕竟是翰林出身,离致仕告老还有十几年的时间,谁晓得什么时候就回京。沈家子侄出息的多,姻亲也给力,说不得就翻身了。

  心里这样想着,董齐河也就越发客气。

  沈渊这里,也得了准确消息。经过这几日锦衣卫出动,闫举人暗中指使人诬陷沈家三子的证人证据也都得了,如今就等着学政过来,正式审理此案。

  估算着日子,这没几日了。

  沈渊心下稍定,迟疑了一下,起身告辞,带着沈瑞离开。

  剩下的,沈家只有等待就行了。

  闫举人不肯认罪,抓到的证人也只能证明贺家与闫举人有勾结,对沈家格外留意,沈家的嫌疑未清。沈渊想要见见沈理,再想办法找找证人证据。至于沈渊迟疑的,是沈玲尸首有残之事,是非需要隐瞒。

  刚才风尘仆仆祭完沈玲直接过来,就是悲愤之下想着是否能隐下此事,可冷静下来沈渊知晓不妥。隐瞒下沈玲之事,前知府赵显忠的罪过就轻了,刑讯沈家三子的事情变淡,闫举人诬陷一事就成了两可。先下的钦差是王守仁,不会冤枉了沈家,会公正审理此案,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就算是审完案子,还有送到京城,如今新皇刚登记,几位阁老正博弈,要是有人借题发挥,说不得案子就要逆转。

  不管是勾结倭寇,还是勾结藩王,沈家半点嫌疑都不能沾,否则沈家在官场的子弟前程就到头了。

  沈瑞跟在沈渊身边,虽不知沈源这一番心思变化,可也察觉出沈渊的犹豫。只是两人名为叔侄,实际上相处的日子有限,并不怎么熟,他也就按捺了好奇心。

  知府衙门门口,除了沈渊之前的马车,还停着两辆马车。

  沈海与沈理来了,两人都是来接人。

  沈家二房在松江并没有宅子,沈瑞名下的一处宅子还借给了何氏。沈瑞与五房上下亲近,又是小辈,可以借住五房。沈渊却是族小叔子,叔嫂有别,不好客居五房。

  沈海是一族之长,在族人面前向来爱端着架子,眼下却是面带十分客气。经过这两个月的煎熬,他也接了地气,不敢再摆什么架子。他是看出来了,沈家以后如何,还要看沈理、沈瑾的。就是五房沈瑛有詹士府的履历,是新皇嫡系,以后的前程也错不了。自己长子才学中庸,如今初到知府任上,还要且熬。小一辈最出色的是长孙小栋哥儿,要是没有被掠走,长房就多了个少年秀才,才是真正的后继有人,如今什么也不用说了。

  如今宗房势弱,与五房有了嫌隙,老妻还慢待了沈瑞,因此得罪了沈理,就是四房沈瑾那里也远了宗房的意思,眼见四下无靠,沈海亦是忧心忡忡。

  知晓二房沈渊到松江,沈海便主动过来接了,心里想着事借此接回沈瑞,缓和与沈理的关系。

  沈理虽对贺氏薄待沈瑞之事不满,可也没有与宗房争锋的意思。实在是早年刚到京城时,受二房照顾颇多,又知晓沈渊与其他族人不熟,这才得了消息就过来迎候。即便当初照顾沈理的多是沈沧夫妇,可沈渊这个族叔也春闱前也多有提点,这个情分沈理始终记着。

  两人都是来接人,未免有些尴尬。沈海知晓沈理与二房关系亲近,要是沈理坚持,自己怕是接不到人,便拿六房宅子久不住人说话,邀请沈理重新回宗房。沈理则是提了下何氏的病与沈的伤,婉拒了沈海的好意。

  沈海到底是长辈,即便心中知晓以后要靠沈理庇护沈氏一族,可依旧难免撂下了脸。

  一直看到沈渊与沈瑞出来,沈海的脸色才好些,不等沈理说话,抢先寒暄起来,也邀请沈渊去宗房,要给沈渊接风。

  虽说关系不亲近,可到底是族长与族兄弟,沈渊对沈海的主动相迎也颇领情。沈家一案关系沈氏一族,这个时候也是当齐心协力的时候。上次沈渊外放路过松江时,也是客居宗房,这次便顺势答应下来。即便对于沈瑞与小何氏的安置多有不满,沈渊也没有在这时候计较的意思。

  不管沈家内部如何,对外都是一个沈氏,不好在知府衙门门口纠缠,以免被人看了笑话。

  沈海闻言大喜,“爱屋及乌”对沈瑞也热络几分,招呼着几人前往宗房。沈理眼见沈渊神色淡淡,略一思索,知晓其用意,便也跟着前往宗房。

  沈虽是伤的是腿,可知晓沈渊、沈理等人来了,也叫人扶了出来相见。沈渊回松江,见过这个族侄,知晓是个圆滑性子,略有些轻浮,眼下却是性子内敛,多了城府。不过到底剩下一条性命,与沈玲比起来已经是幸运。

  贺氏病着,沈渊又没有带内眷,倒是无需拜见。只是前院待客,后厨少不得忙活起来,贺氏在内宅也得了消息。

  听闻二房二老爷到了,沈理这个状元公也过来,贺氏端着汤药碗就喝不下去了:“都到了,这是案子要审了吗?”

  贺氏喃喃自语,想起娘家那边,一时心乱如麻,挣扎着起身,招呼婢子更衣。

  婢子以为她要去前面待客,还要相劝,就听贺氏低声吩咐道:“叫人悄悄备了马车,我要回贺家……”

  这“通倭”的罪名,沈家背不得,贺家也背不得。要不然连累堂兄仕途前程,整个贺家怕是也保不住了。沈家没有了京堂,却有两个状元在,贺家要是倒了,那可真要就此败落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渐生嫌隙(二)

  沈家宗房,前厅。

  因有五房的丧事在,上的是素席。

  席面上来,眼见沈渊还算温和,沈理依旧不冷不热,沈海只觉得胸口发堵,忍不住叹息道:“我晓得,都是我无能,才使得旁人小瞧了沈家,不说贺家那白眼狼始终惦记沈家,就是外八路过来的小举人也敢咬沈家一口。护不住族人,我也无言在族长位上坐着,待官司完了,各房凑到一起也商量商量,这个族长还是有能者居之为好。”嘴里说着酸话,还忍不住用眼角觑着沈理。话里话外意思,就差指着沈理的脸说他惦记族长之位。

  不过是蹬鼻子上脸,眼见沈渊和气,想要借着沈渊下沈理的脸。

  沈下首陪着,听着不对劲,忙看了众人反应。

  沈渊沉思,沈理嘴角多了讥讽,沈瑞皱眉。

  沈心中暗道不好,忙辩解道:“家父这些日子愧疚难安,又惦记小栋哥儿,精神恍惚,说话也糊涂了,到底有了春秋,还请渊二叔与六兄见谅。”

  沈理低下头道:“平素不知约束族人,遇事没有担当,不能庇护族亲子弟,确实老糊涂了。”

  这是半点情面都不留,沈海满脸涨红,“腾”的起身,一下子翻了桌子。

  盘碗落地,满地狼藉。

  门口侍候的下人惊得满脸骇色,别人还好,都能起身避开。沈却是腿脚不灵便,要不是沈瑞在旁边扶了一把,差点连人带椅子翻倒。

  沈海“呼呼”的喘着粗气,怒视沈理:“沈大状元,你名为沈家子,除了做个状元给沈家长了名声,还为沈氏做过什么?你约束过族人,你有过担当,你庇护过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你们在京城风风光光,为了族人费心巴力的是哪个?族长?呵!我算什么族长?早在分了房头的,当年老太爷在时,还卖老太爷面子;老太爷去了,你们哪个房头将我放在眼中过?如今出了事尽怪我,却不想想,五房的沈琦放弃是科举回乡守业的嫡次子,三房的沈玲不过是跟在二房身边打理庶务的庶子,宗房却不仅是沈入狱,还失踪了长子长孙……”说到这里,却是真的悲怆出声:“我的小栋哥儿,至今还生死不知啊……”

  这些日子,族人议论纷纷,人心已散。

  沈海心里一直也憋着火,这才受不得沈理的冷淡,发作出来。

  沈渊眼见他也是年过花甲,头发斑白,又想起在京城夭折的沈珏,面露不忍,望向沈理,想要说和一二。可沈理与沈瑞两个表情却极为相似,都是面带寒霜,露出不屑来。沈渊眼见如此,嘴边劝说的话不由顿住。

  沈理讥笑道:“费心巴力?族长看看我们这几个,二房已故太爷早年作甚离开松江、多年不归?我这九房嫡枝嫡孙,又怎么失了家产成为旁枝?还有瑞哥儿,这松江沈氏上上下下多少人得了婶娘救济,结果婶娘过世,各房头联合起来算计遗产嫁妆,纵容四房恶祖母谋害嫡孙;横死的沈玲,无辜入狱,不得亲人庇护,反而被家族除名,至亲骨肉如此,外人谁还会相信他清白?狗屁的松江望族,这沈家的笑话又不是一桩两桩,所谓的族亲,这捅起刀子来比外人可狠的多!”

  人人都说老族长好,不过是老族长生前待各房祖老恭敬、待族人亲近,不说是个有求必应的性子,也是面面俱到。二房惨案发生的事情早,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老族长还是少年,算不到他头上。可九房太爷当年仗着辈分,谋夺寡妇侄媳妇产业与各房头在孙氏去世后联手算计孙氏嫁妆之事,却是族长太爷在事时发生的。最后也不过是和稀泥,又哪里有什么公正。

  沈理高中状元后,不是没想过报仇,只是老族长苦口婆心劝着,又碍于名声,才对九房太爷一支只是不闻不问,没有反手再做什么。不过所谓血脉亲缘,早就看的淡了,沈氏一族中看重的不过是沈瑞这位恩人之子与曾释放善意的二房、五房。

  沈海虽“子不肖父”,可向来以族长太爷为荣,听着沈理不单单是埋怨自己,连先人都指责上了,只气得眼冒金星:“孽子尔敢?竟如此污蔑亡人,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可别忘了,要不是太爷当年做主给你上了族谱,你能有今天?太爷对不起旁人,何曾对不起你?”

  这说的并不是秘辛,当年九房太爷为了夺侄子家产,曾暗中污蔑寡妇侄媳名声,当时沈理之母怀着遗腹子,几乎被逼死。后来在孙氏援手下,虽平安生下沈理,可在族谱记名时也曾被九房太爷阻拦,还是族长太爷做主,最后才得以记名。

  沈海只觉得这是已故族长太爷对沈理的恩惠,可真的如此吗?

  逝者为大,沈理虽对宗房不满,可也无心就旧事与族长太爷说嘴;沈渊那边,第二次来松江,倒是初闻此事,一时不好说什么。

  这两人一沉默,沈海自觉地占了上风,越发觉得宗子的委屈,滔滔不绝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一家之长尚且如此,何况一族之长?总有看顾不到之处,可但凡看到听到,能做主的也都尽做主了,剩下的也是有心无力。如今老一辈先后西去,就是我们水字辈的族兄弟,也开始老了。现下还有内外房之分,族人还是有服亲,等到二三十年后,我们这代人都没了,他们玉字辈的兄弟除了各个房头的,其他房头有服的又剩下几个?沈家立足松江百年,才熬成了诸姓之首,等着将沈家拉着来的不是一家两家,跳出来的有贺家,其他的又有多少?要是自家人再不齐心,不用外人算计,从里头就破了。就此这次,若非有沈珠信口开河也引不来外人觑视,要不是沈源无德也不会得罪小人。族人良莠不齐,宗房想要周全,也是有心无力。”

  按照沈海的话,宗房成了白莲花。

  沈瑞不由嗤笑出声:“原来错处都是三房、四房,不干宗房什么事?难道与贺家两辈子姻亲的不是宗房?族人良莠不齐,沈珠是错了,玲二哥也错了?只因三房长辈一句话,便落井下石将族人除名,这就是所谓的‘庇护’?若说前面是因被蒙蔽,误以为族人违法还情有可原;待后头知晓玲二哥冤枉,也不曾有半点维护之意,任由玲二嫂子携子外宿,甚至私下舍了银子走动,只想着将‘罪名’都推给玲二哥的又是哪个?二哥也在眼前,族长一片‘爱子之心’是不是也是其情可悯?”

  随着闫举人落网,构陷沈家三子的更多细节出来,沈海曾经的小动作都揭开,这也是沈理、沈瑞越发鄙视沈海的原因。宗族族长,可不是沈海说的为大家做白工的,除了祭祀事宜,开设族学、照顾孤寡本是应有之义,要知道沈氏一族的族长可是宗房掌握,良田五千亩,一年就有三千余两的收益。

  按照最早的族规,宗房统领族务,二房负责祭田,祭田支出由各房房长共议。后因二房嫡支离开,祭田归到宗房管理,支出共议也成了形式。

  宗房富庶,固然有几代人的经营,可在祭田这里得了便宜,也不是什么秘密。既得了大便宜,适当的时候承担责任、庇护族人也是宗房的责任。

  沈海这次人心尽失,并非私下的手段被族人所知,而是因为前面“缩头乌龟”的行为,让族人心寒。这该占的便宜都占了,遇到事情却不点不承当,这算什么族长?正如沈海自己方才说的,如今私下里议论宗房,觉得族长应该易位的不是一个两个。

  方才斥责沈理时,沈海还怒发冲冠、理直气壮;眼下被沈瑞揭开面皮,却是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哆嗦着嘴唇,眼神飘逸,不敢去看沈渊、沈理。

  沈大惊,眼见如此,哪里不明白沈瑞说的都是真话。尽管是亲老子,又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才会如此,可沈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沈海对了。

  因着沈海的年纪、辈分加上有沈珏的缘故在,沈渊本还觉得沈理、沈瑞两个有些不恭,现下听了沈瑞的话,却是立时红了眼,带着不可置信道:“瑞哥儿,你说的都是真的?沈海真的花银子走动要让沈玲顶罪?”

  沈瑞冷笑道:“五百两银子打点衙门小卒,两千两的银票孝敬了闫举人,五千两的银票给知府太太贺寿,让人传话乐意舍了玲二哥,要不然赵显忠怎么敢任由闫举人刑讯玲二哥?闫举人与沈家有怨,赵显忠可曾是沈家座上宾!”

  前有沈玲嫉妒构陷,后有生父嫡母除名,再有族长发话舍弃,沈玲不死谁死?

  沈渊悲愤之下,只觉得血气翻涌、嗓子腥咸。

  沈海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后退几步,萎坐在座位上,带着颓意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老糊涂了,对不起沈玲……”

  事关生死的罪名,谁会想到其中另有内情,他并非是故意要害沈玲,而是真的以为是沈玲交友不当才引来祸事。

  如今不及外人审案,沈海的作为瞒不住;待到案子公审,此事又哪里能遮掩过去?

  沈瑞也不过早说几日罢了,沈海闭上眼睛,满心绝望,一步错、步步错,宗房名声毁于一旦,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渐生嫌隙(三)

  贺家,内宅。

  不过几日功夫,贺老太太就清减了一圈,原本花白的头发尽白了。到底是年过古稀,又是遇到家族存亡之事,如今不过是强撑着,否则早就病倒了。

  眼见贺氏终于归省,贺老太太跟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拉着侄女的手泪如泉涌:“囡囡,你二弟是我生的,侄子莫若母,若说他贪财惦记沈家的产业我信,要说他不顾情分谋害沈家人性命,他还没有那个胆子!”

  贺氏想起失踪的长孙,即便始作俑者不是堂弟,可那被收买到衙门出首沈“谋害亲侄”的书童却是与堂弟脱不了干系,一时愤恨不已,咬牙道:“难道哥儿不叫他舅舅,小栋哥儿不叫舅姥爷?为了银子,半点情分也不顾,得了小栋哥儿失踪的消息,不仅不为孙儿担心,反而借此构陷亲外甥,这样的白眼狼兄弟,我真是要不起……”越说越恨,原本因病虚弱的身子都开始发抖。

  贺老太太抚养这个侄女养大,最是晓得她的性子,嘴巴上这样骂着,可要不是心软也不会这个时候拖着病体回娘家。

  “都是他混账,眼红沈家的良田,算计了一次又一次。归根结底,还是贺家后继无人,越发没落,那混账才越发放不下族长荣光,看重这些黄白之物,生怕贺家被人欺了去。”贺老太太跟着骂道,心中不是不悔。要知道贺家与沈家一样,都是书香之族,早在沈氏崛起前,就是松江数一数二人家。可是后来随着子弟不肖,嫡支出了个赌徒,渐渐没落,要不是家族长辈出手处置族人,随后与新兴的沈家联姻,依附沈家,早就跌落到三等人家。

  贺二老爷一直念着沈家的地,也是有前因的,不说别的,就是沈家几千亩祭田,就是贺家族上产业。每一代贺家掌门人,说起被卖的族产,都要唏嘘一二。世人眼中,沈贺两族百年联姻,密不可分,却不知晓暗地里最盼着沈家没落的不是旁人,就是贺家。贺家倒不是不顾姻亲,想要将沈家人置于死地,而是想要恢复族上荣光,希望一支独大,能从依附沈家到被沈家依附。

  可没想到沈家祖坟冒了青烟,一代比一代子弟繁茂成才,竟然成了不可撼动的大族。

  贺氏身为贺家女,自然也听长辈提及贺家祖上的风光,自认为担得起宗妇身份,向来是以贺家嫡长女的身份自傲。她自是盼着贺家越老越好,自己的腰杆子也能一直硬挺,所以对于堂弟对沈家四房的算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不代表她乐意堂弟算计到自家头上。丈夫儿孙与娘家堂弟,到底谁近谁远,她还能分得清。

  要是只干系贺二老爷一人,是死是活,贺氏都不会在意;可要是沈家“落井下石”,想要将贺氏一门拖下水,那贺氏也受不了。

  沈贺两家百年姻亲,其他房头也有嫁女娶媳的,就如四房现在主母就是贺家庶支女;可关系最亲密的还是宗房,不仅贺氏这个族长太太是贺氏女,就是宗妇小贺氏也是贺氏女。要是贺家被问罪落败,贺氏婆媳以后如此在沈家自处?

  “如今知府衙门那边万事俱备,只待学政大人过来共审此案,伯娘这里可有应对?”干系重大,贺氏只有忍了愤怒,问道。

  贺老太太含泪道:“老二进去了,老五年轻不当事,我这老婆子能如何?原本想要凭借你大弟弟的面子在钦差面前递个话,却是不得其门;实没法子,只能厚颜让老五离了松江,出迎学政。前些日子你大哥来信,给你侄女订了一门亲事,工部侍郎家嫡长子,正是学政大人的本家侄儿。如今也能凭着这点姻亲,求学政大人顾念一二,不求徇私,指望能公正,就是贺家的福气。”

  贺氏听了,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为沈家担心起来。要是学政偏着贺家,将罪责都推给沈家怎么办?自家嫡亲的儿子可还是涉案其中,要是有个闪失,自己可没地方哭去。

  贺老太太人老成精,眼见她神色,忙道:“学政大人只是陪审,主审的还是钦差,不会委屈了沈家。”

  贺氏想到王守仁与沈家的关系,随口道:“就是了,王钦差与沈家有旧,曾是沈理的座上宾,又是沈瑞的老师,万没有不护着沈家的道理。”

  贺老太太在旁面不改色,心中却是大定,将这关系牢牢记住。怪不得钦差一个五品郎中就这般行事,连一个京堂的面子都不给,原来是与沈家有渊源的缘故。如此正好,要是钦差审案公正,自然无话;若是真的一味偏袒沈家,有这层关系,不管判下什么,京城翻案也容易的多。

  对于即将到来的审案,贺老太太少了担忧,反而多了几分期待。有沈家与钦差的关系在,贺家不是清白也只能是清白的,否则的话贺家揭开钦差与沈家关系,沈家也落不下好。

  只是这话不能与贺氏说,自己这个侄女是个糊涂的,侄女婿如今也是焦头烂额中,在案子正式开审前,还需与沈家现在的说话人见上一面。只是如今沈理回来了,南京国子监的沈家二老爷也回来了,到底是谁主导此事?贺老太太手中转了佛珠,已经想着怎么派人去打听了。

  宗房大门口,沈瑞扶着沈渊上了马车。沈则有仆人扶着,满面羞惭。

  沈理看了他的伤腿一眼,道:“你也莫要想太多,趁着案子未审,先好生养伤。过几日开审,到底不便宜。”

  沈忙不迭点头应了,却是无颜继续留客,只能目送着一行人离开。

  五房治丧,四房关系尴尬,其他房头不熟悉,沈渊能去的也只有沈理处。

  马车上,沈渊叹息道:“事已至此,以后当如何?”

  宗族之事,也不是说拆分就随意拆分的。独木不成林,沈家内外房已经出了五房,作甚依旧没有分宗,不过是抱团儿罢了。就是一个明面上完整的沈氏一族,都有人暗中窥视,算计陷害,各房分宗,就更是成了旁人案板上的肥肉。

  可是不拆分,族长就要易人,可其他房头的人,谁能服众?

  “嫡支主祭是礼法所在,且内四房无人可替!”沈渊摇头道。

  沈家在松江的始祖就是内四房的老祖宗,外五房不过是兄弟族人。族长更替,按照血脉远近来说,也当是在内四房里交替。可二房远在京城,与族人关系远了;三房本是庶出,加上现在子孙不成器,就不用说了;四房有沈瑾,却是独子,不可能舍了前程回乡守业,至于沈源,是个比沈海更糊涂的,自然不会有人想到他。

  “既传承了几代人,出了服,哪里还分什么内外房?我觉得,琦二哥正好,大家也放心。”沈瑞道。

  同为受伤,沈伤的是腿,还有痊愈的可能;沈琦断的是右臂,已是残疾,断了前程,以后也只能是留守祖业。加上五房还有沈瑛与沈全在,沈瑛是京官,沈全早晚也要出仕,两人都是沈琦的靠山。

  宗房长一辈有糊涂的沈海、贪财的沈江,小一辈沈城志大才疏、沈又经历坎坷性情大变,孙辈别人看不出,有个流落在外的嫡长孙也是要命的短处,要想沈家继续传承下去,宗房确实不宜继续执掌族务。

  同宗房比起来,五房就清明多了。

  原本沈家祖辈分房头时,也立了族规,只是后人荒废了,使得族产族务成了宗房一家之言,趁着族长更替,重新立起规矩,也是好事。否则沈家族人众多,今日这个违法,明日那个乱纪,谁晓得会因族人添几个罪名。官场之上,攻歼本就多,这个短处既爆出来,自然还是能避免就避免。

  沈渊与沈理都是官场中人,自然也晓得族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否则也不会为了族人官司千里迢迢回乡。

  只是从小礼教教导,到底将嫡长分量看的重些,不如沈瑞这样淡定从容。

  “宗房不是还有其他旁支,不能挑出一二人来?”沈渊踌躇道。

  沈瑞道:“有宗房嫡长房在,就算旁支得了族长,也不过是傀儡。”

  沈理比沈渊看的开些,点点头道:“还是瑞哥儿看的明白。族长一位更替,确实不宜在宗房旁枝里找人。”

  既能服众,人品也信得过的人,还真的只有在五房里选。要是沈鸿还在,身子骨结实些,是最适当不过的人选;不过沈琦也不差什么,即便辈分低些,可有沈瑛这个胞兄在,也是别人不容小觑的助力。加上五房与二房、四房、六房关系都亲近,能让这几家放心,其他的族人关系更疏远了,人品也无法保证。

  沈理向来待沈瑞是亲弟,沈渊本以为他会教导沈瑞,却没想到他会被沈瑞说服。这般一针见血的见解,固然能证明眼光不错,可是不是太冷情了些?

  沈渊不由暗中打量沈瑞,越看心情越是复杂。要是当年自己没有背信弃义,这就是自己的长子。又想到坠马的亲生子与病故的嗣子,沈渊垂下眼帘,只能无语叹息。

  第五百三十九章 渐生嫌隙(四)

  七月十七,中元节后两日,学政一行终于来到松江。

  松江知府随后放出告民牌,七月二十知府衙门开堂审理“沈家三子通倭案”。

  涉案的沈家也好,卷入相关案件的贺家、章家,与章家血脉同源的陆家,松江几户大姓人家,卷进去一半,如何不让松江士绅侧目?

  沈海病倒了,这次是真病了。他之前掩耳盗铃,存了侥幸,只盼着自己做过的事情不要泄露出来,可事情败漏,到底不是厚颜无耻之人,既是怕羞,也是真心惭愧,就熬不住病倒了。

  沈瑞、沈理并没有特意宣扬沈海的小人行径,可松江知府衙门那边没有禁口,随后也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族人这才晓得族长重病的缘故。

  换做其他事,或许还有人会劝慰一二;可有沈玲一条人命填在里头,即便有人过来探病,也只有唏嘘一二,没有责怪已经是看给宗房面子了。

  沈有心侍疾,可随着案件要开审,也被带回了衙门候审;贺氏这里,本就对丈夫不满,眼见他生病,并没有几分心疼,只当他为了遮羞故意装病,反而生了几分嫌隙。

  沈家宗妇大奶奶倒是回了松江,可丢了最为倚重的长子,心中早就将公婆给埋怨上,哪里还会从中说和,不过是冷眼旁观看热闹。二奶奶倒是有心相劝,可长嫂归来,每次眼刀割人,让人不敢开口。曾经热闹喧嚣的沈氏宗房,一片死气沉沉。

  原本只留下老仆看门的三房,也回来人了。大老爷沈湖夫妇与二老爷沈涌夫妇都回来了。如今沈家的案子虽还没有最后审案,可明眼人都看出来,沈理、沈瑾这两个状元都回来,贺家构陷之事又露了行迹,这案子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

  沈涌没了庶长子,虽难过了两日,可是也是无奈。之前关系一大家子生死体面,他也只能狠心;如今既知沈玲无辜,他也无法看着长媳弱孙流落在外。只是除名不是小事,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沈涌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收拾一份私房,悄悄地贴补何氏母子一二。

  换做其他女子,人穷志短、守寡无依,或许会受了沈涌这份好意,可何氏既见过沈涌的凉薄,如今又有沈渊做靠山,如何肯给沈涌面子?公公上门,竟是连大门都没有人开,只叫人隔着大门说了寡居之人、不敢见外客;亡夫单丁独户,上无亲长,客人怕是走错门了。

  沈涌羞恼而去,却是别无他法,只能灰溜溜回去。涌二太太早就防着丈夫私下里贴补庶长房,私下里叫人盯着,知晓他没有进门才冷哼几声放下心来,却是个嘴巴欠的,眼见着丈夫回来借酒消愁,就忍不住讥讽起来:“都说族长大伯糊涂了,我看你也老糊涂了。外宿的年轻小寡妇,你这当公公的本当避嫌,如今倒是送上门去了,这般舍不得作甚?还是其中有不能见人的勾当?我早就说何氏水性,不孝忤逆,不是个好的,你舍得面皮,我也怕影响了我儿子的名声。如今那可是宝贝,有沈瑞护着,沈渊也眼巴巴地从金陵过来,要是你再跟着参和,可就是一场大戏了!”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饶是沈涌素来脾气好,也听不下去,指着涌二太太红着眼睛道:“满嘴胡吣什么?死的是玲哥儿,是玲哥儿,也叫了你十年母亲,你怎么这么狠心?要不是你怕玲哥儿得了二房帮扶以后有了出息压琼哥儿一头骗他回来,他也不会糟了如此横祸。人都死了,你还要糟蹋他。何氏一个知县千金,哪里配不上玲哥儿?只因是庶长媳,你就瞧不上,一点好脸色不给。如今玲哥儿没了,剩下孤儿寡母,你半点怜惜没有,还要往她头上泼脏水……”

  涌二太太性子素来彪悍,哪里会好声好语与丈夫讲道理,一巴掌下去拍开沈涌胳膊:“我狠心?我是短了他吃还是短了他穿?不过是婢生子,金尊玉贵的养到大,还想怎样?随着他那个死娘最是奸猾不过,十年养育就是养条狗也当养熟了,却是人前装可怜,将我这嫡母比成了后母,名声败坏的半点不剩。要是真的本分,会早早就惦记家中铺子?会连面皮都不要了,去隔着房头的族亲家做管事?会一个管事身份的族侄,就得了族亲青睐,取了官家小姐为妻?这些年我素来提心吊胆,这样满心算计的孽子,琼哥纯良如何应对得了。如今老天开眼,终于将这祸害收了,我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如今你埋怨我,之前没事念叨沈玲与家里不亲,怕是会记仇以后其他琼哥儿的是哪个?沈玲被抓,担心影响琼哥儿以后前程的是哪个?”

  聪明人素来想的多,涌二太太既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虽是瞧着庶长子不顺眼,可早年也没有这般忌惮。说起来还是沈涌自己造孽,他自己是个有心机的,眼见着庶长子早熟世故,就心生戒备,话里话外露出一二。不过是更偏疼年幼的嫡子,怕是以后没人帮扶不说,还要被庶长兄为难。

  沈涌闭上眼睛,心中不知是悔是恨,闷声道:“你当玲哥儿死了,琼哥儿就能落下好?玲哥儿在二房二老爷那里服侍了几年,二房二老爷这次也专程过来,定是要为玲哥儿做主的。小一辈二房沈瑞、四房沈瑾、五房沈全、六房沈理,认识的也是玲哥儿,不是琼哥儿。玲哥儿虽不是你我亲自害死,却与你我脱不得干系,你说他们会不会迁怒琼哥儿?”

  涌二太太中年得子,素来将独生子当命根子,立时惊慌道:“都是同样的族兄弟,哪里有重视这个慢待那个的道理?况且他们都是嫡出,本就同琼哥儿是一边的,怎么反而会向着那小妇养的?”说到这里,已经是坐不住,起身道:“不行,我要去找他们说道说道,没有那样的道理,沈玲是自己娶了个命硬的婆娘,又交人不慎,才招来横祸,可不关琼哥儿的事!不管他们是当官的,还是当状元的,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沈涌哪里能让她去恼,忙拉住道:“我不过是说万一罢了,琼哥儿连童子试都没下场,出仕还不知什么时候。说不得过了几年,事情也就淡了。你现在去闹,是怕他们记不住琼哥儿与玲哥儿的关系?”

  关心则乱,饶是素来行事彪悍的涌二太太也有了顾忌,只拉着丈夫的袖子,带了几分可怜道:“沈玲最会看颜色,要是他想交好哪个没有不成的,谁晓得他之前在旁人面前怎么给琼哥儿下舌头。但凡有一个两个记得了,我的琼哥儿以后都要看人眼色,可怎么叫人舍得。”

  沈涌劝道:“你晓得干系到琼哥儿就好,死者为大,不管你如何不喜玲哥儿,他到底是走了的,以后人前莫要再出恶言,何氏那里我不方便过去,你哪天过去走一遭,不管她如何,只当是为了琼哥儿,也不能让族人说我们无情。”

  涌二太太竖起眉毛想要反驳,不过想起儿子前程,到底服了软,不甘不愿点头道:“不过是做戏,又有什么?也让旁人看看,到底是我这个嫡婆婆容不得人,还是她这个庶媳妇不恭顺!”

  过来给父母请安的沈琼,站在门外,已经是听得呆了。

  被母亲耳提面命,沈琼自然打小就对沈玲这个庶长兄没什么好感。只是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等他记事时,沈玲就已经到铺子里去了,打交道的时候有限,比相熟的族兄弟关系还不如。可饶是如此,到底十来岁的年纪,听闻生死大事,沈琼心中也是戚戚然。可是他没有想到,庶长兄之死,竟与父母有干系,一是心乱如麻。

  沈涌夫妇想的是如何做戏,消弭之前的不良影响;到了沈湖夫妇这里,却是真的痛心了。

  沈珠已是秀才,虽说举人落第,可年纪与天分在这里,也是他们夫妻两个日后指望,如今却是生死不知。

  “贺家,定是贺家害了我们珠哥儿!”湖大太太随着丈夫亲自前往沈理处,见了沈理忍不住哭诉道:“状元公,你要为珠哥儿做主。贺家定是嫉妒我们珠哥儿才学不凡,怕我们沈家再出个状元,才趁乱暗中掠了珠哥儿,要害了珠哥儿啊。”

  沈湖也是咬牙切齿道:“我就说贺二不是个好的,就是见不得沈家好。怪不得他们之前算计我,原来是容不得珠哥儿。”

  沈理家不仅沈理与沈渊在,正好沈瑞与沈瑾也过来说话。

  眼见着夫妻两人,自说自话,如此自信,众人面面相觑。

  “谁说沈珠是状元之才?”沈理道。

  沈湖道:“珠哥儿自有不凡,多少大儒赞过的。”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沈渊,带了几分不忿,显然还记着当年二房不选沈珠为嗣子之事:“早有大师说过,他荣光在后头,功名不宜早。”

  沈理道:“说不得还真是大师灵验,沈珠确实功名不宜早。不过你们二位也不用太担心,学政既到了,沈珠的秀才功名也就这两日到头了。”

  沈湖夫妇立时傻眼。

  第五百四十章 嫌隙渐生(五)

  沈湖夫妇面面相觑,就听沈理冷笑道:“确实是不凡,不仅与闫宝文私下往来,与贺家也亲密的紧,甘愿为贺家做马前卒。”

  沈湖张着嘴,带了几分心虚道:“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吧?”

  亲生父母,又是向来倚重沈珠,如此能不知晓他的人情往来?只是闫宝文是知府大人的心腹幕僚,这重关系攀上了他们只当儿子更有出息;至于与贺家往来那边,有了之前被贺二老爷坑了一次,自然要远了贺家嫡系,与嫡系不合的贺氏旁支能亲近就亲近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敌人,贺家每次都从沈家内部算计沈家,沈家怎么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湖大太太生怕儿子受委屈,忙道:“闫举人到了松江大半年,素来代表知府大人在外吃请,可不单单只认识珠哥儿一个。谁会晓得他会是冲着沈家来的,会诬告沈家?珠哥儿只是孩子,族中老一辈都看不出闫举人真面目,珠哥儿又如何能分辨得出他是个坏的?”

  沈珠今年十九,虽还未及冠,可要说是孩子也太可笑了些。要不是三房这些年“待价而沽”,没有给沈珠说亲,沈珠早已娶亲生子。

  沈理看出湖大太太的愚蠢短视,后悔方才多嘴,闭口不言。

  湖大太太越发觉得儿子是好的,道:“虽说是隔了房头,可珠哥儿也是状元公的兄弟呢?闫举人在松江应酬了这些人,怎么钦差就单抓了珠哥儿过去?说不得就是冲着状元公来的,状元公你可千万不能不管珠哥啊?”说到这里,又疑心起旁观的沈瑞,犹豫道:“还是有人看珠哥儿不顺眼,故意趁机陷害我们珠哥儿?”

  沈瑞再旁只是讥笑,沈渊却是立时黑了脸,也不与湖大太太对嘴,只看着沈湖道:“你也这样想的?”

  到底是官身多年,即便沈渊看着儒雅,此时也是不怒自威。

  沈湖迟疑了一下,看了沈瑞一眼,方摇头道:“都是妇人之间有口无心之言,族兄勿要与之计较。瑞哥儿是什么身份,珠哥儿是什么身份,要说珠哥儿嫉妒瑞哥儿我信,要说瑞哥儿嫉妒珠哥又哪里有必要?”说到这里,自己带了黯然。

  沈瑞已经是官家子弟,即便嗣父已故,还有沈渊、沈润两个做官的嗣叔叔在,以后即便科举成绩不好,还有恩萌入监一条路;除了二房长辈,另有沈理这个受过沈瑞生母孙氏大恩的族兄、还有沈瑾那个记在孙氏名下的本生兄长在。

  即便沈湖一心觉得儿子优秀,也不会认为他有值得沈瑞嫉妒的地方。知子莫若父,反而是自己的儿子,因前些年过嗣不成,有了心魔,对当年留在京城二房的沈瑞与沈珏多有不忿。沈珏已经病夭,沈珠幸灾乐祸后放下了;剩下的沈瑞,则没少被他念叨,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

  之前沈湖只觉得是二房长辈有眼无珠,才使得儿子不忿,可如今想想儿子几年都放不下,还嫌弃三房行商贾事没有长辈出仕。

  “狗不嫌母丑,儿不嫌家贫”,这句俗语也不能道尽人心。

  湖大太太见丈夫黯然,只当沈洲、沈理“以势压人”,面带不忿还要歪缠,沈理却懒得与之继续磨牙,端茶送客。

  沈湖眼见沈理要恼了,拉着湖大太太起身告辞。

  沈家的案子三日后就要开审,要是沈珠真的无辜,只是作证的话犯不着就此拘押,可要是不无辜,会不会牵连到父母头上?想着这两月在外躲避,没有家族可依靠的日子,沈湖不由打了个寒颤,一时心乱如麻。

  湖大太太被丈夫拉出来,嘴上依旧喋喋不休:“老爷真是是,即便二房二老爷是当官的又如何?这里可是松江,二房走了这些年,还想回来欺负人不成?这里可是沈家老家所在,还有族长在上头呢?”

  沈湖只觉得头痛欲裂,皱眉道:“快闭嘴!胡吣什么?如今这是什么时候,有贺家在那里,不是沈家自己人斗自己的时候?”

  湖大太太撇撇嘴,带了不满道:“不是沈瑞他们的事,就是宗房做的手脚,将珠哥儿攀扯进去,好让沈家不能全心对付贺家。贺家与沈家世代联姻,可其他房头要不是老一辈子的事,要不是四房继太太那样是旁支,只有宗房,大太太与大侄媳妇都是贺氏女,定是不愿意看着贺家真的输了官司,就此败落。”

  沈湖本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况且妻子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一时之间竟是信了,连家也不回了,带着妻子直接奔宗房去了。

  沈理家里,客人走后,几人的表情并不轻松。

  在沈湖夫妇眼中,沈家与贺家这样阖族相斗又有人命填在里头就是天大的事,有钦差过来亲自审查,沈家与贺家定要分给你死我活。可实际上,又哪里会有这样简单。既涉及藩王在里头,又有之前松江被劫掠一事,这个案子已经不是钦差可以定夺的,多半是走个过场,然后一干人定押解回京城秘审。

  之前赵显忠能受闫举人蛊惑,将松江被劫掠之事推到沈家头上,就是有京城党争的影子在;等到了京城,各方人手掺和进来,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还真是说不好。况且又涉及最敏感的藩王不轨事,沈家一不小心就会被牵扯进去,受了池鱼之殃。

  归根结底,不过是沈家没了个尚书,剩下子弟即便出色,品级在这里,无需人忌惮罢了。

  沈理与沈洲都是官场中人,自是见多了“人走茶凉”之事,叔侄两人此时此刻竟是不约而同生了几分向上之心。

  就是沈瑞,心中也带了几分悔意。既是在与小皇帝的先前交好带了企图之心,就不该端着架子做淡定,要是能舍下脸来多亲近几分,去依靠小皇帝的时候也能多几分底气,如今那点旧情分不顶什么,全凭小皇帝喜怒。

  不管案子能审到哪一步,沈玲尸身有残之事却是不免要公之于众,沈渊想到这里又是一痛,对沈瑞道:“你玲嫂子那里有些事怕是瞒不住了,你去一趟五房,请你婶娘走一遭,缓缓与她说清楚。”

  沈瑞是族小叔子,沈渊是族伯父,松江诸族亲中,两人是小何氏的靠山,可到底男女有别,不好相告,只能请郭氏帮忙。

  沈瑞应了,独自往五房去了。

  到了五房门口,就见沈全与沈瑾匆匆出来,正与沈瑞迎头碰上。

  沈全面带隐忍,周身多了阴郁;沈瑾亦是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看到沈瑞,沈瑾松了一口气,道:“快拦着全三哥,幸好你来了。”

  沈瑞颇为意外:“可是担心三日后的审案?”那样的话不是该去找沈理,怎么见了自己就放心了?

  沈瑾还不及回话,沈全已经是咬牙道:“宗房欺人太甚!”

  满肚子的怨气,竟然是冲着宗房而去。

  沈瑞惊讶,族长沈海之前却又不当之处,是不宜再居族长之位,可眼下也不是计较的时候,总要官司告一段落再议此事。

  沈全气的涨红了脸道:“方才得了消息,宗房大太太带着长媳回贺家去了,这个时候,竟是这个时候!她们想要干什么?多少人家看着,宗房这样对贺家,这官司还怎么打?老而不死为贼,这句话果然有道理,贺家那老太太先是打发儿子往学政衙门去,随后又不知怎么劝动咱们那位好宗妇,眼看着这就和解了!这叫什么事?让外人怎么想?她们还到底是不是沈家人?族长又想要算计什么?还是私下里受了贺家的好处?”

  血脉不能割舍,不求她们与娘家断了干系,可这样敏感时候,沈家的宗妇与未来宗妇这样毫不遮拦的回娘家,未尝不是向外界宣告沈贺两家的关系尚未决绝。要是没有沈海的应允,这婆媳两个敢这样自作主张?这才是沈全愤怒的原因。

  贺老太太安排贺五去迎候学政大人也好,想办法与侄女贺氏缓和关系也好,都是为了贺家与儿子,沈全虽是腹诽不已,却也能理解。可宗房上下这般行事,却是让人无法接受。

  “这样的族长,这样的宗房,真是让人忍无可忍!”沈全咬牙道:“我要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前面族长算计我二哥与玲二哥的事还没有算账,他们怎么敢这个时候再算计什么?”

  沈瑞想起之前与沈理、沈渊两个说的族长异位之事,道:“三哥,要是宗房真的收了贺家好处,已经与贺家私下和解了怎么办?宗房婆媳两个都是贺家女,子孙都有贺家血脉,贺家成了刑余人家,对宗房一脉子弟以后的仕途也有影响。”

  世俗血脉,虽是以父族论,可是母族的分量也不是无足轻重。影响方方面面,即便不是落实到文案上,可法理不外乎人情,只说沈入仕多年,也没少受贺大老爷的提挈。族亲虽是同姓,可到底血脉已远,比不得贺大老爷这个嫡亲堂舅。

  沈全是个最通世情的性子,哪里想不到宗房“苦衷”,可是他能体谅贺老太太,却无法体谅宗房,这个官司里有一条人命,还彻底断绝沈琦的前程,不是宗房想要和解就能和解的,即便宗房有族长,也不能代替沈氏族人做这个决定。

  可是宗房真要和解,五房怎么办?

  第五百四十一章 嫌隙渐生(六)

  沈全怔了好一会儿,面上满是纠结。

  宗族的力量,经过千年沉淀,早已与礼教一样深入人心。饶是素来活络的沈全,气的是十分狠了,也说不出脱离家族的话来。要是只是他自己的事,定受不了宗房这般行事,可是他身后还有五房,还有即将丁忧的长兄与断了前程、身体残疾的次兄。沈瑛不在时,沈全能打理五房内外;可真是遇到大事,能最后做主的只有沈瑛这个五房长子、新的当家人。

  沈家在松江传承百余年,能狠下心来脱离宗房的也只有已故二房三太爷。即便当年三太爷有苦衷,两个胞兄被害死,悲愤之下离开故乡,可到底有进京赶考这层原由在,有个做京官的由头,并没有真的让自己从族谱上除名。

  就是当年沈理,身为遗腹子,打小被亲叔祖父侵吞家产,族人也多袖手旁观,可沈理一朝成为状元,最大的报复也只是“无视”而已,要是再过了,外人就要看笑话。

  换做食不果腹的贫寒之家,吃饱肚子是大事,所谓亲戚血缘也是个人顾个人;可是既是士绅人家,子弟读书出仕,名声紧要,却是一步不能行差。

  沈全眉头拧着,恨恨道:“这还是族长呢,不求他能公正无私,可也不能这样无耻!不用想,就是找上门去,那边一个‘病着’,说不得就要将事情含糊过去。族中几位老太爷相继过世,如今能训斥族长的长辈也不剩几个。”

  至今还在世的族老中,能直接与宗房说上话的只有九房太爷,可是他的人品名声早就坏透了,又向来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哪里会这个时候出头得罪宗房;剩下的几个其他长辈,多是旁支,要么地位不显、人微言轻;要么从外官任上致仕,有资格说话的,也是风烛残年,言语行动不便。

  沈瑾见沈瑞胸有成足的模样,忙问道:“二弟莫非有什么主意?”

  这里是大门口,说上几句话不起眼,却不是聊天的地方。

  沈瑞想起自己身上任务,点点头道:“我先去见婶娘,随后我们再说话。”

  沈全的怒气泄了一半,带了几分心灰意冷。

  今日并不是“烧七”的日子,沈瑞过来,沈全、沈瑾也好奇,便随他进了二门。

  沈鸿过世尚不及月,郭氏的头发就白了一半,不过精神尚可。她到底不是一心依靠丈夫的柔弱妇人,当家作主惯了,做了五房几十年的顶梁柱。虽说夫妻情深,鸳鸯失偶令人伤心,可沈鸿不是暴毙而亡,身子骨虚了几十年。说句实在话,郭氏自打嫁过来,就做了随时守寡的准备,沈鸿以病弱之躯,活到将知天命之年,已经算是奇迹。

  逝者已矣,夜半无人,伤心是真伤心,否则郭氏的头发也不会都白了;可伤心过后,她依旧是那个能做五房顶梁柱的鸿大太太。又有个受了磋磨,为父亲病故伤心的次子,还需要她劝慰开导,她竟是连伤心都不敢太流露。加上她也怕自己这样病下去,给儿子们添乱,这才强撑着吃药,让自己好转起来。

  眼见沈瑞来了,郭氏看了他好几眼,带了心疼道:“可是苦夏?怎么瘦了这许多?沈理那边宅子多年没人住了,定是各色也不齐全,婶娘之前疏忽了,竟是忘了这一茬,任由你两头住,很是不应该。你还是回这边来了。你的院子还给你留着,就是渊二老爷那边,也让你三哥从灶上找两个妥当婆子过去。”

  两人前几日“烧七”时还打过照面,只是当时郭氏精神恹恹,全部心思都在丈夫丧事与次子的身体调理上。如今静下心来,她才发现沈瑞面上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不免自责起来。

  沈瑞摇头道:“婶娘不用担心,侄儿不是苦夏,是长个了,从京里带来的衣裳都短了半寸。”

  沈全与沈瑾两个比沈瑞大几岁,身高已经差不多长成。几人站在一处,就是个对照组。郭氏打量了下儿子身高,之前沈瑞也不算矮,只比沈全矮了一个拳头,如今看着已经只剩下一寸左右的差距。

  郭氏点点头道:“确实长高了。”随后吩咐沈全道:“你没上身的衣服给瑞哥儿找两套先应对着,再让铺子上的人赶工几日,给瑞哥儿裁几身衣裳。瑾哥儿那里,也添置几套,夏日衣裳本就不经穿,就算从京城带回来几套,也该添得了。”

  至于沈瑾的继母小贺氏,因与继子年岁相若,素来避嫌,并不插手沈瑾的事。

  沈瑾没有婉拒,开口道谢,心中却是彭拜不已。

  因为当年孙氏治丧时沈瑞“生病”,沈瑾曾执孝子棒,被郭氏不喜。虽说郭氏没有当着沈瑾的面说什么,可那种审视的目光,已经深深印在沈瑾身上。他知晓自己身份尴尬,先有沈瑞在孙氏之后生病,后有沈瑞守孝期满后又有出继的事,换做不知内情的人,听到四房的事情,少不得觉得他这个受益者就是幕后推手。就算族人眼中,沈瑾学问好是好,背地里也得了心思狡诈的评语。

  沈瑾无处喊冤,可要是说他真是存了坏心,他也不认。当年嫡母病故时,他虽已经是秀才,可只有十四岁。打小被嫡母教养长大,沈瑾心中对于嫡庶之分并不太大感触,只是小大人似的习惯将自己放在长兄的位置上。就是当年灵堂前回礼,沈瑾也没有什么多余心思,只是自诩已经是大人,自然要色色周全。那时的沈瑞并不如后来的安静懂事,反而是个炮仗一样性子的顽童。

  一转眼已经过去快六年,孙氏病故使得沈瑞从懵懂的顽童蜕变为沉默的少年;沈瑾也从族人眼中的小神童转变为忘恩负义、心怀不轨,需要忌惮与戒备的人。在乡试之前,就是府学的同窗也与沈瑾关系冷淡;同一辈的族兄弟中,连打小一起长大的沈全都远了他,更不要说其他人。

  一直到沈瑾乡试中举,族亲方重新热络起来,沈瑾已经不是当年为别人的冷淡黯然伤神的少年,已经学会淡笑应对。可要说是心水无痕,那是自欺欺人。只是他骨子里自有几分傲气,这些年除了科举上的事情,他关心沈瑞比关心自己更多,是为了回报嫡母的教养之恩,也是为了向这些曾恶意猜测他的族人证明他并没有害沈瑞的心思。

  不做贼也心虚,说的就是立场尴尬的沈瑾。别的族人且不说,曾最厌恶他的郭氏终于接纳他,真心实意将他当成晚辈关怀,沈瑾如何能不激动?

  沈瑞没有留意沈瑾反应,带了几分沉重道:“婶娘且不用操心这些,本不该这个时候劳烦婶娘,可眼下有一件事无人可托,只能央婶娘出面。”

  郭氏意外,直了直身子:“怎么了?可是那位张公公私下索银?眼看官司就要审了,万不可因这些小事节外生枝。需要用多少银子你开口,婶娘这里别的帮衬不上什么,银子总是能凑凑的!”

  除了银子,郭氏一时也想不到沈瑞有什么求到自己这个新寡的孀妇头上,毕竟如今松江有沈理、沈渊在,两人都是官身,又同沈瑞亲近。

  “是玲二哥的事,玲二哥身子有缺之事还不曾说与玲二嫂子。三日后案子开审,必要提及赵显忠残害士人致残一事,二伯担心玲二嫂子当堂听了受不得,让我来央求婶娘出面,过去与玲二嫂子说此事。就算再难受,有这几日做缓冲,也比在堂下听到此事要便宜些。”沈瑞沉声道。

  郭氏叹气,点头应了,吩咐人去预备马车。沈玲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虽是庶孽身份,可他生母是由涌二太太安排的。是因为涌二太太进门三年无孕,私下了看了大夫,说是宫寒生育无望这才安排了通房生子。

  从沈玲落地,就抱到涌二太太跟前,那真是当嫡长子一样疼爱教养。只是到底存了一线希望想要亲生子,才使得涌二太太始终不放弃调理身体,也不肯将沈玲记名,结果十来年后真的得了一子,沈玲也从蜜罐子里直接掉到苦水里。要不是他好强向上,又靠上了二房,估计现在也就成了给弟弟看铺子的掌柜。

  苦尽甘来,官家小姐娶了,儿子生了,读书耽搁了许多年走关系也入了南京国子监,沈玲眼看出头了,又被生父嫡母以侍疾为借口骗回松江,就此丢了性命。

  沈瑾也想着沈玲这位族兄的短短一生,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幸运。

  同样是庶长子,小时候被嫡母教养,后来又有了嫡出弟弟,沈玲与沈瑾的境遇差的太多。归根结底,是因为沈瑾遇到的是孙氏,素来心善,眼界又宽,并不因庶长子出色忌惮压制;涌二太太则是寻常妇人,眼界只放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自是不愿意庶长子出色压亲生子一头,也是因为沈玲与沈琼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要是庶长子出息,沈琼无法相争,这才搅和着沈玲连族学也不能去了,只能在铺子里做伙计。

  涌二太太决定断绝沈玲科举之路时,亲生子还在襁褓之中;孙氏这里,却不曾因沈瑞的出生薄待沈瑾,后来也没有因沈瑞的顽劣忌惮已经在读书上崭露头角的沈瑾。

  “玲二哥才是三房的顶梁柱,可惜了!”沈全也跟着感叹不已。

  第五百四十二章 嫌隙渐生(七)

  马车预备好,沈全扶着郭氏上了马车,沈瑞是要同去的。那边毕竟是沈瑞的宅子,一干下人也都是沈瑞安排,同何氏也略比其他人熟些。

  沈全已经熄了去宗房理论的念头,张罗着要与沈瑞同去。

  沈瑞尚未说话,郭氏已经挑来车帘,道:“好生在家待着,有瑞哥儿跟着照应就好。这个时候,可不是当人多的时候。”

  沈全想想也是,便不再嗦,目送着马车离去。

  直到马车在胡同口不见,沈全方拍了拍脑门道:“哎呀,竟是忘了,方才瑞哥儿不是有话要说,竟是忘了问他了。”

  沈瑾道:“不用着急,一会儿瑞哥儿还得送婶娘回来。”

  沈全之前被贺氏婆媳的行径气的够呛,也因关心则乱才激动失态,如今沉淀下来,他摸了摸下巴道:“瑞哥儿向来不是爱多话的性子,方才却主动开口,看来六族兄那里对宗房也忍到头了。”

  沈瑾一想,确实有这个可能,好奇道:“六族兄会怎么做?到底有大哥的面子在里头,又是长幼有别。就算六族兄想要做什么,其他房头的人也不会应和。”

  五房沈瑛马上就要丁忧回乡,二房本就远里族人,九房的沈理没有提挈族人的意思,松江一干族人在官场上守望相助的就是沈这个宗子,这也是沈海这个族长平庸糊涂,依旧稳坐族长之位的原因,前面有个德高望重的好老爹,后边有个已经能支撑门户的长子。

  沈全挑眉道:“族长这几个月行事一次比一次糊涂,如今已经是名声扫地,也就是三房老太爷去了,要不然以他老人家的辈分,少不得就要为三房争族长了!如今族中能说话的长辈就是九房太爷,可是璐大哥昨儿也被锦衣卫拘到知府衙门去了。虽说只是证人,可玲二哥那边的祸事确实是他给引去的。九房太爷担心孙子来不及,这个时候也不会有心思想别的。”

  “莫非是换族长?”沈瑾想起之前沈瑞的表情,看着沈全,若有所思。

  沈全被看得浑身发毛,后退一步,道:“怎么这样看人?”

  沈瑾低声道:“你之前不是说六族兄不愿意忍宗房了吗?瞧着瑞哥儿的意思,多半是六族兄有了决断,想要换族长。”

  沈全迟疑道:“六族兄想要让族长退,让二哥上?可是这父父子子的还是一家人,这般折腾有什么意思?就算二哥比族长明白些,可父为子纲,遇到事情不是还得听老子的。”

  “是啊,六族兄也会想到此处,所以这族长多半是要换个房头了!”沈瑾道。

  要说沈家这次遭遇这次祸事,四房并没有直接受害,反而还是祸端之一。沈瑾这里,本不应对宗房有什么怨言。可是人心都有偏向,他亲近沈瑞与五房,自然也是站在五房立场。沈玲年轻暴毙要是可惜了十分,那沈琦断了右臂也有八分。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身体有残疾断了科举希望也是很残忍的事。

  要是从沈家三子入狱开始,族长沈海就强硬起来,凭借着沈家在外出仕的众多子弟,还有沈家松江第一姓的地位,赵显忠怎么敢刑讯?这其中是有闫举人蛊惑的缘故,也有沈海处置不当,让赵显忠看轻沈家的原因。

  好好富裕之地的知府,又是不到知天命的年岁,在官场上算是年富力壮,前程大好,即便有松江被劫掠的事情在前,但凡沈家强硬起来,看起来不好拿捏,赵显忠也不会与沈家死磕。

  正因为有沈海的小动作,让赵显忠看出沈家各房头不是铁板一块,这才行事猖獗。

  沈玲之死,赵显忠、闫举人有五分责任,三分在沈海,剩下两分才是在沈玲出事后立时驱逐他出族谱的沈涌。而沈涌能够迅速将庶长子除名,也是因沈海这个族长点头。

  “可是,哪个房头能承担此事?”沈全回头看了眼四房大门,嘴角抽了抽:“总不会让源大伯去总理族务吧?六房人丁稀少,房长辈分又低;七房向来听八房的,八房老太爷没了,族叔是承重孙要守孝三年;九房那里就不用说了,只有六族兄有资格,可是他却是要回京了;三房这几年已承败相,几位族叔迁居各地,早已成了一盘散沙。只有湖大叔与涌二叔留在松江,又因为之前分家的事兄弟反目,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哪里有资格有威望插手族中的事?”

  “沈家内外九房,三哥是不是拉了一个房头?”沈瑾带了几分戏谑。

  “啊?”沈全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方道:“可五房是外房啊?这族长传承也不都是在宗房,曾经有一任老族长故去时,宗子年幼,便有其他房头代掌族务,直待宗子长成,可那是代掌族务的人选,也是内三房的。刚才我提其他房头,也就那么一提。”

  松江沈氏的老祖宗,生了四子,就是内四房第一代;而外五房,除了五房第一代是老祖宗的兄弟之外,其他四房是老祖宗在松江立足后投奔过后的侄子与族亲。

  同为族人,六、七、八、九四房与其他房头早已是无服亲,五房与内四房刚出服,内四房在沈源这一辈族兄弟是有服的,到了沈瑞这一辈就是出了服。

  不过既是族人,也要分远近亲疏,就像孙氏当年病故,郭氏就让儿女给孙氏服了三个月的孝,这是按照有服亲论的;至于孙氏的幼女福姐,因为承过孙氏的恩情,又是孙氏的干女儿,就服了一年的孝。

  到了沈鸿这次丧事,沈瑞与沈瑾两个,也是按照缌麻来穿戴。

  “不过是差了一代血脉,论起来五房已经是与内四房血脉最亲近的了!族长既要更替,不能在宗房内传承,那就要转房头,即便只是‘代管’,也能让宗房长个教训。这沈氏一族既是聚族而居,就是诸房头的沈家,而不是宗房一家独大的沈家。二房迁居京城,不会插手松江的族务,可也不会任由族人行事,否则类似今年这样的事情保不齐什么时候再次发生;三房湖大叔虽也是近知天命年岁,却是个甩手掌柜,不通庶务,否则也不会偌大产业一分到手不久,就让贺二老爷骗去大半;家父那里,则无需说了。外房其他几个房头的不足你三哥方才也说了,这样看来,除了五房还哪里有其他人选?况且琦二哥以后要留在松江,总不能闭门不出,有个事情做,总不是坏事。”沈瑾道。

  沈全之前是没想到自家身上,听了沈瑾这番话,却是明白除了五房也没人能暂代族务。尤其是沈琦,青年举人,又是在京城历练过的,不是沈全偏向自己胞兄,就是让外人说沈琦也不差沈什么。

  沈不足而立之年就能代替父兄总理族务,除了是族长次子的身份,还有沈这个当官的胞兄做外援,使得族人不得不乖服;换做沈琦上位,即便不是官身,也有同胞兄长沈瑛做靠山。

  同沈那个外放知府相比,沈瑛这个翰林出身,曾是今上东宫属臣的资历,更显示前程锦簇。

  想到这里,沈全眼睛一亮。从上午得知宗房或许与贺氏交易开始的怒火也渐渐熄了。不是他贪图族长虚名,或是对祖产有什么企图,而是因这些日子始终放心不下沈琦的缘故。

  沈琦还不到而立之年,遭遇这般挫折,以后如何度日?在家乡养病,带了拖累老父病故的心结如何解开?还是前往京城,依附兄嫂过活?

  不管是哪种,都叫人放心不下。

  要是沈琦能接过族长一职,有了事情操劳,也省的想别的;再有族人这里,也能多几分客气。

  至于宗房乐不乐意将族务交出来,沈全没什么可担心你的。早年沈家老族长有现成的族规,只是因这些年宗房一支独大才成为一言堂,使得族规虚放。按照当年沈氏族规第九条,要是族长有行事不当处,各房头房长可以共议,推选新族长接手族务。只是因为宗房是承嗣大宗,其他房都是小宗,所以新族长还有承担教导宗子的责任,以后卸任后将族务交给宗子。

  即便有宗子之事,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沈琦还不到三十岁,现在的宗子是沈,两人天南地北,又是同辈族兄弟,也没有什么“教导”的地方。等到沈琦六七十岁,卸任族长的时候,要是宗子宗孙贤明还罢,要是依旧糊涂,那就挂个宗家的虚名,再从其他房头遴选代族长。

  到了那个时候,沈海这个因过错卸任的前族长,即便依旧是宗子宗孙的长辈,也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而对沈家三番两次算计的贺家,也该小心了。

  沈全想到那个场景,直觉得一阵快意。

  沈瑾则是听到胡同口动静,抬头望去,就见一辆简朴的马车从胡同口缓缓而来,目标这是这边,只是不知是来四房,还是五房。

  第五百四十三章 嫌隙渐生(八)

  马车将到跟前,速度放慢,车辕上坐着的小厮认出沈瑾,忙跳马车,道:“可是瑾大爷?”

  沈瑾见着小厮也带了几分面熟:“敢问是哪家贵客?”

  小厮忙道:“小人是贺家的,随我家老太爷来见姑奶奶。”

  马车里的人没等人上前,自己挑了帘子下来,须发花白,正是贺家旁支的九太爷,四房小贺氏的老父亲。

  继母是母,贺九太爷也是沈瑾的便宜外公。

  虽说对于贺家宗房印象不好,可是这几年看下来,沈瑾倒是对继母这一房多敬着两分。不过那是没有遇到事情的时候,如今知府衙门的官司开审在即,老爷子这个时候上门,不管到底用意如何,造成的结果与宗房贺氏婆媳回娘家差不多。落在外人眼中,这般殷勤走动就是两家和解的信号。

  沈瑾只是微微皱眉,沈全却是生出几分不耐烦,这一个两个还真是没完没了。可是老爷子辈分年岁在这里放着,也不能撵人,沈全只能按捺住眼中冷意,随着沈瑾将贺九太爷迎了进去。至于热孝不好登门之类的规矩,在沈全这里早就破了。除去沈源这个名义上的四房主人,沈全与沈瑾、沈瑞关系同亲兄弟般,自然也没有将自己当成是外人。

  前厅宾主入座,本应该通知沈源这个一家之主前来,贺九老爷只是个老秀才,可却是泰山身份,到了女婿家自然是贵客。只是沈源如今被迫在书房“养病”,沈瑾也不想在官司开审前节外生枝,便直接吩咐人去给继母源大太太传话。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源大太太就匆匆而至。她嫁进沈家数年,老父亲还是头一次登门,怎么不让她担忧?

  只是有继子与沈全在,源大太太在担心也不好问什么。

  沈瑾见状,便寻了个由子带沈全退下。

  “爹可是被宗房老太太逼来了?”源大太太素来有几分机敏,一下子就想到关键之处。

  贺九老爷却是悠然端起茶碗,慢悠悠喝了一口,脸上已经不是方才进门时的沉重。

  “她既让我来,我就来。自你从扬州回来,就归宁一趟,待了两个时辰,如今正好得了空,坐下与我好生说说。姑爷这‘病’到底什么时候好?官司眼看就要打了,他还想要躲到最后不成?没半点担当,还是不是男人。”老爷子不紧不慢的说道。

  在贺氏宗房人眼中,只要是贺家族人都该齐心协力,共志成城,好让贺家度过这次难关。或许别的贺氏族人会有这个念头,想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类的话,原意为宗房出心出力,可到了九太爷这里,却是更乐意站在旁观看笑话。

  如今是贺二老爷牵扯进去“诬陷沈家通倭”,还有指示人杀人的嫌疑,即便罪名落实,也不过是个斩监侯,还不至于是抄家灭族的罪名。虽说出了罪人,对于贺家子弟前程有些影响,可不过是同族而已。贺家宗房怎算计沈家,贺九太爷没心思打听,却是记得自家与宗房中间隔着长女一条性命,幼子在京城也差点难逃一劫。若不是沈家现任族长太太大贺氏阴毒,先是有心要族妹为继室,随后又因嫉妒胡乱使手段将族妹远嫁,也不会害的贺家太爷长女年轻病故。

  偏生背后算计的大贺氏,安排女儿远嫁的是宗房长辈,贺九太爷这个偏房庶支连报仇的力量都没有。或许只是在他们一家心中,才记得可怜的贺家五姑娘,其他的人根本就没有将这个当成事,否则也不会有当年贺二老爷再次强行做媒,将族妹嫁进沈家四房为填房了。

  当时有儿子还没有乡试,贺九太爷不敢得罪宗房,只能隐忍不发,又是女儿点头,这才答应嫁女;等到儿子在京城遭遇凶险,别说是春闱,差点连性命也断送了,贺九太爷也将宗房恨得死死了。

  贺老太太还指望贺九老爷过来缓和两家关系,贺九老爷才不会出力,也就是没有机会,否则他更愿意落井下石。

  老而不死为贼,贺九老爷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倒是源大奶奶,不免有些担心,皱眉道:“爹,要是二老爷问罪,会不会影响到弟弟前程?”

  贺九老爷冷笑道:“你弟弟这才起步,又是外放地方的芝麻小官,谁会刨根到底的理会。等过个十来年,他熬出了,这事也散的差不多了。倒是京城那位侍郎老爷,同胞弟弟要真的问罪,那前程也差不多到头了。如此也好,断了根源,也省的宗房上下为虎作伥。”

  源大奶奶才不理会贺大老爷如何,只要不牵扯到她兄弟,就心安了。

  沈家宗房上下自大糊涂,贺家宗房上下则是自私毒辣。

  虽是同族,源大奶奶也没有指望过宗房会提挈自家兄弟,否则就不会有春闱前的投毒之事。况且同并不亲近的族亲相比,沈瑾这个名正言顺的状元继子更能够依靠。她并不是黑心后母,也没有自家的骨肉,犯不着去招惹沈瑾。

  沈瑾虽是对沈源不客气,少了几分人子孝道,可是待沈瑞、沈全的尽心都在源大太太眼中,她心里明白,沈瑾还算是厚道的,不是那般尖酸刻薄的人。就是弟弟那边,与沈瑾同榜,一个是状元,一个是三甲,虽不指望沈瑾提挈,可只要以后遇事能有个互为援手,就是好的。她嫁过来时,沈瑾已经十五岁,说什么“养育之恩”那是假话,只看在继母这个名分上,将她弟弟视为半个亲人,源大太太就满足了。

  知女莫若父,源大太太待沈瑾的客气,压根就不像是母对子,贺九老爷自是明白女儿用意,摸着胡子赞道:“小沈状元是个好的,就女婿那糊涂性子,我之前还担心他会出来参合沈贺两家的官司。毕竟有个状元儿子在,他也多了底气。如今这装病到底,虽显得怯懦些,可也省心不少了。”

  世人眼中,三纲五常是定死的规矩,更不要说源大太太这样深受礼教教导大的闺秀。即便明白沈瑾对沈源的限制是对的,可这“子囚父”说起来也令人咋舌。

  源大太太因这件事,对沈瑾也多了几分腹诽,然而到底知晓轻重,即便是面对老父亲,也没有说什么,只道:“沈瑞回来了,二房二老爷也来了,我们老爷称病,也是躲羞。”

  将唯一的原配嫡子出继,这到哪里都说不过去。沈家二房那边,尚且有与孙氏有旧,不放心孙氏遗血的原因;沈源这里,一件件狼心狗肺的事情在前,又有孙氏的好名声在前面摆着,也成了个大笑话。

  要是沈瑞与二房不在,有沈瑾这个状元儿子在,沈源或许还会意气风发;有沈瑞与二房在,沈源就要气短了。

  沈瑾书房,沈全左右踱步,不知想着什么,一声一声冷哼。

  沈瑾摇了摇头道:“全三哥别担心,就算贺九老爷上门来说情又如何?官司到底如何打,贺二老爷那边如何定罪,是六族兄与洲二伯当操心的事,我又说不上话!”

  沈全依旧不放心,停下脚步道:“可要是她舍下脸来央求你,你还能拒了?她虽是年轻,可到底是名分在那里!”

  沈瑾道:“她求她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这个时候参合此事?”

  贺二老爷并不是初犯,之前已经害过沈家一次两次,三房那边的事不过是商场上手段利益熏心,早年孙氏的事却是犯了众怒。孙氏行善数十年,帮过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这些人就能眼睁睁看着贺二老爷算计孙氏遗产?要不是因这个缘故,他也不会非要与贺家四房做亲,为的就是抹平这件事。

  换做别人,或许会忘记此事,可是沈理绝对不会,沈瑾也不会,又有沈瑞在,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贺二老爷在松江横行这些年,只当自己是聪明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一次比一次没底线,也该得到报应了。

  估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上房的婢子过来传话,道亲家老太爷要走了。

  沈全与沈瑾对视一眼,略有诧异,随着婢子到上房送客。

  贺九太爷依旧是忧心忡忡模样,可对着沈全、沈瑾却没有多言,客客气气作别,并没有因自己身份就端出便宜外祖父的辈分来。

  沈瑾与沈全虽心中有些意外,可还是礼貌周全送贺九太爷离去。

  鸿大太太原本还好好的,可令人奇怪的,不过送人这一路上,就红了眼圈,双眼见风流泪,竟是止不住。

  沈全见了嘴角直抽抽,好奇的在鸿大太太的帕子上看了好几眼。这得是用了多少花椒油,才抹了一下子就这样辣眼睛?

  等一行人到了大门口,贺九太爷的精神头一下子没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只对沈瑾、沈全两个点点头,就唉声叹气扶着小厮上了马车。

  沈瑾不由皱眉,显得大门口送人的气氛越发冷淡生疏。

  沈全心下一动,装作不在意四下一扫,就见巷子口几个身形影影绰绰,神色也转冷。

  看着老父亲佝偻的背影,鸿大奶奶想起早逝的姐姐,几乎被断送了前程了兄弟,还有宗房对老父亲的逼迫,也是真的伤心了,眼泪再次簌簌落下。

  第五百四十四章 明镜高悬(一)

  发生在沈家四房门口的事,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沈家各房与其他关注沈贺两家官司的人家。

  对于贺九太爷上门请求,是在大家意料之中。沈家四房的当家人沈源是个废物,可却有两个好儿子,长子沈瑾不必说,新科状元;出继的元嫡子沈瑞也有孙氏遗泽得到沈理庇护,且嗣叔父二房二老爷回乡,是松江沈氏出仕中品级最高之人,对两家的官司有话语权。

  贺家要是真的能通过沈家四房求下情来,说不得沈贺两家的官司就有转机。那被搅合进去“钦差谋杀案”的章家是不是也能通过沈家四房求有一线生机?

  陆老爷固然在沈、贺两家之争中站在沈家立场,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脉同源的章家就此问罪。

  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将沈家四房当成突破口,沈源的愚蠢与耳根子软可不是秘密。然而,贺九太爷的黯然离去,与沈瑾的冷淡也给大家提了个醒。如今沈家四房的实际当家人已经是沈瑾,沈源已经称病不出了。

  沈源可以糊弄,可以诱之以利,前程似锦的沈瑾这里谁敢这样应对?连贺九太爷占着便宜外祖父的辈分,都没有占到好去,谁还能从沈瑾这里讨人情去?

  之前想要登门的人都止步,少不得背后议论两声新状元对继母不孝之类的酸话,可是因为当时有沈全在旁边,也有不少人理解沈瑾的选择。人有远近亲疏,同一年见不到一次的便宜外家相比,自然是既是族亲、又为近邻的沈家五房更亲近。

  沈贺两家的官司,别的房头或许会同意和解,可断送了一个儿子前程的沈家五房是绝对不会同意和解的。沈家四房偏着五房,不可为沈贺两家和解说情也说得过去。

  倒是源大太太小贺氏“因祸得福”,之前也有人怀疑她继母心黑,如今只剩下同情,觉得她占了继妻继母名分,可名下无亲生儿女,长成的便宜儿子记在原配名下,也不将她将回事。换做个性子泼辣了,为了娘家还不知怎么闹腾,说不得就要拿孝道逼迫继子,到时候少不得闹个两败俱伤,结果这位除了哭天抹泪就没了动静,使得想要继续看热闹的大家白等了一场。

  且不说外边各家反应,只说沈瑞与沈渊叔侄两个,随着郭氏去了何氏所居的小院。

  何氏依旧消瘦,面色蜡黄,不过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刚毅,并不显柔弱。

  郭氏带了何氏去里间说话,沈瑞叔侄等在客厅。两人都悬着心,担心何氏受不了打击,沈瑞已经后悔没有直接带大夫过来预备。小楠哥儿还小,已经失父,要是何氏再有个万一,就太可怜了。

  里间的何氏,却没有沈瑞叔侄想象的悲怆。她甚至很平静,并没有多少悲痛,只是带了几分祈求,低声道:“婶娘,此事真的瞒不得吗?相公已经身故,赵显忠已经背负刑讯致死嫌疑,作甚还要将相公的不堪公之于众?”

  这正是沈瑞叔侄之前没有想到的事,那就是何氏早已知晓丈夫身体有缺。

  叔侄两人都是男人,自是粗心,郭氏却是妇人,且同为人妻子,自是能想到何氏与沈玲结发夫妇,夫妻情深,自是要亲手给丈夫整理尸身装裹的。

  “出首玲哥儿他们‘通倭’的几个人都死了,如今死无对证,玲哥儿他们的罪名不成立,可是因涉及到藩王,这一点一滴的嫌疑也不能背,否则说不得小楠哥儿的前程也就此断送了。本朝开国以来,因藩王不稳乱了几次,朝廷那边是宁可错过也不会放过。那闫举人是宁王的人,生死虽是大事,可是对于沈家来说,玲哥儿所受密刑比直接被害死影响更恶劣,更容易引起士林震撼,也能让沈家彻底摆脱可能与藩王有染的嫌疑。”郭氏叹气道。

  三日后的开堂问审,不会提及藩王事,那不是一个钦差或是地方代知府能审理的,需要京城调查秘审,不过赵显忠指示闫举人构陷沈家“通倭”以为地方劫掠承担罪责,还有贺家幕后推波助澜、诬告沈家等事,应该会一一审清楚,沈玲境遇之惨,正好是赵显忠与闫举人丧心病狂的最大证据。

  何氏闭上眼睛,眼泪汹涌而出。

  沈氏一族会洗脱勾结藩王的嫌疑,可自己的丈夫却会因被施腐刑却会被天下永记。这样的“天下闻名”,哪个想要?

  何氏知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含泪点头。

  沈瑞与沈渊叔侄两个在外,等的有几分心焦时,就见何氏送郭氏出来。

  何氏眼圈发红,却没有失态,对着沈渊与郭氏福身道:“让两位长辈担心了。”

  郭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的日子且长着,好好保重自己,看顾好小楠哥儿,就是对玲哥儿最好的交代。”

  沈渊也道:“等官司完了,你还有的操劳,好生保重。”

  何氏都含泪应了,又对沈瑞福身,道:“这些日子劳烦瑞二叔许多,辛苦了。”

  沈瑞避开,道:“嫂子勿要外道,我是玲二哥的兄弟,是小楠哥的叔父,本该的。”

  更不要说沈玲这无妄之灾,归根结底还是沈源引来的,本不是沈玲的过错,沈瑞所为也不过是一时援手罢了。

  说话的功夫,就听到小儿啼哭声,随后乳母抱了小楠哥过来。

  看到何氏那一瞬间,小楠哥哭声更大,从乳母怀中伸出手臂,往何氏身上扑过来。

  何氏连忙抱过儿子,低声哄着儿子止了哭,方跟众人告罪,又教小楠哥儿喊人。小楠哥儿原本是爱笑不认生的性子,此刻却带了几分怯意,只搂着何氏的脖子,将小脸依偎在母亲肩膀上,不肯叫人。

  何氏见他不听话,有些恼,可是眉眼间更多的是悔恨与疼爱。

  沈瑞瞧着不对劲,心里记下。郭氏则是皱眉,随后又放开。只有沈渊,看着小楠哥落地的,视之若亲孙,眼见母子之间这般相处不免担心小楠哥儿以后教养。

  虽之前有了过继沈玲为嗣的念头,可因为沈玲横死沈渊就怕了,沈渊实不敢用小楠哥的性命安危做赌注,只觉得自己是报应到了,因年轻时背信弃义注定孤老,可是也不能任由何氏教养小楠哥儿。

  像沈理之母那样能教养出状元儿子的寡母有几个?更多的是将儿子视为命根子,娇生惯养养生废材的更多。

  等到三人从小宅子出来,沈瑞便吩咐人去打探这些日子何氏可有什么不对。之前他只想着女子“为母则强”,却忘了何氏不过二十来岁的弱质少妇,一时软弱想不开也是有的。

  郭氏在旁听了,劝道:“问问就算了,只当不知道。就算之前有什么想不开的,瞧着她现下样子,也是想开了。”

  沈渊后知后觉,疑惑道:“不至于吧,都过了这些日子?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会等到现在?”

  郭氏看了沈渊一眼,没有应答。

  倒是沈瑞,这会儿已经想到缘故,道:“以前小楠哥儿只有这一个母亲护着,她就算想要寻思也不敢。如今不是二叔来了。”

  沈渊哑然,好一会儿方苦笑道:“到底是年轻糊涂,这孩子还是跟着亲生爹娘的好。”

  沈瑞送郭氏回五房,沈渊直接回了沈理宅子。

  听说了贺九太爷登门之事,沈瑞也担心沈瑾为难。等到知晓贺氏父女都有做戏之意,并无为贺家求情,沈瑞才放心。

  沈全讥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诚不欺我!”

  嘴里这样说着,沈全却是个最心软不过的性子,向来有几分怜弱惜贫,犹豫了一会儿道:“原本只怕继婶子不善,才想着瑾哥儿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如今既知晓她是个明白人,到底是长辈,是不是多敬着些?”

  沈瑾闻言,有些犹豫。

  这些日子,为了防止沈源给大家添乱,沈瑾将四房内外一把抓,行事颇为霸道,真要细究起来算不上孝道。家人仆妇那里,因为小贺氏不当家,确实少了几分畏惧恭敬。毕竟小贺氏只是填房,又有个已经成年的继子在这里,仆妇们只当两虎相争,自然觉得沈瑾稳胜,才有了选择。

  沈瑾知晓小贺氏处境为难,也教训过几次下人,因为他不放手管家权,也没人将他的话当真。可要是让他将家务就此放手,沈瑾也放心不下。

  沈瑞旁观者清,看出沈瑾犹豫,道:“等官司完了,瑾大哥就要回京,到时候内外事还是要继太太操心。这几日,就让她继续享几日清福吧。至于其他的恭敬,瑾大哥还是掂量着,照我说,宁可客客气气疏离,彼此都小心着周全,也比亲近了生出别的事情好。”

  既然小贺氏心存顾虑,行事小心周全,就让她继续周全下去好了;真要让她当家作主,再得寸进尺生出别的念头来,只会给沈瑾添乱。

  长幼尊卑,只要小贺氏在沈瑾继母的位置上坐着,就不是真正的弱者。真要是凭借着辈分对沈瑾指手画脚,对沈瑾来说,即便能解决,也是隐患。

  另有个不好言说的理由,就是小贺氏与沈瑾年岁相仿,沈源又是个混不吝的,如今父子两人已经撕破脸,要是沈源拿这个说事,即便沈瑾清白无瑕,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小贺氏到底有没有算计不好说,沈源这里确实最好提前预防三分为上。

  沈瑾听了沈瑞的话,先是一愣,随即苦笑,点了点头。

  沈全则是不赞成的望向沈瑞,有些话别人说的,沈瑞却不好说。幸好沈瑾没有误会,否则这些话传出去就是沈瑞见不得本生亲长好,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沈瑞对沈全安抚的笑了笑,四房只要沈源还在,就是个大坑,自己是出来了,沈瑾这个“独子”却没有机会出来了,能提点就提点两句吧。

  第五百四十五章 明镜高悬(二)

  三日后,松江知府衙门大堂,沈家的案子正式开审。

  堂上,是京城来的钦差为主审,江苏学政、松江代知府为陪审。因为松江前任知府赵显忠“诬陷”沈家“通倭”人证物证俱全,所以沈家少了“通倭”嫌疑,反而成为苦主,沈渊、沈理、沈瑾三位在职官员也无需规避,得以在堂上得了座位旁听此案。

  就算是江苏学政,对于沈家叔侄旁听之事也无异议。他虽与贺家有姻亲,可与沈家也有旧,且与沈理还有同年之谊。在贺家冤枉的情况下他乐意帮贺家一把,可也没有与沈家死磕的意思。

  因为是公开审案,堂下自有百姓围观。说是“百姓”不错,可也不是寻常百姓。除了沈家各房头都有人在之外,剩下的就是松江各族各姓的当家人。这样影响松江未来格局的大事件,有几个人能耐下心在家里等消息?

  要知道,今天的案子除了沈贺两家的恩怨之外,还有个章家在?要说之前贺家算计沈家时,其他人家不乏旁观落井下石想要趁机占个便宜的。之前的贪婪之心,是冲着沈家,如今则是冲着沈家与章家。至于与章家一脉同源的陆家,别说是保全章家,说不得也要接受沈家的报复,那就别怪其他人跟着喝汤。

  贺五爷扶着贺老太太站在人群中,看着堂上坐着的“三沈”,眼中忍不住带了绝望,有些站不稳。贺老太太到底是人老成精,手中拿着念珠,低声喝道:“镇定,怕什么?”

  官司不怕输,怕是是输了之后会如何,要是沈家能顾念姻亲情分适可而止,她自是没有什么话说;要是沈家想要借此覆灭贺家,那她也不能任由子孙被践踏。钦差与沈家的渊源在前,沈家的在职官又接连回来为沈家撑腰,这场官司本就对贺家不公。

  陆老爷放心不下章家,也在人群中。眼见着贺老太太母子的反应,陆老爷不免多想三分。要知道贺二老爷的罪名,除了“诬陷”,还有杀人灭口的罪名,杀人者死,贺老太太就不担心?贺家莫不是还有什么其他倚仗?

  陆老爷颇有见识,又见贺老太太的目光多在主审王守仁身上,略有思索,发现了关键。这官司打着,不管结果如何,要是贺家肯认了就认了,要是不肯认,钦差与沈家的关系就成了贺家翻案的关键。

  不过,待看到堂上坐着的“三沈”,陆老爷提着的心又放了回去。贺老太太能想到的地方,沈家诸人想不到?王守仁与沈瑞师生关系不是秘密,沈家会让这个成为把柄?或许沈家在京城的能量比想象中的还要大,要不然怎么会选派了这样一个钦差下来?

  陆老爷虽担心章家,可是却是盼着沈家赢的。大丈夫落子无悔,既是之前站了沈家的队,陆老爷就没有反复之意。

  沈瑞与沈全也在堂下,沈全对沈瑞低声道:“族长到底是怎么想的?既是装病就装到底,既来了,又要死不活作甚?”

  沈瑞顺着沈全所指望过去,不远处沈海拄着拐杖,身体摇摇欲坠,看着极孱弱模样,脸色却是冰冰冷冷,隐隐带了几分羞恼。

  是了,平日再是端着族长身份又如何?公堂之上,有族弟族侄的座位,却没有沈海这个族长的位置。即便他是举人功名,身上捐着虚衔,平日里见官不跪,可也只是到此而已,同其他乡绅别无两样。

  开审这前三日,沈海打发人请了沈渊、沈理好几次,两人都找借口推了,没有登门。虽没有直接撕破脸,可如今各房头都知晓宗房要与贺家和解之意,三房没有什么反应,五房郭氏却是放话出来,宁愿被除族,也不同意与贺家和解。

  即便宗房有族长,能逼迫五房低头吗?他们能将沈玲除族,可将五房除族试试?五房可有个前途似锦的沈瑛在,是宗房不愿意得罪的,就算宗房狠下心来想得罪,与五房交好的二房、四房与沈理也不会任由宗房决断。

  有五房发话在前,三房涌二老爷也终于说话了,要将儿子沈玲重新归入族谱,不过因官司即在眼前,到底什么结果还没有后续。

  沈海知道自己这个族长,已经成为大笑话,可是他还是来了。他不知道沈理他们要追究到哪一步,实不放心在家里等着审判结果。

  公堂之上,王守仁拍下惊堂木,两班衙役齐喊“威严”。

  公堂之下的窃窃私语立时熄了,气氛紧张起来。

  刑房刀笔吏已经执笔,旁听记录。

  即便现下人人知晓沈家三子是被诬陷的,可案子依旧是从“沈家三子通倭案”开始。被告三人上堂,沈、沈琦是身穿镐素被搀扶上堂,沈玲的遗体是被抬上来的。

  原告方,则是松江知府衙门,前任知府赵显忠随后上堂。

  不过旬月功夫,赵显忠就老了十几岁,再不见过去的意气风发,原本略显富态的体型也瘦了下去,看着十分落拓。

  沈“通倭”的证据是出首书童洗墨的口供一份,沈琦“通倭”的证据是出首姻亲郑六的口供一份,沈玲“通倭”的证据是沈玲本分画押的认罪书一份。除此之外,别无旁证。前两位证人,出首后先后“意外而死”

  不说堂下人如何反应,就是堂上的学政大人也觉得这个案子荒唐。就凭着两份这样的口供,赵显忠就刑讯沈家三子,明显是为了推卸松江府被劫掠的责任,要将沈家三子的罪名落实。

  学政大人身为学官,又是陪审,有资格也有义务为士子出声。待王守仁叫人将案子初步介绍后,学政大人就提出给沈氏三子验伤,追究赵显忠刑讯士子一事。大明朝是文人治国,凌辱士人是大罪。若是沈氏三子罪名落实,剥夺了功名可也刑讯,否则就是违律。

  王守仁传松江府有声望的老大夫与仵作上堂,沈与沈琦的伤患都在明处,一个断腿,一个断手,当堂验看;至于沈玲,逝者为大,没有当众赤身裸体的必要,则被带到后堂验看。

  堂上验看这两位,断腿的还罢,养上三五个月还有好的机会;断手的却是筋脉尽断,没有痊愈希望。等到老大夫说了诊断果,堂上堂下诸人多早已知晓,倒是并没有几个意外。只有学政大人,扫了堂下贺五爷母子一眼,脸色有些难看。

  虽说来到松江之前,学政大人就见了贺五爷,原意在沈贺之争中护着现下弱势的贺家一把,可是却是在不违背良心与道义的情况下。沈与沈琦两个都是举人,进一步就是进士,即便学问一般,春闱无望也有资格直接做官,前提是身体齐全。断手断脚,身体有残,不仅是科举之路断了,捐官的前程也断送。

  不管这个结果是赵显忠主使,还是贺二老爷主使,两人都犯了士林大忌。

  就在学政大人沉思之时,后堂的仵作也将验看完毕,回到堂上,望着堂上堂下,面上带了犹豫。

  沈瑞站在人群之中,叹了一口气。沈全涨红了脸,望向堂上的赵显忠眼中多了愤怒。

  赵显忠看着仵作模样,带着几分惊慌望向堂上旁听的“三沈”。不管是年长的沈渊、沈理,还是年少的沈瑾,都是阴沉着脸,却是缄默无言,没有阻止仵作回话的意思。

  赵显忠闭上眼睛,带了几分后悔与绝望。

  王守仁对仵作道:“验看结果如何,速速禀来?”

  仵作之前虽有风闻,可也只是风闻,如今亲自验看结果,不免担心沈家迁怒,带了几分小心道:“逝者身上伤三十六处,背部十八处,腿部五处,肋骨四处,双臂四处,颈部一处,腹下一处,双手两处,按照逝者痕身上痕迹,生前曾受杖刑……”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与腐刑,死亡原因是缢颈而死。”

  堂下不少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所谓“腐刑”是怎么回事。毕竟大明朝常见刑讯手段中,并没有腐刑。

  学政大人已是怒发冲冠,忍不住拍案而起,对赵显忠怒喝:“竖子猖獗,不配为圣人门徒!”

  堂下百姓也终于反应过来,“腐刑”到底是什么刑,不由得哗然。

  沈海站在人群中,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只觉得沈氏一族里外的面子都没了。赵显忠凌虐士子固然会遗臭士林,沈家难道就能剩下好名声?两败俱伤。

  赵显忠知晓自己避不开这个罪名,却也不敢就此认罪。这样不仅是他得罪整个士林,怕是子孙都要被牵连。他连忙跪下,道:“罪人冤枉,罪人确实心存侥幸,任由人诬告沈家三子,想要借此减轻松江被劫掠之罪责,可若说罪人故意刑讯凌辱沈家三子,罪人亦是不敢认。罪人是受了严宝文哄骗,为了取得沈家三子口供同意刑讯,如何刑讯却是罪人之前已不知晓。待到沈玲自缢,罪人才知晓内情,也想要追究此事,却是被严宝文糊弄,只当是沈家仇家就此寻仇。罪人亦是觉得不妥,才会叫人保存沈玲之遗骸,以免逝者蒙冤。”

  堂上,学政大人的目光转向贺老太太母子,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断人肢体坏人前程不算,连“腐刑”都出来了?若真是贺家幕后行事,不配为读书人。

  堂下,贺老太太与贺五爷的心沉了下去。

  第五百四十六章 明镜高悬(三)

  要是不知道有藩王涉及其中,上岸劫掠的“倭寇”是真的倭寇,赵显忠不会这样痛快认罪,还会将能推得过错的推到严宝文头上,自己只承担个“失察”的过错,可是既有藩王涉及,他也是怕了。

  有锦衣卫在,没有什么是能瞒得住的,真要是不交代清楚,等着锦衣卫将自己与藩王说到一处,到时候就不是前程性命,说不得儿孙都要被拖累。

  堂下百姓还在为之前“腐刑”之事震惊,赵显忠已经说到沈贺两家的纷争。他不知严家与沈家的前事,自然将严宝文针对沈家之事当成是受贺家指使,况且在沈家三子入狱后贺二老爷确实与严宝文有过往来,当时明面上的理由是为外甥沈说情,这也是沈家三子中沈身上伤处最轻的原因。

  “贺二狼子野心,想要吞并沈家产业,方收买指使书童洗墨与无赖郑六诬陷沈家三子;随后贺二又假介为沈说情贿赂严宝文,为的是将案子做成铁案,还借此攀诬沈氏一族。罪人有证据,证明洗墨、郑六出首与其随后之死却与贺二有关!”赵显忠到底是为官多年,知晓此时到了关键之处,只当抓到最后一根稻草,不待王守仁开口审问,就自己交代了自己所掌握的证据:“郑六并非寻常醉酒溺水而亡,而是被人绑缚后坠入水中!洗墨也不是因出首主家,愧疚喝了老鼠药自尽,有两人尸体为证,两人都是贺二指使人灭口,动手的是贺二的族侄贺勉!”

  到底是胆小,即便顺手推舟构陷沈家,赵显忠也做了两手准备,不仅留下沈玲的尸体,也留下了“溺水而亡“郑六与“愧疚自杀”的洗墨的的尸体。

  两人的尸体并不在衙门中,而是在赵显忠一处外宅。堂堂知府,吩咐手下安排一处外宅,并不是什么难事。要真是糊涂人,也做不到知府这个位置上,有的事情乐意被手下糊弄,那是因为有好处,关键的时候他谁也不信。

  正是这点谨慎,救了赵显忠一回,赵显忠俯首在地,庆幸不已。

  堂上,学政大人满脸肃容,已经不去看贺氏母子。

  贺五爷到底年轻,面上血色褪尽,身上不由自主的发抖。即便之前他知晓在沈家的案子上,胞兄确实不存好心、推波助澜,可也没有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贺家行事,竟然不是对沈家“落井下石”,而是沈家案子的幕后主使。那可是两条人命,而且洗墨出首的不是别人,是贺家的外甥。

  贺老太太满脸愤怒,双目尽赤的瞪着王显忠,气的身体都在发抖,虽是没有开口,可意思都写在脸上,瞧着那样子,恨不得要立时追问王显忠为何诬陷自己的儿子。

  之前听了赵显忠的话怀疑贺二老爷的人,眼见老人家如此反应,不免又有些犹豫。赵显忠之前为了减轻松江被劫掠的罪名,能明知不妥当的情况下诬陷沈家通倭,如今自然也能为了推却杀人罪将“杀人灭口”的事推到贺二老爷头上。

  王守仁命人带嫌疑人贺勉。

  贺勉开始还不认罪,可是赵显忠既已经准备,自然是准备周全,贺勉在邻县买老鼠药的杂货店小二的证词;贺勉在安排郑六吃喝嫖宿之妓院老鸨的证词,还有洗墨“自杀”前贺勉出入洗墨家目击者的证词。又有仵作验看洗墨、郑六尸体后的最终结论,都是证据。

  贺勉看着彪悍,可之前就被关押了大半月,闻讯了几回。不过之前都是嫌疑,并没有实证,如今实证在,不用他点头认罪,就已经能定罪了。

  同沈家三子不一样,贺勉不过是贺家旁支孤儿,打小在贺二身边跑腿帮闲,并无功名在身,既是不认罪,一顿杀威棒是免不了的。

  就在王守仁叫人停了棒子,打算询问贺勉幕后主使时,贺勉挣扎着跪倒在地:“小人认罪,是小人杀了洗墨与郑六灭口,亦是小人安排两人诬告沈、沈琦、沈玲三人!”

  沈理眯眼,沈全在堂下,面上带了愤怒。

  沈瑞则是忍不住偷看贺氏母子,贺五爷面上震惊,贺老太太却是面带慈悲地望向贺勉。

  一个毫不起眼的贺氏旁支族人,说自己是算计松江第一姓的主使,这样可笑的证词糊弄哪个?可笑之极。

  王守仁面带讥讽,刚要问话,堂上突生变故。

  贺勉猛地起身,撞向堂上立柱。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贺勉已经面条一般滑到地上,头上红的白的混做一团。

  王守仁面上铁青,忙叫仵作查看。

  仵作近前看了,贺勉抽搐了两下咽了气。

  堂上堂下众人都是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结果。贺勉不仅认了“杀人灭口”的罪,连主使两人诬告沈家的罪也都认了。这是真相?还是为了忠义包庇贺二老爷?

  “带贺南盛!”王守仁咬牙道。

  贺二老爷身上有功名,之前只是拘押,并未刑讯。如今被带到堂上,他面上有几分憔悴,胡子也长出来不少,可不慌不忙,依旧带了几分从容。

  未曾给堂上诸位官员见礼,贺二老爷就看到贺勉尸首,脸上带了悲痛,上前两步,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疑惑道:“勉哥儿?”

  堂下堂上都在看着贺二老爷,却看不出他神色做伪。

  贺二老爷已是看出贺勉身上血迹斑斑,知晓是挨过棒子,望向堂上诸人,面上带了悲愤。

  关键人物贺勉已死,洗墨与郑六的死推不倒贺二老爷头上,王守仁就问起贺二老爷贿赂闫宝文之事。

  原本大家以为贺二老爷会不认,毕竟如今最大的罪名已经落不到他头上,再将贿赂闫宝文的动机说成是担心外甥沈,就能彻底洗刷嫌疑。即便沈家再有疑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会逼着钦差当着学政大人刑讯一个举人。

  不想贺二老爷听了王守仁的询问,面上带了几分羞愧,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方道:“学生羞愧,见赵府台有拿沈家脱罪之意,就起了贪念,借着为外甥沈说情为借口,打探沈家官司进度,想要借机得一二好处。学生羞愧!”

  认罪了,竟然当堂认罪了!

  堂下不少百姓哗然,没想到素来和气的贺二老爷竟然真的没有被冤枉。沈家堂上堂下诸人,望向贺二老爷的目光却都带了寒意。

  名义上贺二老爷认罪,可是实际上认了什么?认了他自己对沈家生了“坏心”,可有“坏心”没有坏行,怎么定贺二老爷的罪?

  贺二老爷不是在认罪,而是在为自己脱罪。

  “疏忽了。”沈瑞看着贺勉的尸首,轻声道。

  因为贺勉是孤儿,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没有什么可被贺家要挟的,所以沈家之前也没有防范,谁也没有想到他会代贺二老爷顶罪。可是有的时候,不需要亲人性命安危,用恩情也能逼迫人作出抉择。

  贺勉被贺家宗房养大,又能被贺二老爷当成心腹,自然是早已经养熟的。这样性子简单暴虐的武夫,最是好糊弄,几句好话就能让他卖命,更不要说是实打实的养育之恩。

  沈全咬牙,带了几分窝火,道:“到底是贺家!”

  为了防止贺家串供,衙门这边一直没有允许贺家人探勘贺二老爷与贺勉。可是贺家到底是松江地头蛇,想要买通一两个人传话进去却并不是难事。

  不待王守仁开口,学政大人已是皱眉道:“你既生贪念,是否指使贺勉怂恿洗墨、郑六诬告沈家?又是否指使贺勉杀人灭口?”

  贺二老爷猛地抬头,面露惊诧:“指使贺勉怂恿洗墨、郑六诬告沈家?指使贺勉杀人灭口?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家通倭案,不是赵府台为了脱罪才指使人所为吗?关学生什么事?怎么又与贺勉相关?”

  学政大人眼见了沈家三子惨状,先入为主,早已当贺二老爷为狠毒狡诈之人。如今贺二老爷这般无辜模样,落到他眼中,则是城府深、在做戏。

  事上有不知世情的书呆子,也有学政大人这样博看群书通晓刑名之人。贺勉认罪,贺二老爷看似清白无瑕,可以喊无辜,可是人不是枯木,都有畏死之心。看似贺二老爷清白了,可是贺勉主动求死就能证明他的不清白。

  学政大人讥笑道:“贺勉已经认罪,洗墨、郑六两人是他为了灭口所杀,他也认下了指使两人出首构陷沈家之罪!”

  贺二老爷白了脸,回头望向贺勉尸体,满脸的不知可信:“不可能!洗墨与郑六两个不是赵府台吩咐闫宝文安排的,怎么是贺勉?”

  旁观贺二老爷反应的赵显忠正存了几分侥幸,想着有没有机会逃过生天,没想到会绕回到自己头上,差点呕出一口老血,忙喊冤道:“贺二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暗中垂涎沈家产业,几番谋夺不成,才趁着松江被劫掠诬陷沈家,关我什么事?别以为贺勉一死,你就逃过一劫,没那么容易!贺勉去邻县是你安排的,贺勉去妓院花的银子是你给的,谁不晓得贺勉是你的心腹走狗,你想要说自己无辜不知贺勉行事,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第五百四十七章 明镜高悬(四)

  贺二老爷摇头,道:“不会的,不是勉哥儿,怎么会是勉哥儿?”

  拘押贺二老爷的罪名是指使人构陷沈家,如今贺勉已死,生前又将罪过都认了去,贺二老爷的罪名则没了人证,目前也没有什么物证能证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幕后主使。

  王守仁曾在江南决断刑狱,见惯了各式犯人。如今贺二老爷的反应,颇有些出人意外。贺二老爷眼见贺勉已死,随后言谈确实有几分做戏,不过待听说贺勉所认罪名,其震惊也不全是假的。

  既不能刑讯贺二老爷,王守仁便问道:“沈家案子发后,你与闫宝文见过几次,送了什么,言谈何氏?”

  贺二老爷涨红了脸,带了几分羞愧道:“学生三次宴请闫宝文,第一次送庄票八百两,打探案情进展与知府对沈家态度,也为外甥沈说情;第二次送宋砚一方,说起松江内外对沈家之事的关注,还有沈家在外子弟出仕者众多,建议知府衙门这边早已结案;第三次宋金元宝一匣共计一百两……说起沈家五房在城外的几处庄子……”

  堂下旁听的沈家各房族人,望向贺二老爷满是愤怒。明明是几辈子的姻亲,可是为了谋财,却是一次一次算计沈家,半点余地都不留。

  看着沈海旬月功夫就老了十几岁模样,之前还有人同情这位好脾气的族长,觉得沈理、沈洲因是官身的缘故,行事有些咄咄逼人,忘了长幼尊卑。如今亲耳听着贺二老爷承认算计沈家产业,众族人对沈海的同情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宗房的埋怨。

  都说事情可以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可是凭什么贺二老爷就敢三番两次谋算沈家产业?归根结底,是沈家各房独自为政,族长每次又和稀泥,才使得贺二老爷一次又一次惦记沈家的产业,行事也越发大胆。

  第一次算计沈家四房孙氏嫁妆时,贺二老爷还隐身幕后,七折八转,饶了好几道弯伸手,结果老族长明知晓贺二老爷心存不良,可因念着长媳长孙媳都出自贺家,不愿意撕破脸,答应了贺家联姻之事,而后就没有追究此事。

  等到了第二次,贺二老爷算计三房产业时,胆子就大多了,即便没有摆明车马,可用起生意场的手段,半点情面都没留。此时老族长已经故去,沈海继任族长,依旧是和稀泥,任由三房自己挣扎,最后损失了大半产业。

  贺二老爷的胆子就是这样养大的,才会有了第三次惦记沈家五房的产业。不管是不是他主使贺勉诬告,他对沈家有恶意,为了谋夺沈家产业乐意落井下石,希望沈家就此败落,好使得贺家在松江一家独大的心思昭然若揭。

  沈琦看着贺二老爷冷笑,要只是寻常官司,五房会破财免灾,可是因赵显忠要推卸松江被劫掠的罪责,直接给沈家定了大罪。即便五房当初有沈琦的心腹手下在,也没有资格出面斡旋,唯一有资格代沈家三子出头的族长又做了缩头乌龟,五房想要送银子也找不到门路。至于因他一人的“罪名”,想要谋夺五房所有的田产,贺二老爷则是在做梦。五房的当家人是郭氏,不是寻常妇人,不会想着儿媳妇陆续进门就享婆婆的福,拿捏儿子媳妇做老封君。早在沈全成亲后,郭氏就私下里给儿子们分了家,并不是口头上说说,而是交代清楚。沈琦回乡的第一件事,就是遵从母命将分好的家中产业转到三兄弟名下。

  福姐的嫁妆早就准备好的,其他产业平分成四分,三兄弟与郭氏夫妇各执一份。等到郭氏夫妇故去,这一份再行分配。兄弟几个同胞相亲,妯娌们也贤惠,自然不会因钱财事情说嘴。

  没人宣扬,也无人知晓此事。

  “你们之提了田产?是不是私下也做了分配?”王守仁想了想道。

  狂龙不压地头蛇,闫宝文根基在扬州,也没有将家人亲眷过来,不过是游幕在外,沈家的产业对于贺家来说是肥肉,对于盐商出身富庶的闫宝文来说当不算什么。

  众人都听着,贺二老爷只觉得面皮火辣辣,却不敢隐瞒什么。这个时候他宁愿承担谋算人家产的恶名,也不敢含糊其辞,背负杀人行凶的嫌疑。

  “学生与严宝文做了约定,沈琦罪名落实,沈家五房产业罚没,家产四六分,赵大人与闫宝文分六,学生占四。两人手中的六成,准学生以市价赎买。”贺二老爷无颜见人,低着头说道。

  堂下沈海已经站不稳,这就是他之前还想要退一步缓和关系的姻亲?为了产业,竟然要将沈家五房家破人亡。要说贺勉不是他指使,谁信?

  “既是你要谋夺沈家五房产业,当怂恿闫宝文盯着沈琦,作甚又凌虐沈玲,导致沈玲横死?”王守仁冷声道。

  贺二老爷猛然抬头,面色带了急切,喊道:“大人,学生冤枉!学生与沈玲无冤无仇,作甚会想着害其性命?此事实是闫宝文一人行事,学生实不知缘故!”

  王守仁一拍惊堂木:“肃静!”

  贺二老爷这才安静下来,面上带了几分被冤枉的紧张与焦急。

  因身上有伤,加上之前罪名不成立,沈与沈琦都得了座位。沈琦看着贺二老爷若有所思,沈却是忍不住,开口道:“贺二老爷说的真是好听,莫非这里里外外你的过错就是与闫宝文吃了三顿饭,心里惦记了沈家一番,竟没有其他过错?琦弟性子刚毅,即便受了酷刑,断了手臂,也不肯认下莫需要罪名。他是实打实的举人,又有个天子近臣的胞兄在京,只要不是傻子,就知晓没有稳妥把握,还是留一分余地为好。就算你怂恿闫宝文盯着琦哥儿,赵显忠也不是傻人。定是你知晓闫宝文刑讯琦哥儿无果,才怂恿他将玲哥儿做突破口。玲哥儿已经被除族,父母无靠,自然是由你们发作。天地鬼神为证,你敢说你第三次见闫宝文,不是在琦哥儿受伤后,玲哥儿遭难前?你若说谎,兄弟妻儿尽受你拖累,贺家断子绝孙!”说到最后,言语中满是狠厉。

  想着入狱后胆战心惊的数月,想着生死不知的侄子,沈恨不得立时杀了贺二老爷。狗屁的舅甥情分,即便贺二老爷话里话外推脱的干净,可是沈已经认定了沈家三子被诬告之事就是贺二老爷幕后主使。

  贺二老爷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第三次吃饭时,我确实从闫宝文嘴里知晓沈琦被刑讯之事,才会因此提及五房产业。可要说我怂恿闫宝文凌虐沈玲,却是万万没有的事!”

  沈冷笑道:“你没有怂恿闫宝文凌虐,难道也没有怂恿他从玲哥儿身上下手?”

  贺二老爷闭上嘴巴,不再狡辩,叹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是因我而死。我实没想到闫宝文会如此行事,该我承担的罪责,我原意承担。沈玲遗孀那里,我也原意尽力补偿。”

  “用从沈家骗过去的银子,来补偿沈家子弟的性命,谁稀罕?你勿要狡辩,就是你幕后主使,要害我们沈氏一族。不要假惺惺拿着亲戚情分说话,可怜我那侄儿,今年才十六,平素里也是叫你舅祖父,你怎么忍心叫人绑了他?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到底是生是死,你总要给的交代!”沈赤红的眼睛,十分激动。

  之前虽怀疑是宁王绑走了小栋哥儿,可是如今峰回路转,算计沈家的竟然是贺二老爷。有贺勉指使洗墨出首小栋哥儿失踪之事,沈不免想到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小栋哥儿的失踪也是贺二老爷之前的安排。

  要是那样,以贺二老爷的狠辣,怕是小栋哥儿已经凶多吉少;要不是那样的话,将小栋哥儿的事情推到贺二老爷头上,也为沈家免除了后患。

  沈打理族务十几年,这点决断还是有的。

  贺二老爷已经苦笑,道:“小栋哥儿失踪不是被倭寇裹挟吗?怎么又成了被我绑走的?哥儿,我知你恼我,可是这事情有个前后。就算你认定我存了坏心,我也不知晓‘倭寇’那日上岸,会提前安排人手在你们家绑人。”

  沈咬牙道:“谁能证明,你不知晓‘倭寇’那日进城劫掠?贺家受了冲击不假,可是贺家宗房却没有甚损失!甚至因一旁支族人祖孙被‘倭寇’害死,你们贺家又添了祖产!”

  贺二老爷神色大变,堂上堂下望向贺二老爷的目光都带了质疑。

  “倭寇”上岸,各家各户都有人伤亡,贺家确实是旁支死了人口,嫡支只有两个不起眼的铺子被烧,这点损失实不算什么。

  洗墨与郑六出首的时间,又实在巧妙,正好在“倭寇”劫掠后。沈家三子的罪名,既是“通倭”,那能抓到的把柄都是在“倭寇”上岸那一日的形迹可疑。

  沈那里,是在宗房上下一心,守住祖宅的时候莫名其妙丢了家里的嫡长孙,被诬告“通倭”,为了以后的族长之位害了侄儿;沈琦这里,则是因妻儿失踪,收到勒索信,在松江城北劫掠前曾出城,被诬告与“倭寇”的内奸;沈玲那边,则是因在布庄的生意招待过两个伪装成闽商的“倭寇”,有“通倭”嫌疑。

  如今已经能证明洗墨与郑六是受人主使,两人的口供也就不足为凭。逆推回去,贺二老爷真的不知晓小栋哥儿失踪之事吗?

  沈琦在旁,也忍不住望向贺二老爷,带了几分恳求:“贺二老爷,我愿意将名下产业全部相送,只求你送我妻儿平安归来!求你了!”说话间,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堂下哗然。

  要说之前除了沈家、贺家、陆家相关的人家,其他围观百姓都是看热闹。不管沈家与贺家谁家争大高低,都不关大家的事,如今却不一样。沈家“通倭”是被诬告,那贺家呢?

  谁也不是傻子,现下仔细想想,当初那“倭寇”进城,就是熟门熟路,并不是没头没脑的劫掠,这才会使得各家各户元气大伤。要不是这个缘故,使得众人迁怒沈家,也不会在沈家遭官司后,旁观的多,援手的少。

  那个时候,大家并不信沈家是倭寇“内援”,已然是迁怒;如今贺家的嫌疑,可是比沈家当初的嫌疑大多了。

  百十来条人命在里头,要是目光能杀人的话,贺二老爷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明镜高悬(五)

  “通倭”?

  贺二老爷直觉得寒毛耸立,这样的罪名,可是能沾的?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安危,要牵扯到贺氏一族的前程。有半点嫌疑,他大哥的前程就止步侍郎了。要知道他大哥贺大老爷不过知天命之年,已经是三品侍郎,入阁先不去说,熬上几年资历,尚书有望。

  贺二老爷后悔莫及,终于知道自己之前有多么短视。之前他不过是嫉妒沈家又出了个状元,松江沈氏在江南士林声望到达顶峰,谁都能看出来随着两个状元的资历积累,沈家会越来越兴旺。对比之下,贺家小一辈却没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

  敛财是真,想要将“通倭”这盆脏水倒到沈家头上,让沈家玉字辈仕途多些波折,不要压贺家太多,才是贺二老爷的真正的目的。没想到害人害己,如今这盆污水脏到自己身上。是他习惯了小手段,忘了倭寇上岸是大事,会引起朝廷动荡,“通倭”这样的案子,也不是地方官说定就定罪的。加上沈家因子弟出色,姻亲故旧关系多,并不是人人都趋利避害。

  “通倭”的罪名,沈家能逆转,贺家能逆转吗?

  贺二老爷浑身冰寒。

  贺五到底年轻,旁听了这许久,神色惊疑不定,不说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也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二哥。贺家这十几二十年产业翻了一番,二哥的胆子也越老越大。可“倭寇”上岸害的是一条条人命,不说别家的,就是贺家旁支死的,就是与贺五有所往来的族兄弟。

  倒是原本颤颤悠悠的贺老太太,面上平静,站的似乎比原来更稳了。

  沈瑞站在不远处,正好看到贺老太太,眼睛她直盯盯望着堂上,视线并不是落在贺二老爷身上,而是落在王守仁身上,心下一动。

  旁边的沈全关心则乱,早已信了沈的指控,望向贺家的人的目光都带了恨。

  贺老太太已经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要是钦差敢稀里糊涂判案,就要解开他与沈家的关系。至于之前被她视为救星的学政大人,现在也不敢指望,唯一希望的就是案件拖延。

  这会儿功夫,贺二老爷已经反应过来,迫不及待跪下喊冤,再也没有之前的淡定从容。

  堂下围观士绅百姓,义愤填膺,恨不得钦差大人立时判贺二老爷斩立决。

  “肃静!”一声惊堂木,才使得贺二老爷与众人安静。

  王守仁冷着脸道:“赵显忠、沈诉贺南盛‘通倭’案另案再审,现下就‘沈家三子通倭案’,带另一嫌疑人闫宝文上堂!”

  闫宝文不过是举人,只因是知府心腹幕僚,这大半年也是松江府士绅人家座上宾。在众人眼中,是个出身富贵、儒雅温煦之人,可被衙役押上来的闫宝文,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鬓角花白,身形佝偻,整个人蔫巴巴的。

  与赵显忠之前的百般狡辩与推脱不同,闫宝文这里对于几项指控,供认不讳,承认自己因沈家四房大老爷悔婚怨恨沈家,借“倭寇“上岸之事,趁着赵显忠焦头烂额之际,蛊惑赵显忠构陷沈家推卸责任,为报私仇;沈玲之死、沈琦之残,也是他刑逼所致。

  赵显忠之前有多怨恨闫宝文,眼下就有多感激。虽说头顶的乌纱帽保不住了,可没有了“凌虐士人致死”这一项,那也不会连累子孙。

  闫宝文既承认构陷诬告迫害沈家三子,自是杀人偿命,判了斩立决,只待秋后问斩,并且抄没家产;沈家三子彻底洗清‘通倭’嫌疑,无罪释放;闫宝文身上追缴家产,一半归户部,一半按照六三一的比例,分别赔付给沈玲遗孀、沈琦、沈。

  赵显忠先是在“倭寇”上岸劫掠时守卫地方不利,使得百姓伤亡巨大;随即为了推卸责任,明知沈家三子被诬陷,已经任之由之,是沈家三子被迫害的从犯,免官,永不录用;罚没家产;流放三千里。

  等待几位主审退堂,堂下围观士绅还在迷糊。

  这就审完了?期待了这许久的沈贺两家对决,成了什么?赵显忠彻底坏了前程,闫宝文一命还一命,动手杀害两个“证人”的贺勉自尽,那疑似“幕后真凶”的贺二老爷呢?

  这官司到底算是结了,还是没结?

  要说结了,沈家三子洗脱了罪名;要说没结,这贺二老爷可又是被压下去了,没有被放出来。

  要是贺二老爷只涉及构陷沈家三子,到了眼下这个情形,大家都会忌惮三分,毕竟是围观看热闹,好坏都是沈贺两家的事;到了现下,贺二老爷若是真涉及“通倭”,那就是各家的仇人。

  与之前“沈家三子通倭案”时稀里糊涂立案不同,那个时候稍微消息灵通些的人家都知晓沈家是实打实的受害者,是知府大人在找人背黑锅;贺二老爷的嫌疑,却是抽丝剥茧,一点点呈现在众人面前。连贺五心里都认定了胞兄不清白,更不要说其他人家。

  要不是公堂门口除了松江府的压抑,还有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众人早要闹起来。没有人敢咆哮公堂,怒火自然就冲着同在堂下的贺家人。

  这个时候,大家脑子里想的都是贺家京城有靠山,才使得贺二“为虎作伥”祸害地方。连沈家都不能得到公正公平,那其他被害的人家还能得到公平吗?

  “贺勉害死两个人偿命,闫宝文害死一人偿命,贺二害死了百十来号人啊,如此丧尽天良,活该千刀万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通红了眼睛,怒视贺老太太母子。

  另有个穿着素服的青年,也上前一步,拦住贺老太太,咬牙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贺家为了钱财,却是连乡邻也不放过,银子再多也沾了血,你们就能睡得踏实?你们贺家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半点人心?”

  无需多问,这两位都是这次松江劫掠中的受害者家属。

  贺五满脸羞惭,恨不得在地上找个地缝钻进去。要不是还保有一丝清明,知晓有些事即便知晓也不能认,他都要开口致歉了。

  贺老太太依旧是满脸静定,环视众人,掷地有声道:“若真是我儿有罪,贺家绝不推卸;若是我儿无辜,也不容人污蔑。有沈家几位郎君的冤情在前,还请众乡邻多思量,莫要再造冤案!那上岸劫掠的不是山匪毛贼,而是上千的倭寇。这松江城里的老户,谁家不与倭寇有血仇,我贺家也不例外!虽说老身不过是内宅一老妪,却是给贺家生了四男,如今就倚老卖老说一句,要是我家老二与倭寇有半点勾脸,即便国法容情,贺家也会清理门户!”

  老太太也是年将八旬,又是素来有怜贫惜弱的好名声,这一番话下来,倒是安抚了不少人。

  有相信了这番话陷入沉思的,也有依旧怀疑,却也碍于贺侍郎不敢太逼迫的,最后众人都望向了旁边站着的沈家众人。

  之前堂上旁听的几位有官身的沈渊、沈理、沈瑾,已经随钦差与学政入了后堂;剩下的就是拄着拐杖的沈家宗房大老爷沈海、沈全、沈瑞、沈玲之父沈涌以及几个旁支族人。

  要是贺二老爷真清白,那众人自然无话;要是贺二老爷真的“通倭”,那能为众人讨还公道的就只有沈家了。

  民不与官斗,这是千古流传的道理。即便有的人家有子弟出仕,也不及贺家权势。

  沈海阴沉着脸,没有半点打胜官司的喜悦,对着贺老太太母子冷笑两声,甩袖而去。直到今日,贺勉畏罪自尽,才使得沈海清醒过来,在沈家三子的案子上贺二老爷算计太深,半点不顾亲戚情分,也就彻底寒心,再也没有与贺家缓和的意思;不过对于沈死咬着贺二老爷不放的行为,沈海也不那么满意就是。他自认为对贺二老爷这个堂小舅子有几分了解,不过是贪财好利,爱使小手段,并不是胆大之人。

  要是没有贺大老爷为京官,沈怎么死咬贺二老爷都没事;可既有贺大老爷在,说不得贺大老爷就要报复到宗房身上。明明沈渊、沈理都回来了,作甚要让宗房出头得罪人?

  自己这个次子向来活络性子,最是圆滑不过的性子,怎么就犯了糊涂?

  沈海满心质问,哪里还乐于与贺老太太周旋,就这样走了。

  剩下的沈家众人,都是说话没有什么分量的,大家就移开眼。也有人多看沈瑞、沈全两眼,这两人一个二房嗣子,嗣父生前为尚书;一个是五房嫡幼子,年轻举人,五房现在的管事人,要是还做其他人家,这两人即便年轻,也有说话的资格;可是如今除了族长,还有大小状元的沈理、沈瑾在,有四品官身、又是长辈的沈渊在松江,也就轮不到沈瑞与沈全两个就沈家的官司说话了。

  贺老太太面上镇定,却是心乱如麻,也无心再做戏,扶着儿子胳膊上了马车,匆匆离去。

  沈瑞与沈全也离了衙门,沈全这才露了担心之色,道:“源大伯的事情怎么揭出来,会不会影响到你与瑾哥儿?”

  第五百四十九章 自作自受(一)

  胞兄致残,这样严重的后果,要说沈全心中不怨恨沈源是假话。不过因知晓的多,沈全心里也明白,沈家这场官司牵扯四面八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琦妻儿被绑架之事、自己被“倭寇”要挟之事,已经传扬开。要是只是倭寇,没有明确证据,这还不是致命的;既涉及到藩王,只要有半点嫌疑,都能连累一家子人。沈将侄子失踪之事推到贺二老爷身上,将生死不知的侄子说成是枉死,死咬着不放,也是因为想到这一点。

  如今官司看似完结,可给沈家带来的后患却还在以后。

  对于五房最好的选择,就是派人出去寻找沈琦妻儿,然后报“丧信”回来,接下来出殡发丧,才是真正解决后患。要不然沈家嫡长孙能为人质,沈家五房的儿媳妇孙子孙女也能成为人质。

  只是宗房能下此决断,五房上下却顾念骨肉,没有人原意下这个狠手。

  在想要保全琦二奶奶母子的情况下,沈琦的身残也成了一种保护。藩王之事,虽现下没有公之于众,可既是有了好几条证据指向宁王,朝廷总会彻查。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查到琦二奶奶母子深陷贼窝,也不能说沈琦这个没有前程的举人是“以妻儿为质,为藩王做间”。毕竟谁都晓得,身体残缺不能为官。

  以上种种,加上族兄弟打小的情分,使得沈全不仅没有迁怒沈瑞、沈瑾两个,反而还为两人担心起来。

  沈家的官司虽只涉及到宗房、三房、五房,可毕竟是聚族而居,一荣俱荣。

  之前族人怀疑过“沈家三子”是不是真的不清白,也会怀疑是不是贺家人陷害,可都没有人会想到这无妄之灾竟是有四房毁亲这个前因。如今既是知晓,少不得族人的怒火也有了发泄之处。沈瑞这个出继的亲生子影响还小些,沈瑾这个长子与亲事的当事人,少不得被人说嘴。

  沈瑞想了想之道:“人做错事,总要负责;四房大老爷毕竟是长辈,父父子子,总不能一直‘病’下去。让世人都晓得他的糊涂,对瑾大哥来说,也算是好事。”

  要知晓沈氏一族向来自诩书香门第,为了约束子弟德行,也有一条一条的族法家规,沈源背信弃义无故毁亲,不仅损了沈家名声,还给沈家招祸,虽没有犯律,却是为违了族规,少不得要宗族审判一回。

  沈源想要借着自己状元亲爹的身份,想要在松江作威作福,怕是不能了。

  沈全听了,也想到此处,生出几分快意。沈瑾毕竟是儿子,之前有官司来恐吓沈源,才使得沈源老实禁足;可沈瑾总是要回京,也不能关沈源一辈子,能约束他的只有族法家规。可是要处置沈源,还要指望宗房大老爷,还真是令人不快。

  沈全实不愿与宗房打交道,想起沈瑞之前提及族长异位之事,不由怦然心动。

  宗房里,沈海还不知自己族长位置不稳,怒冲冲训斥儿子道:“有沈理、沈瑾在旁,又有沈琦在,哪里就轮到你做出头鸟?你咬死了贺家,除了惹怒贺大老爷,半点好处也没有,糊涂!”

  总算是沈贺分明,没有再用亲戚称呼。

  沈苦笑道:“爹还没看出来吗?钦差允许沈家人在堂上旁听,却是没有您这个一族之长位置,渊二老爷与理六哥、瑾哥儿也没有想让的意思。”

  沈海板着脸道:“他们是官老爷,我又算是哪个牌位的?”

  这般语气,显然也是为堂上座次不满。沈海虽没有出仕,可也不是白身,身上有捐的虚职。要是沈渊几个人提出来,沈海得一个座位也并不算逾越。同理,贺老太太身上也有诰命,要是有人提出,也可以能以座位旁听审案。

  贺老太太那边是因为贺家无人,没有人有资格与钦差提及此事;沈海这里,则是有资格提及的三人都不开口。

  族弟族侄都是位列堂上,自己却是拄着拐杖只能在百姓之中旁听,沈海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面皮滚烫,少不得将那几个人给怨上了。

  知父莫若子,眼见老父亲还听不出重点,沈不由叹气道:“爹还没看出来吗?这族长之位怕是要换人了。”

  沈海闻言,猛地抬头,惊怒道:“我还没死呢,你就想要上位不成?好个小兔崽子,别人糟蹋我,也轮不到你这当儿子的糟蹋我!”嘴里说着,望向儿子的目光已经带了刀子。

  族权在手,平素懒得打理族务,让儿子打理是一回事;被强迫退位,则是另外一回事。

  沈真是哭笑不得:“谁说族长之位只能在宗房传承?”

  “可是我们是宗房,嫡支血脉!”沈海站起身来,满脸激动。

  嫡支嫡脉,掌管家族祭祀,这不是天经地义?

  沈淡淡道:“族规上并没有写明族长只在宗房传递,过去也有其他房头带过族长一职。”

  沈海怒道:“他们竟然敢?他们怎么敢?!二房算什么?要不是祖父当年宽容,以二房老太爷当年忤逆之举早该除名;还有沈理,一个外九房遗腹子,没有家族扶持,能考中状元;还有四房沈瑾这个白眼狼,一个庶孽,要不是太爷当年宽容,怎么会允许他在嫡母名下记名!如今趁火打劫,一个一个,都不是他妈好东西!”

  想着这些日子自己的名望下降,族人各种异议与不待见,沈海不由阴谋化了。

  沈却是已经愣住,之前对于这些事,不过是听过就算。在族人之中,宗房向来充当仲裁者与调节者,很少直接插手各房家务事。真要说起来,宗房不无过失。

  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沈没有亲历,却也知晓前因后果。当年二房继室谋害原配所出之子,使得二房长子遇难,次子坠海。可是等三子找到证据,指控后母时,却是被宗房和了稀泥,使得三子远走京城。虽说二房老太爷死前休妻,不认继室所怀之子,可是裂痕已经形成。当年的二房三子,就是后来的二房太爷,一辈子没有回乡,死了也没有想过叶落归根,在京城另立福地。要不是有孙氏与沈瑞母子的渊源,怕是京城二房一辈子也不会与松江联系。

  等到三十几年前,沈理幼年的磨难,真的只是九房老太爷贪婪所致?要是宗房能公正的对待孤儿寡妇,而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九房老太爷倚老卖老,沈理身为九房嫡支子孙,怎么会没了家传产业,连吃穿都要孙氏这个族婶看顾?

  几年前,沈瑾在孙氏丧礼上记名之事,宗房立场就是公正的?算计孙氏遗产的,有宗房的二老爷沈江;无视沈源宠妾灭妻、慢待嫡子的,是宗房上下。即便当年宗房太爷上了年岁,一时看顾不到,可是沈海与沈父子呢?当年两人一个是宗子,一个已经替父族料理庶务十来年,两人对于四房的家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不过是逝者已逝,冷眼旁观罢了。

  想到这些,沈立时出了一头冷汗。这到底是族人,还是仇人?人非圣贤,这些族人向来对宗房不冷不热,是不是一直记得昔日恩怨?

  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沈沉思,沈海却是一时灵堂清明,拍着脑门道:“不对,不对!他们都是京官,没必要算计族长之位。二房在松江早没人了,四房沈瑾也不会放心将他老子那个祸头子留在松江;九房那里,沈理不收拾老太爷都是好的,怎么会为他们夺族长之位?能夺族长之位的……能坐族长之位的还有其他几个房头,六房人丁单薄,七房与八房是穷酸,三房从根子都烂了,那剩下的只有五房啊,只能是五房!”

  偏偏沈渊也好,沈理、沈瑾也好,都与五房交好。

  “一个一个势利眼!哼,还不是看在沈瑛是皇帝昔日东宫属臣,前程大好,这是故意踩宗房捧五房,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你大哥就没有好前程了?你大哥已经是知府了,那沈瑛可刚死了老子,马上就要守孝三年,到时候起复还不知什么情形!”嘴里说着硬话,可沈海也不由忐忑。

  沈瑛与自己长子品级仿佛,可是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官,哪里是好比的?沈瑛年过而立,翰林院出身,又有东宫履历;沈城却是已经年过不惑,从六部郎官熬到地方知府,族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哪个的前程更好一目了然。

  换做是沈海自己选择,也会选择烧沈瑛这个热灶。

  沈海素来惫懒,却也不甘心真的将族长之位举手让人。不管族规是怎么定的,族长之位在宗房传承的多,沈海早已理所当然视若己产。

  一时之间,沈海竟生出满心斗志:“哼,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我向来好脾气,可他们要是将我当成包子也是瞎了眼!想要算计我,还真以为自己没有小辫子?沈渊如今看着道貌岸然,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毁亲另娶,气死了亲老子。远嫁过来的孙氏,压根就不是徐氏的表亲,就是他当年有婚约的童养媳!还有沈理,娶了阁老的女儿,跟上门女婿似的,可早年也不清不白的养了外室;至于沈瑾那孽庶,金科状元算什么?忤逆不孝,软禁生父之事捅出来,前程都要断送,还敢帮五房抢族长之位……”

  第五百五十章 自作自受(二)

  不管沈渊、沈理他们是否将宗房视为仇人,眼下沈海已经将三人视为仇人,满心盘算如何对峙、算计。

  沈看着眼前老父亲,只觉得有些陌生。

  沈海依是带了几分洋洋得意,絮絮叨叨个不停。

  就在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即就听到有小厮隔门禀告:“老爷,涌二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挑了帘子进来,正是沈涌。

  沈涌额头汗津津,面上带了急切,并不寒暄,直陈来意:“海大哥,官司了了,玲哥儿也该发送了。他虽是横死,却是无辜,我想要接他回来发送。族谱那里,还请海大哥帮忙再添上一笔!”

  沈海却没有立时接话,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沈涌。

  沈涌被看得莫名,咳嗦两声:“海大哥看我作甚?”

  沈海嗤笑道:“你这是将旁人都当成是傻子?除族是儿戏?今日除了,明日加了?”

  沈涌讪讪道:“之前不是因官司的缘故,怕影响族中声望,才不得不如此。不过是权宜之计,自是不能让玲哥儿真的做了孤魂野鬼。”

  这样迫不及待的过来,为了哪里是父子之情,不过是因衙门判决,抄没闫宝文家产的半数的六成会做沈玲的抚恤金。闫家是扬州巨贾,闫宝文又是闫家嫡系,名下产业不菲,这是一块肥肉,沈涌自然不愿意便宜了何氏。

  之前儿子出事,沈涌狠心将儿子除族,儿媳妇孙子不闻不问;如今有了抚恤金勾着,沈涌就跟蜜蜂闻了蜂蜜,迫不及待要将让儿子“叶落归根”。

  吃相如此难看,换做之前,沈海少不得训斥一二,并不赞同沈涌的做法。不过规劝一二后,多半还是会应沈涌所求,毕竟父父子子,天经地义之事;到了如今,知晓有“仇人”虎视眈眈,沈海也有心拉拢三房。

  沈涌虽只是三房二老爷,可谁都晓得三房大老爷是个大废物,加上与藩王有染的沈珠虽没有明着审判,可是由此一遭,前程也是废了的;沈涌却是个精明仔细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早晚有当三房这一房家的一天。

  心中这样盘算着,沈海变收了面上讥讽,沉吟着:“你方才没有从衙门直接过来,是不是先去了何氏那里?”

  沈涌神色僵硬,点了点头,叹气道:“怕是玲哥儿媳妇误会了我,以为我真的狠心不管她们母子。妇人家见识,只看得见眼前这一点点。她年轻面嫩,来沈家的时日多,或许还有出门子那一日,小楠哥儿却是我的长孙,我怎么会真的不闻不问。”

  一个年轻妇人,娘家又不在跟前,凭什么这般有底气,还不是因有沈渊、沈理等人撑腰。前些日子沈他们三个从衙门出来时,何氏曾在宗房门前露面,不掩饰对沈家的怨愤,沈海本就不喜。现下,知晓何氏有了倚仗就忘了人媳之道,沈海更是心生恶感。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短了规矩!年轻孀居,本就是要小心又小心,以免落人口舌,如今住着族小叔的宅子,男女不避,委实不像话!”沈海义正言辞道。

  沈涌忙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不放心她们母子两个在外独居,早安排人在外头看护,都看在眼中,实是少了避讳。按理来说,沈瑞也是进了学的,该知晓轻重,到底是少了人教导。”

  沈瑞只是个十几岁的秀才不假,却是沈渊的嗣子;沈理、五房的恩亲之子,又有沈瑾这个本生兄长。正是沈瑞的存在,将沈渊、沈理、沈瑾几个与五房联到一起,那三人偏着五房的原因,也不外乎是五房与沈瑞关系亲近。

  想到这其中关键,沈海将沈瑞也恨上了,冷哼道:“那就不是个好的,当年孙氏没时,还不到十岁,就晓得算计亲爹,生恩养恩半点不念。当年巴着珏哥儿不放,等到了京城,又将珏哥儿当成了眼中钉,变着法儿的害了珏哥儿,那才多大年纪。即便何氏本是个温顺的,有这样个狠心冷血的人在旁边撺掇着,也要变得忤逆了!”

  沈涌恍然大悟:“怨不得何氏性情大变,不似过去温婉柔顺,原来都是沈瑞那小子搞鬼。”说到这里,带了为难:“可是他年岁小,底气却足,京里回来这几个,个顶个儿都是他靠山。”

  沈海用“恨铁不成钢”的眼前看着沈涌道:“又不是打架,还需要面对面不成?你是玲哥儿的亲老子,小楠哥的亲祖父,想要为儿子出殡,接长孙到身边养育,谁还真的能拦下你不成?你可是要想好了,这官司既完结,那几位少不得要张罗返京,要是将何氏与小楠哥儿也带走了,你在想要大孙子,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沈涌原本是存了几分顾忌,不敢态度强硬接人,才想着先来宗房这边将沈玲一家重新写入族谱,还名正言顺“看顾”庶长子遗孤;如今听了沈海的话,想到父子纲常,也多了几分底气,忙不迭点头道:“我担心的也是这个,玲哥儿出殡要选日子,小楠哥儿也不好一直在外头没有教养。”

  沈在旁边,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敲定了何氏与小楠哥儿母子两个的归属,心里沉甸甸的。在之前处理各方纠纷时,是不是宗房这边也跟眼前的沈海一般,丢掉了公正之心,只凭借远近亲疏来处理纠纷?

  这样的族长,还算是族长吗?

  沈海却是面上隐隐带了几分狰狞,一族之长,也不是白吃素的,既是沈渊、沈理他们来则不善,就不要怪他给他们添堵。他们以为有了官身,有了功名,就能为所欲为?想得美!有宗法礼教在前,看他们怎么给何氏撑腰。

  沈海并没有直接叫沈涌做什么,可既点头答应明日开祠堂将沈玲重新写入族谱,也就给了沈涌最大的支持。沈涌是真心感激不已,奉承话一大车,态度越发恭敬。

  沈海弯了大半月的腰杆子终于挺直了,说话的声音都透亮几分:“如今正是三伏天气,早日让玲哥儿入土为安,也是我们做长辈的慈心。”

  沈涌再次表达感激之情,因为沈玲是横死,按规矩不能居家治丧,所以只能在道馆庙宇治丧。之前因为沈玲除名之事,沈涌受到不少非议,自然也想要趁着治丧出殡挽回一二,因此沈涌不再嗦,告辞离去。

  沈海是族兄,自是无需相送;倒是沈,虽是腿脚不便利,依旧吩咐小厮抬着自己送送沈涌出来。

  待离书房远了,沈方压低了声音道:“涌二叔真的要与二房二老爷与理六个翻脸吗?”

  沈涌脚步一顿,眼神闪烁:“哥儿说着这是什么话?这是三房家事,自没有外人插手的道理。”

  说到底,不过是利令智昏罢了。

  沈皱眉道:“玲二哥除族,可不单单是在族谱上划掉那么简单。要是侄儿听得到的没错,当时涌二叔为了表示与‘逆子’划清界限,在衙门也报备,将玲二哥一家三口的户籍迁了出去。听说当时因玲二哥还在知府大牢中,没有办法接收户籍,涌二叔就叫人将玲二哥一家三口的户籍送到了客栈二嫂子处,半天也没有耽搁。除族之前,玲二哥是您的儿子,父为子纲,自是任由您处置;可既是除族,断了父子情分,如今再说家事,这怕是不好高声吧?”

  当时沈涌是为了绝后患,生怕被牵连到一点,才做的那样决绝;不过就算是现在,他也不后悔,难道除名、宣布脱离父子关系,这血脉亲缘就能断了?

  树有根,水有源,这父子天伦岂是在衙门报备就能了断的?

  法理不外乎人情,沈涌并不担心这一点。他担心的是三房势弱,要是沈渊、沈理他们给何氏撑腰,自己无法应对;如今既是宗房大老爷站在他这边,点头让沈玲重新归入沈家,他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沈涌只当沈是关心自己,虽觉得他太嗦,可还是感谢道:“让哥儿费心了,万事都要名正言顺方好。待明日族谱的事情弄好,我自是好出面料理玲哥儿后事。人生最悲苦之一,莫过于老来丧子,幸好还有小楠哥在,以慰我怀。”说到最后,他自己也信了,期待起“含饴弄孙”之乐。

  嫡出的幼子不过舞勺之年,才开始议亲,等到成亲生子还要个几年。有小楠哥儿在前面,家中添了鲜活。

  至于老妻会不会喜欢小楠哥儿,沈涌猜也不用猜,知晓她不会喜欢,不过那有什么关系。

  孩童本就是见风就涨,小楠哥儿虽不过是牙牙学语大,可没两年就能开蒙,到时候自己请先生仔细教导,但凡不是个愚笨,得一二功名,又有沈玲的遗泽在,说不得就如同今日的沈瑞,会得到其他族人的提挈看顾。

  沈涌越想越美,眼角多了几分笑意,脚步匆匆的离去,那样子不似张罗白氏,倒像是有喜事一般。

  第五百五十一章 自作自受(三)

  看着沈涌背影远去,沈只觉得荒唐与无力。

  民不与官斗,这句话不仅仅适用于寻常百姓,也适用于一家族之中的“高枝枝”与“低枝”。

  沈海、沈涌这族兄弟两个,加起来都是一百多岁,却是如此“天真烂漫”,真的以为凭借在族法家规就能成一言堂,制约反对声,之前宗房能说了算,是因为之前族中各房表面融合,没有人出头真的与宗房对峙罢了。

  如今因沈家的官司,沈海一步错步步错,早已威望扫地。如今各房都憋着心气,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牵头人与一个合理的说辞,就能让族长之位异位。

  如今不待沈渊、沈理谋划,沈海就定好开祠堂的时间,还插手三房的事给沈渊他们出头的理由,这不是老糊涂是什么?

  这劝也劝不住,拦也拦不下,沈都不由心灰意冷,不由真的思量起族长更替之事。

  要是没有遇到这次官司,沈觉得族长之位自然会落到自己头上,即便不是名正言顺的大族长,也会是如贺二老爷那样的“代族长”,在家乡打理家族庶务,与出仕的胞兄守望相助;可遇到了这次官司,沈知晓了在官府的权势之下,所谓“族权”不过如同小儿游戏,实不算什么。然而他资质中庸,文不成武不就,想要出人头地只能另辟蹊径。

  之前沈对侄子之事心怀歉意,想要出去找人的心情是真,可是借此寻找机会出人头地也是的心思也确实存在。一直到现在,他依旧是打算按照自己的计划走,等腿伤好些,就去长沙府做间,寻找宁王谋逆的蛛丝马迹,借此建功立业。

  既是沈心中对未来有了计划,对于族长或者“代族长”之位,自然就不放在心中了。等到自己离开,以老爷子的糊涂庸碌,哪里是能管理好宗族的人。与其到时候闹得一团糟,拖累宗房儿孙,还不若现在退一步,将族长之位交出去,正好也借此平息族人对宗房的不满。

  要知道早年登记的祭田,都是有数的,后来出息扩展的田地,部分登记在祭田上,大部分却是直接登记成了宗房私产。因此,宗房即便现在放弃族长之位,交出的族产也有数。而那些明面上的族产出息,要负责四季祭祀费用,族学费用,族中孤寡费用,零零散散,各种支出。

  五房即便接到手中,也只有辛苦的。

  要是不交出族长之职,助纣为虐,那沈氏一族怕是真的要分崩离析了。

  可是老爷子这些日子压抑的狠了,眼下正亢奋,不是能劝说的,沈陷入沉思。

  在沈海想来,五房既窥视族权,眼下指定是阴谋秘议,却不想五房上下眼下根本就没人会想到族权之事,因此沈瑛回来了。

  早在五房大老爷还在世时,沈瑛这个长子就是五房的主心骨;如今五房大老爷西去,沈瑛这个主心骨就成了新的当家人。

  自松江打发人往京中报丧,不过月余,沈瑛能赶回来,也是一路快马加鞭。

  等人在五房门口下马时,沈瑛已经是双股打颤,要不是人扶着,就要跌倒在地。

  五房大老爷灵前,沈瑛叩首,虽没有嚎啕大哭,而是给自己两个耳光。子欲孝而亲不在,真是人生中最沉痛之事。更不要说五房大老爷的身体虽孱弱,却是坚持了这么多年,并没有谢世的征兆,突然就这样一病没了,除了夏日赶路的劳乏,更多的是因对儿孙的牵挂。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大家得了消息,前来灵堂,看着沈瑛皮包骨似的模样本就担心,哪里会想到他竟然自责如此。

  沈琦将心比心,最是能了解长兄所想。之前松江出事的消息既送到京城,最适合回乡处理此事的不是身体孱弱的五房大老爷,也不是未及冠的沈全,而当时沈瑛这个长子。

  只是因沈家的案子不是一人的案子,而是牵扯到三个人。三人为众,这就敏感了,处理不当,说不得罪名就要牵连到沈氏一族头上。

  沈瑛不是不顾念手足之情,也不是真的放心老父老母,而是当时沈家的案子一出,使得朝野视线都落到松江沈氏这几个字上,使得人们才发现沈家除了两个状元之外,竟然还有这么多个子弟出仕。

  沈瑾是新科状元,本就有几个月的假期可以衣锦还乡;沈理是翰林院闲职,老家出事,请假回去闻讯一二也不惹眼;沈瑛却是实职,又是犯罪嫌疑人沈琦胞兄,请假回去过问案子就太惹眼。

  无需人劝,沈瑛自己就有了决断,也是有自知之明,知晓沈理比自己更有资历与资格能处理好此事。只是看惯了老父亲孱弱的模样,他早已忘了大夫早年对沈鸿的诊断,谁会想到被大夫推断难以成年却活到知天命之年的老人家,这谁没就真的没了。

  沈瑛想到过老父亲身体孱弱,怕是不宜长途跋涉,可是想着有母亲在旁照顾,不过是略辛苦些罢了。

  谁会想到,一别竟成永别。

  早知如此,沈瑛哪里会权衡一二,即便是罢官辞职,也宁愿自己回乡了。

  愧疚之情几乎将沈瑛淹没,耳光打的再狠,也不能让他好过半点。

  沈琦却不能眼睁睁由着长兄自虐,拉着沈瑛胳膊,哽咽道:“大哥,该挨打的是我,你要打就打我吧!若不是我自回乡后招摇,也不会叫人盯上,给了人可乘之机。如今妻离子散,还害的父亲一病而亡,我才是家里最大的罪人!”

  沈琦右臂已废,左手也有伤未愈,手上的力气自是有限。

  沈瑛看着之前风流倜傥的胞弟,如今鬓角花白,一副落拓模样,心下也不落忍,哑着嗓子道:“浑说什么?这是人祸,却是恶人的过错,不去怨恨他们恶毒狠辣,只一味自责,还是不是爷们?”

  “大哥,我不是爷们,妻儿护不住,父母孝不到,活着真难啊!”沈琦之前心里就憋着伤痛,只是上有刚丧夫的老母亲,下有内外张罗辛苦不停的弟弟,哪个都叫人心疼。如今作为主心骨的胞兄归来,他一下子就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旁边站着的郭氏由丫鬟扶着,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

  沈瑞站在沈全旁边,眼见着沈全上前两步,扶着两个兄长肩膀跟着哭了起来,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面对伤痛,也终将战胜伤痛。

  感伤之余,沈瑞也松了一口气。五房上下都绷着,可大家的情绪都不对,都是强忍悲痛,不过是因顾忌彼此,才不敢发泄,都想要做彼此的依靠。如今真正的顶梁柱回来了,大家也不用再憋着,能好生将心中的悲伤发泄出来。

  沈瑞有些想京城了,想念徐氏与三老爷一家。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京城二房当成是自家的家。

  不打扰五房亲人团聚,沈瑞也没有素手不管,悄悄吩咐官家预备沈瑛洗漱的热水,又叫人去请小陈太医。

  沈瑛因父丧丁忧三年,应该已经去职,媳妇儿女也要回乡守孝,眼下应该在路上。沈瑛一个人这样赶路,看那个模样,就是糟了大罪。酷暑时节,一个文官这样奔驰,即便是正值壮年,也未必能受得住。

  安排好一切,沈瑞没有回客房,而是去了隔壁。

  自责也好,悔恨也罢,自己与五房关系再亲,也只是亲戚。那些虚头巴脑的安慰话说了也没有什么分量,他们兄弟的自责悔恨由他们自家人开导就好,无需将这种沉重展现在外人面前。

  倒是四房那里,随着官司尘埃落定,沈瑾也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安置四房大老爷。

  要是留沈源在松江,四房没有人能约束沈源的行为,谁晓得他还会捅出什么篓子。随着闫宝文的认罪,沈源这个沈家挨官司的罪魁祸首,也要得到族人的怨恨。他耳根子软,又好色偏执,要是别人想要坑他,随便一个小手段就能让他掉坑。

  这样的生父,沈瑾怎么能放心留他一个人在松江?

  可是要带四房大老爷上京城,也未必是个好选择。沈家毕竟根基在松江,沈源在这里惹上祸事,沈家还能担当庇护一二;可要是沈源在京城惹上什么是非,那就不是沈瑾一个翰林编撰能解决得了的,到时候少不得要央求二房与沈理出手,那时候被麻烦的就不是沈瑾一个人了。

  沈瑾素来是个自立好强的性子,自己都不愿意去给族兄与弟弟添麻烦,哪里原意让沈源去拖累他们。

  “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知道了沈瑾的纠结,沈瑞想了想道。

  沈瑾苦笑道:“我想了半个月,连弑父的念头都生了,却是胆小怯懦,有心无胆。上辈子我一定是个大恶人,作恶多端,才会摊上这样的父亲。”

  “继太太那边呢?观她行事,也是个爽利的,不能托付给她吗?”沈瑞想到小贺氏,道。

  沈瑾摇头道:“终是不妥。夫为妻纲,有我在家,威逼恐吓,老爷才老实安分些;若是我不在,继太太到底是妻子,又能做什么?”

  沈瑞眼见他愁闷,也没有其他法子。正如沈瑾所说,沈源可恨,弑父的念头能生出来,可是执行却不现实。

  “实在想不出,去问问六哥吧。”沈瑞建议道。

  沈瑞还不知,四房父子之争还没到台面上,族长更替之事马上就有了眉目。

  第五百五十二章 自作自受(四)

  沈瑾连“弑父”都想到了,可也不过是想想,父子天伦又哪里能真的能动手的?除了伤心病狂的人,一家人即便有天大仇怨,也只是心里嘀咕。

  宗房沈这里,与沈瑾面临同样的难处,那就是一个糊涂的老子,一眼看固不到就要捅娄子,偏生长幼尊卑,偏执起来自己拦不住。

  原来沈海方才打发人除去派帖子,要借着让沈玲重归族谱的由头,要召开族亲大会。说是大会,并不是真的要将松江族人聚集一堂,而是内四房、外五房的当家人祠堂小会。

  沈贺两家官司才尘埃落定,沈海就这样迫不及待,无非是想要趁着沈瑛才回来蒙着,生怕五房串联。可是五房哪里需要等沈瑛回来串联,有个沈全,年轻一辈中数得上的圆滑周到之人,怕是早就想到头里了。

  二房可是摆明车马,要给何氏母子撑腰,沈海却要卖人情给三房,其中未尝没有故意落二房面子的成分。难道沈理与沈瑾会看着?五房会看着?

  天时地利人和,宗房如今什么都不占。沈海以为坐守松江,就能出一口气,压其他房头一头,委实太天真。

  沈在自己房了坐了一下午,终于有了决断,吩咐人出去订了一桌席面,送到前院书房。

  自打与妻子大吵一架后,沈海就留在前院书房住下。

  自方才打发人往各房“通知”后,沈海的精神就有些亢奋。他虽是长子,可上面有个得用的老子,下边两个儿子能干,一辈子庸庸碌碌,这一场官司倒是刺激了他。要是再年轻三十岁,他才不会老老实实留在松江守业,宁愿花了大钱捐官出仕,以后遇事也能威威风风的坐在堂上,而不是在堂下旁听。

  沈涌是沈玲生父,自然是做的了儿孙的主;二房缺儿子又缺孙子,可也没有抢别人子嗣的道理。

  什么叫“名正言顺”,生父发话,族长做主,这就叫“名正言顺”。

  沈海正想着明天众房的反应,自己的应对,祠堂之上,自己这嫡系嫡支,才是最终拍板之人。都是现在世风日下,宗族关系松垮,比不得古时森严,要不然族长被当成“一族之长”,可不是处理琐事挂个虚名,对于宗族子弟婚假前程都有话语权。

  沈海正唏嘘着,就见管事带人送了一桌席面,听说是儿子孝敬的,冷哼了两声。

  沈也被抬了来,沈海斜眼看他:“知道自己错了?”

  沈心中苦笑,面上却做老实状:“之前是我知晓真相太气愤了,在公堂之上冲动了些。”

  沈海点头道:“就是冲动了,贺家再如何,也是你的母家。真是成了戴罪之族,说不得你哥哥的前程都要被牵连。既是沈理、沈渊都回来了,自然有人为沈家做主,哪里轮得到你出头得罪人?不过现在也不是过去贺家的时候,怕是没两日贺老太太就要‘病’了,到时候你随你娘走一遭,好好说说,也就过去了。”

  沈乖顺的点点头,沈海有些意外:“你怎么就想通了?”

  沈红了眼圈道:“看到涌二叔,想起死去的玲哥儿,儿子感慨颇多。儿子不孝,这些日子让老爷担心了。”

  沈海却是正疑神疑鬼的时,摆摆手打发倒酒的小厮下去,低声问道:“你与我说,真的没有心中不忿你大哥,惦记过这族长一职吗?”

  沈被问的呆住,连亲爹都怀疑他,怪不得大嫂归家以来就一直阴阳怪气,怕是心中也是疑自己害了侄子。家人尚且如此,何况外人?

  如今即便自己洗刷了官府的罪名,可难以洗刷别人心中给自己按上的“嫉妒”之罪。

  “老爷!”沈放下杯子,有几分悲愤:“儿子当年也是进过学的,要是真有那上进之心,咱们家还供不起我继续读书吗?各房头血脉渐远,多是出了五服,这族长之名也只是个名头罢了,儿子有什么可贪图的?小栋哥儿那里,大嫂关心则乱,儿子不怪大嫂,可老爷不能白冤枉了儿子?”说到激动之处,沈已经是潸然泪下。

  沈海讪讪道:“好了,是为父失言,我自罚一杯。”

  沈低头抹了一把泪,连忙陪了一杯。

  沈海这些日子体验了世态炎凉,正是满心抱怨,这一喝酒就止不住,拉着儿子絮叨起来:“我也难啊,我也想大家好,可是我一个太平士绅,无名无权,又能如何呢?这遇到事了,大家指望的还是这些有官帽的族人。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在松江守业,若是我能出仕,也不会耽搁你也留在乡下……”

  各种后悔懊恼之词,听得沈跟着头大。不是他当儿子的刻薄,就是他老子这平庸怯懦畏畏缩缩的性子,就算出仕,也落下好。这样当个太平士绅,还是因他生在宗房,沾了祖宗余荫。

  因为贺家的事,各房族人对宗房的不满已经到达顶点,沈不能让事态继续恶化。沈这样想着,又给沈海倒了一杯酒。

  沈家五房,沈瑛心情平复下来,母子几个坐着说话。

  管家亲自送来个帖子,说是宗房送来的。

  沈瑛翻看了一下,是宗房邀请明日中午去祠堂的帖子,神色莫名其妙,问沈全道:“老三,这帖子算什么?好好地,开什么祠堂?”

  别的房头还好,五房可是正是热孝,当闭门守孝。要是有大事还好,没有事情族长还折腾人就有些无礼。

  沈全也摸不着头脑,打发人叫了心腹小厮上前:“宗房那边有什么动静?”

  小厮正要回来禀告,听了忙道:“三房涌二老爷去了宗房,等涌二老爷走了,宗房在外头酒楼叫了席面。”

  “涌二叔?”沈瑛少年举人,十几年在外求学科举出仕,可族人的名字自然是记得:“这是议定沈玲出殡之事?”

  沈玲是暴毙,上面还有长辈,不能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要早日入土为安。

  沈全却是立时寒了一张脸,咬牙道:“无耻!”

  沈瑛刚到松江,还不知根源,郭氏与沈琦母子在旁也明白原由,也跟着变了脸色。

  沈瑛撂下帖子,沈全已经满脸气愤讲起内情:“这涌二老爷心眼偏到天边了,待玲二哥不似亲爹,倒像是后老子,千防万防的,生怕玲二哥欺负了下边那个小的。玲二哥早就投到二房二伯跟前,表明不插手家中产业,那狠心的爹与黑心的二太太依旧不安心,怕渊二伯抬举了玲二哥,借着生病骗他一家回来。回来了就不放人,将涌二太太娘家人快要折腾黄了的一个铺子丢过去,让玲二哥做牛做马,明显要留他给小的做个大管家。就是为了盘活那个亏钱的铺子,玲二哥才四下里结交布商,惹来意外之灾。但凡顾念半点骨肉情分,这个时候也不能束手旁观。他们夫妻两个倒好,直接到宗房将玲二哥除了名,将玲二嫂子母子两个撵了出去。可怜玲二嫂子,只能抱着孩子独居客栈,族人竟无人援手。如今官司落定,判定了闫宝文的三成家产给玲二嫂子母子做抚恤赡养之资,怕是那夫妻两个又惦记上了,明日的族会没有别的,定是涌二老爷要将玲二哥重新归族。倒了那个时候,接手玲二哥的抚恤金就名正言顺。哼哼,这回小儿子又比庶长孙年十来岁,又占着叔叔辈分,就算是废物也不用担心被欺负,可玲二嫂子母子却要不好过了。”说到最后,沈全已经站不住,做了起来:“不行,不能让玲二嫂子回去。真要是让他们得逞,玲二哥在地下地也不会瞑目!”

  沈琦比沈玲年长十来岁,早先族兄弟两个没什么交情,如今共患难一场,也自觉地身上有自己责任,道:“三房虎狼之窝,何氏与小楠哥儿最好的出路,还是与瑞哥儿一起上京。”

  何氏与夫家反目,与其他族人也不亲近,可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孩子也没有办法单独生活,依附二房是最好的选择。沈渊没有过继沈玲,可是沈玲成亲生子、进学读书,都是安排的妥妥的。

  其实何氏还可也去投奔娘家,可那么大一笔抚恤金,三房眼红,何家就不会眼红?三房还是豪富,都会动心;何家不过是耕读之家出身的小官,那边的亲戚谁晓得品性如何?就算是何氏想要回归娘家,众人不会拦着,却不会让她将财物都带走。

  何氏不到二十岁,年轻少妇,要是不想守了,那一笔银钱只能留给小楠哥。

  不用商量,也无需串联,这是与几个与沈玲关系好的族兄弟不约而同的打算,为小楠哥守住那一笔银钱。就算他以后资质寻常,举业五成,也够他做个不愁吃穿的富家翁。

  可财帛动人心,唯有二房富庶,长辈人品又值得尊敬,让大家能放心。

  这何氏这个小楠哥儿的亲娘,这些小族叔都防着,更不要说是三房那一窝子白眼狼。因此,沈全已经将“归宗”这件事想到头里,只是想着沈涌要是顾念父子情分,要是要一点脸,都会先探问何氏的打算再计划,没想到他直接以“生父”的名义上了宗房,完全不顾何氏的意思。

  沈瑛听得直皱眉,这沈玲除族哪里是一家一房的事,简直是沈家的大笑话,让外人看出沈家不是铁板一块。他呵斥住沈全道:“一惊一乍,好生坐着!你能想到的,渊二叔想不到。除族不是儿戏,不是族谱添一笔就加上。渊二伯看着温煦,却不是好欺的,有他在不会让人欺负了何氏母子。”

  沈全想起沈瑞之前换族长的话,眼睛眨了眨道:“大哥,族长最近可是老犯糊涂,要是宗房与二房对上怎么办?”

  沈瑛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该分宗了。”

  不仅沈全惊诧,旁边的郭氏与沈琦也疑惑,沈氏一族才经历了官司,大伤元气,不是正该齐心合力的时候?

  第五百五十三章 自作自受(五)

  “松江沈氏在士林风头太盛了。”沈瑛道。

  随着沈家第二个状元一出,谁都能看出来除非有意外,否则沈家还能再兴盛五十年。随着小一辈陆续科举出仕,松江沈氏出仕子弟会越来越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次松江的案子一出,就使得京城大佬对沈家子弟侧目。

  合族有好处也有坏处,那就是遇到这次的案子,就是因为没有分宗,就要牵连一族子弟。就死抄家问斩,也是按照家族来算。

  什么是家族,家族都是五服从之亲,血脉相连,骨肉至亲;可是出了五服,除了剩下共同的姓氏,还有什么?

  就算是分了宗,家族变成宗族,真要遇到需要抵御外辱之时,宗亲也是亲。

  沈琦、沈全都是聪明之人,自然想明白其中利害关系。

  沈全拍着额头道:“之前还想着宗房不公,夺了族长之位给二哥,以后族里也不会拖了后腿。现在想想众口难调,到时候遇事为难的就是二哥了,还是分了的好。”

  早在族长太爷在世时,沈氏一族各房头关系紧密;随着族长太爷去世,沈海威望不足,各房头趋向“自治”,本就没有过去那样紧密。

  沈全站起身来,道:“我得去跟瑾哥儿、瑞哥儿打声招呼,他们可还都惦记着换族长呢,省的明儿大家说两差去!”

  沈海之前防着五房,打发人往各房送帖子后,又安排人盯着这边,想要看五房与什么人串联。

  等到日暮,盯着五房的下人回去禀告,却没有见到沈海,而是见着红着眼圈的沈。

  “老爷吃醉,歇下了,有什么话与我说便是。”沈揉着额头道。

  那下人自是无话,老实回禀:“五房全三爷去了四房,又去了理六爷那边,没有再往旁的房头去。”

  沈摆摆手:“辛苦了,去账房支一串钱。”

  那下人欢天喜地下去,沈回头头,望向书房里间,半天没动地方。

  次日一早,收到帖子的各房当家人就都到了宗房老宅。

  二房不用说,来的是沈渊与沈瑞叔侄;三房来的是沈湖、沈涌兄弟、四房来的是沈瑾、五房沈瑛与沈全兄弟、六房是沈琪、七房沈琴、八房沈流与沈宝父子,让人意外又不觉得意外的是九房,除了九房太爷,还有沈理。

  沈拄着拐杖,站在祠堂大门口亲自迎接。

  二房与五房虽然出服,可是因沈瑞的关系,叔侄两个依旧是素服。

  沈湖与沈涌兄弟两个也是素服,却是三房老太爷的孝。哥俩个毕竟是同胞兄弟,虽有口角,可如今为了让何氏母子重归三房,兄弟两个又齐心起来。四房与五房素来亲近,落座后,沈瑾也与沈全窃窃私语。

  四房沈瑾无需说,也是为五房沈鸿热孝未果,服素服。

  六房沈琪也穿着一身素服,胡子拉碴的模样有些落拓,他正在守妻孝,妻子就是死于倭寇上岸。六房人丁单薄,看家护院也少,在倭寇上岸时损失最重,除了库房被抢劫一空,琪大奶奶护下了儿女,自己惨死。沈琪当时在城外疏通水田,倒是逃过一劫。

  沈家各房里,最恨贺家的就是沈琪。对于沈海这个族长的糊涂,沈琪的愤怒不亚于五房。

  七房当家人沈溧不在松江,还是前些年春闱落第后得了二房看顾,以举人身份选了学官,如今在外任上,所以来的是七房嫡子沈琴。这个沈琴当年曾进京选嗣子,与沈全、沈瑞他们也是相熟的。因为七房、八房祖上是兄弟,两房向来守望相助,因此虽出了五房,可沈琴依旧穿着素服,这是守八房老太爷的孝。

  八房的沈流、沈宝父子,自然也是一身素服。

  九房太爷辈分最高,血脉也与各房都远,倒是并不需要穿素服,只是脸色黑的跟锅底灰似的,比死了孙子还难看。也不怪他如此,沈璐现在还在知府衙门管着,与沈珠一样,将作为接触过“倭寇”的“证人”,随钦差一起上京城。

  沈理与五房亲近,也是一身素服。

  如此一来,除了九房太爷这个族中辈分者,竟是满堂素服。众人各自落座,面面相觑,心中都多了几分戚戚然。

  别人还好,辈分与年纪都比沈海低,自然无需沈海自己出迎,可是还有个九房太爷在,沈海低了一辈,不出迎就失礼了。

  这里是祠堂偏厅,就是族中议事之地,上面是一把椅子,族长之位,下首左右各四把椅子,是八房房长之位。八把椅子后,又有两排椅子,才是旁听族人的位置。

  九房太爷辈分虽高,可九房在祠堂的位置是固定的,坐下看着侄辈、孙辈,只有自家孤零零,遇事只能厚着面皮找沈理出面,心下就不自在,四下里看不到沈海,不高兴,脸耷拉下来发作:“族长好大架子,大家伙都来了,还迟迟不露面,谱够大的!”

  沈因走路不便,早已叫人抬了一把椅子,放在族长位置下。

  九房太爷一发作,原本各自聊天的人都熄声,众人齐齐望向沈,也好奇沈海的姗姗来迟。

  大家坐下有半盏茶的功夫了,就算沈海要端架子压轴,也该出来了。

  沈原本坐着,此时拄着拐杖站起来,满脸羞愧道:“我代我爹向诸位族亲道恼了,昨天下午涌二叔过来,说起了玲二弟的身后事,我爹想起了小栋哥儿,心下不自在,多吃了几盅酒,就有些不舒坦,夜里折腾了一场,天亮了才吃药睡下。”

  沈涌关心则乱,闻言焦急道:“怎么这个时候病了?可请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沈道:“请了回春堂的吴太医,说是前些日子伤了神,开了温补的药,让静养。”

  吴太医是太医院里致仕的老太医,松江城里有名的杏林高手,他这样诊断,自然也就是这样病状。

  “那今天的族会……”沈涌没想到事情又有变动,不由着急起来。

  沈满脸歉意,看下大家道:“我爹之前请大家过来,是想要议玲二弟的身后事,可眼下他老人家病着,实顾不上这个。”

  九房太爷还要与沈海提沈璐被关押之事,听了冷哼道:“不会是装病吧?你璐大哥与沈珠可还在知府衙门,你爹这族长也不说露个面表表态。”

  沈苦笑道:“我爹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沈琪心里有气,带了嘲讽开口道:“沈玲不是叫涌二叔除族了?如何办理后事,就无需宗房再发话了吧。”

  沈涌皱眉道:“当初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官司了了,既晓得玲哥儿是冤枉的,我这当老子的自然不会让他葬在外头,当一个孤魂野鬼。”

  这话一说,在座的都看出来,这是沈涌与族长已经有了共识,这族会说的是沈玲重新上族谱之事。为的不是死了的沈玲,也不是还活着的何氏母子,而是为了闫家判定的那三成家产。

  沈琪脸上嘲讽更盛,掉头看沈:“二弟,你今日出面,是要代族长给三房做主了?要是何氏母子不同意,宗房是不是会出面‘好言相劝’?”

  沈连忙摇头道:“琪大哥误会了,小弟没有插手三房家务的意思。小弟能为玲二弟做的,就是在祖地旁边划出两亩地来,以做玲二弟的福地,具体如何治丧,自然还要看何氏的意思。”

  沈涌听着这话头不对劲,刚想要说话,就听到沈道:“之所以劳烦诸族亲依旧走这一遭,是因为我实放心不下我爹身体。要是我身体尚好,就不说什么了,老爹静养,族中有事还有我跟着打杂;如今我们父子两个都不便,祭田、族学等一应事物也好随便放着,如今少不得劳烦诸族亲,另选房头暂代族务为好……”

  话音一落,满场寂静。

  这是什么意思?要交出族长之位?

  不管之前各房什么心思,如今一下子被惊住了。

  就是之前有换族长之意后来又改成分宗的沈瑞、沈瑾、沈全几个小的,也以为今天定要有一场扯皮,说不得要出动沈渊、沈理两个才能对峙,却没想到不用被人开口,沈就主动交出了族长之位。

  这是什么回事?沈海真的病了吗?

  有沈瑾“珠玉在前”,族兄弟几个对了对眼神,都有了差不多的猜测。这沈海怕是“被生病”了,这样也好,总比真的对峙相争撕破面皮来得好。

  不待别人开口,沈涌已经站起身来:“胡闹!沈你莫要自作主张,不过是小病,怎么就到了换族长的地步?就是你的腿伤,养个三五个月也差不多好了,何必那样费事?宗房是嫡支嫡脉,掌管族务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换到别的房头,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这般极力反对换族长,不过是担心沈玲重新上族谱之事节外生枝。

  众人只当看笑话,望向沈,想要看他怎么说。

  这时,开口与沈涌互怼的却是沈湖:“怎么就换不了?沈家立足松江百余年,族长之位也不是一直在宗房,曾祖那代时,二房老老太爷就做过族长。不过如今二房嫡支在京城,松江都是旁支庶房,这族长之位宗房既让出来,那也该轮到三房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沈氏分宗(一)

  满堂寂静,只有沈湖在滔滔不绝。

  沈湖满脸放光,满脑子癔想起来,要是轮到他做族长,他就能出入知府衙门,不能说与知府平起平坐,可在这松江地界也能说得上话。他虽只是个监生,可族中子弟出色,也没有人敢再小瞧他这个一族之长。

  这样想着,沈湖望向沈理、沈瑾等人的目光都带了打量。这些都是他的族中晚辈,也是他的倚仗。平素里虽往来的少,可以后他要是做族长了,各房事情少不得操心,往来也就亲近了。

  “大哥发什么白日梦?不说好好地不该折腾什么族长之位,让外人平生猜测;就算要换人,族中英才济济,也轮不上三房!”沈涌看着胞兄闹笑话,众人都当看戏一眼,急的直跺脚。

  旁人不吭声,沈湖只当各房在思量,不想拆台的是亲兄弟,不由横眉竖目:“怎么就轮不到三房?不管是从血脉亲疏,还是长幼尊卑,就是当轮到三房。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最后一句,却是对坐上众人说的。

  旁人还没有开口,九房太爷已经忍不住冷笑一声:“哦,论血脉亲疏?论长幼尊卑?真要那样轮,还是轮不到三房啊!二房、四房祖上同是嫡出,论起血脉亲疏宗房后边自然是二房、四房,怎么就轮到了三房?论长幼尊卑,三房老太爷与八房老太爷都走了,族里还有人比我辈分还大吗?按照你的意思,沈海都累得静养了,反而要劳动我这老不死的出来打理族务?”

  要是再年轻十岁,这族长之位既空出来,九房太爷怕是真要争一争,如今上了年岁精力不济,心有余力不足。还有就是老爷子并不是个糊涂人,自然也瞧出来宗房将族长之位让出来,是平息各房头的不满,也是为了弥合与五房的关系。这族长之位,说白了就是宗房对五房的赔礼。

  自己的大孙子还在知府衙门关着,以后还要指望京中这几个小辈看顾斡旋,这可几个都是偏着五房的,九房太爷自然乐意卖好给五房:“一族之长,或是德高望重,或是能力出众,总要占上一条。什么血脉亲疏、长幼尊卑,倒是在其次。照我说,五房的琦哥儿就不错。他本来就是个出色的,前些日子虽遭难,如今也得了清白,以后要在松江守业,顺道打理祭田族务也方便。”

  在九房太爷说完后,众人都在观望二房沈渊的反应。除了宗房,二房座次第一,也该轮到二房表态。

  凭着沈瑞与五房的渊源,众人都以为这叔侄两个会应和九房太爷的话,可却是沉默。

  三房沈湖倒是想要再开口,被沈涌附耳说了两句什么,阴沉着脸不吭声了。

  众人又是看四房的沈瑾,也是个不说话的。

  这是几个意思?是二房或四房有心思争族长?还是这两房人与五房的关系,没有看起来那么好?

  疑惑的人多,五房沈瑛、沈全兄弟也跟着沉默。

  六房沈琪早已恨上了宗房,不管眼前这让族长是宗房主动,还是“被动”,只要让了族长之位,就合了沈琪的心思。

  沈琪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便开口道:“宗房既要让贤,那我支持九房太爷的提议,沈琦可为代族长。”

  六房既已经表了态,七房、八房不开口却是得罪人了。

  沈琴只看着沈流,显然七房要以八房为马首。

  沈流看了一圈,摸不清二房、四房的打算,可依旧点头道:“八房也支持九房太爷的提议。”

  沈琴这才开口:“七房也支持。”

  饶是早知道这族长之位要让出去,可看到几个与五房平素往来不多的房头也这样支持换族长,沈的心里也发堵。

  什么叫“众叛亲离”?眼前这场景就是。父亲一步错不不错,幸好自己当机立断,要是按照父亲之前的打算,今日各房头定要撕破面皮。到时候,各房头同仇敌忾,怼的就是宗房了。

  沈有些后怕,出了一身冷汗。他忙正了正神色,对沈瑛道:“我也赞同九房太爷的提议,长辈们都有了春秋,不好操劳;玉字辈,琦哥儿的人才与能力是个数得上的。”

  九房太爷虽疑惑二房与四房的反应不大对头,也眼见各房头都赞成自己提议,也带了几分得意。

  沈瑛站起身来,对众人作揖,正色道:“我代二弟谢过众族亲推荐,不过关于族中之事,我有几分浅见。”

  除了知情的几人,其他人都被沈瑛的郑重弄得摸不清头脑,这是什么意思?不见半点族长之位从天而降的欢喜,反而似有隐忧。

  九房太爷开口道:“眼下又没旁人,有什么你就痛快说得了。”

  沈瑛环视在座众人一眼,道:“这次‘沈家三子案’作甚闹得阖族不安宁,累的二房二伯与六族兄不远千里回来,不外乎‘系出同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这次沈家侥幸逃过一劫,下次若是再遇到这样的祸事还会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但凡有家族同罪的罪名落到族人身上,那不管远近亲疏,人人可都跑不了。”

  一席话,听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沈心思最是活络,旁人还在按照沈瑛的假设担心,他已经琢磨起沈瑛说这些话的用意。

  这是要加强族人管理?像沈源那样的糊涂虫,沈珠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是不是都要严加管教?真要论起来,这两人都是祸根,说是五房的仇人也没错。

  五房这是什么意思?尚未暂代族长之位,就要开始报复清算?真要是那样的话,五房会如何对宗房?

  一时之间,沈心乱如麻,隐隐地生出几分悔意。

  人越老越惜命,沈家或许可能再次遭难的假设,别人只会有些担心,九房太爷却想到沈瑛才打京城回来,消息比松江众人灵通,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子,却是真的被吓到了。

  这“沈家三子通倭案”明面上尘埃落定,可真的结束了吗?贺老二还不清不白的关着,沈璐、沈珠两个也以“证人”的名义拘押不放,等一干人等回了京城,会不会再反复?

  九房太爷想着就紧张起来,嚷嚷道:“不能这样算,沈家内外房头已经出了五服,这就算有人触犯国法,追究的也是五服内的亲戚,旁人轮不到什么。”

  “这要到了那时,遇到阖族问罪时候,官府会按照族谱服系分辨人口吗?”沈瑛道。

  九房太爷着急道:“那可怎么是好?这沈家在松江繁衍百余年,好几代人,子孙众多,谁晓得哪个房头就出了不肖子孙。说不得连面也没照面过,就这样受连累,岂不是冤枉?”

  沈的心沉了下去,看着沈瑛道:“瑛大哥的意思,可是为了以防万一,将璐大哥与沈珠除族?”

  沈涌脸上露出不自在,当初他说服族长将沈玲除名时用的也是这个理由。

  “不行!”九房太爷一下子站起来,激动道:“璐哥儿与沈珠只是‘证人’,才要跟着往京城走一遭。这官府都没有给他们兄弟两个定罪,这族里就稀里糊涂的定罪了?我不同意!”

  沈琪、沈流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是对宗房不满,乐意支持五房接受族长之职,可不代表他们原意看着五房借机发作族亲。

  树都有根,水都有源。

  家族就是一个人的根源,岂是族中掌权人随意一句话就能斩断?那样对族人未免不公平。沈玲遇难时被“除族”,已经是遗憾,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五房炮制第二起“除族”事件。

  今日五房能打着为族人好的旗号对沈璐、沈珠泄愤,明天就能这样对待其他族人。

  这样的五房,还是他们之前想要支持的五房吗?

  沈瑾一直旁观,看着六、七、八几个房头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道:“瑛大哥,你有什么好提议就直说,省的大家摸不着头脑,胡乱猜测白担心。”

  沈瑛对沈瑾点点头,转身对九房太爷道:“太爷误会了,孙儿并没有那个意思。孙儿只是看着沈家经历这场磨难,有些杞人忧天。”

  九房太爷皱眉沉默了好一会儿,直言道:“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不会白说这样的话,可是沈家真有什么不妥当?”

  沈瑛叹气道:“树大招分,沈家现在风头太大了,难保没有第二个贺家想要对沈家取而代之。就是知府那里,想来也不愿意地方盘踞沈家这样的大族。”

  沈琴到底年轻气盛,闻言不忿道:“沈家能有今日,也是一代一代子孙成才熬出来的,也不能因怕别人眼气,就龟缩起来啊。那瑛大哥你说,咱们沈家应该怎么办?”

  沈湖、沈涌兄弟摸不准沈瑛是不是借口沈珠的事来发作三房,都憋着不说话,只看其他人的反应。

  沈渊叔侄、沈瑾、沈理这几个五房的“铁杆”,除了沈瑾开口说了一句之外,其他人先前是沉默不语。

  倒了这会儿功夫,沈琴直接质问沈瑛,沈渊却是开了口:“树大分支,人大分家,就算是系出同源,既是出了五服,按照规矩早当分宗。若是分了宗,宗族与家族不同,再遇到这样祸事,也不会将松江沈氏上下一窝端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沈氏分宗(二)

  除了昨晚得了消息的几房,其他房头都以为五房是要“清除败枝”,哪里会想到竟然提的是“分宗”。

  虽说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家族繁衍出了五房淡了血脉就要分宗,可规矩也不是死的。谁都晓得背靠大树好乘凉,更不要说沈家这棵大树因为先后出了沈理、沈瑾两个状元,未来几十年可期。

  大明朝开国以来,三鼎甲熬到入阁的比比皆是。这族兄弟两个出仕时也年轻,熬上几十年,说不得就有入阁的机会。到了那个时候,沈氏肯定要更进一步。

  这样的一把好牌,不说齐心协力,反而要正式“分宗”?

  刚才九房太爷提议五房沈琦为代族长,各房不约而同的点头;如今沈瑛这分宗的话一出,众人却都是皱眉,却是没有人接话了。

  沈渊看下一下,先开口道:“各地方不乏望族大姓聚族而居,可出了五服后,多是‘别谱系’,分了‘大宗’、‘小宗’,化家族为宗族,也是应有之义。二房同意分宗,另立谱系。”

  沈湖憋了半天,眼下眼见该轮到自己说话,高声道:“三房不同意!我是看出来了,你们这哪里是分宗?分明是有了富贵前程,生怕被我们这些没出息的房头拖累前程,才故意吓唬我们,想要将我们给撇开!想的美!”

  沈涌也补充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就是传出去,不顾族人的名声是好听的?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我们就这么让你们难以忍受?”

  兄弟两个知晓三房人缘差,话里话外,将“六、七、八”几个房头也都“代表”了。

  因为这次是依次开口,便也没有人抢嘴了,大家都望向了可以代表四房的沈瑾。

  沈瑾并没有急着就“分宗”的话表态,而是对沈湖、沈涌道:“两位叔父怕是对‘家族’与‘宗族’有所误会,家族之人是族人,宗族之人也是族人。”

  沈湖撇嘴道:“既是一样的,作甚还多此一举?”

  沈瑾沉默了一会儿道:“族中自己分宗,总比‘官分’要好。”

  沈湖恼怒道:“什么意思?这今天各房不同意分宗,你们就要闹上官府?是不是太过了?你们想要出宗,自己出好了,我管不着,我们三房可不会背弃祖宗!”

  沈瑾道:“《大明律》上虽没有对地方大族强制分化的律条,可是地方政府衙门对于地方大族,素来是分而划之。遇到需要移民的时候,选的也多是大族人口。如今分宗,沈氏各房依旧在松江,聚族而居;待到了官分的时候,天南海北,还不知会填到哪个省去。”

  在座的都是读书人,没有白丁,自然也知晓沈瑾这个话的意思。

  大明朝虽没有门阀武装,可为了地方安定,朝廷依旧是不许望族做大,怕干扰地方,形成祸害。

  通过这场官司,不管沈家之前如何,现在却是朝廷挂了号。

  沈原本绷着脸,心里对五房埋怨不已。

  按照沈的预想,即便族长之位让出去了,五房也不过是“代族长”,等到了下一辈养成,族长之位还是会回到宗房。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嫡支嫡脉,大祭时要主持祭祀之礼,是名正言顺统帅家族之人。

  就是五房想要发泄之前的郁气,“新官上任三把火”,沈都想到了,却是没有想到沈瑛会不按照规矩出牌,直接提了“分宗”。

  “家族”与“宗族”怎么能一样,家族之事,族长是一言堂;分了宗族,族长便只能是大祭时的摆设。

  有家族共产的,没有宗族共产的,按照各房头谱系,这祖产也要分下去?

  可是就算五房有怨气,那二房、四房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家族的重要性,为了与五房关系亲近,就支撑五房这种荒谬的提议?

  沈不信,他更相信的是朝廷有什么动静,或是沈氏一族真的被人盯上了,无法全身而退,这几房才想着“断尾求生“。

  “瑛大哥才从京城回来,可是听到什么紧要消息?”沈开口问道。

  沈瑛没有立时作答,反而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九房太爷见状,着急:“有什么话痛快说,磨磨唧唧作甚?都是族亲,你也不能太偏心眼,是不是告诉了二房、四房,就瞒着我们了?我说呢,好好地日子不过,作甚提什么‘分宗’,这是有什么祸事吧?”

  其他几个房头的人脸上也露出担忧之色,望向沈瑛。

  “瑛哥儿,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的?在座都不是外人,今日的话,出的你口,入得我们之耳,不会有人宣扬出去!”沈流因为是长辈,直接开口相问道。

  沈瑞在旁看着这场大戏,只觉得沈瑛的提议太对了。

  这眼前如同一场大戏,开始后大家误会五房要发作沈珠,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都是提防,不愿意五房势力坐大;后听了沈瑛提‘分宗’,大家觉得是五房要“独享富贵”,立时心生怨愤,各自不平;如今察觉到‘分宗’有内情,都是担心不已,生怕稀里糊涂受牵连的模样。

  眼前这些族人吗,早已将血脉亲情丢到脑后,剩下的只有满心算计与利用,可以同富贵却无法共患难。

  沈瑛环视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方郑重道:“这些话,我只说一次,出了这个门,我是不认的。”

  九房太爷点头道:“好好,你快说!”

  沈瑛依旧不肯说,望向沈,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瑛又依次在六、七、八三个房头都望过去,待所有的人都点头,才蹙眉,缓缓开口道:“沈家的官司明面上了了,可等钦差回京城后,怕是要重审。”

  轻飘飘一句话,惊得大家都坐不稳。

  要是没有前因,这官司重审就重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有沈瑛之前提的“遇到祸事一窝端了”什么的,让大家如何能不多想?

  “是不是贺大老爷在京中做了什么?”沈咬牙切齿,问道。

  这贺家还真是阴魂不散了,贺大老爷就是贺氏一族的最大靠山;只要有他在,沈家就要提着小心,谨防被他随时咬上一口。

  九房太爷直觉得手脚冰凉,身子已经木了:“完了,完了,我的大孙子哎!”

  沈湖也白着脸,强撑着道:“这好好地官司判了,还要翻案不成?可不能让他们带走珠哥,要是他们构陷起来,珠哥可是见过‘倭寇’的,这可如何能说得清?”

  剩下的六房、七房、八房虽比其他房头好些,可也难免不担心会受到牵连。

  沈琪道:“瑛大哥的意思,这案子到了京城会闹出更大动静?”

  “几方势力插手,怕是会做成大案。”沈瑛含糊道。

  涉及藩王不轨,只要是揭开,自然是惊天大案。什么东厂、西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都会插一脚。

  沈瑛并不是白白借此危言耸听,恐吓大家,而是真担心沈家到时候的处境。

  沈家就算全然清白,也会因天下藩王忌惮。他们不会想着宁王自己不好,多是会觉得朝廷逼迫至此,沈家是朝廷的耳目爪牙。

  沈家查出一点不清白,接下来的就是各种弹劾与防备。

  其他房头不知晓“倭寇”劫掠是藩王不轨事,真的以为沈家被朝廷盯上了,所以这案子结了也跟没结案一样,放出来两个,又拘押了两个进去。

  沈是只晓得宁王不轨之事的,心中的恐惧更甚。

  要是沈家与宁王的关系辩不清白,那等着沈家的可不就是抄家灭族的下场吗?

  “瑛大哥,不能想想别的法子?”沈的目光带了祈求。

  沈瑛无奈道:“即便我没有丁忧,以我的品级,怕是也说不上话。”

  沈瑛丁忧前是通政司左参议,正五品,这个品级在京城实不算什么。

  沈又望向沈理、沈瑾,这两兄弟虽都是状元,可不过是翰林官,清贵没有实权;又望向沈渊,这位都发配到南京为官了,更是朝廷里说不上话。

  不是沈杞人忧天,自己吓唬自己,实在是他知晓宁王不轨已经是实事,谁晓得朝廷处置宁王时,会到哪一步。沈家即便盘踞松江是大姓大族,可朝廷只要想动,立时灰飞烟灭。

  沈看着大家,“分宗”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这时,就听沈涌道:“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暂时将珠哥儿、璐哥除族吧!”

  沈海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即便心疼沈珠是亲儿子,也不愿意自己有闪失,忙在旁点头应和:“是啊,权宜之计,权宜之计。要是日后太平了,再让他们两个归宗!”

  “不行!”九房太爷气急败坏,跳脚道:“什么除族不除族的?今儿除这个,明儿除那个,朝廷的罪名还没定呢,族人就给定罪了?让朝廷怎么看,被家族厌弃之人,好孩子也要当朝廷当贼了!”

  九房虽还有其他庶出儿孙,可早被九房太爷分出来了。祖孙两个相依为命多年,即便晓得沈璐这个孙子好色无能,九房太爷也没有嫌弃过。如今大孙子遭难,他这个当祖父的可要撑着一口气,不能让大孙子被族中舍弃。

  第五百五十六章 沈氏分宗(三)

  九房太爷听明白了,分宗后各房比原来远了,可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如今宗房打理的族产,是当初各房头共产,既要分宗,少不得分产。如今大孙子被抓到里面,还要靠二房、四房、五房这几个在京城有人的族人拉扯,就顺着他们的心思,权当卖个人情。

  九房太爷咬牙道:“分宗吧,总不能被人一勺烩了。没了这回,还有下一回,就是分宗了,难道就不是一个老祖宗了?”

  沈琪极厌恶宗房,见沈面上有犹豫之色,立时应声道:“六房也同意分宗,儿大分家、树大分杈,本是寻常。像沈家这样出了五服还不分宗的家族,也是少有,怪不得惹眼。之前就算没有分宗也不过是挂个名,出了事情还不是个人顾个人。”

  七房、八房也看出来,眼下分宗已经是大势所趋。二房、四房与沈理或是不开口,开口就应和五房,不愿意分宗的是宗房与三房,原本该中立的九房与六房也偏向了五房。

  “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谁都明白,可也知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话。不管五房是趁机发难,还是沈家真的还有看不清的危机,如今人心散了,强求也没有意思。

  沈流跟着点了头,沈琴心急相问:“要是按照瑛大哥的意思分宗,那怎么个分法,以后祭祀之事呢?如今族中旁支庶房不少,不是人人富裕,这部分人的照看?”

  原本这些都是宗房用族产出息贴补看顾,要是分了宗,各房顾各房,那不就成了各房头的负担?不是沈琴冷心冷肺不认血脉,实在是七、八两个房头向来清贫,不似其他房头富裕,真要还贴补旁支,那是不小的负担。

  九房太爷一听,也支起了耳朵。这可是大事,九房也有不少旁支族人,九房、太爷可不想自己掏银子贴补。

  沈瑛看了眼大家道:“供祭助学,养老抚孤,本就是族田存在的意义。我建议族中共产留半数继续留为族田,缺额部分由出仕族人按品级捐赠,此可为定例;也可由族人经商致富捐助,此为自愿。”

  族产全部分下去,那是不行的,那样即便依旧是宗族,也是散沙一盘;要是不分,那所谓分宗就成了笑话。

  分一半,正好在大家的心理底线上;而后提出的捐赠,并不是沈瑛算计哪个,而是昨晚沈渊的传话。

  这种捐献,不过几十、到百十两银子的事,却是能买个好名,对于出仕子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屋子里陷入沉寂,每个人都在衡量得失。

  不得不说,沈瑛的提议符合大部分人的心理预期。

  就是三房沈海、沈涌看到分宗已是大势所趋,也不再嗦,开始惦记着族中共产来。

  “族长身体不好,那分宗后这产业怎么打理?”沈涌直接提问。

  沈瑛道:“我建议恢复祖制,共选总管一人,打理族产;经管一人,记录账簿;执事一人,监督补缺,三年一轮换。”

  这样一来,就分了族长的权,也使得族产收支透明。

  偏生这不是沈瑛一个人的主意,而是沈家老祖宗当年写到族约里的,只是后来子孙嫌麻烦废弃不用。

  原本大家以为即便宗房坏了名声,让出族长,也是落到现下前途正好的五房头上,没想到沈瑛提及“祖制”。

  总共就九房,要选出三个房头共同打理族产,那大家都有希望。

  沈听到这里,心里冰凉一片。

  沈瑛的提议,就是釜底抽薪,如此一来,即便以后族长依旧轮回宗房,也不是之前的格局。

  有“恢复祖制”这一套勾着,各房对于分宗之事已经是乐见其成。不用受到其他房头的制约与连累,却依旧是能享受族人的权利,谁要是还继续反对才是傻子?

  别人还好,七房沈琴却是满脸纠结,开口道:“瑛大哥,方才提的出仕族人捐金置产,这个要捐多少?”

  实在是七房当家人不在松江,就算是现在选总管三人,也轮不到小一辈的沈琴;反而是捐金之事,因七房老爷在外做学官,休戚相关。七房日子过得紧巴巴,实在不富裕,才关心这份支出。

  沈瑛道:“可以按照先例,衡量增减,享文官一品捐银二百两;文官二品捐银一百两;文官三品捐银八十两;文官四品捐银五十两,学政每任捐银二百两;京官五品以下,外官六品以下,自行量捐,无力者不捐。”

  “这也太少了吧?”别人开不开,沈湖不满道。

  之前三房分家前,沈湖靠着几个兄弟打理生意,每月的花销都不止百两,可是分家后不善经营,产业被贺二爷糊弄了大半,如今不得不勒紧腰带,自然是盼着族产越来越多。要是能捞个总管当当,说不得自有收益。

  九房太爷也迟疑着,道:“是少了些,既是族中子弟出息,本就该提挈族中。”

  出仕族人集中在二房、四房、五房,众人也是盯着这几个房头。

  沈渊皱眉道:“难道子弟出仕,免税免劳役的不是族人?还是说捐银翻一倍,可以去掉其他责任,族人有求时可以置之不理?”

  沈涌忙道:“既有先例,还是从从先例为好。”

  族产多个千八百两银子,也落不到自己口袋里,反而因为几两银子关系僵了,才是得不偿失。别人房头或许能自立,三房经商不靠着族中,那就是别人碗里的肥肉。

  沈瑾也是厌了沈湖、九房太爷的贪婪,淡淡道:“我同意渊二伯的话,捐赠可以翻一番,义务与责任减半就是。”

  其他房头看在眼中,明白继续说下去就要得罪人了。不管捐赠多少,都是族产,多了少了又如何?

  何况各房都有读书子弟,这个银子订的高,往后轮到大家捐时也高。而且这捐银的品级在那里,想要按照数额捐的,都要外官五品、京官四品,真熬到那个品级,带给沈家的利益又怎么是区区百两银子能取代的?

  就拿这次沈家遭的关系来说,“灭门的府尹、破家的知县”,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有百十余条人命在里头,一个知府想要推卸责任,什么证据出不来?之所以做不成铁案,反而引来京城钦差,不过是沈家在京族人中,又出了两个状元,为朝野瞩目而已。

  沈琪连忙道:“多少是多?五十两银子能买七亩中田、五亩上田,听说陆家捐一亩以上祭田,不仅悉书于匾,且每岁春冬二祭赐其后裔一人散胙,捐两亩者,两人享胙,以此递推。”

  别人家捐一亩祭田,子孙都受益;沈家族人却是只盼着多捐,半点好处不提及,族风不正,人心已坏。

  沈流也跟着道:“正是这个道理,这是捐赠,又不是劫富济贫。谁家产业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捐多捐少都是心意,足以让族人感激;要是再求更多,就是欲壑难填,过于贪婪了。”

  沈琴应和道:“就是这个道理,这捐银本就是一份心意,哪里有强着人捐的道理?”

  九房太爷脸色漆黑,只觉得大家都用话吃哒自己,给自己听得。作为族中辈分最尊者,九房太爷当然不愿意众人忤逆自己,可是这里是祠堂,不是他能倚老卖老的地方。

  沈湖愤愤,还要再开口,沈涌连忙拉了拉他,低声道:“大哥,想想珠哥儿,莫要得罪人了。”

  沈湖这才清醒过来,看着沈渊、沈理几个人,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别的族人尚且不知什么时候会求到当官的几房,可三房眼下就要靠着这京城有人的几房的。

  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再有异议。

  外来的银子有限,九房太爷担心那要分的半份族产也节外生枝,这东西只有落到自己口袋里才是真的,现在都是虚的。沈璐被羁押,这后续托人走关系不用银子吗?

  九房太爷可不认为凭着自己这张老脸,就能白使唤哪个,可有了银子就不一样,说不得正好借此化解沈理心中怨恨,给小一辈留个倚仗。

  “趁着钦差还没离松江,早点分宗吧,也让他们看看沈家的安分守己。”九房太爷道。

  现在有族人,沈理可以对沈璐的事情置之不理;分宗后,族里不干涉各房内务,那沈理还有什么理由对沈璐这个从堂兄束手旁观?

  这样想着,九房太爷就带了几分迫切。

  六房、七房、八房几个房头虽觉得九房太爷的话,太将沈家当回事,不认识钦差有功夫理会沈家家族事务,可是也觉得早了早好,便也纷纷应和。

  沈渊、沈瑾、沈瑛没有急着代表二、四、五房表态,而是望向宗房代言人沈。

  沈面上唯有苦笑,事到如今,岂是他想阻拦就拦的。

  比起族人真的反目成仇,彼此攻讦,分宗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或许有的时候,就是应该距离远些,才能少生嫌隙。

  “那明日就分吧,还请渊二叔与理六哥出面,请尊者过来做见证。”沈暗暗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

  第五百五十七章 沈氏分宗(四)

  所谓分宗,跟分家相差不大,也是各房头自立门户,自然是需要请见证人,可以是姻亲,也可以是地方耆老,沈所说的尊者,却是说与沈家相熟的官员。

  寻常小门小户,分家分产找不到官府中人;略微好些的富户,有了门路也不敢真的将家产敞开,叫人知晓。

  沈家分的是九房共有的祖产,都是庄子、铺面这些,并没有浮财,分好后少不得到官府立红契,一打听就知晓都有什么。因此,并没有什么可瞒人的,也不怕别人窥视。

  沈要请官府人来,各房头都没有异议。

  “人要脸、树要皮”,九个房头中,有长房、二房这样世代为宦的,也有四房、五房这样子孙争气日子蒸蒸日上,可也有三房、九房这样没落的,七房、八房这样精穷的;就是六房,在倭寇岸时损失元气,也要缓上几年。

  对于即将分配的族产,即便只有一半,可对于差钱的几个房头来说,也充满期待。

  宗房行事,已经失去大家的信任,如今盼着有外人在,分配的透明些,以免有隐匿之事。

  归根结底,内四房是一脉相传,现在能内部翻脸,可遇到事情也要放着他们一致对外。

  这族中小会开完,就到了午饭时间,沈叫人预备了席面,诚恳挽留众人用饭,可是谁有心情吃饭,陆续离开。

  沈叫人扶着,送到大门口,面上带了自嘲。

  不管沈海是真病,还是假病,既是对外“告病”,众人已经登门,总要客气地提一句“探望”之类的话,可偏偏一个也没有。

  众叛亲离,不外如是。

  沈回头看了下祠堂方向,宗房不在族长任上后,这家族祠堂也不好设在宗房老宅,幸好在族学隔壁有地方,可以充做家祠,倒是并不太费事。

  如今宗房能做的,就是将“分宗”之事处理好,不要再落下口舌。

  “回吧!”沈示意扶他的小厮回转。

  没到院子门口,沈就见贺氏匆匆而来。

  “哥儿,我怎么听说要分宗,怎么回事?‘独木不成林’,这家族只有聚在一块齐心合力的,哪里有分的道理?”贺氏急切道。

  沈苦笑道:“太太只记得‘独木不成林’,忘了‘树大招风’的道理?贺家官司未了结,已呈败相,沈家再招摇就是作死了!”

  贺氏脸上神色变了又变,贺家是她的娘家,是她的底气与根基;可沈家有她的丈夫儿孙,要是真的两者相争,她自是乐得看沈家获胜。

  可是沈家,真的不能“一枝独秀”吗?分了宗的沈家,还是沈家吗?

  贺氏想起族中共产的族田与铺子,还有宗妇的风光,不由有些心疼:“账面上都整理好了?咱们宗房打理祖产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最后闹出岔子来让咱们添补。”

  那些族产每年出息,除了用于每年几次大祭与族学供应之外,还要赈济族人,以示抚恤。

  收入也好,支出也罢,都有账册。除去每年花销的,剩下的要有粮谷入仓,还要置业。

  因为族产一直是宗房打理,失了监管,这些年是有不少出息,可是账面上并不显。

  沈早年觉得坦然,一笔账目也记的极为漂亮,并不觉得隐匿出息给宗房添置私产有什么不对头,今日提了分宗,七房沈琴忧心忡忡、担心旁支族人日后贴补之事,给沈一个响亮的耳光。

  同样是沈氏子孙,宗房因为守着祖产的便利,资财日益丰厚;而那些旁支,却是温饱都艰难,要依靠族中贴补。

  之前沈面上闻讯、骨子里却傲慢,对于那些族里养活的旁支族人,都当成是废物点心,满心不屑,可实际上他们都是沈氏子孙,有资格享受族产出息,反而是宗房,“监守自盗”,没有公正之心,不堪为族长。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宗房现在处境,再多的私产有什么用?

  沈的眉头松开,心中有了决断。

  宗房大门外,九房太爷已经倚老卖老,登上了沈理的马车。

  “六哥儿,你什么时候去衙门?钦差是不是要走了?”九房太爷道。

  族会可以临时召开,正是分宗却是要看黄历。不过既是沈家要做给京城中人看,这“分宗”的日子不会太晚,已经暂定三日后,宜“交易、立卷”之日。

  “我下午递帖子,要是没有意外,明日过去拜访。”沈理道。

  不管是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眼前九房太爷年过八旬,须发皆白,沈理也说不出恶言。

  九房太爷自是察觉到沈理态度软化,却也不敢真的得寸进尺,犹豫了一下道:“你是不是也要回京了,能不能带了我同去?”

  这下不仅是沈理意外,就是坐在对面的沈渊、沈瑞叔侄也诧异不已。

  那可是千里迢迢外的京城,不是隔壁的苏州府,九房太爷的年纪,谁敢让他这么折腾?没看五房鸿大老爷就是因赶路病重,回乡不治身亡。

  九房太爷面上带了祈求:“我晓得会给你添麻烦,可璐哥儿那里,我实在不放心。小大哥儿还小,家里也没有顶用的人。这官司一日不结,就不知会有什么变动,我在松江等着实在是不安心。”

  九房太爷说的再恳切,沈理也不会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他与九房太爷这一支的关系,最多是这样不远不近,再有其他是不能了。

  人老成精,九房太爷这样说,未尝不是等着沈理对于沈璐在京城的事情大包大揽,可沈理却不会如他的意。

  人是当豁达些,没必要老苦大仇深,可豁达是豁达,却不代表没心没肺。

  没有报复九房太爷这一支,只做不见就是对九房最大的报复。如今九房太爷想要借着“分宗”与沈璐的官司将两家走动起来,那是做梦。

  沈理冷了脸,道:“我会与钦差同行,不方便带人。太爷若是想要进京,另外寻船吧。”

  九房太爷神色一僵,实没有想到沈理会是这个反应。这分了宗,九房不是单独有房号,自成一家吗?沈理,他可是九房嫡系,自己人啊。

  沈理不耐烦看九房太爷反应,吩咐车夫道:“前面绕道,先去九房送太爷!”车夫应了一声,在胡同口饶了路。

  九房太爷只觉得胸口憋闷。

  沈理垂下眼帘,做休憩状。

  沈渊在旁见了,道:“沈璐不过是以证人身份进京,不会有什么事,太爷放心。京城族人多,不会白看着沈璐受委屈。”

  这般安抚,不是二房充大头给自己揽事,而是给老爷子一个台阶下,省的他真的犯病非要进京。不管两家有没有往来,九房太爷都是沈理的亲叔祖,真要闹到京城去,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只会让人看沈理的笑话。

  九房太爷神色稍缓,他也不过是那么一说,人越上了年岁越惜命,有沈鸿的前车之鉴在,他才不会折腾自己。

  说话的功夫,马车停了,到了九房门口。

  沈渊、沈瑞几个都下了马车,沈瑞亲自扶了九房太爷下车。

  九房太爷原本觉得羞恼,眼下也带了几分得意,称赞沈瑞道:“好孩子,礼数周全。”

  沈理在旁,恍若未闻。

  九房太爷自觉没趣,摆摆手道:“不虚留你们了,你们去忙吧。”

  等马车再次前行,沈渊对沈理道:“你这房才是九房嫡支,要不要借着分宗的机会正过来?”

  分宗以后,宗房是“大宗”,各房头是“小宗”,各有嫡庶传承。

  沈理忙摆手道:“不要不要,我可不要自讨苦吃,还是安安静静做个寻常族人就是。”

  如今乡下宗族势力庞大,可制约的也只是本土的这些族人,对于出仕的族人却是心有余力不足。

  当年九房旁支坐视九房太爷欺凌孤寡,不曾想着援手,就种下了因果。

  沈理从小见识了族中冷暖,并不以血脉为重,其他房头的族人还偶有往来,九房这边嫡支也好,旁支庶出也好,除了一两个顺眼的族兄弟看顾一二,其他都是无视到底。

  要是正了嫡支,只九房太爷这一大家子就是沈理的事,沈理才不耐心管。

  一路无话,其他房头的当家人回去,沈氏家族即将“分宗”的消息,立时传遍了松江。

  沈、贺两家的官司昨天才告一段落,各家虎视眈眈的盯着沈家,就等着沈家发难贺家后,跟在后边分一勺羹,没想到沈家白受了这一场冤枉,子弟伤亡了几个,不思报复,却是要先“分宗”,立时让大家跟着迷糊起来,不明白沈家的用意。

  只有陆老爷,因为知晓的多些,知道沈家是未雨绸缪。两姓的小官司算什么,真要是藩王不稳,有长江水利,祸害的就是江南一地。

  不管是朝廷迁怒,还是藩王暗中报复,合在一起的沈氏一族目标明显,分开说不得就各留一条生路。

  次日,松江各大士绅接到了沈家的帖子,请他们后日到沈家见证沈氏“分宗”之事。差不多同一时刻,沈理带着沈瑞进了知府衙门钦差行在。

  王守仁昨天收了沈理拜帖,也听说了沈氏一族要分宗之事,极为赞同:“万事都要守规矩,才可方可圆,这一步走的好。”

  沈理摇头道:“并不是我的主意,是沈瑛提出的。”

  “沈参议吗?到底是从通政司里历练出来的,万事想在头里。”因为沈瑞的关系,王守仁对沈瑛也颇留心,这次在松江还没有机会见,之前在京城时却是打过照面的。

  “分产分户,少不得要请官府这边去立契,你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做个见证?”沈理问道。

  实在是王守仁与沈瑞的师生关系一查便知晓,加上如今官司暂时了结,没有避讳的,沈理才这样邀请。

  王守仁自然给这个面子,点头道:“我会与张公公过去凑个热闹,董知府那边,你也递个帖子吧,想来不会拒绝此事。”

  董齐河运气好,现在在御前署名,成了松江代知府。这种情况下,朝廷不会另外派人过来,要是不出差子,等到钦差回京,将松江案子了结,董齐河这个知府就该转正了。

  沈家子弟出仕者多,董齐河既在松江为主官,肯定乐意与沈家结一份香火情。

  第五百五十八章 沈氏分宗(五)

  董齐河果然欣然接下沈理的邀请,心下非但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反而暗暗高兴。

  董齐河原在同知位上就没少交好当地的士绅之首沈家,如今高升了更是要同沈家亲香亲香。

  且不论在朝为官的沈家子弟各个前程看好,姻亲关系中更有多位高官,就论他董某人日后想要牧守松江,就不能不交好沈氏一族。

  即便沈家要分宗,在地方上也是族人众多的庞然大物。

  如今眼见贺家要倒了,章家也没落着好,陆家在倭寇案中已是同沈家站到了一处,沈家这松江一流大族的地位稳稳的,以后收粮征税、丁役民壮,乃至修桥铺路士绅捐银还少不得要沈家牵头。

  董齐河心底,也未尝没有将沈家当作是他的福星,若不是这场倭寇案,若没有沈家翻转案情反倒制住了赵显忠,以他的资历,朝中又没有什么靠山,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熬上四品,更别说是松江府这样富庶府城。

  每每想到此,董齐河都不免心下激动。他原就打定主意,借通倭冤案安抚沈家一二,拉近关系。如今没等他这边动脑子,沈家就先递来善意,他如何能不接住?

  更何况来的是沈理,状元公倒也罢了,这阁老女婿的身份在董齐河眼里却是金字招牌闪闪发光。

  董齐河虽是进士出身,然少时家境寻常,为人又不甚机敏,不懂打点送礼也不懂逢迎拍马,便也没能在京中拜在那个大佬门下,是被外放地方,全靠几分吏才一级级熬上来的,若是在旁处也就罢了,如今侥幸坐到松江知府的位置上,既然欢喜又有隐忧,心知若不靠上一边,只怕也是一任到头,坐不长久。

  江南富庶,谁不想来咬上一口?

  若是能借着沈理搭上谢阁老……

  “沈学士客气了!这也是本官份内之事。”董齐河笑得唇上短须直翘。

  他倒是能屈能伸的,抛开父母官威仪这回事,满口答应下来必会到分宗现场做个见证,言语之间对沈理乃至十几岁的的小秀才沈瑞都客客气气,又赞沈家道:“沈家书香门第,世宦之家,子弟人才济济,虽则今日分宗,化大为小,他日必也是各宗皆英杰的盛况。”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有了赵显忠构陷沈家通倭这前车之鉴,沈家此后对交好地方要更上一份心,沈理自也不会怠慢。

  董齐河这反应比沈理预期的还好,沈理亦是满脸带笑,谦道:“董大人过誉了,沈家虽则分宗,却也会约束族人,造福桑梓,日后在松江一地还有赖董大人这父母官多多提点照拂。”

  双方都存着交好的心思,一时倒也相谈甚欢。

  论了一回松江琐事,又就同年故旧攀谈一圈,董齐河遗憾的发现他没能和沈理拉上半点儿关系,不过因谈得投机,仍觉得亲近不少。

  待沈理起身告辞,董齐河更是亲自相送,满脸殷勤。

  沈家分宗如今已成松江热门话题,松江各家无不盯着沈家人动静,尤其是沈理这个沈氏族人中的“领头羊”。

  沈理一进了知府衙门,各路耳报神便纷纷跑去传信,待见了知府大人亲送了出来,耳报神们又不免哗然。

  虽则沈家传出来要分宗,不再是昔日一等一的大族,可有着两位状元公和诸多子弟出仕,实力仍不可小觑。这不,和新知府又似交情莫逆了。

  待消息传回各家家主耳中,又是另一番揣度,不少人还是心底暗暗高兴,沈家高调结交新知府,下一步还是要收拾了贺家。

  在贺二老爷这些年费心经营下,贺家产业翻了一番,沈家撕开个口子,他们也好跟着分一杯羹。如同贺家会眼红沈家,贺家后眼红贺家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陆家,书房。

  陆老爷听罢这消息则长出了口气,总算不曾走错这步棋。他随口吩咐心腹管家道:“去府衙户房找老三,叫他明日告假,与我同去沈家。”

  管家也不惊奇,陆三郎原就是户房司吏,既然明日知府大人也去沈家,正好叫三郎过去露个面,显示与沈家关系匪浅,对往后也有益处,当下应声领命,却是没立时下去,满脸纠结。

  陆老爷转了转腕间多宝檀木十八子手串,见管家欲言又止,便道:“贺家又来找你了?我说过,不见!”

  管家有些为难,硬着头皮道:“不,不是贺二太太,这次是贺家老姑太太使人来说……”

  这个贺家老姑太太,说的不是旁人,就是贺老太太,她是陆家女,只是不是嫡支,论起来还是陆老爷的长辈。

  陆老爷嗤笑一声,“莫提老姑太太了,快出了五服的,也论不上什么亲戚。且贺二是不认亲、只认钱的财狼心性,他家的亲戚还是莫要做了。”

  管家越发尴尬,却还是道:“老姑太太传话想见见小沈状元和沈瑞小相公,打算请老爷作陪,当个见证。”

  陆老爷满脸讥讽:“她这是想求和,找我做个中人?傻子才趟这滩浑水……”说着说着忽然顿住,掐着手串拧眉沉思起来,半晌忽然叹道:“好个老姑太太,哪里是让我见证,这就是来个话让知晓罢了,她大约是算准我既晓得了,就要跟着被拖下水,搅合进两家的纠纷中。”

  “我看着就像是好糊弄的大傻子?”陆老爷把手串丢在桌上,冷冷道:“真不晓得她还要做甚!贺二虽在牢里关着,可送到京里自然还有贺老大庇护,她一个老太太跟着凑什么热闹?做什么都是错,不过白折腾。况且小沈状元还则罢了,她真当那小瑞哥是好糊弄的?还是他们以为沈家四房娶了贺氏女做填房,就又能攀扯上?”

  说到这里,陆老爷看了眼一脸惊诧的管家,无力的挥挥手,道:“以后贺家谁来也不要见了。这贺家,委实不是厚道人,专算计亲戚,实是亲近不得……”

  贺家丝毫没觉得算计了亲戚,反觉得世态炎凉,这会儿亲戚也都是靠不住的,谁人都是避之不及。

  董齐河亲自相送沈理这消息传进贺家,贺北盛不免越发心烦气躁,他一面担心沈家攀上新知府怕是会对贺家落井下石,一面又觉得二哥这次做得过分,有一条人命在里头,受到到再多报复都是自作孽。只是那不是别人,毕竟是自己的同胞手足,即便知晓他不对,也无法舍弃之人。

  贺北盛在厅里走来走去,满心矛盾纠结,一时踢了桌椅,引得贺老太太侧目。

  贺老太太亦是数着佛珠,轻叹一声:“老五,去把那两个织厂的账目整理出来,改日送还给沈家。”

  贺北盛一惊,脱口而出:“何至于此?!”

  可想到牢中二哥,贺北盛又重重叹了口气,他自然是晓得那两个织厂的来源,正是沈贺两家嫌隙的根源,是二哥算计过来的孙氏的嫁妆。

  当年二哥为了缓和与沈家四房的关系,宁愿另外想法子联姻,也没有将织厂吐出去。这些年那两个厂子也确实打理的好,陆陆续续又扩了几百织机,一年出息近万两,成为贺家最赚钱产业之一,早已非当年织厂可比。

  之前大哥要抽调五万银子进京,还让二哥卖了织厂,二哥也没肯卖,如今要“还”?别说是用心经营多年的贺二老爷,就是贺北盛这样旁观的人都舍不得。

  “娘,到底是二哥的心血在里头。”贺北盛带了几分祈求:“就是送回去,沈家也未必会要。”

  贺老太太摇头道:“一步错、步步错,那才是祸根!孙氏虽是商贾出身,却素来行善,是沈理与沈家五房的恩亲,这还是沈氏一族里,族外受孙氏恩惠的也不是一个两个。留那些织厂在手中,只会提醒世人贺家当时对孙氏这个善人的不仁,能有什么好?叫你去你便去,勿要再嗦!”她低头看着手中又大又圆的檀木佛珠,声音低下去:“他们要也好,不要也罢,都能……”

  沈家,五房

  沈理、沈瑞族兄弟一路无话,直接去了五房,由沈瑞将王守仁与董齐河的态度转达给了沈瑛三兄弟。

  沈全连连点头,道:“有了几位大人见证,三房、九房也不会太过闹腾,分宗也能顺利些。”

  沈琦摇头道:“也未见得,按照之前的说法,分宗是要分一半族产归于各房,他们便是有几分怕官的心,见着银子红了眼,怕也顾不上了。”

  沈全干笑两声,“族产全给了他们他们也是嫌少的……”提起三房那起子贪财的心思,忽然想起一事,忙向沈瑞道:“今天我娘过去看玲二嫂子,正碰上涌二叔气冲冲打那边过来,口中还骂骂咧咧。玲二嫂子倒是没同我娘细说,不过猜也知道,涌二叔还盯着玲二哥那份抚恤银子,想要认回玲二哥。如今分了宗,族里更管不得三房的事儿,若是涌二叔硬将玲二哥上了族谱,小楠哥日后……”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沈理摇头道:“虽分了宗,族谱却也不是他一人说的算的。”话虽如此说,但确实分宗之后,族长的权威到底不比从前,便是公推沈琦成了族长,族人信服,三房为了银钱也未必肯安分。

  沈瑞想着小小的楠哥儿,也叹了口气。

  之前沈洲明明有过继嗣孙的意思,但不知为何现在既没明确提出来,沈瑞也不可能张口问沈洲。毕竟两家对外还是一处,实际上已经分了家,也没有侄子过问叔叔事情的道理。

  沈瑞不晓得沈洲到底在想些什么,当初看重沈玲却没考虑过继,当时因厌恶三房,怕三房缠上沈玲从,给二房添麻烦。就像之前贺二老爷算计沈家三房的产业时,三房便让沈玲陪沈珠上京求援,沈玲一个小辈,压根没有拒绝的权利。

  如今情况又不一样,这“沈氏三子通倭案”前后,三房种种无耻无情之举,早已让何氏恨之入骨,年幼的小楠哥由仇视三房的何氏教养长大,将来不报复三房就算不错,再怎么也是不可能兜揽三房事情。这就从情感上切断了小楠哥与三房的纠缠。

  沈玲现在是被除族的“单丁独户”,过继出去无需顾及本生家庭,也不担心不理会本生家庭所求被人说嘴,这是从礼法上切断了三房的纠缠。如此一来,算是彻底除了三房纠缠这一隐患。

  ‘二房要是不过继,以后说不得又要提兼祧。

  沈瑞对兼祧二房没甚兴趣,甚至觉得有无嗣子同自己也不甚相干,却很希望何氏能成为沈洲嗣媳,无它,只因何氏是个料理家事的好手,之前在南京时就与丈夫一里一外,打理家务。

  徐氏年过花甲,自沈沧过身后精力也大不如前,润三太太是个绵软性子,管家上不甚精明,好在有徐氏坐镇才没出大纰漏。

  在沈瑞娶妻前,府里正缺一位能管家的女主人。不管沈玲是否真的过继到沈洲名下,作为年轻寡妇的何氏不宜再为独身在南京的沈洲打理内务,必是要带着小楠哥回京守孝,正好可以为徐氏搭把手。

  不止沈瑞想着过继之事,沈理、沈瑛也想到了这点,只是他们作为“外人”,更不能对二房子嗣之事置喙。

  沈瑛只道:“虽则分了宗,但族谱大事,也不是三房一家说得算。且除族是去了官府备案的,在上族谱还得去衙门再备案一次,何氏不肯,不去就是了,三房也没奈何。”

  沈理点头称是:“衙门那边招呼一声就是,省的他们弄鬼。”他与沈玲这个族兄弟年岁相差的大,没有什么往来,可是对于沈玲的境遇也是唏嘘不已,同情惋惜,倒是乐意帮沈玲妻儿一把的。

  想到这里,沈理顿了顿,又道:“明日,只怕还有一事。”说罢瞧向沈瑞,“分宗析产,各房贫富不均,少不得有心理不忿之中,若是追究沈家这一场官司,怕是三房九房乃至宗房要追究源老爷的过错,要没有他背信弃义、无故毁约,也招不来闫家报复,使沈家合族蒙受惊吓……”

  第五百五十九章 沈氏分宗(六)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词都不足以形容沈源的昏聩愚蠢,于沈家而言这就是个祸害。

  不过分宗以后,沈源就是闹得再离谱也牵累不到族人,祸害的也只有四房的沈瑾。

  对于解决这个祸害,沈瑞没甚可说的,闻言只点了点头:“这件事族中迟早也是要说上一说的。分宗后,四房当是瑾大哥当家,且看他处置吧。”

  有个状元儿子,沈家打老鼠也要顾及下玉瓶儿,是不可能太严厉处置沈源的,倒是七房八房素来最穷,三房九房则是嗜财如命,说不得是借机狠狠要些补偿。

  虽说沈源其实没带什么箱笼就回了松江,但他最是爱面子,在人前硬撑的,除了消息灵通的几房,其他族人却未必都知道他是被闫家使手段丢了官折了财,怕都觉得他能在扬州那富得流油的地方为学官,不知道贪了多少去,这补偿就越发不能少了。

  而实际上,四房哪里还有余财,家中花销还是沈瑾名下的那些出产。

  原本孙氏留给沈瑾的产业就都把持在沈源手里,这些年也败了七七八八,倭乱里四房因为没有正经主人在,都是几户年老体弱的家奴看宅子,库房都被砸开,连小贺氏的嫁妆都被了大半,不知沈瑾能拿什么出来补偿那几房。

  沈瑞嘴角噙着冷笑,沈源这个凤凰男,直钻进钱眼里去,却是败了原配的嫁妆又丢了继室的嫁妆,该着没财的命。

  除开这几房,宗房丢了长孙、伤了次子,六房没了新妇、伤了沈榕,就不止是钱财的事了。

  而五房也是被祸害得不轻,沈琦落下残疾,妻儿不知所踪,沈鸿也是因着着急儿子才盛夏时节奔波病情加重乃至身故的,五房上下早已将沈源恨到骨子里,不迁怒到沈瑾、沈瑞身上已经是厚道。

  可,大家是要五房做族长的……

  当沈理的目光转向五房三兄弟,沈瑛尚未开口,沈琦已冷着脸硬邦邦道:“他既然犯了族规,自是按族规处置。”

  沈瑛听弟弟说的生硬,虽也恨沈源巴不得他赶紧去死,然当着沈瑞的面,这到底是沈瑞本生父亲,便想开口描补一二。

  沈理却是露出赞许的笑容,点头道:“为一族之长,要紧的是秉公二字。而这秉公最难的不是事涉本房子弟为恶不包庇,而是若遇本房吃亏事,是否顾及族长身份、体面虚名而回避乃至退让!须知有时你退了,他便当理所当然,反而得寸进尺!琦二弟为人刚直方正,必能秉公。”

  就是为了帮沈瑞解决后患,沈理都原意在这里推一把,早日把沈源的问题解决。无德无品,说的就是沈源,可偏生世人重视血脉传承,沈源名声烂透,也会让人质疑沈瑞与沈瑾兄弟的人品与教养。

  沈琦方知沈理也是拿此事做自己族长之路的磨刀石,心下感激,郑重起身一揖,道:“六族兄放心,弟竭尽所能秉公处事,不让各房族人吃亏寒心!”

  沈瑛、沈全也拱手相谢,沈理连连摆手,“自家兄弟,外道什么?”

  说起族规,现下宗族虽不比魏晋门阀势力强大,各大家族也有家法族规,有些地方家法种类繁多,严谨程度不输国法,更有些地方,宗法比国法还管用几分。

  沈源没犯国法,却是污了沈家清名又给族人招祸,依照沈家族规,轻则责三十到五十杖,停胙停米一到十年,重则杖责后除族。

  停胙是指祭祖后不允许分食带有祖宗福泽的食物,停米则是停了每年族产分红。

  停胙停米对于家境不好的族人来说是很严重的处罚,对于四房来说却算不得什么。

  又碍于沈瑾、沈瑞兄弟两个,除族是不能了,只是打板子停胙停米也太便宜沈源。

  沈全道:“要罚源大叔赔银,那分宗产四房分得的田产怕是都要赔出来了。”

  这可比打板子更让沈源难受,可是也损害了沈瑾的利益。沈瑾现在是四房唯一的儿子,四房分的田产以后都是沈瑾产业,这却是叫人为难。

  沈瑛沉吟片刻,缓缓道:“牵累族亲还有一条是可以锁祠……瑾哥儿怕是也极乐意的。”

  这锁祠就和国法的坐牢差不多,族中妇人犯错送进庵堂,男丁便是拘于祠堂,粗茶淡饭惨淡度日,有些家族还会规定每日跪祖宗牌位背诵族规若干遍。这个拘留时间也是依照罪行而判,十几日、几十日乃至十几年都有。

  官府那边,则是不会插手这种地方宗族事务。

  众人想到此处,皆是默默点头。

  沈瑾现在就是禁足着沈源,可他很快就是要回京的。到时候就是两难选择,留这样坑儿子的爹在松江,无人能挟制,必出祸端;而带着上京也是麻烦,父父子子,没有儿子强管着父亲的道理,那样的父亲也不是儿子能管住。

  京中贵人云集,御史眼睛精亮专盯人错处,万一沈源惹出更大祸患,更是无法收拾。

  而这样一个两难境地,没准儿就被这样一条族规解决了。

  不过这件事,沈瑾就是一百八十个乐意,也不能主动提一个字,不然就是“大不孝”。

  这件事只能族长出面,依族规判罚,才能让沈瑾名声无暇。

  沈琦也是通透,想到这点,便缓缓道:“不外乎依规行事。”

  判是这么判,判完了关进祠堂,怎么收拾沈源不能?有的是吃饱穿暖不打不骂却让人痛不欲生的法子。比如每日跪背族法四个时辰。

  五房兄弟交换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胸中郁闷散了不少。

  不管对四房如何恼恨,沈瑾并没有错,这些年与五房也算亲近,又是新科状元,以后官场上沈家人还是应抱成团互相照应,如今拉沈瑾一把,也是为日后的沈瑛留一条路。

  沈理也放下心,沈瑞这边可以后顾无忧了。

  沈家四房,书房。

  五房里一众人正在讨论如何处置沈源时,四房里沈源正在跳脚骂儿子。

  “你个混账东西!分宗这么大的事儿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就敢拍板定了?问没问过你老子!”沈源赤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咆哮:“宗房不当族长,二房都滚进京了,三房庶孽,这族长就应该四房来当!就应该我来当!你一句话就把你老子的族长给抹没了?谁答应分宗了?!谁答应分宗了?!我不分宗!族长本当是我的!”

  想到那几千亩族产,沈源吃了儿子的心都有。那些都当是他的!他的!

  宗房的日子凭什么过得富贵体面,就是因为当族长,掌握着族权,打理着族产,权与利都有了。

  沈瑾垂着头,只任他叫骂,一声不吭。

  之所以来告诉沈源分宗的事,是因沈瑾也想到了分宗之后,只怕族里就要处置沈源,到时候也没法再让沈源“病”着。既要让他到祠堂,就不能不先告诉他明白,否则到时候再闹将起来,更是麻烦。

  谁知道刚开口说了分宗,沈源就暴跳如雷。

  带累了家族,给沈氏一族差点带来灭顶之灾,竟然还做着族长梦?

  沈瑾忍不住讥讽一笑,能这么大喇喇说梦话的,除了三房天真浪漫的湖大老爷,就是自己这亲爹了。

  这一出一出的,父子情分早已经消磨干净,剩下的只有悲苦无奈。偏生沈瑾只要还想在仕途上走下去,这亲爹,他就还得供着。

  沈瑾站得离沈源远远的,虽没看他,眼角余光也提防着他冲过来动手。倒不是怕挨打,只是脸上顶个巴掌印子去开祠堂分宗未免不妥。

  四房就是个大笑话,沈瑾不想自己摆出来让人平白笑话了去。

  眼见沈源咆哮半晌骂累了,往椅子里一歪,端起桌上茶来一饮而尽,甩手又将茶盏向这边砸来。

  沈瑾轻巧避过,抖了抖溅上碎瓷屑的袍角,抬头望向沈源,缓缓道:“老爷身子不妥,智庆堂的宗子,儿子便代父亲居之。以后老爷就可专心养病……”

  “放屁!”沈源气得险些将一口水喷出来,族长叫这个小畜生弄没了,分了宗还想来算计他的宗子之位,反了天了!

  沈源满心愤怒,一拍桌子,腾的站起来,气得语无伦次:“畜生!畜生!老子还没死呢!竖子尔敢!看我不打死你这小畜生……”

  沈源乘怒作势要扑来,可对上沈瑾清澈冷冽的目光,没来由的心下阵阵发寒,脚下不免踉跄,到嘴边的狠话也不自觉咽了下去。

  沈瑾向一旁让了让,眼皮都没抖一下,便继续缓声道:“还有一事,老爷也当心理有数,这次沈家遭难,皆因闫家报复之故,追本溯源,是老爷当初处置与闫家的婚事不妥当,才酿成大祸,那日钦差大人审案,闫举人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族人也都知道了。待分宗之后,老爷这触犯族规之事,族里应也会拿出来说一说。”

  沈源听得眼睛都直了,又惊又怒,一叠声骂道:“胡说八道!老子哪里犯了族规?姓闫的都是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区区一介商贾就想要找个状元做女婿,白日做梦?他祸害沈家跟老子有什么相干?攀扯老子作甚!老子好好当着官都叫姓闫的祸害了,族人怎么不帮老子找那姓闫的算账,说我触犯族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骂着骂着,沈源忽然就想起来,亲事,哪儿来的亲事,还不是这小畜生的亲事,自己为的是哪个?真正的祸根是这不孝的畜生才是。

  思及此处,沈源又来了精神,指着沈瑾骂道:“畜生!亲事还不是因为你!你既能娶到阁老家的姑娘怎么不早告诉我?老子还不是因为你才得罪了闫家!问老子的罪?!要问先问问你这小畜生的罪!”

  越说越顺,想起儿子状元身份,沈源多了几分底气,“对!先问你这小畜生的罪!我倒要看看,谁敢来问状元公的罪!谁敢来问阁老家女婿的罪……”

  沈瑾平静的面具再也绷不住,眼里也染上了怒火,厉声打断沈源的话,“老爷慎言!是要给家里招祸吗?!阁老家的事也是能这样说的?传了出去,惹怒了阁老,可有好果子吃?老爷在扬州学官任上贪墨了多少心里没数?可禁得起阁老一怒?”

  沈源头次见这样的儿子,一时也被他气势所慑,哑了声音,却又不甘心被儿子压制,忍不住辩声道:“明明是你写信回来说的……”

  沈瑾面如寒霜,声音冰冷:“儿子几时写过阁老家的话?老爷糊涂了,是想儿子仕途就此到头吗?”

  摊上这样一个蠢出天际的爹,沈瑾心里已是悲苦都没了,只剩下怨怼。

  沈家闹出这一出来,李阁老哪里还会许婚?

  沈家这次的官司,背后牵扯到是李阁老与谢阁老的“首辅之争”。沈家虽只是池鱼之殃,可也是被搅合进来,李家怎么还会继续重提亲事。

  就是真的重提此事,沈瑾也要顾及沈理的立场,不好接下这一门亲事。

  李阁老家原也只是有这样个意思,又不曾张扬,打消念头了,静悄悄的,彼此还是陌路,相安无事。可若是这蠢爹再出去胡说八道,毁了传到李家那边,那他沈瑾这仕途真就到头了。

  新科状元三年一个,仕途折戬的也不少见。

  “弑父”这念头又在沈源心底闪了闪,生生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这世上只要做了就有痕迹,不可能水过无痕。

  沈瑾暗暗深吸口气,平复了心情,可继续开口时,还是忍不住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老爷记住了,你要与闫家悔婚,是因着看儿子状元及第,你想另攀高门,是想着京中管着什么官宦人家也比盐商家要好,这才悔了。这事,与什么大人物都不相干,也没有什么阁老的事!可记住了?!”最后几个字不禁拔高了声音。

  沈源脸上赘肉抽了抽,咬牙道:“畜生,我是你老子,不是三岁稚童!还不用你教!”

  沈瑾冷冷道:“老爷最好记得住,不然祸从口出,儿子小小的翰林编修,只怕自个儿都保不住,更别说保得住老爷。老爷只能自求多福。”

  沈源不甘心的撇过头,不与儿子对视,口中兀自道:“小畜生,没有尊卑,管教起老子来!老子要告你忤逆!”

  “甚好,老爷去告,儿子这官不做了倒也踏实了,省得日日为老爷悬心,儿子便回家做个田舍翁,专心侍奉老爷养病。”沈瑾素来性子温煦,再没这样与人辩过口舌,如今跟渣爹说起狠话,竟是十分解恨。

  沈源也没成想儿子回嘴这样顺溜,一时气个仰倒,除了“小畜生、小畜生”的骂,再也说不出旁的来。

  沈瑾望了望窗外天色,决定结束这番对话,只道:“明日分宗,前前后后这许多事,老爷还是好好想想清楚,犯了族规,自当领罚,族里要罚银补偿那几房,只家里现下这境况,银子从哪里出还要老爷定夺……”

  “罚银?倭寇抢去了与老子有什么相干,罚老子赔他们,凭什么?”沈源如打了鸡血一般,声音又高涨尖利起来,脖子上青筋尽数突起,双目近乎瞪出眼眶。

  经历了贫穷,又经过了富贵,沈源如今六亲不认,只觉得银子最亲。

  “何止银子,这几房,还有几条人命!”沈瑾只觉得身心俱疲,懒怠同沈源说话,只道:“老爷慢慢思量,明日再请老爷去祠堂……”说罢也不理会沈源的反应,甩袖离去。

  才出院门,迎面有小厮跑来回话,说贺九太爷来看太太了,两辆马车已进了门。沈瑾不由皱眉,越发觉得心累,这种时候贺九太爷又来裹什么乱?

  那边贺九太爷刚刚跳下马车,沈瑾迎过去正待说话,却见后面一辆车上边上站的,不是贺家五老爷北盛是谁?

  而贺北盛正扶着下车的,正是满头银霜的贺老太太……

  第五百六十章 沈氏分宗(七)

  沈瑾一见贺老太太,脸就沉了下来,冷冷看了一眼陪在一旁的四房外管事。

  这种时候,还敢把贺家人往家里带,这管事也做到头了。

  那管事原就是源大太太小贺氏提拔的人,见到贺九太爷来看闺女,哪里还敢拦着?就是自己大爷,平日里待继母也是客客气气的。

  管事看见沈瑾的眼神,心里也是一突,暗暗后悔,他倒是看见两辆马车,谁又料到里头坐的是贺老太太?

  沈瑾那边跟沈源生气还没消气,再见贺家人更摆不出好脸来,当下草草朝贺九太爷行个礼,便道:“小子还有急事,先出去了,请太太来与太爷叙话。”说着闪身就往外走。

  贺九太爷何尝不知道这种时候带贺老太太来会惹恼这小状元公,他因儿子贺平盛险些被害也早就把贺家宗房当了仇人,可是贺老太太执意坚持,他也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便不得不走这一遭。

  说白了,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贺东盛身居高位,他儿子只是个芝麻小官,还禁不起贺东盛再害一次。而沈瑾,不过是新科状元,且是他名义上的外孙,再怎样,有名份大义,沈瑾就算再不满也不好对付他这一房。

  见沈瑾不卖他这便宜外公的面子,贺九太爷虽然面上尴尬,却暗暗叫了句“好”,下次贺老太太再想利用他或是他女儿,他就可以用小沈状元不买账的借口推掉。

  因此老爷子只做一张苦瓜脸,并不开口留人。

  贺老太太见沈瑾如此,脸上虽还挂着慈爱的笑容,眼底却多了阴霾。贺北盛最是火爆脾气,张口便道:“外甥要去哪里?什么样的急事撇下长辈就这么走了?”

  沈瑾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前行。外甥?多大的脸!

  贺老太太也不得不开口,“状元公慢行,老身有话要说。”

  沈瑾依旧当没听见,眼见就走到了院门。

  贺老太太也顾不得了,扭头去瞧贺九太爷:“老九,你就这样看着你外孙目无亲长?他年少轻狂,你这当长辈的怎的不教一教他!他如今是状元,当是天下士子的表率,这要是传了出去……”

  她声音里没有以往的和蔼从容,带了几分尖锐,话是冲着贺九太爷说的,却是说给沈瑾听的。

  奈何,沈瑾只当他们都是耳旁风,一只脚就要跨过门槛了。

  贺老太太是真急了,便是再有智谋,遇到个不听不看的也是无用。她狠狠瞪了一眼旁边木头桩子似的听训就是不肯开口的贺九太爷,高声道:“瑾哥儿且慢,我有你娘孙氏那织厂的事情要与你商量。”

  孙氏两个字祭出,沈瑾生生顿住踏在门槛上的脚,缓缓收了回来,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转过身,冷冷道:“贺太淑人想是记错了,我娘……早在六年前,就没有什么织厂了。”

  广袖下,沈瑾一双拳头握得死紧。贺家算计沈家就自织厂起,今天贺老太太又跑来提这茬,居心何在?

  贺老太太面有愧色,歉然道:“是老身那孽障,当初糊涂……”

  沈瑾突然接口,出言讥讽道:“十万两银子的织厂五万两买下,贺二老爷精明得紧,哪里糊涂?这次,不也是这样精明?”

  贺老太太一呆,几乎忘了维持那份慈爱相,她所见过的沈瑾温润和煦,几时说过这样尖刻的话?!

  连贺九太爷也暗暗心惊若这才是沈瑾的本性,那往后他们父女还是要多加小心。

  他们却不知,沈瑾这是被沈源气出来的。他说完也觉得不妥,有些太尖酸刻薄了,可……瞧见贺家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心下又是一阵阵快意。

  这是沈家的仇人,就应该这样说话!想起贺南盛几次三番陷害沈家,沈瑾脾气也上来了,说话再不想留什么余地。

  “贺太淑人要是来与在下说贺二老爷如何英明的,那就免了吧,在下驽钝得紧,学不会贺二老爷机巧,不奉陪了。”说罢沈瑾随意拱拱手,转身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却是贺北盛一声爆喝:“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可惜,沈瑾贺老太太面子都不肯卖了,哪里会管什么外八路的便宜族舅舅。

  还是贺老太太亲自开口,“我是来还织厂的!”情急之下,也你呀我呀的,当然,如果这会儿她再嗦那些客套话,沈瑾早就走没影了。

  沈瑾已是站在门外,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意思?这老太婆到底想干什么?他一时也摸不到头脑了。

  贺老太太话已出口,已是不能收回,好在还没忘了身份,又剜了贺九太爷一眼,低声喝道:“老九,你在做什么,还不过去叫你外孙过来说话。”

  贺九太爷见她眼底喷火,不好再装死,但方才沈瑾那表现,又让他多了几分忌惮,不知道现在得罪了沈瑾,将来会不会牵累平盛。

  老爷子犹犹豫豫走到门口,恰好那边源大太太得了消息赶了过来,远远的喊了声“爹”,又见沈瑾也立在门口,便顺口道:“大爷这是刚打外面回来?还不快进来。”

  贺九太爷正得了台阶,忙露出慈爱笑容,接口道:“我们正与状元公说着话。”

  源大太太只得了报信说父亲来了,还不晓得贺老太太也跟了来,见着父亲就分外开心,笑道:“怎的不进屋去,就在这儿说上了?”说着才去看沈瑾,却见沈瑾一张黑脸,心下不由咯噔一下,暗忖是不是父亲和沈瑾杠上了。

  沈瑾行了个礼,只道:“正好太太来了,请太太陪亲家太爷说话,小子还有事,失陪了。”说罢就走。

  源大太太正觉得没脸,就听一个和煦的声音响起:“桂娘一向可好?老身此来,是要将当初孙氏的织厂完璧归赵。”

  源大太太听着这声身子就是一僵,勉强转过去,正见被儿子搀扶着缓缓过来的贺老太太,她僵硬的福身唤了声“伯娘”,又有些木木的道:“既是前头太太的事,侄女就不方便听了,伯娘还是与大爷说吧。”

  她扭头瞪了身边丫鬟一眼,一个机灵的忙跑过去拦下沈瑾。

  沈瑾到底不是那等抬腿就能踹人的纨绔,见个小婢拦路,只低斥一声让开,便要往前去。

  那婢子名唤玲珑,是个家生子,人如其名,是个有玲珑心肝的,四房里的事儿没她不知道的,又早有抱沈瑾大腿的心思,便压低声音道:“大爷,贺家说要还前头太太的嫁妆织厂哩,大爷要是不开口,这亲家太爷也来了,婢子看,太太只怕是要应的。那大爷这边……还有二爷那边……”

  沈瑾深深的看了这婢子一眼,知道是源大太太身边的,却没印象。虽不知道这婢子为什么来说这番话,但是,这番话确实有道理。

  嫡母孙氏的嫁妆产业,原当是瑞哥儿的。

  出继了,那也是嫡母亲生的儿子。在他心里,那也永远是他弟弟。

  嫡母宽和,他已经是占了弟弟一半儿的产业。如今有人还了嫡母的织厂,他不能代弟弟否了。虽然他觉得这种情形下,瑞哥儿多半是不会要的。可,那也得瑞哥儿知情,瑞哥儿自己选,他凭什么代瑞哥儿抉择?

  沈瑾深吸口气,吩咐那婢子道:“你去二门上找青松,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去五房请瑞二爷过来。”

  玲珑眼睛亮亮的,满心搭上大爷的欢喜,一口应下,转身飞快跑去送信。

  沈瑾满腹心事,根本没留神一个小婢的表情,他转过身,踱着正步回去,规规矩矩做了个请的姿势。

  贺老太太松了口气,重新挂起慈善的笑容,扶着儿子进了前厅。

  众人鱼贯而入,分宾主落座,上了茶水点心,却是一时冷场。

  贺老太太无奈,只能咳嗽一声,道:“论起来当年先前的源大太太孙氏也是唤老身一声‘婶子’的……”

  却被沈瑾打断,“小子还有急事要办,太淑人请直说,莫提那些陈年旧事了吧。”

  贺老太太一噎,也是有些恼了,便抛开那些客套,直接道:“当初老身找人估算过,那两个织厂地皮、厂房、织工身价银子、存棉和存布拢共值银十二万两,老身次子五万五千银子过的户,是他不厚道,老身也不多辩解。直如今,五年间,织厂扩了地,多添百十台织机、织工,布匹水运行销南北,估价已经逾二十万。”

  她挥挥手,贺北盛咬牙就从袖中拿出一沓红契,摆在一旁案几上。贺老太太继续道:“如今完璧归赵,还增了进益,算是我贺家一二补偿。”

  饶是口里说着与自己无关,听到这样一注大财,源大太太还是忍不住望了几眼。她的嫁妆已被倭寇抢走,若是……若是瑾哥儿收了这些,他是要去当京官的,那松江家里打理这织厂是不是就是自家……

  沈瑾却是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端着茶盏,像在研究茶叶怎样在热水中舒展开来一般。

  场面便又冷了。

  贺老太太是真着恼了,便抬高声音道:“状元公,我们这就去衙门过了户吧,了了这笔旧账,彼此安心。”

  沈瑾却慢条斯理道:“这原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且等……”

  贺老太太只道他要等沈源,“听闻源大爷‘病了’?状元公莫不是要等源大爷病愈再论?”

  源大太太只觉惊喜,好像那一注财就要到手一样。

  沈瑾摇头道:“不是……”

  说话间,外头小厮来禀报:“二房瑞二爷、五房全三爷到了。”

  沈瑾遣人去给沈瑞报信时,沈瑞正在同沈全一道说话。

  听了小厮的回报,沈全极是不满。他既恨贺家人,又替沈瑞抱不平,因呵斥小厮道:“沈瑾这是什么意思?这事儿同瑞哥儿有什么干系,叫瑞哥过去做什么?这种时候,见到贺家人就当打将出去,还拖瑞哥儿下水?”

  沈瑞却平静多了,听小厮复述了当时的情景,冷冷一笑:“那我就去会会贺老太太,看她还有什么伎俩可使。”

  提起那织厂,当年贺老太太觉得烫手,就想把个孙女嫁与沈瑞,用孙女嫁妆把织厂的事儿抹平了,沈瑞没应。后来在京中,贺东盛欲害贺平盛,贺平盛求救于沈瑾,又连带上沈家二房三老爷出面威胁了贺东盛,把贺南盛当初算计织厂少花的五万两银子掏了出来,银子给了沈瑞,本身织厂的事儿就算是了结了。

  如今贺老太太又提起,不知道是压根不晓得贺东盛给了那五万两银子,还是又有什么针对沈家四房的诡计。

  沈瑾城府不深,只怕会遭了贺老太太的算计,沈瑞虽然不想管四房的事儿,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四房再次被贺家算计了去。

  沈全却是担心沈瑞一人过去吃亏,便也跟着同去。

  第五百六十一章 沈氏分宗(八)

  听闻沈全、沈瑞来了,沈瑾忙起身迎了出去。

  沈瑾满是歉意的低声道:“又累了瑞二弟。只是事关娘的织厂……我还是想你自己来决断。”

  要说沈瑞全然没有半点不满,那是假的,但听了他这话,也气不起来了,便只摆摆手。倒是沈全,还是忍不住冲沈瑾翻了个白眼。

  族兄弟三人进了前厅,见罢礼,按年龄长幼依次坐下,这次倒没冷场,却是沈瑞这个最小的弟弟先开了口。

  沈瑞却也并不是对着贺老太太说话,反而笑向贺九太爷道:“老人家一向可好?十七老爷可好?在京里时,听闻贺侍郎提挈十七老爷。”

  贺平盛在族中排行十七,“提挈”二字要得音极重。

  贺九太爷嘴角抽了抽,强忍着不去看贺老太太,口中应着“好好”,心中想着后生可畏啊,这一手离间计使得炉火纯青。这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儿子的事,也莫要忘了他们沈家的人情。

  贺老太太却是压根不知道京城的事儿,也没甚反应,只当寻常问候。倒是一旁贺北盛白了一张脸,想起京城旧事,又是惭愧又是惊惧。

  沈瑞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知贺老太太果然不知道贺东盛行事,便笑道:“贺太淑人想转让手中织厂?可与京中贺侍郎商量过了?”

  贺老太太见了沈瑞就知道这事儿麻烦了,沈瑞小小年纪却滑不留手,同他说话总要打起精神来,闻言便淡淡道:“这点事情,老身还是做的了主的。你既来了,想来也是小沈状元的意思,虽则你出继了,可到底是孙氏的亲生骨肉,这织厂也有你一份……”

  “太淑人,”沈瑞打断了她的话,收了笑容,“早年间太淑人与我提这织厂,我便说过了,张家人骗卖,不是贺二老爷接手也有旁人。已是贺家的织厂了,买卖落定,何谈‘完璧归赵’。我是二房的人,原不当管四房的事情,不过事涉我本生母,瑾大哥谨慎,叫了我来,我便说一句,‘退还’二字,太淑人用的不妥,况且,这也不是‘退还’的事儿。”

  沈瑞声音渐冷,“贺二老爷对沈家做了什么,太淑人当日在堂上也听到了。沈家子弟不收这不明不白的‘退还’。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一切都听由钦差大人判处。该是沈家的,沈家不会推拒,不该是沈家的,沈家也不会伸手!”

  一番话掷地有声,可裂金石。

  沈全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喝彩了。

  沈瑾也暗暗点头,自己怎的就没瑞二弟想的这样周全,早当这样将贺老太太堵回去。

  源大太太颇有些不自在,既是有些肉疼那一注财,又是因着沈瑞话里话外要官府审判贺家,她,到底是贺家女,贺家倒了她也没娘家撑腰了。

  而同样是贺家人的贺九太爷却是暗赞一声,心下又调高了对沈瑞的评估。

  贺老太太脸色难看至极,冷冷道:“沈、贺两家世代姻亲,本当相互扶持,守望相助,如今贺家有难,瑞哥儿如此说是要让亲人寒心吗?”

  沈全早看不惯贺老太太倚老卖老那一套,愤然插口道:“老太太说的好,好个守望相助!我沈家遭难时,守望相助的贺家在哪儿呢?贺二老爷是相助多扔几块石头下来,生怕我二哥不死!”

  沈全如此说虽然无礼,却因是沈琦胞弟,可谓是苦主,倒也没什么不妥。

  贺老太太虽恼怒,却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贺二老爷算计沈家的心思在公堂之上都是说明白了的。

  沈琦废了一条手臂,断了前程,贺家与沈家宗房还有姻亲这层皮,哥儿伤的也不甚重,而跟沈家五房这仇是如何也化解不开。

  贺北盛却听不得这些,怒道:“判了贺家与你们有什么好处?判了贺家织厂就充公了,还能给你们沈家?我们此来本是好声好气的还厂子,你们一个两个晚辈狂妄倨傲……”

  他还没说完,就被沈瑞打断,沈瑞朗声道:“贺家有罪无罪,当不当罚,皆由钦差大人代天子裁断。我说了,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便是不义之财用以充盈国库,也是用得其所,无论是武备兵马、扬我大明国威,还是造福地方、天下海晏河清,都是我沈氏一族由衷所盼!”

  “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儿郎。”贺老太太轻轻击掌,心里骂了八百遍滑头小子,却是不再看沈瑞,转而问沈瑾道:“听闻倭乱中四房也被洗劫,不知道状元公此时不肯接你娘的嫁妆织厂,日后靠什么养家,靠什么打点上下让仕途顺畅?”

  沈瑾正色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况且如我瑞二弟所说,这已不是家母嫁资。小子七尺男儿,养家之事不劳太淑人操心。至于仕途,小子还不屑为那蝇营狗苟小人行径!”

  一句话又把贺老太太骂了进去,贺老太太越发火大,指着源大太太便道:“你这母亲自小锦衣玉食养这么大,嫁入沈家门,因你这不孝子倒让她年纪轻轻就过起拮据日子?还是你沈家四房一家子要靠贺家女的嫁妆度日?”

  源大太太又不是傻子,此时被当了筏子,再不张口,以后也别想在沈家门里好好呆着了。

  源大太太是头次对上贺家宗房老太太,还是有几分惧意,可声音虽轻,带着丝丝颤音,却是异常坚定,“伯娘,这里没有什么贺家女,只有沈家妇。在闺中时,伯娘也常教导我们要从夫从子,桂娘必谨遵伯娘闺训,与沈门共荣辱。”

  贺老太太出口就知道这步棋错了,可听了这话还是恼怒异常,既然达不到目的,多说也无益,她冷冷道:“好个沈家子,好个沈家妇,老身便拭目以待。”说罢拂袖而去。

  贺九太爷落在后头,却是给女儿一个赞许的笑容,微微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源大太太说完那话,本是担心贺老太太迁怒父亲和弟弟的,见父亲如此示意,心下松了口气。待回过身见沈全、沈瑾、沈瑞三人对她脸色都好了不少,更是放松了下来,如今沈源指望不上,就得看着状元继子对她的态度了。

  贺老太太并没有从沈家四房二门上车,却是直走到到门口去方上了马车,叫四周窥视四房的沈家人看个清清楚楚。

  马车上,贺北盛愤愤然,不住道“沈家没个好东西!”见贺老太太沉着脸不断转着佛珠,忍不住问道:“娘,现下……”

  贺老太太冷冷道:“告诉下人,若有人来打听我去沈家四房做什么,便说我欲归还孙氏的嫁妆织厂,沈家四房拒而不受。那织厂,价值至少二十万银子。”

  贺北盛吃了一惊:“娘!这不是自己揭短么?让松江人都知道我们碰壁……”

  贺老太太冷笑:“那日堂上你没听到么,闫举人说是因着沈源悔婚才报复沈家?明日沈家分宗,各房能饶了四房?四房都快家徒四壁了,拿什么去还各房?这种时候还硬是不肯收贺家还回来的织厂是什么意思?沈家,热闹还在后头。”

  老太太低下头,一点点揉着佛珠。沈家乱套了,她贺家才安稳。

  沈家,送走了贺老太太,打发了源大太太,前厅就剩下了沈全、沈瑞、沈瑾三人。

  沈瑞便直言对沈瑾道:“明日开祠堂,只怕源老爷的事情也要说上一说了。”

  沈瑾叹了口气道:“我也想到这处了。不瞒你,我方才去书房说了,想着别老爷明日才知道,再闹将起来。结果老爷发了好一顿脾气,恐怕明日……明日……”

  沈瑞却不提沈源,反问道:“若是要与那几房赔银,瑾大哥待如何?”

  沈瑾满面羞惭,道:“家里还有田庄……想来分宗后四房也能分些族产,也能抵上一二。”他是刚刚说完好男不吃分家饭的,却是不得不拿自己那份嫡母嫁妆来填窟窿。

  沈瑞也不评价,只道:“贺老太太方才拖到大门口才上马车,只怕她今日来四房之事转眼全族人都会知晓,明日宗祠少不得有族人会借题发难,瑾大哥可有防备?”

  沈瑾呆了一呆,却是之前没想到这点,不由恼恨,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贺家!”

  沈瑞正色道:“瑾大哥仕途正好,与族人发生冲突,就是给御史送把柄去。因此,此事还是当由源老爷撕掳开去。”

  “老爷如何肯……”沈瑾摇头苦笑道。

  沈瑞只笑笑,“就看瑾大哥怎么同源老爷说了。事涉这么大一笔银子,源老爷也会慎重。难不成,源老爷也是乐意这银子左手拿回来右手就还与族人的?”

  沈瑾一呆,随后失笑,摇头自语道:“到底是二弟聪慧。”

  沈瑞已经是把话点透,便也不多言了,至于锁祠堂这事儿,他也是不能提的。

  沈瑞、沈全告辞离去。

  沈瑾寻思半晌,先起身去后院求见源大太太,把明日分宗以及会族审沈源、罚银等事一口气说了。

  事情太大,源大太太一时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这……这……”半晌没接上话。

  沈瑾也没空等她想通,就起身长身一揖郑重道:“太太今日在贺老太太面前维护沈家,儿子感念在心,日后这家里还要太太费心操持,儿子必竭尽所能,不让老爷太太日子艰难。”说罢就行礼告退。

  源大太太依旧傻愣愣的坐在原处,许久回不过神来。

  那边书房里,沈源早就骂得累了,能砸的也砸个稀碎。见沈瑾去而复返,有心再丢个东西去打他,却是满屋子狼藉,实没有能丢的东西了。

  “小畜生,别站这里惹老子生气,快滚!”沈源就是放着狠话也是有气无力。

  沈瑾垂下眼睑,语气平平,把贺老太太登门他又拒绝了贺老太太的话说了。

  沈源就是再没气力也挣扎着起来,嘶声吼道:“我他妈的打死你这小畜生!那是二十万两!二十万两!!”

  这是真扑了过来,伸手就去够沈瑾的脖子,二十万两啊,沈源想活活掐死沈瑾这败家崽子。

  沈瑾连连避开,冷冷道:“老爷莫非忘了儿子之前说的,族里怕是要罚银的,这会儿各房巴不得咱们赶紧收回贺家织厂多点儿家产呢,他们好都要了去。老爷准备白担个与贺家和解的虚名,却为人做嫁?”

  沈源满脑子银子,完全听不进去。

  沈瑾伸手架住沈源的胳膊,抬高了声音重复了两遍,沈源这才慢慢清醒过来。

  沈瑾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道:“老爷想清楚,族规之罚是不躲不过的,老爷强辩也无用,得罪了族人,儿子前程也不用指望了,老爷若想以后四房不容于族人,只能避去乡间度日,那就明天祠堂大闹一番。”

  沈源啐了一口,沙哑着嗓子道:“老子不是被吓大的。”

  沈瑾道:“老爷也是做过官的人,且好好想想吧。若是四房认罚,还能落个好名声,左不过家里也没几个银子了,都罚了去又能怎样。待他日贺家入罪,骗了咱们的东西总要判还回来,族里总不会因为现下跟咱们要少了再要一回吧?”

  沈源脑子转了转,眼睛也亮了起来,却仍摆老子的谱,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沈瑾瞧着他脸色好转过来,讥讽一笑,果然只要提银子,沈源就会服帖。

  “老爷好好歇着吧,想想明日如何应对。”沈瑾再不想多呆一刻,转身离去。

  天色渐暗,各种传言也在松江人家蔓延开来,不知多少人秉烛夜谈,说着明日沈家分宗大事…

  第五百六十二章 沈氏分宗(九)

  沈家开祠堂这日,一大清早,左近的几条巷子都被车马堵得水泄不通。

  原本沈家就广撒帖子邀松江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前来观礼见证,便是沈家没下帖的人家,也有好奇前来看热闹的。

  松江第一家族,就此分宗,到底是就是分崩离析,还是更进一步?整个松江府的格局都要变化,贺家那边到底会如何?

  要是沈家就此衰败,那取代沈家成为松江首姓是哪一家?

  而当得知钦差大人、代理知府大人都将亲临后,松江官场上大小官吏自然也都纷纷赶来捧场。

  幸而沈氏是大族,宗房每年立春、夏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都要招待族人,大场面见的多了,今日虽则比往日人数多了一倍不止,然子弟、下仆皆训练有素,接人待物不曾半分慌乱失礼,甭管外面喧喧嚷嚷,进了沈家坊,便一切井然有序。

  客人们都不由暗赞,松江首姓果然不凡,怪道沈家二十年间就能出两个状元。

  沈家坊中正东之位,宗房老宅东路是族中大祠堂所在。时下各房单独设有家祠,而族中这大祠堂,实际就是“祖祠”。

  沈家大祠堂东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占地三亩半,四进的院子极为朗阔。最外头拜亭;第二进是公厅,宗族议事是之所在;第三进神明殿供奉是“大成至圣文宣王”;第四进是祖祠堂。

  分宗大事,本族子弟是要先进祖祠堂祭拜的,而因外姓不得进祖祠,沈家便在二进的公厅设座,请了诸见证人前去安置。

  而原本女子妇人是不许进祖祠的,若有如新妇祭拜这样的事儿,也都只在四进院子当院拜的。而若有议事,则非事涉本人的,皆在二进东西厢房旁听,由童子小厮往来传话。

  今日外客多,女眷理当回避,却又因分宗大事,宗妇也应到场,便开了二进一侧小院,各房嫡支女眷拜过祖先后,就在院内旁听。

  外人来这儿,看的今日沈家风光,来了多少官员、大人物捧场。沈家族人却是都抻着脖子找俩人,两个都是上次开祠堂被亲生儿子说“病了”的人一个是族长沈海,一个是四房的沈源。

  找沈海,那是因着今日是开祖祠的合族大会,族长再不露面就说不过去了。距离上次沈说他爹“病”不过短短三日,不知道族长会不会这会儿就“好”起来。

  可沈海还真就是一直没出现,竟连沈也没个影子。

  族人这边,是宗房二老爷沈江带着几个子弟招呼;官员那边,则是沈洲带着沈理、沈瑛、沈瑾、沈瑞并几个有功名的子弟应酬。

  倒是宗妇大太太贺氏带着长媳小贺氏在女眷那边支应,而沈的妻子还在月子里,没出现也不奇怪。

  见了这番情形,族人交头接耳,猜测颇多。

  找沈源则是纯粹利益驱动,倭乱中受损的几房得了消息,知晓沈源是沈家遭难祸根,都指着从四房身上讨回来。要是对上状元公沈瑾,族人多少还是有些顾及;要是直接问沈源讨,则是力争气壮。

  不过自从沈源从扬州回来,就“被生病”了,这次能不能出来还真不好说。族人瞧见与官员们应酬的俩状元公,不免郁闷。

  还好,这郁闷没持续太久,很快族人们就看到了铁青着脸出现在大祠堂的沈源。

  分宗时辰将到时,沈海也被两个下仆搀扶着进来了,倒是之前主持宗房事务的沈依旧不见踪影。

  比起只是脸色铁青、眼下挂着乌黑眼圈大眼袋只像没休息好的沈源来,沈海倒真像是大病一场的样子,他两鬓霜染,面色灰败,目光浑浊,步履踉跄。甫一出场,就引起族人一阵议论。

  而沈海恍若未闻,全然没有没有如往日般带着和煦笑容与族人客套说笑,便是有人招呼,他也只木着脸点头回应,并不多说。

  沈海一路被搀扶着进了大祠堂,先去与诸位观礼官员见了礼,然后便率众进了祖祠祭祖。

  他虽瞧着是病恹恹的样子,可献祭三牲端盘上香还是十分利落,礼毕又带众人回到二进公厅。

  沈海作揖一圈,往中堂站定,从袖中抽出一张笺纸来,清了清嗓子开读,“我吴兴沈氏,祖随高宗南渡,落户松江三百年……”便是开始讲起沈氏家史。

  这段原也是沈家族人听熟了的,都没上心,不想本是声音平平的沈海一说到“树大分枝”时,忽然失态,语带哽咽,眼眶一红,竟是老泪纵横。

  客人见了唏嘘,沈家族人却是心下敞亮。

  这三百年里,沈家不是没遭过倭乱,再往前追溯,蒙元时期,汉人备受欺凌,沈家也一时凋零,可无论多艰难,沈家都是抱成团一起抵抗,等到一百五十年前,中兴祖沈度出世,才真正奠定了内四外五九房格局,宗房这一脉,更是沈度嫡长一脉,便是这一百多年之间族长曾由其他房头担过,最终也还是回归宗房,宗房地位一直极稳。

  而到了如今,这次的倭乱,沈家子弟伤亡、损失惨重,宗房沈海莫说要丢了族长之位,现下连凝聚族人都做不到,沈家就此分宗,他沈海就是宗房罪人,不难过才是没心没肺。

  不过,便是难过,族人中暗骂他“活该”的也不在少数。可见这些年来,宗房和稀泥的处事方式已是让族人多有不满。

  沈洲冷眼瞧了片刻,便上前劝道:“树大分枝本是必然,海大哥不必太过难受,如今诸位见证宾客尚在,还是莫要误了时辰为好。”

  沈海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方点头道:“洲二弟说的是,是为兄糊涂了。”

  他接了子弟递上的帕子,简单净了面,方继续读完短短一篇开场白,正式宣布沈家就此分宗。

  沈家原有堂号“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各为一宗,各宗单设支祠,依照大明律供奉高、曾、祖、祢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大祠堂作为祖祠依旧存在,供奉合族祖先,但只除夕主持合族拜祭。

  沈海略有些艰难的开口道:“老朽身子着实不好,已无力再打理族务,我这长子放了外任,次子沈,众族亲都知道这次伤了腿,行走不便……”

  堂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大家都知道宗房不会再担任族长,但那只是沈说的,沈海这当老子的会不会反驳儿子的话,甚至会不会在这种场合倚老卖老不肯让出族长之位都不好说。

  大家见沈海竟然真就让出来了,一时也不免讶然。

  沈海停顿片刻,眉头微蹙,立刻有执事子弟高喊“肃静”,堂上登时一静。

  沈海神色复杂的看了稳稳坐在一旁的五房诸人,深吸一口气,方朗声道:“既已分宗,合族推选新族长,便不能只论血脉亲疏,当有德为主,今五房子弟沈琦,为人方正,又聪颖上进,已有举人功名,先前虽遭磨难,却刚直不屈,终得清白,如今要在家守祖业,正可为合族之长。”

  说到这里,沈海顿了顿,环视一周,见许多族人都是频频点头,知道宗房大势已去,心下不由苦涩,张了张口,还是道:“不知各族亲意下如何?”

  九房太爷已是在座辈分最高的,且上次族会也是他先提出来的选沈琦代族长,当下便大声道:“九房附议,推举五房沈琦为族长。”

  二房、六房、七房、八房也都纷纷表示附议。

  三房是沈湖坐在前排房长之位上,沈海说话时,他就频频回头看坐在身后旁听位上的沈涌,兄弟两个之前有过龌蹉,此刻又拧成了一股绳。

  沈涌一个劲儿的冲他使眼色,沈湖才怏怏的转过身来,表示附议。

  四房沈源则是双拳紧握,牙关紧咬,微微颤抖,这是气的。

  分宗也就罢了,什么叫选族长不论血脉亲疏?没有中兴祖沈度,哪里有什么松江沈氏?

  宗房无能,二房外迁,四房是仅剩的嫡支,就理应先被选上新族长!明明他才最有资格当族长,沈琦个小崽子是举人,难道他不是举人?何况沈琦个小崽子还残废了!族人眼睛都瞎了吗?居然选沈琦都不选他?

  沈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要不是在场的官员太多,要不是他在扬州为学官被上官压制方懂了许多“规矩”,这会儿早就跳起来大喊大叫。

  坐在沈源身后旁听席的沈瑾就知道亲爹这德行,眼皮一垂,凑过去压低声音道:“老爷忘了昨日儿子的话?就算忘了,看今日情形,各房主意已定,老爷站出去也只是自取其辱,还是免了吧,不若也表示支持五房。且五房一向与四房交好,如此也越发亲近。”

  沈源心里“呸”了八百遍,暗骂五房都是搅事精,哪里是同四房交好,分明就是偏帮沈瑞那个小畜生。可形势比人强,他手握了松、松了握,到底还是喊出一声“四房附议”。

  沈海见素日最是多事的三房、四房也应声附议,想着昨天儿子说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心下叹了口气,宣布道:“今日族议,公推信义堂沈琦为沈氏一族族长!稍后祭告列祖列宗,沈琦即接族长之职。”

  五房房长之席上坐着的是沈瑛,沈琦在他身后旁听位,闻言起身而出,先向沈海行礼,然后向周围微微躬身致礼,后又向见证人席位行礼,这才站到沈海身边,挺直腰杆,朗声道:“多谢众位族亲厚爱,琦虽不才,然愿挑重担,为族人牟福。今后必秉公行事,不负族人厚望厚爱,今日诸位大人、诸位乡亲、族人皆为见证!”

  话虽不多,字字出自真心,加上沈琦素有好名声,这次虽入狱大刑加身甚至断了一臂,也不曾松口屈招,实是一条硬汉,族人皆是拥护喝彩。

  热闹了片刻,执事子弟再次喊了“肃静”,才又恢复安静,进行下一项。

  各宗推选本宗宗子以及德高望重的老人为族老,再由族中公议确定。

  一般来说,这样的分宗后,都是原各房房长为宗子。沈家三房沈湖、五房沈瑛、六房沈琪、七房沈溧、八房沈流是如此,其他几房又有不同。

  二房房长原是沈沧,沈沧身故后,沈洲、沈润兄弟分产不分居,实际上已经是二房旁支,按照嫡长传承规矩,沈瑞成了房长,如今分宗,虽沈洲为沈家现下官职最高者,却仍以沈瑞为宗子,自荐为族老。

  七房沈溧以举人之身选了学官,如今不在松江,因此是嫡子沈琴代父亲出面。

  宗房沈海让出了族长之位后,又再次让出了本宗宗子,让长子沈为宗子,也自荐做族老。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四房,原是沈源为房长,那样一个爱揽权揽财之人,居然让出了宗子之位给儿子沈瑾,而他自己也没提要做族老的事,实在让众族人惊讶一回,望向沈瑾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公,这样的爹也能调理的好。

  而九房虽原是沈璐为房长,但细论起来,沈理这支才是嫡长一脉,族人们本以为以沈理状元身份,必要将嫡庶正过来的,哪知九房太爷有心相让,沈理却是不接。

  九房太爷一喜一忧,喜的是宝贝孙子还能坐本宗宗子,忧的是沈理怕不会尽心帮沈璐。

  在这样场合,九房太爷就算倚老卖老也不敢造次,只敲打沈理道:“如今璐哥儿是俭义堂宗子,六哥儿,你可要让宗子全须全尾的回来。”

  沈理却只淡淡道:“太爷多虑了,宗子只是‘证人’罢了。”

  竟是连个基本保证也不给,九房太爷气炸了肺,却也无奈,再看看见证席上的钦差大人,还是忍了气,不再言语。

  三房沈湖却是又出幺蛾子。原本他是房长,直接当了本宗宗子,可听了一耳朵九房太爷的话,忽然就要把宗子之位让给儿子沈珠,又大喇喇向沈琦、沈理道:“如今珠哥儿也是一宗宗子,你们也要保证他的平安才是!”

  九房太爷是本房长辈,沈理再怎么不喜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不搭理。三房沈湖可是出了五服的,又是浑人,沈理干脆装没听见。

  沈琦是知道沈珠引狼入室的,论起来自己这番遭罪也拜沈珠所赐,早将沈珠恨死,如何肯应承这话?当下高声问道:“珠哥儿是才能出众,还是德行高,做宗子可能服众?礼义堂上下都推举他吗?”说着冷冷盯着沈涌。

  沈涌本就生气长兄胡说八道,又见新族长如此不满沈珠为宗子,生怕回头提沈玲的事情新族长下绊子,便忙道:“大哥糊涂了,大哥又没病没灾的,让珠哥儿做什么宗子?况且珠哥儿人还在……咳咳,人还没回来,如今也理不得事,还是大哥做宗子妥当。”

  三房也有旁支在堂外旁听,早有看沈湖沈珠父子不顺眼的,沈湖原就是房长,当宗子也就罢了,想让沈珠那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小崽子当了宗子,三房旁支更没活路了,便也喧嚷起来,还有喊要让沈涌当宗子的。

  沈湖一听就急了,生怕弟弟来抢自己的宗子之位,忙不迭就道:“都乱吠什么!我是房长,嫡支嫡长,自然是宗子!珠哥儿……珠哥儿是日后要接我的,我且先做着!”

  沈琦冷然一笑,也不多言,就此各房宗子也定下了。

  之后便是各房推选辈分高、年龄长、品德优、威信重的长辈为族老,因族老有资格参加宗族会务,每房头一人,是要为族人发声的,因此不拘嫡支旁支,各房旁支皆有人被推举为族老。

  而九房太爷这一辈人着实不多了,有的还过于年迈身体状况不好,因此大多族老还是沈海、沈洲这水字辈的。

  选罢族老,便开始分族产。

  沈海命执事子弟捧出账册,不经意的捏紧了一下,随即又颓然松开,挥手让执事子弟宣读族产及分割事宜。

  最早族规宗房统领族务,二房负责祭田,祭田支出由各房房长共议。后因二房嫡支离开,祭田归到宗房管理,支出共议也成了形式。宗房借着经营族产、祭田日子越过越富庶,在族中早已不是秘密。

  宗房得了偌大的好处,却在族中出事时不处力,才是族人反感宗房的根源。

  如今听公布族产,大家都支起耳朵来,都要听听看宗房是不是匿下族产。

  不曾想非但没少,倒是多出许多。族人都知道祭田五千亩,宗房要是交出来五千亩,谁也不好说什么,然宗房交出的,是一万两千亩。

  不止族人轰动,连松江各家家主也悚然而惊。

  按照彼时地价一亩上田不过十两,多出来这七万多两银子别说在商贾人家,在沈家富裕的房头也算不得什么。可实际上,松江的良田可不是那么好买的。

  松江民间富庶,世人置产又最认置地,不到过不下去了,谁也不会白白卖良田的。

  况且这只是祭田,各房名下的田产,只会数以倍计。

  各家家主不免都暗想,怪道贺家一直想吞下沈家,沈家竟有如此之厚家底,啧啧。

  而对于族人来说,这多出来的七千亩地可以说宗房非常有诚意了。再听下去,族产铺子也多出小一倍来,可见宗房不曾藏私,一时族中对宗房的不满也去了许多。

  沈海见族人纷纷赞誉甚至遥遥向他拱手拜谢,不由感慨,次子交出这账册来,他气得要再加打十板子,那都是宗房的钱。可次子却说唯有如此能挽回一些宗房名声,日后长子也收益,往上走时族人也会多加助力。如今一看,他果然是老了,不如儿子了。

  沈琦按照先前沈瑛在小族会上与众房长商议的,宣布将族中共产留半数继续留为族产,其余均分各宗,为支祠祭田。铺面也是同理分配,只是有人口众多、家境清贫的房头可以先选最好最赚钱的铺面。此外,规定出仕族人必须按品级捐赠银两或田地为族产,而族人经商致富则可自愿捐助。

  沈洲带头捐银二百两,之后沈海代在外为知府的长子沈捐银二百两,沈理、沈瑛、沈瑾等小一辈为官的各一百两,七房境况不好,沈琴却也代父亲捐了五十两。又有家中出仕、或是经商较为宽裕的族人纷纷捐银。

  众族人轰然叫好,对族产分割也无异议。

  连钦差王守仁、副钦差张永、代理知府董齐河也都点头赞许,世代簪缨、积善人家,果然族人皆通情达理。

  族产既已分好,便要依祖制选总管一人,打理族产;经管一人,记录账簿;执事一人,监督补缺,三年一轮换。

  沈琦在宗房交了这样一份有诚意的族产账本后,原是要推荐沈总管族产的,但沈海竟然谢绝了,表示要交就交个彻底。

  除开沈,要说族人里有让族产生息之能的,莫过于经商的三房。然三房大老爷沈湖败家不必提了,从沈玲的事上可以看出二老爷沈涌也是个糊涂的,剩下倒是三房四老爷沈涟可用。

  三房分家时闹得不可开交,沈涟几乎视沈湖为仇人,是不可能让沈湖沾到族产边儿的。

  沈琦在之前就同自家兄弟并沈理沈瑞商量过的,当下就提出沈涟这个人选。

  而记账可托给六房沈琪,他幼年丧父,为房长撑起六房诸事,也是有几分手段。

  至于监管,水字辈也就剩下八房沈流还在松江,可用他辈分压一压诸族人。且沈流现下守着八房老太爷的孝,承重孙要守三年,也做不得其他。

  人选一经提出,除了想往族产伸手的沈湖和沈源,旁人皆无异议。

  沈湖倒是想自己上,可沈涌死劲儿拽着他,加上自己房头都不服管,也只好作罢,只想着反正是老四管着族产,自己当大哥的,吩咐他一句,他还敢不听?

  沈湖想得倒是美,早忘了三房分家时沈涟的决绝。

  沈源却再不能忍,他被沈瑾警告,族中的事儿本是什么都不想插手的,又觉得沈海怕要雁过拔毛,族产剩不下什么。

  可一听族产竟然如此丰厚,沈源立时脑子活络起来,想着做不上那打理族产的,凭着辈分,总能做个监管,未必不能伸手。

  可眼见外五房的沈流都能当监管,却没他这嫡支四房的事儿,哪有这样的道理!

  银子在眼前,沈源也看不见那边坐着的官员们,急吼吼跳出来道:“琦哥儿欲给我安在什么位置?”

  沈瑾几乎想扑过去按倒亲爹,当着这许多官员面丢人,以后儿子怕要沦为官场笑柄,真是坑儿子的爹。

  沈琦却是一点儿不气不恼,只温和道:“源大伯莫着急,您的事儿稍后还得族中再议。分宗之后,还有族会。”

  沈源被他这姿态给安抚住,心下一喜,还想着还有什么好位置,心不在焉的坐回去。

  沈瑾却是松了口气,有些同情的看着做白日梦的傻爹,您的事儿您背信弃义为族里招祸的事儿稍后族中再议。

  沈琦那边已是宣布沈家分宗结束,之后各宗宗子并他这新任族长到四进祖祠拜过祖先,便算正式礼成。

  族产是当着诸见证人的面分割妥当的,族会结束便会去衙门换了红契,分到各宗宗子手上。

  因为宗房让出族长之位,这祖祠所在的四进院子就要从宗房老宅分割出来,这里地契与房契早就预备好的,也一并交给新族长。

  见证人的工作也到此结束,王守仁、张永、董齐河为首的官员们纷纷起身告辞,各家家主等也不好多留,沈海、沈洲带着沈琦、沈理等将众客人们送走。

  族人这边却被告知先不要离开,一会儿拜过祖先,还有一场族会,要“处置一些事宜”。

  族人们看四房沈源就像看肥肉,沈源却不自知,还梦想着稍后是不是有肥肉可以咬上一口。

  而沈涌,则盘算着,正好开祠堂,就此将玲哥儿记回族谱,早点儿发丧,想来扬州那边也当了结了,办完丧事正好接收闫家那笔抚恤银子…

  第五百六十三章 人心鬼蜮(一)

  沈家分宗尘埃落定。

  再开的族会,也成了分宗后第一场族会。这样快就开族会,族人们窃窃私语,对于要发生什么,大抵也是心里有数。

  目前沈家无外乎三件大事,也都是与这次倭乱有关的,那便是:通倭案里还有俩子弟被当“证人”关着,救不救?通倭案里被冤枉的沈玲即将要发丧,记不记回族谱?倭乱中沈家遭难皆因四房悔婚而起,这后账要不要和四房清算?

  其实前面两条和绝大多数族人没什么关系,三房的沈珠、九房的沈璐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族人厌烦还来不及,真心喊着“要救要救”的除了沈湖就是九房太爷罢了。

  而沈玲在族人中虽有广泛同情,交好鸣不平的大有人在,可,到底只是个没官职没功名的庶支庶子,放在合族来论,也是无关紧要的人物。

  与其说族人关心这两件事,不如说,他们关心新族长的态度。新族长是不是能担负起全族的责任来,护佑合族。

  而第三件事,才是真正牵扯到几乎所有族人的,因为,倭乱中,沈家各房都被洗劫,财产损失之外,各房都有或主子或下人伤亡。无论如何,四房都必须要给族中一个交代,就算不为银子,还为个公道呢!

  而四房既然有个在扬州那金山银海之地为官那么久的四老爷,有个盐商都想抢女婿的状元公,这赔偿银子断不能少了。

  不少族人昨儿听说了,贺家如今蔫了要来求和,连当年算计走的四房孙氏的嫁妆织厂都要送回来,可四房父子,愣是没收。据说,那是二十万两的产业。

  这父子是有多财大气粗,才能将二十万两的产业拒之门外!

  都这么有钱了,难道不该补偿族人一二吗?!

  这件事里,大家倒是不担心新族长的态度,因为新族长也在倭乱里被祸害了,断了一臂又断了前程,岂能不恨四房、不收拾四房?何况五房当年因着庇护沈瑞,可是和四房对着干的,这仇是当年就种下了的。

  送走见证人们,关起门来都是沈家人,议事公厅里重排座次。

  居中还是族长之位,各房长座位则不再分列两旁,而是在右下首依次排开九张素圈椅。再往下则是族产总管、经管、监管三人座次,因经管的沈琪、监管的沈流本身就是宗子身份,这里便设一席与沈涟。

  左下首则是依次排开族老的座位,而宗子、族老这两排席位之后依旧设有旁听位,族中或是年高德勋、或是各经管主事可列席旁听。其余族人则在院中,而女眷们则安置回东西厢。

  这样的座次变动,旁人没什么感觉,新上任的族产总管沈涟却是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从前很多时候是进厅旁听的资格都没有,就刚才,宣布他为族产总管时候,他也是站在院里、站在族人中抻脖子听的。

  这会儿,他已是同宗子、族老们坐在一起商讨族中大事了。而更不用说,他手里现在握着六千亩祭田、几十处商铺的族产主管经营大权!

  沈涟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今天!这大饼恰就掉他脑袋上了,当场就把他砸晕了。

  他大哥沈湖那酸溜溜的话,他二哥沈涌又惊又喜的言语,他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一点儿没过脑子。满脑子想的都是,飞来横福啊这是……

  在族会开始前短暂休息时间里,沈涟特地找到沈琦,紧抓着沈琦剩下的那只好手,使劲儿攥啊,像要以此表达他的谢意似的,兴奋得都有些语无伦次。

  看到一旁微笑的孙瑞,沈涟心里忽又涌起愧疚来,当初他明知道张家人不妥当,还是听了老太爷的话从张家人手中低价买了孙氏的几处产业。末了闹到族里去,还不是灰溜溜退还了产业,还亏损了了银子,从张家抄家得来的也补不上窟窿,真是害人害己。

  沈涟嘴里泛苦,就算是当时产业到手了,又能怎样,不是被大哥败光了也是在分家时给大哥霸占去,他是费力不讨好,到头来还不是因分家产而兄弟成仇,这里头,还填着他那没见过天日就流掉了的小儿子的性命!

  倒是这四房、五房竟不计前嫌,还能提携他这个族叔。他几乎哽咽了,向沈琦沈瑞道:“当年是我猪油蒙了心,对源婶子的产业起了贪念……”

  沈瑞忙摆手笑道:“涟四叔说的哪里话来,当初都是张家骗卖,与四叔不相干。且那产业也都还了回来,涟四叔何必再提!”

  沈琦也道:“涟四叔放心,瑞二弟最是明事理的。且这是族中大事,选的是有担当能经营的人才,涟四叔是才能出众、让众族亲信服才被选上,涟四叔要谢也是当谢众族亲才是!”

  沈涟更是感念,满口保证:“旁的本事我也不敢夸口,族产我定打理得妥妥帖帖日进斗金,让族亲都过上红火日子!”

  其实当初商定沈涟为打理族产人选时,沈理、沈瑛等不是没有意见,当初贺家算计孙氏也就罢了,宗房、三房、九房都来算计,实在寒了族人的心。且沈理最是护着沈瑞,沈瑞尚没觉得用沈涟有何不妥,沈理倒是坚持不肯用沈涟。

  可现实就是,这族长已经在外五房产生了,打理族产的不能都是外五房的人,再怎么论,内四房才是嫡支的血脉。所谓的族产,都是内四房老祖宗置办下来的。

  当时是会前私下商量,众人还不知道沈会交上那样一份有诚意的账本,只是单纯不想找宗房的人再来接手无论宗房嫡支旁支,只要是宗房子弟,都会最终沦为沈海傀儡,族产被捏在宗房手里族长也受钳制,那这族长换的也就没意义了。

  二房阖家都在京里,且子弟单薄,派不出人手来松江打理族产。四房,人更少了,几代单传,就沈源沈瑾父子。沈瑾要回京当翰林的,而族产要交给沈源,那就是送羊入虎口。

  内四房,也只剩下三房。三房沈湖、沈涌不堪,其实三老爷沈浩与四老爷沈涟还是不错的。这许多年,沈涌、沈浩多在京城、广州、泉州等地经营,松江这边三房产业大多是沈涟打理的,经营能力着实不弱。且,沈浩到底是庶出,要从三房选,也只能是嫡出的四子沈涟。

  从三房分家的事中也看出沈涟是有血性、有行动力的人,末了同二哥沈涌又能将所得五成家产平分给庶兄沈浩,也算是仁义。

  最终,沈理也找不出比沈涟更合适的人了,便也认了。

  今日见沈涟能不避讳的提起当初错事,诚意悔过,沈琦与沈瑞对他更多了几分信心。

  沈涟再三谢过沈琦、沈瑞,坐在总管之位上,看着对面垂垂老矣的族老、堂下乌压压站满一院子的族亲,心中豪情万丈,心想以他的经营手段,不说日进斗金,也必不会辜负父大家对他的厚望,宗房能让族产翻番,他更能!于是现下就盘算起明日要先从哪处产业视察……

  谁知道,他这儿满心感激不计前嫌的四房呢,这族会刚一开始,他亲大哥就先跳出来跟四房发难。

  沈湖是早憋着劲就质问沈源,一直没得到机会,先前排座次是和沈源对坐厅堂两边,且有那么多官员大人物在,他也不敢扯脖子喊着问。这回重排了座位,他这三房宗子旁边就是四房宗子沈瑾,沈瑾身后的座次便是沈源。

  沈湖可算找到机会,那边执事子弟喊完肃静,新族长沈琦还没开腔,沈湖就起身大声问道:“我这听说贺老太太找你还孙氏的产业了?你竟然还说不要?那好,贺家既然能还你们产业,也当把算计我的产业给我还回来吧!”

  这说的是之前沈湖将名下几处旺铺与庄子在贺家钱庄质押,抬了银子与贺二老爷合股贩布,不想沈湖自己雇来押货掌柜携款跑了,闹个血本无归,还欠了贺家一大笔银子。

  等到贺家拿着质押单子收产业,沈湖哪里肯认,只说贺二老爷设局侵产。偏贺二阴毒,又把手中三房质押的房契、地契直接转卖给了四房沈源。沈源这棒槌就真接手并打发人去三房催债了。这事儿扯皮了许久也没个结果。

  族人们一听提到贺家,就立时想到那价值二十万的织厂,便都支起耳朵来仔细听沈源回答。

  沈瑾真捏了一把汗,幸亏昨晚上都告诉老爷了,不然今天问起来,还指不上怎么闹呢。

  沈源则是气炸了肺,他本就在肉疼那织厂,听沈湖一提,登时就撂了脸子,没好气道:“四房家事,干卿何事?倒是你说的给我提了醒儿,你那房契地契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白纸黑字你写的,你已是拖欠许久了,几时还我?”

  沈湖也气炸了肺,跳起来就骂,再端不起斯文模样:“沈源你这胳膊肘他妈的往哪里拐?外人算计我也就罢了,你他妈的也算计我?!”

  沈源大眼袋一翻,寸步不让:“算计?你自己抬着银子非要去入股,白纸黑字写的质押契书,自己姻亲弄丢了货,谁算计你?谁算计你?!就算算计,你找贺家去啊,这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真金白银买的你白纸黑字契书,你就能睁眼睛说瞎话?哼,沈源也是你叫的,目无尊卑,不成体统!”最后还不忘怼沈湖一句。

  沈湖撸袖子都想动手了,指头几乎戳到沈源脸上:“你也知道自己个族兄?分明知道是贺家算计我的,你还腆着脸接这契?你花钱买?你花钱买假契书你活该你!这就是贺家设的局!你个蠢货糊涂东西,还是不是沈家人?帮着外人算计沈家,你良心被狗吃了?!”

  沈源还带着在扬州为官时养成的官威,才不屑直接动手,袖子一拂:“你有良心?你有良心,我亡妻尸骨未寒你们三房就算计她产业?和我讲良心,你配吗?!”

  “那是你姻亲张家骗卖!是张家的算计!”沈湖怒道。

  这事儿他真冤枉,当时算计孙氏的可真不是他因为他压根没那个智商,三老太爷都没用他,直接用的沈涟。

  沈源冷笑道:“姻亲算计?合着我四房遭你算计,就是姻亲算计,你被你的姻亲算计了,反倒不承认,你可真有良心!”

  若论打嘴仗,沈湖这读书不成花钱捐的监生如何是读万卷书科举出身的沈举人对手?

  沈湖恼羞成怒,也不文斗了,直接上拳头要来武斗。

  沈涟本见沈湖发难还生气来着,这也太不给他做脸,本想跳出来说大哥几句,可大哥说起被贺家算计的产业,沈涟也觉得这事儿三房占理,四房居然能同贺家狼狈为奸,也该说道说道。

  谁知道这说道着能跑偏到当初算计孙氏嫁妆上去?

  那事儿,是他沈涟全权经手的……

  沈涟如何还坐得住,见大哥袖子都撸起来就要动手,忙两步跑过去,拦住大哥,怒声道:“这里是祠堂!有什么话好好说,还有族长和众位族老做主呢!”说着,就去瞧坐在上首,正气定神闲缓缓品茶的沈琦。

  第五百六十四章 人心鬼蜮(二)

  三房、四房的事儿本就是一笔烂账,议事厅堂上众人虽见两人掰扯,却也都懒怠管,况且说时迟那时快,这沈湖、沈源说话极快,你一言我一语,也不过几个呼吸间的事儿,旁人也委实没来得及管。

  谁也没想到就发展成动起手来。

  沈琦本见沈湖先跳出来,便端起茶盏品茶,想着由着沈湖先战一轮打击一下四房沈源气焰,他才好开口宣布依照族规给沈源论罪,免得沈源不服再闹。

  沈源从辈分上说,是伯父,是长辈,他这新族长就算不立威也绝不能上来就被人压制削了面子。

  没想到沈湖这战斗力如此之渣,被沈源逼得都要动手了。沈琦这族长也不能干看着。

  沈琦重重将茶盏撂在一旁硬木方几上,那边执事子弟立时高喊“肃静”。

  堂上堂下一静,沈琦这才开口道:“湖大伯,如今贺南盛关在衙门,这次倭乱中他谋算沈家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等到了京城,还不知是什么下场。至于先前湖大伯你的产业是否也是他设局,就要等衙门查实再论了。若是属实,族中必要向贺家追回,讨个公道。若非他所为,则族中也会请衙门下海捕文书抓捕那押货掌柜,追查到底。”

  听沈琦这般说,沈湖还是十分不满,嘟囔道:“分明就是贺家设局,这还有什么可查的?”

  沈琦没理会他,转而向颇有得色的沈源道:“至于源大叔,我今日既为族长,便得用这族长之口说上几句,族规第四条写得明白,‘侵占族人钱财产业者当退还本主,违者除族。’因何会是这样重的惩罚?还不是因着同族皆骨肉至亲,自家人不护着自家人,反而谋算自家人,族人还可信谁?族中可还有宁日?这族也就不成族了。既不成族,岂不更是轻易就能叫外人欺辱了去!”

  “当初,先宗房老太爷为族长时,也是凭的这条族规,让宗房、三房、九房退回了源伯娘的嫁妆产业。”沈琦看了一眼坐在族老之中面色复杂的宗房大老爷沈海,又给一脸羞惭的沈涟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言辞锋利,怼起沈源,“源大伯也是吃过亏的,族中也给过源大伯公道,如今,源大伯怎的糊涂起来?贺家是什么样的人,源大伯你是吃过亏的,还会不知?他把三房的契书给你,岂是安的好心?!源大伯,纵你便是无心之失,也已是为虎作伥!”

  沈源头次在这许多族人面前受这等训斥,一时脸色涨红,恼羞成怒,“这是什么话!我……”

  沈瑾却是抢先一步起身道:“族长说的是,家父也是一时糊涂。”

  沈琦十分满意沈瑾的帮忙,见沈源还待说话,便抢在他之前,厉声道:“今日,我便以族长身份,向众族亲说上一句,我等同族血脉,理当相互扶持,彼此护佑,共抵外人。今日,大家当以源大伯此事为鉴,他日若有贪图小利勾结外人谋算族亲,族中定严惩不贷!”

  堂下众子弟中,有沈环、沈宝等几个与五房交好的子弟,带头大声应诺,“遵族长吩咐,必扶持护佑我族亲!”

  先是三五人,后众族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应诺,一时声音震天。

  这样的声浪冲进议事厅上,冲击着堂上每一个人的耳朵,冲刷着每一个人的脑海。

  众宗子、族老瞧着正襟危坐的沈琦,不由得都生出几分敬畏来。

  这声浪也将沈源那腾腾的怒火彻底浇熄,面对这样的声浪,他心底涌上惧意,不敢再多说,一个人,在宗族面前是那样渺小。

  沈源讪讪的,甩甩袖子坐下了。

  沈琦趁热打铁,待场中静下来,立时道:“今日有几宗事,要与众位族亲相议,头一件,便是因着这场倭乱,我沈家上下可谓损失惨重。而那日公堂之上,那闫宝文口口声声道,是四房许亲在前悔婚在后,又羞辱闫大小姐,方招至闫宝文报复。”

  族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沈源身上。

  沈琦严肃道:“源大伯,瑾兄弟,这件事,四房要给各房族人一个交代。”

  虽然先前沈瑾对沈源又是劝又是吓,沈源已经心里有准备了,可当听到沈琦这样说时,沈源还是十二万分的不甘心,然有了方才那阵声浪威慑,他已没了和沈湖吵架时的胆气,只恨恨道:“姓闫的不是好东西!我在扬州时是姓闫的趁我酒醉时行骗婚!我儿中了状元,这门第如何还般配?”

  沈源瞧了一眼堂下族人,脑子好使了一回,便道:“我儿能中状元,也不是我四房荣光,我沈氏一族,自理哥儿成了状元后,谁人不高看一眼?如今又出了个状元,我沈家在士林也算得上有名号,我岂能让沈家的状元娶个盐商的女儿,堕我沈家名望?”

  沈源这般摆出一份全为沈家合族考虑的架势,也不管真能唬住几个人,自以为是大义凛然,又一脸正气道:“我这才后悔当初酒后不够谨慎,我是好言好语去退亲的,姓闫的高攀个状元女婿不成,怀恨在心,行小人行径,哪里是我能预料的?闫家人说是因着报复我才指使倭寇抢劫沈家,倭寇能听他姓闫的?倭寇上岸,哪家没被抢?又不单单只抢了沈家一族!”

  沈源越说越顺,脑子也越发好使起来,竟辩道:“若真是倭寇听姓闫的,那闫家可就不只是通倭了,那是倭寇的幕后指使啊!那亏得我当初坚决退亲了,要不然,这查出来,沈家是闫家姻亲,可就不是被抢的事儿,那是抄家灭门的重罪!”

  到底是中过举人做过学官的,沈源这番辩白,竟是要把自己打造成沈氏一族大救星了一样。

  可惜,族人谁买他的账!

  合族上下谁不知道沈源贪财的本性,不是看上盐商家的钱,能把个前途大好的儿子给商户当女婿?什么酒后骗婚,没听说酒席宴上顺手能掏出来儿子庚帖的!不请媒人上门互换庚帖叫什么定亲?

  没人知道沈瑾京中还有更好的亲事等着,便都猜测沈源悔婚退亲,没准儿是看着儿子中状元,觉得跟盐商家好处要少了,想多讹些,这才和盐商家谈崩了退的婚。

  这么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还站在这儿装沈家救星,可笑,可恨!

  登时就有长辈族人张口讥讽,“源大侄子可真是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闫家通倭了?那早干什么去了?”

  又有水字辈的人道:“瑾哥儿要不是个状元就门当户对了?源兄弟这给瑾哥儿定亲时候怎么没想着门当户对?难道进士老爷娶个盐商女儿就让沈氏一族脸上有光了?”

  小一辈年轻气盛直言道:“还不是图盐商家的银子!”

  有人疑道:“不会是退亲时候银子没退,才惹人家来抢吧?!”

  一时堂下乱糟糟的。

  原是因涉及自己亲事,沈瑾不好先出来说话,眼见父亲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大,甚至编得没谱惹怒了族人,他再也不能不出声了。

  沈源当下起身,向各位族老、族人行了圈礼,开口道:“家父爱子之心,还请诸位族亲体谅。也是小子的过失,不曾与家父说好,阴差阳错,有了后来悔婚之事。闫家狼子,小子与家父也不曾想到。事到如今,无论当初如何,已经是惹下大祸,多说无益,小子与家父也是愧疚懊悔,也盼着能弥补族亲一二。今一切听凭族中处置,四房愿意领罚。”

  状元公开口,又是放在小辈份上,句句诚恳,族人的怒火倒是小了许多。

  且怼沈源大家敢,真对上个前途大好的状元公,不少族人也是退缩了的,便都闭上嘴,看向沈琦,就等着族长发话。

  沈琦点点头,就知道沈瑾聪明拎得清。当下便道:“不论备份,今我以族长身份说一句,沈源,勿论怎样,是你许婚在前,又因儿子腾达而悔婚在后,已是忘了‘信义’二字,德行有亏,污了沈家百年清名,按照族规第七条,‘子孙不肖,德行有亏,损家族清名,杖责三十到五十,停米停胙一年到十年’。沈源,你这一番,让人在公堂上说了沈家失信,致使满松江皆知,且又有钦差在,更将上达天听,算是后果严重,当从重,杖责五十,停米停胙十年……”

  沈源变了脸色,五十杖!这是要打死他吗?!当时便叫嚷起来:“不过退婚罢了,族中谁家没退过婚?如何就损沈家名声了?”

  沈源四望,就看到旁边刚和他吵完架、这会儿幸灾乐祸看他笑话的三房沈湖,立刻又大声道:“沈湖!他还给沈珠和董家退亲了呢!听说还是为聘礼嫁妆打起来退亲的,难道这就不损沈家名声了?族中怎的没处置他?!”

  沈湖这个气啊,这儿判你沈源呢!怎么就转他脑袋上了!

  “董家和闫家一样吗?!”没等沈湖说话,倒是对面族老座位上的九房太爷生气了,挥着自己还带伤的胳膊,怒声道:“沈源!你少胡乱攀扯旁人!谁有你这次的过失大?!”

  沈湖没想到九房太爷还能帮自己说话,懵头懵脑的还反应不过来。

  九房太爷却是压根懒得搭理沈湖,他才不会替沈湖这种蠢东西说话,是大家都嗦那没用的,赶紧判完了沈源,好让他赔银子才是要紧大事!

  沈洲也在一旁缓缓开口道:“太爷说的是极,这次的‘不仁不义’可是上达天听的。若是因着这事,惹了圣人和朝中诸大人对沈家不喜,往后沈氏子弟入仕受了牵累,沈源,你便是沈氏一族最大的罪人!”

  提到“悔婚”二字,也是沈洲的心病,没有当年他的悔婚,怎会有后面这许多事,怎会害了父母,害了孙老太爷,也害了孙氏……因此提到这事,又是沈源犯错,他也忍不住训上几句。

  沈洲如此一说,族人里不少人方觉出此事的严重来,沈家世代书香,最为在乎的也是子弟出仕,沈源失信若是成为影响沈家子弟的污点,族人真是恨不得杀了沈源了。

  当时堂下便炸了锅,不少人大喊是不是罚的太轻了,还有喊要给沈源除族以正沈家清名的。

  九房太爷一墩拐杖,大声喝道:“都不要说了,族长还没说完呢!都听族长的!”

  老人家心里明镜儿的,有沈瑾这个状元在,傻子才会给状元爹除族。说的都是废话,都是废话,还是赶紧提银子,银子!

  九房太爷像是给沈琦这年轻族长撑腰一样,一梗脖子:“琦哥儿,族长,你莫理会他们,你接着说,族亲就听你的!”

  沈琦向九老太爷感谢的一笑,转而收敛笑容,又道:“沈源,你失信悔婚有辱沈家清名乃是其一。其二,此时导致倭乱中沈家各房均损失了大量财物,依族规第五条,‘引外姓来族中赌博、窃盗,致使族人财产损失者,杖三十到五十,停米停胙五年到十年,并当赔偿族人损失。’沈源,倭乱抢掠虽非你本意引来,到底是因着你,沈家各房才遭难更重,因此,你当赔偿各房损失财物的七成,其余三成各房自行承担……”

  第五百六十五章 人心鬼蜮(三)

  沈源心中,排第一位的绝对是银子。而第二位,第三位……那也都是银子。

  儿子、母亲、妻子,这些统统要往后排很远。

  沈瑾已经掰开揉碎和他说过很多次要赔银子了,沈源也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准备,不过有准备不代表会同意,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错了。

  倭寇抢劫,关自己何事?况且四房不也一样被抢了么?

  没有开宗族大会前,沈源想的还是,一定要据理力争掰扯明白了,实在不行,赔个千八百两银子也就是了。

  当沈琦说,赔所有人损失的七成时,沈源立时不可遏制的疯了,那得是多少银子?

  “四房又不是好端端没被洗劫!贺家、陆家、章家哪家没遭劫?都是我沈源闹的?!”沈源暴跳如雷,指着沈琦的手都不住颤抖,咬牙切齿道:“抢沈家的是倭寇!是倭寇!又不是四房抢的!四房也被搬空了,四房还死了两个下人!你怎么就空口白牙赖上了四房?看四房好欺负不成?!你们被抢,我也被抢,凭什么你们被抢还得我来赔?恨不得喝我血啖我肉,你们是什么族人?你沈琦就是如此做族长的?!”

  沈源状若疯癫,只觉得心肝肺都疼,再也保不住素来端着的儒雅模样,一脚踹翻了椅子,推开坐在前面的沈瑾,便奔到堂中:“我悔婚怎么了?闫家不过下九流的盐商,还想高攀我状元儿子,他们也配!要是你,要是你们,悔不悔婚?悔不悔婚?!别一个个都装得正人君子,摊上你们你们比谁悔婚都快!好啊,我就退个婚,这闫家勾结倭寇还赖我头上了!你们就是想要四房银子!”

  执事子弟们见沈源要伤人的模样,连忙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沈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两下子就挣脱开来。他已是气得七窍生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吞了老子的银子没门。

  “银子!银子!银子!”沈源忽的转身扑回来,一手揪住沈瑾衣襟,另一只手指堂上诸人:“状元公,听见没,他们要给你老子送官好夺了四房家产,好,送官,送官!送啊!我就当堂说勾结倭寇,勾结倭寇诛九族,我看你们凡姓沈的谁跑得了?”

  阴森狠厉的声音,让闻者不禁都打了个寒颤。

  四房座位上首的沈湖素来个是怂的,正对上沈源吃人的眼神,抖了抖几乎滑到座位下,强撑着圈椅扶手才坐住。

  下首的沈瑛却是稳稳坐着,声音不冷不热却也不小,道:“源大伯好记性,咱们,这刚刚分了宗的。源大伯若是去出首,也只是断送了四房罢了,旁的出了五服的族人,朝廷也是不动的。”

  不少族人听了这话都舒了口气,被这沈源搅合的,一时竟忘了这茬。

  沈瑾都无奈了,双手抓了沈源胳膊,道:“老爷稍安勿躁,有儿子在。”

  沈源瞪圆了眼睛,耳朵里听着分宗,心里也晓得要真诛九族也只诛四房他爷俩,可就是转不过筋来,脑子里乱哄哄的就一个声音,银子,他们想要老子银子!

  两个执事子弟上来拉开了沈源,沈源虽被拉开,可仍是怒火中烧的样子,脖颈脑门青筋暴起。

  “是,抢劫的是倭寇,不是四房。”沈琦平静地盯着疯狂的沈源,正色道:“可放眼松江,贺家、陆家、章家都遇倭乱,又有哪家如沈家这般遭了重创?哪家又在遭了倭寇大肆抢掠后,反而被诬通倭,合族不安?我族兄弟三人在牢中所受种种拜谁所赐?族人家人在外奔走,伤财劳神又拜谁所赐?!”

  事涉自己,又是那段最黑暗的牢狱之灾,还有那失踪的妻儿,焦急忧心而亡的老父……想到这些,沈琦再也维持不住平静,霍然起身,寒声道:“是闫宝文!这些都是闫宝文的报复!那,沈源,你说,闫宝文为何报复?为何?!你还说与四房无关?”

  沈源被沈琦反问住,一时语塞。

  沈源也实在回答不出来这些提问。

  在座众族人,望向沈源都是不善。

  是的,悔婚不是什么大罪过,族中悔婚的不是仅此一桩,族规上也没有这一条禁令,但是惹到了闫宝文,惹来这样凶残报复,他沈源也别想装无辜。

  贺家、陆家、章家,别说松江大族,就是平民百姓也多都遭了倭寇祸害,可确实,哪家都没有沈家这样惨烈。

  尤其后来沈家三子蒙冤入狱,就算有贺家算计,有知府贪心,可惨成这样,大半也是因着闫宝文的始作俑者。

  沈海看着几次张口说不出话的沈源,心下也满是怨恨,自家那嫡长孙至今毫无音信,为了入狱的次子奔走,花了多少银子说了多少好话,次子出来却伤了腿,如今又和自己离心,还有自己这族长之位也丢了……

  沈海本就不是心胸开阔之人,更是越发把所有的不如意都记在沈源头上,要说损失,宗房损失的可远比四房所赔多得多,就是让四房赔偿七成这都便宜沈源了。

  沈海当下便沉声道:“沈源!族中已是对你宽待,若是如你所说真要拿你替罪,倭乱中所有损失都当由你赔付才是!如今族中清算分明,只让你赔因你而被抢的那七成银子,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想抵赖不成?”

  八房沈流也忍不住站出来,一拽身上的孝服,赤红着眼睛道:“沈源,你还敢说你四房死了两个人,那不过是两个下人!你看看堂上,因闫家报复,这场倭乱里死了多少族人!沈氏族人!”

  环顾堂上,五房三兄弟守着沈鸿的孝,六房沈琪守着妻孝,七房、八房守着老太爷的孝。再看堂下,一片片粗麻丧服在阳光下竟而刺目。族人中这次伤亡委实不在少数,这堂上堂下族人中竟有大半数服丧。

  众人的目光都透着森森寒意,直盯着沈源,恨不得让他去陪葬。

  沈瑾额头也沁出冷汗来,心知今天实不能善了,原也是打算认错的,而在这样情形下,轻描淡写的认错都不行,若为族人所厌弃,整个四房都会步履维艰。他拽了愣在当场的沈源袖子一把,压低声音厉声唤了声:“父亲!”

  沈源一回过神,才发现周遭目光不善,心里突了一下,竟有几分不敢抬头。

  沈琦近乎一字一顿道:“财物尤可赔,逝者已矣,已不是能赔的!”

  沈琦也是血灌瞳仁,何止逝者?他的妻儿、宗房嫡长孙,还都下落不明!要不是顶着族长的名头,他想要捅沈源一刀,也让他尝尝什么是锥心之痛。

  沈琦的声音带着刻骨寒意:“依族规第二条,‘寻衅、斗殴致族人殒命者,杖八十,所得族产赔与丧家,除族,送官;过失致族人殒命者,杖八十,所得族产赔与丧家,锁祠三年到十年。’”

  沈源哆嗦了哆嗦嘴唇,再抬头时眼里布满了血丝,额间青筋直蹦,五十杖,八十杖,又是除族送官,又是要锁祠,他们这是要弄死自己。

  可张大了嘴,沈源发出的声音却是那样无力:“人又不是我杀的!那是倭寇!倭寇!谁能管住倭寇如何?你能?你们能?!”

  堂下族人里已是有殁了亲人的高声叫骂起来。

  沈瑾要给他爹跪了,一脑门子冷汗,连连四向施礼,口称:“家父身子不好,一时糊涂,还请诸位族亲见谅。”

  乱了片刻,才在众执事子弟高喝“肃静”中安静下来。

  沈琦压了压心下百般情绪,给一直紧张望向自己的沈瑛、沈全、沈瑞使了个安抚的眼神,这才缓慢而严肃道:“依照族规已判过沈源之罚。当初为了通倭案搜集证据,族人也粗略算过了损失,除去四房外,其余族人被抢夺、烧毁的铺面、库房金银财帛,在十五、六万两左右,四房赔付七成,十一万两。因他先前病着,杖责折中,杖五十,而后锁祠十年,诵经为族亲亡者悼。”

  沈源一双眼睛生生要瞪出眼眶,忽的生出力气,张牙舞爪向前扑,虽被执事子弟拦下,却仍声嘶力竭喊道:“你公报私仇,你故意的!你在报复四房!沈琦你不配为族长!不配!”

  沈瑾却是被“锁祠十年”给震住,他都忘了族规还有“锁祠”这一条。

  如沈瑞他们所料,沈瑾这些天日日夜夜都在愁他要是回京了他这爹怎么安置,留在松江祸害,带去京城怕更祸害,郁闷得他连“弑父”的念头都生了。如今,“锁祠”真的是完美解决了这个他的烦恼。

  锁祠,拘在祠堂十年。

  十年!

  十年足够沈瑾在仕途上走稳。十年,沈源已经年过半百,想来也不会太折腾,何况锁了十年,日日粗茶淡饭修身养性,没准儿沈源会变安静。十年,父亲不在家,继母小贺氏是个聪明人,不会让祖母翻腾出事儿来,家里,可以放心了。

  族中,这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解决了自己的难处,还没让他背负不孝的罪名。

  沈瑾本应倍感轻松的,可扭头看到这样疯狂的父亲,这虽然近年来越发糊涂昏聩却也曾真心疼爱他多年的生身父亲,“锁祠”十年,十年,沈瑾舌尖上那句“四房认罚”竟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为了自己的前程,关父亲十年,沈瑾如何点头?他甚至开始为自己最初听闻“锁祠”十年时一瞬间的惊喜而感到羞惭无地自容。

  沈瑞一直在旁边观察着沈瑾面色,见他面露挣扎,心底也是五味陈杂。

  沈瑞当然是希望沈源关到地老天荒不出来给他惹麻烦才好,就算沈瑾此时痛痛快快答应,他也不会多想。不过现在这个世情,最重孝道,要是沈瑾那样的话,等到以后被翻出来怕是为人攻讦。

  想到自己的操心,沈瑞也不由暗暗摇头哂笑,由着沈瑾选吧,与自己何干。沈瑾身为四房的儿子,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选择。

  沈理没有沈瑞的纠结,沈源这个祸害必须关起来,否则就是祸头子,只是他的身份,非宗子非族老非房长,又小了沈源一辈,其实不太好此时开口说什么。

  沈理正自犹豫怎么办,那边九房太爷却是帮了他个大忙。

  九房太爷大喝一声,“沈源!事到如今还不知错!就当这就锁进祠堂去!沈瑾,你是四房宗子,这罚银你怎么说!”

  第五百六十六章 人心鬼蜮(四)

  九房原就家底薄,在这次倭乱里又损失了小两万的银子,家底也所剩无几,让沈璐跑路时,九房太爷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谁知道沈璐能被扣下,那银子自然也扣下。

  九房太爷现在是火急火燎的盼银子,他知沈源惯会耍无赖,还是沈瑾顾及状元身份好说话,因此是顾不得脸面,仗着辈分,想赶紧把沈瑾拿下,从沈瑾身上刨出银子来再说。

  至于得罪状元,以后不利于自己这一房子孙仕途?暂时却是顾不得了。

  九房太爷这一带头,族中应者云集。

  族人声讨的声浪终于压下了沈瑾的种种情绪,他移开眼睛,不去看沈源,带了几分痛苦,站起身来,缓缓说道:“银子四房认罚。只是家父身子不好,杖责瑾愿替父亲代受。这锁祠,着实……着实……瑾回去定请父亲自省,不再出门……锁祠之罚还望诸位族亲宽宥则个。”说罢,躬身到底。

  沈瑾想要“代父受过”,沈源却只听得到“银子四房认罚”那句,登时就疯了,也不怕服丧族人的狠厉目光,只盯着儿子没口子的骂“小畜生”、“庶孽”、“要败光四房”等语。

  面对这样的老子,族人们都忍不住同情起沈瑾来。

  便是先前对沈瑾黏黏糊糊态度不干脆的沈理、沈全,此时也都暗暗叹气。

  九房太爷听到四房认罚立时眉飞色舞,他是不管打不打沈源的,说白了,就是没切肤之痛。

  可看到沈源仗着“父父子子”张牙舞爪的骂沈瑾,不想给银子,九房太爷又生怕到手的银子飞了,必须要钉死沈源。

  当下九房太爷便倚老卖老道:“瑾哥儿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也该让你父亲长长教训了!你瞧瞧,他哪里还有为人父的样子!当重罚!”说着还不忘拉上族长,又向沈琦道:“你说是不是,琦哥儿,族长?”

  沈琦已经和沈瑛交换了个眼神,都是微微摇头叹气,当初出“锁祠”这个提议,多少也有卖个好给沈瑾之意,可身为人子沈瑾却是很难决断。

  但也只能这样判,族规如此,族人的期待如此。

  沈琦沉声道:“沈瑾孝心可嘉,但大明律里也没有替罪的道理,族规也不容相替!否则如何对族人交代?且一人犯错,让他人受过,下次岂非还犯?又如何能警示族人!此事勿要再提!”

  执事子弟在沈琦示意下上前扶起沈瑾到座位上,却并没有将沈源拖下去。

  沈琦就准备让沈源在这儿骂,骂的越凶,越显得沈瑾孝顺,无论如何,这孝子的姿态必须叫他做足了。

  沈瑾连连叹气,稳定了心神,在九房太爷的催促下,谈起下一环节赔银。

  “众位族亲也都知道,这次倭乱中,我四房库房被砸开,连我家太太的嫁妆也被倭寇抢空了,这十一万两补偿银子,四房实是拿不出的。四房还有几间铺子的房契、田庄地契,及这次分宗族中所分祭田、铺面等族产,四房愿倾其所有补偿族人。”

  沈瑾这话一说完,沈源便骂道:“搬光了四房家产,你让四房上下吃什么喝什么?!族人要拿走这些,便是要活活饿死四房!”

  族人也颇为不满,四房这么说,就是还不了多少银子了,且族里还能一亩田不给状元公留下?那可就是要把族人变仇人了。这样一来,能拿到的越发少了。

  沈湖早就窝着火,在沈源说他悔婚时,更是刺激了他,本来见罚了沈源才有些满意,现下一听银子还想少赔,登时就翻脸,率先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放着贺家要还的二十万两银子织厂不要,倒来和族人哭穷!你们爷俩还真是一条心。”

  堂下也有人高喊:“可不是么!昨天我亲眼见到贺老太太从四房出来的!”

  “是贺家长随亲口说的,贺家要还那值二十万两的织厂,四房愣是没要!”

  “四房源老爷不是在扬州为学官?这些年还不盆满钵满,还差族人这十万八万两银子?!”

  “就是,都阔气到二十万两银不屑要了。”

  “是压根不想给族人吧?老子耍混,儿子做好人,到头来还是耍无赖!”

  “哎,那是状元公,状元公总不能耍无赖吧?”

  族人七嘴八舌,喧嚣不休。

  其实沈源扬州的官儿丢了这事儿,族人八成也都是知道了的,就算先前不知道,现在听了族长能判个“锁祠”,也就都明白。要是还有官职在,那还能关祠堂里十年不让出来!

  沈瑾也知这点,先前没瞒着沈源丢官的事儿,却也没故意提过,如今却是不得不提,当下叹道:“众位族亲不知,早在家父在扬州时,已是遭了闫家报复的,革了官职,没了家产,家父实没在扬州带回什么东西来,那日家父归来径直去为鸿叔上香,当时在五房的族亲也不少,大家都是看到了的,委实没有什么行囊。”

  五房鸿大老爷去世那时确实有不少族人镇日在五房,也确实有人看到过沈源一家子搬回来的情形,倒是有几分信了。

  沈源那样张扬的人,若是发了大财,必会显摆一番,又岂会一句不提,可见是真穷了。

  族人间窃窃私语,沈湖却不理会,依旧阴阳怪气道:“状元郎可真会避重就轻,扬州没捞到银子不知道真假,可这贺家还还织厂的事是半点儿不假,大侄子你若有心,就麻溜去一趟贺家,把那织厂拿回来给族人银子还上!”

  沈源远远的啐了一口,“你也欠了我几万两银子,白纸黑字写的,我便把这契拿出来赔与众族亲。”

  沈湖如何肯干,登时翻脸道:“刚刚说了那是贺家设的局!族长也分说明白了!你还想拿这个来赖账?”

  九房太爷生怕俩人扯皮又绕回去,忙喝道:“休提那说过的事。我且问你,贺家要还织厂你们四房又怎么说?”

  沈瑾侧身冷声向沈湖道:“湖大伯也知贺家惯会设局害人,焉知这不是贺家一局?”

  沈湖哼了一声道:“只见设局诓人银子的,没听说还有设局还人银子的!”

  沈瑾沉声道:“这次倭乱,贺家如何算计沈家,已在公堂上说得明明白白。如今贺南盛被收押,眼见审判在即,贺老太太登门所谓还织厂,岂会安的好心?若是沈家收了织厂,会不会被钦差大人认为,沈贺两家已私下和解,等回到京城轻判了贺南盛?要了他家织厂,他日,我沈氏又如何好以苦主身份上告贺家?”

  沈湖一噎,嘟囔道:“那是二十万两银子的织厂,便是轻判了也没什么……”

  沈瑾厉声道:“湖大伯莫非忘了沈家子弟在狱中所受的磋磨吗?你看看二哥、琦二哥,再想想没了的玲二哥!”

  沈涌听见提起儿子,想着还要将儿子的记回族谱,连忙捅了捅沈湖,大声道:“状元郎说的是,绝不能轻饶了贺家。”

  沈瑾道:“此乃沈贺两族之事,沈家,还盼着京中给个公断,瑾与父亲如何敢因区区银两便坏了族中大事?!”

  沈湖还是嘟嘟囔囔道:“二十万两啊,那是二十万两。你们不要,又来和族人哭穷。”

  沈瑾肃然道:“湖大伯若这样想,怪责侄儿,才是又中了贺家毒计,贺家放出消息来与沈家上下知道,便是要挑拨了我等族人关系!是想借族人之力,逼我就范,收他那织厂,给贺南盛脱罪!”

  沈瑾霍然起身,向外走了几步,站在阶上,朗声向院中诸族人道:“各位族亲,贺家算计沈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官府判决!贺家算计沈家至此,要赔沈氏一族的,又何止这二十万两?今日贺家,是拿当日算计去四房的东西来还四房,四房占了什么便宜?族亲又能占到什么便宜?而今日只要咬死他贺家有罪,他日判罚贺家,赔偿我族,才是全族上下都能受益!”

  堂下族人再次炸了锅,彼此交头接耳,大部分人是认可了沈瑾的说法,拿沈家的东西来赔偿沈家,这不是笑话么?

  非要贺家大出血赔偿沈家,才算报复了贺家。到时候沈家得到的,又岂止是区区二十万两?

  二进院议事厅这厢房里坐着各房女眷,先前众人在堂上说话,厢房是听不清说的什么,要靠婆子传话。

  听说沈源被依族规判得颇重,众女眷都忍不住去瞟源大太太。

  源大太太却是垂着眼睑,也不瞧人,也没表情,手里摆弄着一方帕子,就这么默默听着。

  待沈瑾表示四房没钱,湖大太太是头一个忍不住的,她瞪着源大太太头上两支精巧小钗,出言讥讽道:“源嫂子这在扬州穿金戴银的,还能没银子?真是笑话。”

  源大太太慢条斯理道:“弟妹是觉得我这点儿金银首饰能抵得上三房铺子的损失?也罢,那就拿去好了。只是要提醒弟妹一句,我好些钗环,便给了三房抵债,三房诸位嫂子侄媳妇怕也戴不了,放着又违禁,只能融了罢了。”

  沈源虽是个不入流的府学教授,却也算得官身,源大太太在扬州交际往来,置办的不少行头也是官太太的制式。且她如今是状元继母,等状元公向朝廷请封诰命,母亲诰命、嫡母继母都封的,彼时源大太太更是戴得名正言顺。

  而三房一家子行商,还没有入仕之人,子弟读书也不成,这一家子商妇自然是没资格戴那些制式首饰。

  湖大太太被打了脸,又没法回嘴,她原比三个弟媳都强,也是书香人家出身,可惜嫁了个没才干的丈夫,才被人比下去,原就心中不忿,一时又想起她儿子沈珠来,忍不住道:“我们珠哥儿才学不凡,定会是沈家下一个状元,必会为我请封诰命的。”

  三房四太太沈涟之妻冷笑道:“先让你儿子从大牢里出来再说吧。这功名啊,还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哩。”

  先前三房闹分家皆因沈湖的大孙子小大哥打破沈涟两岁的儿子十五哥的头,涟四太太一着急又流产了,此后涟四太太就视三房小长房如仇人一般,能损湖大太太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湖大太太被戳了心窝子,立刻跳起来骂道:“你咒谁?你个丧尽天良的……”

  宗房大太太见闹将起来,都听不到外头说的什么了,心下有气,一拍桌子道:“都吵什么?!要吵滚回去吵!这里是大祠堂!”

  贺氏做了多年宗妇,虽如今分宗了,宗房又交出了族长之位,但到底积威还在,湖大太太气呼呼的坐下来,涟四太太也挑了挑眉不说话。源大太太更跟啥事儿没发生似的,依旧垂眸摆弄着帕子。

  宗房大太太心里暗骂都不是省心的货,却转头就听见沈瑾一番说贺家的话。

  这会儿沈瑾就在大门口高声向族人说话,厢房也听得真真的。

  众女眷都忍不住去瞧几位嫁入沈家的贺氏女,尤其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她儿媳小贺氏和源大太太贺氏三位。

  宗房大太太婆媳脸色难看至极,齐齐瞪向源大太太,后者则依旧事不关己的样子。

  宗房大太太心里生气,早知道就让她们方才吵吵了,没听到贺家这两句也不会这样尴尬。又不免迁怒说话的沈瑾,忍不住冷哼一声,低声向源大太太骂道:“你养的好儿子!难道不认贺家是舅家?”

  源大太太一晃神,抬眼皮瞧了宗房大太太一眼,又耷拉下眼皮,当初不是这老虔婆作孽,自己的亲姐姐又如何会远嫁早早香消玉殒?自己又如何会嫁给那么个东西做填房!

  她细声细气道:“海大嫂子高看我了,打我进门儿,这孩子就成丁,可没一天儿是我养的。且他记在姐姐名下,四房嫡长子,自有正经外家。”

  舅家,呸,贺家嫡支坏透了的黑心东西,她这贺家人都不想认,还指着便宜外甥状元公去认?!

  宗房大太太气了个仰倒,刚待骂上几句,忽然听外面喊了“肃静”。沈瑾又开口说话。

  只听沈瑾道:“四房也不是要就此赖账,瑾愿立下文书欠据,今日欠下族亲多少,都一一写明,他日官司了结,若有四房一份补偿,四房必拿出来赔与众族亲。若是不够,瑾每年还有俸禄,八年十年,瑾也必然偿还清楚!”

  第五百六十七章 人心鬼蜮(五)

  罚银敲定,沈瑾也不含糊,人未离开祠堂便即遣管家回去取商铺田庄地契,与各房交涉具体赔偿事宜,不足之数也挥笔写就欠据。

  对于收欠条,沈氏族人还是有颇多不满的。

  虽然就今日种种来看,状元公说话肯定是算数,但大家心里明白,谁也不可能拿着欠条去跟状元公催债,就看状元公他日能否自觉主动的还银子。

  另有一种想法,在族人窃窃私语中流转开来,那便是赶紧判了贺家的罪,罚没了贺家才好,就算不赔旁人,赔回四房那二十万两银子的织厂,足够状元公赔付族人了。

  贺老太太如果晓得自己那盼着沈家内讧一团散沙的计策反倒让沈家人齐心协力起来一起盼着贺家倒台,她非气厥过去不可。

  该审的审了,该罚的罚了,为给状元公留面子,沈源的杖刑自是不能当着众族人面前行刑,拟稍后由各房宗子以及各位族老监督施刑。

  沈琦正待要开口这分宗后的第一场族会结束,三房沈涌和九房太爷齐齐起身叫停。

  九房太爷猜到沈涌是为着沈玲记回族谱的事,因心知沈洲在场,这事儿只怕还有得掰扯,生怕误了自己的事儿,便抢先道:“族长,璐哥儿是俭义堂宗子,他的事儿也是族中的事儿,你可要给一句准话!”

  这是纠缠沈理未果,又来纠缠族里,老爷子盘算的倒也好,沈琦只是举人,还有沈瑛呢,沈瑛虽然在家丁忧,可在京为官许久总有些人脉关系。就算没关系,族里发话,沈理也不能不理会沈璐的事儿。

  三房沈湖一听,忙连声道:“珠哥儿的事儿族里不能不管!”

  沈琦微皱眉头,冷声道:“先前理六哥已经说过,他二人只是‘人证’!若是蒙冤族里必是要管到底的,然只是去作证,钦差也未有旁的话,族里也就只能多遣人打听着,待那边有了什么话再行应对。”

  九房太爷全然不理,就盯着沈琦要个承诺:“琦哥儿,你就给我一句话,无论如何,总要让他全须全尾的回来。”

  沈琦反问道:“他是‘人证’,太爷怎就晓得他不能全须全尾回来?”

  这话问得九房太爷一窝脖,是啊,沈璐到底做了什么,九房太爷最是清楚,若非清楚,他也不会这样担心,哪里只是“人证”,这“人证”是随时能变成“罪人”的。

  九房太爷又转头去盯着沈理和沈瑞,这两人知道沈珠到底做了什么。

  “六哥儿……”九房太爷只好又开口唤沈理,道:“族长和众族亲都在这儿,你是九房的人,族里不管璐哥儿你却不能不管!”

  “族里几时说不管沈璐?”沈理沉下脸来,“那太爷您说,他是人证身份,族里能做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九房太爷再次被噎住。自然是让沈理去找人脉、走关系、花银子把沈璐给救出来他想是这样想,九房内关起门来也可以说,却是不能在全族面前这样讲。

  九房太爷索性耍起无赖来,“你总有办法,我老了,就这一个承重孙,我只要我的璐哥儿全须全尾回来!”

  沈理怒极而笑:“太爷太高看我!”

  沈瑞忙来给沈理解围,“太爷,如今璐大哥是人证,本来没什么事儿,可若是这会儿族里就频频去衙门打点走动,反倒让人疑心他做了什么,怎的族人如此紧张。这若是惹得钦差生疑,再上刑讯,岂不连累璐大哥?还是族长说的对,如今,当静观其变才稳妥。”

  九房太爷一呆,倒没想到此处,又有些后怕。

  孙子什么样老爷子太清楚,哪里是能吃住刑的,若钦差本来没疑心他,自己这边再露出马脚,钦差一刑讯璐哥儿,那就彻底完了。

  九房太爷不再纠缠,擦了擦额头虚汗,犹不甘心的去讨那保证,道:“族中,可不能不管璐哥儿。”

  沈瑞笑眯眯道:“太爷,族长方才说了,若是蒙冤,族中是要管到底的。”他舌头一转,打了个埋伏,这沈璐、沈珠都是自作孽,可就不可能“蒙冤”。

  九房太爷就是听出来了也无法,只得唉声叹气。

  沈湖是压根没听出来,只觉得儿子是蒙冤的,便也要了句保证必须管沈珠到底,这才不闹。

  沈涌方才没抢上话,见此事也告一段落,连忙出来道:“如今通倭官司已经了结,族中亦有了公议,我那玲哥儿实属无辜枉死,族谱这边,还请族长添上一笔,也好早日让他入土为安。”

  说着,沈涌又去看沈海,先前他可是和沈海达成一致。谁晓得沈海的族长丢了,不过现下沈海是族老,也不是说不上话的。

  然而沈海却是跟没听着一样,只低头望着地上青砖,瞧也不瞧沈涌。

  场上其他人闻言,都或多或少露出讥诮神色来。

  沈洲更是黑了脸,出事时将亲生儿子除了族,甚至不惜去衙门报备,生怕沾上一星半点儿,这会儿有了官判抚恤,又急慌慌回来装好父亲,恁是无耻!

  不待族长沈琦发话,沈洲已开口道:“我竟不知,这族谱是想除就除,想加就加的!”

  沈涌有些尴尬,不过沈洲、沈理的发难都在他预料之中,早想好了说辞,当下便道:“之前有官司在,怕拖累合族,才不得已将玲哥儿除族。可他到底是沈家血脉,如今已经洗脱冤情,理当埋骨沈家福地。洲二哥啊,玲哥儿在你跟前伺候了几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二哥你难道忍心看着他做那没了根本的孤魂野鬼?”

  不提共处那段还好,一提起来,沈洲真是锥心般痛,看向沈涌的目光更添寒意,“休提当初!当初是你亲手写下文书,玲哥儿娶亲、前程等事悉听安排,绝不插手,为何又佯作嫡母生病诓他回来?!若不是你夫妻不安好心,拿了亏空的铺子给他,玲哥儿怎会结交什么闽商,因而蒙冤入狱?害他入狱,你们倒是撇个干净,还狠心将他除族!若非你弃了他,他又怎会含冤殒命!”

  沈洲越说越恼,沈涌是越听越尴尬,不免转头向沈海求援,“海大哥,你倒是为我说句话,咱们先前说好的……”

  沈洲闻言去看沈海,虽见沈海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可也猜到沈涌之所以敢来提,定是先与前族长沈海商量妥了的,心下更是恼怒,抢先冷冷道:“原来是海大哥与他撑腰,这除族记籍原来是族长一言而定。”

  沈海本就恼恨沈洲‘沈理,又这样被沈洲当面讥讽,立时恨起沈涌拖他下水,早忘了先前与沈涌商定的那些,直骂道:“先前我就与你说了,除族记籍岂是儿戏,你心疼儿子,也不是这么个疼法,你问我做什么?当去问问新族长,怎样秉公处置才妥当!”

  三两句间,就把这事儿丢给了新族长。

  沈还还心下暗恨,这事儿,左边是族规,右边是血脉,就看你琦小子怎样个“秉公”。

  沈琦无视这点子挑衅,只正色道:“当初既已在衙门备案,便已非沈氏一族族中之事,不光是‘秉公’,还须得符合国法才行。”

  沈海一噎,又去瞪沈涌。

  沈涌却不以为然,道:“国法不外乎人情,树有根,水有源,国法怎会断人父子血脉,只要族长……”

  沈琦原就对沈玲印象不错,在狱中与沈玲共患难,兼之沈玲惨死,沈玲妻儿却被三房冷漠对待,还是他母亲和沈瑞出面帮忙安置,沈琦对三房、对沈涌的厌恶达到了顶点。

  听沈涌还这般无耻说什么血脉,沈琦登时打断他的话道:“国法就是国法,涌二叔还想以身试法不成?涌二叔敢,侄儿却是不敢拿合族上下冒这个险的。”

  户籍制度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而到了大明已达到了顶峰,太祖朱元璋制定了严格的户籍制度,而到了先皇弘治年间,保甲制度开始在全国实行,强制要求每家门上挂牌,上写丁口人数、姓名,比大明初建又严了几分。

  户籍,就是律法上的一条红线,虽然踩过线塞了银子衙门也会给办事,但真有人拿出来上告,却是一告一个准的。

  沈家已经在官府备案,移出了沈玲户籍,想再移回来,可要去衙门费一番力气,若是无视衙门备案,不声不语就自己重新将沈玲记回族谱,承认他在沈家的户籍,也是无效。

  因此沈琦才有此一说。

  沈涌只干笑道:“民不告、官不究,哪里有那般严重……”

  沈琦道:“听闻当初涌二叔去衙门备案将玲二哥一家三口户籍迁出去时,我兄弟三人还在狱中,玲二哥的户帖没法接收,涌二叔就叫人将玲二哥一家的户帖送到了客栈二嫂子处。”他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讥讽,要重字音,“半天也没有耽搁。”

  沈涌听得老脸一红,讪讪道:“那不是为了不牵累合族……”

  沈琦不理会,兀自道:“户帖既在玲二嫂子那,如今想重上户籍,依照大明律,就须得玲二嫂子点头,带着户帖亲到衙门去办。”

  沈玲之妻何氏肯去才怪。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这点,当初宗房门前,何氏硬气的拒绝了宗房相帮,独自一人带着丈夫的尸骨毅然决然离去,又岂会回头。

  沈涌自然也晓得,他找何氏不是一次两次,却始终吃闭门羹,这才想压根不理会那母子如何,先将户籍弄回来。

  何氏一介女流之辈还能怎样?实在不听管教,大不了打发她再嫁,孙子还是他的亲孙子,以后他就含饴弄孙。

  想到这,沈涌便道:“何氏年轻,不晓得轻重,小楠哥又小,我夫妇心下着实挂念。且她年轻守寡,这么住在……唔,住在外头,总归不妥……”

  沈涌虽没说那是寡嫂住小叔子宅子,名声有碍,却是眼神一直往沈瑞这边飘。

  沈瑞立时怒了,他一直没出声是懒怠和沈涌这种凉薄糊涂人掰扯,如今倒是欺到他头上,他岂会许沈涌泼这盆脏水,当下冷声道:“那宅子早已过户在小楠哥名下,母亲住儿子的宅子,不知道有什么不妥?或者,我竟不知,涌二叔是为玲二嫂子母子备了宅子的?”

  沈全在堂上旁听,闻言立刻帮腔讥讽道:“当初涌二叔撵了玲二嫂子母子出族,他们母子被逼得住客栈时,涌二叔怎么没觉得不妥“”

  沈理亦冷冷道:“涌二叔说的什么话?何氏贞烈,合族皆知,涌二叔如今是嫌迁户帖麻烦,要直接泼脏水逼死她吗?”

  沈洲更是怒发冲冠,骂道:“简直丧心病狂,任凭亲生骨肉流落在外,反要怨旁人伸手相助不成?”

  沈涌原就害怕沈洲、沈理,被众人这般一怼,不由头皮发麻,忙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玲哥儿媳妇是个好的。这个这个,就是年轻……我这也是怕她带不好小楠哥……”

  说着又把话题往小楠哥身上扯去,喟叹道:“这人生最悲苦之一,莫过于老来丧子,玲哥儿是去了,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亦是油煎似的。唉,幸好还有小楠哥在,以慰我怀。族谱之事弄好,我也好料理玲哥儿后事,接孙子回来亲自管教。”

  六房沈琪早就看不惯,冷哼一声,大声道:“听这意思,涌二叔这都安排好了,那还来族里说这些做什么!”

  沈涌道:“这父为子纲,自然是我能安排的,只族谱也得记上一笔……”

  沈琪打断他道:“除族之后,父子关系也便断了,还哪儿来的父为子纲?如今玲二哥一家独门立户,涌二叔怕是做不了旁人家的主。”

  沈涌接连被小辈怼的说不出话来,当下也恼了,便道:“这是什么话!难道那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孙子?!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拦着不叫他们记回族谱,是什么意思?!”

  沈琪冷笑道:“不是我们不让,是国法不让。你没听族长说的吗,这事儿,要何氏点头。”

  三房在堂上的还有沈湖和沈涟兄弟两个。沈涟因知道这事儿二哥做的不地道,当初要给沈玲除族时,他不曾说过什么,如今也十分羞惭,因不占理,便不曾帮腔。

  沈湖却是开口搭茬道:“玲哥儿媳妇怎么会不乐意?把她叫来祠堂问问。我就不信,她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成了葬不进祖坟的孤魂野鬼,眼睁睁看着儿子失了根基,没有了家族庇佑?”说着又大喇喇冲沈涌道:“老二,说那些没用,叫二弟妹把玲哥儿媳妇喊来,当面问问她。”

  沈涟心下腹诽,涌二太太过去就得打起来,忙补救道:“让赵氏(涟四太太)陪嫂子过去帮把手吧。”

  这话传到东厢女眷那边,涌二太太一脸不快。

  涌二太太当初想过先哄得何氏记上族谱,银子落到自家口袋里,她个做婆婆的要拿捏何氏还不是手到擒来。还想着要做戏给族人展示一下她这嫡婆婆如何慈爱,何氏这庶子媳妇如何不恭顺。

  可惜,何氏根本不给涌二太太这个机会,直接闭门不见。

  这会儿又叫涌二太太去喊何氏来,她是一万个不乐意,这次何氏若再给她吃闭门羹,她就算让全族人看到了何氏不恭顺,自己一个嫡婆婆亲自送上门去叫庶子媳妇打脸,也是大为丢人。

  涌二太太是个直肠子,想什么就都挂在脸上,当下撂了脸子,冷哼一声:“她个庶子媳妇,还要我这嫡婆婆亲自去请不成!好大的脸面,打发个婆子去就是了。”

  涟四太太亦十分不满丈夫的决定,才不愿搅合进小二房嫡庶之争里去,不过既然丈夫说了,也知道丈夫怕是要自己在中缓和一二,尤其听涌二太太这般言辞,越发明白丈夫用意,虽万般不愿,还是强笑道:“二嫂子说的哪里话来,不过是过去看看孙子罢了。我陪嫂子走一遭。”

  三房浩三太太偷偷瞟了眼八风不动的大嫂,跟着起身道:“我也陪嫂子去。”

  五房鸿大太太郭氏素来心善,原就分外怜惜何氏母子,这阵子常去看望他们,关系越发亲近。那边一传话,这边涌二太太等一应答,郭氏心里就是一沉,生怕三房几个太太过去欺负了何氏母子,便起身道:“我也一同去吧。”

  第五百六十八章 人心鬼蜮(六)

  东城宅子里的玲二奶奶何氏虽是关门闭户过日子,却也不是全然不知外面的事。

  当初沈瑞留下长随长寿在这边打理庶务,长寿也是个伶俐人,街面上大事小情大抵会禀报给何氏。

  何氏一般都是默默听了,不置可否,除了最初咬牙切齿要找到未给沈洲送求助信的梁平外,再没有给长寿提过任何吩咐。

  这次,长寿得知沈家要分宗的消息,也是第一时间告知了何氏。

  何氏一如既往的沉默,却是抱着小楠哥,在停着沈玲的北屋廊下坐了许久。

  沈家分宗对她而言是个坏消息,她怕分宗各房自己管自己的事,族里再没约束力,三房若是强硬将沈玲记回族谱,无论是二房的沈洲、沈瑞,还是五房的鸿大太太、九房沈理,都无法再帮她。

  沈涌夫妇的嘴脸,何氏看得再透彻不过。

  这几天沈涌夫妇也曾过来,尤其是官司判定闫举人三分之一的家产抚恤沈玲后,他们来的更加频繁。

  何氏便知道,为了银子,他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更不会放过小楠哥。她随沈玲打理过庶务,也知世情经济,这笔银子她估算过,只怕在二三十万之数。

  别说沈涌夫妇这样贪财忘义之人,就是寻常人,面对这样一笔巨款,只怕也不会不动心。

  何氏抱紧了幼小的儿子,他们母子还可以相信谁?

  她曾经那么信赖沈洲,她的相公沈玲那般掏心掏肺服侍孝敬沈洲几年,也未得他一个过继嗣子的许诺。当沈玲身陷囹圄时,他沈洲又在哪里?

  固然有梁平恶意不送信在前,可沈洲若是真心关心沈玲,怎还会等到人去送信?不当是先打发人来问吗?

  一时恨意涌上心头,谁她也信不得了。

  尤其是,有了二三十万两银子的现下。

  何氏心底还有另一番隐忧,若是,若是沈洲要过继嗣孙,她又当何去何从?过继之后,小楠哥不再是她的儿子,她作为一个年轻守寡的族侄媳妇,自然不能和沈洲和小楠哥生活在一起,那么,她会被怎样对待?

  二、三十万两银子是沈玲遗孤的,是小楠哥的,而她,会不会被胡乱发嫁?

  回归三房,三房肯定是吞了银子还容不下他们母子的,早晚被磋磨死。

  而不回三房,投奔沈洲,很可能是儿子会被妥善对待,而她没有好结果。

  何氏不断的箍紧儿子,也不顾儿子吃痛哭闹起来,任凭眼泪汹涌而出,只呆呆的对着北屋,张张口,干涸的嘴唇中吐出一句:“相公,你不堪受辱,倒是走得干净,可苦了我们母子……”

  就在何氏忧心忡忡,不断胡思乱想时,分宗后的沈家族会派出三房涌二太太、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以及五房鸿大太太来请玲二奶奶何氏前往祖祠,商议沈玲身后事。

  长寿打开门就是一愣,这若是三房来人,他干脆都不用回禀,玲二奶奶是不会见的。但是,这次鸿大太太也来了。

  长寿先给诸位太太们见礼,然后一溜烟跑上二门,招呼看门的婆子去给玲二奶奶报信。

  当何氏听说鸿大太太郭氏跟着三房几位太太一起过来时候,不禁阖眸长叹,这阵子多亏郭氏照拂,她是满心感激的,可如今……莫非五房也站到了三房那边?

  何氏并不梳妆,就惨白着一张脸,一身重孝出去见客。

  前面长寿得知玲二奶奶要见客,便将诸位太太引到前厅小坐。

  涌二太太是头一次得进这大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住打量四周。

  虽因处处素白、白灯笼高悬而显出几分阴森,却也看得出是个齐整的院子,涌二太太便眼红了起来,心下不由暗骂,沈瑞明明自己也是个嫡子,有这样齐整的院子族人,居然不给她的嫡子琼哥儿,倒给了个庶孽沈玲的儿子,真是岂有此理。

  等收拾了那对母子的,这院子,还当给琼哥儿留着!

  嗯,自己娘家三侄儿的宅子在这次倭乱里被糟蹋得不像样,前几日还来央磨她讨些银子想换一次,这二进的院子大小倒是正好……

  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不过是陪客,没甚说的,只郭氏不住的同引路的仆妇打听何氏母子,从饮食到穿衣,事无巨细都问了一遍。

  浩三太太没什么想法,涟四太太心里却已有了盘算,看这样子鸿大嫂子和玲哥儿媳妇真不是一般的交情,她待会儿可是要想好了再应对,可别得罪了鸿大嫂子这族长的娘亲,别给她家四老爷惹祸。

  前厅里,何氏一从后堂绕出来,郭氏便坐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何氏的手腕,只觉得那腕子细的惊人,再看何氏眼下乌青,唇无血色。

  郭氏不由心疼,连声道:“我这才几日没来,怎的又瘦了?你怎的这样不好好爱惜自己!便是看着小楠哥面上,你也当好好的!药可还吃着?不若换个大夫吧。”

  何氏这才觉得有些暖意,看样子鸿大伯娘还是没变的,当下低声道:“伯娘莫急,侄媳妇没事,只是这两日睡的不好,没精神罢了。”

  郭氏叹道:“你也是,不要思虑过多,如今洲二老爷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意有所指的目光瞥向三房诸人,又压低声音道:“沈家分宗,蒙众族亲厚爱,你琦二哥被推举为新族长。”

  何氏闻言精神就是一振,她现在对沈洲的心情是比较复杂,并不太想依靠,而对五房一家却是信任的,沈琦成为新族长,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氏抿了抿嘴,近乎耳语说了句“恭喜伯娘”,瞧也没瞧三房几人,更完全没打招呼的意思,兀自扶着郭氏往上首坐去。

  前厅摆设简单,朝门北墙上一副松鹤延年图,看陈旧程度应是挂了多年不曾换过,其下设一案两圈椅为主位,地下两溜八张交椅,倒都是新换的素色褥垫椅搭。

  原本这里都是沈玲长辈,族长之母郭氏和沈玲嫡母涌二太太最有资格坐上首,可郭氏进门就先往地上右边第一张交椅坐了,她原比涌二太太年长,涌二太太也不好越过她去往主位上坐,便只得在她下首坐了。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依次坐好。

  待何氏进来,郭氏起身与她说话,何氏再扶郭氏入座时,却不是将她扶到下首交椅上,而是扶到了主位圈椅。待郭氏坐下,她也面无表情的坐在另一张主位圈椅上。

  如此一来,倒像是凌驾三房诸人之上。

  涌二太太头一个不干,噌的站起身骂道:“上不得台面的庶孽,你的规矩都学哪里去了?见着长辈连个礼都不行?那也是你当坐的位置?!”

  郭氏刚待说话,何氏已然开口:“这位太太,往他人家里作客,却责问主人坐在哪里,倒是好个礼数。”

  何氏神色漠然,完全是看陌生人的样子,语气冰寒之极:“我娘家亲长皆远在千里之外,亡夫单丁独户上无亲长,不知道这是哪家长辈?”

  涌二太太更是恼怒,“你个忘本的小娼妇,你还敢不认我们?”

  何氏淡漠道:“分明是沈氏族人不认亡夫。既已除族,这位太太,若无事,恕小妇人寡居,不便多留客人。”

  甚至对端茶上来的小丫鬟道:“只留两盏与我同伯娘,客人这就走了,不必上茶。”

  小丫鬟真就只留了两盏茶,迅速退了下去。

  涌二太太气得直骂“混账东西”,一旁涟四太太连忙上前拉住她,干笑道:“二嫂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生将她按到椅子上。

  涟四太太这才又向何氏道:“玲哥儿媳妇,先前都是误会,族中也是有苦衷。想你也知道,遇上通倭大罪,动辄牵连九族,族中也不敢轻忽。如今玲哥儿沉冤昭雪,族中自然要让他归宗。你不知道,今日沈家已开了族会分了宗,族会上涌二哥就提出要将玲哥儿户籍迁回。这不,我们就是来喊你拿上户帖,往大祠堂去一趟的。”

  何氏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容,“误会?有误会就要除族?有误会就能弃我夫于牢狱看着他蒙冤而死?这样的族,我们是不敢回的,倘再有什么误会,怕是我们母子要尸骨无存了。”

  涟四太太一阵尴尬,心里不断咒骂沈涌夫妇,手上按着身边要发飙的涌二太太,口中还得赔小心说道:“玲哥儿媳妇,你最是个通透人儿,又如何不知,如今你公公、婆婆是真心要接你们母子回族里的,你这样年轻,再带着那么小的小楠哥,独自生活,不知多少磨难在后头。”

  她说着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也不瞒你,前些日子三房陆续往泉州广州去看铺子,我与你四叔在外个把月,没了宗族庇佑,不说寸步难行也是诸事不易,但凡能回来,我们立时就回来了。这还是我们一大家子去的呢,你一个妇人又哪里顶得了门户?小楠哥成丁还要多少年,还是听四婶一句劝,回去吧。”

  何氏听得出涟四太太语出真心,神色稍缓,但让她回去,那是万万不能的,如今说的好听,待回去了,她母子便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便摇头道:“四太太好意,我心领了。四太太也不必再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浩三太太也帮腔道:“我这庶子媳妇,最知里头百般滋味,我也不劝你旁的,只是,玲哥儿媳妇,你也要想一想,真就让玲哥儿不入祖坟,做个没祖宗庇佑的孤魂野鬼吗?玲哥儿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暑日天热,当早日发送了才是。”

  涟四太太连忙接着道:“不止玲哥儿,就是小楠哥,往后总是要读书出仕的,沈家出了多少举人进士,这做沈家子孙能借力多少,还用我说吗?你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出来的,比我这商户女有见识得多,玲哥儿媳妇,你说呢?”

  话是句句在理,何氏却没有半分动摇。

  便是为了不与沈涌夫妇葬在一处,何氏也希望相公不入祖坟的。孤魂野鬼也比做那无情无义的夫妇的儿子强!

  至于小楠哥的将来,回到沈家,小楠哥只会走他父亲的老路,被嫡支打压,根本不可能出头。因此这两条压根不必考虑。

  何氏仍只是摇头。

  涌二太太瞧着妯娌两人舌灿莲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游说半天,何氏竟也根本不理会,她不由满腹邪火乱蹿。

  听闻涟四太太提起:“难道将来小楠哥出仕时,人都说他是出族之子,便好听了吗?总要为他的名声考量一二。”

  何氏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回答:“小楠哥自有他的命数,不劳诸位操心,若无旁的事情,便请回吧。”

  名头好听,还是实惠好?小楠哥有了遗产,又有几位族叔看顾,不是比那名分上祖父母强。

  涌二太太再忍不得,一手猛拍交椅扶手,却震得手心发麻,想也不想便骂道:“贱人!你死了男人,竟连儿子都不顾了!怎么着,你是准备拿了我儿子的抚恤去找野男人!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告诉你这不要脸的贱人,痛快的把我孙子与我抱回去,否则我就揭了你的骚皮子,要你好看!”

  何氏气得直哆嗦,甩手将案几上茶盏砸了出去,却是一向斯文,骂不出那市井脏话,只把能想得到的狠话撂下:“你才是腌人瞧什么都腌!想骗相公的抚恤银子,哄我们回去不成,便又要泼我脏水!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怕你这腌东西!再逼我,我便去衙门告你,且让天下人看看你们这一家子黑心烂肺!”

  郭氏也气恼不已,对涌二太太喝道:“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哪家婆婆这样污蔑自家儿媳!亏你还是个长辈!你若再说这样下作话,莫怪我去族中告你,让族规罚你!”

  涌二太太越发撒泼,“好啊,你们还要告我,告族里、还告衙门!告去!我还怕了你们两个……”

  “贱人”二字未出口,嘴已经被涟四太太死死堵住。

  涟四太太心下又气又急,顾不得体面,直上去堵了她的嘴,还喝令浩三太太:“二嫂魔怔了,三嫂还不来帮忙!”

  浩三太太这才后知后觉过去架住张牙舞爪要扒开捂在嘴上那只手的涌二太太。

  涟四太太才是要气疯,她这儿唾沫横飞说了半晌,连盏茶都没有,嗓子都要冒烟,二嫂这蠢货又跳出来添乱,若连族长的娘都骂进去,三房在族里还怎么立足!

  郭氏已经走到何氏身旁,为她抚背顺气,强压着怒气柔声劝道:“你莫理会那起子浑人!莫气坏了自己身子。”

  何氏攥紧双拳,强忍着不叫自己战栗,向外怒喝道:“人都哪里去了!来人!送客!”

  外面早有长寿安排的孔武有力的婆子候着,听得里头一声吩咐立时进来,连拉带拽的扯着三个人出去。

  郭氏叹了口气,又拍了拍何氏肩膀,道:“你莫气了,你气了,倒叫他们得意。我也跟她们去了,别她们回去族中再胡编乱说。”

  何氏强压着难受,一把攥住郭氏的手,开口却又带了几分哽咽:“伯娘,我不是对你……你莫怪我。”

  郭氏连忙安抚道:“傻孩子,伯娘怎的会怪你!今日的事伯娘看的清楚,回去会如实告诉族里。你的心意,伯娘也是明了的,定会为你周旋。只你自己要保重好身子,旁的都是虚话,养好了自个儿身子骨才是正经。养好了小楠哥,才是你日后的指望。你且放心,有二房、五房在,定能护你母子周全。”

  何氏心下一酸,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郭氏好言安慰几句,听得外面三房几人声音越去越远,只得撂下何氏这边,匆匆过去,同那三妯娌一齐回去,免得涌二太太到族中颠倒黑白告黑状。

  回到沈家坊大祠堂,族长沈琦心里有数,便只留了各房宗子并族老们留下等消息,众族人连带厢房女眷已尽皆散去。

  沈源的杖刑也已完成,被挪到四进祖祠旁简陋厢房中,锁祠十年从此刻开始算起。

  源大太太已带人回四房去取沈源衣衫被褥,沈瑾则请了大夫为沈源看伤。

  堂上诸人正在商议日后祭田、族学等事宜,郭氏并三房女眷已进了来。

  涌二太太果然进门便道:“那何氏忒不知好歹,不恭不孝……”

  郭氏厉声道:“长辈不慈,还要晚辈愚孝不成?!”

  到得宗祠堂上,周遭尽是宗子、族老看着,涌二太太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反装委屈道:“我们这几位长辈好话说尽,她就是不听,还说小楠哥将来不用我们管,这样不知好歹……”

  郭氏冷笑道:“何氏还没回来,你便向她身上泼脏水,她若回来,还指不上怎样受人磋磨。”

  涌二太太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忍气道:“我那是气的一时口不择言。”

  郭氏哼了一声,不再理她,转而四顾,向众宗子族老道:“天可怜见,玲哥儿媳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当初族中怎样待玲哥儿一家,诸位也都心里有数,如今玲哥儿媳妇不肯回来,也是情有可原。强扭的瓜不甜,既她不想回来,何必苦苦相逼。”

  沈涌急了,忙道:“鸿大嫂子!玲哥儿可是立时就要发送了的,不入沈家福地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郭氏打断他的话,道:“玲哥儿还有小楠哥在,如何就成了孤魂野鬼?玲哥儿生前族里没庇佑他,光说身后庇佑,还有什么用?”

  沈涌一时语塞,转而又道:“再怎么说,小楠哥也是我的孙儿、沈家骨肉,总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郭氏想起瘦弱的小楠哥,更加气恼,冷声道:“你何止这一个孙儿,逼着玲哥儿媳妇住客栈时,她腹中还有一个沈家骨肉,生生掉了。”

  沈涌张了半天嘴,再接不上话来。

  只涌二太太低声嘀咕:“她自己不精心,掉了孩子,怎的还怨得我们?”

  沈洲实不耐烦他夫妇再纠缠此事,便沉着脸出声道:“沈涌,你当初既写了文书与我,玲哥儿便是我的晚辈,他的身前身后事我便管得。如今你既将玲哥儿除了族,便休要再插手他的事!归不归宗全凭玲哥儿媳妇,你若再要逼迫她母子,休怪我不念同族之情!”

  沈琦也适时开口道:“我先前便说,此时已非一族之事,须得合乎国法!玲二嫂子既不肯拿出户帖往衙门迁籍,此事也只能作罢。涌二叔往后也不必再在族会上提了。”

  沈涌素来畏惧沈洲,见沈洲为沈玲妻儿出头,又听族长都这般发话,便是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作罢。

  涌二太太却是如何也不肯罢休的,她暗暗咬牙,都是何氏那贱人持着户帖横在头里,若是搬走了那贱人,小楠哥个牙没长齐的奶娃娃,还不是只能认她这嫡祖母来。

  小楠哥身上,还有二三十万两的抚恤银子!

  那就应该是她的,应该是她的琼哥儿的!

  涌二太太偷偷瞟着沈洲,心下暗道,待那贱人没了清白,看你有脸护着着他们母子!

  第五百六十九章 人心鬼蜮(七)

  大祠堂就在宗房老宅东路,从祠堂回去宗房正房极是便利,贺氏婆媳皆是缠足,由粗壮的婆子抬着滑竿送了回去,大老爷沈海则信步走回。

  沈海监督完沈源那五十杖刑,再听完三房与五房掰扯沈玲妻儿归处,只觉身心俱疲,然经过两院相连的垂花门,又不禁驻足回望,心潮起伏。

  从今往后,分了宗,族长又不在宗房,这门也要封起来,将祖祠独立出去。想到百年大族在自己手上分了宗……沈海几欲老泪纵横,伤怀半晌,方缓缓走回主院上房。

  大太太贺氏已在屋中生了好一阵子闷气,见沈海一脸颓丧进了门,便迎过去,亲自带着婢子替他更衣,而嘴中还是禁不住喋喋不休絮叨着,一会儿指责五房跋扈,一会儿又说沈瑾污蔑贺家。

  沈海简直烦不胜烦,低吼了一声:“够了!”

  贺氏一愣,甩手丢下腰带,气恼道:“老爷这是将气都撒我身上了?如今老爷是越发能耐,打完了儿子,这又要来罚我了不成?这族长之位……”

  贺氏本带再说,却见沈海脸阴沉的吓人,尤其她说起“族长”二字时,沈海那凶狠的目光,让她禁不住抖了一抖,知道踩了沈海痛处,便也不敢再说,往一旁竹榻上一歪,只将帕子捂了脸,气鼓鼓道:“我在你们沈家门里熬了这些年,越发连话都不能说了……”

  沈海无心与她争吵,只疲倦的阖上眼,由着婢子换了家常便服,耳边还得听着她的唠叨:“哥儿多大的人了,你说行家法就行家法,他腿上伤还没好呢,又没什么大错……”

  沈海更是烦躁,喝道:“他还没什么大错!你再纵着他,他就要弑父了!”

  贺氏猛的坐直身子,脸上帕子也掉落下来,她神色有些慌张,口中强作镇定喝道:“这是什么话!哥儿怎么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念头!你别混说他……”

  沈海已换罢衣裳,再不肯呆在这里,只道:“我去书房。”甩袖子便走。

  贺氏一呆,随即气得一把将榻上竹枕、美人锤统统扫落在地,将满屋子婢女仆妇都撵了出去,自家狠狠骂了一场。

  沈海走出了院子耳旁倒是清净了,心中却是烦乱异常,一时想起前日次子沈同他说的那些话,再思量今日种种,竟有八成是对上的,更是百感交集。

  他并没有往书房去,而是踱步到了沈的院子,才在院门就听到里头隐隐传来哭声。

  看门的仆妇瞧见老爷过来,慌忙往里禀报,待沈海走到院中,正见二儿媳二奶奶由个婆子扶着从屋里出来。

  二奶奶哭得一双眼睛红肿得桃子一般,头也不敢抬,慌慌张张向沈海行礼,告罪避到厢房。

  沈海看着病歪歪的二儿媳,低低叹了口气。

  通倭案时,官差上门来拘押沈,有着八个月身孕的二奶奶因惊吓而早产,诞下的女婴次日就夭折了。因沈在狱中,二奶奶担惊受怕,这月子也不曾坐好,眼见是落下一身病。

  仆妇打起帘子,沈海进了东间卧房。

  沈趴在南窗下罗汉床上,只着中衣,身上搭着薄被,人有些昏昏沉沉的,眼皮半开眸色浑浊,瞧见沈海进来,他动了动一溜火泡的嘴唇,低声喊了句“父亲”。

  那日沈将沈海灌醉后,想法子叫人将沈海困在房中,自己去开了族会,谎称父亲有恙,并会上表示宗房愿意将族长之位让出,想缓解族亲对宗房的不满,哪成想沈瑛竟然提出分宗。

  沈虽知便是自己不拦住父亲,最终也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到底心下懊悔。

  待他回来,沈海早已经清醒,本就因被儿子困住而恼怒,待听得各房定下来要分宗,登时险些气厥过去,二话不说传来家法,也不用仆从动手,亲自抡板子赏了沈一顿竹板炒肉。

  沈也不敢求饶,但却苦口婆心与沈海解释他的用意,解释当下宗房的处境。

  沈海哪里听得进去,已是气红了眼,板子越发狠了,直到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才将板子丢给长随,恶狠狠喊着非打死这没王法的小畜生不可。

  还是二奶奶闻讯搬来救兵贺氏,婆媳两个好一顿哭求,才将沈救下。彼时沈下身也是皮开肉绽,人也昏厥过去。

  大夫来看过伤,幸而沈海年迈,力气不大,仆从也不敢真下狠手打本就伤了腿的主子,沈年轻底子好,臀上的伤虽看着吓人,不过是皮外伤,并不严重。

  倒是沈心里有火,郁结于胸,又吃这一顿打,当晚就发起高热,一剂剂汤药灌下去,直烧了两宿才退下去,唇舌又都起了口疮,吃药吃粥都钻心的疼,遭了许多罪。

  沈海也被气得病倒了,喝了两天的苦药汁子,原有心偏在分宗这日不去,看他们怎么分。

  待听说沈理已去请了钦差、知府等大人物,沈海便知大势已去。分宗这等大事,又有贵宾观礼,他这族长、宗房嫡长不能不去了。因此强撑着起了身,参加的分宗族会。

  沈挨打那日说了许多话,沈海根本不予理会,可待沈海病了,躺在床榻上两日,不免静思前因后果,儿子的话越发清晰起来。

  直到今日分宗,沈海见了众族人种种,与儿子的话一一印证,才发觉儿子所言不虚。

  便是没有分宗这茬,族人的心也散了,族人对宗房的埋怨,也会让宗房无法再维持族长的威信。

  沈海坐到沈塌边椅上,叹了口气,“老二,你说的,都对了。”

  沈这边也早有心腹小厮去族会上听了经过回来禀报,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在为宗房难过。听得沈海这话,更是受不住,费力伸过手去,抓住沈海的衣襟下摆:“是儿子不孝……”

  沈海握了他的手放回榻上,又拍了拍,先前想好的那些话,却一句也不想说了。

  沈也不知说什么好,室内一时陷入沉静。

  半晌,沈海忽的嗤笑一声,自然自语道:“也罢,这些年,我为族中做了多少,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身埋怨。往后我便做那太平绅士,也不再理会他们那些烂事,倒是轻省。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沈琦,哼,还年轻,浑不懂这些,有他后悔的时候。罢了罢了,我也享享清福,含饴弄孙……”

  想起下落不明的嫡长孙小栋哥,沈海又皱起眉头,向沈道:“前阵子案子没了结,乱纷纷也不好寻人,待你好些了,便将这内外查个清楚,总要找回小栋哥来。”

  这句话正说中了沈心事,沈之前便想去南昌找小栋哥,只是不曾与父亲谈过,如今宗族的事情尘埃落定,也是谈谈的时候了。

  “父亲,待我伤养好,我想往南昌去一趟……”沈话刚一出口,便被沈海严厉的目光瞪了回去。

  “胡闹。”沈海是知道宁藩要反的,“那里是龙潭虎穴,你去了救不出小栋哥,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沈忙道:“父亲,我又不是愣头青,不会冲过去喊打喊杀的。这件事,无论贼人是为陷害我而绑架的小栋哥,还是绑架了小栋哥再来陷害我,我做为当家理事的叔叔,总是我的过失。我不去找寻,心下也是难安,更难给哥哥嫂子一个交代。”

  沈海却是不同意,手心手背都是肉,孙子已经折了,不能再把儿子折进去。

  哪怕这个儿子忤逆他,甚至禁足他,自个儿心大的去决定宗族的大事,也到底是他儿子,这么多年承欢膝下,如何能不疼爱,如何舍得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休要胡思乱想,你好好养病,再不许提此事。”沈海严厉说道,起身便要离开。

  沈急了,伸手去拉沈海衣摆,一下牵动伤口,疼得“嘶”的一声。

  沈海心下一软,又回身叹了口气,“老二,那边着实凶险,不是你我在这边谈得那样轻松。再者,你若走了,家中这摊交与谁去?珏哥去了,如今我与你母亲只剩下你和你大哥两个儿子,你大哥远在山西,如今你又要去南昌……”

  说起沈珏,沈海心下更是难过,也说不下去了。

  然提起远在山西为官的大哥沈,却越发坚定了沈的决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大哥能为官,若不是小弟早夭必然也是要做官的,他为什么就不能?只要他能拿到宁藩谋反的证据,一样谋个官身。

  “父亲,小栋哥已经十五了,读书知礼能辨忠奸,那边若是威逼利诱,无论他从或不从,怕都……”沈这话说得还是十分艰难,那也是他不想看到的结果。

  万一小栋哥真个从逆了,那沈家宗房更是在劫难逃。不过若他去了,就算是除了小栋哥,再搭上自己一条命,也不能让整个沈家宗房被拖下水。

  沈海身子一僵,是的,小栋哥十五了,不再是孩童,若是从逆,怎样辩驳也是没用的,宗房绝没有好下场。

  可他能怎样?总不能将这个孙子除族吧?!

  “父亲,我也不单单只是找小栋哥回来。这次宁藩在松江露了行迹,朝廷必然难以容他,总有处置宁藩那一日。宁藩既有这天大的野心,岂会坐以待毙,看这次劫掠松江便知,他们定然也在屯兵。”沈眼里闪过精光,“我去南昌,也是想去收集些证据。我并不在明处露面,只暗中行事,并不会那样危险。同时也方便寻小栋哥踪迹,伺机营救。”

  沈海一时心乱如麻,他原就是有些胆小之人,只觉此时不妥,可又担心真的被孙子一个从逆牵累了全家老小性命,思前想后怎样也下不了决心。

  沈双目盯住沈海,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待我拿到证据,便是万一小栋哥被威逼从贼,有我的功劳在,总也能保宗房上下无虞。”

  沈海愣怔的瞧着儿子半晌,最终叹了口气,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僵硬道:“你且先养好伤……”说着迈着缓慢的步伐离了这屋。

  沈长出口气,重新趴回枕上,闭目养神,心下琢磨起之后的安排来。

  如今已经分宗,祭田交出去了,宗房庶务也没有多少,管家得力,父亲过问一二即可。他的长子小桐哥也十三了,再大两岁也能管事,沈瑞如今也不过是十五六罢了,不也已是二房宗子打理起二房事务了么。

  正想着,那边二奶奶见公爹走了,又回来了这边,她脸上泪痕宛然,坐到沈床榻边,开口又是哭腔:“是不是老爷应允你去南昌了……”

  沈心下叹气,口中道:“我都说了那边无事,你莫要胡思乱想。”

  二奶奶原还抱着希望,觉得公爹不能许相公去那凶险之地,不成想公爹竟也答应,那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相公,这泪珠子便噼里啪啦滚落下来:“你好狠的心肠!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你若硬要去,便带了我们一同去罢!”

  沈皱起眉头,呵斥道:“胡说!大嫂这几日就要回大哥任上去,你走了,家里难道交给小二房去?”

  宗房小二房是沈江一家,这两夫妻最是贪婪黑心,两个儿子三哥四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宗房要是交到他们手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二奶奶也知不妥,抽噎着不敢答话。

  沈缓下语气,安抚她道:“小桐哥如今也大了,你莫老拘着他,也当让他知道些家里的事情,你看瑞哥儿像他这么大时,已是管事了的。小樟哥你也别管束太严,陆九老爷那边是家境差些,但我冷眼瞧着,对小樟哥倒是真心,你也别总拦着不让孩子亲近那边。再怎么说是旁支,一笔也写不出两个陆字,如今陆家宗房正对咱们有亲近之意,不要因这点子小事闹得彼此不快。”

  当年沈海将早夭的沈珏重新写回宗房族谱后,做主将沈的嫡次子小樟哥过继给沈珏继承香火,同时给沈珏配了一门冥婚,是陆家旁支陆九老爷的大小姐。

  如此一来,陆家也就成了小樟哥的便宜外家,便宜外公外婆并几位小姨母、小舅舅都十分喜爱小樟哥,总爱来看看。

  而因嗣父母都已亡故,小樟哥又年幼,便依旧养在二奶奶身边,二奶奶却有些瞧不上穷酸的陆九老爷家。

  且陆九太太年岁比她大不了多少,辈分却高出一辈,每次一来,二奶奶总要以晚辈身份坐陪客气着,不免不耐烦,兼之陆家一出现,便提醒着她小樟哥已出继不再是她儿子的事实,二奶奶便格外厌烦陆家,渐渐也怠慢起来,不时用各种借口打发陆家,并不让见小樟哥。

  “贺家眼见就是要倒了的!”沈声音又低了几分,还带着点子恨意,转而又郑重起来,“章家也搅进去了,陆家章家原是一个祖宗,章家倒了陆家吃下倒是正好。陆家原也不差贺家什么,贺家章家一倒,说不得陆家就起来了。你莫小看了今日的陆九,谁知道明日怎样呢,多为小樟哥留一条路。”

  二奶奶拭着泪一一答应着,可还是万般不放心,直道:“夫君就不能不去?!”

  沈心也柔软下来,拍了拍妻子的手:“你莫再哭了,好好养好身子,家里我便托付给你了。你知道,我此番去,不止是为了小栋哥,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待我回来,保管叫你也得封诰命,戴上凤冠霞帔,丝毫不比大嫂差……”

  第五百七十章 人心鬼蜮(八)

  五房正堂

  沈洲、沈理、沈瑞并五房三兄弟都在一处,听鸿大太太郭氏复述在三房女眷在何氏那边所作所为。

  沈洲听得气愤不已,拍案道:“沈涌夫妇不堪为人父母!我这就带玲哥儿回金陵安葬去,这样的父母,不要最好!”

  沈全愤然道:“想银子都想疯了!二哥,以后三房要再往族里掰扯这事儿,你可要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叫他们莫要白日做梦!”

  沈瑛皱眉给沈全后脑勺一巴掌:“浑说什么?”

  沈全嘟囔道:“分明是三房欺人太甚。”

  沈瑞道:“全三哥放心,今天琦二哥不是已经说了此事作罢。以后族中由不得三房再提此事。”转而又问沈理道:“六哥,咱们明日是不是往钦差那边去一趟,想来松江案子已了结,他们该当回京了。咱们出来许久,是不是准备准备回去?”

  沈理是职官,请假回乡,也要回去销假。

  沈理点头道:“咱们只怕还要先一步回京,这官司回京当是密审,究竟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实不好说。总要先回去布置一二。我不怕旁的,怕只怕沈珠、沈璐两个熬不住刑信口胡说,叫人拿住把柄……”

  沈瑛道:“如今他二人已在狱中,且都不是什么硬骨头,但也无他法了,只能回京先布置下后手。”又向沈瑞道:“瑞二弟你回去先往你岳丈那边走一趟,讨他个主意。我虽丁忧,也有几个同年故旧用得上,我休书几封,瑞二弟你一并带去。理六哥身有职司,不便走动,瑞二弟你年少不打眼,须得你去往来。”

  沈瑛说是沈瑞年少不打眼,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他这是把自己在京中的一部分人脉交给沈瑞,而非族兄沈理。

  就算是同族血脉,就算是交情颇笃,沈理到底是谢阁老的女婿,而当初的东宫属官们如今在小皇帝登基后自成一派,只忠于皇上,非但不倾向于任何阁老,还隐隐站在阁老对立面上,就算沈瑛想将人脉交给沈理,那些人也不可能和沈理往来,只怕反倒误事。

  倒是沈瑞,因是杨廷和的女婿,算东宫一系自己人,会得到东宫属官们更多的善意,正好可以接手沈瑛的人脉。就算沈瑞如今并不曾入仕也无妨,与这些人相交,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沈理知道这点,并不以为忤。

  沈瑞应了下来,思及回到京中,只怕还有一场恶仗要打,事涉宁藩,必是密审,谁来审怕都不会让外面知晓。而沈家为证清白,也要避嫌,更不好多打听官司进展,究竟这件事会走向何方真不好说。

  不过沈家已然分宗,朝中大佬对人才辈出的沈家忌惮便会小些,换句丧气话说,就是沈珠、沈璐挨不住刑说出与宁藩的牵连,真被判了大罪,那也是三房、九房两小宗的事,连累不到沈家其他几宗。

  沈洲听得他们说起京中的事,心中五味陈杂,若是长兄还在,必能周旋妥帖,而自己在翰林院碌碌无为几十年,如今又外调南京,竟帮不上家族什么忙,还要几个年少的侄子打点应酬,不免黯然。

  沈理瞧出沈洲有几分消沉,便问道:“洲二叔几时回南京?”

  沈洲道:“今年没有秋闱,加恩也没有消息,国子监那边差事并不繁重,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倒是无碍。只是当初没想到玲哥儿……”想起沈玲,他又是一阵伤感痛心,“我拟明日就去问问玲哥儿媳妇,早日让玲哥儿入土为安。”

  几个大男人不好说沈玲遗孀的安置,郭氏却是无需避讳的,当即便问沈洲道:“发送了玲哥儿,玲哥儿媳妇怎么安顿?”

  乔氏在京中“养病”,沈洲是一个人在任上的,身边的沈琳未成亲,何氏一个年轻寡妇,依附他们总是不便。

  沈洲也想到这个问题,便有些踌躇,只道:“且问玲哥儿媳妇的意思罢,若要回南京,我国子监左近为她母子寻一处宅子,国子监周遭多是读书人家,会清静些,离我宅子不远,可不时照拂一二。若是她想留在松江……”说着便望向郭氏。

  郭氏接口道:“她若留在松江自然有我们照拂,只是,我看她未必肯留在松江。不单是有三房在,不免生些事端,更因在松江谁人不知玲哥儿的事,只怕风言风语不会少,她与小楠哥未必受得住。”

  沈瑞道:“婶子、二叔,若有为难之处,不如让玲二嫂子母子随我们上京。母亲与三婶定会妥善安顿他们母子。”

  沈洲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沈瑞看着沈洲如去了一块心病一般展颜,真不知说什么好,她母子虽则可以依附二房生存,可到底少个名份,若是沈洲过继嗣子嗣孙……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来,就算是宗子,侄子也是不好管叔叔家事的。

  只是,都到了这样时候,沈洲当想到这些了,是真没打算过继嗣孙吗?沈瑞不免疑惑起来。

  沈洲却毫无所觉,因说到沈玲又不免提起在南京的沈琳,他不好说沈琳笨得可以,只叹道:“琳哥儿实在太天真烂漫了些,读书做事都有欠缺。”越发惋惜起擅长庶务的沈玲,越发悔恨当初不该让沈玲回松江。

  如今他有心再在族人中选一两个子侄相帮,可又有诸多顾忌,举棋不定。

  沈瑞太知道沈洲那不管庶务的性子,而沈琳是根本帮不上什么忙的,便是沈洲自己不提,沈瑞得想法给他寻几个妥当人沈三叔是个闲差,沈家二房如今还需沈洲支撑,沈洲现下在南京是不能犯错的。

  “琳二哥一人在南京,只怕是忙不过来的,二叔可想过再寻几人?”沈瑞替沈洲开口道,“族中优秀子弟不在少数,而科举之路本就艰难,想来二叔一提,定有不少人乐意于往南京去谋一份前程,二叔也能多多提挈族中子弟。”

  沈洲颇为心动,望向沈琦。

  别说此事有沈玲、沈琳先例,便是没有先例,如此提挈族人的事,族长沈琦也会全力赞成,当下便与众兄弟商议起族中子弟来。

  沈琳是个榆木脑袋是族中出了名的,如今沈洲身边只剩下他,那其余人选旁的不论,必要是个非常能干的才行。

  只是各房嫡支里,能干且没走科举、还没被选出来打理族务的,除了沈便是六房沈棋,旁的不论,只说这两人一个瘸了腿,一个毁了容,也是没法跟沈洲走的。

  沈瑞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若是不拘嫡支旁支,六哥、瑛大哥、琦二哥你们觉得宗房旁支的渔五叔如何?”

  如今沈洲要是不打算选嗣子,选个同辈的族弟帮忙反比选个年轻子侄要好,以免族人动旁的心思。

  沈渔乃是宗房太爷的庶侄,并不太受重视,只有个秀才功名,屡次落第也就绝了科举的心思,便接下白粮粮长的差事。他的儿子沈环曾是沈珏的同桌,一向与沈珏交好。

  当年宗房老太爷葬礼之后,是沈渔调换了差事上京送粮,带着儿子沈环护送沈瑞、沈珏、沈全上京,一路上多有照顾。

  到京后,沈理、沈瑛都是设宴请过沈渔的,对他多少有些了解。故而沈瑞有此一问。

  沈渔在状元府邸吃饭颇为拘谨,沈理对他印象尚可,晓得他是个谨慎本分知进退的人。

  沈瑛因着当初五房与宗房关系比较近,原就认识沈渔,那次又是护送他胞弟沈全上京,他对沈渔招待自然热情得多,两人谈的颇多,对沈渔印象是极好的,便道:“这倒是个好人选,是个极明白的人,办事认真仔细,要不族中也不会将白粮的差事挂在他名下。只是,他要去,是一个人还是拖家带口?”

  沈全对沈渔是最熟悉的,便插口道:“他两个儿子,小的刚进族学,长子环哥儿十五了,还没下过场,当初还是珏哥儿的同桌哩,跟珏哥儿最要好的。”

  此言一出,屋中登时冷场。

  沈洲、沈瑞脸上都显出痛楚。

  沈瑛狠狠瞪了莽撞的兄弟一眼,沈全也意识到说错话,慌忙闭上嘴。

  沈琦暗暗叹气,三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稳重些,当下开口岔开话题道:“白粮粮长虽小,却是要和各方打交道的,尤其送粮上京,层层关卡,京中更是要打点一番,渔五叔这些年做下不曾有过纰漏,可见是个有本事的。粮长是个辛苦活儿,若能有更好的去处,渔五叔定然也是肯的。”

  沈洲勉强提起精神来,让自己不去再想沈珏,应和沈琦的话道:“如此甚好,只是我并不识得这位族弟,还得琦哥儿代为问上一问。”

  沈琦忙道:“那是自然,我尽快请渔五叔过来一叙。”

  沈瑛也松了口气,这次分宗,宗房让出族长之位,又让出比族人想象更多的祭田,还不肯让沈接管族中任何职务,算是彻底让利。现下五房既接下族长之位,虽不算承宗房的情,却也要平衡好各房,不能让宗房太过吃亏。

  如今沈渔虽是宗房庶支,但到底是宗房的人,提挈沈渔,也可让宗房平衡一二。

  沈琦想了想又道:“渔五叔虽好,但他两个儿子都太小,又都是读书种子,只他一人打理庶务未必忙得过来。倒是七房旁支有位琛大哥,是位照管田庄打理铺面的好手,他长子椿哥十七了,因家资不丰,下面还有弟妹,故而不肯娶妻,早早就不读书了,在铺子里帮工补贴家里,是个踏实孝顺的好孩子。我原想着是不是要安排他们父子来照管祭田,如今看来洲二叔许能用上。”

  见沈洲不住点头,沈琦便笑道:“那好,我也尽快请他父子过来相见,洲二叔总要亲自见上一面,才好定夺。”

  沈洲笑着应下,心中大石落了地,就连沈瑞也觉得轻松不少。

  众人又商量一阵子之后族中的安排和上京路线的安排,便散了各自回去休息。

  东城宅子

  自三房的人走后,何氏大哭一场,反倒痛快了几分,想着如今沈琦是族长,三房想悄没声的就把沈玲记回族谱是不能了,心下踏实不少。

  果然没一时,郭氏便打发人过来送信,说族会已结束,已为她分辩明白,她若不同意,族中是不会将沈玲记回。

  何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起身到北屋,又为沈玲点上三炷香,想着之后要发送沈玲的诸事,只觉身心俱疲,忍不住又扶棺哭了一场。

  幸而没多久,郭氏又派人来,说明日沈洲一行要来这边,同她商议发送沈玲及安排日后她母子的去处,让她有个准备,先思量思量。

  何氏颇为踌躇,在沈洲没来之前她是想着要带回金陵的,那里既是相公心心念念之地,也是她想去问问沈洲,缘何相公如此信他,他却不来援手。

  后沈洲来了松江,何氏知自己被相公乳兄梁平所骗,沈洲根本不曾收到过他们的求助信,一时除了恨不得千刀万剐梁平给相公报仇外再无他念。

  如今问她如何发送相公,她竟也不知了。

  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把沈玲葬在沈家三房那腌地界的,就算不让他入族谱只给他一块福地,她也不愿,松江虽是故里,却也是个伤心地。

  一时小楠哥午睡醒了,哭着要找母亲,乳母哄不住,只得出屋来,因怕冲撞了幼童,并不往停灵的北屋里去,只在院中召唤何氏。

  何氏阖眸半晌,才缓缓从屋里出来,接过小楠哥。

  小楠哥一到母亲的怀里便不再哭了,却是紧紧抓住母亲衣襟不肯松开,涕泪蹭了母亲一身。

  乳母忙过来收拾,何氏却是挥手叫她下去,乳母虽应了声,却仍跟在何氏身后,生怕她体弱抱不动孩子,好随时上去搭把手。

  那边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端着碗人参粥打厨下过来,瞧见何氏有些木然的抱着孩子站在院中,忙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一手把粥递给乳母,一手过去接小楠哥。

  谁知道小楠哥却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只窝在母亲怀里。

  那婆子是何氏的陪嫁柳妈妈,一路跟着何氏从南京回来松江,瞧着何氏母子如此,心疼不已,忙不迭的去搀扶何氏,口中道:“下晌日头毒,奶奶还是往屋里去坐。”

  何氏由着她扶着进了屋,上了罗汉床,将儿子放在一旁,打发乳母下去,才向柳婆子道:“妈妈,五房大伯娘遣人来与我说,明日二老爷他们要来与我商量二哥的丧事,和日后我和小楠哥的安置。妈妈,你说,我们日后,要往哪里去啊……”

  柳婆子愣了一下,“奶奶不准备回金陵?”转而又自己掌嘴道:“是老奴糊涂了,金陵二老爷宅中只有几个姨娘,琳二爷又没成亲。回去多有不便。”

  何氏摇头道:“伯娘与我说二老爷还会再带几家过去,都是阖家一起去的,有女眷在。”

  柳婆子欢喜道:“那可太好了,那便回金陵吧?”其实柳婆子心中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回金陵,继续依附沈洲;二是回何家,依附娘家。留在松江她也是想都不会想的。

  回娘家自然是好的,只是回去路途太远,别说小楠哥太过年幼,就以何氏现下的身子怕也是撑不下去的。

  柳婆子并不知,在何氏心中,已然没了娘家这个选项。娘家虽好,可何氏还有一兄一弟,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带着大批家产回去,能不能守得住?父母哥哥是疼她的,嫂子呢?将来的弟媳呢?

  金陵。好是好。但如果沈洲一定要过继小楠哥为嗣孙呢?怎么安排她?

  小楠哥,有着二三十万两银子的身价,同去金陵的旁的族人呢?

  “不回金陵。”何氏接过粥碗,慢慢将一碗人参粥喝尽。“进京。”

  “进京?”柳婆子有些愕然,怎么会是进京?“进京投靠谁?”

  “二房。”何氏平静的道,“方才来人提及瑞二叔说的,我们母子可进京投奔二房。京中二房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是慈和人。”

  柳婆子还是十分不解,因沈玲虽是跟着二房沈洲,却是同京中二房诸人没甚交情,奶奶这样去投奔好吗?

  “京中二房听说是尚书府邸,当家主母出身阁老府,虽然尚书老大人不在了,但这高门大户……”

  何氏扯了扯嘴角,至少二房豪富,沈瑞一个小小少年能眼都不眨就把这样一处宅子过到小楠哥名下,是仁义,也是阔绰,可见小楠哥这点子身家二房还不看在眼里。

  进京吧,总好过在旁处提心吊胆。

  柳婆子没得到何氏回复,只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不敢多问,只默默在心下盘算,若要进京,须得注意些什么,再带些什么。

  这些年常在南边,奶奶和小楠哥的衣裳被褥都不厚实,听说北边冬天极冷,大毛衣裳还得过去才找的到好皮子添置,被褥却是要早早备下为好。

  柳婆子打起精神,和何氏说了一声,便带着两个粗使丫鬟出去街上买布回来缝被褥。

  这一忙就忙到掌灯时分,何氏因吃着安神的药,早早便乏了,这些时日都是柳婆子亲自为她守夜,便收拾了针线在矮榻上睡下。

  柳婆子原就年迈觉少,因心里有事,翻了几次身也不曾睡着,听着外面远远传来二更鼓声,才朦朦胧胧睡去。

  好似刚堕入梦乡,便听得重物落地的巨响,接着又有叫骂声传来,柳婆子陡然惊醒,坐起身来一听,确实嘈杂一片,好似打了起来。

  柳婆子当时就慌了神,忙不迭过去推醒何氏,慌手慌脚为她更衣,又一叠声喊外间的乳母快抱小楠哥过来。

  何氏陡然被唤醒,惊出一身汗,柳婆子为她穿衣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摸不到地上的另一只鞋,又慌张去点亮烛台。

  乳母衣裳穿得歪歪扭扭,抱着哭号的小楠哥进来,掂着小楠哥不住在屋里走动,惶惶然不知所措。

  外院乱纷纷人声嘈杂。

  屋内只闻孩童清亮的哭声。

  烛台下,针线笸箩里一把剪子闪着精亮的光。

  何氏心里腾的拱起一股火来,两步奔到案几前,抓起那把剪子,一把推开房门。

  第五百七十一章 人心鬼蜮(九)

  “玲二奶奶听着动静出来时,正听见那几个贼说自个儿是城南泼皮,被那个叫王振业的雇来的,要他们来抢孩子。玲二奶奶就恼了,疯了一样冲过来,又一眼认出那个叫王振业的是二房涌二太太的娘家侄儿……”

  三更半夜,马车上在街上疾驰而过,马蹄踢踏车轴吱呀,在静夜中传出很远。

  幸而松江不像京城那样有宵禁,否则许多事情都要耽误了。

  马车上,长寿派回来送信的小厮正在给沈瑞和沈全讲刚才在何氏宅子里发生的事。

  沈全忍不住骂了句:“三房也太不要脸了!敢过来抢孩子!”

  沈瑞留下长寿帮忙打理那宅子庶务时,确实叮嘱过要守好门户多加防范,却只是觉得里头住着孤儿寡母,安全第一。真是万没想到,还有贼人能惦记上何氏母子。

  那盐商的家产还没到他们手里,自然不是什么江洋大盗来抢,而是一个“内贼”。

  小厮也是一脸愤然,道:“姓王的被叫破身份,倒更凶了,扯脖子直喊我们给他松绑,骂我们不说,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调戏玲二奶奶……”

  他忍不住声音低了些,道:“他说是涌二太太许了玲二奶奶给他做妾……”

  沈全瞪圆了眼睛,连骂“无耻”。

  沈瑞也恼怒的一捶小几,脸比锅底还黑。他早知道三房无耻,却没想到三房能这样下作。

  涌二太太派个娘家侄儿来翻何氏墙头是什么意思?要污何氏清白,不用有什么实质,就单这件事传出去,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唾沫星子都能将何氏淹死。

  还抢孩子!这是想拿小楠哥当人质,逼迫何氏拿出户帖,好将沈玲记回族谱,进而吞掉沈玲的抚恤金?

  亏他们两口子想得出来!

  “玲二奶奶气不过,当时拿着剪子就往那个王振业胸口上戳,叫后面柳妈妈给拦下了,不然一准儿见血……”小厮说着,脸上不免浮现后怕神情。

  当时在场都看得出,何氏当时那气势,是真要杀人的。

  “柳妈妈喊着奶奶别为这样的人脏了手,让老婆子来,玲二奶奶犹不解气,还把手里的剪子丢出去,可惜没戳到那贼。”小厮继续说道。

  沈全虽先前说着“就应该弄死那畜生”,却也道:“确实不值当为这种人脏了手,回头先暴打一顿再送官。”

  这深更半夜哪里报官去?

  出了这样的大事,长寿也不敢擅自处置,忙打发小厮过来请沈瑞示下。

  沈瑞原就住在沈全院里,沈全也被敲门吵了起来,听说有贼人闯进何氏宅子,便要陪沈瑞同去。

  到底是深夜,沈瑞、沈全这些年轻的小叔子出现在年轻寡嫂的宅子里,就算满宅子下人,也是于名声有碍。

  且那边也是不再安全了,因此沈全就派五房的婆子先一步带车过去悄悄将何氏母子接到了鸿大太太郭氏这边,他和沈瑞则赶过去处理后续事宜。

  事出突然,两人不及细问就匆匆出门,这才在马车上询问小厮。

  沈全听完愤愤然道:“明天就让二哥开族会,让大家都看看这三房的龌蹉心思。”

  沈瑞冷冷道:“天亮之前,要拿到所有‘贼人’的口供。”

  沈全一愣:“口供?”

  沈瑞微微颔首,当初刑审沈珠的手段,还可以拿出来再用一用。

  沈全一捶拳,道:“好!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免得明日他们抵赖!”

  二人抵达东城宅子时,王振业和那群泼皮已经被捆绑结实,分别关押在柴房和杂物间了。

  沈瑞并不去看王振业,先是带人到了泼皮这边。

  王振业的爹是涌二太太的嫡亲三哥,当初强行丢给沈玲的那间快要折腾黄了的布铺就是王振业父子俩经营亏本的。

  在沈玲努力盘活铺子的那段日子,王振业不止一次来找过沈玲,气焰非常嚣张。何氏在门帘后见过他几次,对他印象深刻,这才能一眼认出他来。

  这些个雇来的泼皮也不是王振业随便在大街上划拉来的,都是认识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平素王振业父子仗着有沈氏这一门姻亲有些或明或暗的恶行,都是这些个泼皮去做的。

  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刚翻墙进何氏院子被警醒的长寿发现时,还叫嚣着自称是沈家主子,叫长寿等死奴才滚远些。

  后发现这院子里根本不是王振业所说的只一两个婆子杂役,而是呼啦啦出来不少膀大腰圆的家丁仆妇,打起人来半点不手软,立时怂了,很快被擒。

  都是常常被抓进衙门大牢的主儿,几进几出都皮实,听见长寿说送官也浑不怕,待听说是打断了腿再送官,忙不迭交代了身份来意,以免受那皮肉之苦。

  就这么一群货色,沈瑞到了没费什么力气,就问得口供。

  这帮家伙虽然不认识沈瑞、沈全,但见衣着不凡,还带着更多的健仆,也知道惹不起,将王振业父子卖个底儿掉,什么顶着沈家名头、以次充好欺行霸市都统统说了。

  其中一个名叫奎三的泼皮还交代了让沈瑞意外的消息。

  “王振业说那个沈玲是因着替他管铺子下的狱,怕沈玲请了大官儿回来把沈玲就回来,再把他扔狱里去替罪。王振业说沈玲是通倭的罪,只要没人救,就肯定被砍头。那就一了百了了……”

  因此,王振业叫上那几个泼皮,去绑了沈玲的乳兄梁平,虐打恐吓,又许了两百两银子,梁平这才哄骗了何氏,不曾替何氏去南京报信给沈洲!

  沈全拳头捏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单是为着沈玲,若是那信送到了,沈洲能及时赶回来,为沈家子弟做主,赵显忠多少有些畏惧,许是他兄长沈琦也未必会遭那么多罪。

  沈全几乎想冲过去那边柴房打残了王振业。

  沈瑞也是恨得牙根痒痒,果然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沈瑞命长寿一一记下口供,叫那泼皮奎三签字画押,然后吩咐把其单独关押,明日族会还得要当个人证。

  进了柴房,沈瑞二话没说,先给王振业上了一遍“雨落梅花”。

  王振业还不如沈珠,当浸水的宣纸贴上他的脸时,他以为沈家要弄死他,又惊又怕,不过几张纸就已经失禁昏厥。

  当纸张撤去,王振业被一盆凉水泼醒,登时涕泪横流,喊着“不要杀我,都是姑妈让我做的”云云,也不等沈瑞问,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交代:“姑妈说何氏个小浪蹄子一定守不住,家产一到手就得改嫁,指不上已经勾搭上了二房叔侄俩,要不怎么二房这么给他们出头……哎呦……大爷我错了我错了……”

  王振业话一出口,就挨了长寿几脚,被踹得惨叫连连。

  沈全都忍不住要过去踹人了,沈瑞却是面无表情,一把拉住沈全,挥挥手示意长寿退开,让他继续说。

  王振业一边儿喊着疼,一边儿继续交代。

  涌二太太让侄儿把孙子抢走,再坏了何氏清白。

  要是何氏寻死,那正好,小楠哥失了父母,只能归涌二太太养,家产便落进她口袋;要是何氏不寻死,失了清白又没了儿子,还不得乖乖听话,将户帖交出来让沈玲记回族谱,把盐商家产双手奉上。

  王振业有妻有子,涌二太太就许诺了何氏给王振业做妾,还表示将何氏现在所住的宅子给了王振业作报酬,再额外给他三千两银子。

  沈瑞冷哼一声,这是把旁人都当傻子,把旁人的东西都视作囊中之物。

  沈瑞让长寿把方才地痞的口供拿来,将种种和王振业父子相关的罪状读给王振业听,再一一审他。

  王振业已是面如土色,抖如筛糠。他敢接这个事儿,既是涌二太太的许诺的好处让他动心,也是觉得就算他得手后被沈家识破了,为了家族名声,这种除族寡妇被玷污的事儿沈家也不会张扬的,他就稳稳当当的。

  方才糊纸时王振业真以为沈家要悄悄杀了他,这种地方上的大族,想让一两个人消失,官府是查都查不到的。可后来又将他泼醒,不过是问他前因后果,他就松了口气,以为这就当完事儿了。

  现下这种种罪状一拿出来,王振业务、才惧怕起来,只要这些东西往官府一交,他父子下半辈子就只能吃牢饭了。

  王振业想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认,反还想恐吓沈瑞道:“你们要是去衙门告我,我……我就在堂上大喊我奸了何氏那个贱人,让你们沈家没脸……”

  沈瑞只丢出几个字,“你可以试试。”

  很快浸水的宣纸再次拿来,王振业迅速崩溃了,刚贴上皮肤就大喊饶命,那可怕的滋味他再也不想受了,一时涕泪横流,问什么招供什么,爽快签字画押。

  拿到厚厚一沓口供,沈瑞沈全也懒怠再看王振业诸人丑态,吩咐把姓王的和泼皮奎三带走,旁人明日一早就送交官衙。

  因夜半,沈瑞、沈全并没有惊动沈瑛等人。

  待天亮众人早起之后,都见到了这份口供,皆是怒不可遏。

  沈琦当即派人往各房送帖子,请宗子、族老速来祖祠开族会,有事相商。

  因族中女眷是要宗妇来管理约束的,便特别注明,请各房宗妇也到。当然,也请了三房沈涌夫妇。

  沈涌夫妇收到帖子时,刚刚摆上早饭。

  沈涌一边儿戳着咸鸭蛋,一边儿自言自语:“不知是什么事,昨儿没说完今儿还要接着说。”

  涌二太太原是和侄儿说好了,抢到孩子就立刻给她送来。

  她倒不是好心,是怕孩子小,折腾一夜再折腾死了,盐商的家产还没交过来孩子就死了,别再将家产充公,那她可就白忙活了。因此特别交代侄儿,还吩咐了心腹婆子外门守着留门。

  结果早上起来一问,便宜孙子没送来,侄儿也没来报信,涌二太太不免有些眼皮直跳,担心出什么岔头。

  听说族中又要开族会,涌二太太没想着是自己的事发了,还觉得有些不耐烦,听沈涌一说,便接口道:“可不是!这新族长上任,好事儿没见着,就知道天天折腾人。”

  沈涌嗤了一声,道:“还是有点好处的,好歹沈源赔了些银子出来。”

  涌二太太不满道:“那才多少!要不是四房那边悔婚,姓闫的一气之下引了倭寇祸害了沈家,哪里会损失那样多!族长还只让他赔七成,应该让他都赔才是!”又嘀咕道:“要不是为了让四房赔银子,谁耐烦去族里跟着审沈源去!他沈琦还真当给大家是要给他报胳膊的仇呢?”

  沈涌忙呵斥道:“别往外头浑说去。”见涌二太太不服气还瞪眼睛,便道:“快些吃吧,一会儿还有族会。”说着只埋头喝粥。

  涌二太太哼了一声,吃了两口粥就丢下,转身出去找了心腹婆子,叫她盯好了门,小崽子一送来就妥善安置,自己回房更衣,同沈涌一车往祖祠。

  进了大祠堂二进院子,沈涌没有看到预想中站满院子的族人,不由一愣,等进了正房堂上,发现除了宗子、族老外,就自己、沈全、沈理三个不在族中管事的,且沈洲、沈理等瞧着自己的目光都有些阴冷,沈涌心底也泛起不安。

  执事子弟喊了肃静,沈琦道:“昨天半夜东城玲二嫂子所住的宅子进了贼人……”

  沈涌登时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失声问道:“小楠哥没事吧?”

  沈琦意味深长的瞧了沈涌一眼,继续道:“昨天家母因担心玲二嫂子白日受委屈难受,接了玲二嫂子回来,玲二嫂子母子也因此躲过一劫。宅子里仆从忠心,擒了翻墙进来的贼人,拿了口供在此。”

  这也是沈瑞同沈琦等商量好的,不能让何氏名声有半点受损,只说何氏母子下晌就到了五房,留在宅子里的只有仆从。

  执事子弟将几页关键口供交给宗子、族老传阅一番,大家看向沈涌的眼神都变了。

  沈涌也有所察觉,待口供传到他这边时,他忙不迭一目十行看了,顿觉五雷轰顶。

  “这……这不可能吧,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沈涌勉强稳住心神,望向沈琦。

  沈琦道:“若非证据确凿,我也不会请诸位过来开族会了。”他挥手叫执事子弟去请涌二太太,又叫人押了王振业来对质。

  涌二太太在厢房还不知怎么回事,刚走到院子里,便见侄子被五花大绑带了上来,登时脚下发软,险些栽倒在地,还是两个健壮仆妇过来,半搀半拽将她扶进了堂上。

  王振业打一见到她,便高喊“姑妈救我。”

  涌二太太一时心乱如麻,当堂上沈琦让人拿了口供给她,斥她派遣侄儿翻墙进何氏院子欲行不轨时,她脱口而出道:“在没有这样的事儿,这一定是屈打成招!”

  堂上人都不免发出嗤声,王振业光溜水滑的在那边,衣服只是脏都没破掉,一点儿受伤的痕迹都没有,说什么屈打成招。

  沈瑞冷着脸道:“涌二太太的意思是,我们把你侄儿从家里绑来扔进了东城宅子里,然后屈打成招?”

  涌二太太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连连点头,“我侄儿自幼老实,定是被人陷害的!”

  “自幼老实”四个字又引来众人一阵嗤笑。

  沈涌回过神来,喝了一声,道:“王振业!是不是你自作主张,又胡乱赖到你姑母头上!我饶不了你这小畜生。”说着就绕过一排椅子,要过去揍王振业。

  几个执事子弟拦在头里,王振业大声喊道:“姑父!就是姑妈叫我去的!不然我认识那宅子门朝哪开?姑妈说他们都挡了琼哥儿的路,我才去替姑妈出头的,姑父你可不能一推二五六都赖在我身上。”

  涌二太太也回过神来了,尖叫一声道:“王振业!你别空口白牙说瞎话!你自己图谋不轨,赖我作甚!”

  沈全忍不住在一旁插嘴道:“好一个自幼老实!”

  沈瑞也道:“既然都不认,便直接送官好了。”

  涌二太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知道沈理、沈瑞连知府都能请来观礼沈家分宗,侄儿若是进了衙门定是什么都招供,那她还有个好?当下便指着沈瑞沈全,气急败坏道:“这里哪里有你们小辈儿说话的份?!”

  沈洲一拍案几,道:“你指着的是我义庆堂的宗子!我倒不知,嫡支宗子不许在族会说话,倒许庶支旁支妇人撒泼?”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将三房庶出的底儿揭开,三房又分了家,沈涌也只能算旁支,这样庶支的旁支确实是在族中几乎没有话语权的。何况是个妇人。

  沈洲冷冷问三房沈湖道:“这就是礼义堂的规矩?”

  沈湖学识品行都不怎么样,素来还爱以读书人自居,又是有些惧怕为官的沈洲,闻言觉得脸上挂不住,便呵斥沈涌:“老二,说说你媳妇!这里是大祠堂,由不得她撒野!”

  沈涌虽转而盯向涌二太太,却没真的呵斥,他嘴唇有些哆嗦,又带着些期盼,问道:“你……是不是王振业那小畜生污蔑你……”

  涌二太太被丈夫狠厉的眼神吓到,心砰砰直跳,忙不迭拼命点头。

  沈洲已是怒火中烧,见他们还敢这般装腔作势,冷哼一声,骂道:“好一副自欺欺人!你们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玲哥儿命苦,竟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今日我就将话撂在这里,你们休要再耍那些龌蹉心思,我会和衙门招呼,就算你们拿了户帖,也休想将沈玲迁籍!有我在一日,你们就别想占了玲哥儿妻儿的便宜!”

  沈涌被喝得醒过神来,一时羞愧难当,低下了头再不看妻子。

  涌二太太却是毫不知耻,见丈夫不再理会自己,沈洲又一口一句不让他们将沈玲记回,眼见那一大笔银子就此飞了,又气又急,一时口不择言,破口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现在想要过继小楠哥做嗣孙不成?你早干什么去了?没看到好处就一直拖着不肯过继沈玲,现在沈玲死了,有抚恤银子了,你又想来捡现成的,我呸!”

  沈洲叫她气了个仰倒,连拍案几喝道:“愚妇!泼妇!”又问沈涌:“你也这样想?!”

  沈涌一边儿呵斥妻子:“不要浑说!”一边儿讪讪向沈洲道:“我……我……不曾……”其实他心底最深处,未尝没有这样想的。

  沈洲气得不轻,抖着手指着沈涌夫妇,越是着急越说不上话来,沈瑞连忙抢不过去,为他端茶抚背。

  沈琦也连忙安抚道:“洲二伯莫恼!几句浑话,不值当生气。”又冷冷朝沈涌道:“如今证据确凿,涌二叔还要反咬一口吗?那族中便不必审了,直接交到衙门吧。涌二叔、涌二婶也请公堂上分辩去吧,请知府老爷裁决。”

  沈涌连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又喝涌二太太道:“我看你是被王振业气糊涂了,满口胡言,还不快快与洲二哥赔礼!”

  沈洲已缓过气来,听了这话,甩手砸了一个茶盏,冷声道:“我沈洲在这祠堂上立誓,此生绝不过继沈楠为嗣孙,有违此誓,如此茶盏!”

  堂上一时极静,众人惊诧之余又各怀心思。

  沈洲又道:“虽则我不过嗣小楠哥,但玲哥儿妻儿的事我会管到底!”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沈涌夫妇,“我再说一次,若有人还算计玲哥儿妻儿,那便休怪我不客气!”

  议事厅一侧耳房里,何氏静静坐在鸿大太太郭氏身边,泪如雨下。

  郭氏并没有带何氏出现在女眷所在的东厢房,而是坐在议事厅旁侧耳房里,听着堂上的动静。

  何氏原本还担心沈洲要过嗣小楠哥,她无处安置,听见涌二太太污蔑沈洲时,她甚至都没有起那为沈洲辩驳的心思,隐隐还有些被涌二太太的思路左右。

  可待听到沈洲起誓绝不过继小楠哥了,非但没有放心轻松,反而心底又有些为相公沈玲不值。

  沈玲对沈洲充满孺慕之情,何氏是看在眼里的,也尽自己最大能力去为沈洲打理好内外庶务。

  沈珏过世后,沈玲那点期盼过继的心思,枕边人何氏又岂会不知,她心里当然也是期盼着能摆脱三房的。

  涌二太太装病从南京唤回他们两口子,沈洲没有庇佑,反而直接让沈玲将手上的事都交给沈琳,沈玲夫妇其实是带着绝望回来的。

  沈玲之所以辛苦奔波也要将那铺子盘活,完全是觉得断了回南京的路,总要在松江再打根基,这才会那样拼命,才会惹上那该死的官司。

  衙门上门来抓人,沈玲抽空嘱咐何氏去给沈洲送信求援,那眼里闪动着希望的光,话语里全是期盼。何氏心都要碎了,那不单单是期盼沈洲救他脱离牢狱,更是盼着沈洲救他逃离三房。

  相公除了一个庶出的出身让人说嘴,品行能力又哪里比旁的沈家子弟差了?相公与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却换来沈洲这样毅然决然的拒绝过嗣!

  到底意难平。

  郭氏却是不明所以,以为何氏听了沈洲的话为母子日后有依靠感动而哭,握住何氏的手,低声劝道:“好孩子,莫哭了,你身子骨还没好利索,看哭坏了眼睛。往后你就放心吧,洲二伯一言九鼎,回了金陵也会妥善安顿你们母子。”

  何氏抿了抿唇,反握住郭氏的手,异常坚定道:“伯娘,侄媳妇想进京。”

  第五百七十二章 人心鬼蜮(十)

  堂上,涌二太太听了沈洲起誓要护着沈玲妻儿,心里再怎么气恼怨恨,也知大势已去,这注横财断然落不进自己口袋,便更加不肯认指使了王振业去祸害何氏。

  她又是咒骂王振业陷害她,又是哭诉如何从小将沈玲拉扯大。

  早在涌二太太没有嫡子之前,沈玲是记在她名下充做嫡子养大的,说沈玲是她带大的也不错,那十来年不是假,只是后来的忌惮嫌弃也不是真的。

  王振业哪里能认,张口就说涌二太太如何吩咐的他,如何告诉他那宅子里没几个下人,又说二进的宅子小的很,哪里是路哪里是门。

  众人联想到之前涌二太太恰去了何氏那边索要户帖未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洲冷笑连连,只问沈涌如何交代此事。

  沈涌心里已是一片冰凉,要说沈涌他自己对那二、三十万的家产没一点儿念头,他自己都骗不了自己。他也是想要那银子的,但却绝没想到妻子能做到这个地步,这样欺侮庶长子媳妇。

  早知道妻子容不下这个庶长子,便是人没了,那根刺仍扎在她心里,想是拔不出来的。

  可到底是庶长子已经没了,这孙子也没法要回来了,沈涌还能保谁?当然是保住嫡妻。

  嫡妻品行不端,嫡子琼哥儿也会被人戳脊梁骨。为了琼哥儿,沈涌无论如何也要让妻子没事。

  因此沈涌顶着沈洲带给他的巨大压力,只咬死了是王振业陷害。又振振有词说是王振业父子经营黄了他的铺子,无力偿还,这才出此计策陷害。

  九房太爷上了年纪,懒怠在这里坐着听他们在这儿嗦,咳嗽一声就道:“玲哥儿不是除族了?那玲哥儿媳妇便不是族中人了。甭管是沈涌媳妇指使的人,还是那人自个儿去的,都是私闯民宅,都不当在沈家祠堂议了,该交到衙门去!”

  沈琪、沈流也不耐烦看三房人在这里做戏,纷纷附和。

  沈琪素来看不上三房,便冷言冷语道:“在这里这么说,不知道到了衙门还怎么说,当旁人都是傻子呢。”

  涌二太太生怕被交到官府去,她也就只能在宗祠哭诉一二,到衙门上谁肯听你哭去,当下嘶声喊道:“送什么官!玲哥儿媳妇这不也没事么。这家丑不能外扬,你们……”

  她话没说完,王振业那边喊上了:“你们要是把我送去衙门,我就在衙门上喊三房涌二太太给我银子,让我奸了你们沈家女眷,让你们沈家丢尽脸!”

  这招对沈瑞无效,对涌二太太却十分有效。

  涌二太太简直要昏倒了,她怎么没发现她侄儿是这么个东西,登时放声咒骂。

  沈家人也被激怒,一时骂声连连。

  沈洲高声道:“《大明律》‘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强奸者,绞’。你若自己找死,尽管大声喊。沈家不怕被你这样的小人泼污水。”

  王振业不学无术,哪里懂律法,听沈洲一说,也是吓了一跳,登时不敢叫嚣了,只哀嚎道:“确实是姑妈主使,我没做什么就被擒了,要不你们堂上打我一顿出气吧,莫要送我去公堂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来,忙又招供道:“姑妈说了,抱来孩子就先给她送去。让我敲西角门,看门的是老刘头,二门上是王良家的接应。王良两口子都是我姑妈的陪房,你们去把王婆子抓来一问便知。真是姑妈叫我做的……”

  沈琦冷冷问涌二太太:“事到如今,涌二婶子还不认吗?可要派人去提了这两个下人来问?”

  涌二太太早上还吩咐了那王良家的等着王振业送孩子上门后妥善安置,知道无法抵赖,便以袖掩面,呜呜哭了起来,喊冤道:“我是想孙子啊,我只叫王振业把孙子与我抱回来,并不曾叫他做旁的。”

  族人又不是傻子,谁信她这套说辞。

  沈琪就凉凉道:“涌二婶子这话说的,还待怎么吩咐,难道你身为妇人竟也不不知叫一个男子半夜三更翻寡妇院墙会损人名节?!这哪里是要抱孩子,这是要把玲二嫂子逼死呢。”

  涌二太太现下也不敢怒斥沈琪身为小辈儿乱插话了,兀自啼哭干嚎,也不知道那袖子遮住的脸上有没有眼泪。

  沈琦冷眼看了片刻,方开口发话:“沈玲一家不再是沈氏族人,涌二太太指使娘家子侄夜半擅闯民宅,意图拐抢他人子嗣,犯了国法,也犯了家规!大明律中,教唆指使他人犯法,以共犯同论罪。”

  沈涌和涌二太太齐齐抬头望向沈琦,目露恐惧。

  沈涌张口道:“琦哥儿……”却说不下,只是满脸恳求之色。

  涌二太太则直接道:“琦哥儿!我可是你的同族婶娘!你也说沈玲一家子与沈家不相干,怎忍心为了个外人,将你婶娘送进牢中!”

  沈琦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既身为沈家妇,就当守好国法家规。你这又不是小错!今日若不罚你,日后族人有样学样,夜半去翻你三房院子,窃物抢人,辱女眷清白,你又怎说?!若是不罚,再多上一两个胆大妄为之人,族中人人自危,可还有宁日?”

  涌二太太胡搅蛮缠道:“旁人怎敢翻三房的院子……”

  却是沈涌突然喝道:“住口!还不认错!”

  沈涌一直是惧内又耳根子软的,涌二太太又是个强势性子暴脾气,家里素来是涌二太太做主的。沈涌几乎不曾像现下这样暴怒过,涌二太太一时被镇住,加上心里本就七上八下不托底,便乖乖闭上嘴。

  沈涌深吸了口气,道:“是我治家不严,没约束好内人。只是此事真传出去,到底污了我沈氏一族百年清名。尤其,这官司刚了结,沈家又刚分宗,松江府里正是议论纷纷的时候。”他顿了顿,艰难道:“我便厚着脸皮,恳请族中判罚,不再报官……”

  见众族人并不接茬,沈涌咬牙道:“这个妇人居心不良,我本当……本当……”再咬牙再怒,几十年的夫妻,休妻的话到底说不出来,且算计庶出儿媳妇又不是算计沈家子嗣,这罪算轻了一等,也论不上休妻。

  沈涌这一犹豫,一眼瞟到那边坐着至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沈瑾,想起昨日沈源锁祠,再往前想,张老安人当年折腾掉了沈源妻子孙氏腹中五个月的孩儿,也曾被送进过家庙,后来也接出来照样做老封君。

  沈涌便转口道:“还望诸位族亲看在琼哥儿面上,让他娘往家庙里诵经为族亲祈福吧。”

  本身族规里对女眷的处罚就少,送家庙也算是颇重了。

  族人心里有数,都不说话,只去看族长沈琦。

  沈琦略一思量,便点头道:“好在虽有恶行,未有恶果,此罚也算妥当。”又肃然道:“传话到东厢,请各宗宗妇约束本宗女眷,以此为鉴,勿要再犯!常言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若再有人以身试法,族中绝不姑息,族规罚过也是要送官的!”

  执事子弟层层传话过去东厢,东厢女眷尽皆警醒应诺。

  涌二太太好像还未回过神来一样,呆呆瞧着沈涌,忽然道:“琼哥儿还小,你便将我送进家庙……到头来,你还是要为那庶孽撑腰作践琼哥儿吗?”

  族老中老一辈都有些不满,这堂上坐的半数是庶支,就连三房在内都是,这声庶孽可是刺耳。

  有族老道:“都是沈家子孙,谁敢作践?倒是见着你作践了玲哥儿!”

  又有人道:“琼哥儿还小?可都十五了!老二啊,也该给琼哥儿娶房媳妇了,免得你们房里没个像样主母主持中馈。”

  沈涌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来,破坏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结果,忙喝一声:“你糊涂了!浑说什么!”说话间凑近涌二太太,压低声音道:“琼哥儿十五了,很快就要议亲,难道还能关你这亲娘一辈子不成,到时候也就出来了,先圆过去再说。”

  涌二太太本是一腔怨愤,只觉得沈涌偏心庶孽,听了这话方心下熨帖,之前让她恐惧的关家庙也不怕了,忙不迭点头道:“是我的错,我认罚,认罚!”

  沈涌松了口气,再去看王振业,虽是一万个想送他去吃牢饭,可实在也是怕他在衙门里乱说话,便向沈琦求道:“此人是不是也在族中罚了?大明律,夜闯民宅是杖八十,便在这儿杖责他也就是了。”

  沈琦却并未允,“沈家祠堂可罚沈氏族人,可无权罚外人,涌二叔关心则乱,一时忘了,若是真打了王振业,王家去衙门告咱们私刑,也是一告一个准的。”

  王振业一直竖耳朵听着,本来听说要在沈家打他八十杖,本想喊八十也太多,要打死人。但转念一想料沈家也不敢给他打死打残,也就没吭声。

  待听沈琦说沈家不打还是要送衙门,便又慌了,去了衙门,沈家有钱有势,要是塞了银子,官府活能让自己脱层皮。

  王振业慌忙大喊:“不告不告!王家定然不告沈家!求求你,就在这儿打了我吧!”

  沈家人本是恨他,见他这副丑态,又忍不住被逗乐了。

  沈琪哈哈两声,嘲讽道:“还是个上杆子讨打的。”

  沈全早就想打王振业了,便接口道:“那就许了他,我来执板子。”

  沈琦瞪了弟弟一眼,低喝道:“老三,不要胡闹。”

  沈全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

  沈琦方向王振业道:“你说什么都没用,沈家无权罚你。”又扭头去看敬陪末位的三房四老爷沈涟,道:“涟四叔,烦劳你跑上一趟,将此人并他几个同伙交到衙门。就说他们私闯民宅意欲行窃,没得手便被下人擒了,交由官府发落。”

  他特地咬重了“私闯民宅、意欲行窃”几个字。沈涟便是会意,点头应下。

  王振业杀猪一样喊起“姑妈救我”、“姑妈都是你让我去干的啊你不能不管我”。执事子弟却是过去将他嘴堵个严实,拖了下去。

  涌二太太可没一点儿坑了侄儿的自觉,反而对着侄儿啐了一口,骂道:“若不是你连累我,我怎么会被送去家庙!以后你爹你二伯你们两家子都给我都滚出我的铺子!”

  沈涟跟着也出了议事厅,他晓得旁人怕要避嫌,自己是三房人怎样行事都不会被说嘴,才会给他这个差事。这也是他荣升族产大总管以来头一桩“差事”,虽然和管祭田没关系,却有助于拉近和族长的关系,他自然是要办妥的。

  他才离了议事厅,那边沈全就溜出来了,把另一张口供往他手里一放,道:“四叔,你看王振业那畜生还干了什么!”

  正是王振业买通梁平的那份供词。

  沈涟看罢脸色难看异常,拍了拍沈全肩膀道:“四叔知道了。放心。”

  沈全知道沈涟是个通透人,必定会和衙门那边打好招呼,不会便宜了王振业,这才拱手谢过,回去悄悄同沈洲、沈瑞等说了。

  这边收押了涌二太太,族会也散了。沈洲、沈理、沈瑞并五房三子却并没有走,而是直接到了耳房,去见鸿大太太并何氏,商量发送沈玲及安顿何氏母子事宜。

  昨日商讨的种种方案郭氏都已经和何氏讲过了,何氏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先前就与郭氏说了准备上京,郭氏也没觉得十分诧异。

  这会儿众人都过来了,何氏也不扭捏,直言道:“回金陵原是想圆相公一个念想,既然这里面有误会,二伯并不曾弃我们于不顾,相公泉下有知也便放心了。如此没必要再扶灵往金陵下葬,我母子在金陵也多有不便,且又帮不上二伯什么,反倒添了累赘,我就想着,随瑞二叔上京,求二房大伯娘一个庇佑。”

  沈洲知自己府内没有女眷,多有不便,何氏母子上京也是极好的选择,但想到见不着小楠哥,这一别不知多少年,还是有些黯然神伤。

  沈瑞听何氏要上京,便道:“都是自家人,玲二嫂客气了。玲二嫂上京,我母亲高兴还来不及。”他顿了顿又问:“只是,玲二哥要在本地发送,这福地……”

  何氏道:“已是停灵多日,我想……择个吉日,将相公尸骨焚了,带着骨灰上京,到京中置地安葬,也方便我与小楠哥拜祭。不知道,这带着骨灰北上,可有什么忌讳不……”

  沈洲惊讶道:“你这是……便不在沈家福地,也可在松江另寻一处,怎的还要焚了……”时人观念最是讲究“留个全尸”的,若非迫不得已,一般都不会选择火葬。

  不过二房三太爷当初出走松江,也是带着母亲和大哥两个骨灰坛子走的,二房墓地也早已挪到京城。沈洲虽提了一句,到底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何氏只低低道:“相公也是不愿留在松江的。”

  沈洲越发没有话说了。

  沈理见气氛尴尬,便接口道:“带着骨灰上京也没什么不便,咱们单租条船,与船家说明了,莫要冲撞了也就是了。”又道:“闫家那边一时也未必能结案,这边就要瑛弟、琦二弟盯着些了。”

  这说的却是罚没闫宝文家产一半儿充公一半儿赔付沈家三子了,其中一大份是当给小楠哥,让何氏带走的。

  沈瑛道:“弟妹放心,这边官司了结,我便派人将银票送上京。”

  何氏忙起身向沈理沈瑛施礼道谢,二人皆是侧身避过。

  事情敲定,郭氏还想带何氏回五房,何氏却说要回去宅子收拾一番,也要将沈玲的衣裳寻出来一并火化了。

  郭氏也不好再留她。五房并沈理沈瑞又多派了家丁护卫到那边院子保护他们母子安全。

  众人散后,沈理要带沈瑞去拜访王守仁问问归期,便先一步出来。

  刚走出祖祠大门,后面沈瑾便赶了上来。

  见沈瑞诧异,沈瑾解释道:“方才我去探视老爷了。”

  事涉本生父亲,沈瑞也得问上一句,“老爷可还好?”

  沈瑾道:“昨日老爷挨了杖刑,起了高热,用了张太医的药才退下去。刚才我去看时,已经无碍了,精神了不少。二弟勿念。”

  沈瑞一笑,也不接话。

  沈瑾因问:“六族兄、二弟可定了何时回京?”

  沈理摇头道:“还不曾,不过也快了。”

  几人正说话间,那边匆匆忙忙跑来个小厮,到得沈瑾跟前,顾不得行礼,便道:“大爷快随小的回去,张家舅太爷打上门来了,把老安人都气昏过去了。”

  沈瑾一惊,“张家舅太爷?!他们怎么来了?”他几乎忘了张家人,好像多年没见过张家人了,这一家子又从哪里冒出来的?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道:“张家舅太爷说什么许了他的田庄叫沈家强收走了,要和老安人讨个说法,又说了老爷的事,才把老安人气昏过去。太太叫人请大夫,又叫我来寻大爷。”

  沈瑾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也无暇多想,便要随小厮赶紧回家。

  沈理却叫住沈瑾道:“张家舅太爷是长辈,你一个孙儿辈如何好说话?不如抬了源老爷去,一来让老安人看着儿子也好安心,再来,源老爷与他们说,总比你要妥当。”

  他虽厌恶四房,却也体恤沈瑾不容易,不想沈瑾背上个忤逆长辈的罪名,因此出谋划策,又嘱咐道:“旁的都无关紧要,老安人的身体最为要紧!”

  说白了,要是张老安人被气得一命呜呼,沈瑾这状元刚踏上仕途就要丁忧,彼时再起复,也耽搁了。

  沈瑾也清楚这点,应道:“我会以老安人身子为重。”犹豫了一下,又道,“老爷现在的伤势,不宜折腾。”

  沈瑞问道:“张家舅太爷说的田庄什么的,你可知道怎么回事儿?”

  沈瑾摇头道:“昨天要赔付的田庄铺子都是老爷敲定的,我并不知怎的有张家的田庄。”

  沈瑞道:“这不就得了,你既不知道田庄事,如何与舅太爷说去?张家什么品行,大哥你还不知道?莫要被他们骗了去。还是赶紧抬了源老爷去吧,这事儿也只有他能说明白了。”

  沈瑾便不再犹豫,左右沈源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便向沈理沈瑞告辞,回去祠堂与族长沈琦招呼了一声,带了执事子弟到锁沈源的小院,与沈源说清张家来闹,要抬他回去。

  沈源一听张家,立刻表示臀上伤口疼得厉害,坚决不能回家。

  沈瑾见了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必是沈源对张家做了什么,当下只道“没了老爷儿子不知怎么处置才好”,挥挥手,执事子弟二话不说,把沈源往长凳上一放,抬起来就走。

  沈源再怎么喊也无济于事,便这么着被抬回四房。

  第五百七十三章 人心鬼蜮(十一)

  四房此时乱成一团。

  源大太太小贺氏虽打进门就没见过张家人,可张家人的种种还是听过些的,何况不久前才抓走个不正经的张四姐,她对张家是半点儿好印象都没有。

  张老舅爷带着两个儿子来时,小贺氏便借口年轻不便见外男,早早回避。

  谁知道没一会儿婆子丫鬟就尖叫着跑来报信,说老安人昏过去了。

  小贺氏顾不得什么回避了,一面打发人去请大夫、去找沈瑾回来,一面快步赶到前厅,让粗壮的婆子将张老安人就近背到耳房罗汉榻上,亲自上手给老安人掐人中、揉心口。

  张老舅爷扯着脖子往屋里看姐姐如何,他两个儿子先是唬了一跳,后来听着只是昏过去没断气,也就不怕了,开始满屋子踅摸,把那些值钱的摆件都往怀里划拉,还试图往后院闯,被管事拦了下来。

  两兄弟骂骂咧咧回到前厅,竟还埋怨小贺氏没将老安人抬回房。

  要是老安人回房了,他们就能借引子跟进去,这老安人卧房中定然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万一能像妹子燕娘那样顺点儿房契地契再发一笔横财。

  沈源一行人回来时,前厅就跟遭了贼似的,被“洗劫”得干净。

  张老舅爷一行,见着沈源父子,多少有些不安,也坐不住了,都站起来讪讪然的。张二爷还使劲按了按怀里的东西,怕有什么冒了头。

  沈源父子却没闲心搭理他们,直奔耳房老安人那边去。

  张大爷、张二爷当时松了口气,坐了回去,又整理了一番揣进怀里的东西。

  张老舅爷倒是抬脚要跟上去,却被沈瑾带的人拦了下来,那点讪讪又变成忿忿,带着怒气去一旁坐了。

  耳房中,大夫为张老安人施了针。

  张老安人醒了过来,却是口歪眼斜,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大夫摇摇头,表示老安人上次已是中风过一次了,本来就是要静养不能激动的,刚才又受了强烈刺激,才会再次中风。而中风也是一次比一次严重的,老安人现下能不能恢复到能说话、身子能动不好说,只是一时倒是性命无忧。

  父子俩齐齐松了口气。

  沈源这才想起追责,怒气冲冲对小贺氏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就是这样孝顺婆婆的?”

  小贺氏吃老安人这一吓已是心率交瘁,只摆手道:“家中有外客,妾身年轻回避,实不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说罢,便也不理会沈源,表示自己要去给老安人侍疾,直接叫仆妇们拿了软兜抬了老安人,一并回了后院。

  沈源还是听一直跟着老安人的婆子讲述了全过程。

  白晌张老舅爷带着两个儿子上门来要见沈源、沈瑾,偏他们都不在家,小贺氏回避了,张老安人就带着个管家亲自出来见弟弟。

  张老舅爷上来就指责姐姐背信弃义,说好给自己的田庄如今叫沈家族人拿着田契收走了,还把自己一家子撵了出来。

  张老安人又惊又怒,那是写在她名下的田庄,沈家人有什么权利拿去?而且,田契莫不是又丢了?明明是交给儿子沈源,怎么会在沈家族人手里?

  张大爷便道:“姑妈,你们四房的管事跟着呢,还能有错?听说是表弟犯了族规,罚了家产去,还打了五十杖,哦,听说还要关祠堂。表弟现下没在?挨完板子了都不让回来养伤?直接关祠堂,这是要弄死表弟啊。”

  张老安人先前并不知道儿子受罚的事,一听这话,急火攻心,眼睛一翻就昏了过去。

  四房就乱起来,都忙着抢救张老安人。

  张家大爷二爷则忙着趁乱多拿些东西。

  沈瑾听得直皱眉,打发下去那仆妇,低声问沈源道:“就算是咱们家赔付,怎的还将老安人的嫁妆都赔了?不是太太的嫁妆田产都不曾赔?”

  沈源含混道:“你太太那是和贺家有言在先……你娘的嫁妆都赔了,老安人的嫁妆值几个钱?那也算不得老安人嫁妆,也是后置的。”

  沈瑾又追问道:“既是老安人的嫁妆,怎的又许给了张家舅太爷?”

  沈源先是有些尴尬,转而又怒道:“还不是你姨娘干的好事!”

  当日郑姨娘获悉沈源与张四姐不伦苟且,为不影响儿子名誉,当机立断出手,从张家花一千两买下了张三姐、四姐作养女,又迅速将两人远远转卖。

  张家听到了些风声,就来闹沈家。

  沈源与张老舅爷谈判一番,最终将城南一个张老安人名下的庄子许给张老舅爷代管,张家人搬到田庄上去,田庄每年的出息就供张家人花销。

  那庄子张家陪送时只一百二十亩,是张老安人早年从儿媳妇孙氏手里零敲碎打弄来银子,慢慢扩到了六顷地,每年出息也有三百多两。

  沈源许诺,待张老舅爷百年之后,张家最初陪送的一百二十亩也会归张家兄弟所有。

  张老舅爷这才不闹了,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昨日族会上,四房赔银,沈源千舍不得万舍不得,挑挑拣拣的,想起这被张家人占了的庄子,每年出息都叫张家人拿走,他留着也无用,尤其想起不久前张四姐被锦衣卫抓走,险些连累了他被灭口,沈源更是厌恶张家,再不想让张家在自己田庄里吸血,便索性先将这庄子赔出去,六顷地市价也在七八千两银子,很是不少。

  张家那边被撵出庄子如何肯罢休,这才找来沈家。

  沈源不会给儿子解释这么详细,但沈瑾何等聪明,听父亲说到自己姨娘,便猜到八成是郑姨娘卖了张家三姐四姐时,沈源给张家的补偿。

  沈源愤愤然低声骂了几句,见沈瑾没接茬,又觉得无趣,恶狠狠喊沈瑾叫人来抬他往前厅去会张家人。

  沈源既敢给出那张家占了的庄子,怎么对付张家人便早已想个明白。这一进前厅,沈源便把气势做足十分,先发制人厉声高喝道:“舅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我娘上了年纪,须得静养?”

  张老舅爷先前一直担心姐姐若被气死了,以后两家就成仇了,别说今天白跑一趟什么好也落不下,便是往后再想打秋风也不容易,忐忑了好一阵子,待那边大夫出来,说是姐姐没死,他才心脏归位,长长呼出口气。

  这会儿见外甥气势汹汹的模样,张老舅爷眼皮一耷拉,只问道:“外甥,你从祠堂出来了?”

  沈源被揭短心下更是不快,冷哼一声,厉声道:“我不出来,我娘还不知道被气成什么样!”又捶着春凳,恨恨道:“舅舅知道我在祠堂,这是特地来闹我娘的?”

  张老舅爷眼皮一掀,哼哼道:“本是要找状元老爷的,谁知道他也不在。”说着又朝沈瑾挤出个笑来:“瑾哥儿,许久不见了,你都成了状元公了,我早就说了瑾哥儿就是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纪就是不凡……”

  沈源打断了他的阿谀奉承,板着脸道:“舅舅过来究竟是为的什么事儿?”

  张老舅爷见他装糊涂,气不打一处来,脸也撂下了:“外甥你还不知道吗?你舅舅叫人从庄子上撵出来了。我倒想问问外甥这是怎么回事儿。”

  沈源冷笑道:“问我做什么,问两个表哥不就知道了。我娘都得他们告诉呢。”

  这次确实是两个儿子鲁莽了,张老舅爷不免心虚,脸上有些挂不住,张大爷在一旁咳嗽一声,有些小心翼翼的问:“表弟,真的被族里罚了?表弟可是状元公的亲爹……”

  沈源哼了一声,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别说那些没用的。收田庄也不是我的意思,舅舅找错人了。如今我是什么都没有了,舅舅来找我也没用。”

  话音没落张家大爷二爷便齐齐跳起来道:“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这么大家业,你还在扬州做官……”

  提这茬沈源脸色更差,喝道:“够了!沈家不欠你们什么!你们白拿了庄子这么多年的收息,还有先前的一千两银子,也该够了。”

  张老舅爷立刻就开嚎:“可怜我的三姐儿四姐儿啊……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万万没有两个小娘子说没了就没了的道理,莫不让人污了清白……”

  “够了!休要再提张四姐儿!你们张家教出个什么东西!”沈源青筋暴起,忍不住骂道。

  见这一出出的闹剧,沈瑾面无表情,缓缓道:“舅太爷想见四姐儿倒也容易。”

  张老舅爷一呆,眼睛一转,便道:“那就将四姐儿叫出来!你们沈家不仁不义,我要将四姐三姐带走!”

  张家大爷二爷也连忙点头应和,却是已经盘算起来,两个女儿年纪大了,想来也破了身子,卖不上好价钱,不过都是好模样的,可以谎称是年轻守寡,往乡下去寻个土财主什么的,嫁过去当个继室,也有好大一注聘礼可拿,若是有些手腕,以后当了家还能贴补娘家。

  沈瑾冷冷道:“我却是没本事叫出来的。还要烦劳舅太爷和两位叔父往衙门去寻锦衣卫说见四姐儿。”

  张家三人皆是一惊,“锦衣卫?!”

  锦衣卫在民间已是被妖魔化了,听到锦衣卫怕是比听到地府还吃惊几分。

  张家二爷抽了抽嘴角,道:“大侄子吓唬我们不成。四姐儿一个小娘子,哪里就和锦衣卫牵扯上了。”

  沈源见他们这怂样,完全忘了自己当初也畏惧锦衣卫如虎,嗤笑一声,讥讽道:“你那闺女本事大了。她给那知府幕僚闫宝文做了外室!闫宝文他勾结……”他满心恨意,一时大意,险些将那晚听到的张四姐喊宁王给说出来。

  幸亏沈瑾及时拉了他一把,迅速接过话去道:“闫宝文勾结倭寇,张四姐为虎作伥,已经被锦衣卫探明,抓进衙门了。舅太爷和两位伯父若是不信,往衙门里一打听便知。”

  沈瑾沉下脸来,道:“这还得大伯父去问四姐儿。”

  张家大爷张了张嘴,到底一个字儿没吐出来,还是闭上。

  张老舅爷缓了缓神,又使哀兵之计,亏他奔七十的人,竟能说哭就哭,说话间眼泪就淌下来了,向沈源道:“外甥啊,你看看舅舅,你再看看你这两个表哥,家里还有你几个侄儿,我们这房屋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可怎么过活……”

  沈源冷笑道:“两个表哥都四十的人,大小侄子也都成丁,还不能立事?市井人家多是孤儿寡母的,人家怎么活的?到了张家一家子男丁反倒活不了了?不过是奸懒馋滑,正事不干。你们只当沈家是块肥肉,能养你们一辈子?!发什么癔症?”

  张老舅爷也忍不住老脸一红,张家大爷还腆着脸强笑道:“这不是我们没有表弟这样的本事……”

  沈源再不听他们嗦,“沈家没欠你们的,我沈源更没欠你们的,这些年你们从我沈源家产里挖走多少,你们自己知道!如今你们还敢欺上门来,将我娘气到中风,好个舅舅!我告诉你们,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与你们张家没完!”

  张家父子三人一两银子没拿到,哪里甘心,还待纠缠。

  沈瑾正色道:“舅太爷,两家是亲戚,我便劝一句,我若是你们,就趁早走得远远的。这通倭是诛九族的罪。闫宝文通倭,闫家已经阖家抄家灭门,张四姐是闫宝文的外室,您说,会不会牵连到张家?”

  张家三人一听,如五雷轰顶,登时慌了神,勉强道:“不至于吧……”

  沈瑾道:“那不若舅太爷并两位表叔去衙门打听打听?”

  张老舅爷这下是眼泪真下来了,直向沈源沈瑾道:“外甥,外甥!我的举人老爷,你们可不能不管舅舅!我的状元老爷,你可不能不管舅太爷啊……”

  沈源被儿子一提示,脑子立刻好使起来,冷着脸道:“舅舅,我只是个举人。瑾哥儿就算授官也是个从六品,哪里敢管锦衣卫的事儿?舅舅还是早做打算吧。”

  张老舅爷更是无措,张家两兄弟也是满脸颓废,民间都觉得锦衣卫那就是通了天的大人物,确实沈家一个举人一个状元是管不了锦衣卫的。

  沈瑾道:“如今钦差、锦衣卫的大人们还在松江未走,舅太爷出去街面上一打听便知,依我看,许是还没审结案子。舅太爷还是赶紧收拾了东西出去避上几年,等这件事彻底过去了再说。莫拖延,等审到张四姐,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张老舅爷无法,和两个儿子低声商量了几句,又腆着脸问沈源要些路费盘缠。

  沈源更加不耐烦,他在张家身上搭的东西太多了,可是半点儿好处没得到,还险些因张四姐惹了一身骚,便没好气道:“舅舅是不是将我娘的汤药费结了?”

  张老舅爷也无话可说了,最终带着两个儿子灰溜溜走了。

  沈源起不来身,沈瑾负责送客,任凭张老舅爷三人舌灿莲花说尽好话,沈瑾也只是一脸严肃以对,不时提醒一下“衙门开审说快也快”云云,直说得三人心惊肉跳,再不敢嗦。

  待送走张家人,沈瑾立时叫来心腹小厮,让他去盯住张家人,直到张家人卷铺盖离开松江再来报信。

  回了内宅,沈瑾让人抬了沈源去看张老安人,好让老安人放心。

  张老安人口流涎液,呜呜说不清话,唯一能动一动的胳膊直直指向儿子。

  沈源心下也不好受,不由更恨张家人。他忙让人抬他过去,一把抓住老安人的手,安慰道:“娘,儿子没事,不过罚我三五日便出来了,就像小时候我背不好书娘罚我跪祠堂一样,没事儿的娘。娘你也没事儿,你这是着急的,大夫说了,只要静养就一天天好起来了。我出来,娘也好了……”

  小贺氏在一旁不由眼圈一红,忙用帕子捂住眼角。

  沈瑾也十分难过,见沈源还在安抚老安人,便向小贺氏打了个手势,请她出来说话。

  小贺氏会意,跟出来外间,沈瑾便将张家的事简单说了。他这就要上京了,沈源被关进祠堂,家里面只剩下个小贺氏,必须要让小贺氏知道张家怎么回事儿,万一张家回来才好应对。

  小贺氏跟听书似的,张家竟和沈家有这么多纠葛。不过有了张四姐可能通倭这把柄,她也不惧张家人再上门来闹。

  沈瑾说罢,又郑重一揖道:“儿子不日便要启程,祖母与父亲全赖太太照料。”

  小贺氏忙道:“一家人,原就是我份内的事,大爷怎的这样客气。大爷不用惦记松江的事,我必将家里打点妥当,将老安人照管好。”

  瞧着沈瑾面露疲态,小贺氏心下一软,忍不住道:“多谢大爷,罚银时没算我的嫁妆田产。这些日子不便变卖田产,等过些日子这事淡了些,我就悄悄去卖了田折了银子大爷在京也不易,有什么需要花销的,尽管写信回家里来……”

  沈瑾摆手道:“儿子不敢居功。且那原就是太太的,太太不要变卖,太太的嫁妆箱笼都在倭乱里丢了,也只剩下这些田产,太太留着傍身吧。儿子总还有俸禄,京中宅子里也略有些银两,待回京送些回来作家用。”

  小贺氏还待再说,沈瑾已经拱手告罪,往前面去了。

  小贺氏望着那虽满身疲惫却依旧身姿挺拔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亏得子不肖父,没担当的沈源好歹养了个有担当的好儿子。

  第五百七十四章 启程归京

  沈家三子通倭案业已结案,虽然倭寇上岸还有许多疑点,章家疑似“通匪”、贺家疑似“通倭”等等,但以钦差那日在堂上结语看来,松江倭乱的案子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余下是要带人犯、人证回京再审的。

  算着日子,两位钦差大人也该回京了。

  沈理、沈瑞没想到,见到王守仁,却得到了他们“暂不回京”的消息。

  “人犯、人证这几日就由锦衣卫千户所出人押解回京了。”没有外人,王守仁也不隐瞒,道:“我与张公公留下来等京里消息,或是回京,或是往太湖一趟。”

  太湖?

  宁王的私兵!沈瑞立刻想到了这点,忙问道:“可是要动手?”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太可能,“朝廷上能不能应?”

  文臣一般都信奉“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遇到动刀兵之事,往往瞻前顾后百般思量。而朝廷上各部也会因各种出征事宜扯皮,很难很快得出发兵结论,往往拖到黄花菜都凉了。

  更不要说有“靖难之役”在前,朝廷不会轻易动藩王。毕竟先皇驾崩没几个月,新皇才十五岁,容易动荡。

  “已经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密报皇上了。”王守仁可不是墨守成规死等的人,“想朝中让出兵怕是不成,今年大同那边一直都不太平,阁老们不会允许再起兵事的。”

  也不是今年不太平,是哪年都没太平过。

  沈瑞心里叹了口气,边患一直是明代朝廷一个沉重的包袱。

  沈理也点头道:“如今国库也正吃紧,不会轻起兵事。”

  王守仁道:“虽是如此,但太湖水匪必得尽快剿灭。他们刚刚抢了一注回去,若拖上一阵子,钱财变成了粮草兵器船只,只有更不好打。还有裹挟回去的百姓,现在就算暂时被逼入伙也是心里不服,朝廷大军一到十之八九会立时倒戈,但若拖久了便很难说了。”

  沈瑞同意这个观点,因问道:“朝廷不出兵,老师准备从哪里弄一支大军?”

  莫非是锦衣卫?沈瑞不是瞧不起锦衣卫,只是固有印象,觉得锦衣卫缉捕审讯是好手,这行军打仗,尤其是水上作战,委实没什么优势。

  王守仁不觉好笑道:“你当我从哪里能拼凑一支大军?”

  沈瑞干笑两声,心道:后世史书上,您可是募集乌合之众以少胜多的行家。

  但后世可没有“太湖剿匪”这一段,到底是自己的蝴蝶翅膀煽起历史涟漪,还是太湖剿匪行动被朝廷否决,压根就没有进行?

  他不免更关注王守仁的下一步行动,不自觉紧张的盯紧王守仁。

  王守仁更觉好笑,也不卖关子,直接道:“皇帝下令从南京兵部出签,调这边的人手剿匪。南京兵部尚书王轼为人最是淳厚刚直,遇事不避劳险,所至有声。头几年平叛贵州,他是居功至伟。若得他援手,平荡太湖不在话下。”

  沈理听罢,也盛赞这位王轼王尚书。

  沈瑞对这位大人物并不熟悉,他之前就算关注过朝堂,也是那些青史留名的阁老,至多再关注一下塞外鞑子,并没关注过西南边陲,更别说是几年前的战事。

  不过既然能被王守仁、沈理盛赞,又是能在贵州那样地形复杂的地方取得大捷,显然是个厉害角色,得其襄助,想来太湖剿匪会顺利很多。

  沈瑞见王守仁谈及剿匪,脸上都闪着光彩,想到老师能这样快就一展抱负,实在替他高兴。

  转而由太湖群匪劫掠松江想到宗房失踪的小栋哥和沈琦被掳走的妻儿,沈瑞心下又是一黯,向王守仁道:“老师,弟子有一事相求……”

  说着就简单讲了小栋哥和沈琦妻儿的事。

  沈家想彻底摆脱与藩王牵扯,最好的选择是直接为他们“出殡发丧”,以免再被说成是“嫡长孙/妻儿为质,为藩王作间”。

  但宗房嫡长孙何等重要,宗房是不可能直接放弃的。

  而五房重视骨肉,沈琦也断断不肯舍弃妻儿如此。

  因此沈瑞还是请求王守仁道:“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南昌还是太湖,还是想请老师在太湖剿匪时如遇被掳去的百姓,帮忙留心一二。”

  王守仁点头郑重应下。

  沈瑞也松了口气,准备回去叫宗房和五房多备几分画像,当然不能走露太湖剿匪的消息,只说备用。

  谈罢太湖剿匪,沈理谈起就要回京中,王守仁因是钦差,身边还有个张永在,京里的消息更灵通。

  “这阵子官员变动极频,三位内阁门下皆有。”虽然沈理是谢阁老女婿,但是王守仁与他相交多年,又有沈瑞的关系,也并不避讳三位阁老角力的事实:“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位或升或降。外调的也有。六部若调的多了,保不齐要从翰林院提拔补缺。”

  沈理微微颔首,表示晓得。但以他对谢阁老的了解,谢阁老不会在现在就将他这个女婿推到前台,于他自己,也是不想在这样纷争时刻跳出来。

  “近来弹劾内臣的奏章也不少,西北那边胜败无常,对苗逵的弹劾没断过,这就罢了,最近各地的镇守太监也屡被弹劾。”王守仁道。

  保国公朱晖领兵在宣府征缴,大太监苗逵正是监军。

  沈理微微一怔,不以为意,监军是被弹劾的常客且不论,就说各地镇守太监也是多有不法,被弹劾亦属常态。

  沈瑞却是若有所思。

  王守仁心下一叹,当初沈瑞与他说那“庄生梦蝶”,就明确指出“阉竖再兴”,此后王守仁就对内官颇为关注。

  这么看来,沈瑞显然未同沈理提过,王守仁不想多言,转而道:“当今已十五了,宫中下了懿旨,命大太监高凤总揽陛下选婚诸事。”

  其实这件事他们出京前还并不知道,还是前几日案子了结,高念恩与张永和王守仁在酒席宴上闲聊,不无炫耀的谈及他干爹高凤被太皇太后委以选婚重任。

  当然,彼时张永口中夸着高凤,眼中却没有半点儿笑意。内官倾轧,比文臣更甚。

  沈理听了这句才皱了眉头,“陛下早日大婚也是喜事。只是内官选婚,各地怕又要乱上一阵子了。”

  现下选妃也不同开国时,皇家联姻都是勋贵中选,为了防止外戚专权,如今皇家选秀婚多是小吏百姓之家。

  要是选宫人,百姓人家会纷纷抢着先将女儿嫁了,免得女儿进宫去做劳役,出头的又有几人,大多都是埋骨宫中了。抢嫁女儿的风潮里,常常有各种胡乱嫁掉女儿的荒唐事。

  而要是为龙子凤孙甚至皇帝选妃,又不一样,选婚不中,女孩子会被退回来,不耽搁婚嫁;若是中了,那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立刻成了宫妃,家人也成皇亲国戚,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因此有许多低级官吏、乡绅人家对选妃趋之若鹜,竞相砸了银子巴结前来选妃的官员。

  更别说现在是给皇帝选婚,这可是能博个最高的位置母仪天下的!

  远了不说,太后的娘家张家就是这些人最好的榜样,昌国太夫人金氏当初毅然决然送了女儿去选太子妃,果然就博了张家如今的满门富贵。

  原就是那些人抢破头砸银子的事,再派遣内官去选婚,这内官贪酷,只怕要刮地三尺祸害地方。

  沈瑞的关注点则不同,他更关注寿哥,因问道:“陛下大婚后,便要亲政了吧?”

  王守仁不禁笑道:“如今许多事也是陛下圣裁的。”

  沈瑞哂然一笑,倒是自己拘泥,能派王守仁出来为钦差,就说明寿哥是能说得算的,并不像影视剧作品中那些未亲政的小皇帝一样没有话语权,事事受制于阁臣。

  王守仁却又道:“不过到底是大婚之后,要比现下自在许多。只不知这选婚会几时有个结果。”

  沈瑞闻言叹了口气,可见寿哥虽能说得算,但在古人眼里,大婚之后才算成人,许多事情才能他自己做主。

  那,会不会有人不想他这么快做主?

  且选婚之时不知道多少势力插手,各怀鬼胎,这件事最终走向如何还不知道。

  说到皇帝大婚,沈瑞是实在想不起正德的皇后是谁。他所能想到的都是游龙戏凤李凤姐那些野史八卦,好像刘良女也是很后来正德去了大同以后的事,那之前呢?好像,正德朝非常嚣张的外戚只有太后娘家张家,并没有皇后娘家半点儿影子。

  他这边兀自胡思乱想着,而沈理那边闻言也是叹气,哪朝哪代的选后选妃不是搅起一番风波,本来新皇登基,新旧臣子就会有一番角力,再赶上选后,这京中局势只会更乱。

  八月初七。

  猴日冲虎,煞南方。

  宜安葬、祭祀;忌安床,嫁娶。

  沈玲在这一天出殡。

  虽然沈玲没有记回族谱,但是族中人缘委实不错,且这次的冤案合族皆知,又有那天族会上,族人看尽三房亲情淡漠,许多人都是对沈玲报以怜悯同情的。因此前来送殡的族人极多。

  沈勉强能下地,也叫人扶着来,与沈琦一起哭送这位同受牢狱之苦的兄弟。

  但见一片银山银海,白茫茫铺满整条街。

  街面上路人见了,听闻是通倭案里被酷刑逼死的士子,再看走在队伍最前的年轻妇人形容枯槁,怀里还抱着的幼童懵懂无邪,都是叹息不已,道一句造孽。

  松江各大姓人家也纷纷设了路祭,这场葬礼场面颇大,不比沈氏族中嫡支子弟葬礼逊色。

  虽然说好了葬礼诸事都是沈全、沈瑞打理,沈洲却仍不辞辛苦,事事亲自过问,最终见到这样场面,沈洲总算是略有宽慰。

  到了风水道人所算沈玲火葬之地,薪柴已是提前堆好,棺椁置于其上,淋了菜油,沈全本要上前点火,却被何氏拦下。

  何氏双目红肿,脸上却没有一点泪痕,好像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再淌不下一滴。嗓子也是干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却固执的示意,她来。

  而接过火把,何氏没有丝毫犹豫,甩手就丢将出去。

  呼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江南的八月,虽已立秋,日头仍毒得很,火堆又掀起热浪,让人靠近不得,族中帮忙的子弟负责将金山银山纸牛纸马一一投入火堆,也得是站得远远的用锄头推过去,怕近些就燎到自己。

  只有何氏,站在离火堆很近的地方,如木雕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消瘦的脸庞流淌而下,她却浑然未觉般,只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火光。

  火葬原就没什么先例,也就没什么规矩讲究,火焚尸骨的时间也颇长,并不需要送葬的族人一起等待。

  且天气酷热,许多体弱年迈的族人也都受不住,这边沈瑞沈全沈涟等便开始送族人离开。也有不肯走的,便被让到空地上一早搭好的凉棚里。

  涟四太太早早把小楠哥抱进了凉棚,又和几个女眷轮番去叫何氏,何氏却始终不肯动。

  沈洲这一趟下来也是有些体力不支,进了凉棚喝了两盏茶,稳了稳心神,见火堆前的何氏仍直挺挺的在那里站着,生怕她中暑出事,无奈只得亲自过去。

  听得是沈洲相劝的声音,何氏垂了眼睑,忽然开口,问道:“侄媳有一件事,一直想替相公问一声二伯。相公一直儒慕二伯,二伯不当不知。二伯不选相公为嗣,究竟是他差在何处?侄媳多嘴,还想二伯告知,让相公做个明白鬼罢……”

  何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老鸹一样难听,漠然又带着寒意,却直击沈洲心底。那些愧疚、懊悔、恐惧一时间翻涌上来,比这热浪还灼人,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不由踉跄一步。

  沈瑞一直注意着这边,生怕酷暑之中有人昏倒,见沈洲身子一晃,吓出他一身冷汗,连忙小跑赶过去,扶住沈洲。

  沈洲竟也像有些魔怔,拄着沈瑞的手,却似身边无人,并不瞧他,直勾勾盯着火堆,半晌仿佛梦呓一般道:“我……怎么会不想过继玲哥儿……是我害了玲哥儿啊。我当年背义忘恩,老天罚我啊……我的珞哥儿,我的珏哥儿,都十五六了,却偏偏殇了……玲哥儿成丁,可我起了过继他的念头,没到半年他就横死……是我累了他们啊……”

  沈瑞听了有些愣怔,知道沈洲这是糊涂,慌不迭推他一把,生怕他痰迷了心窍。

  沈洲被这一推,才扭过头来,眼睛虽瞧着沈瑞,又像在透过沈瑞看着虚无,声音更是飘忽:“瑞哥儿,不要兼祧,我是不祥之人……我不能过继小楠哥,我是不祥之人……我不孝不义,不配有子孙送终。我不能过继,不能过继,不能害了你们……”

  沈瑞心底五味陈杂,原来,沈洲竟是这样想的。他便是穿越了,也是不大信神鬼之事,心知虽则这三人都是横祸,却也是人祸,纯属巧合而已。但沈洲这样……未尝不是心里愧疚,自迷心窍吧……

  日光昭昭,烈焰熊熊,沈瑞仰望苍穹,微微叹息,天不报应人报应,皆是心魔。

  那边何氏却是完全不同的反应。

  在沈洲说出内心真实想法的那一刻,何氏猛地阖上眼,扑通一声跪在燃烧的棺椁前,伏地痛哭。

  眼泪很快干涸,嗓子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却在心里一遍遍疯狂的对沈玲说:“二哥,你听……二伯没有弃你而去!”

  “你的那些辛苦他都知道!他是认定你的,肯过继你的!”

  “他没有舍弃你,舍弃小楠哥,他是要护着小楠哥啊!”

  “二哥,你,安心的去吧……”

  一场葬礼之后,沈洲和何氏都病了一场,好在有张太医在,开了方子,两人也很快好转。

  这场病又将行程拖了几日,虽然八月十五在即,但亲人都在远方,沈理沈瑞也没有留下来过节的意思。且沈理请假一月,已是到期,该当启程。

  好在启程前还有一个好消息,王守仁那边派五砚悄悄来给沈瑞传话,太湖之事已经准,南京正筹备中。

  沈瑞与沈理说了,两人精神都是一振,一扫累日阴霾。

  订好了启程那日,却是沈理、沈瑞并何氏母子回京,而沈洲则带着沈渔一家、沈琛一家回南京。

  这两家人听说能跟着沈洲做事,都是欢天喜地应了。沈渔、沈琛都是精于庶务,为人又颇为淳朴,沈洲也十分满意。

  码头上,双方分别上路,族人中也不少来相送,大家依依惜别一番。

  沈洲叮嘱完沈瑞几句,抬头看见被何氏抱在怀里的小楠哥,眼里不自觉就流露出喜爱与不舍。

  那日说完那些话后,沈洲浑浑噩噩几乎昏厥,被沈瑞拖回凉棚,强灌了一盏茶,才缓过来,回去便病了。此后怕过了病气给小楠哥,再也不曾见过,而今日一别不知几年能再见,自是万般不舍。

  何氏听了那日一番话,又想了这几日,已是释怀,见状抱着小楠哥与沈洲行礼,道了句:“二伯保重。”

  沈洲叹了口气,想说的话有许多,最终却只道:“你大伯娘与三婶娘都是和善人,你勿要怕,有事尽管与她们说。”

  何氏点头应是。

  沈洲不舍的又看了小楠哥几眼,这才狠狠心,转身大步流星登上船去。

  何氏这边也随众人上了北上的船。

  待众人都安置妥当了,沈瑞才将一个包袱交到何氏手上,道:“二叔说,京城物价腾贵,玲二哥抚恤银子还未到松江,怕玲二嫂手边一时不凑手,又怕直接给你你不肯收,才让我上船后再交与你。”

  包袱打开,除了金银锭子外,还有厚厚一沓银票。

  这是沈洲从南京带来的三万余两银子,原想用打点官司上,既没能用在沈玲身上,便索性都给了沈玲妻儿。

  何氏再擎不住,泪盈于睫,抱起小楠哥向沈瑞告了声罪,便快步走上甲板。

  沈洲的船早已驶得远了,汇入一片船帆间,再寻不见。

  何氏抱着小楠哥,在船上伫立半晌,终含泪朝南京方向跪下,郑重磕了三个头。

  第六卷 许依龙虎借风云

  第五百七十五章 多方角力(一)

  九月二十一,舟行月余,沈理沈瑞一行终于抵京。

  因早打发人回京送信,这几日尚书府、沈理家都有管事带着长随小厮日日在通州码头候着松江过来的沈家船只。

  今日接到了主子,众人都是欢喜,忙不迭的请主人家上车,打发力工搬卸行李。

  沈理上了自家马车,顺带把沈瑾也捎走,两人都得要回去梳洗一番,再去衙门销假,都表示改日再登门拜望大伯母。

  沈瑞、何氏与小楠哥送别了他们后,上了尚书府的马车。

  尚书府还特别出了一辆素银车帷四角垂白花的马车专门来运沈玲骨灰坛。

  何氏见了,心下顿生暖意。

  原本她横下心来上京,是抱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想法而来。虽也一直听说徐氏素有贤名,但到底是尚书夫人、二品诰命……她个小官家女儿,哪里见过几个高官夫人,便是嫁与沈玲后帮着打理沈洲庶务时期,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夫人也不过是四品诰命夫人,那些四、五品的夫人也是排场大得不得了,因此对于这位尚书夫人,何氏是打心底里存着畏惧与疏离的。

  不想一下船就见到徐氏种种贴心安排,温暖与好感立刻冲淡了那些畏惧。

  再回想船上沈瑞与她说好,沈玲就葬在二房福地旁边,与孙老太爷福地比邻。既是风水宝地,又不算是沈家二房地方,也不违沈洲的起誓。

  何氏听闻孙老太爷都葬在此处,知道这是最妥当的安排,远比她自己想到的更好,自然心下感激,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二房母子办事如此细致妥当,让人如沐春风,再对比三房那一群冷心冷肺歹毒人,何氏心里更为沈玲不能成为二房嗣子而惋惜不已。

  马车一路摇晃,小半天功夫就进了京城,回到仁寿坊沈宅。

  众人在二门内下了车,先往主院正厅去给徐氏请安。

  因早有快马回府禀报,徐氏并三太太都已等候多时了。

  徐氏一见沈瑞消瘦了不少,虽强自忍耐,还是不由红了眼圈,待沈瑞行礼后一把将他拉起,不提松江的事,只道:“回来就好,可好生歇歇罢。”

  沈瑞扶着徐氏的胳膊笑道:“儿子没事的,母亲且安心罢!”转身又向三太太行礼。

  三太太也连忙摆手,又笑道:“你三叔不知道你今日回来,上衙门去了,我已打发人去给他送信,叫他早些下衙。你三叔也是日日念叨着你。”

  四哥儿在母亲怀里早坐不住了,挣了两下跳下来,像模像样的给沈瑞行礼唤了声二哥,便跑过去拉沈瑞的袍角,却是伸着头去瞧后面何氏怀里抱着的小楠哥。

  因尚书府及三太太娘家田家都没有四哥儿这么大的幼童,仆妇家的幼童也不会往他跟前领,能进他院子的起码也是七八岁懂事了的小幺,因此四哥儿见了比他还小的小楠哥不免稀罕起来。

  何氏也在婆子的引领下带着小楠哥给徐氏、三太太田氏行礼。

  头次见面,两位长辈也都给了见面礼。

  徐氏给何氏的是一对白玉镯子,给小楠哥的则是一块蟾宫折桂的白玉佩;三太太给了一支白玉簪、一只玉蝉,都是守孝能佩的首饰,又是上好羊脂玉,价值不菲。

  见面礼虽贵重,何氏也不是空手来的,也奉上礼单,因此也不过分推辞,谦辞一番,便就谢过收下。又给四哥儿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

  徐氏原就知道何氏是个利落人,如今见何氏虽面有憔悴,却是周身收拾得整齐妥当,身板笔直,言行得体,便更有几分喜欢,言语之间越发慈和。

  三太太原就是好性子的人,瞧谁都是好的,又怜惜何氏经历,交谈中也带出几分亲近,还指着小楠哥向四哥儿道:“你虽没长他几岁,却是叔叔,你可要有叔叔样子,往后好好带着侄儿读书玩耍。”

  四哥儿从前好生羡慕田家几个表哥威风,如今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小叔叔,还长了一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拍手笑道:“好,好,我是叔叔。”又过去拉小楠哥,学着表哥待他的样子道:“走,吃桂花糕去,糕糕好吃。”

  小楠哥才一岁多,还听不太懂话,只眨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四哥儿。

  一旁乳母连忙陪笑道:“四爷,小哥儿还小呢,可不能吃糕。”

  四哥儿虚岁五岁,实则初九才过了生辰,将将四周岁,虽不懂为什么哥儿小就不能吃糕,却也小大人似的点头道:“我是叔叔,我与他留着,大了就吃。”

  逗得一屋子大人都笑了。

  在这样轻松温暖的氛围中,何氏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心里念佛,菩萨保佑,这上京,果然对了。

  考虑到沈瑞他们旅途劳顿,浅谈几句,徐氏便打发他们下去盥洗休息,又特地叫周妈妈送何氏回院子。

  虽则徐氏御下甚严,但偌大一个尚书府,总有长了富贵眼的奴才。

  周妈妈是徐氏的陪房,可算得上徐氏身边第一得力人,有她送何氏过去,府中仆从自然就明白了徐氏对何氏高看一眼,对她母子也就不敢不敬。

  何氏被安置在西路一个独立小院,虽是二进,却也有十几间房舍,安置何氏母子绰绰有余。其间设有小佛堂,暂时供奉沈玲骨灰坛。另有独立的小厨房,以及直通府外的独立角门,非常便利。

  院落也是早就打扫干净,屋内家具齐全,桌椅摆设一尘不染,被褥幔帐统统是簇新的,又新配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另一个厨娘,两个灶上仆妇,四个杂役仆妇,处处可见良苦用心。

  周妈妈又将一早备好的仆从花名册并一托盘银锭子奉上来,因笑道:“这是玲二奶奶您和楠少爷的月例银子,还有些太太与楠少爷作零花用的。虽也裁了几件新衣,到底不知道您和楠少爷身量尺寸,太太多备下了衣料,放在西厢小库房里。您且先安置,待看看这边短了什么,打发小丫鬟来与老奴说。”

  何氏忙道:“这可使不得。劳大伯娘惦念,这些我们都是有的,府上如今这样待我们,已是我们偏得了,可不好再让府上破费。待我梳洗过后,再去谢过大伯娘。”

  周妈妈笑道:“玲二奶奶客气了,太太都说了,既然来了家里,就是自家人,玲二奶奶千万别外道。这些份例东西,哥儿姐儿都是有的,就是亲戚来了,也是这般的,您就收了吧。”

  说是亲戚都这般,可见这样的布置就知绝非亲戚能比,乃是特地为他们母子所备,何氏再三推辞,却到底没说过周妈妈,只得收下了。

  这边送走了周妈妈,那边婢子就过来报说热水已备好,问奶奶是否要沐浴。

  一得到肯定回复,屋里丫鬟们随即就麻利的将澡豆、姜汁、鸡蛋、香膏、软布、中衣统统都备好了,柳妈妈对这高效率满意得不得了,满口子的赞“到底是尚书府”。

  何氏泡进温暖的热水中,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柳妈妈打发下去小丫鬟们,亲自替何氏解开头发,另寻了盆轻轻揉洗,舒心笑道:“奶奶可安心了吧。”

  何氏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半晌还是道:“待安葬了相公后,咱们就近寻一处宅子搬出去吧。”

  柳妈妈一惊,险些打翻木盆,稳了稳神才忙劝道:“奶奶这又何苦!今儿不也见了,大太太是再好不过的人了。那三太太我瞧着也是个好人,都是待您带哥儿极好的,还有瑞二爷,打松江起就关照咱们……”

  何氏打断她道:“正是因为他们太好了,我才不能赖着不走。本就没有亲戚名份,初时自然是好的,我若不识相,赖着不走,慢慢的这情分便都磨光了,以后难过的还是我们娘俩。不若现在早些出去自力更生,将来有些什么事求到尚书府来,总还有一线香火情……且以后小楠哥开蒙、进学,哪一样不得来求人。”

  柳妈妈呆呆的半晌无语,终于叹了口气,又开始揉搓起何氏的头发,低声道:“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人家……”终是低不可闻。

  何氏掬一把水洗了脸,却是一道洗去了眼角边的泪,这样的好人家,她梦寐以求,可到底不是她的,如今,只得她和小楠哥两个,为了小楠哥的前程,她也只能委屈了现在,将大伯娘他们对她母子的怜惜与好感留续到将来。

  沈瑞回到九如居,却并没有立时沐浴,只简单盥洗一番,换了家常衣裳,就往上房去见徐氏。

  徐氏才听了周妈妈的回报,又吩咐下晚上设宴给沈瑞及何氏母子接风,就听婢子报说二爷过来了,一时还有些愣怔。

  待见了沈瑞进来,徐氏便嗔怪道:“你这样急做什么,怎不好好歇歇!”又道:“可巧我这儿备着晚饭,你瞧瞧单子,可还要吃些什么。”

  沈瑞笑道:“没与娘说说,我也歇不踏实。还不如跟娘谈完,我再回去好好泡个澡,踏踏实实睡觉。”

  他说着伸过头去看了菜单子,又添了两样清淡小菜,才打发了人去。

  徐氏知道沈瑞要讲的事关重大,打发了屋里人出去,又叫红云去廊下守着,这才问了沈瑞松江诸事。

  虽然中途几次写信回来,但事涉藩王,沈瑞又怎么敢随便写在信里。当下便从回去开始说起,将如何查案,如何审案种种说与徐氏听。

  徐氏虽在信中只言片语里猜出一二来,但真正听到是宁王意图谋反,还是变了脸色,听到凶徒甚至意欲刺杀钦差,更是眉头紧锁,口中直道:“这般胆大妄为!”

  待听到章家搅了进来,徐氏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旁的都是虚妄,还是要子弟上进,才是家族唯一出路。”

  徐氏看得明白,无论贺家处处算计沈家,想谋个松江第一大族,还是章家此次铤而走险,妄图谋个“从龙之功”,本质上都是因贺家、章家下一代没有拿得出手的子弟,也是为了家族的将来,不得已而为之。

  沈家现在则有两个状元公,入仕十余人,举人更是多达数十人,且多是青壮子弟,仕途还长,全然蒸蒸日上的态势,家主自然不愁。

  “琦哥儿能接族长之位也好,宗房这些年事事和稀泥,也误了不少族中子弟,”徐氏顿了顿才道:“琦哥儿新为族长,怕是要锐意进取的,只是现在的沈家,还是当求稳。沈家现在入仕子弟不少,虽则分宗,也还是不要太多举动为好。”

  沈瑞点头应道:“正是。瑛大哥也是因着沈家如今在仕林名声未免太盛,才提出分宗,琦二哥也是明白这些的,六哥、瑛大哥与我同他都商量过族中种种。母亲放心,他也是稳重性子,会多加思量的。”

  有优秀子弟在手,家族只会求稳。而如今,沈家面临的危机,并不是未来走向的抉择,而依旧是通倭案或者说,通藩案。倭乱的案子在松江告一段落,可在京城,应该正在审理中,进展如何还不得而知。

  涉及藩王,必然是秘密审理,徐氏作为内宅妇人、三老爷沈润作为一个七品小官,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消息的。

  徐氏也是慎重的人,并不去贸然打听,只是和三老爷商议过后,悄悄派了人注意贺家。贺东盛如今还在侍郎位上,或多或少会知道些什么。

  “八月底贺家那边隐隐有风声过来,锦衣卫已押解一干人抵京了。”徐氏摇头道:“再之后贺家也有往外走动,却像是无功而返,很快也不再出去,也再无动静了。”

  徐氏顿了顿又道:“中旬你岳母还曾打发人来与你送两件秋装,来的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让你回来就尽快去杨家一趟。我料想是你岳父的意思,兴许就是想说这案子,因怕隔墙有耳,才不好明说。今日时辰也不早,再登门要惹人生疑,你明日就早些过去杨府,带着土仪,便是正经去拜见岳父。”

  沈瑞点头应下,就算没有这番传话,他也是要早点过去的。他还揣着沈瑛给的十几封信,去哪些昔日东宫属官处拜访还是要问过杨廷和的,沈瑛的好友未必都是杨廷和认可的人。

  再说起沈家分宗种种及沈玲妻儿,还有沈洲那日的剖白,徐氏久久不语,半晌才叹气道:“你二叔……这是心魔。随他去罢。”

  徐氏虽供着佛像,也往庙中去烧香布施,却也是不信这几桩巧合是什么报应的,她心知沈洲这是想通从前种种,懊悔当初负了孙氏才生此心魔。

  斯人已逝,这便是解不开的心结,多说业已无用了。

  至于沈玲妻儿,徐氏原就对何氏印象非常好,听了沈瑞讲变故发生前后何氏种种反应、不卑不亢对宗房及三房,心里越发喜欢何氏。

  听得沈瑞道:“我原以为二叔会过继小楠哥为嗣孙,玲二嫂子也好帮母亲和三婶打点些家务,替母亲分忧。现下二叔不愿过继小楠哥,玲二嫂子到底被除族,算不上沈家人,也就不好再打理府里的事,还要母亲辛苦。”

  徐氏知道儿子是为自己身子骨考虑,心下熨帖,想了想道:“方才周妈妈回来与我说了何氏言行,是个心思灵透的,也是个要强的,若没个名份,想来她也不肯白住在府里。她年轻守寡,儿子又小,住在外面委实让人不放心。我瞧她是个好的,她母子与咱们二房也是有这个缘分,我想认她做个契女,也好与我做个伴。”

  沈瑞击掌笑道:“这样最好,既庇佑了她母子,也给她个名份,能帮衬母亲一二。”

  徐氏不禁莞尔,打趣他道:“也只这三两年吧,待你媳妇过了门,我也就清闲了。”

  一句话倒说得沈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讪笑两声道:“她……还小,还得母亲多教几年。”引得徐氏哈哈大笑。

  沈瑞也在心下惦记起小未婚妻来,这一路在繁华口岸停靠时,他也上岸往市集上去寻了不少精巧好玩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喜欢。

  第五百七十六章 多方角力(二)

  杨宅,书房

  伺候的下人撂下茶壶茶盏便被打发了下去,连亲儿子杨慎也没能留下,屋里只剩杨廷和沈瑞翁婿对坐,而院门口还留着心腹长随守门,全然小心谨慎模样。

  沈瑞见这个阵仗,心下已是有些忐忑,生怕杨廷和说出来的是通藩案里沈家有坏消息。

  自从靖难之变后,朝廷对藩王的忌惮至今,要是真的与藩王沾上关系,沈家子弟的前程怕是就此到头;除了前程之外,还有沈琦妻儿与长房小栋哥儿的安危,如今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要是真的有噩耗,也叫人不忍听闻。

  杨廷和也不拐弯子,上来便直言道:“事涉藩王,朝中诸公极为重视,连皇上曾去亲审过几个人犯。”

  沈瑞倒不算太惊讶,以寿哥的性格,没准还会觉得审人犯是极好玩的事。

  杨廷和见沈瑞颇为沉得住气,心下十分满意,语气缓和不少,道:“你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讲与我听。所见所闻所感,都不要漏下。”

  沈瑞连忙应诺,便将自己与沈理回到松江查到的种种,自己与沈理的推测,以及后来从王守仁那边听到的一些统统讲了出来。

  事无巨细,足讲了小半个时辰,沈瑞直说得口干舌燥,待全讲罢,只得哑着嗓子告罪,连饮了两盏茶才缓过来。

  杨廷和听得十分认真,时而眉峰紧锁,时而捻须点头,全部听罢,方道:“宁藩此番行事可算不上缜密周全,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不过,勿论他是不是故意,就看他用的这几个人,”他冷哼一声,“识人不明,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沈瑞心道从史书上看宁王原也不是缜密周全人,在真正举起谋反之前朝中不是没有察觉,还不是朝中几派人马各怀心思,彼此倾轧,一直没加理会,才让这么个货色成功造反了么。

  沈瑞料想王守仁密奏皇帝剿灭太湖匪的事杨廷和不可能不知道,况且如今已发兵月余,只怕已有所斩获,因此也不相瞒,将自己知道的部分都讲与杨廷和听。果然见杨廷和并不意外。

  “南昌周遭能养兵的所在不多,宁藩这次曝露了太湖水寨,若老师与张公公能一举荡平太湖,最少也是断了宁藩臂膀。”沈瑞虽然不认为宁王只有这一处藏兵之地,但此处无疑会是非常重要的一处,若被剿灭,宁王必然大伤元气。

  而这将是王守仁此生首次大捷,没准儿从此就能开启战神模式,再不会像前世那坎坷,而能海空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让沈瑞想想就激动,语气中也自然带了股与有荣焉之意。

  杨廷和静静看了沈瑞片刻,却不提宁藩,而是道:“王伯安此番被钦点钦差已是碍了人的眼,出兵更惹人不喜。若是大捷归来,王华非但入不了阁,只怕要立时告老了。”他冷冷道:“九月十八,王华因着被弹劾已再次上书乞休。不过,皇上没允。”

  沈瑞呆了一呆,心下腾的就升起一股怒火,脱口便道:“老师是为朝廷安危而战,却有人不顾大局为一己私利而陷害师祖!这种时候排挤掉老师,使宁藩做大,还不是要殃及天下,与他们又有什么好!”

  杨廷和一愣,随即压了压手以示安抚。

  这个女婿,便再是少年老成,也终究是个孩子。

  杨廷和丝毫没粉饰的意思,直言道:“也不是冲着宁藩这事。不过是怕王华借着儿子的东风入阁罢了。刘健与王华多年来积怨已深,而谢、李虽没什么,却也不愿多一人入阁分权。王华为先皇东宫师,多了一重帝师身份,入阁后如何排位?此事不是哪一人相阻。恒云,你须知,这朝中事,千丝万缕,绝非一人、一事可定!”

  沈瑞一时冲动吐露了心底想法,可说完也是明白过来,心下有悲愤,也有无奈。

  居高位者眼中,权势永远排在第一位,所谓大局观也是围绕着权势,天下苍生只如蝼蚁罢了。

  刹那间,沈瑞有种“若不站在权力巅峰,随时都有可能被当牺牲品葬送掉”之感。

  这,就是大明朝政治规则。

  沈瑞深吸口气,收拾了激动心情,又变回那个沉稳老成的少年,冷静应声道:“是,岳父放心,恒云记下了。”

  杨廷和略略颔首,心下也是一五味陈杂。因为,说到王华被阁老们联手阻止入阁,杨廷和亦是有些物伤其类。

  王华与杨廷和一样,都曾为东宫太子讲学王华曾教导先帝整整八年,师生情谊深厚。

  先帝登基后,王华便是步步高升,虽则王华乃是状元之才,却不免仍被人视作幸进。后来先帝有意想让王华入阁,却屡次被刘健否定。时至今日,仍被三位阁老阻挡在内阁之外。

  如今,杨廷和站在同样角色上,当今小皇帝对他的依赖显而易见,招他入阁也不是遥不可及之事。只是如今内阁三相权柄在握,连小皇帝都要压一压,更不可能让他这皇帝东宫师进来分一杯羹。

  王华有个好儿子,如今也是简在帝心,若是有大功,自然可以借儿子东风。只是,出色的儿子,可以是官场助力,也可能成为被攻讦的对象,成为官场阻力。

  而他杨廷和,一样养了一个出色的儿子。

  另外,他还有一个,出色的女婿。

  杨廷和目光落在沈瑞身上,又是满意又是惆怅,沈瑞方才流露出少年人的冲动,彰显出心软稚嫩一面,才让他察觉,这孩子都还太小,即便即将步入仕途,要想得用,也还需十年八年。

  儿子读书极有天分,以后科举入仕,必然能开个好头。女婿沈瑞读书上略逊色些,但也是稳扎稳打,一个少年举人是稳稳的。

  且细论起来,沈瑞更加沉着稳重,就从这次通倭案、藩王案中种种机敏表现来看,女婿沈瑞已是比他儿子杨慎要高明出许多。慎哥儿终究还是太死读书了,不谙变通。日后,除了他这个老子要时时提点外,少不得女婿帮扶的。

  不期然,杨廷和想到了小皇帝白龙鱼服与沈瑞结交之事,心情有些复杂,但皇上没有点名,他也不想直接捅破。

  小皇帝可不是先帝那样宽仁的主儿,若是做了什么,违背了他心意,便是弄巧成拙。

  因此,杨廷和只略点了点道:“诸藩之事虽则重要,但皇上纡尊亲自审案,这件事已让阁老们不满。”

  沈瑞抽了抽嘴角,没有言语。

  杨廷和道:“你也不用心里腹诽,如今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现下的沈氏一族,还不能彻底担保清白。”

  沈瑞连忙点头,押回来那两个沈家“人证”,摆明了还是要处置的:“瑛大哥与小婿一些书信,小婿也带来了,正想请教岳父,该往哪家拜会才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誊抄的收信人名册。

  杨廷和却是并不去看:“我急着找你来,就是怕你们四处托人。现下的沈家,一动不如一静。”

  沈瑞之前也与沈理、沈瑛商量过这点,动作越大反而引人生疑,只是若什么都不做,难道清白就会自动落回沈家身上了?

  见沈瑞脸上微露迟疑之色,杨廷和道:“你也知,这件事已经不单单是沈家是否通倭了,而是,是否通藩。”

  沈瑞最怕的也就是这点,松江是沈家大本营,沈家失心疯了才会通倭来祸害自家,这次倭寇上岸沈家又是损失惨重,因此通倭根本站不住脚。但是,沈珠的行为可以说是真正的通藩了。

  对于朝廷来说,通藩比通倭罪更无法容忍。

  “沈珠那边,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如今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还请岳父教我。”沈瑞先前讲述时,并没有隐瞒沈珠之事。

  “什么都不要做。做多错多。”杨廷和叹道:“沈家分宗是一步妙棋。便是那两个‘人证’获罪,也不会连累整个沈氏一族。不过,藩王之事始终不能直接摆出来说,那两个‘人证’处罚有限,株连九族是不会的。这事儿怎么判,要看三位阁老了。”

  “谢阁老女婿是沈家人,自然是站在沈家这边。刘阁老针对的是王华、王守仁父子,虽然不可能构陷沈家,却也不会让王守仁把这案子审得圆满获得朝堂赞赏就是了。至于李阁老这边……”杨廷和斟酌着道:“获罪的松江知府赵显忠是李阁老的人,案子又牵出来个贺家,而贺东盛也是李阁老的人,李阁老因这件事已经有些灰头土脸了。赵显忠的事已是板上钉钉,李阁老定然不会理会,贺东盛却是还在四处走动请托。贺家到底定成谋算他人家产还是通藩,还在两可之间。虽然沈家是受害者,但是无论李阁老或是谁,若要帮贺家,也必然是要想尽法子从沈家身上下手。”

  “还有一件事……”杨廷和有些无奈道:“听闻,李阁老欲与嫡长孙女择婿今科状元沈瑾?”

  沈瑞也无奈,点头道:“之前瑾大哥的座师曾提起过。瑾大哥当时是想请理六哥出面提亲的,不想后来……”他心底再次把沈源这祸害骂了千八百遍。

  杨廷和道:“虽然这件事并没有说开,但也有一二人知情。而沈源悔婚盐商闫家致使闫家子侄报复的事明明白白写在案情中,李阁老面上不显,却也当是极为恼火。这门亲是定然不成了,日后只怕沈瑾的前程也……李阁老便是不迁怒沈家,怕也有小人从中作祟……”

  杨廷和收口不再说下去,沈瑞也是明白的,也不接口,只点点头。

  这是做亲不成反做成仇了。

  李阁老不喜沈家,都不需要他亲自说什么,只要放点风声出去,就会有一群人上杆子来踩沈家以讨好李阁老。

  “现下内阁之中,有两位阁老是不想看到沈家全身而退的。”杨廷和肃然道,“故此,沈家现在分宗就足够了,什么都不要做才是稳妥之举,若你今日出去走动,明日就能让两阁老门下找到口子撕掳开这案子。”

  沈瑞额角已见了细汗,听罢起身郑重一揖,谢过杨廷和。

  杨廷和又提及这案子中一个看似极小的一桩事:“盐商闫家豪富,不少人本就看着眼热,这场案子里,闫宝文不能定为通藩,却可定为通倭,谋害钦差事情也闹的不小,闫家已被整个抄家。”

  沈瑞忙道:“我会转告瑾大哥对闫家事守口如瓶。”

  杨廷和对女婿这反应速度十分满意,点头道:“你心中有数便好,如今沾上个‘盐’字,就有掰扯不清的事。八月中旬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陈震才升为河间长芦运使,九月初庆云侯周寿、寿宁侯张鹤龄家人强买盐引的事又被翻出来弹劾。”

  杨廷和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籍没闫家家产,并没有多少交到国库,而是进了内库。为着这事,内阁也颇有微词。”

  沈瑞一呆,此时大同战事未完,太湖剿匪又开始了,国库正是吃紧的时候,寿哥竟还把个盐商的家产都搂进自己私库,内阁原就不想放权,这不是现成的短处送到内阁手上?

  杨廷和见他这反应,也是苦笑连连,“皇上,主意已定,由不得人劝。且这事做都做了。所以这案子,还有许多难缠之处……”

  沈瑞打杨廷和书房出来,依礼要去后宅给杨廷和的继室太太俞氏请安。迎面正遇上等得不耐烦的杨慎,两人相互见礼,便一路同行。

  杨慎对沈家的事情知道个大概,见沈瑞愁眉不展的模样,便道:“可是有什么事不好料理?老爷怎么说?”

  沈瑞冲大舅哥笑了笑,只道:“这案子有些个棘手,岳父的意思是现在宜静不宜动,先静观其变。”

  杨慎因被杨廷和打发出去,显见是父亲不信自己才不让自己参与那些机密之事,不免有些堵心,见沈瑞这般说,只道他敷衍,便有些不快,沉下脸道:“若有什么,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总有个对策。你这般藏着掖着作甚!莫非真有什么机密大事不成?”

  沈瑞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大舅哥一向脾气如此,他也不想与之计较,便笑道:“大兄误会了,真是岳父这样说的,我并无丝毫隐瞒。”他压低声音道:“这件事里,扯着那三位阁老,岳父是告诫我行事要多多谨慎。”

  杨慎听闻牵扯内阁角力,也知不好多问,讪讪道:“那你可要多加小心。”转而又岔开话题,说起书院诸事以及士子间关于为何还不加恩科的传闻来。

  沈瑞如今还在孝中,左右是不可能应试的,因此加不加恩科他是全不在意的,而杨慎还年轻,也没甚影响,两人只当闲话说上几句。

  说话间已到了内宅上房,管事妈妈亲自挑了帘子,将自家大少爷和沈瑞这位东床娇客迎了进去。

  杨廷和继室俞氏素来知趣,前脚收了沈瑞孝敬的松江土产,知沈瑞会来请安见礼,便吩咐了人去请杨恬前来见客。

  杨恬那边也少不得一群耳报神,沈瑞进得杨家大门,就有小丫鬟偷偷跑来传信,讨个赏钱。没一会儿沈瑞的三箱子礼物抬了过来,养娘、贴身丫鬟各个喜气洋洋,于她们而言,姑爷心疼姑娘自是好事。

  杨恬红着脸亲自开了箱子,但见除去松江棉布等衣料外,足装了一箱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匣子,依次打开来看,竟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五颜六色的阿福娃娃、惟妙惟肖的生肖摆件、根雕的笔筒、竹编花瓶、薄如蝉翼的丝面团扇、攒丝雕花的香薰球,还有许多精美的苏绣小件,有玩的有用的,处处显出心思。

  杨恬喜欢得紧,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一件件在手上把玩,心里越发甜蜜。

  大丫鬟半夏在一旁笑道:“待会儿太太一准儿吩咐人来请姑娘的,姑娘还是过来先挑了见客的衣裳要紧。”

  这可是自姑爷守孝以来,姑娘头次见姑爷呢,自当好好将姑娘打扮一番。

  杨恬羞红了脸,轻啐了一口,却还是依言过来挑起了衣裳。

  因着沈瑞在守孝,她便也挑了一身素净衣衫,头上的金钗金环、耳上的珊瑚珠子、颈上的赤金璎珞项圈尽都去了,只简单梳了发髻,别了两只小玉簪。

  半夏初时还为姑娘选了一条嫩粉的衣裙,想显出姑娘的甜美娇俏来,待杨恬自己选了,她方想起来,心下暗骂自己糊涂,忙悄悄把自己身上不合时宜的配饰也统统撤了。

  待得那边传了话,杨恬起身带了半夏过去。

  俞氏见了杨恬如此,不由一笑,揶揄她一句:“真是女生外向。”

  俞氏也不是没想到沈瑞守孝,不过只是亲家,杨家也没因沈瑞来了就让全家上下换素衣的必要,自己又是长辈,因此只照常衣饰。

  沈瑞进得正堂,一眼就瞧见了一身素色的杨恬。

  刚入秋的天气,周遭丫鬟衣着还是杏黄柳绿这等亮色,只杨恬这般穿戴,越发显得素净娴雅,宛若幽兰。

  只一眼,沈瑞先前那些浮躁的情绪便统统沉淀下来,心底一片安宁。而随即,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她与他,同喜同悲。

  好像骤然泡进热水里,暖意弥漫全身,这一刻,沈瑞不可遏制的心动起来。

  沈瑞第一次明确的感受到,他对她已不再是过去单纯的喜欢,不再是因姻缘已定而喜欢那个可爱的小妻子,而是……这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姑娘,是他要执手走过一生的妻子。

  沈瑞强抑心底的悸动,规规矩矩向俞氏行礼请安,落座后又答了俞氏几个诸如“你母亲可好”等问题,不自觉便去瞧上一眼杨恬。

  俞氏瞧在眼里,想他二人许久未见,也乐意成人之美,说了几句闲话,便寻了个看赏菊的借口,打发他们几个去园子里转转。

  打出了院子进了花园,沈瑞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杨恬。

  如今的杨恬已经十三岁,身量长高不少,已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五官也逐渐长开,越发明艳,只是依旧含羞般微低着头,也不去瞧他,然长睫下可见一双大眼睛咕噜噜左转右转,恁是灵动。

  杨慎见沈瑞这紧盯着妹妹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妹夫肯对妹妹好,他也是乐见其成的,便也不多话,只微微咳嗽一声,示意沈瑞收敛些。

  沈瑞浑然不觉,杨恬却是不知所以,微微抬头去看哥哥,却正对上沈瑞的目光,自己倒先吓了一跳,慌忙低了头,一层红晕迅速染上粉嫩元宝耳,分外秀色可餐。

  沈瑞嘴角不自觉带上笑意。

  杨恬悄悄呼了口气,忍不住又偷偷瞥向沈瑞,却见那少年长身玉立,面容俊美,嘴角微扬,眼角眉梢尽是笑意,那温柔缱绻的目光就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就像话本子里情意绵绵的才貌仙郎,一时竟有些呆了。待反应过来,脸上更是红得发烫,她又羞又窘,几乎要以袖掩面夺路而逃了。

  沈瑞见了,知道是自己唐突了,哪里会让好好一场相会就此泡汤,忙打圆场,却是情急之下说了句再俗不过的话:“妹妹一向可好?”

  杨恬本就不是那忸怩性子,这一年多来随着继母俞氏学了些管家理事,越发大方爽利,方才因觉羞窘才不好意思,听了沈瑞好好说话,也不想破坏这气氛,使劲抿了抿唇稳了稳心神,正色道:“恬儿很好,听闻沈二哥此去南边办事,可是都办妥了?”

  沈瑞点头道:“松江的事已告一段落,京城这边还有些事未了解,今日过来,岳父也教了我对策,妹妹勿念。”

  听得“岳父”二字,杨恬又是脸上一红,偷眼去看沈瑞,发觉他已比哥哥高了半头,又比先前瘦了许多,不知是不是这一趟南行累的,不禁道:“沈二哥清减了,可要保重。”

  沈瑞笑意更深,道:“来回奔波,路上吃不太好,便这样了,养一养就回来了。”又问道:“妹妹可看了我送来的东西?不知道妹妹喜欢些什么,这一路回来,瞧见新奇的就买了。妹妹看哪样好,让大兄打发人来告诉我可好?”

  杨慎黑了脸,刚想斥一句别私相授受。

  那边杨恬已是红着脸抿嘴笑道:“都是极好的,好些恬儿不曾见过,且要好好看看,先谢过沈二哥了。”说着还福了福身,行礼道谢。

  沈瑞下意识伸手去扶,却没碰到杨恬就被大舅哥拍开手,不免有些讪讪的,自从他上次情不自禁碰了杨恬的脸,大舅哥就把他当贼一样防着。

  杨恬早已起身,这些落在她眼里,不免又想起了上次,脸上登时又是滚烫,只是好歹年纪渐长,比上次还是稳重了些,低声道了句:“沈二哥与哥哥说话,恬儿……恬儿先告退了。”微微颔首,便扶着养娘飞快的去了。

  沈瑞望着她轻盈远去的背影,直到杨慎再次咳嗽提醒,才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子,向杨慎干笑道:“小弟也给大兄带了礼物,大兄可瞧见了。”

  杨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好墨也得有好文章才行,你去南边耽误了两个月的课业,尽快补来。”

  沈瑞苦了脸,讪讪的想,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舅哥。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多方角力(三)

  沈瑞从杨家回府时,沈理、沈瑾、三老爷沈润都已经提早下衙聚在沈府外书房里了。

  沈瑞往徐氏那边请了安就匆匆过来书房这边。

  进得门,没等沈瑞开口汇报今天去杨家所得的消息,三老爷先递了张大红的帖子与他,沈瑞接过来一看,是英国公嫡次孙张会的帖子,约他二十六日“浣溪沙”茶楼一叙。

  沈瑞心下一动,他和张会是没什么交情的,但张会是寿哥的亲卫,莫非是……寿哥想见他?

  想起来竟然有一点点激动,他也是早就打好主意要好好维护和寿哥的关系的。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寿哥见他又是何意?

  思及方才杨廷和说的,寿哥曾亲自去审案,那此来见自己,必然是与宁藩、与沈家的案子有关,沈瑞也不免心跳快了几分。

  届时,他应该说些什么?寿哥极是聪明,又颇多疑,不是那轻易能用话糊弄过去的人。

  沈瑞又下意识望了一眼屋中众人,沈沧是知道寿哥身份的,但也没与他挑明过。他亦从不曾与家人说过他知道寿哥的身份。如今……他思量再三,到底没说出下话来。

  三老爷见沈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只当他也觉得此事突兀,不由皱着眉道:“这是刚刚送来的帖子。咱们家和英国公府一向没什么往来,只珏哥去时,这位张二公子前来吊唁,所以上月英国公世孙成亲,咱们家也依例备了份贺礼罢了。张二公子,是你朋友?这会儿寻你为的是何事,你可心里有数?”他是颇为疑心这一举动背后是不是牵扯英国公府。

  沈瑞道:“他是我朋友的表亲,从前见过几面,为人倒是颇豪爽的。我也不知道这次是为何,不过约了几天之后,当不是什么坏事。”说罢心里又是一动,九月二十四便是万寿圣节,也就是皇帝的生辰,若二十六寿哥也去,他一会儿得去把松江带回来的东西再翻上一翻,寻几样精巧的给寿哥作个寿礼。

  沈理也看了帖子,却是沉着脸道:“英国公府好本事,查得倒是清楚。”说着将帖子推到沈瑞面前,点了点上面的地址。

  浣溪沙是个词牌子,沈瑞原也没在意,待看到沈理指出地址才发现,这竟是翰林院旁生母孙氏赠与沈理,沈理又要回赠给他的那间茶楼。

  那茶楼也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地方,生意清冷,只价钱便宜,多是穷翰林去的地方,像张会这种勋贵子弟是断不可能登门的。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张会已知道了这是沈家的产业。

  虽说这不是什么格外重大的秘密,但被人查了个底儿掉,又被摆在你眼前,又不是多熟的人,很难不被当做是示威。沈理自然不满。

  皇帝想知道点儿什么事还难么。沈瑞心下嘀咕,面上也只好无奈道:“张会……是锦衣卫的。”就是锦衣卫,想查个把人,还不是容易的紧。

  沈理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对于选这么个地点,沈瑞也是心里纳闷,寿哥这是想说什么呢?不过也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向沈理解释道:“张会虽是国公府嫡次孙,到底只是小辈,想来手里也没什么可靠的产业,选了这处为着稳妥吧。”

  沈理只道:“小心为上。”不过到底是在自己家地盘,要踏实得多。

  沈瑞应了一声,转过话题,说起今日在杨府与杨廷和的对话。当然,因有沈理在,他会不提三位阁老都不想让王华入阁的私心,只说刘健与王华素来不和。

  而说及李东阳,又说杨廷和让自己对闫家的事闭口不谈,其中涉及到沈源,是沈瑞“本生父”,“为尊者隐”的缘故。

  沈瑾有些愧疚的道:“都是因着我,才有这般……”

  沈理毫不客气道:“你父亲糊涂,与你什么相干。”

  沈瑞也劝道:“事情都发生了,多想无益,瑾大哥何必自苦。”

  罪魁祸首沈源毫无悔改之意,倒让沈瑾受尽牵累还满心愧疚,算什么事。

  而且,沈瑾受罪的还在后头,就算李东阳不恼恨报复,他手下这些人为了巴结讨好,也会给沈瑾小鞋穿的,沈瑾在翰林院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至于沈瑾的婚事,一个得罪了李阁老的人,便是新科状元,前途也是有限的,高门大户乃至中等官宦人家怕都会不来招婿了。而有“一得富贵便悔婚盐商家”的事在前,疼惜女儿的人家也不可能许婚。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靠上来的又能有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又焉能做亲。

  沈瑾底子本就薄,得罪了大佬,再没有岳家助力,未来更是艰难。

  沈瑾也深知自己这仕途之路怕要坎坷了,因叹道:“如今,我也只想着先在翰林院呆上几年,待寻了机会想法子外放出去,还能自在些。”

  沈理沉声道:“将来的事又哪里说的准,谁知道三年后朝局又是什么样子,也不必先发这哀叹之语。”

  沈瑾喏喏称是。

  对于李东阳,几人是没什么可说的,那是高高在上,够也够不着的人物。

  沈理昨日归来就去拜访过他岳父谢迁了,谢阁老也只安抚他两句让他不要过分担心,却也不曾说过要力保沈家无虞的话。阁老们都有自己的思量,沈理又能说什么。

  但对于四处奔走的贺家,三老爷冷笑道:“当初贺东盛应下我三件事,如今只办了一件,还了五万银子,可还欠着两件呢。”

  说的却是当初贺东盛要治死贺平盛,贺平盛使计祸水东引,让贺东盛以为沈瑾知晓了内幕,不敢贸然动他。

  沈瑾不知就里,来尚书府找了沈瑞,就此把尚书府也卷了进去。还是三老爷出面与贺东盛交涉,使计逼得贺东盛许诺答应三老爷三件事。头一桩是拿五万两银子抵了当初骗去的孙氏织厂,余下两件三老爷表示还没想好,要“以后相求”。

  沈瑞道:“三叔准备让他答应什么?只怕是他翻脸不认了。”

  三老爷却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贺东盛对一个前途大好的族弟下手?”

  这件事他们当初就分析过了,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但若是现在知道了这件事,无疑也是贺东盛的一个大把柄,怕他也不敢再蹦。

  “三叔是准备再去诈他一下?”沈瑞奇道。可会不会适得其反。

  沈瑾想了想道:“如今贺平盛外放知县,一时也问不到他。当然,他也未必肯说。想当初我去探望贺平盛时,见贺北盛像是很护着他,想来,贺北盛许也是知道了什么。”

  沈理则道:“贺南盛被提走没几日,贺北盛就服侍贺老太太上京了,现下住在贺东盛府上。”

  这个消息三老爷也是知道的,因此点头道:“贺北盛城府比乃兄差得远了。”

  沈瑾立刻自告奋勇道:“我去探探话,当初贺平盛与我也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若贺北盛真知道,我一提,他怕就会露了马脚。”

  三老爷点头道:“你也多加小心,贺东盛是个心黑手狠的主儿。”顿了顿,他脸上也露出几分狠意,冷冷道:“就算是没问出来,也要吓贺东盛一吓,让他知道知道,沈家也不是随他们兄弟算计的!”

  除了对付贺家,其余便按照杨廷和所说,不再有任何动作。沈瑛给沈瑞的那些信件虽没用了,但沈瑞和三老爷及沈理商量后,还是按照名单每人备出一份薄礼来,以沈瑛相托问候的名义送去,也算是维持住人际关系。

  送走了沈理、沈瑾,沈瑞才与三老爷说了几位阁老对王华的态度。

  三老爷也只有叹气。

  沈瑞不免又提到盐引的事,因三老爷同他分析了沈珞的死因,疑心与张延龄有关系,沈瑞也就格外关注张家。

  在杨廷和面前不好多问张家的事,沈瑞便问三老爷这盐引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先前太注意过朝中这事,不过历朝历代盐引都是暴利,没有门路别想弄到,原也是高官贵戚发财的法门。

  三老爷道:“先帝仁慈,弘治十六、十七年先后许了几家勋贵奏讨盐引。不想勋戚尝了甜头,变本加厉,这还是先帝驾崩前,庆云侯周寿、寿宁侯张鹤龄奏讨的盐引有十七万之巨,才引得朝廷上下弹劾。九月初户部尚书韩文言此辈名为买补残盐,实侵夺正课,上书请罢黜给出去的盐引。皇上只说先帝许之,还没有下话。这阵子也是弹章不断。”

  沈瑞皱眉道:“天下盐引拢共多少!西北还在鏖战,还需盐引换粮,这群皇亲国戚不顾这些,朝廷诸公如何会不管!”

  三老爷叹气道:“周、张两家跋扈由来已久。且先帝也是谦和太过,养大了他们的心。原是张家一家来讨,周家瞧见好处,便也来了,先帝怕是给了张家不好不给周家,此例一开,盐政只能步步败坏。先帝原还是要整顿盐政的……”

  这周家,乃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娘家,历经三朝的老牌外戚。

  周太皇太后与张皇后一样有两个弟弟,也都封了爵位,一个是这庆云侯周寿,另一个是长宁伯周。

  周太皇太后是英宗朝的贵妃,宪宗皇帝的生母,又抚养过孝宗弘治皇帝多年,宪宗和弘治皇帝都侍周氏至孝,而周氏本身也是极厉害霸道性子,因此成化、弘治两朝,周家都是权势滔天,论作威作福、横行无忌可以说周家兄弟比张家兄弟是半点不逊色的。

  在内宫之中,周太皇太后素来看不上孙媳张皇后,而无论是辈分还是手段,张皇后都比这位老太皇太后差得远些。

  要知道,当初周氏可是甫一晋位皇太后,便开始试图取代嫡后地位,被朝臣所阻未遂后,她还能弄个把戏,竟使嫡后钱皇后与英宗同陵不同堂,离了几丈远,又填土埋死隧道,为她自己与英宗合葬留了空直到弘治十七年她薨逝,下葬时弘治皇帝才发现这点,但因风水先生表示不宜再动土,最终到底是她老人家与英宗合葬的。

  这样一位狠角色,又是深得弘治皇帝敬爱,张皇后就是再有对这太婆婆不满也没法子,饶是她有帝宠,事涉太皇太后,以孝为先的弘治皇帝立刻就会表现出来不快,张皇后也只得忍气。

  在宫外,两家争斗也是不断,还曾一度聚众殴斗,京城哗然。但有太皇太后在,周家还是隐隐压张家一头的。

  所以在盐引这件事上,弘治皇帝既许了张家,便不好再拒绝周家。

  不过,随着周太皇太后的日益老去,如今的周家也显出几分颓势来。

  这从一桩婚事上可窥一二重庆大长公主的庶女嫁与了张延龄的内侄。

  重庆大长公主是周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儿,后下嫁驸马周景,驸马虽然姓周,却和周太后的娘家没什么关系。周景也深得宪宗皇帝喜爱,执掌宗人府。这对夫妇也是成化、弘治年间显赫的一对,后弘治八年驸马过世,弘治十二年大长公主过世。如今周府当家的便是大长公主的嫡长子周贤,荫封了锦衣卫指挥佥事。

  周贤的这位庶妹,在堪堪守完嫡母孝后,就即嫁给了张延龄的内侄。

  虽然不是公主所出,但到底是驸马府的千金,那张延龄的内侄不过是乡绅之子罢了,身份如此悬殊,且若拐着弯细细论起来,还差着辈分,竟也成就了姻缘!这桩婚事并没大肆宣扬,但京中上层也都是知道的。不少人嘲笑周贤这巴结的姿态太难看,当然也有暗忖周家一脉这是日渐式微,不得不开始向张家低头了。

  后周太皇太后、先帝先后薨逝,现下小皇帝登基在即,周家的外戚亲缘关系越发远了,而张家则是皇帝的亲娘舅,这强弱已成定局。

  沈瑞与三老爷从周家谈到驸马府,自然会提及那害死了沈珞之的周贸,此人正是驸马府的庶子。三老爷是国丧时才知道周张联姻的,还特地去查了一查,那位嫁去张家的庶女,正是与周贸同母。

  那日争锋的是周贸,设宴的却是张延龄。

  事后周贤亲自登门道歉,且以“不孝”为名将庶弟周贸除族,可没多久周贸又被“酒醉落水身亡”,怕是为了灭口,为某些人掩盖真相。

  三老爷脸色越发难看,双拳紧握。

  坠马而亡的沈珞,曾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子嗣,是三兄弟一起教养看顾下的孩子,十六岁的少年举人。要是没有当年变故,沈珞已经应了春闱,说不得已经出仕支起门户。

  可若真是张家,如今张家气焰正盛,想要报仇讨个公道便是痴人说梦了。

  沈瑞听罢也是沉默,张家,是整整一个正德朝都蹦得欢实的,直到嘉靖朝才被修理了。

  沈瑞沉吟片刻,又问:“盐引之事上,这两家利益一致吗,还是其实两家也有明争暗斗?”

  三老爷道:“原都是怕自家比那家少了,现在,都是对上内阁朝臣,怕是要联手了。不过也有旁的事这两家不对付的,现下宫里正在为皇上选后。”

  沈瑞道:“不是说张家早早就接了亲戚家女孩子来调教,莫非周家也是这个主意?”

  三老爷嘲讽道:“都是外戚上位,这条路走熟了的,周家已是风光了两朝,又岂能让张家‘专美’。”

  沈瑞皱着眉,心下突然同情起寿哥来。

  三老爷又冷冷道:“我大明不比前朝,这后宫都选自民间,阁老们是断不会容一家外戚长长久久做下去。外戚势大便是朝堂隐患。这盐引之事,究竟是冲着什么来的,还未可知。”

  此时,在紫禁城,也有人在谈论这盐引之事,却是那被沈瑞同情着的寿哥,而他对面坐着的正是他的母后张太后与外祖母金太夫人。

  第五百七十八章 多方角力(四)

  坤宁宫,东暖阁

  新的帝王还未举行登基大典,更没有大婚没有皇后。太后也没有正式册封,因此张太后并未移宫,仍住在坤宁宫中。

  此时年少的帝王正襟危坐,脸上挂着和善亲近的笑容,听着对面的母亲在喋喋不休说着张家的难处。

  “……先帝是知道他们的辛苦,上下这样多的人口,总也要有些营生……先帝都许了的……这群御史风闻奏事,惯会搬弄是非,这是要里间天家骨肉……”张太后越说越是气恼,像恨不得立时下令将所有弹劾张家的人都抓起来问罪一般。

  寿哥始终颇有耐性的听着,不附和也不反驳,脸上笑容一丝不变,显得格外恭顺。

  金太夫人含笑看着这母慈子孝的场面,注意着寿哥的每一丝细微表情变化,见他始终孝顺谦恭模样,不由不住的点头,心下颇为满意。

  下首坐着的张鹤龄则看着寿哥不同以往的老成模样,心下忽生一股子说不出的不安感,他几次挪了挪身子,到底也没有出言插话打断张太后。

  他身旁的弟弟张延龄却是压根没有关注他们说什么似的,有些无精打采的,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袍角鞋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站在寿哥身后的刘瑾也耷拉着眼皮,好似恭恭敬敬,实际上眼角余光已把周遭人都尽收眼底,心下不住冷笑。

  张家还生计艰难!

  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说句打嘴的话,就是皇家艰难张家都未必艰难,这许多年在外面强抢豪夺多少东西,还借着先皇脾气好讨了多少封赏去,这会儿来哭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皇帝不是不知道这些,可是……

  刘瑾偷眼瞧着寿哥的表情,心下也是感叹,自先帝爷驾崩以后,小主子是迅速成长起来了,越发稳重,也越发让人摸不透。

  他跟在东宫多年,自认极了解自己这位小主子的性子。

  之前小主子因有心结与张皇后不睦,先皇驾崩时还与她大闹过一场,虽然封了口,外面人都不知道,但他这样的贴身内侍最是明白,母子之间那层薄薄的温情早已被扯个粉碎,小主子心里只怕已是恨上了这位母后,恨死了张家。

  如今小主子竟还能八风不动面带笑容的听着张太后给张家粉饰,这份忍气的功夫已是修炼到家了。

  一时张太后说得口干舌燥,抬眼见寿哥还是那个表情,没有半点同仇敌忾,也没有半分要表态的意思,又是气急,又有些心灰意冷,语气不善问道:“皇帝怎的不说句话?”

  她此言一出,金太夫人和张鹤龄都是眼皮一跳。

  金太夫人生怕打破了这好气氛,连忙嗔道:“娘娘太心急了,皇上哪里不晓得张家的委屈。”

  张鹤龄也忙描补道:“皇上也最是知道娘娘一片慈母之心。”

  “张家的艰难”,“张家的委屈”,“慈母之心”,寿哥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眼底寒芒隐现。

  张家,太会自说自话了,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张太后身后的大太监梁恭也忙上前陪笑道:“娘娘说得急了,且饮盏蜜水润润喉,您昨儿还说着蜜水好,要让皇上尝尝的。”说话间已是使眼色,小宫婢端着琉璃盏过来,奉与张太后。

  张太后沉着脸端起来浅啜一口,缓了缓,方让宫婢将那蜜水给皇上、太夫人、两位国舅端来尝尝。

  寿哥敛目去看奉上来的蜜水,琥珀色的浆液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果香夹杂着淡淡酒香,分外诱人。

  待小内侍拿银勺尝过后,寿哥端起来尝了一口,倒是清甜可口,带着微微凉意滑过嗓子,十分舒畅,饮罢口中还留着淡淡余香,如酒般绵长。

  寿哥勾了勾嘴角,道:“果然还是母后这边东西精致,蜜水好喝得紧。”

  张太后面色稍霁,吩咐宫婢分一坛子与皇帝。

  金太夫人笑道:“入秋以后天干物燥,宫中事务繁多,娘娘不免有些上火,这阵子晨起总是咳嗽,亏得光禄寺新酿的这蜜水,加了秋梨,又好喝又润肺。娘娘每日都进几盏,已是缓解多了。”

  寿哥挑眉道:“光禄寺有心了。只是宫里酒醋面局当罚,竟让光禄寺想到前面去。”又扭头向刘瑾道:“大伴记下了,回去查查酒醋面局是不是当差不用心。不能将母后的身体康泰放在头里,这样的奴才不用也罢。”

  那酒醋面局总管太监正是梁恭的干儿子。

  刘瑾嘴角含笑,目不斜视躬身应下。

  梁恭心下深恨金太夫人多嘴,夸蜜酒就夸蜜酒,提什么光禄寺!忙躬身陪笑道:“万岁爷说的是极。只是……也并非他们不用心,实在是光禄寺要筹备万寿节的大宴,几个得力的造酒内官都给调过去了。”

  金太夫人眼里几时有过这些低贱的阉奴,根本没觉得自己说话如何,见寿哥还是把皇后的身体放在首位的,心下越发高兴,不禁道:“皇上这样孝顺惦记娘娘,实在是娘娘的福气。”

  寿哥笑得更甜,“外祖母谬赞了,孝敬母后本就是朕的本分。”

  金太夫人笑得眉开眼笑,不住点头。

  寿哥却又向身后道:“刘忠,你往酒醋面局一趟,这蜜水母后喝的好,以后宫中就要常备,让他们问光禄寺学学怎么做的。还有,太皇太后那边咳嗽是宿疾,你也往那边送两坛子,请她老人家尝尝这个,看能否舒坦些。”

  听寿哥提起太皇太后,张太后面露不快,寿哥这份“孝顺”祖母,就显得她不孝顺婆婆一般。不过,她也委实从没把王太皇太后放在眼里。

  这位宪宗的皇后自来都是个摆设一样的存在。

  成化朝不用提,万贵妃一家独大,旁人都在阴影里。到了弘治朝,王氏被奉为太后,却仍是木头人一样,后宫里一直都是周太皇太后与张皇后呼风唤雨,夹在中间的王太后听婆婆的、也听儿媳妇的,是谁说话听谁的。

  现如今,后宫都是昔日的张皇后如今的张太后的,被奉为太皇太后的王氏更是安安静静半点声息都无。

  张太后别说去晨昏定省,不是大节庆都想不起这位王太皇太后来。

  张太后生硬的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只道:“这盐引,先帝爷都是许了的,皇帝可不能看着那起子外臣枉顾先帝遗命……”

  寿哥脸上笑容略淡,道:“母后多心了。父皇‘遗命’何人敢违?”

  “遗命”这俩字可不是随便就能用的。扯什么虎皮!

  张太后撂下脸,刚要说什么,寿哥已经抢先一步恢复笑脸道:“母后也知,如今诸事都是要与内阁三位阁老商量着来的,”说着起身,转向张鹤龄道,“母后与外祖母且坐,朕与大舅舅、小舅舅去商量商量应对。”

  金太夫人更是欢喜,笑道:“是极,皇上年少,哪里及那些人心眼多,还得自家人多多提醒着才是。”

  寿哥一笑,向两人告辞,带着张鹤龄、张延龄出了坤宁宫。

  见小皇帝的人呼啦啦都走尽,金夫人脸上的笑容也收了个干净,又变成那个不苟言笑的端庄贵妇。

  她挥挥手叫梁恭带着工人都下去,才对张太后正色道:“娘娘太心急了。母子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这般急反倒让皇上不自在。皇上左性你又不是不知,不顺着他,倒要生事。”

  张太后冷哼一声,忿忿道:“都是先皇惯的他,不成个样子!我看着就生气。不过些许盐引罢了,又是先皇早就许给张家的,他这般拿乔为着什么?”忽而眼圈一红,道:“他心里,还是把先皇去了的事怪到我头上。先皇一去,我这心疼得,都不想活了,他竟还来怪我!”

  金太夫人连忙拍抚她后背,劝道:“可别再提这个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们呀,都是心疼先皇才这般,都是误会。你若还抱着这误会不放,往后母子之间系了疙瘩,还不是便宜了别人去。”

  张太后正衣袖拭泪,闻言猛抬头道:“母亲说什么?便宜了谁?”

  金太夫人叹道:“你呀,只顾着自己生气,也不想想,天家母子失和,外面大臣又怎样?咱们张家,说到底,荣宠都是皇家给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张家今日风光呢,倘让他们觉着张家没了这荣宠,又当怎样?如今这盐引的事儿,保不齐是那起子老臣趁着皇上还小,没大婚亲政,特特挑的事呢。娘娘,为了张家,也当和皇上母慈子孝啊。”

  张太后咬牙道:“我岂会让那起子人如愿了。如今张家是皇上的舅家,只当比从前更风光。”

  金太夫人宽慰的笑道:“娘娘说的正是呢。”转而又道:“皇上到底才十五呢,还是个孩子心性,母子俩一句说不好就拌起嘴来,原是没有隔夜仇的,只是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还要有人在旁好好劝着才是。”

  张太后立时道:“那几个闺秀,母亲二十四带进来吧,若瞧着好的,且留在宫中住些时日细看看。”

  金太夫人这才是从心底往外欢喜,道:“正该这样。都是好性子好拿捏的姑娘,娘娘便放心吧,选哪个都不会错的。”转而又有些不屑的提起周家,道:“今日大郎二郎进来与我说,周家竟也选了亲戚家的闺秀……”

  张太后冷笑道:“先太皇太后都去了多久了,周家还能盘算这个呢。如今还轮得到他周家送人!”

  金太夫人也是嘲讽笑道:“可不正是!如今送进宫来,还不是要先给娘娘看过。”她朝寿安宫方向努努嘴,“难不成太皇太后还能管不成?”

  “便是管也是管王家事,几时管他周家事?周家还少欺压了王家不成!”张太后满脸厌恶,又皱眉问道:“可惜大郎被皇上叫走了,不然还可以多问问,外头如今还有哪些人家盯着这选妃的事。方才大郎可与母亲说了?王家……可有什么动静?”

  如今后宫中只有太皇太后王氏和张太后两位最尊贵的女主人,外命妇想携女进宫也只能把牌子递到这二位面前来。遂想绕过张太后的,只能去找王太皇太后。

  周家跋扈,当初在外戚里也没少欺负势弱的王家,王家也如王太皇太后一样“安分”,任欺负了也没个反抗。

  今时不同往日,周太皇太后业已过世,周家最大的仗势也就没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王太皇太后不报复也就罢了,岂会应了周家的请,替周家的女孩张罗!

  但若是王家也送闺秀进来,那又另当别论,王太皇太后便是再安分,也是不可能不帮的。

  金太夫人摇头道:“大郎还不曾说旁的。不过王家一直谨小慎微,没什么动静。”

  张太后想着这么多年一直缩手缩脚过日子的王太皇太后,哼笑一声,便抛在脑后,王家便是送人进来又怎样,最终还不是她来挑。

  她可要好好挑一个可心的儿媳妇,能生养之外,还得贤惠才行,得会劝着儿子听她的话才好……

  第五百七十九章 多方角力(五)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寿哥执意将先帝梓宫停在乾清宫,自己虽从东宫搬了出来,却是住在乾清宫后身西侧的雍肃殿,这东侧的弘德殿便是原本弘治皇帝接见臣工的地方,寿哥寻常过来见人也极是方便。

  抱厦里,寿哥一改方才在坤宁宫里的乖巧形象,懒散的往上首罗汉床上一歪,颇有些痞气,同他那纨绔舅舅像了个十成十。

  他抬手接了小宫娥端过来的茶猛喝了两口,随手撂在小几上,一脸抱怨向张延龄道:“小舅舅,莫糊弄人,那两只八哥可是给小娘子拿来耍的!你许了朕的鹞鹰呢?”

  张鹤龄见他这般,那口悬着的气登时松了下来,颇有些疲惫的坐在下首椅子上,也开始喝茶。

  张延龄则也是一改方才没精打采的样子,精神起来,“嘿嘿”笑道:“已是找了只好鹰,连熬鹰的人也一并买下了,就是那扁毛东西看着凶悍得紧,我怕姐姐怪罪,不敢送进宫来。”

  寿哥一听说找着了,立时坐直了还兴致勃勃听着,但听到后来提起张太后不许,顿时泄了气,又颓然往引枕上一靠,不满嘟囔道:“原许朕的猞猁,也说抓不着。这鹞鹰好抓吧,小舅舅又不肯送进来,还能给朕些什么?整日介拿虚话哄朕。”

  张延龄“哈哈”一笑道:“没这回事,岂敢骗了了皇上去!猞猁是真不好寻,不过下头人倒是寻了两只豹子,也是极英武的,有一只金钱斑的倒也寻常,另有一只却是通体漆黑,甚是难得。原想着万寿圣节敬上来……”

  寿哥已是“腾”的起身,击掌笑道:“好舅舅!果然还是你最知我!”

  一时高兴,竟是把“朕”的称呼也忘了。

  张延龄见他真情流露,心下颇有些得意,不枉他派人四下寻这奇珍异兽,到底是对了小皇上的胃口。

  寿哥在屋里走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忽而停在张鹤龄面前,斜着眼睛去他,一副纨绔无赖相,道:“大舅舅与朕备了什么生辰礼?”

  张鹤龄原还在想怎么把话引到盐引上,一时走神,被皇上这么一问,有些卡壳答不上来。

  寿哥翻了翻眼皮,宛如小孩子翻脸,拉下脸来,转过身去背手蹭蹭几步往罗汉床上走去。

  张鹤龄意识到怎么说都不妥,立刻给张延龄使了个眼色,张延龄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向寿哥笑道:“皇上还不知道你大舅舅啊!还是那老三样,夜明珠,珊瑚树,鎏金佛!”

  寿哥心下冷笑,面上佯作一副小孩子的模样,不快道:“那是太夫人这年岁的上寿的吉利物,与朕算什么,还说不是哄朕。”

  张鹤龄忙陪笑道:“皇上说的是,是臣思虑不周,回去便重新布置来。”

  寿哥笑眯眯道:“只有三日了。”

  张鹤龄一噎,一时接不上话,他还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肯定找到让这古灵精怪的外甥皇帝满意的东西。

  从前每年都是头等看重皇上皇后的生辰礼,这给外甥的东西,他真没上心过。

  今年……皇帝已然换了人……

  寿哥见他这样,忽就一拍手,笑道:“大舅舅可是叫朕难住了?朕又岂会难为舅舅。朕刚好有想要的东西,不知道大舅舅肯不肯割爱?”

  他一派天真稚童的模样,双眼弯弯,笑得格外无邪。

  张鹤龄嘴角抽了抽,道:“不知皇上瞧上的是……”

  寿哥一指张延龄道:“小舅舅要送朕豹子和鹰,母后却不许养在御花园,不若大舅舅送朕一处别苑,将这些养在那边,朕想玩了就去转转。大舅舅、小舅舅合起来送朕的东西,是舅舅们疼朕的一片心意,母后也不会生气,也不会拦着朕不叫去。大舅舅你看可好?”

  张鹤龄脸上一僵,连张延龄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别苑。那不是普通一个宅子抑或一个庄子就成的。

  那是皇家别苑!

  让张家来修皇家别苑?!

  那是逼着张家金山银海往里填呢。

  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张鹤龄只觉得心底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寿哥自做太子起,对张家就不那么亲近,如今……没了慈和的先帝居中调停,寿哥这是要向张家伸手了不成?

  他忍不住仔细去看寿哥的表情,却只见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殷切期盼,就像一个孩童正等着长辈答应许自己一件心爱的玩意儿。他一时又有些犹豫,这才是个将将十五岁的孩子,半大小子有多少心机,有多深城府,能装成这个样子?

  再想想寿哥一向爱玩的性子。

  再想想今日豹子的事儿确实是二郎先提起来的,也确实与寿哥说了是怕太后姐姐不许,才没敢直接送进宫里来。

  再想想那如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娘娘的姐姐,想想有孝道压着,且寿哥可还没登基呢,岂会如此鲁莽伸手?

  这一时之间,张鹤龄脑子里转过许许多多的念头,踌躇着没敢张口。

  寿哥仍用那期冀的小眼神盯着他的大舅舅,还带着耍脾气的不耐烦语气催促着:“大舅舅,好不好啊?”

  张鹤龄勉强挤出个笑来,自以为带着点调侃味道:“皇上可饶了可怜的两个舅舅吧,张家这儿都是揭不开锅了,才来讨些个盐引,如何还拿得出这许多银子来修个皇家别苑?且皇家别苑又岂是寻常臣子家敢修的?如今弹章都快没了臣这脖子了,若真敢给皇上变出一座别苑来,臣这脖子上的脑袋也不用弹章来淹了,直接挪了位置得了。”

  他这样毫无禁忌的调侃起来,倒是缓解了此刻的尴尬气氛。

  寿哥仍是笑眯眯的,也带着调侃道:“大舅舅也来哄朕,看来是舍不得吧?”

  张延龄苦笑道:“与皇上真是掏出心来都舍得的!哪里有什么舍不得。只是这件事,委实不能这么办。皇上……想想那起子御史,可饶了咱们吧。”

  张延龄抽了抽嘴角,也陪笑道:“皇上要什么稀罕活物,舅舅定去寻来。这皇家别苑是真个建不来的。”

  寿哥却不说话了,只带着那若有如无的微笑看着张家兄弟。

  任凭张家兄弟怎样哄怎样劝,他也是一言不发。

  渐渐的,屋里声音小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

  寿哥就那样随意闲适坐在罗汉床上,摆弄着茶盏,嘴角含笑,眼中半点波澜也无,直直盯住张家兄弟。

  屋子里立时憋闷起来。

  这个小皇帝,才区区十五岁,可这一刻已有了君主的凛然气势,有了那不怒自威的味道。

  张鹤龄额角已隐隐可见细密的汗珠,张了几回嘴,都没寻到能打破这沉寂的话题,又讪讪闭上。

  张延龄的头再次垂下,只盯着玉佩上的络子,一言不发。

  这一刻,张家兄弟是相互怨怼的。

  张鹤龄心里暗骂张延龄,平素看你口舌伶俐的,说你一句能回嘴十句,这会儿怎么装起哑巴来?!光用猫啊狗的哄寿哥开心有个屁用!人家现在要皇家别苑,你拿什么给!还不好好哄了他去!

  张延龄则在心里骂他大哥,榆木脑袋,叫你好好给寿哥准备几个好玩的东西,你又不肯费心思。寿哥多好哄的一个孩子,这下可好了,你省银子吧,反折几百万两银子进去,那皇家别苑,寿哥要是撒个泼,真就较真要这别苑,我就看你拿什么给!

  寿哥身后的刘瑾,一如既往的耷拉眼皮装木头人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乐翻了。

  刘瑾是瞧不上张家的,也没少在寿哥这里说张家豪奢的挑拨话。听寿哥张口就是拿别苑将张家的军,想来是听进去他的话了,他多少为自己对小皇帝的影响而沾沾自喜。

  他眼角余光偶一扫,就见个小内侍在帘子外探头探脑,起初他只当没看见,后来僵持的时间长了,刘瑾揣度着,若这事真叫皇上摁实了,太后那边只怕也不好说,别说皇上没登基,就是登基了,还有孝道这一层,也是要听太后话的。

  刘瑾当下就出来打了圆场,在寿哥耳边回禀道外头有人等着回话。说罢,还特地看了张家兄弟一样,拟卖个人情。

  寿哥却没有打发张家兄弟退下的意思,甚至看也不去看,就随意挥挥手,喊外面内侍进来回话。

  进来的却是刘忠,身后跟着两个端填漆捧盒的小内侍。

  刘忠行过礼后躬身退在一边,小内侍们上前跪下将两个捧盒打开举过头顶给寿哥过目。

  刘忠则在一旁解释道:“奴婢奉皇上旨意给太皇太后送蜜水,太皇太后十分欢喜,喝过也说好喝,又叫奴婢带着两样点心回来请皇上尝尝鲜。太皇太后说她那边都是酥烂的点心,怕皇上不喜,只这两样蒸糕还算小巧得味,请皇上莫嫌。”

  寿哥一笑,示意了试食的太监过来尝过,无事后方捻起一枚龙眼大小四四方方的小蒸糕,仔细端详一下。

  其实那糕平平无奇,不过是细白面的蒸糕,其上一颗红点,红白相称倒也好看,六个小糕摆在梅花碟里,也算别致。

  另一款是金黄色的小圆蒸饼,粗粮所制显得有些糙,但闻着一股子清香,也很诱人。

  这两样吃在嘴里都是淡淡的甜却宣软得紧,是老人家的喜欢的口味。

  寿哥每样尝了一个,漱了口,笑向刘忠道:“还是老娘娘惦记朕,这些都是老娘娘最爱吃的东西。老娘娘近来身体可好些了?早晚可还咳嗽着?眼见也进了十月,老娘娘畏寒,那边的炭可备下了?刘忠,你待会儿往萧大伴那边说一声,规矩什么的要变通,一切以老娘娘身子要紧。”

  刘忠先躬身应了,方道:“皇上放心,太皇太后瞧着已是大好了,董姑姑说早晚还有些咳的,没那般重了,前日太医才换了方子,去了两位药,是轻了的。太皇太后精神也好,奴婢去时正在听人读经,太皇太后让奴婢问皇上好,又嘱咐奴婢们好好照料皇上身体,不要让公务累着皇上。”

  寿哥颇为动容,又是感慨一句:“还是老娘娘惦记着朕。”

  说罢,好像忽然看到了张家兄弟还在似的,他似笑非笑吩咐道:“两位舅舅若没什么事情便去与母亲外祖母说说话吧。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多陪陪她们。”

  张家兄弟也不是傻子,皇上当着他们面这番举动,无疑是在表明宫中可还有一位位份高过太后的太皇太后在!

  这位王太皇太后,再是不声不响,也是宪宗正经的册封的皇后,名正言顺的太皇太后,可不比周太皇太后那样贵妃晋的太后,在礼法上,是稳稳站在太后之上的。

  那句“好不容易进来一趟”也是大有深意!张家兄弟年少时原是宫中常客,只是长大了有了诸多避讳才进来得少了,那也要旬月进来一趟给金太夫人请安的。如今小皇上这句话……

  张家兄弟背心都有些发凉,张鹤龄咬着后槽牙,强笑着装傻试探了一句道:“皇上,不是叫我们过来商量如何与内阁说盐引之事么?”

  寿哥脸上笑容淡了淡,又捻起一块蒸糕,漫不经心道:“哦?那大舅舅有何教朕?”

  张鹤龄凝视了小皇帝片刻,低下头来,只道:“……臣不敢。”

  寿哥好似没听到张鹤龄恭顺模样,仍道:“那大舅舅不去陪母后外祖母,这就要出宫了吗?也好。那蜜水还是挺好的,大舅舅、小舅舅也带些回去吧,想来母后也是高兴的。”

  张鹤龄后脊一僵,想说我们还是去太后那边吧,寿哥却已经自顾自的吩咐起刘瑾来:“快吩咐人去母后那边再讨两罐子蜜水来,两位舅舅要出宫带着。”

  张鹤龄再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行礼告退。

  张延龄似浑不在意,还笑道:“皇上,那豹子和鹰明日就先叫人送进宫来?免得万寿节叫那起子御史瞧见又要嗦。”

  寿哥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来,道:“小舅舅且先把那鹰送进来吧。豹子嘛,如今宫后苑也跑不开,且就在坤宁宫后,母后怕也不放心,又该教训朕了。”

  这话又绕回皇家别苑来。

  张延龄再不敢轻易接话,讪讪的应了一声,又被张鹤龄瞪了一眼,心下也是有气,不快的退下了。

  刘瑾一早吩咐了刘忠亲自送张家兄弟出宫,以免两人再往坤宁宫去。

  不过这边发生的事也是瞒不住太后那边的,皇上身边还不知道多少太后的眼线。

  待人走了,刘瑾忍不住低声向寿哥道:“这事儿,皇上还是有些着急了。这般说了,岂不是伤了母子和气?”

  寿哥面对他的挑拨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丘聚呢?叫他过来。”

  昔日寿哥身边的大太监丘聚如今调到了东厂。

  现下提督东厂乃是弘治的心腹太监王岳,弘治虽没取缔东厂,却让王岳这个刚直之人提督东厂,最大限度上让东厂不再重复当初的凶名。

  但刘瑾知道,寿哥对王岳却没甚好感的,早有用伴着自己长大的心腹丘聚顶替了王岳的心。

  刘瑾是靠着打压东宫一众内官才有今日地位的,对于任何一个内官冒头都是不满的,尤其是丘聚与他也不那么对付,听得寿哥找丘聚,心下便是不快,面上不动声色问道:“皇上这是要……”

  “问些事。”寿哥只随意一句,又吩咐,“明儿叫牟斌也来一趟。大伴去罢,不用陪我。”

  牟斌正是如今锦衣卫指挥使。

  刘瑾实在摸不到头脑,见寿哥专注在那两捧盒点心上,不愿理人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言,轻手轻脚退下去,吩咐人去找丘聚。

  寿哥手里摆弄着小巧的糕点,心中叹气,父皇之外,原是老娘娘(周太皇太后)最疼自己的,如今父皇和老娘娘都去了……

  寿哥一时心里难过,不觉沁出泪来,脑中满满是先皇当年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尤其是后来,先皇身体不好了,大约自己也是知道的,因此总是急着想把所有的都教给他,他有些听懂了,有些还糊涂着。

  现在……寿哥抹了一把脸,直勾勾看着手中点心。

  王太皇太后一直是不声不响的,与宫中诸人都是疏离冷淡。对寿哥,算是很好的,可也不像周太皇太后那般亲近,总像隔着什么。

  王太皇太后有三个弟弟,长弟王源成化二十年才封的瑞安伯,弘治六年才晋的侯;次弟王清弘治十年才封的崇善伯;三弟王浚如今还没个爵位,只挂了个左都督的虚衔。

  由此可见圣宠委实一般,也难怪比起周家、张家,王家简直低调得不像话。

  “这样可不行。”寿哥喃喃自语道。

  他从前根本没想过这些,对于嚣张跋扈的外戚有着本能的反感,只觉得他们都是硕鼠蛀虫,破坏皇家声誉。为此,后来他与父皇不止一次谈过。

  直到坐上了这个位置,回想父皇从前的行事,和最后含混说的那些话……父皇捧起张家来,固然是父皇母后伉俪情深,却也未尝不是以张家对抗成化朝都跋扈的老牌勋戚周家。

  帝王心术,要的是“平衡”二字。

  周太皇太后过世,周家眼见势颓,其他勋戚人家更不成样子,只剩张家一家独大。

  且如今,张家是皇帝的“舅舅家”,气焰更盛往昔,这样的外戚这可不符合帝王的要求了。便是不因与张家种种恩怨,单纯作为一个皇帝,寿哥也是要压一压外戚张家的。

  盐引可以给,不过不是张家大喇喇来拿。

  皇家别苑,可以是句玩笑话,不过不是张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抹没的。

  碍着太后,碍着寿道,他能敲打,却不能直接出手。

  那便要寻一家出来能与张家抗衡的。

  寿哥叹了口气,捏碎了点心,王家……怕是实在提不起,难道还只能用周家?

  不知他的皇后,又是怎样一个人家。

  隐隐的,寿哥有些期待起他的皇后来,又想起张家的那些算盘,只怕近期内,张家就要送小娘子进宫了吧?

  寿哥冷冷一笑,将满手碎渣丢回捧盒里。

  那他就看着,张家怎么闹这个笑话。

  他的后宫,岂能再许张家插手!

  第五百八十章 多方角力(六)

  弘治十八年九月二十四。

  新皇十五岁生日,万寿圣节。

  虽然是小皇帝坐上皇位以来的第一次过寿,本应办得隆重,但大行皇帝梓宫还停在紫禁城尚未发引,也就不好大办,因而免了文武群臣及外夷人员贺,止行五拜三叩头礼。

  本是要连宫宴都一并免了的,但太后那边下了懿旨表示宫宴还是要开的,她这边也会让一众内命妇携女入宫赏宴,因此皇帝那边也是设了宴,只是规模缩小很多。

  众人心里明白,张太后这是要为小皇帝选后选妃,找个借口罢了。只是大行皇帝还未发引,此时设宴多少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不过也由此可见太后娘娘心急到何等程度。

  张家的消息也没瞒人,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不断接亲戚家的女孩子到府上调教。如今急慌慌要送人进宫,为的就是抢在皇上大婚前,在宫里呆上一年半载的,培养培养感情,他日便是不能为后,也要强占个宠妃的位置。

  若有了帝宠,诞下皇子……便是宣宗朝旧事重演。

  和张家打着同样算盘的勋戚人家也不在少数。

  虽大明除开国几代皇帝之外,后宫都在民间选,勋戚自家千金是没法选,但还有旁支,还有亲戚家姑娘,翻几个适龄的漂亮姑娘出来还是不难的。

  张太后自然是要推张家人的,可后宫这样大,怎可能各个妃嫔位上都是张家人,只要能入宫,旁的,看天,看命,看姑娘自己的手段不能得宠,于勋贵人家而言也不过是个旁支、亲戚姑娘,埋骨宫中也没损失什么;若能得宠便是一家子借力。

  因此欢欢喜喜来赴张太后这宴席的人勋贵委实不少。

  文臣那边反应大多冷淡,品阶高的是肯定不可能入选的,便本着带孩子进宫权当见见世面的心态;而品阶低的,若是无心此事,不是报女眷病了就是报女儿病了,不往宫里领也就是了。

  杨廷和作为帝师之一,他的妻女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杨恬已然定亲,太后和小皇帝都是知道的,小皇帝还曾在定亲宴上凑过热闹。杨廷和也没甚好顾虑的,只叮嘱了俞氏谨言慎行罢了。

  杨恬还是头次进宫,又因事出突然,只来得及学了半日的进宫礼仪,不免有些紧张,坐上进宫的马车,便是一副绷紧弦的模样。

  俞氏见了笑着调侃道:“大姑娘也快快习惯了罢,姑爷是有大出息的,往后入了朝堂,与大姑娘挣个诰封,大姑娘日后年节少不得进宫。”

  面上这样说着,心中不免担心,那边虽是尚书府邸,可毕竟老尚书已故,人走茶凉,女婿下现下不过是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下来,正经需要些年头才能入仕。

  杨恬脸一红,倒是放松了几分。

  她原是个爽利性子,也跟着俞氏去过几家做客,并不是个怯场的,只是进宫因畏生惧罢了。叫俞氏这么一调笑,也放开了些,也稳住了心神。

  俞氏见杨恬红着脸的腼腆模样,不由一笑,转而想起昨天沈家遣管事来说的事,不免又是一叹,道:“你也得多学学掌家,回去我再转些事情与你单独处置,明年年底亲家的孝期才过,你得后年能过门。徐夫人认的这个契女……依我看,徐夫人怕是要她先管家的。亲家三太太我瞧着是个软和人,不是能当起家来的。听说这位契女原是跟着相公在二老爷任上帮忙的,打理庶务是个好手,徐夫人既然认下她,便是要当个臂膀了。虽说她是个寡妇,到时候你一进门就能收回来管家的事,但到底也得多个心眼。这寡母带着独子,总是要为儿子考量的,到时候撕掳不明白,中间隔个婆婆……”

  却是昨日徐氏已经正式认下何氏为契女,因无论尚书府还是何氏都在孝中,因此并未大办,只点了香行了仪式,请了在京的亲戚过来做个见证。

  杨家这边不便请来,却也由大管家并徐氏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过去杨府知会明白。

  沈瑞也特地写了封信,把何氏经历的种种以及徐氏的考量都解释了一番,只隐去了沈玲身残之事,只说狱中受尽酷刑自尽。

  这信说是给杨慎的,实则都明白是解释给杨恬的。要不然家里平白多个过管家娘子,还是族中寡嫂,算是什么事?

  杨恬见了信,得知何氏的悲惨遭遇,跟着掉了几回眼泪,既同情何氏,又赞赏她的刚强,对于徐氏能收何氏为契女,给她一个身份一个庇护,杨恬是打心眼里为何氏高兴的,可丝毫没觉得何氏管家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俞氏提起,杨恬颇不以为然,忍着提及婆家的羞意,笑道:“太太疼惜女儿,只太太也莫忧心。沈家是规矩人家,我听……听沈二哥提起这位契姐也说是位明事理的人。将来,女儿守着规矩,尽自己的本分也就是了。”

  自杨恬定亲以来,俞氏就没少收沈瑞的孝敬,这些日子又带着杨恬管家,日日相处,倒真有了几分感情。

  看着一派风光霁月的继女,俞氏不禁叹了口气,道:“大姑娘心慈,总把人往良善里想,可这人心啊……当年我刚进门时……哎,大姑娘还小,怕是不知道的……”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俞氏进门时候杨恬母亲已过世多时,杨家是宠妾蒋氏当家。

  蒋氏育有三子一女,杨二比杨恬还大了半年,就可知当年蒋氏何等得宠。就是杨恬母亲也没少怄气,否则也不至于早早去了。

  俞氏一个继室,又没个儿子傍身,从宠妾手里接过管家权,没少遭绊子受挤兑,着实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理顺一些,就是现在,也有不少有油水的地方是蒋氏的人把着,还不曾拔出来。

  杨恬又何曾没吃过这蒋氏的亏,只是她自幼聪颖,又跟着哥哥读书,心中格局远非内宅女子可比,才不曾因怨恨扭曲了心智。

  她也知道俞氏不易,这些日子相处,俞氏待她也着实不错,说视若亲女那是假话,但也是有些感情的。杨恬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俞氏冰凉的双手。

  俞氏一怔,随即宽慰一笑,拍了拍杨恬暖暖的小手,道:“瞧我,净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姑娘别怪我,我也是一时想起来,给大姑娘提个醒。”

  杨恬低声道:“太太的好女儿都晓得的。太太放心。”却不松开手,直到把那双手捂得暖烘烘的……

  马车吱呀,晃晃悠悠载着这对继母女往宫里去。

  而此时她们口中将来有大出息的姑爷,却正在府中头疼着。

  沈府书房

  今年的万寿圣节朝贺规模极小,三老爷这样的官职是轮不上入宫的,上司入宫,只留一两人看守衙门,其余都放了休沐,因此三老爷不曾出门。

  此时,正和沈瑞相对而坐,都是紧锁眉头,就今昨两日得来的消息商量对策。

  昨日沈瑾也借着参加徐氏认契女仪式过来了,他已去过贺家,却是一无所获,根本连贺北盛的面也不曾见到。

  因着沈源续弦贺家女,沈瑾既知道贺老太太上京,登门拜访也是礼数所在。

  贺家倒也没失礼,但门房客客气气表示贺东盛下朝回来就去访友了,不在家,贺老太太和贺北盛都因水土不服染疾,不好见客。

  沈瑾也不是书呆子,懂得做戏做全套,一听说贺老太太和贺北盛“病了”,转身又备了东西来探病。

  门房不敢怠慢,再往里禀报,末了,却是贺大太太这位“舅妈”出来待客。

  贺大太太热情的与沈瑾寒暄,话里话外都是“误会一场”“贺家沈家世代联姻亲如一家”……诸如此类她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沈瑾只客气着,一句话也没接,少一时起身告辞时,贺大太太突然又说贺东盛曾多次去尚书府拜会,可惜尚书府闭门谢客,还请沈瑾看在“亲戚情分”上,当个中人,让贺东盛能亲自与尚书府表达个歉意。

  “……这个伪君子!”三老爷听罢当即便骂了起来,“他几时登门致歉过?!”

  “他是算准了,他来了也得吃闭门羹。”沈瑞若有所思:“所以索性不来,还放出这样的风声来,好显得我沈家得理不饶人?如他所愿,这次就绝不饶他。”

  沈瑾道:“不知道贺老太太、贺北盛避而不见,是因着怕我探他们底,还是因着松江织厂的事记了仇。”

  三老爷摆手道:“原也没指着一下就能套中贺五,不过是吓一吓贺东盛罢了。他现在把贺五、贺老太太都藏起来,就表明他怕了。这事儿绝不简单。我再派人去打探。”

  三老爷便打发沈瑾回去了,随即立刻安排心腹长随去给埋在贺府的眼线送信,吩咐这几天要格外注意贺东盛以及贺北盛的动向,有了消息及时回报。

  然这边消息没送回来呢,今早沈理那边遣人送来一个消息。沈理须得进宫朝贺,且也不方便自己总往这边跑,因此只遣了心腹过来报信。

  贺东盛在接触东厂内官胡丙瑞。

  这胡丙瑞乃新皇身边大太监丘聚的干儿子,原在扬州镇守太监卢宁手下做事,因抄了闫家,他有京中关系,便被遣派带队押送要犯和闫家的银子上京。

  银子经由东厂入了内库,丘聚得了新皇的欢心,连带胡丙瑞也得了赏识,被丘聚留在了京里东厂当值。

  文官不论心底是否畏惧权阉,面上都必须或多或少表现出不屑来,好似这样才能抬高自己的身价一般,而巴结投靠权阉更是让文人不齿的行径。

  尤其当下,内阁正看勾搭小皇帝一心玩乐的一应宦官不顺眼,各种弹章不断的时候,贺东盛接触东厂内官这个举动就太显眼。

  而这个内官,又是抄了闫家,押送闫家主要人物上京的。

  这一路上,此人是否从闫家嘴里挖出沈家什么把柄?

  沈源立身不检,又是把闫家得罪得死死的,闫家又会不会夸大其词,甚至凭空捏造,往死里坑沈家?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三老爷终是叹了口气:“闫家嘴里是不会出来好话的。不过好在沈源是通倭案结案之后才回松江的,闫家再怎么攀咬,能牵扯的总是有限。”

  沈瑞点点头:“只是,贺家想从闫家入手给自家脱罪,是不是也太儿戏了些?就算闫家牵扯了沈家,给沈家定了罪,也不代表贺家就清白了。”

  三老爷冷哼一声:“没准儿还准备走宫里的路子。这些宫里的内官都是些通天的人物,若是下舌头搬弄是非……”

  对此沈瑞倒是不怕的,那个“天”后日便要约见他了,他既面君陈词,就不会让他人轻易颠倒黑白。

  但这些在没见过寿哥之前,也是不好同三老爷细说的,因此沈瑞只道:“这案子,最终还是三司会审。皇上既派了老师来松江审案,便是信沈家的,断不会轻易就听信了小人谗言。”

  三老爷叹气道:“但愿如此。”

  转而,他张口说了声“谢阁老”,却又闭口不谈。

  沈理送来的这个消息,是从谢阁老家得到的。

  那么,谢阁老将这消息告诉沈家又是什么意思?单纯的帮助女婿家,还是要刺激沈家去寻贺家把柄咬死贺家,好让谢阁老用贺东盛来狙击李阁老?

  三老爷虽没说出口,沈瑞也明白的。

  先前不过是在沿海常见不过的倭寇上岸,虽劫掠地方,百姓有所伤亡,却最终牵扯沈家,未尝不是李阁老门下狙击谢阁老的意思。谢阁老焉能不恼,又岂会不反击。

  沈沧在世时,虽然三位阁老都有过拉拢沈沧的暗示,但沈家二房一直以来都保持着不站队,不倾向于任何一位阁老;如今沈沧没了,沈家没有了京堂,可是有两个状元在,还有一门出色子弟,就是阁老提及沈家也要赞声“英才辈出”。

  谢阁老现在把这样的消息送来沈家,怕也有试探之意,在沈家很可能被通藩的案子拖进深渊的现在,沈家只要表现出接受了谢阁老的“帮助”从而灭掉贺家、攻击李阁老,那就会立刻打上谢阁老的标签想不上谢阁老这条船都不行了。

  沈瑞瞧向三老爷,目光坚定:“三叔,谢阁老的深意想来您也明白。侄儿认为,这份‘好意’咱们不能领。贺家再怎么蹦,无凭无据也动不了沈家根基,况且已经分家,闫家就算拿了沈源的把柄,也危及不到整个沈家。如今,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谢阁老若是想找人弹劾贺家勾结内官刺探宫闱之类,凭他去,这消息,万不能是从咱们这边流出去。”

  三老爷还真动过脑筋找几个御史朋友弹劾一下贺东盛勾结东厂之类,就算不能将贺东盛怎样,至少会断了他与东厂的联系,甚至他从东厂拿来的那些所谓“证据”也能轻易被抹作诬蔑陷害。

  这样的御史朋友,田家的书院可是有很多。本就是勾结内宦这样的敏感事件,再肯出些润笔费,想找什么样的御史都不难。

  听了沈瑞这些话,三老爷不由微微愣怔,半晌方缓缓点了点头。

  沈瑞舒了口气,心里却盘算着,这件事是不是要告诉岳父大人一声。

  还有张会的那张帖子……是不是要告诉岳父自己已经知道了寿哥的身份。

  不过一回来便三天两头往岳父家跑,虽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但在这样敏感时刻,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又另当别论了。

  沈瑞深吸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自己是不能去了,贺东盛这事及他所能想到谢阁老的用意还是要修书一封写与岳父知道的。至于寿哥……还是瞒下的好,见了寿哥之后再说罢。

  况且,到底是寿哥亲自来见他,还是只让张会传话还不知道呢。

  想起杨家,沈瑞不免又想到了杨恬。

  太后召外命妇觐见之事,昨日来参加认契女仪式的亲戚女眷也都提了,沈瑞也由徐氏口中知道的。

  想着恬姐儿这次是头次进宫,不晓得她会不会紧张害怕……

  而此时坤宁宫西暖阁等宣的杨恬,没有半点儿紧张害怕,而是正坐在俞氏身后,听着一位翰林夫人与俞氏悄悄说着勋戚那边的八卦:

  “……这不,就张家、王家宣进去了,周家还晾那儿呢,瞧庆云侯世子夫人那脸色……”

  第五百八十一章 多方角力(七)

  紫禁城。

  高大恢弘的建筑会让人感觉庄严肃穆,而天下至尊者的宫殿也会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让人不自觉便心生敬畏。

  每个初次走入宫城的人都不免被震慑住,何况杨恬一个豆蔻年华的小闺秀。

  刚刚迈进高大厚重的宫门时,杨恬确实是十分紧张的,不过偷眼瞧见俞氏熟练的塞了红封给领路的宫人,那红封又迅速消失在宫人袖子里,杨恬那紧张感忽然就被好奇心冲淡了。

  平时家中打赏仆妇、外出赴宴打赏别家下人都用不着这样,杨恬暗自揣摩了一下塞红封的手法,不由暗笑,这真是处处是学问呢,果然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走过一条条长长甬道,杨恬也逐渐调整好了心情,一点点放松下来。

  正旦等朝贺时,太皇太后、太后是在坤宁宫接见外命妇的。如今不过是寻常召见,凤驾便设在东暖阁,依次宣外命妇觐见,未得召见的则在西暖阁等候。

  宫人将杨家母女领进坤宁宫西暖阁时,已有了不少诰命到了。

  勋贵、武将、文臣各有各的圈子,虽不免会有联姻,这些圈子算不上泾渭分明,不过总归大部分人都在自己小圈子里与熟人低声闲聊。

  俞氏也是一样,带着杨恬先去与几位阁老夫人见了礼,又同和谢老夫人在一处的沈理妻子谢氏说笑几句,才回到东宫旧臣这个圈子里寻了相熟的夫人一处说话。

  与俞氏关系最好的要属翰林侍讲学士白越的夫人谭氏。

  这位谭氏夫人也是继室,比俞氏强些的是,白越先头的嫡妻并没有留下子女,但谭氏自己也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已快十岁了,却一直没再开怀,家中有三个生下庶子的妾室,这个家也不甚好当,因此同俞氏颇有同命相怜之感。

  两家人互相见了礼,谭氏把女儿白交给杨恬,挽了俞氏悄悄八卦勋贵那边的热闹。

  “这可不是成了笑话。”谭氏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任谁也瞧不出她在说尖酸刻薄的话:“周家啊,是自先太皇太后没了就不成了。如今王家就一个姑娘都没带来,都知道避一避张家锋芒,周家这样大喇喇带一串子小娘子、个顶个的美人胚子,张家哪里能容得下!这不,闹了个灰头土脸。”

  俞氏也是一样挂着的端庄笑容,好似同谭氏在聊的不过是衣料首饰之类的闲话一般,却用眼角余光迅速往勋贵那圈子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周家两位侯夫人、两位世子夫人还在其中,周围仍有些勋贵女眷一旁巴结逗趣,这两对婆媳到底都是场面人,没在脸上挂出不快来,可她们身后的几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显然短了修炼,这会儿面上都不自觉带着或愤然或惶然来。

  俞氏轻声念了句佛,又见文官圈子里也有几位夫人脸色不怎么好看,她们带来的女孩子也都是打扮极精心的,只是看起来都恹恹的,有一个女孩甚至微微红了眼圈。

  谭氏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也是一般心思的,都被张家两位侯府千金讥讽了。到底还是要脸面的,有些挂不住了。”又冲那边努努嘴道:“没想到陈御史家也有这意思,原是属他弹劾勋戚奏章最多的。”

  俞氏轻轻道:“此一时彼一时,谁说得准。”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杨恬白两个小姑娘,却见两人头碰头说这话,不由莞尔,亏得一个订了亲,一个年岁小,远离了这今上选后的漩涡。

  白原是个极活泼的姑娘,只是进宫前母亲再三严厉训诫,现下也不敢拉着杨恬唧唧喳喳说话了。她又不如杨恬年长,也不关注选后选妃的事,便只偶尔与杨恬说上一句“舅舅与我一盆极好的菊花,改日下帖子请姐姐来赏玩”,又或是“米巷那家点心铺子新添了蜜枣,好吃得紧”,一派小女儿的天真烂漫。

  杨恬也喜欢白的娇憨,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着话,耳朵里也听着谭氏与俞氏的对话。

  在见了许多熟面孔后,杨恬紧张完全消失了,又见许多人都在絮絮低语,倒有点在寻常官宦人家赴宴的感觉那些贵夫人也是这样在席间悄悄聊东家长西家短的。

  她自小跟着哥哥一起读书,在与沈瑞定亲后,杨慎或多或少也会同她聊一些政事,尤其是一些同沈家相关的事情。

  沈瑞总归是要入仕的,杨慎觉得妹妹还是应该多知道些的好,也不指望妹妹做个女诸葛,官眷之间总要交往,总是要做个贤内助的。

  因此对于张家、周家的事,杨恬并不陌生,只是没甚兴趣,她也多少带了些文人的脾气,对于皇亲国戚的这些手段隐隐有些瞧不起。

  她正寻思谭氏所说的陈御史是哪一位时,忽觉白拉了拉她袖子,往那边努努嘴。

  杨恬顺着白示意望去,见那边已经进来一行五个宫人,打头的是一位管事打扮的中年女官,一时引起满堂骤然一静。

  大家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甚至有两三个伯夫人笑着过去寒暄。

  那女官面容刻板,几乎没有笑容,面对几位夫人的热情招呼只是简单回应,便扬声对殿内表示,太后宣召原东宫几位日讲官大人内眷觐见。

  这是新皇的生日,太后召见新皇老师们的内眷给她们体面,也是应有之意。

  俞氏并谭氏也是毫不意外的,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两人起身连同其他几位翰林夫人一起,带着自家女儿跟在那女官身后往东暖阁过去。

  东暖阁里,太皇太后与太后居中而坐,两侧分别是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

  金太夫人虽是太后之母,也颇得太后和先帝尊重,但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没有资格与大长公主、公主等天家贵女比肩,因此只在下首张家那边首位坐了。

  张家人对面则是太皇太后娘家王家的女眷。

  张家除了自家女儿,还带了七八位闺秀,诸位诰命身后,乌压压站的满满的,都是锦衣华服金玉满头,端得富贵逼人。

  王家这边就只三位夫人,却是连自家的女孩儿都没带进来。

  显见王家是不愿选妃这趟浑水的。

  几位日讲官夫人进门后,在女官引领下向太皇太后、太后及诸位公主见礼,被赐座在王家人这边下首座位。

  张太后以慈母形象招呼了各位日讲官,简单问候了家人几句,又象征性的夸了夸在座的小姑娘。

  而众公主里,德清长公主的驸马林岳乃是举业出身,又多结交翰林名儒,日讲官里很有几位是与林驸马交好的,因此德清长公主也搭茬聊上了几句。

  杨廷和现下最得帝心,诸位公主也是心中有数,也有人向俞氏及杨恬客气问话。

  一众女孩子里,杨恬长相最为出众,公主们问话时又应对得体,不免多被赞了几句。

  连上首淳安大长公主也笑着调侃道:“都说蜀中出美人,果不其然。难得是这份沉稳大气,真真齐全好孩子。听闻是与原沈尚书家公子定亲了?沈家真好福气!”

  俞氏连忙陪笑谦逊一番。

  知道内情的德清公主又笑夸了沈家,提及这沈家公子是直隶案首,松江沈氏又是出了两个状元公的,沈公子怕不又是一位大才子。

  众公主们也凑趣的感叹这天作之合。

  杨恬面对公主们问话时还能保持沉稳大方,一旦提及姻缘,还是禁不住羞赧的低下头,颇有些窘迫,但听着众人夸赞沈瑞,心底还是满满的欢喜。

  张太后早已经知道这桩婚事,杨恬也从来不在选妃选后名单之列,因此对公主们夸赞也含笑听了。

  而且据她安排在东宫的人手回报,杨廷和曾劝过太子与生母、与张家亲近,对此张太后颇为欣慰,也乐意给杨廷和妻女体面。

  金太夫人并张家两位夫人因这是个订了亲的姑娘,不干选妃的事,便听听而已,也没什么反应。

  张家小姐里却是有人不乐意了。

  “表哥过寿这样的日子,还穿得这么寒酸来,这不是欺君之罪吗?”

  满殿欢声笑语中,一个女童清亮的声音显得特别突兀,一时间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众人都望向出声之人。

  但见建宁侯夫人身侧,一个垂髫女童正拉着旁边的豆蔻少女说话,恍若未觉堂上已然气氛不对。

  而那豆蔻少女也用浑不在意的语气道:“不是欺君之罪。你只知道欺君之罪呀?这论罪应是‘大不敬’!”

  那先出言发难的垂髫女童乃是张延龄的嫡长女张玉婷,豆蔻少女则是张鹤龄的嫡次女张玉娴。

  这两人都是生在张家最得势时,被家里宠惯长大,又常进宫,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年幼的张玉婷出门都有人捧着夸赞,方才都没得到几位公主的赞许,见杨恬得了盛赞,不由气恨,见杨恬穿得素淡,才出言想落落杨恬的面子。

  张玉娴则已是十四岁了,家中颇多挑剔,一直也没定下亲事。而她因常见姑母那般尊荣,皇帝姑丈又待姑母极好,也不由得对太子表哥起了些心思,便就越发看不上那些上门提亲之人。

  可如今家里不帮她谋那正宫之位不说,倒想把一群亲戚家的姑娘塞进宫,她是恨得牙根痒痒。

  今日进宫,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美人等着进宫,张玉娴更是气不顺,方才在挤兑完周家又挤兑了好几位文官千金,才多少平息了些心中愤愤。

  虽然晓得杨恬已经定亲,可杨恬的秀丽还是碍了张玉娴的眼,正好小堂妹先出了头,她就在一旁不阴不阳的搭上两句。

  俞氏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若此时还在西暖阁,她早就开口与张家人理论,可这里是东暖阁,上头还坐着张太后,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强忍着了。

  诸位翰林夫人、千金也都是面色不虞,张家姑娘这话是把这一众衣着普通的翰林千金都扫进去了谁能像张家人披金戴银的那般招摇就进宫了!

  俞氏还有些担心杨恬受不住这羞辱,不成想回过头去,却见杨恬面上十分平静,只是方才因提起沈瑞而羞红的双颊已褪去了红晕,一双美目不再低垂,反而目光炯炯盯向对面张家两位侯夫人。

  没人知道,她袖子里一双拳头已经握紧。

  这样的场合下,两个年轻姑娘开口就已是非常失礼,何况说的这番言辞!在座最低也是四品翰林侍讲学士的家眷,不是可以随便羞辱的人。

  可张家两位侯夫人却似非常坦然,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张太后只皱了皱眉,并不曾出言训斥。

  却是德清长公主头一个不乐意,她已是忍耐片刻,等着张太后及张家夫人开口,不成想张家竟可以如此无耻。

  德清长公主素有贤名,也不大瞧得上跋扈的外戚,当下就沉了脸道:“这是什么话?!也是你们当讲的?!”说着去瞪两位张家夫人。

  到底是位长公主开口,寿宁侯夫人面上有些讪讪,轻咳一声,还未说话,那边建昌侯夫人已经笑眯眯道:“长公主何必动气呢,小孩子就是这样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

  德清长公主气结,毫不客气训斥道:“这是无礼!”

  张太后虽没开口,脸已是撂下来了。

  一旁永康长公主最是眉眼灵透,忙出来打圆场,轻推了一把德清长公主,笑道:“三妹就是认真,小孩子戏言罢了,杨夫人、杨大姑娘是不会介怀的。是吧,杨夫人?”说着又去瞧杨氏母女,嘴上是笑,眼中已有警告之意。

  俞氏素来没有那急智,一时气得狠了,手都有些哆嗦起来。

  杨恬却忽然起身跪倒,上身挺得笔直,双目直视永康长公主,一脸肃穆道:“回长公主的话,臣女之父,成化十四年登进士第、为天子门生,弘治十一年得先帝信重委以东宫讲读之任,而今为皇上日讲官。父亲一直深受皇家隆恩,而忠君之心,亦是可昭日月!今日这‘欺君’、‘大不敬’皆满门抄斩之重罪,恕臣女不敢拜领。”

  俞氏先是惊愕看着这素来乖巧的继女,忽而反应过来,慌忙也俯身下拜,“杨家满门忠君,请太后明鉴!”

  后面谭氏铁青着脸,也拉着女儿起身跪在杨家母女身后,却一言不发。

  几位日讲官夫人相视一眼,如今已是忠臣对上外戚,如何也要挣这口气回来,便也都纷纷起身,转眼间已是跪下一片。

  饶是寿康长公主八面玲珑也不由语塞,额上青筋跳起,却想不出什么圆场的话来,颇为尴尬。

  德清长公主更是气恼的瞪向这二姐。

  寿宁侯夫人也觉着不好,斜眼去瞪二女儿;建昌侯夫人却是暗暗撇撇嘴,心里骂一句一家子酸儒。

  两个张家姑娘,大的那个装没看见,小的那个反倒气鼓鼓的去瞪长公主们。

  张太后素来护短,更是个顺毛驴的脾气,原也没觉得侄女犯了什么大错,见众人跪下隐显逼迫之意,不由气恼,张口便要呵斥。

  却是一旁淳安大长公主先一步开了口,“诸位翰林大人皆是股肱之臣、朝廷栋梁,太皇太后、太后及本宫如何不知?诸位夫人还请快快起身。”又斥宫人:“还不快将诸位夫人扶起来?”

  坤宁宫的宫女都去瞧太后脸色,不敢动弹。

  大长公主并几位长公主都是带了宫女服侍的,她们迅速得令下去,将诸位诰命夫人扶到原本座位上。

  杨恬本不肯起来,既然出头,必要争到底,岂是能一句话抹平的。

  但下来扶她的正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心腹宫人,那人借着扶杨恬的档口捏了捏她小臂,近乎耳语道了句“放心”。

  杨恬心下一动,也不再坚持,顺势被扶起。

  淳安大长公主则忽的转向张家,一改方才柔和态度,厉声道:“构陷朝廷重臣是个什么罪过,寿宁侯夫人不晓得吗?”

  寿宁侯夫人直接被问懵了,不过是小孩子一句笑话,怎的就成了构陷朝廷重臣了?

  建昌侯夫人牙尖嘴利,张口就说了句:“大长公主何必危言耸听……”

  淳安大长公主勃然大怒,呵斥道:“无知村妇,入得侯府门第也没人教过你尊卑规矩?怪道两个闺阁女孩儿就敢口出狂言,你立身不正,如何教得出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娘家确是乡绅人家,上不得台面,只是张延龄是个纨绔嚣张性子,她也是个掐尖要强的,家里家外被人捧着,再没被人这么训过,如今又是当着这许多外命妇的面,不由又气又臊,可也不敢再顶嘴,面红耳赤委屈的瞧向张太后。

  张太后心下邪火乱撞,那被弘治皇帝捧在手掌心里的养出来的说一不二性子又发作了,立起眼睛,直言道:“大长公主这是要在哀家殿内教训晚辈了?”

  殿内气氛登时更紧张三分。

  淳安大长公主是谁?

  那可是英宗皇帝的第三女,她母妃万宸妃为英宗诞下四男二女,是英宗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可见颇得帝宠。到了弘治朝,淳安也颇得侄子敬重,没少获各种田亩赏赐。

  可以说,成化、弘治两朝,淳安是除先太皇太后周氏亲女重庆公主外最得宠的公主。

  重庆公主驸马周景在弘治八年过世后,宗人府也改由淳安公主驸马蔡震掌管,一直至今。

  在辈分上,淳安大长公主是弘治皇帝的姑母,长了张太后一辈,而驸马掌管宗人府,淳安大长公主更是宗室中第一人。

  她这样的身份,自然不惧对上张太后。

  淳安大长公主冷冷一笑,反问道:“本宫倒不知什么叫寒酸,如今大行皇帝梓宫还停在前头,倒是有人穿红着绿满身金丝满头金饰就进宫来觐见了,什么叫‘大不敬’,还请太后教本宫?”

  张太后瞳孔猛的一缩,张家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虽然国孝以日代年,二十七日一过便算国孝过了,何且如今已逾百日,从城中到宫中皆除了孝服的。只是因梓宫不曾发引,宫中还是以素色为主。

  今日入宫觐见,诰命夫人都是一身大礼服,各有定式,穿戴赤金头面无可厚非,但如张家这样带进来的姑娘都是华服金饰、浓妆艳抹,那就大大的不妥。

  先前众人都知道张家的心思,无非是艳压群芳好在选妃中拔个头筹,且有这样心思的人家也不在少数,谁也懒怠去揪这些问题且太后既然召外命妇觐见,便也是默许了的,谁找这个不痛快。

  可若真揪住了这是对大行皇帝大不敬,张家也是百口莫辩。

  淳安驸马蔡震如今掌管着宗人府,淳安大长公主又是大行皇帝的亲姑母,过问这事,天经地义。

  张太后暗暗咬了咬唇,心里也骂起兄弟媳妇愚蠢,却一时也接不上话。

  倒是金太夫人,面露愧色,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道:“都是老身不曾教导好子孙。”

  这话也是没人敢接。金太夫人亲闺女张太后在上头坐着呢,谁敢说金太夫人教的不好?

  太皇太后王氏木胎泥塑一般,面无表情,也无回话,只默默捻动手中佛珠。

  又是淳安大长公主接话,似笑非笑道:“昌国太夫人久居宫中,如何知家中子孙行事?村妇不成器,可见府上还是不能少了太夫人坐镇教导的。太夫人也别光顾着女儿,教导好了儿孙,方是张家子孙万代的事。”

  金太夫人万没想到这话能引到这边来,这是要撵她出宫?

  她那脸上也挂不住了,很想说一句“你教导好你蔡家子孙,张家不用你操心”,但公主是君,让金太夫人根本张开这个口。

  张太后目光冷厉,怒瞪大长公主,话中已满是火气道:“大长公主在哀家这里教训完晚辈,还要管起宫中的事来了?”

  淳安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过是外戚,又不是宗室,本宫自然不管。”

  她转而语气严厉道:“大行皇帝梓宫还前头乾清宫停着,外戚欺君犯上,不敬先帝,还有胆子构陷当今帝师,好的很,朝堂之上,自有御史能管,有阁老能管。孝字在前,皇上也是要管的!”

  张太后怒火中烧,却又辩驳不得,她既不能说侄女衣服穿得对穿得好,也不能说侄女教训翰林千金没有错,只能厉声喝问:“朝廷岂容你随意给忠良定罪!”

  淳安大长公主“哈”了一声,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满脸嘲讽反问道:“不知张家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忠良之事?”

  张太后这股子怒火似要从头蹿出来般,太阳穴突突直跳,强咬着牙,几乎忍不住想喊人将淳安大长公主拖出去永不许进宫。

  但这是皇姑祖。

  有权势、有声望、得帝心、掌了宗人府的皇姑祖。

  张太后强忍着没有爆发,可也快要忍不下了。

  张家没有任何人敢在大长公主与太后的交锋中发声,不敢,也不配。

  长公主们亦不会此时来触霉头。

  翰林夫人们,巴不得大长公主出面教训外戚。

  在死一般沉寂中,殿内的气氛越绷越紧。

  忽得一声轻咳,将精神紧张的众人都惊了一跳,却是上位的太皇太后出了声。

  “淳安。”太皇太后声音又轻又缓,带着苍老祥和的味道。

  淳安大长公主似没想到太皇太后会出言,不由惊诧,扭过头去看这位从来不声不响的嫂子。

  太皇太后手里还捻动着佛珠,脸上也是一派淡然,语气平缓道:“淳安呐,到底不是宗室,由他们去罢。”宛如打禅语一般。

  淳安大长公主略皱了眉,但很快又低眉敛目道了声“是”,也不再去看张太后。

  张太后虽是诧异,却也缓了口气,那根弦到底松弛了下来。她斜睨了大长公主一眼,正盘算着说什么话找面子回来,也好打发了这群翰林夫人下去。

  太皇太后那边又开口了,却是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呐,小孩子虽是无心,到底还是不妥,这衣饰、言行,都当教。”她尾音拖得有些长,好像老人语重心长的说教。

  金太夫人虽然素来也不将这个木头人太皇太后放在眼里,但到底这次到底是她出言阻了咄咄逼人的大长公主,还是感谢的,当下也作出恭敬之色,行礼道:“太皇太后说的是极。臣妇惭愧。回去定好生教导小辈。”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向寿宁侯夫人道:“是极,寿宁侯夫人,太夫人回去后,你可好好生奉养,教养晚辈之事,要多请教太夫人才是。今日之事,不要再犯了。”

  张家人登时傻了眼,太夫人回……回去?回张家?出宫?

  张太后也有些瞠目,尖声道:“娘娘?”又气道:“太夫人还要陪哀家作伴。”

  太皇太后瞧也不瞧她,捻着佛珠慢条斯理道:“事有轻重缓急,张家子孙已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太后又如何忍见他们失了太夫人的教导?如今梓宫发引在即,种种礼仪还要太后来主持,太后也当立起来了,总不能一辈子伴着母亲。”

  张太后是后宫之主,但礼法上,太皇太后这个婆婆的身份辈分最尊。就是这暖阁位次,也是如此。

  这缓慢的语气,依旧像是一位老人善意的劝解,可也正因如此才也更让人无法反驳。

  张太后七窍生烟,却也再驳不得。

  忤逆皇姑还则罢了,当众忤逆和缓劝诫的太皇太后还是一位素来好脾气的太皇太后,便是礼法也不能容。

  外庭的弹章会如雪片一般飞进来的。

  张太后几乎要掐断指甲,终还是忍了下来。

  太皇太后见张太后不再出声,张家人也默默无语,便很随意吩咐了身后大太监齐松道:“寿宁侯府怕是没带昌国太夫人的马车来,你去瞧瞧,准备妥当些。”

  淳安大长公主强忍着肚子里的笑,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认真道:“皇嫂不知,昌国太夫人出入宫闱都有自己马车的,倒也便宜。皇嫂且安心。”

  张太后咬着牙心里想着出去就出去,母亲也不是没回去住过,大不了等梓宫安葬后,再寻个由头请母亲进来就是。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木着脸道:“哀家倦了,都散了吧。”

  到底没忘了这次召见外命妇觐见的最终目的,瞧了一眼寿宁侯夫人身后那群闺秀,张太后赌气似的道:“本宫看三娘环娘几个倒还伶俐,且留下来与本宫做个伴。”

  她说罢也不容人再说话,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礼,便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往坤宁宫内殿走去,又有两个女官过去招呼张家带进来的一众女孩。

  张玉娴几乎咬碎满口银牙,恨恨的揪着帕子,也不敢瞪公主们,只瞪向翰林夫人那边。

  张玉婷还懵懂,听得不甚明白,还声音不太小的问:“作甚姑母不留我们在宫里?”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丢人,低喝了声“闭嘴”,又冲建昌侯夫人低斥道:“管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也知道这不是妯娌斗口的时候,恨恨拽过女儿来也低骂“闭嘴”。

  淳安大长公主冷冷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慢走。回去可得费心教养张小千金了。”

  金太夫人脸色铁青,并不回话,勉强起身,向太皇太后与诸公主行礼告辞,带着儿媳孙女快步离了坤宁宫那脚步之快,丝毫不显老态。

  待张家人都走了,众翰林夫人也不好久呆,王家人更是尴尬,俱都是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也没留人,只向诸位翰林夫人道:“委屈你们了。”

  众人连忙称不敢。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似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又唤了杨恬上前,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是个好姑娘。”

  淳安大长公主在一旁笑道:“是个忠义果敢、有勇有谋的好姑娘。”

  杨恬再次行礼,正色道:“太皇太后、大长公主谬赞,臣女惶恐。原只恐辱没了父亲清名,带累了杨家名声,方才陈词的。谢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回护。”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过谦了。你很好。去罢。”

  一众翰林夫人再次告辞,出了内宫。直到宫门外,才有内侍奉上几匹织金贡缎,表示太皇太后与诸位压惊,给杨家的自然又厚上一成。

  众翰林夫人唯有拜谢收下。

  而坤宁宫内,太皇太后原也欲走,淳安大长公主却笑道:“西暖阁还有那许多外命妇,都是巴巴应旨而来,若不召见岂不是消遣人?太后既倦了,只有劳动皇嫂坐镇了。”

  太皇太后垂眸捻着佛珠,半晌,方缓缓道:“也罢。宣吧。”

  第五百八十二章 多方角力(八)

  十月初五这日一早,沈瑞早早就乘着马车出了门,先往京城里久负盛名的几家点心铺子逛了一圈,选了几样招牌点心,甩掉了别有用心盯梢的人,这才兜了一圈来到翰林院外的茶楼浣溪沙。

  先前张会本是约了他九月二十六一聚,但二十四万寿圣节下晌,张会就又送了帖子来,表示这几天琐事缠身,改约十月初五。

  沈瑞也由此确认,果然是寿哥想见他而那件绊住寿哥的事,他也在徐氏口中听说了。

  杨家母女从宫中回来,杨家就遣了心腹管事过来说明了前前后后的事。

  杨恬与国舅家的千金怼上,总要让沈家知晓原由的好,否则谁晓得外头会生出什么闲话,到时候沈家一头雾水反而不好应对。

  徐氏与沈瑞提起时,虽赞了一句:“到底是书香世家,自有傲骨。”可也叹气道:“还是年纪小,思量不够周全。不过那般情形下,也难为她了。”

  沈瑞也明白,那日若没有淳安大长公主在,张太后那样的脾气,张家那样的跋扈,杨恬怕就要吃亏了。

  但话又说回来,要是当时所谓“顾全大局”忍下了,便不只是失了面子,也会影响到杨廷和在帝党中乃至士林中的声望。

  一个刚直不阿、不畏权贵的翰林闺秀,总比一个懦弱胆小、屈服于外戚的官家千金要好上太多!

  这不只体现杨家的教养和底蕴,更能体现出杨廷和的立场。

  如今虽然险了些,但到底还是大有裨益的。

  而就沈瑞本心来说,他原本觉得小未婚妻软萌甜美,也不是没想过将来像宠女儿那样宠妻子,但受上辈子影响,身边又有生母孙氏、嗣母徐氏、婶娘郭氏这样的正面例子,又有沈洲妻乔氏这典型反面教材,两厢对比,他其实心底还是更喜欢独立坚强、聪颖大气的女性。

  所以现在对杨恬刮目相看之余,沈瑞是有些惊喜的。

  然后,又冒出点甜蜜的烦恼面对不再是“小女孩”的杨恬,大约,以后,他不能再送阿福娃娃这种小孩子玩意儿了,可是,大姑娘喜欢点儿啥?沈瑞也忍不住想,是不是要把宝哥哥做胭脂那套拿来用用……

  万寿圣节那日坤宁宫东暖阁的冲突,也从翌日开始发酵。

  冲突发生时在场人员多且杂,不免有消息流出来,各方都有揣测,而金太夫人随张家出宫,随后外命妇皆太皇太后接见的,也从侧面证实了这场冲突。

  随着外命妇们归家,这件事也在京城中蔓延开来。

  翌日早朝,忽有御史上折弹劾淳安大长公主纵奴强夺民田。

  驸马蔡震此人素来谨慎,淳安大长公主也治家颇严,且淳安于成化、弘治两朝又屡被赐田,家产丰盈,这侵夺民田纯属笑话。朝中皆视此举为张鹤龄对淳安大长公主的反击。

  淳安驸马却不接招,御史确实可“风闻奏事”,但信口开河到底没有实证,这种事掰扯起来才是堕了面子,淳安驸马不予理会,便是对他们最大的蔑视。

  好在皇帝也是心里有数的,折子留中不发。

  作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的张家,其实也是恼了“杨家小姐多事”的,但尽管有这样跋扈的逻辑,到底掌家人张鹤龄还是有分寸的,晓得这事儿自家不占理,亦不敢贸然对上詹事府,尤其在寿哥态度不明朗的现在,他是不会对杨家动作的。

  而朝中不乏有人盼着杨家张家再对上,也不是没人来撺掇杨廷和。

  杨廷和却只用“为尊者讳”四字来表态。

  作为帝师,杨廷和想为尊者讳,不与太后娘家计较,是任谁也挑不出理来的。

  杨家不出手,可文官里看不上张家的是大有人在。

  九月二十七,监察御史刘玉以灾异陈六事,端治本、清化原、亲大臣、励庶官、择内侍、攘外夷。

  除了攘外夷这条是说的宣大治兵之事,其余几条提出的宜亲近儒臣、宜信任阁臣、慎选后妃、慎择内侍,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说起来,这位刘玉刘御史在都察院也是战绩赫赫的传奇人物,而他最大的特色是专门盯着张家咬。

  就在今年六月,他刚刚以贪暴不法将张鹤龄的姻亲胡震从分守通州署都指挥佥事位置上弹劾罢官。

  当初胡震也是走了张鹤龄路子,由弘治皇帝内批上位的。刘玉几度上折弹劾,终是抓到了证据,一举将胡震扳倒。

  时间再往前推半年,弘治十七年,他还弹劾了金太夫人的侄子金琦,将其从锦衣卫千户参成小旗……

  这还不是最彪悍的,最彪悍的是,刘玉先前在弹劾胡震的奏折里不止将张家亲戚故旧统统扫进去,还捎带了一个大多数御史都不敢提的人“幸门一开,则群枉并进……近年以来幸门复启,孙伯坚等既以传奉,而列文阶;金琦等又以传奉,而任武职……”

  这位孙伯坚,乃是张太后的前未婚夫。

  是的,张太后在选妃之前是有婚约的,但就在选妃前夕,未婚夫突然就重病不起。彼时张家欲送女入选,孙家也没二话,爽快的以儿子病重借口退婚。

  名声无暇的张家姑娘就这样入了宫门,一路从太子妃走到皇后,直到后来的太后。

  而张家姑娘入宫后没多久,未婚夫孙伯坚就神奇的病愈了……

  孙家这样大力配合张家,自然也得到了回报,弘治皇帝登基后,孙家以寿宁侯党而得了三个官孙伯坚被授官中书舍人,其兄孙伯义为鸿胪寺司宾署丞、伯强为司仪署署丞。

  彼时吏部执奏以为不可,乞收回成命,但弘治皇帝不允。

  沈瑞听到这段八卦时,无比震惊,第一个反应就是现代的那个段子,谢当年不娶之恩……

  而当时朝廷内外自也是一片哗然,但因吏部也没拗过弘治皇帝,谁也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态,又事涉皇后隐私,也没人敢再大力抨击了,甚至无人敢再提此事。

  也只有刘玉胆大敢提,偏弘治皇帝看虽未应他所请,却也没因言治罪。

  如此一个彪悍的御史,张家自然是恨不得挫骨扬灰的。

  但此人身后有着刘健、谢迁两位阁老的影子,本人也是刚直清廉,没甚把柄可抓,且皇帝也需要这样一个愣头青式的人物来敲打勋戚,张家几次下手不成,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这次刘玉再次上折,没指名道姓,却是抡棒子横扫一片,而小皇帝的反应也是耐人寻味。

  对于刘玉的折子,他同样留中不发,但是同一日,户科给事中薛金奏光禄寺内官冗耗财,小皇帝却迅速批复,下旨革了光禄寺新添造酒内官杨俊、郭文,让其仍回本监供事。

  外臣或不明所以,内官却都是明白的,被革职的二人皆是太后身边大太监梁恭的干孙子。

  消息流出,各方又不免各有思量。

  紧接着,九月三十,小皇帝又准了礼部的奏请,改给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杨廷和父母四品诰命。

  原本杨廷和之父杨春由湖广按察司佥事致仕受五品诰命,一般父母都是从子女官职高者得授诰命,因此现在下随杨廷和改了四品。

  本身请封诰命需走不少流程,这请封的折子在礼部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礼部突然选择在这个时候递上去,自然不是图的天下太平。

  果不其然,在皇帝允准之后,十月初一,科道交章言寿宁候张鹤龄恳辞引盐,给与原价物论稍平,而庆云候周寿及商人谭景清、马亨等所奏买者,未见裁革。

  文官们几乎要欢呼庆祝胜利了,紧接着户部乘胜追击,立刻覆奏谓谭景清等假托皇亲声势,缘买补而侵正课,实亏国利。想一气呵成请皇上将各处盐引统统免了。

  谁知,小皇帝这次让文官们大失所望,他表示,盐引如前旨给之,引目听其以渐买补,但令巡盐御史严加禁约,不许假托皇亲之势,违者罪之。

  事后,听闻周家、张家都进宫谢恩,皆是许久才出宫。

  张家亲戚闺秀没出宫,倒是周家送了亲戚闺秀进宫,其名目乃是陪伴太皇太后解闷……

  翻手为云覆手雨,打巴掌给甜枣。新皇虽小小年纪,这套帝王心术却已用得娴熟。

  而得到这一系列消息的沈瑞,已开始斟酌要改变对寿哥的态度了,生在天家,果然没有简单的孩子。

  思量着朝局,琢磨着通藩案,沈瑞有些心不在焉的进了浣溪沙茶楼。

  一楼厅堂里颇为冷清,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都是穷书生打扮,桌上也只有最便宜的茶水点心,但沈瑞一进门,便有几道目光射过来,却又很快转走。

  也就是这注视的一瞬间,沈瑞猛的回过神来,忙收敛心神,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陛见。

  掌柜的快步从柜台后迎了出来,拱手道了声二爷,近身回禀道:“有几位爷楼上包了两个雅间。小的问是不是要清一清不相干的人,为首那位小公子说不用。您看那边坐着的那几位……”

  沈瑞点点头,真正的茶客怕没几个,多是锦衣卫又或者东厂密探,他摆手示意掌柜的不用在意,又吩咐去取了车上的点心,拿细瓷碟子装好端上来。

  沈瑞正抬脚欲上楼,木制的楼梯忽然传来噔噔蹬脚步声,好像下来了个巨人一般,随即果然一个高壮的汉子疾步下楼。

  “沈大哥!”那人一把握住沈瑞的胳膊,声若洪钟,“许久不见,大哥瞧着可瘦了。大哥这一向可好?”

  沈瑞拍着那人结实的胳膊,大笑道:“文虎!你可是又长高了!这么走到街上,我都快不敢认了!”

  来人正是高文虎,他少年时就已有了成人身高,经过这二年在锦衣卫中的历练,越发壮硕,如今已是半截子铁塔一般。

  只是这脾气可半点没变,还是那样的憨实。

  高文虎嘿嘿憨笑起来,摸了摸后脑,“我娘也嗔着我长的太快了,衣裳忒费布,好在卫所里发大衣裳,不然俸银怕都不够买官服的。”说笑间又拉了沈瑞上楼,道:“快快上楼,大家都惦记着你呢。张二哥他们都来了,还有……”他顿了一下,略有些不自然的含混道:“还有……寿哥都来了。”

  沈瑞瞧高文虎略有尴尬的脸色,料想他已是知道了寿哥的身份。当下也不为难老实人,笑呵呵的岔开话题:“算起来真是许久未见你们了,大家过得可都好?如今你当差可还习惯?可定了去处?”

  高文虎听他不问寿哥,也松了口气,他们是不许他把寿哥身份告诉沈大哥的,他心底觉得这样不好,可是又不能不听寿哥的话。沈大哥不问,那是最好了。当下又说起了在锦衣卫营中的日子。

  上了楼,张会早在门口相迎,见了沈瑞便热情笑道:“本不当这时候将你请出来的,实在是太久没见着,兄弟们都想你了,咱们不喝酒只喝茶,就约在了这里,可别怪罪兄弟。”

  沈瑞也笑道:“张二哥客气了,还得多谢张二哥体谅我有孝在身,约了此处。”

  两人相携进门,包房里多半是熟面孔,都是从前见过的锦衣卫的人,而其间竟还有内官刘忠,刘忠也含笑向他点头。

  而居中一身月白锦袍贵家公子打扮的正是寿哥,见着沈瑞他就如顽童一般大笑起来:“沈瑞,你可是瘦了!也黑得炭一样!”

  态度一如既往,玩伴般亲近。

  沈瑞便也拿出以往的态度来笑道:“南边儿日头毒,没法子。寿哥,你也瘦了,瞧着倒是高了许多。”

  寿哥爱听这话,击掌道:“还是你有眼光,我已高了二寸有余!将来未必没有虎头那么高,哈哈!”

  大家皆放松嬉笑起来,彼此见礼一番,张全又给沈瑞介绍起在场的几个生面孔:“这是蔡谅,这是蔡诵,是淳安大长公主长孙、次孙。这是柳齐,安远侯的小儿子,他大哥和我大哥是连襟。这个,嘿,你看着他高壮,其实他最小,才十二岁,就和虎头小时候一样,天生高人一头,游铉,隆庆驸马的儿子,我大哥的亲小舅子。”

  那叫游铉的少年虚岁才十二,就已和在场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相仿,果然又是一个高文虎那样天生的大个儿,但他面皮白净,剑眉星目,比高文虎俊秀许多,但也如高文虎般憨实腼腆,被张全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脸都有些微微红了。

  之所以介绍说是隆庆驸马的儿子,是因为隆庆公主早早亡故,只留下一个女儿,许给了安远侯世子柳文,也就是在场柳齐的长兄。隆庆驸马一直不曾续弦,只将当初先太皇太后赏下的宫婢抬了贵妾,打理府内中馈。

  隆庆驸马得两代帝王信重,管着宫内宿卫,负责内宫安全,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他那贵妾所出的二女儿就联姻了英国公府,成为世孙夫人。为着好看,宫内许了游二姑娘记在隆庆公主名下,其实,二姑娘是在公主去世十年后才出生的。而游铉虽也是那位贵妾所出,却并没记在嫡母名下。

  不过,游铉虽是庶出,但小小年纪就有了锦衣百户的荫官,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又成了英国公府世孙夫人,未来的英国公夫人,也没有人小觑了他。张全更是带着他一起,处处维护。

  沈瑞一一招呼过去,心下敞亮,小皇帝带着蔡家兄弟出门,也是安抚近亲淳安大长公主之意。而他也颇为感激淳安大长公主对杨家母女的回护之情,对蔡家兄弟格外亲热几分。

  蔡家兄弟都是耳聪目明的机灵人,原也知道沈瑞是杨廷和乘龙快婿,今日又看到皇上对沈瑞的态度,焉有不好好结交的道理,一时间双方相谈甚欢。

  再看柳齐和游铉,沈瑞不经意间就想起那位嫁给张鹤龄内侄的重庆公主庶女,同样是公主府的庶女,隆庆公主的庶女就能嫁入英国公这等高门,重庆公主的庶女却嫁给乡绅之子;游驸马的庶子有锦衣百户的荫封,而周驸马的庶子却被当害死沈珞的替罪羊被死亡……

  想到周家,沈瑞特地在人群中找了一眼,却没见到曾与寿哥、张全形影不离的周时。这周时乃是先太皇太后亲弟长宁伯周的孙子,也是寿哥的亲卫。沈瑞不免思量,寿哥那边不是刚刚准了周家的盐引,又许周家亲戚闺秀入宫,怎的此次出来却没带周时?

  他脑子里飞快转了几转,口中却与诸人亲切寒暄。

  大家虽简单问起了南下情形,却都巧妙的避过深谈沈家通倭案,都是勋贵子弟圈子里顶尖的人物,或多或少知道这案子还没完,还在三司会审。

  沈瑞自然也不会多提,不过说些风土人情,好在人多,你一言我一语,也是热热闹闹聊了两刻钟。

  张全觑了寿哥眼色,一时站起身来,笑着对沈瑞告罪道:“我等还有一份应酬,少不得要饮酒,便不邀沈二弟你同往了。寿哥同你一般,也是不能饮酒的,就劳你陪他在此饮茶了。”

  不过是个清场借口。沈瑞笑着应了下来,送了他们一行人下楼。

  高文虎回头瞧了沈瑞几眼,似是欲言又止,沈瑞安抚的拍了拍他。高文虎忙道:“改日去看望沈大哥”。沈瑞也含笑应了。

  待回到包房,只剩寿哥一人坐在主位,刘忠瞧了瞧沈瑞,也默默退了出去,在门外守了。

  寿哥含笑看着沈瑞,并不说话。

  沈瑞则收了所有表情,肃穆着一张脸,撩衣襟跪拜下来,“叩见皇上。”

  第五百八十三章 多方角力(九)

  秋日的艳阳洒入屋内,寿哥逆光而坐,表情看不那么分明,身上光滑的锦袍折射出细碎银芒,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越发显出几分帝王威仪。

  他的声音也从那光团里传出来,依旧是那样活泼,带着些孩子气,却莫名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嬉笑道:“平身。沈瑞,你是几时知道是朕的?是杨先生告诉你的?”

  沈瑞正撩衣摆待起身,闻言有些错愕的抬起头。

  寿哥见他这样反应,不待他回话,便咧嘴笑了,道:“朕就知道杨先生不会说。”话里满是高兴的意味,说罢又挥手朝一旁示意道:“坐着回话,宫外要也讲那套规矩岂不闷死了。”

  沈瑞心下松了口气,跟这九窍玲珑心的小皇帝说话,真是半点大意不得。幸而他方才是真的惊讶寿哥会提到杨廷和,纯属自然反应。这若是稍有迟疑,以寿哥的敏感,怕不得连累岳父受猜忌。

  沈瑞站起身,谢了坐,并没如那些谨慎臣子似的诚惶诚恐坐半边椅子,而是踏踏实实坐了。他心知一会儿寿哥要问案子,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悬着半边身子还是他自己遭罪。

  这举动落在寿哥眼里,却是觉得到底没看错沈瑞,果真是个坦荡之人。

  寿哥清了清嗓子,又问:“既然杨先生不曾说,你又是怎么知道是朕的?”

  沈瑞恭谨回道:“学生……”

  寿哥打断了他,不耐烦道:“学生什么学生,说得老气横秋的。虽你知道了朕的身份,但咱们这交情,这么说话恁的别扭,还是自称‘我’吧。”说着又笑眯眯道:“待他日你中了进士,成了天子门生,再自称学生不迟。”

  沈瑞被这一打岔,委实提不起那恭谨态度了,笑了笑便从善如流道:“那便借皇上吉言。我先是觉得文虎的神情有些古怪,皇上是知道文虎那性子的,淳朴率直,半点也藏不住心事……”

  寿哥已是拍案大笑起来,“是极,是极!你是不知道,虎头刚得知朕的身份时那个样子,那嘴张的,都不是活吞鸡蛋,倒像活吞了只整鸡!哈哈哈哈哈!”

  笑了几声,寿哥忽又有些怏怏的,嘟囔道:“可惜了,之后虎头就总这般扭捏起来,也不如从前爽快了。”又斜眼去瞧沈瑞,道:“你莫要学他那样子。”

  沈瑞心道,有几个人敢在皇上面前肆意爽快的,口中只笑道:“文虎也是纯然赤子。”

  寿哥也承认高文虎的实诚,便点头笑了,又示意沈瑞接着说。

  “入得包厢,见是皇上坐的主位。听了张二公子介绍,这在场都是勋贵重臣之后,皇上年纪既不居长,那便是身份最为贵重了。且……”沈瑞面上略有迟疑,还是道:“且皇上身后跟着刘内官,我原有过几面之缘,知道是司礼监的内官大人。我心想便是天潢贵胄,也没有司礼监内官大人跟着的道理,再回想过往与皇上相处种种,便猜是九五之尊了。至他们都走了,刘大人又退了出去,我才确认……”

  寿哥既然连这么个不起眼的茶楼都能查个底儿掉,他和王守仁认识刘忠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不如坦然说了。

  寿哥带了刘忠来,其实也不乏试探之意。

  听沈瑞说得坦白,他满意的点点头,道:“沈瑞,你果然是个细心人。”因又道:“想来,你也知朕叫你来是何事吧。”

  沈瑞起身郑重起身拜下,发自肺腑的感激道:“谢皇上使两位钦差大人还沈家清白!”

  若非小皇帝派了王守仁来查这个案子,便是他和沈理有再多证据,也未必能翻案如此彻底,他的感激是半点不作假的。

  寿哥见了,笑得开心,用指尖敲了敲案台,带着些亲近的不耐烦道:“起来,起来。恁多礼,好无趣。只坐下好好与朕说说这事。”

  说话间,他又敛了笑容,严肃道:“沈瑞,你知道,朕要听的是真话。这事来龙去脉,你查到些什么、想到些什么,统统都说与朕知道。”

  沈瑞应声起身落座,一五一十将回到松江后的种种尽数讲了,不过对于沈珠部分,还是用了些春秋笔法。

  沈瑞心里也不太确定,虽然当时突击用了心理暗示,让沈珠抗过了锦衣卫的问话,但彼时张永带锦衣卫审沈珠时并未用刑,如今回京日久,三司会审,若有旁的势力想得到别的答案而动刑,沈珠保不齐会说什么。

  因此在回寿哥话时,沈瑞并未将话说死。

  寿哥一直静静听着,也没打断沈瑞自行提问,末了又示意沈瑞喝茶润口,他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忽问:“你估算,祸乱松江的太湖水寇在多少之数?”

  沈瑞喝了两盏茶也缓了过来,不想寿哥先问的是这个,这性格,果然如史书所记,果然是关心武事大于一切。

  他略一沉吟,道:“我回去时,松江各方所说匪寇数不尽相同。因松江久受倭患,百姓畏之如虎,百余匪寇就能引起大乱,百姓之言也不能尽信。我以为,这次匪寇以劫掠为主,八成以上富户人家被洗劫,这挨家翻检、搬运钱财、押掳妇人所需要人手不在少数,因此我估算,前来的匪寇当逾千数。”

  寿哥忽道:“前日张永密奏,已剿灭太湖水寨三处,斩匪七百余,俘虏近千,解救松江被掳百姓百三十人。”

  沈瑞立刻精神起来,满脸喜色道:“太好了!”然后才想起客套话来,忙又补充道:“恭喜皇上!”

  寿哥瞪了他一眼,又撑不住笑了,“朕知道你惦记你老师,不用这么刻意谨慎。”

  沈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跟这个时代的人比起来,他还是始终没法把忠君思想放在首位。

  说起胜利,谈话的气氛就松快了许多,寿哥笑指沈瑞道:“朕原就觉得你功夫不错,现下瞧你这般关心战事,不若在锦衣卫里与你找个官职,早早同你老师一道替朕剿匪去吧。”

  沈瑞苦笑道:“我虽也有些浅薄武艺,于排兵布阵上却是一窍不通,不过匹夫之勇罢了,岂不误了皇上的事?皇上还是许我好好走科举之路谋个出身吧。”

  寿哥掰着手指算了算,又叹气道:“你上次要是中举了便好了,如今等出孝再考,朕还得等上几年才能用你。”说着又瞪眼睛道:“你可要好好读书,一举过了殿试。要不然,三年再三年,朕可没那耐烦等你!”

  沈瑞也玩笑着躬身长揖,道:“学生岂敢给陛下丢人。”

  “哈哈,说的好,”寿哥大乐,从座上站起,负手走了两步,一派威仪模样道:“勿要丢朕的人。”

  沈瑞都无奈了,佯作喏喏应了。寿哥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只当玩笑带过。

  其实寿哥心底还是颇为遗憾,沈瑞若是这会儿就是个官儿就好了,自己手里信得过又用得上的人着实太少了,阁臣、太监、勋戚各有各的心思,嘴上谁不说忠君,眼睛只盯着权势。

  从他向高文虎挑破身份那一刻起,就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培养自己得用的重臣了。

  沈瑞原就是他宫外的朋友,又是杨廷和的女婿,自然也是好人选。所以寿哥此来,不光是要来问清楚宁藩那桩案子,也是想试探沈瑞是否可用。

  又踱了几步,寿哥已到了沈瑞近前,在他身侧坐下,盯着沈瑞道:“沈瑞,依你先前所说,祸乱松江的水匪约莫千余人,剿匪也剿了千余人,你看,这水匪可是剿灭殆尽了?可否班师回朝?”

  这便有了考较的意味,沈瑞虽不知小皇帝这是在进行心腹重臣入门考试,却也不会放弃这样好的表现机会,何况还是要为老师王守仁多争取一下的。

  当下沈瑞斩钉截铁道:“太湖之大,所容匪寇绝不止千人。我虽不通兵事,但按常理,也当乘胜追击,平荡太湖。勿论是真匪,还是什么人别有用心,都当彻底剿灭,以绝后患。”

  其实按照单纯的盗匪来论,太平年间,千余人的水匪团伙已是不小了。但若是想到太湖是宁藩养兵之地,宁藩既有反意,就不可能只养千余人那还不够给动辄几十上百万的朝廷军队塞牙缝的。

  这种时候不趁热打铁一举端了他的水寨,还留着日后造反不成。

  然寿哥却道:“如今宣大也在用兵,平荡太湖耗费弥多。”

  沈瑞心思电转,还是决定照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先道:“我不通刀兵事,只有些粗浅的想头,若是不妥,还请皇上恕罪。”

  见寿哥点头,沈瑞又道:“太湖用兵皆出自南京,并不影响边镇战事。至于粮饷,既成水寨,总有些屯粮养着全寨人,况且这群强盗刚从松江劫掠一番,寨子里当是钱粮丰足,依我浅见,竟不需耗费国库丝毫,皇上将所剿钱粮恩赏几成与大军,便可就地补给,继续深入太湖剿匪。”

  以战养战的法子也不新鲜。

  原则上,剿匪所得应上缴国库,不过哪个会傻到把所有战利品都上缴的,从将军到兵士都会私扣些东西就是了。

  如今不过是化暗为明,以赏赐的名义,让他们就地补给罢了,也缓解了朝廷负担。

  寿哥却依旧摇头道:“书生之见。朝中怕有得吵,此例一开,往后剿匪杀良冒功的怕就多了。”

  沈瑞倒还真没想过杀良冒功这种事考虑在内,他微微皱眉,道:“可不可以作为特旨,只破例这一次。这次也却有特殊之处,一则,若某人是有心,想那豢养水匪之所在当是相对隐秘,不易为人所查才是。那周围便应少有人烟,大军进剿,误伤百姓的可能不大。”

  说白了,宁藩不会傻到把私兵放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的。

  寿哥眼神闪了闪,却并未开口。

  “重要的是,张永张大人是皇上信得过的大伴,”沈瑞肃然道:“而我恩师王守仁,人品高洁,皇上亦是知人善用,方使他配合张大人。相信他们定会约束部下,秋毫无犯。”

  寿哥一扬眉,“这话与朕说,行。如何说服内阁?”

  沈瑞直视寿哥,认真问道:“皇上可曾想过养一支水军,以防‘倭乱’再起?”

  寿哥眼睛微眯,嘴角抿成一线。

  第五百八十四章 多方角力(十)

  有风从窗口吹进,因关着门,最终在屋里打了个旋儿,消失殆尽。街上货郎的吆喝声遥遥传来,越发显得一室静寂。

  寿哥不知由沈瑞的话想到了什么,脸上阴晴不定。

  沈瑞则始终端坐,静待下文。

  文臣、外戚、宦官相争已初现端倪,接下来若是刘瑾粉墨登场,以王华、王守仁的性格,等待着他们的仍可能是远远贬谪的命运。

  沈瑞始终是想给恩师寻一个安全度过这段时期的去处。

  太湖未必是最好的地方,但到底是可以让恩师一展所长。

  历史上的正德时期,战乱不少,外有鞑靼小王子叩边,内有刘六刘七民变、宁藩之乱,还有小规模的对战倭寇、对战葡萄牙人……除了对阵蒙古用不上水军外,其余战争里,水军都大有用可为!

  戚继光能练出戚家军,在沈瑞心中,王守仁练就一支王家军不在话下!

  当然,那都是后话,现在朝廷宣大有战事,地方上又灾患不断,国库吃紧,能留一颗水军的种子已是不易。

  良久,寿哥才忽道:“张永孝敬上来几箱子松江棉布,太皇太后、太后和朕用着都觉不错。”

  沈瑞有些摸不到头脑,寿哥这思维跳跃也太大了,怎么又扯到松江棉布上去了。

  不过他还是回话道:“……我先前不知是皇上,其实回来也是带了些小礼物的,也有些松江棉布。今天因张二公子相邀,原想请他代为转交您的……只是现在,这东西太过简薄了,进上未免不恭……”

  寿哥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朕就知道你不会不给朕带东西!无妨无妨,你还当朕是张会的远房表弟,东西与朕就是。什么简薄不简薄的,好玩就行。”又有几分好奇,“到底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沈瑞这一路还真是精心挑选了与寿哥的东西,当下笑道:“多是精巧些的泥人、机括人偶、自行舟之类不值钱的小物什,皇上莫嫌弃。”

  寿哥好奇心发作,简直想立刻叫人拿上来看看,但很快,他又控制住,咳嗽一声,恢复了严肃面孔,一本正经道:“松江这场倭乱损失也是不小,也当免一年赋税。松江棉布太皇太后、太后用着甚好,可定为贡品。”

  沈瑞心下一喜,寿哥这就是变相认可了在太湖养水军。

  松江的这场“倭乱”,必须是“倭”乱,被水匪趁火打劫掳走的百姓可以送回,被“倭寇”抢走的银钱却是不能也没法退回了。

  寿哥默许了这笔银钱充作军资,同时也给松江百姓免赋税、定贡品作为补偿。

  进贡本身并不划算,与宫里做买卖,吃亏是必然的。但是一旦定为贡品,松江棉布将立时名扬天下,往来客商多了,松江织户、百姓自然受益。

  沈瑞忙起身拜谢道:“我替松江父老叩谢皇上圣恩。”

  寿哥受他一拜后,笑嘻嘻的拉了他起来,忽而又问:“听闻,贺家早年间强占了你家两处织厂?”

  沈瑞后背微凉,心道这场问案只怕还没结束,皇上问案,便是家事也没有隐瞒的道理,沈瑞面露为难,三两句简单将当初的事讲了,又道:“不敢瞒皇上,当初也不是不恼,只是读书明事后,也晓得不是贺家也有旁家。沈贺两家多有来往,……前几年,也在旁的事上找回来了。”

  寿哥扬了扬眉,并没有追问在什么事上找回来了,却道:“贺家也算沈家姻亲,可是屡次算计沈家,这次陷害沈家更是想置沈家于死地,你待如何对付他们?”

  沈瑞正色道:“他家犯了国法,自然有国法处置。沈家信国法,信皇上圣断。”

  寿哥奇道:“你方才还说斩草必要除根,怎的到了贺家又手软了?”

  沈瑞摇头道:“这两件事全然不同。我自然可以在皇上面前尽力诉苦,夸大贺家错处,以图报复贺家,可那样又与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贺家何异?小人行径,沈家不屑为之。还是那句话,贺家未犯国法,沈家可以在生意上用手段打败他。贺家犯了国法,便应国法处置,沈家一切听凭。”

  寿哥虽轻轻撇嘴说了句“迂腐”,可心底还是对君子不无敬佩的。

  “回头就将织厂判还与你,就由你家织厂来织贡品吧。你可要与朕织些好布来。”寿哥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又是一副懒散少年的模样。

  沈瑞也随之悄悄松气,刚要再拜,又被寿哥不耐烦的止住,便只拱手道:“谢皇上隆恩。也替族兄沈瑾谢过皇上。”

  寿哥一瞪眼,“你这是要将君子做到底了?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沈瑞垂首道:“谢皇上体恤,只是当初婶娘已将家产分好,半数与瑾堂兄正是婶娘的意思。”

  寿哥一脸不快,手指敲着桌面,半晌才怏怏道:“罢了,沈瑾好歹也是父皇钦点的状元。”

  说到父皇,寿哥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沈瑞知他与弘治皇帝父子情深,而再过数日便是梓宫入陵的日子了,虽则弘治皇帝已故去超过百日,但时人仍认为入土才是真正的诀别,想来这阵子寿哥是非常难过的。

  沈瑞低声道:“我幼时顽劣,不得父亲与祖母喜爱,母亲当初种种安排,皆是为了我打算。我遵从母命,是尽孝,也是不想负了她这份慈母之心。如今我读书略有小成,无需靠她的谋划已可立足,她泉下有知,也只会为我高兴。”

  作为已出嗣的人,沈瑞当称呼孙氏为婶娘,但这回,他没有那样称呼,而是用了母亲,发自肺腑一片真情。

  寿哥闻言也不由动容,他缓缓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你在劝朕。朕也明白这道理。父皇……亦是放心不下朕的……所以,朕要将这天下治理得好好的,也让父皇欢喜……”

  他的声音从低沉到清朗,神情状态皆好转过来,眼中透出坚毅的光,脸上也挂起笑容。

  沈瑞也由衷笑了。

  寿哥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一眨眼就好似整个人又轻松了起来,捡了一块小巧的桂花糕丢进嘴里,边嚼边道:“西街郭家铺子买的吧,他家这糕比宫里的还好吃。”又牛饮两口茶,撇嘴道:“沈瑞,你家这茶楼,生意差得不行,弄这等糟茶烂点心,谁会来吃?”

  沈瑞哭笑不得,这治愈得也太快了些,见寿哥指着点心让他,他却没动点心,只又端了茶盏润润口,笑道:“原也不是指着这铺子赚大钱的。铺子开在这里,左近都是翰林,想来皇上也知道,京城居大不易,翰林们日子最是拮据,铺子里卖那些贵的好的,也不会有人来买,不如卖便宜些,也与翰林们个方便。其实也没怎么赔本,不过少赚些罢了。”

  寿哥斜眼看着沈瑞,道:“你外祖父……你亲生外祖父不是江南巨贾吗?听说你生母也擅殖货,自家经营得当,还有余力为乡里修桥铺路,你竟于经商之道上一窍不通吗?朕原还想着他日由你来料理皇家产业为朕充盈内库呢。”

  为皇上四处敛财的可都是太监,沈瑞可不想舍了命根子要这个差事,干笑道:“皇上高看我了,婶娘去时,我尚年幼,也没学着什么。”

  寿哥又掰了块点心填在嘴里,声音有些含混道:“如今内库空虚,想做些什么都做不了。原想着父皇大事一了,明岁盖一处别苑张家献了两只豹子,煞是有趣,扑肉跳得极高,比狼都强,只是御花园狭小,跑不开,若有一处别苑单养着,定比现在强百倍,也免得惹太后生厌。只是太后又说要筹备明年大婚,内库银子动不得。”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饮了一口,惬意的一嘘,挑眉道:“张家倒是说献一处别苑出来,听说已经叫人往郊外看地去了,要按规制新建。依朕说,西苑就有大好地界,前朝还留有虎坊鹰坊的地方,修整修整,养些畜生也便宜,离宫里还近。”

  沈瑞眼皮一跳,西苑,养豹,豹房?!他不记得历史上豹房是什么时候建的了,恍惚确实是正德初年的事,但张家有掺和进去吗?委实记不得了。

  不过现在张家刚被打脸,小皇帝也非常明显的不站张家这边,张家若是急了,献些银子修处玩乐所在哄小皇帝开心,也在情理之中。

  寿哥还在自己思绪里,说起他那些宝贝虎豹那是眉开眼笑。

  元朝蒙古贵族就喜豢养猛兽,彼时大都中留下的养兽场所委实不少。到了永乐大帝迁都北京后拆毁一些,却仍有一些被勋戚权贵收去。因不时有小国来朝贡,拿些当地不值钱的飞禽走兽冒充奇珍异兽,去骗大明皇帝的赏赐,又或者干脆直接贩卖,倒是为不少富贵人家后花园添了景致。

  沈瑞略一思量,道:“皇上提起养兽,我倒想起个主意来,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还要皇上斟酌。我在南边儿曾见过耍猴戏的人,不止有猴,还有羊有狗,或是山羊过木桥,或是猴骑在狗背上翻筋斗。”

  寿哥立时来了兴致,忙道:“在哪儿瞧见的?朕要遣人去寻了来耍与朕看,朕还没见过猴子在狗背上翻筋斗的,唉,京里怎的没有这样好玩的杂耍。”

  沈瑞道:“这门生意倒是极红火,每逢年节看热闹的都是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收锣时得的赏钱也不少。后来有机灵的店家便请了他们去,在天井处耍,客人在四面楼上看,又舒服看得又真切,客人们也乐意来。而既进了店,勿论茶水点心总要点上一些,店家也大有赚头。”

  寿哥拍手笑道:“到底是商贾脑子活络。”又打量四周道:“在你这茶楼里开耍就不错,没准儿你这儿就大有赚头了。”

  沈瑞并不接茬,而是道:“我有时也爱看些前人杂记,记得书上写,宋时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天家开放金明池,允许士庶百姓进入游览。”

  寿哥脸上笑容一滞,有些惊奇的盯着沈瑞,若有所思。

  沈瑞也不惧,反笑道:“想来皇上已知道我这主意了。”

  寿哥皱眉道:“你是想让朕开放御花园啊,还是西苑?”

  沈瑞道:“皇上不是正好想造一处养豹之地?西苑山水皆好,皇上只需要划出一块地方来,养虎豹,养鹰雀,养猴,养象,养骆驼,游山玩水可不收钱,若要入园,就象征性的收上几串钱。”

  寿哥嗤笑:“几串钱够做什么?养兽都不够。亏你还是巨贾后人。”

  寿哥可不是那种被关在紫禁城里被骗一两银子一个鸡蛋的小皇帝。他自小就被常换装在民间走动,市井经济之事断哄骗不得他。

  沈瑞不急不忙道:“那要看多少人肯出这几串钱。京城百姓有多少人,外地进京又有多少人?要的多了,倒没人来了,就是要的少,才会有许多许多人来,而积少成多,到最后这财富也不可小觑。而且,收钱少,才显出皇上仁厚,不与民争利,反与民同乐。”

  寿哥摸摸下巴,咂嘴道:“好个与民同乐。”

  沈瑞笑眯眯道:“况且,赚银子真不在这上头。可在水边荫凉之处、游览必经之地搭些棚子,乃至建几处小铺子,租与商户,卖水卖吃食都由商家,既方便了百姓,也贴补了百兽园,若是经营得好,也是内库一笔进项。若开放湖面,还可收那些彩坊的租子。我见宋时笔记也写,金明池外这样的食铺极多。而不开放时,皇上想游玩,随时都可去,也便宜。”

  既然建了豹房会让士大夫抨击,让寿哥背上耽于玩乐之名,那就打造一处旅游区,让他的游玩变成与民同乐。

  同时,旅游业也是赚钱的不二法门。大明没有商税,那就变相以租金代替。

  沈瑞在前世虽不是背包客,但也游玩过不少地方,总有些经验可以借鉴。

  且宋人笔记里确实有许多金明池的盛况,宋人已做到的商业模式,在更为发达的、已经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明朝,应该也可以推行一二吧。

  寿哥他原就是爱热闹的性子,巴不得混进人群去“与民同乐”。他背手在屋子里走了两圈,仔细琢磨了一番,转身笑:“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地方还要推敲。若是成了,”寿哥过去拍拍沈瑞肩头,“你就是头功。”

  沈瑞无奈一笑道:“不过是突发奇想,不敢居功。”

  寿哥笑眯眯道:“你果然是巨贾后人,这突发奇想就能有这样的好主意。”又问道:“你外租,孙家,做的什么生意?”

  沈瑞一怔,随即摸摸鼻子,“皇上可真把我问住了。我只知道孙太爷做过不少买卖,茶叶、绸缎、食材香料,家中产业除田产外,多是布庄织厂,江南多桑蚕多织户,当以绸缎布匹生意为主吧。”

  寿哥“哦”了一声,坐下捻了块点心,似是随意道:“听闻,还做过海商?”

  一瞬间,沈瑞只觉得后背汗毛乍起,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觉得皇上好似很注意孙太爷。这是什么缘故?

  脑子里飞快转着各种念头,沈瑞可口中没有丝毫迟疑,“听家母说过,也不是海商,好像是跑船的。那年我家太爷只带着个小书童北上,半路染了风寒,却被黑心的船家撵下船,倒是当时在船上帮工的孙太爷看不过去,下船帮了太爷的忙,时值匪患,那船家被江匪劫掠也没落好,倒是我家太爷和孙太爷侥幸逃过一劫,两人也因此有了过命的交情。”

  这话七分真三分假,又时隔多年,便是查也查不实,且是他嗣母说古,再挑不出毛病来。

  寿哥好似浑不在意,也没追问,就嗯了一声,又转而道:“你这还有一年多的孝期,镇日做文章头都木了,不若也帮帮朕。就你说的这个百兽园,与朕写个条陈上来。”

  沈瑞也不敢松懈,笑着应是,小心翼翼的又提起所看宋时笔记上有那许多水傀儡、水秋千等等水上戏耍,说可以挪来一用,让商家去操作,官家只管收租子,又不操心旁的云云。

  寿哥果然非常感兴趣,连连追问,又拍手叫好,恨不得立时拿来那些玩耍一番。

  一直到刘忠在门外轻轻叩门,提示寿哥回宫的时辰到了,寿哥都没再提起孙太爷。

  寿哥吩咐刘忠叫人把沈瑞带给自己的松江礼物放好,有些不舍的望向沈瑞,“可惜了不能日日这般出来寻你们。真盼着百兽园早日建起来,也好不时出来透透气。”又道:“你也好生准备着科举,早日中了翰林,朕不用出宫,也能传你来说话。”

  沈瑞躬身笑应道:“谨遵皇上圣谕。”

  寿哥哈哈一笑,大踏步下了茶楼,上了辆英国公府标记的马车,往皇城而去。

  沈瑞一路相送,在门口以友人之礼拱手拜别,刘忠也略一还礼,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又在他有所回应之前调头上了马车。

  沈瑞心中已是警钟大鸣。

  一路快马回府,沈瑞匆匆换了家常衣服便来见徐氏。

  上房里,何氏正带着小楠哥在徐氏这边凑趣,见沈瑞神色凝重进得门来,何氏忙抱了小楠哥告辞,徐氏也不留她,调头又打发了满屋子丫鬟婆子出去,因问沈瑞道:“可是张二公子说了些什么消息?”

  沈瑞摇摇头,正色道:“今日见儿子的,不是张二公子,是皇上。”

  见徐氏神色从容,并未太过惊诧,沈瑞便知徐氏怕是早知道自己与皇上相交之事,当下也不多说,先简单说了两句皇上亲自问了案子,又道:“旁的儿子稍后再与母亲细说,关键是,皇上问到了孙太爷,又问孙太爷是不是海商。儿子觉得……”

  方才还颇为淡定的徐氏脸色骤然大变,一把抓住沈瑞的手腕,有些焦急道:“你如何说?”

  沈瑞安抚似的用力握住徐氏的手,道:“母亲莫急,儿子暂时圆了过去。”当下将自己所说又重复了一遍。

  徐氏双眉紧锁,沉声道:“孙太爷甚至你母亲都去了这么久,又与这案子没一丝一毫干系,却偏偏有人往这上牵,那便是,想从根子上推倒我二房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鹡鸰在原(一)

  李大学士府,内书房。

  两个身着青布道袍的儒生一前一后进了内书房所在的院落。

  院中水缸边踮脚捞水中残叶的书童立时直起身,垂手站好,恭敬的道一声:“宁先生,樊先生。”

  年逾四旬的宁先生摸着颌下三缕美髯,和蔼微笑点头。

  方过而立的樊先生却面有急色,语气也颇为生硬,只问那书童道:“赵神医可还在?”

  书童忙点头道:“在的。还在与阁老施针。”

  而守在门前的另一书童早已报了进去,片刻一个长随出来施礼道:“两位先生屋里请,阁老说也快好了,不碍事。”

  宁先生刚要张口说我等再候片刻,那樊先生已是抬脚往里去了。宁先生略皱了皱眉,到底没说话,背起手来缓步跟着进了门。

  书房里间阁老李东阳一身半新家常衣衫,随意坐在太师椅上,看上去颇为惬意,只是那花白的头上扎了十几根银针。

  他身后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正一根根起针。

  见宁、樊二人进门,李东阳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坐下,一旁长随转身奉了茶上来。

  转眼间,老大夫已娴熟的将全部银针收好,躬身道:“将是入冬时节,阁老这几日千万注意保暖。夜间若是能安眠,那方子便不必用了,若是睡不安稳,方子吃上两剂,后日老夫再来与阁老施针。”

  李东阳含笑谢过,一旁长随引了老大夫出去。

  樊先生又一次抢先开口道:“阁老可觉着好些了?”

  宁先生也不言语,只关切的注视李东阳。

  好似赵神医出门那一瞬间,就将李东阳的精气神都抽走了一般,他脸上挂出疲色,叹了口气道:“比昨日强了些。”又瞧向两人,道:“怎的你二人一道来了?可有要事?”似是想到了什么,皱眉道:“贺伯兴?”

  伯兴是贺东盛的字。自从贺家出事以来,贺东盛没少往阁老府跑。

  不过李东阳已是知道了那桩案子里全部的供词,对于贺东盛那贪心的商贾弟弟十分厌恶,亦觉得这案子贺家没有全然洗脱的可能。而贺东盛在四下奔走试图为兄弟脱罪,在久经宦海的李阁老看来,勿论他是真个兄弟情深,还是为保自家官帽奋力一搏,都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对他也是淡淡的,不怎么再见他了。

  尤其最近李东阳屡屡夜不能寐,日间头疼难耐,又有如山公文,便几乎不见外客了,阁老府一应接待都是幕僚代劳。

  贺东盛连续来了两趟都未见到李东阳,也什么都没提起,闲聊几句留下探病的礼品就告辞了。

  今日,想是他终于忍不住说了什么。

  樊先生没有说为什么应是宁先生接待的贺东盛反倒是他也跟来汇报,只压低声音道:“正是贺伯兴。阁老,他此来,想求案子再延期一阵子,他说……能扳倒沈家两位状元。”

  李东阳眉心一跳,目光陡然变厉,盯向樊先生。

  宁先生缓缓在一旁补充道:“还说能彻底扳倒沈家二房。”

  樊先生脸上露出些不屑的神情来,在他眼中,只有两个沈状元才有价值,沈家二房在沈沧过身后已是没落了。而两个沈状元,一个是阁老对头的女婿,一个是刚刚因婚事得罪了阁老。

  李东阳在听到沈家二房时,脸上神情又淡了下来,他已认了杨慎为弟子,沈家二房又与杨家联姻,沈家二房倒了于他而言算不得好事。

  樊先生虽然年轻,跟着李东阳也有小十年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有些气恼的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宁先生,还是道:“贺伯兴说,沈家四房姻亲孙家有问题。据说孙梦生乃是浙南巨贾,当年嫁女,陪嫁足有几十万两,但以盐商闫家在江南的势力,却没听说过此人……”

  李东阳一脸不以为然,端起茶盏来慢慢啜饮。

  “这孙梦生来历成迷,万贯家财来的更是蹊跷。”樊先生道。

  李东阳依旧垂着眼睑,缓缓啜着热茶,轻轻呼气,“没有证据,不过信口雌黄。”

  樊先生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甘心,掩饰似的掩口清咳两声,又道:“若孙梦生是海匪,沈家二房便是通匪。孙氏是状元沈瑾的嫡母,如今亲子出继,沈瑾便是孙氏独子。而沈理当年亦靠孙氏周济帮扶才有今日。孙氏若为海匪之女……”

  李东阳只略抬了抬眼皮,淡淡道:“证据。”

  樊先生连忙道:“贺伯兴恳请阁老略给他些时日,他已经打发人快马回松江了,必会有实证。”

  “他还真当这是为了审他家的案子?”李东阳撂了茶盏,沉着脸道:“南边已有捷报,待战事一了,诸事大白,案子自然而然就结了。”

  樊先生越发尴尬,求情的话也说不出了,讪讪道:“是学生想左了。”

  宁先生此时捻着胡子,笑眯眯道:“峄城也是心急阁老的事,只是有些急躁了,贺伯兴急,咱们急什么。”

  樊先生垂了头,耷拉下眼皮,缓缓道了声“学生失态了”,却没看到宁先生的目光已在阁老脸上几个盘旋。

  他耳中只听到宁先生咂嘴道:“虽有捷报,但也快入冬了,水战怕要艰难些,若水匪龟缩不出……不知年前能不能了结。”

  距离过年,还有近三个月!樊先生霍然抬起头来,脸上也有了笑容,躬身道谢:“学生愚钝,多亏阁老、宁翁点拨。”说着又偷偷觑向李东阳。

  李东阳还是面无表情,只再次端了茶盏,却并未饮。

  樊先生知趣,行礼告退。

  见他出去了,宁先生脸上的笑容也褪去了,转向李东阳正色道:“阁老,贺东盛此举甚是不妥,咱们是不是……”

  李东阳随意将茶盏撂在几上,淡淡道:“他之才干,不在沈沧之下,只是眼界太窄,心胸更窄,原就不堪大用,如今一旦有事,行事更是乱了章法。不必管,且看看他能如何。”

  宁先生点点头,自从阁老有将孙女下嫁沈瑾之意后,李府的人早已将沈瑾周遭查个底儿掉,都知孙氏贤惠孝敬婆婆体恤丈夫还则罢了,试问有几个有嫡子的正室夫人肯将庶长子养成状元公的!

  而这将家事打理好之外,她竟然能屡屡捐银修桥铺路,惠及族人乡里,素有“沈门贤妇”美誉,更有当地知府向朝廷请封诰命。

  这样的妇人,莫说她父亲未必是江洋大盗,便真是个强人,她这许多年来的善行,也足以让朝廷对其有所宽宥,更勿论牵连她的庶子了。还想连坐个旁支族侄沈理?真是可笑之至。

  贺东盛会认为阁老不知道孙氏是什么人?!

  贺东盛这要不是拙劣的装傻,就是真蠢了。

  宁先生心思一转,不过既然方才他出言提醒樊峄城时,阁老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不晓得阁老是不是也好奇贺东盛究竟想做什么。

  “但愿他是兄弟情深,一时乱了方寸。”宁先生微微叹气道。虽然这话他自己都一万个不信,嘴上还是这么说道。

  李东阳轻哼了一声,有些嫌恶道:“方寸乱到往东厂靠?”说罢又疲惫的挥挥手道:“多少大事尚待裁决,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心思。马上就是大行皇帝的发引了……”他忽然顿了顿,却又吩咐道:“不过,内侍那边,还是要留心。”

  宁先生闻言也收起心神,肃然应是。

  “贺家,你要小心。”

  沈尚书府,外书房。

  坐在沈瑞对面那面容清癯,满身书卷气的儒生,赫然是沈琰。

  沈瑞只瞧着沈琰,沉默不语,静待他下文。

  这人本当是在南京的,却突然出现在京城,没下帖子贸然登门,又与门房言说有极重要的事情要找他沈瑞,待进了沈家,开口又是这样一句,实在不能不叫人生疑。

  沈琰见沈瑞的神情,也知这句开场白惹他疑心了,轻轻叹了口气,道:“这许多事后,恒云这是还在疑我?”却并未等沈瑞回话,便解释了起来。

  本来沈琰、沈兄弟在南京备考的,因着乔家出了孝,择了好日子,要与乔老太太做一场大法事,早早就遣人给沈琰妻子小乔氏送了信。今年又无恩科消息,沈琰便陪着妻子走上一遭。

  “不成想在乔家遇着了贺家的人。”沈琰顿了顿,声音小了些,道:“内子无意中听到,是打听源大伯娘的事。”

  沈瑞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忍不住对贺家爆了粗口。

  他原就是疑心有人要拿孙太爷的事情做文章,头一个怀疑是贺东盛的。无它,沈家的仇人委实不多,有近乎生死大仇的,目前情况下,只此一家。

  沈琰的话正证实了他的猜想。

  跟乔家打听孙氏,焉能有好话?!恐怕孙氏曾与沈洲有婚约的事怕也瞒不住了。沈瑞心下颇为恼怒。

  听得沈琰又道:“而当知道我夫妇进京后,贺家也来人送了些东西,一个幕僚来与我探问……沈家旧事。”

  沈瑞仍是一言不发,只盯着沈琰看。

  沈琰也不言语,两人对视半晌,沈琰忽笑道:“好恒云,如今好定力。”

  沈瑞拱拱手道:“谬赞。”又道:“沈先生既然是来告诉我这些的,就不要吊人胃口,干脆些讲了吧。”

  沈琰摇头自失一笑,道:“贺家将旧事问得极详细,那人还许诺帮我岳父起复谋划,竟还许我二弟一个妻子,贺家旁支女,父兄都是秀才,家资颇丰的。”

  沈瑞心下腹诽,贺家拉拢的手段真是一万年不变。面上仍是云淡风轻道:“那你待怎样?”

  沈琰正色道:“松江倭乱之事,我兄弟后来才知晓,但……到底要避嫌,又恐有人拿旧事作伐,因此只能默默打听着消息,不曾亲往松江去。后来案子真相大白,我们也细细问明了前后事。贺家狼子,便不归宗我们也是姓沈,断不会与贺家谋。”

  沈瑞面色稍缓,一则趋吉避凶人性本能,再则沈琰兄弟也确实身份尴尬,彼时若真出现在松江,很容易为人所乘。他根本不会怪沈琰兄弟不出面,相反,还跟庆幸他们没来裹乱。

  沈瑞当下拱拱手,道:“那便谢过沈先生前来报信。”

  沈琰深深看了他一眼,自嘲一笑,转而又道:“我兄弟二人我能作保,乔家,恒云还要注意。”

  说着他又取出张纸笺并一封信,道:“我知沈家在南边定少不了人手,不过对上邵家,许有用到我兄弟的地方,哥儿如今稳重许多,若有需要,可持此信去南京找他。”

  沈瑞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并不接那信,只再次拱手道:“足领盛情。”

  沈琰脸上终究划过失望之色,也不多言,还了一礼即告辞。

  沈瑞送他出门时忽道:“贺家早已盯着沈家,沈先生府上怕也是,先生也多加小心吧。”

  沈琰微微一怔,随即苦笑:“末了倒是欠了你一个人情。好,恒云,彼此保重吧。”

  沈瑞半分笑容也没有,拱手作别,“沈先生保重。”

  第五百八十六章 鹡鸰在原(二)

  送走了沈琰,沈瑞一面派人去请三老爷,一面快步往徐氏上房去。

  上房里,何氏并不在,却留了儿子小楠哥在徐氏这边。徐氏将罗汉床上铺了厚厚的垫子,拿着个带铃铛的布老虎逗弄着小楠哥玩。

  小楠哥已走得稳稳的,两步扑过来,一把抓过布老虎,咯咯笑起来。徐氏极是开怀,抱起小楠哥,在他已胖起来的小脸上亲了两口。

  小楠哥待徐氏也极为亲近,笑着抱住徐氏脖子,糊了她一脸口水。

  徐氏因怕伤了孩子,头上早已去了钗环,被小楠哥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抱,头发立时散乱起来,耳坠子挂得耳朵生疼,大丫鬟红霞见徐氏疼得一眯眼睛,连忙过去帮忙,徐氏却笑着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仍抱着小楠哥不撒手。

  沈瑞一进门就瞧见这温馨画面,脸上的怒意也消散了大半,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真心觉着徐氏认了何氏为养女认对了,如今家事上徐氏轻省了不少,又有了小楠哥承欢膝下,每日里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许多。

  转而又想起徐氏之所以没能有自己的孩子,都是因着乔老太太的阴毒算计,想着乔氏、想着沈珏,又联系起方才沈琰的话,沈瑞心下对乔家已是厌恶到了极点。

  徐氏见沈瑞站在门口怔怔出神,脸上神色变幻,一时和缓一时阴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给身旁红霞一个眼色,红霞立刻笑着哄小楠哥去吃果子,将孩子抱了下去。满屋子丫鬟仆妇也退个干净。

  徐氏简单拢了拢头发,点手叫沈瑞过来身边坐下,正色道:“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沈琰提起了乔家?”

  乔家先前也送了帖子过来,乔大太太也亲自等过门,来说要给乔老太太做法事,既是相请徐氏,也是想问问姑太太乔氏能否去。

  乔氏如今,说难听了就是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哪里还能去参加什么法事,乔家也不是不知道这点,却还来这一出,徐氏很是看不上。

  徐氏亦知道如今乔三老爷面临着起复,来沈府所谓请她,不过是还打着想让沈府帮忙运作个官缺的意思。

  徐氏自然是不会去的,又带乔大太太去看了乔氏的模样,委婉相拒,又暗示届时还是会有奠仪送上的。

  乔家早已不比当初,乔大太太将银子看得越发重了,徐氏本人去或者不去,对于乔家大房没甚影响,只要沈家的礼金到了,有沈家的名来显示沈乔两家不曾远了,又有实惠落进她口袋里,乔大太太已是心满意足,当下也不多劝,客气几句也就告辞了。

  今日沈琰上门,徐氏也是得了信的,沈琰是乔三老爷女婿,徐氏只当他是来当说客的,因此看见沈瑞面色不虞,便只当乔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沈瑞面色凝重道:“说到了乔家,但根子上还在贺家,母亲稍等,儿子已经叫人去请三叔了。”

  少一时三老爷到了,进门便问:“可是沈琰提了什么?”

  三老爷也是知道乔家的事,亦是同徐氏一般看法。

  沈瑞请三老爷坐下,将沈琰所说的重复了一遍。又道:“贺东盛打听咱们二房旧事,又问乔家打听源婶子,可见,皇上那边之所以知道孙太爷,必然是他买通东厂买通内官进的谗言。”

  虽然那日见过皇上,沈瑞回家后也与徐氏、三老爷一起分析过到底是谁要对付沈家,贺家亦是在怀疑名单首位,三人也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确认了这件事乃是贺家所谓,他们仍是愤怒不已。

  三老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贺家到底想做什么?!算计沈家一次两次,如今贺二把自己算计进大牢里,贺大竟还敢把主意打到我二房头上?!乔家、沈琰兄弟,哪个与我二房不和他找哪个,这什么意思?!”

  他身体不宜动怒,沈瑞忙亲自端了茶过去奉与三老爷,徐氏脸色也是铁青,却仍劝三老爷道:“不许气,自己身子要紧,犯不上与那起子小人生气。”

  三老爷这才缓了缓气,端过沈瑞的茶喝了,沈瑞一手扶着三老爷,以免他再激动,才缓缓道:“贺家小人,也没甚做不出的。母亲、三叔莫要动气。”

  那日因不曾确认是贺家,母子三人也没仔细研究过对策,只吩咐心腹下人加紧盯着各处,好判断冷箭来自何方。如今确认了,便要赶紧想对策了。

  三老爷眉心拧成疙瘩,撂了茶盏道:“如先前说的,松江审案贺南盛当堂亲口承认算计沈家,这罪证确凿的,贺东盛偏又玩这么一手,便是抓了我二房什么把柄,又与他贺南盛何干?贺南盛还会因此脱罪不成?”

  “只怕他真会网罗个什么罪名栽到沈家头上,”沈瑞脸上阴沉的可怕,一双眸子寒光闪闪,“沈家若是罪人,怕就没人追究贺南盛的罪过了。”

  三老爷怒极反笑,“沈家都分家了,他算计的是五房田产,就算二房成了罪人,与五房何干?”

  “便是不能给贺南盛脱罪,也是不想让沈家好过。”徐氏皱眉略一沉吟道:“孙家妹子屡行善事,族人中受益良多,若是将孙家打落尘埃,与她最为亲近的我二房、四房、五房、九房或多或少会受牵连,理哥儿、瑾哥儿,乃至五房瑛哥儿都会被攻讦。”

  立足朝堂,名声最为重要,便是无罪的,污了名声,以后再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也是难,随时都可能被政敌翻旧账,被御史攻讦。

  三老爷呆了一呆,倒吸一口凉气,“好歹毒的心肠。”

  沈瑞牙齿磨得直响,确实,分家之后的沈家很难被单独一个族人牵连一家子,但是孙氏不同,沈家几乎没有一个房头没受过她关照的。

  栽赃给孙氏一个什么样的罪名能够打击一片?还是在孙太爷、孙氏都去世多年之后?若是栽赃个是似而非的罪名,才是百口莫辩。

  沈瑞也曾暗自揣测过孙太爷的身份,皇上那边则明确问了是不是海商。可见贺家当时往海商海匪这边吹风的。

  海商还是海盗,在明朝,界限不是那么鲜明,大海商也常做海盗的买卖掳掠周遭小船队,海盗也常扮作商船各处去销赃。

  所以,通倭,通匪,这两条也都是最可能被诬陷的罪。

  但到底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也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这样程度对沈家的影响非常有限。

  若真是诛九族的大罪……也就谋反叛国之类,可是这个谋反也太儿戏了,太平年景哪里来的谋反?

  ……白莲教?!

  昨日不曾确认是贺家也就没往深里想,这会儿沈瑞脑子里乱纷纷,想到造反脑子里先跳出来的便是“邪教”二字,他印象里明朝一直在围剿白莲教,但是始终也没能剿灭,白莲教也一直活动频试图颠覆大明江山。

  若是孙家被污蔑是白莲教人……

  沈瑞犹豫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三老爷闻言目眦欲裂,连声骂贺家卑劣,又道定要找御史弹劾贺家勾结宦官,因骂道:“便是当了人手中的刀剑又如何,也定要让贺东盛这卑鄙小人再没脸面立足朝堂!”

  徐氏沉下脸猛喝了一声:“三弟!”

  三老爷呆了一呆,他素来将长嫂视作母亲一般,亦极少见大嫂这般疾言厉色,当下也没了言语,如犯了错的孩童一般,讪讪低下头。

  沈瑞忙又过来安抚徐氏,徐氏摆手示意无妨,平缓了一下呼吸,先训斥三老爷道:“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岂能轻用?什么叫作刀剑又如何,一旦被划入哪一派里,便是没有孙太爷之事,如今的沈家可能禁得起政敌的一击?你已是沾染了那群御史横冲直撞顾前不顾后的习气了!”

  这话已是说得颇重,隐隐将田家也扫带进去,三老爷脸上颇不自在,低声道:“大嫂莫恼,是我一时气急了。如今……我其实也不大与田家那些翰林御史来往了。”

  徐氏脸上缓了缓,她也是有心给三老爷提个醒,田家那边的文人御史背后也指不上有谁的势力,现在的沈家实在不宜与任何一方搅在一起。

  她瞧了一眼沈瑞道:“瑞哥儿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旁的人往那起子妖人上污蔑孙家,我们倒要问问,他们若与妖人无涉又如何知道的。但贺东盛在刑部多年,江洋大盗也不是没审过,倒真容易被做文章。”

  沈瑞也捏了一把汗,他只是下意识想到,并没有仔细推敲,徐氏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影子。

  徐氏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捕风捉影的,也让人防不胜防。咱们若刻意做了什么,反容易弄巧成拙,到时候百口莫辩。”

  三老爷急道:“嫂子的意思是,如今我们就什么都不做,静待他贺家出招不成?”

  沈瑞见已是初冬时节,三老爷额角却已渗出汗来,显然情绪十分激动,不免担忧他的身体,连忙再次奉茶安抚三老爷道:“三叔莫急,沈家岂容贺家如此。”

  徐氏瞧着沈瑞,点了点头,满眼欣慰,脸上却不曾带出,只沉声问道:“瑞哥儿有什么主意?”

  沈瑞先前虽不确定贺家此举到底何意,但是却早已有了应对贺家的法子,当下便道:“我同意母亲的看法,亦如我岳父所说,现在的沈家,做了就容易犯错。面上,我们就是要静观其变,什么都不做。以示清者自清。而实际上,我们根本不用去管贺家要做什么,我们只要继续去抓贺家的罪证,钉死贺家,任他再攀咬谁也没用。”

  凭他几路来,我自一路去。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徐氏脸上隐有笑意,三老爷也点头,又面色凝重道:“可还是贺平盛之事?贺北盛被贺东盛拘得严实,根本没法接触套话。”

  沈瑞摇头道:“先前我就在想,宁藩虽对沈家下手,但绑了长房嫡孙小栋哥,无疑是想以之要挟,未尝没存了拉拢利用之心。而驱使章家已是铁板钉钉。松江大族就这么几家,宁藩岂会对贺家半点不碰?贺南盛认罪得那般痛快,既可能是因当时证据确凿,他抵赖不得,可又焉知他不是为了掩饰更重的罪责?”

  三老爷点头道:“这案子拖了这许久也不曾审结,想来大佬们也是想从这案子里深挖出些人来,前几日章家族里重要人物不就是被押送进京了么。”

  没准儿就是章家阖家锒铛入狱刺激了心里有鬼的贺家。

  叔侄俩对视了一眼,想到一处去了。

  “该盯着贺北盛还是盯着,也叫人看一看在松江跟着贺南盛的管事如今都在哪里。”沈瑞道,“再回松江去仔细找一找,问一问,贺家前前后后都接触了什么人。”

  他顿了顿又道:“章家这一下狱,惊没惊到贺家不知道,却一定惊到了陆家。我想,陆家会乐意配合咱们的。”

  徐氏颔首表示同意,又道:“只是如今,咱们家人再回去一趟,太显眼了。你可有南下人选?”

  沈瑞应声道:“理六哥、瑾大哥和我都不能再动了。我想遣长寿往南边走一趟。南边儿还有五房的三位哥哥,且我瞧三房琏四叔也是极有才干的。”

  有沈瑛在南边,徐氏也放心许多,提到三房,不免想起沈玲的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喜,但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若有得用的人还是当用的。

  徐氏叹道:“沈家族人,也不能一味只想读书入仕而不知庶务。也是时候多看看寻寻那些读书不成却能打理庶务的族人。沈家想稳,这样的人也断不能少的。”

  侍郎府,东跨院上房。

  门一打开,就是一阵酒气扑鼻。

  贺北盛歪歪斜斜倚在榻上,衣衫邋遢,手中持壶,也不用杯子,就着壶口往嘴里灌上一大口,口中含混说了两句什么,便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地上两只鞋已被酒水打湿大半,一旁倒着个小酒坛,还嘀嗒嘀嗒淌着酒,浓郁醇香就此飘出。

  贺东盛铁青着脸,两步走过去,拿起案几上冷茶泼在贺北盛脸上。

  贺北盛一个激灵,睁开惺忪醉眼,见是大哥,脸上抽了抽,像是要挤出个笑来,但肌肉已经不受意识控制,这个笑容十分扭曲,嘴里发出呵呵声,似笑又似哭,“大哥,呵呵,大哥,我害了二哥……”

  贺东盛气血上涌,再忍不住,抬手就是一巴掌。

  随着清脆的响声,贺北盛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

  但这样的力道贺东盛非但没能解恨,那恨意反而被激出来,于是反手又是一巴掌。

  贺北盛被打却半点也不躲,还像在笑,但声音里哭腔已是明显,“呵呵,呵呵,打的好,打的好,我该打,我该打,大哥啊,我对不起二哥……”

  贺东盛更恼,巴掌抡圆了招呼过去,却被身后心腹管家死死抱住。

  管家已急出满头大汗,口中不住劝道:“老爷,老爷!五老爷醉了,老爷息怒。老爷,老爷,老太太就在后院……老爷诶……”

  想到老母亲,贺东盛终于控制住手上力道,还是恨恨的怼了一拳在贺北盛肩头,冷冷吩咐道:“把他弄醒,拖到前头来,以后所有事,他都必须睁大眼睛给我看着!”

  管家连声应下,拿袖子擦了额头的汗,一面送贺东盛出去,一面骂都在院中抻脖子瞅着却不敢进门的小厮,“都是死人啊?!怎么伺候的五老爷?还不快去催醒酒汤!谁再敢给五老爷拿酒,就打断腿卖盐场去!”

  小厮们都喏喏应是,手忙脚乱的扶起贺北盛,又是催吐又是灌醒酒汤。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让贺北盛穿得整齐出现在贺东盛的书房里。

  贺东盛脸比锅底还黑,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幼弟,有几分骇人。

  两兄弟年纪差得多,长兄如父,贺东盛又一向颇为严厉,且贺北盛心里有鬼,瑟缩了一下,才呐呐叫了声“大哥”。

  下人都退到院外守着了,贺东盛也不压着脾气,怒骂道:“你瞧你什么样子!这么久半点长进没有,遇到事情就只知道喝个烂醉!便是你醉死了,也于事无补!是个男人就该担当起来!我叫你跟着听那些事为的什么,你不知道?!”

  贺北盛一汪眼泪在眼里打转,强忍着没敢哭出声,可调子已是变了:“我知道,大哥,我都知道,但是我心里……我一想到我害了二哥……”

  “住口!”贺东盛暴怒之下甩手一个砚台丢了过去,正砸在贺北盛大腿上,打得他一个趔斜,一摊浓墨污了衣衫。

  偌大的石块砸得人生疼,贺北盛下意识呼痛,禁不住弯下腰揉了揉。

  贺东盛也知下手重了,探头看了一眼,见幼弟又抬眼看他,便板起脸骂道:“我说过,那件事就烂死在心里!这样的时候,你还敢把这话挂在嘴边,是想一家子陪着一起死吗?”

  贺北盛面露惊恐,也顾不得疼了,两步奔到桌旁,惶恐道:“难道二哥……二哥……会……会判死罪?!”

  贺东盛恨不得抡圆了胳膊再给他一巴掌,暴怒喝道:“浑说什么!”

  贺北盛瞪大了眼睛,直盯着大哥,想要个答案。

  面对这样的幼弟,贺东盛最终泄了气,阖眼微微平息呼吸,缓缓道:“昨天你也听到了,那个卖给老二题的人不简单,若是这件事瞒得好,以老二现在承认的罪行,不过是几年牢狱,最多最多也就是个流放。但若这件事捅出去了,”贺东盛骤然睁开眼睛,死盯着贺北盛,“那这一家子还有没有性命都要两说。”

  贺北盛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流放,其实也不是他能接受的。

  当初他知道二哥算计沈家,也曾不屑于二哥行径来着,但想着赔些银子,最多最多二哥下狱个把年,也就罢了。

  他北上时还意气风发,想着凭大哥的官位本事,他也帮忙打打下手,保下二哥是小事一桩。

  不成想,这件事,最终会绕到他头上来。

  最终,会是他害了二哥,甚至害了贺家……

  贺北盛还肿着的脸上已挂出绝望之色。

  贺东盛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下嫌恶起来,若是老三还在,这个幼弟就这样痴痴傻傻一生也无妨。可惜了老三去的早,老二如今也不中用了,他必须让老五立起来,撑起贺家来。

  贺家后继无人的无奈,不止贺南盛有,贺东盛的感觉更加强烈一些,每当看到“亲戚”沈家那些后起之秀,他都是暗恨不已。

  幼弟不是读书的料,贺东盛就想往二弟那个方向上培养他,这才会在最近与幕僚议事、乃至讯问老家管家时都带着贺北盛,却不想,反倒将懦弱的幼弟吓破了胆。贺东盛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下一代还太小,都在读书还不得用。而族人中,除了老五也就是老十七贺平盛了。而贺平盛,贺东盛只剩下后悔了,当初不应该一时心软没拗过幼弟放了贺平盛一码,当时若是弄死了贺平盛,如今会安稳许多。

  贺东盛的人手最近才将贺南盛入狱后失踪的心腹管家贺祥抓回来,昨日送进京里,贺东盛讯问之下方知,当初五千两银子卖乡试考题给贺南盛的,并不是什么南京的贵人……

  第五百八十七章 鹡鸰在原(三)

  暗通藩王斩立决,从逆更是株连九族,与之相比,科考舞弊罪不算多重,可影响却是最大,亦是关乎全族子弟仕途名声……

  若是能选择,贺东盛是不想让任何外人知晓内情的,但是现在他需要有人一起商量对策,幼弟是麻绳穿豆腐完全提不起,也只能依靠心腹幕僚了。

  好在有三个幕僚是跟了他多年的,他也刻意收集了三人的把柄,算是靠得住的。

  李振文、齐连海、王篆三位幕僚一早就到了书房,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刻意不去瞧跟在贺东盛身后脸上犹带着巴掌印的贺北盛,却都在心里摇摇头,不知道东翁这顿巴掌能不能将这位一派天真的五老爷打醒。

  李振文跟着贺东盛最久,是他入官场后第一位师爷,为他做的事也做多,是幕僚中第一人。因此待贺东盛坐定,李振文先出来回禀。

  “贺祥已都招了,贺勉有个相好的给他生了儿子,母子都在南昌了。但指使人去告发沈琦、又除了那告发之人,也确实是二老爷的意思。”李振文一边说一遍觑着贺东盛的表情。

  贺东盛并无表情,对于二弟所作所为没甚感想,换他在松江,遇到这样的好时机,也会向沈家出手的,只不过二弟这次遇上了硬茬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人买通了身边人,落入他人算计。

  倒是贺北盛,闻言脸上是又是惊怒,又是难过。

  李振文垂了眼睑,又道:“贺祥所说,除了贺勉,族人里还有六房旁支贺延盛、十三房小二房贺勇。贺延盛是最初找贺祥的人,在倭乱之后就没了踪迹。贺祥说,沈家宗房里也有贺延盛的人,只怕是跟着装沈栋的车回了南昌。而贺勇如今应当还在松江。”

  贺北盛大惊失色,忍不住站起身来,急声道:“什么?什么?沈家宗房小栋哥真是……”

  贺东盛闻言手也是一紧,沈家宗房大太太当初是养在贺老太太膝下的,他们感情一直不错……但看到幼弟又这样失态,他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喝道:“贺家与沈家都给人算计了,你给我坐下!”

  贺北盛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扶着官帽椅的扶手缓缓坐了下来。

  贺东盛示意李振文继续说,李振文却表示,刑已用尽,贺祥口中挖不出更多东西了。贺祥也是个小卒子,知道的并不多。

  那个贺延盛,贺东盛委实想不起什么模样来,他一直在外为官,对族人并不熟悉,甚至对属于庶出旁支的六房也没什么了解。他扭头去看贺北盛,问他这六房贺延盛,贺北盛也是一脸茫然。

  贺东盛心下暗叹,面上却严厉道:“贺家族人数百,良莠不齐,自然不能一一熟知,但自己身边的人一定要择好,不要叫人钻了空子!”

  贺北盛唯唯应了。

  齐连海是负责交好东厂胡丙瑞那边的,见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便开口道,“胡公公说,那句话已经到了御前。”

  贺东盛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到底一松。

  齐连海一张胖圆脸,天生一对笑眼,寻常瞧他就是一副笑模样,不过这会儿他脸上露出些苦相,“不过,胡公公又说邱公公外宅缺几幅好字画。”

  几、幅?!贺东盛咬着后槽牙,心里骂着贪得无厌的阉竖。

  不过他在一开始决定走这条路时就知道会是这样个结果,好在贺家家大业大,也还给得起。

  只是这事儿要做得再小心些,现下正是文官都瞧着宦官不顺眼的时候,他所知的,马上又会有一批御史被阁老们驱使去弹劾诸内官了。若非迫不得已,他实不会在这种时候冒险接触宦官的。

  他再三嘱咐了齐连海事情要做得隐秘,才又瞧向王篆。

  王篆一双绿豆眼转了转,摸了摸唇上八字短须,先是颇为正经道:“如东翁所料,乔三的女婿到底去沈家了,不过沈家不太待见他,先是没让他进门,后来进门了也不过盏茶功夫就出来了,瞧那小子面色,不甚好。至于乔家……”

  王篆那双绿豆眼透出几分喜气,像强压着笑一般,道:“东翁你猜怎么着,反是乔大而找上门来,说他比乔三知道的更多,且,他是永不录用,也不需要东翁动用人脉谋官缺,省下走关系的银子给他就行。”

  他人长得就有些滑稽,说话又格外诙谐,带着市井说书先生的味道,让在场几人都忍俊不禁。

  便是满脸愁苦的贺北盛,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

  贺东盛笑了两声,又冷冷道:“沈家摊上乔家这样的亲家,真是我贺家之幸。透些消息给乔三,叫他别端着了,就看他们兄弟谁能给我更多孙家消息。”

  王篆笑道:“乔家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是要防着他们为了点儿银钱谎话连篇误导咱们。还有,东翁,乔家女婿这样急吼吼的去沈家报信,只怕这里头还有鬼,学生已遣人去跟了……”

  齐连海接口道:“乔家若真肯为银钱教什么就说什么倒好了,他家是沈家二房姻亲,只要他们肯站出来说话,便是最好的证据。”

  贺东盛摆摆手,“三年前的官司乔家老大被推出来顶缸,还坐了好一阵子大牢,沈沧花几千两银子才将他全须全尾弄出来,那人已是被吓破了胆,让他卖点儿消息还成,出来作证是万万不敢的。”

  “沈家老二行商,没甚出息也没甚胆量,老三还惦记着起复前程,那也是个精明人,让他开口不难,让他站出来是绝无可能。”贺东盛瞧了一眼有些呆愣的幼弟,不满的咳嗽一声。

  贺北盛脸上迷茫神情还未收敛殆尽,贿赂宦官,这是自己那个清高的文人大哥吗?

  乔家?沈家二房?二哥不是算计沈家五房吗,和沈家二房何干?

  沈家二房现在尚书已经过世,剩下最高不过四品官,还在南京,对付沈家二房作甚?

  种种不解让他越来越糊涂,目光挪到大哥身上,似是梦呓道:“沈家……二房?二哥的事与沈家二房何干?……能救二哥吗?”

  贺东盛因乔家的好戏而松散开的眉头又拧紧了,却并不理会贺北盛,转而吩咐王篆道:“乔家那个女婿有意思得紧,我听老太太说过一桩六十年前的旧事,你也派人往松江去,看看有什么事情可挖出来。乔三敢和沈家出族的人结亲,仗着什么?此中必有文章。若是能从那小子口中挖出沈家的把柄最好。”

  又吩咐了李振文几句处理掉贺祥,派人去悄悄抓贺勇、找贺延盛家人,尽可能清理贺家的痕迹等等,就打发了三人下去。

  待人走了,贺东盛才转向贺北盛,厉声道:“我已说过了,现下是关乎一家子的生死,从现在开始,把救老二的事忘掉,我们现在,要先保住一家子性命!老二就是流放,也不过吃个把年苦头,年后新皇登基,马上就要大婚,再有个皇子,总归是要大赦天下,到时候老二也就回来了。”

  贺北盛一呆,痛苦的撇过头去,闷闷应了一声。

  贺东盛脸色越发肃穆,敲击着桌面示意,待贺北盛望过来时,盯着他认真道:“老五,你须得明白,我也好,你二哥也好,做这许多事情为的是什么。如今贺家族人在科举上远不如沈家族人得力,若不扭转这个局面,待十几二十年后,沈家官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松江哪里还有贺家立锥之地?如今动沈家二房,不是为救老二,而是去遏制沈家族人的仕途之路。”

  贺北盛显然更糊涂了,寻思片刻,脸上仍是惊疑,嗫嚅道:“这,这查孙太爷也太,太……都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何查……别说孙太爷,连孙氏也死了好几年了,就算查着什么,如何能动得了沈家……”

  贺东盛冷冷道:“我向那阉竖低头,不是为的从闫家嘴里挖沈家的事,是为着这些事能上达天听。没有实证,有些事就不能写折子弹劾,只能行此策。不过到皇上那里,也不肖什么实证,只要皇上心里有了猜忌,沈家子就别想在仕途上再有寸进。”

  贺北盛瞪大了眼睛,显然完全没想到还会这样。

  贺东盛再次在心底骂了一句蠢货,不无埋怨母亲太过宠溺幼子,生生将其教成个迂腐愚笨的书呆子。

  “你往后行事也是,不要只顾着一时得失,要看得长远些,着眼大局,才能做出兴家之举。”贺东盛已是以教育下一代掌家人的语气同贺北盛交代了。

  想着些时日,再多遣几个得用的人手跟着老五回去松江,假以时日,许是……

  其实……

  一个念头在贺东盛脑海里已经盘桓许久了若是直接扳倒了沈家,老五便是傻了些,贺家在松江的地位也是稳稳的。

  “五六十年前,五六十年前……”贺东盛目光森冷,低语道:“五六十年前不正有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徐有贞因此成事……若是姓孙的和沈家……呵……”

  乔家老宅,外院花厅

  一般人家父母亡故,兄弟便是分家也会聚居一处守孝三年后再行搬离。

  乔家则是不同,当初那一番变故,三兄弟早已离心,分了家乔二乔三就搬了出去,乔大老爷长子嫡孙自然而然占了老宅。

  这三年守孝里,除了除夕祭祖这样必不可少的祭祀,乔二乔三少有往长兄这边来的时候。

  这次因着出孝,乔大老爷知会两个弟弟,要为母亲做一场大法事,这原也是孝道之举,只是这当大哥的表示日子艰难,自己拿不出多少银子,倒让两个弟弟一同筹措银钱。

  两人皆是是不满,母亲就是被他气死的,这会儿做法事显孝心与谁看?就是借个引子好弄些银钱罢了。

  乔二老爷到底有商铺在,总要宽裕些,还私下与乔三老爷说了自己这房拿了就是,让三老爷留着银钱花在刀刃上起复谋个好去处要紧。

  乔三老爷还是颇为感念二哥情谊的,这几年看下来,这庶出的二哥倒是比嫡出的大哥好了不知道多少。

  原对大哥大抵是气恼多些,不成想没两日,得了一消息,乔三老爷对乔大老爷简直是仇人一般的憎恨了,怒气冲冲赶来老宅,要与大哥理论。

  花厅里,乔三老爷望着对面悠悠然喝茶的大哥,几乎想将茶盏掼在地上,“大哥这是什么意思?见不得我好吗?”

  乔大老爷比先前胖了不少,精神却不如往昔健旺,脸上的胖不像是长肉,更像是浮肿,眼下则青黑一片,颇像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模样,天知道他这守孝是怎么守的。

  乔大老爷咂了一口茶水,慢声慢气道:“老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乔三老爷盯着乔大老爷,近乎一字一顿的道:“大哥如何知道贺家来找我?可是盯着我家?大哥又为和跑去联络贺家?”

  乔大老爷嗤笑一声道:“贺家能来找你,就不能来找我?贺家想知道点子事情,这些年你都在外为官,能知道多少,还不是我这坐地户知道的多。这怎么赖在我头上?”

  乔三老爷铁青着脸,忍不住抬高声音道:“你敢说不是你去找的贺家?!”

  贺家那边传来消息时他几乎气炸了肺,这大哥,就是来克他的吗?

  当年他仕途正好,眼见着妥妥的升两级,且当时沈沧还活着,若是帮衬着活动一二,他就能留京,再做得好些,几年下来,没准儿这会儿也能官居侍郎,未必比那贺东盛差多少了!

  可就是他的好大哥,先是愚鲁不堪,被人拉去顶缸惹上官非,惹得沈家不耐烦,而后竟为了些许银子生生气死了母亲!

  可怜他在前途正好的时候被迫丁忧,丁内艰啊,整整三年!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

  现下沈沧也没了,亲姐夫远在南京,他那几个旧相识都是君子之交,且因着守孝来往也少了,借力不上,想再起复着实是艰难。正是发愁的时候,天上就掉下个贺家来。

  贺家是要打听沈家旧事,孙太爷、孙氏旧事,乔三老爷原是十分犹豫的,贺家与沈家的官司闹得极大,他自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会儿贺家打听沈家旧事,能有什么好事儿!

  他若说了,惹恼了沈家,以后再别想指望沈家什么了。虽然对沈家的冷淡颇为不满,但乔三老爷心底也明白,自己最大的倚靠还是沈家。

  只是现在沈家也帮不上他什么,而贺家许的好处就在眼前,贺家可是表示无论谋京缺还是想外放,贺家都能帮得上忙。

  沈家如今待乔家还有多少情分?这次母亲的法事,徐氏不来,竟也不派个小辈过来……就算如今姐姐膝下无嗣子,最起码,母亲还是沈家三兄弟的亲姨母呢!

  大嫂和妻子都说姐姐如今浑浑噩噩不过熬日子罢了,他日姐姐一走,沈洲续弦,沈家就彻底甩开乔家,他还能借力什么?

  不若现在攀上贺家,贺家可是要官有官要财有财的……

  如今的乔三老爷,早没了当初那些文人风骨,在南直隶繁华地的官场上尔虞我诈打滚多年,早已成了地道的官油子,只算得失利弊,半点人情味皆无。

  就在他将沈家和贺家反复称量,准备寻个得利最多的法子时,又听说大哥半路截胡,找上贺家要拿消息换银子。

  银子,银子,银子!这浑人眼里只有银子!

  乔三老爷目欲喷火,“你就想着那几两银子,不顾弟弟的前程了吗?那几两银子能做什么!你看看这几年,乔家没个为官的是什么境况?!怎的还在这种时候拦着我?!不说旁的,我若是谋得处好缺儿,将来拉携几个侄子一把,乔家不就起来了!如今我不能起复,于你于乔家又有什么好?!”

  乔大老爷半点儿也不生气,咧开嘴嘿嘿一笑,“你竟还能记得你还有几个亲侄子!这几年几时见你问过你侄子半句?”他又伸指一弹茶盏,“银子,银子能做什么?瞧瞧这官老爷说的话,果真与我这小民不同。回禀大人,没这银子,你哥哥我便揭不开锅了,你说能做什么?”

  乔三老爷几乎要掀翻了桌子,“你少要阴阳怪气的说话!你揭不开锅了?!你是贪得无厌!”

  想着贺家人说的,他这起复若是被大哥这一截胡泡了汤,又不知道蹉跎到什么时候……

  怒火将乔三老爷的理智烧成了灰,他指着乔大老爷大吼道:“是你贪得无厌!你贪了河工银子才惹了官非,自己丢了官不说,还连累了一家子!你贪了母亲的私房才气死了母亲!你还想贪了姐姐的嫁妆,才得罪了沈家!都是因着你贪得无厌!如今你还要再贪心,再害我一次不成!你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肯罢休?!”

  这些话句句戳中乔大老爷的肺管子。

  尤其是提起当年的官司,乔大老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那场官司明明错不在他,大家都拿,他拿的几乎最少,却最终让他顶缸赔了三千两不说,官也没了,还是永不录用,完全没了指望。

  那场官司里,亲生母亲和结发妻子居然攥着银钱不去救他!

  他这个如今义正辞严指责他贪得无厌的好弟弟啊,当初也是一毛不拔,写信过去就是石沉大海!

  唯一待他不错的二弟,后来竟也被老三拉拢过去!

  老三还有脸提当初!

  乔大老爷霍然起身,一脚踢翻了身边的小几,喝道:“你在同谁说话?!你这喊打喊杀没上没下是要做什么?!当初,好,就说当初,当初你哥哥我身陷囹圄需要银子救命的时候你在哪里?!别说银子,你可有片纸捎回来?!你不看重银子?你说不看重银子?!”

  乔三老爷一张脸气得紫涨,双掌使劲儿拍着桌子道:“我在南边儿!等信到时候官司早完事了!没待我反应,母亲过世的消息就来了!难道你为着这些就狠心将母亲气死?!”

  乔大老爷根本不接气死母亲那茬,于内心深处,气死母亲确实有愧,但也是母亲握着银钱不肯救他在先,他不过是将母亲那些私房变卖罢了,是母亲心眼小气性大这才……

  而且老三哪里又是个真孝顺母亲的,不过是气不过母亲一死就要丁忧罢了!

  “小妹的事你也有脸提!”乔大老爷直接说起妹妹乔氏的事,“当初我让小妹大归,强似在沈家活受罪,你们怎么说?你还不是怕断了和沈家的联系,硬按着不许小妹归家?!如今小妹怎样了,你可知道?她现在就是个活死人!活、死、人!比死人多口气罢了!你可满意了?”

  乔大老爷一脸讥讽盯着面色变换的三弟,“当初你那么扒着沈家,生怕沈家甩开你,如今怎样,京堂大表哥没了,沈家帮不上你了,这贺家一张口,你还不是掉过头来卖沈家比谁都快?!你的那些仁义道德呢?!”

  乔三老爷梗着脖子,额上青筋直跳,欲强辩道:“胡说!我几时是卖沈家!分明就是你……”

  乔大老爷一拍桌子,“够了老三,你也闹个够了!我就告诉你,大家凭本事吃饭,贺家来问什么我就说什么,你爱乐意不乐意!天底下没有弟弟管着哥哥的道理!”

  乔三老爷也一脚将身边的小几踹翻,声嘶力竭骂道:“你这算什么哥哥!今后勿要再说什么哥哥的话!我没你这样的哥哥!”

  他一拂衣袖,转身就走,“那就看看,贺家是信谁的话!”

  第五百八十八章 鹡鸰在原

  弘治十八年十月十六,孝宗敬皇帝梓宫发引,小皇帝衰服于几筵殿行启奠礼,一路哭随,行遣奠礼朝祖礼等,直至梓宫出至承天门,小皇帝才依礼辞梓宫而回宫。

  这一路,梓宫一动,寿哥就犹如被摘了心肝一般,几乎不顾形象嚎啕大哭,连一旁同样泪眼滂沱的张太后也不禁动容,几次前去相劝。

  寿哥却是根本不听,哭到伤心处,昏昏沉沉摇摇欲坠,行礼都十分勉强,被刘瑾、谷大用、马永成几个亲近内侍强劝着架着才全了礼数。

  待至承天门,寿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活不肯放了父皇梓宫走,跪倒在梓宫前几乎哭阙过去。最后还是张太后喝令不要误了时辰,命内侍背着寿哥上龙辇强抬回宫里。

  梓宫出大明中门,就由宗人令驸马都尉蔡震护丧,文武百官衰服步送至德胜门外,沿途皇亲及群臣命妇各祭如仪。

  十八日,孝宗敬皇帝梓宫葬泰陵,驸马都尉蔡震奉神主诣献殿行安神礼。

  至此,山陵事毕,庙礼成,弘治皇帝彻底成为历史。

  哀损过度的寿哥也病了一场,再出现在人前时,小脸瘦得只剩一条,一时后宫前朝皆传新帝至孝。

  而寿哥卧病期间,张太后曾多次亲自去探视,母子谈到先帝,抱头痛哭一场,于是那些母子不和的传闻也就此淡去。

  十月下旬,沈家也迎来一场大祭礼,便是十月二十二沈沧的周年祭。

  玉姐儿十五一过便每日都回娘家徐氏张罗祭礼诸事。

  如今毛迟已轻松考中庶吉士,因其父毛澄就是翰林侍读学士,妻族又有沈理、沈瑾两位翰林,且姻亲这边杨廷和虽从翰林院到詹事府,但东宫侍讲仍有多人在翰林院,故而毛迟在翰林院中是倍受关照。

  他为人又是憨厚谦逊,几个月下来倒是人缘极好,坐馆的日子也颇为轻松。

  所以玉姐毛迟夫妇二人这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唯一不足便是尚无子嗣,但两人都还年轻,先前玉姐儿也是有孝在身不得同房,毛家也并未催促。

  像毛家这等书香人家,也是极为看重嫡长的,并没有给丫鬟开脸断药等让玉姐儿窝心的事。

  但玉姐儿心底也还是盼着早日有嗣的,本身沈家二房子嗣单薄也是玉姐儿心头一根刺,生怕自己也是儿女缘浅的。因而她是爱煞了沈家现在两个小孩子,在家时原就爱带着四哥儿玩,现下对小楠哥更是欢喜,每每抱着他便不肯撒手。

  而那边何氏则深觉掉进了福窝里,这样的人家她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契母慈爱,婶娘和善,契妹也是温柔体贴,沈家人人待她和小楠哥都极好,下仆也因此极为恭敬听话,她的日子是再顺心不过,对徐氏越发孝顺,打理起沈沧的祭礼也越发尽心,那深深埋在心底的寒冰也被沈家的温暖氛围层层化去。

  便是松江族人里三房的人进京参加周年祭,何氏也不过是淡淡的作普通亲戚看,不再是仇视的态度。

  十月二十松江族人抵京,沈瑞亲自带人去接。

  松江一行人里带队的却是三房四老爷沈涟,一见着沈瑞便连连道:“出来时原是算好了时日的,不想过了大半路程,运河上忽多了不少运木料石料的船只,皆打着官家的旗帆,客船不敢相争,便都行得慢了,幸亏没误了日子。”

  五房来的是沈全,虽在孝中未出百日,论理不当出门,但五房出了族长,又素来与二房亲厚,因此还是派了沈全过来。

  沈全下了船就捶了沈瑞肩头一记,笑道:“这两个月倒是长回些个肉了,不像前些日子那又黑又瘦的。”

  沈瑞笑着唤了声三哥,又问郭氏诸人可好。

  沈全笑回都好,说到沈琦,他神色略黯,只是在码头上当着众人不便多说,含混两句过去。

  除了九房来的是沈琳外,其余六七八房都是人丁单薄,派了旁支子弟尽个礼数。宗房这边派来的是小二房庶出的三哥,沈海已然老迈又染疾,不堪旅途劳顿,不能前来,沈对外只说去访名医治腿,但沈全悄悄对沈瑞说了沈已悄然去了南昌。

  沈琳虽是九房的人,却不是九房太爷派来的,而是从南京过来。

  九月中旬南京地震,因是白日,伤亡不重,却也倒塌了不少房舍。国子监也有破损,一处学馆坍塌还伤了学生,慰问安抚学生、监督修缮房屋让沈洲等一应国子监官员忙得焦头烂额,上官便也没批准沈洲请假北上参加兄长的周年祭,故而沈洲只能遣沈琳进京。

  自八月间沈洲从松江带去了沈渔等族人,沈琳手上的庶务都被诸人接走打点妥帖,他便也闲了下来,方才得了这趟差事。

  众人厮见一番,纷纷上车回沈府。沈瑞与沈涟、沈全同车。

  沈瑞初时听闻是沈涟北上,不由十分诧异,只不好当众问出。

  待上了车问起,沈涟脸上有些尴尬,沈全则带着几分怒气道:“还不是三房湖大伯、大伯娘非要过来,说什么要救珠哥儿,九房太爷也嚷嚷着要来,在祠堂族会就闹了一场……”

  他这说的还是委婉的,实际上湖大太太在族会上要求跟着上京时,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口口声声去沈沧坟前问问,怎的族亲都不互相帮衬,怎的狠心不去救她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理当前途无量的珠儿。

  而沈湖还能继续装他的文人雅士,对妻子的撒泼视而不见,只坐椅子上拿扇子敲着掌心唉声叹气。那九月深秋将入冬的天气亏他还能拿着扇子出来!

  九房太爷咳疾犯了,在祠堂里咳得惊天动地,像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能过去似的,却还能声嘶力竭喊着要进京去把宝贝孙子救回来。

  一场族会开得乱糟糟的。

  族长沈琦岂容这群人上京来给二房添乱,这不是来好好参加祭礼,这是来寻仇呐。当下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更还直接问他们,要不要在这祠堂上就说说两位“证人”是怎么回事。

  九房太爷和沈湖夫妇都是心里有数的,不过是仗着是沈沧周年祭,觉得二房要脸面就不会把事情闹大,便想借机要挟一把罢了,就是不救人出来,也能弄些银钱好处。

  听沈琦要撕开那层窗户纸,三人便也都不做声了。

  “章家阖家都被锦衣卫拿了,抄了家,湖大伯,九房太爷也是真怕了。”说起章家,沈全也摇头,“陆家也是受惊不小,还往咱们家打听消息。”

  五房也是权衡一番,便让沈涟跟着上京了,总比三房旁人要强。

  那边南京也来了消息,沈琳要上京,九房太爷的咳疾又随着天气转凉日趋严重,老人家也不敢贸贸然北上了,只得怏怏作罢。

  沈涟其实也是生怕大哥大嫂这两个祸害上京,非但办不成事还得把二房往死里得罪,便痛快表示自己可以替他们去。而于他自己,亦是巴不得跟上京问问,如今分了宗,沈珠若是问罪,别的房头牵连不着,他这三房的可是跑不了的。

  借着沈全话头,沈涟也不禁问道:“瑞哥儿,依你之见,如今咱们可能……可能自保?”

  听闻三房九房被沈琦按住,沈瑞是大大松了口气。

  现在官司正在胶着时候,沈湖也好九房太爷都是皮厚如城墙,难缠得紧,若真是来了京里,逼着二房或沈理去“营救”沈珠、沈,可不叫人头疼!没准儿还被贺家抓了把柄。

  不过沈涟这一北上来,松江那边也是少个帮手,长寿这才上路十天……

  听沈涟问话,沈瑞也知他心思,安抚道:“原看着是无大事的,只是近来贺家又搞了些事出来,我也是怕他家再出手暗算。正好涟四叔全三哥你们来了,还有事要与你们商量,这里不便细说,等咱们回去再论。”

  他心下盘算,沈全不说,沈涟却是打理生意多年,人情世故最是圆滑,在京许也是能帮得上忙的,二房被各方盯着,不好多走动,族人就要便宜许多。

  沈涟忙道:“若有用着我的地方瑞哥儿你尽管说。虽我们房头京里的铺子是二哥父子打理,我不大来京,但也有一二朋友在京的……”说着忽想起原本京里的铺子是沈玲打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二哥父子”,便又忙打住话头,佯作咳嗽几声掩饰。

  见沈瑞沈全也都想起沈玲,面色都有些黯然,沈涟自知失言,忙又岔开话题,问沈瑞道:“这运河上恁多官船,我便也去旁敲侧击打听了,开始口风紧得很,快进京了才露出话来说是整个西苑都修,不知要造多少景致出来。瑞哥儿在京里可听着什么消息了?若真是天家的别苑,这除却石料木材,后面漆料、花木、太湖石、乃至帐布窗纱都是大宗买卖,旁的也就罢了,咱们的布是尽有的,若能分一小处,赚了银子不说,许还能搭上线,交上几个管用的人物……”

  沈瑞也不得不服了沈涟这份商人的头脑了,想到赚钱生意不难,偏他就能从生意想到结交几个通天人物为沈家的案子说话!

  不过西苑……?沈瑞心下纳罕,十来日前才与寿哥说了开放西苑的事,难不成这就要动工了?可算起来,消息也没这么快传到这石料木料原产地吧,除非寿宁侯府原就有建别苑的打算。

  只是眼见要进冬月,可不是什么破土动工的好时候。再过几日入冬封冻,别说材料无法自运河运来,便是冻土地基也不好挖。

  又或者,这是哪里放出的风声?要做些什么?

  沈瑞一时也摸不到头脑,只摆手道:“这些日子我也不怎么出门,并不曾听到这消息,四叔别急,待回头我叫人去打听一二。”

  一路闲话,很快回了沈府,众人见过徐氏并三老爷夫妇,被安顿在西路客房。

  沈涟虽在路上听说了玲哥媳妇被徐氏认为契女,但见到何氏时仍觉尴尬不自在彼时将沈玲除族他也是默许的。甚至说,这会儿若能将沈珠除族,他才会踏实。

  人性本私,沈涟也不是圣人。但他也并非恶人,在面对因被族人抛弃含冤而死的侄儿遗孀,沈涟也做不到淡定如常。

  何氏则只淡淡的,除了待沈全亲近些外,待沈涟乃至沈琳等沈氏族人皆如同路人。

  如今于她而言,不会放下仇恨,但也不会执着于仇恨,有沈家二房这样的温暖福窝,她是相当惜福,只想好好活下去,好好把小楠哥带大。

  众人安顿好,纷纷盥洗安歇,沈涟沈全则被请到内书房,与三老爷和沈瑞商量应对贺家诸事。

  沈全是自己人,沈涟则是案子直接牵连人,都会同心,沈瑞将最近得来的贺家种种消息和盘托出,只隐去自己认识寿哥不提,说皇上也在问孙太爷海商之事。

  对于皇上垂询这事沈全沈涟也不意外,沈瑞岳父杨廷和就是帝师,知道些消息也是正常。

  而对贺家行径,沈全气得暴跳,连骂无耻。

  沈涟则思忖片刻道:“贺家当初算计了沈家,是买通了我大哥身边管家,现下与这等小人也不必讲什么君子了,咱们也以牙还牙,买通他们的人作证去!咱们家与贺家原也有生意往来,我也认得几个贺家的管事,贺家这种百年大族,族亲、下仆、管事,关系盘根错节,没准儿就顺藤摸瓜,真找到了什么证据。”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一捶掌心,信心似又足了几分,道:“我们动身前,我隐约听着风声,说贺家在暗中搜捕贺南盛身边的几个得力管事。自从贺勉一头撞死在大堂上,就有好几个贺南盛得用的人吓跑了。若没点儿龌蹉事,哪里还用抓回来。”

  沈瑞频频点头,“我也认为贺勉那边是个缺口,旁的不说,只要能拿到实证贺勉为贺南盛指使,贺南盛最少一个陷害士子的罪就跑不掉了。而沈珠既然能带着贺家的人去劫杀沈,在通藩上贺家绝不清白,若再能拿到这个实证,整个贺家也难逃国法。我已派长寿快马南下去查了。”

  他看向沈涟道:“原就是想请涟四叔帮忙,不成想四叔进京来了。那便如四叔所说,要烦劳四叔多留京几日,探一探这边贺家的人可有与南边儿有亲眷的,这事过了三月有余,许多消息也当传进京了。”

  沈涟忙应道:“这事交在我身上,瑞哥儿放心就是。”又道:“瑞哥儿可还有什么不方便走动的关系,也可尽皆交给我。”他犹豫了一下,道:“这次太湖用兵,咱们与锦衣卫也有了些来往,既然贺家找了东厂的关系,咱们是不是也……”

  一旁一直不语的沈三老爷闻言连忙摆手,出声道:“使不得。结交锦衣卫还则罢了,总是有些勋戚子弟避不开的。但结交东厂可就过了,在士林里可没甚好名声。”

  沈瑞也道:“涟四叔只按正常生意往来那般走动,如今也不知道明处暗处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大意不得。”

  沈涟连声应是,暗想京中局势比自己预估的还要紧张,之后行事要小心再小心了。

  末了几人有商议了一番沈沧周年祭之事便散了。

  沈全是随沈瑞住在九如居的,两人回了院子,才细细谈起松江及五房诸事。

  倭乱过后的松江元气大伤,如今街面上虽也恢复了一些,却远不复往昔繁华模样。

  “好在入秋后,外地布商来囤布的不少,大小织厂生意尚可。”沈全叹道,“好歹有了明年买丝的本钱。”

  沈瑞想起寿哥所说要将松江棉布定为贡品,只是旨意没下,这事儿到底也不算作准,但提前量还是要打好的,因此向沈全道:“若是可能,明年多收些生丝,叫蚕农也好过一些。这场浩劫里,又不知道多少寻常百姓家日子艰难,咱家的织厂能扩建便扩建吧,多招些工,帮衬一二也好。且多织些布来,我听到些风声,明年或许有大买卖。”

  沈全皱眉道:“你这是要达则兼济天下了?心是好心,可咱们是不是也量力而行啊!这受灾的不是一户两户,如何帮得过来?莫非你也是想着涟四叔说的拿修西苑的事儿?这事儿可要有准信才行。虽说棉布就算织多了也能囤起来,不像瓜果易坏,但你也知道,这布放久了颜色也不鲜亮了,这价钱上让一让,咱们可就要赔了。而若在库中受了潮……”

  沈瑞禁不住笑道:“三哥,你怎的也一肚子生意经了!放心,不是西苑的事儿,而是我确实得了个别的好消息。”

  他想了想,还是向沈全吐露了一些:“这次内官张永大人南下,孝敬了不少松江棉布进宫,皇上太后用着都好,说是要将咱们松江棉布定为贡品。只是旨意没下,我先和你说说,咱们能提前预备起来。”

  沈全闻言满脸喜色,“若是此事真成了,可是天大的好事,松江也就此闻名天下了,那多少布匹卖不出!这受灾的百姓也能缓过来了。张永公公可真是替松江办了件大好事!”

  提起张永,沈全又赞道:“便是没贡品这事,张永公公还有王守仁王大人如今也是松江百姓口中的活菩萨了。有消息进京了吧,你可听说了,他们在太湖下了好几个寨子,解救了不少百姓送回了松江。不少人家骨肉团聚,都为两位大人立了长生牌位!”

  然说着说着,沈全神情又黯然下来,低声叹气道:“只可惜,还没有我二嫂和两个孩子的消息。二哥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煎熬。母亲、大哥和我也不知道怎么开解才好……”

  第五百八十九章 鹡鸰在原(五)

  时人治丧期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亲好友之外,宾客只有“头七”与送殡的时候过来,再之后,虽百日祭和周年祭(小祥)以及三年出孝的三年祭(大祥)最为隆重,但若是不送帖子到亲近的人家,宾客也是不登门的。

  这一日沈家本是没打算接待外客,除了姻亲中田家、杨家、毛家等几家外,就是沈沧的几位故交好友,以及在京的最为亲近的四五个门生弟子收到了帖子。

  不想倒是有几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最早登门的是乔家,三兄弟竟然齐齐到了,还都携了内眷并成年子弟,俨然沈家至亲的样子。

  迎客的沈理、沈瑾都是听说了乔家勾搭了贺家的,彼此对视一眼,都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俱压下心中的恼恨,做出待客姿态。这笔账,总有清算的时候。

  不过对于这样忘恩负义的亲戚,两人也懒怠客套,只草草见了礼往里面引一引,便交给负责为客人带路的沈家族人。

  乔三老爷见了两位状元公,还是很想攀谈一二的,且论辈分,他还是两人长辈,奈何刚起了个话头,两人都是只淡淡的,沈瑾还算有几分客气,沈理则更冷几分。

  因贺家没告诉乔三老爷他的好女婿沈琰已去沈家报信的事,他还只当自己事情做得缜密。这会儿他断不会反省自己勾结贺家出卖沈家是何等卑劣,反觉得沈家恁是自大,不就是出了两个状元么,竟高傲冷淡如斯!亏沈家还是书香大族!

  然他心下再是不满,也不好发作,毕竟沈理虽矮他一辈,但论官职却是高于他,年纪也是相仿,更何况人家还有个阁老岳丈,实不是乔三老爷所能比的。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不再试图搭话,悻悻然跟着沈家族人往后堂去。

  而后面的沈瑞沈全,更不会对乔三老爷有什么热络之举,乔三老爷积了一肚子火气,心里直道沈家真个薄情寡义!

  他也由此暗暗盘算,瞧沈家这个态度,也是不会为自己的起复出力了,果然还是要依靠贺侍郎的,只是自己说的那些事情贺侍郎那边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贺侍郎还想要知道些什么。

  思及此处,他又不免暗恨乔大老爷截胡,若是大哥能将所知道的都告诉他,由他向贺家多换些好处……

  正想着,那边忽然听到有仆从高声报刑部贺侍郎到,乔三老爷不由一呆,还觉得自己幻听,又下意识探头去看,竟见果然是沈理陪着贺东盛一同过来了。

  乔三老爷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聊上几句。

  他还在犹豫着,那边已经走远了的乔大老爷已如遇到至交一般,紧走几步赶过来,脸上笑得灿烂,拱手行礼,口中贺大人长贺大人短,一副谄媚之态。

  沈理实有些看不下去了,乔家这姿态也太难看了些。

  乔三老爷见又叫大哥抢了先,简直气炸了肺,但他到底也是官场厮混过来的,这样的场面如何也不会做得如乔大老爷一般露骨。也是过来行了一礼,口中问了句贺大人好。

  贺东盛心里早骂了八百遍乔家蠢货,但面上仍是一派春风和煦,笑容可掬的还礼,又以要先过去上香为由,先走一步。

  沈理冷眼瞧着他们做戏,心下冷笑不已。

  内堂已是得了报信,知道贺东盛来了,沈全头一个皱了眉,凑近沈瑞道:“贺家这是安的什么心?!今日也没多少外人,他这出做给谁看!”

  沈瑞嗤了一声,道:“咱们府里没有外人,府外可是不少。大街上人来人往,总会有那有心人瞧见再传开的。”又拍了拍沈全道:“这是贺东盛的老把戏了,三哥不用理会。”

  说话间,贺东盛已是进了院子,沈瑞迎过去行了礼。

  贺东盛一把拉住沈瑞,一副慈爱模样道:“贤侄快快免礼。数月不见,贤侄是越发俊逸脱俗了,听闻你文章也大有进益,果然极有令尊当年风范……”又转作悲伤状,“可惜沈尚书不得亲见……”

  沈瑞心道这伪君子不愧影帝级别演技,不过虚以委蛇谁不会呢,沈瑞再抬头时便也是一脸哀痛模样,“贺大人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今日家严小祥,原只自家人行祭礼,不敢惊动贵客,不想竟劳动大人亲至……”

  说得客气,却是口口声声大人、学生,将关系撇得极清,完全不吃贺东盛那虚伪的世叔贤侄那套。

  贺东盛见沈瑞表明立场,不由暗骂沈沧个老狐狸过继也过继来个小狐狸,面上仍是慈爱,口中仍道:“论公沈尚书原是上官,论私沈贺两家百年联姻亦是一家人,岂能不来尽尽本分,略表心意?”

  不一时,三老爷沈润赶了过来,那边杨廷和、毛澄等姻亲也尽皆到了,贺东盛与三老爷打过交道,深知他的厉害,再者杨廷和、毛澄哪个也不是好相与之辈,贺东盛也不再与沈瑞多说,打叠起精神来应对诸人,心下也不住骂沈家真真是一家子狐狸!

  沈瑞冷眼瞧着几人典型的官场应酬对答,只觉得无聊。但礼数所在,若没有更重量级的宾客,他还不能轻易离开。

  沈瑞正觉笑得脸都僵硬时,门口仆从忽然报说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并隆庆驸马府小公子游铉到了。

  一时满堂皆惊。

  已经知道了张会可能有着皇帝特使身份的三老爷忙看向沈瑞,若是这次也私下带着皇命而来,那沈瑞可是简在帝心了,也是沈家大幸。

  杨廷和更是目光深沉望向女婿,先前面见小皇帝的事沈瑞已经详细写了书信告诉他了,这些时日因宫中备着先帝山陵之事,停了日讲,他未被宣召进宫,也不知道小皇帝真实想法。如今从张会出现在这里,也可窥见一二帝心了。

  沈瑞望了三叔与岳丈一眼,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张会所谓何来,便忙亲自往外去迎两人。

  院内其他宾客则反应各异。

  英国公可谓有明一代顶尖的勋贵了,驸马游泰在隆庆公主亡故二十年后还能得皇家信宠,还能将庶女记在公主名下嫁去做英国公世孙夫人,那也绝非寻常宗室可比。

  虽然大部分宾客都知道张游两家联姻,但若没点面子,也不可能使这两位小公子同时登门。

  乔家大老爷三老爷那是彻底的羡慕嫉妒恨,乔三老爷更是没想到沈沧没了之后的沈家竟然还能同这样顶级豪门交往,心下对于彻底投向贺家又生了几分犹豫。

  若是他能套套贺家来接洽的幕僚的话,再描摹几笔卖与沈家,能不能在沈家得到更多支持?毕竟,比起非亲非故的贺家,到底沈家还有一个他亲姐夫。

  乔三老爷瞥了一眼满脸艳羡的大哥,心道老大这蠢货是想不到更做不到从贺家套话的,也就不会坏了他的好事。他又不自觉的望向贺东盛,只见贺东盛脸上仍是笑着,目光却一直望向一同进来的三个少年身上。

  贺东盛也是暗自心惊,那日英国公府往沈府送帖子已有他埋的眼线告诉他了,但是沈瑞出去那日,他的眼线跟丢了人。在此之前,可从没听过沈家同英国公府有什么关系,之后也没再有举动,贺东盛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周年祭这样的日子,张会亲自登门,且还是带着驸马府的公子一同登门,这已不是一般的关系。

  张会不光是英国公府的二公子,更是天子近卫。贺东盛以己度人,自己找了东厂的人,就想当然认为沈瑞此子狡诈,也找了锦衣卫的人想往御前递话。

  这般一想,贺东盛脸上的笑都有些维持不住了,眼神阴鸷,后槽牙咬得死紧。不能等南边的消息了,应该先往御前吹点风声,让皇上先厌了沈家,沈瑞小儿再是上蹿下跳也没用。

  贺东盛心里打定了主意,眼风又扫到那边颇有谦谦君子风范的小沈状元沈瑾,心下冷笑,还有此子,婚姻大事也能失信,德行有亏,可见孙氏教导。也由此可见,那孙家老头子的也不是什么好货,故此当年……

  猛然想通此此节,贺东盛脸上又浮出真诚的笑意。

  张会带着游铉过来与杨廷和等几位相熟的大人见了礼,客套了几句,那边祭礼的时辰也到了,沈瑞告个罪,前去主祭,诸客人也不再交谈,皆肃穆以对。

  周年祭后主家也设有素席,因不能饮酒,众人草草吃罢也就纷纷告辞。

  贺东盛也没有多留一会儿继续装亲近的意思,原也不过是来做做样子走个形式,有人知道他这姿态就足够了,因此很早就走了。

  乔三老爷倒是想留下来,便是不能与两位勋贵子弟说上什么话,提一提姐夫沈洲,修复一下他与沈润沈瑞叔侄的关系也好。

  但沈家没有留客的意思,乔大老爷也如拆台一般拉了乔二老爷就要走,乔三老爷也不好厚颜硬赖着留下,只得一肚子火气跟着走了。

  倒是张会与游铉,吃得慢悠悠的,显然是要留下的意思。

  杨廷和也没多留,只走前瞧了张会一眼,与送他的沈瑞低声嘱咐道:“谨言慎行。”

  沈瑞忙应道:“岳父放心,恒云有分寸。”

  杨廷和点了点头,也不赘言,与毛澄一路离去。

  祭礼后的收尾工作沈瑞就托给了沈理、沈全与沈瑾,自己请了张会、游铉往书房说话。

  进了书房,屏退下人,张会一脸肃穆,一副传旨模样,道:“皇上吩咐,沈瑞不必跪接。”

  沈瑞正撩衣襟准备跪倒,闻言顿了一顿。

  张会已道:“皇上口谕,沈瑞,你要节哀。这几日西苑的条陈写得如何了,要尽快呈上来。”

  沈瑞虽未下跪,却也躬身听着,回道:“学生谢皇上惦念。学生谨遵皇上圣谕。西苑条陈学生写了几条,还不成形,学生会尽快完成。”

  张会收起严肃脸,笑着虚扶了沈瑞一把,道:“皇上就这一句话,我必当把沈二弟的回话禀给皇上。沈二弟,咱们坐下叙话。”说着颇有些反客为主,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也翘起来了,一副与沈瑞极为熟稔的样子。

  沈瑞抽了抽嘴角,他只与张会打过几次交道,外人面前,张会可是个颇有城府的大家子弟公府少爷模样,却从不知人后会是这样一副秉性。

  不过这倒和寿哥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张会这是因同样的脾性投了寿哥的缘,还是跟着寿哥久了养成这样一副脾性。

  只是沈瑞自觉和这位少爷没这么熟,不知道他作这样子是个什么意思,亲近示好也不是这般的吧……

  反观一旁的游铉,整个人显得十分拘谨,坐得端端正正,腰板笔直,双手成拳落在膝上,像是有几分功夫底子,也比张会更像一个武将世家的孩子。

  待沈瑞坐定,张会又先开口道:“皇上这几日龙体微恙,记起是沈尚书小祥,怜你是孝子,便让我过来一趟传个口谕给你,叫你节哀,莫哀损过度坏了身子。”

  沈瑞想着寿哥,心里不是不感动,虽说跟皇上做朋友显得是痴人说梦,但这般有人情味儿的举动到底还是带着情谊的,他不由由衷道:“皇上病中还能记着我,我真是铭感五内。也请张二哥劝着皇上多多保重身子。”

  张会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梓宫发引那日,皇上孝心真是感天动地……”他摇了摇头,道,“不提了,不提了,皇上也不让再说这事,只说尽孝是人子本分,不当提。”

  沈瑞深知寿哥与弘治皇帝的感情,心下也为寿哥难过,又不免想起自己与沈沧的父子旧事,只觉眼角微湿,低声道:“皇上至孝。”

  张会一时也忆起早亡故的父母,也是鼻子发酸眼角发涨。

  屋里沉寂片刻,还是张会先打破沉默:“我今儿过来,也是想告诉你一声,皇上对西苑是极上心的,想是思量了许久已有了些计较,那日还问了我几句。你可要紧着些,别等皇上再催。”

  沈瑞苦笑道:“也不瞒张二哥,这些时日也是忙着家严小祥诸事,实在静不下心神琢磨西苑。”

  他顿了顿,又道:“正好张二哥过来,我有些事情想请教。”说着就将沈涟所说运河上官船事情说了。

  张会眉头拧起,“寿宁侯府要献园给陛下也不过个把月的事儿,皇上上次见你才定下西苑的事,这木石绝不是应西苑之事送上京的。”说着又摆摆手道:“这事先放一边,这样大的一批石料是不会跑了的,回头我再叫人去查。”

  他眼珠子滴溜溜在沈瑞面上转了又转,笑问:“沈二弟如此关注这批石料木料,可是有什么想头?”

  沈瑞摇头道:“我也是想着西苑之事才定下不久,怎的就传到外面去了,生怕其中有什么不妥。”

  张会“哦”了一声,道:“我还道沈二弟要做什么大买卖呢。”

  沈瑞不由愕然,不明所以的望向张会,一时也摸不透他的意思。

  不成想张会笑眯眯道:“我听闻沈二弟家中长辈颇擅殖货,现在沈府产业也是日进斗金,沈二弟又是能为皇上出谋划策给内库赚银子的能人,为兄就厚着脸皮来与沈二弟合伙,咱们在西苑也开上几间铺子可好?”

  沈瑞这回是货真价实的惊愕无比,“张二哥不是玩笑吧,这……这……”

  张会指指自己,又指指游铉,“我俩都有些个体己银子,又都是家中不顶事儿的,想着趁着好时候多攒些家底,日后分了家也没那么艰难。”

  沈瑞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虽说张会是嫡次孙,游铉更是庶幼子,两人确实不是能继承家族之人,但就这两家门第在哪里摆着,英国公府也好,驸马府也罢,哪一家扫扫地缝都够中等人家吃上半辈子的,这俩人哪里用担心将来家产!

  他刚要婉言谢绝,就听张会又道:“寿哥也有些体己银子,也是想入股赚些分红。”

  不是皇上,是寿哥。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这位酷爱角色扮演的小皇帝呦,不演乞丐想演商家了么。沈瑞捂着额头,头疼道:“张二哥可真会给我找难题。”

  张会哈哈一笑,过来拍了拍他肩膀,道:“能者多劳嘛。”又点了点游铉道:“小五,告诉你沈二哥,你出多少两。”

  游铉个子虽有成人那般高了,可年岁还小,带着小孩子的羞怯,道:“有劳沈二哥了。小弟这里有纹银一千二百两。”

  张会立刻接口道:“我出一千八。就这些本钱,铺子既是寿哥的,一年租子便宜算咱们的,抵五百两入股,你看咱们能做些什么买卖。”

  沈瑞撑不住笑了,这个寿哥,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还知道拿铺子入股这档子事儿。他摇头笑道:“我是不在行的,不过我有一位族叔如今正在府上帮忙,张二哥若是不介意,倒可以问问他。只是这西苑的事,不知能不能入他之耳,因不同地方卖的东西也不尽相同,须得知道什么地方才好为铺子支招。”

  张会道:“你素来谨慎,连皇上都信你,既是你举荐的人,想来也是稳妥人,这件事早晚也是要说开了的,告诉他也无妨,只别再外传。”

  沈瑞当下叫人将沈涟请了过来。

  沈涟见了两位勋贵少爷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待知道是和这样的人物合伙做生意,又是西苑的大生意,不由两眼冒光,兴奋之下把那紧张也忘了,滔滔不绝讲起生意经来。

  他原就是打理生意的好手,又去过许多地方,于商道上见识不凡,张会游铉两个听得津津有味。

  说罢了吃食铺子的种种利弊,沈涟又想起他打听西苑工程的初衷来,忍不住试探的问了张会西苑可需要帘栊幔帐之类,想走张会门路在修西苑中分上小小一杯羹。

  张会也是心思灵透,笑眯眯道:“毕竟西苑还未修好,咱们的铺子一时也开不起来,这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我俩就拿这银子入股,沈二弟再出些,咱们去包下西苑里帘栊幔帐这项,布匹都从涟四先生那边织厂出,你们意下如何?”

  沈涟简直要欢喜疯了,这是多大的一笔买卖!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让他去看沈瑞态度,他几乎要满口应承下来。

  沈瑞无可奈何,道:“还说什么我家学渊源,我看你才是生财有道!”

  张会抱拳拱手笑道:“承让,承让。那就这么说定了?”

  沈瑞叹了口气,转向沈涟道:“这里还有张二公子的远房亲戚寿哥的五百两本金。涟四叔回头写信回去,看看扩一扩织厂,多请这次倭乱里受损的百姓做工,虽是咱们跑腿,但到底是皇家将这偌大一宗布匹生意交给松江的织厂,亦是皇上一片怜惜百姓之意,皇恩浩荡呐,咱们可要将事情办圆满了。”

  沈涟连连点头,恩从必由上出,否则再多的好心也只会落下个收买民心的大罪。

  张会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拱手道:“不愧是沈案首,受教了。”

  二十八日,小皇帝头戴黑翼善冠,身着浅淡袍服黑犀带,在奉天门受百官行奉慰礼,是后始鸣钟鼓鸣鞭,文武百官奏事如常仪。

  也就在十月二十八,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亲自上书,端出先贤,又举例先帝,言“人君之治天下,必先讲学、明理、正心、修德,然后可以裁决政务,统御臣民”,请开经筵。

  拟于十一月初三日为始,遵照先朝事例,每日于文华殿暖阁由阁臣、翰林侍讲学士等两次进讲,让小皇帝继续在东宫时的学业,依旧读论语尚书并练习书法等等。

  甚至将几时学论语,几时讲历代通鉴纂要都安排妥当了。

  寿哥心下腹诽,面上还是一派温和笑意,表示因哀痛先帝之事才久辍讲,先帝顾命知讲当如期进行,但也表示只要当初东宫诸翰林侍讲学士来继续学业即可,并不肯听从内阁随意安排新人。

  刘健主要目的还是引导小皇帝向学,而非沉湎于玩乐,同时尽可能让小皇帝多接触文人,少受内官教唆。因此虽没能再插人进来,到底是让小皇帝同意了开经筵,便也不多纠缠。

  李东阳、谢迁皆有盘算落空,心下各有不满,却也不好在刘健点头后再表现出来,只得暂且作罢。

  倒是文官群体将开经筵视作另一场胜利,便有御史忍不住跳出来进一步弹劾内官不法的,连刘琅这样已致仕的也不放过。御马监太监甯瑾等奏腾骧等四卫缺人,希望补齐,兵部便言四卫多无藉之徒冒充禁兵耗费国储,府部科道官俱请厘革。

  一时间朝堂上又是纷争不断,小皇帝似乎仍在用平衡之术,像刘琅这样的,便直言刘琅既已致仕姑置之,驳了弹章;而增兵事宜又站在兵部这边,表示应追究不法,驳御马监之请。

  虽仍有官员升降,但三阁老党派之间的剑拔弩张局势似乎已然过去,倒像是文官集团抱成一团,与宦官集团渐成水火。

  七天后,张会再次拜访沈家,仍旧带了游铉,此外,还带了三千两银票来。沈瑞也同沈涟草拟了一份契书,双方盖了私章按了手印,算是达成交易,成了合作伙伴。

  而这一天里,大时雍坊一处宅子中,也在进行一桩交易。

  一个眉目如画、身材曼妙的女子正一一拿起案几上的瓷器相看着,口中道:“奴只略通书画,不大懂瓷器,怕看不好误了老爷的事儿。”

  她声音婉转,犹如莺啼,看面相不过及笄,却已经做了妇人打扮。

  虽说着不擅长,但她手上动作轻盈,却是颇为在行,很快就挑出一高足杯放在一旁,皱眉道:“瞧这口足釉色,像是成化年仿的。不过也算上品了。老爷再请人看看罢。”

  躬身侍立在丘聚身边的胡丙瑞不由鼻尖冒汗,勉强挤出个笑容来道:“干爹,儿子这就找姓贺的算账去!竟敢拿这样的东西来……”

  丘聚一派富家翁的打扮,摆弄着手中一块黄玉雕的葫芦手把件,一双狭长的眼睛半眯起来,好像在享受惬意时光,语调漫不经心道:“姓贺的求的就不是真话,自然拿来假东西。”

  胡丙瑞干笑两声,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丘聚仍慢条斯理道:“你就与他说,如今可是开经筵了。”

  胡丙瑞更是迷糊,干笑道:“干爹,干爹,儿子愚笨,这话……是怎么个意思?”

  丘聚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笨。他可不笨。”

  胡丙瑞要是个傻子也爬不到现在的位置,他想了想,试探着问:“干爹可是说杨廷和?”

  丘聚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胡丙瑞却是像得了提示,笑嘻嘻道:“干爹放心,我定会好好与姓贺的‘说道说道’。沈家还有杨廷和这个姻亲咧,想在皇上跟前阴沈家,可不是三五个成化年间仿哥窑就行的。”说着乐颠颠的告退去了。

  闻言那女子摆弄瓷器的手不由一顿,但很快又继续翻看,浓密的长睫垂下,遮住一双美目,也遮住了满眼的恨意。

  第五百九十章 鹡鸰在原(六)

  松江沈家坊五房内院

  已是冬月,日头越发短了,申时便已是暮色暗沉。

  沈瑛从外书房回来,边走边向身边管事交代事情,才过穿堂垂花门,就见着母亲由两个小丫鬟扶着,身后跟着一串丫鬟婆子,在院子里缓缓踱步。

  见沈瑛过来,郭氏便顿住脚。

  沈瑛忙紧赶几步过来,虽知道母亲是惦记着和陆家联手的事,还是禁不住埋怨道:“天凉了,母亲当多在屋内保养,便是要出来逛园子,也等下晌暖和时。这会儿日头落山寒气重……”

  郭氏挥手打断他,由着他扶着往回走,道:“不过等你的这会儿功夫活动活动筋骨罢了,不成想你们聊到这会儿。”

  沈瑛忙道:“是儿子的不是,一时聊得投机,忘了时辰。”

  母子两人说笑着进了上房,丫鬟仆妇将郭氏扶到暖榻上,又拢好了手炉,换好了热茶,这才尽数退下。

  郭氏喝了口热茶,惬意的舒了口气,问道:“既是谈得投机,想来陆家那边是皆应下了吧?”

  沈瑛点头道:“母亲放心。陆家如今如惊弓之鸟,无有不应。”又叹道,“也亏得他家太爷精明,当时察觉不对就留下证据,又抢在头里禀告了钦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不然陆家家大业大不免被人垂涎,章家一力攀咬,陆家朝中无得力高官帮衬,怕是也要被拖下水了。”

  郭氏叹了口气,想到沈家,晓得到底是要朝中有人庇护方才稳妥。

  自二房大老爷沈沧没了,沈家在朝陡失梁柱。原本她的长子是东宫旧属,又是通政司要职,新帝登基之后当能前程大好,将来未必不是沈家官场上的靠山。可惜了如今要丁忧三年,官场上瞬息万变,三年之后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

  沈瑛见母亲叹气,会错了意,还连连安慰道:“母亲放心,陆三郎办事是个牢靠的,且您不知道,他常在市井间行走的,有些门路,瑞哥说的那些咱们或许办不到,他却是能行的。这也是瑞哥荐他的原因。”

  陆三郎是本地衙门户房司吏。户房虽小,却主要是掌管全县民政、财政、赋税、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等事宜,惯常与市井、乡民打交道,因此人面极广。

  更有一点,这陆三郎可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一路进学当的这司吏,恰恰相反,他年少时是个标准的浪荡子,没少跟着纨绔长辈出没下九流的地方,街面上也有个小小名号。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有些只能暗地里查访的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办法。

  那年沈瑞上京曾与陆三郎同路,见识过他那一手骰子绝活儿,也知晓了他年少荒唐往事,且见此人办事着实圆滑,才特别在给沈瑛的书信里提了一句。

  郭氏摆手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叹这一桩。”却也没有明说,转而笑道:“你说着瑞哥啊小小的人儿,原就少年老成,如今历练得越发能干哩,倒是比老三还稳妥些。”

  沈瑛也不由失笑,“母亲,瑞哥哪里还小了,也是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连秀才都中了。”

  不过跟沈瑞比起,年纪更长的沈全却还是有些跳脱的,沈瑛也常恨这个弟弟不够稳重,因道:“老三是少了些历练的,但这也是天性使然,板他不得。如今他及冠了,又成了家,也是一家之主,慢慢儿的也就稳重了。”

  家中三个儿子,不约而同的,母子俩都想到了老二沈琦,都沉默下来,皆是一叹。

  却说当日太湖开始陆续往回送人时,沈琦是报了极大希望的,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连续送回四批被掳百姓,都没有蒋氏母子。

  沈琦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整整一天一宿水米没沾牙,便是郭氏亲去叫门也没个声响。

  最终是沈瑛带了人去,硬生生砸开了门,押着沈琦灌下去一碗参汤。

  打发走下人,沈瑛便像少年时教弟弟读书一样,持了戒尺,喝道:“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我便代父亲教训你!”说着就抽了几戒尺下去,骂他道,“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也就罢了,你可知母亲也因着你食不下咽?你也是举人功名,竟连孝道都不知了吗?!”

  提到亡父,沈琦再忍不住,抱住兄长嚎啕大哭,“是我不孝,是我不孝,我父母孝不到,妻儿也护不住,大哥,大哥,我……我真没用……”

  若不是知道他含冤入狱,父亲拖着虚弱的身体焦急赶回松江,如何会病情加重而亡!

  而他一直与妻子感情甚笃,孩儿也是婚后多年才有,一向视作珍宝一般,想着妻儿被掳,他营救不得,这心里便如油煎一般。

  妻儿失踪、蒙冤下狱、父亲亡故,一桩桩一件件,他其实早已承受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会儿的沈琦只想痛快的大吼几声,大哭一场,宣泄心中所有的悔恨与愤怒。

  他却不知,父亲这话也刺痛了沈瑛。

  沈瑛一直深悔当初自己思虑过多没跟父亲一路回来,若有自己在,父亲可能也不会忧心至此。

  然还没等他也陷入崩坏的情绪中,沈琦已因饿得太久身体虚弱,大悲之下哭厥过去。

  沈瑛忙丢了戒尺,拼命去掐沈琦的人中,又焦急喊院子里候着的小厮,去请大夫来。

  好在沈琦片刻就转醒过来,沈瑛这才松了口气,也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急出来的汗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一把揪起弟弟衣襟,低吼道:“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父亲既去了,我们更当好好奉养母亲才是!你若再叫母亲伤心,我便不是用戒尺,而代父亲动家法了!”

  沈琦却顾不得脸上涕泪,哽咽道:“大哥教训的是,是我不争气……”

  沈瑛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我一母同胞还说这样的话有甚用!你真有这个心,下次就不当这般。”他手下力道加大几分,“况且,虽然弟妹他们人没回来,消息也没有,但却未必是坏事。”

  沈琦泪眼朦胧,一时脑子浑浑噩噩,不明所以。

  沈瑛心下叹气,面上狠厉,道:“你是关心则乱,你想,没有消息,说明他们没在太湖。若没在太湖,他们能在哪里?”

  “南昌!”沈琦眼里闪着希冀的光,“二哥已去了南昌……”

  “不必提他。”沈瑛对宗房是没甚好印象的,他也不认为沈是个会有大能耐的人。“我只问你,他们为何要劫走弟妹和侄儿侄女?为的是要挟咱们!既以他们为质,必然会保他们母子平安。”

  这话其实也不是没同沈琦说过,但在这种时候,无疑效果更好,沈琦几乎把这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了。

  沈瑛俯下身,声音放得更低,目光闪动,“老二,现在,你是族长了!你只有振作起来,让这族长之位更有利用价值,才能让他们母子更平安。相反,你再这样伤春悲秋作小儿女态,才是害了他们。”

  沈琦盯着兄长,目光已渐渐重现清明。

  见他清醒过来,沈瑛叹了口气,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放缓,语重心长道:“老二,我怎不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也必须明白,这次是人祸,是整个沈家都遭了算计!为什么会被算计?归根到底,是族长软弱,是族人心不齐!而今你既接了族长之位,又有秉公之心,就当抛却那些小儿女情态,挑起整个沈氏一族的担子来,只有你这族长聚齐人心,沈家将来才不会再遭如今次这样的劫数!”

  沈琦闻言面露羞愧之色,低声道:“是我一时蒙了心,只想着他们母子……”

  “人之常情。”沈瑛温言宽慰道,“我方才与你说的,也不是哄你的话。朝廷水军若是大捷,南昌那边只怕不会安坐。若是弟妹侄儿真在他们手中,那联系咱们的日子就近了。”

  沈琦回过味来,双手搓了搓脸,目光变得坚毅,点头道:“大哥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再犯糊涂。”

  此后沈琦果然对族中事务格外上心,秋收后族产诸事也跟着一起打理起来,人看上去精神健旺许多。但却又似是矫枉过正,他颇有些想用忙碌的公事麻痹自己的意思,虽不至于废寝忘食,忙起来却也叫人看着心疼。

  作为骨肉至亲的郭氏和沈瑛,也深知沈琦心中的苦,不免心酸难过。

  沈瑛不愿多说沈琦让郭氏伤神,便只道:“我会照应着老二,母亲勿念。这会儿他还有些事情与长寿交代,少一时就会过来与母亲一同用饭。”

  郭氏点点头,又吩咐道:“叫长寿好生养两日,别劳动他了。可怜见的。唉,瑞哥身边有他这样忠心之人,我也放心许多。”

  长寿得了沈瑞的令,一路快马疾驰南下,晓行夜宿,极快抵达松江,到五房时,大腿内皮都磨掉了一层,一片血肉模糊。可是奉过书信、上了药,他也不肯去修养,仍拖着两条伤腿,积极去参与积极参与谋划。

  沈瑛也赞叹道:“难得长寿这一片忠心,多少家生子都不如他。且他也是极为干练之人,日后也能替瑞哥管一大摊子事情了。”

  他却不知道,长寿身上还担负着另一件事查访当年旧事,看看二房二太爷和孙太爷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虽然沈瑞打定主意要先发制人,先一步找到贺家把柄将他们定罪,不让他们有时间再查孙太爷。但知道孙太爷的身份仍十分必要。

  当年沈沧还在时,父子对话谈起孙太爷,连沈沧都怀疑孙太爷是大难不死的二房二太爷,否则很难解释得通对三太爷有救命之恩的孙太爷却无怨无悔的对沈家诸多关照,在沈家悔婚之后,还能将大批遗产留给沈家,而三太爷又泰然受之。

  只是沈沧追问父亲也没得出结果,末了沈沧只对沈瑞说,是与不是有何关系,为人子孙只要做到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遂彼时沈瑞放弃了追查真相的念头。

  而现在情形又有不同,若是孙太爷真是二太爷,那么当年“被倭寇抛下河尸骨无存”的二太爷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发达的?是不是就此入了倭寇海匪的团伙?!这里大有文章可做。

  寿哥问的是海商,潜台词就是海匪!

  沈瑞便不敢轻忽,想着让长寿回去查一查,若真有可疑之处,就要赶紧处理掉,让这件事无懈可击。

  沈家万不能落下这个把柄,否则便不是贺家也有旁家,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保不齐会不会再被朝中哪位利用。

  徐有贞都没了多少年了,先前被诬告也平反了,且还是英宗复辟的大功臣呢,可当魏校考庶吉士时候,徐氏还担心有心人会用魏校外公徐有贞之事阻断其前程呢。

  他沈瑞背靠沈家两代九卿,又是嗣子,徐有贞之事攻讦他未免可笑。可如果他有一位海匪亲外公呢……

  朝堂之上云波诡异,留一分把柄就危险一分。

  松江这边沈家与陆家联手,动用各种社会关系暗地里查起倭乱前后贺家的事。

  而在京城,沈沧的周年祭结束后,沈家族人纷纷南归,沈涟和沈全却寻了个借口留下来,也已开始了行动。

  只是贺南盛到底是个人物,调教掌柜自有一套,能被放在京城的掌柜也不是寻常人物,沈涟联系了旧日商界好友,暗中收买了几个大伙计,却始终没能找到有用的关系。

  沈家在贺府的眼线埋得深,又在二门外,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贺东盛也算是治家严谨,根本渗透不进内宅去。

  沈瑞既然能想到曾为浪荡子的陆三郎,自然想过在京城也找这样一个人。只是他出门应酬也是书院朋友,不比那些三教九流都打交道的纨绔子,这事又非能光明正大求人的,只能靠沈涟从商户朋友处入手,找些地头蛇接触一二,慢慢寻个门路。

  紫禁城,乾清宫

  刘瑾袖着手站在乾清宫东暖阁门前,远远瞧着丘聚一路招摇而来。

  但见丘聚一身满绣大红袍,脚下生风,那黑底金丝暗纹斗篷因走得颇急兜风而起,颇有东厂大档头的气势,未及走近便招呼起刘瑾来,一张笑脸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刘瑾眯了眯眼,淡淡道:“皇上召见,快些吧。”

  丘聚但笑不语,脚下又快了几分。转过两扇门,有眼尖的小内侍一路跑进去报信,丘聚便将脚步放慢,挺直的腰板也弯了下来,听得里头一声“让他进来”,也不等小内侍再出来禀报,便低垂着头小心翼翼的移步进门。

  寿哥斜歪在罗汉榻上,一只手上下抛接个秋梨玩,瞧见丘聚行礼便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问道:“舅舅怎么说?”

  丘聚躬身陪笑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奉皇上圣谕问了寿宁侯建昌侯,寿宁侯并不知情,建昌侯说原就是他要孝敬皇上的,想着皇上大婚时修葺宫殿所用,怕等明春开冻耽搁时日,遂提前备下了。是侯府大总管因能修西苑而欢喜得忘了本,漏了些口风出去,如今建昌侯已重罚了一应相干的人。只冬日不好开工,物料暂时堆放在建昌侯城外庄子上。”

  寿哥嘿嘿两声,并不说话。

  丘聚腰更弯了几分,也不敢言语。

  寿哥又抛接了两下梨子,转而丢在桌上,似乎自言自语道:“灵济宫也系伪仙,真真无趣……”

  丘聚眉心一跳,偷眼去觑小皇帝面色。

  就在今日早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上书,对冬至节遣李东阳往灵济宫祭金阙真君玉阙真君不妥。

  直言如秦始皇宋徽宗好仙,汉楚王英梁武帝好佛,唐宪宗仙佛俱好求福未得皆以得祸载在史册。

  更是直斥灵济真君生为叛臣,死为逆鬼而冒名礼,享祀无穷,惑世诬民莫此为甚。

  寿哥在龙椅上听得都忍不住翻白眼,可人家有理有据从徐温开始扒起,又抬寿哥与先帝相比,寿哥也没话说,只得表示灵济宫二真君之祭据礼当革,回宫来自己闷闷。

  其实他对灵济宫真君也不甚信,只是厌烦刘健这一封又一封咄咄逼人的折子。

  丘聚心里明白寿哥这是几桩事情赶在一起了,心情大坏,又有月余不曾出宫,憋闷得紧。心下暗道,瞧今日情形,贺东盛那边的话是不必递了。也罢,多抻他几日也好让他明白明白规矩,以后不要托大。

  他当下又凑近陪笑道:“皇上可是要往外面去松散松散?不止御驾要往何处,奴婢也好提早安排人护卫,让皇上玩得尽兴。”

  寿哥果然展颜,脸上乐开了花,却点头作老成状,道:“还是你懂朕。去告诉牟斌那边一声。我要去……”

  他转了转眼睛,想了想,道:“嗯,就去会沈瑞玩玩!只是他家那茶楼恁也闷人。他家郊外有庄子吧,就去最近的庄子上烤他说过的那个叫花鸡吃。这天儿,地上生一堆火,下头烤鸡,上头暖锅子,再美不过。”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好像找到了何等好玩意儿似的,又连声喊外头:“今儿张会当不当值?叫他来!蔡谅蔡诵谁在?还要叫游小五……”

  随着小皇帝的一声声吩咐,小内侍们立时飞也似跑动起来,将皇命迅速传达下去。

  丘聚躬身在后,看着小皇帝兴高采烈的样子,背后慢慢渗出冷汗来。

  丘聚肯帮贺东盛,并不是看在银子份上。那敲诈只是本能,实则他一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多少人上杆子巴结,哪里差那区区万八千两银子。

  是他想有心拿捏沈瑞,恰遇上个撞过来贺东盛,顺手捞一笔罢了。

  单纯的一个少年入了皇帝的眼,丘聚并不会在意。但是先前沈家案子,张永奉皇命为钦差南下,替沈家漂亮了解了官司,结下了善缘,那便大大不同了。

  丘聚也是跟了小皇帝多年的人了,深知皇帝脾性,那一位小祖宗是看着顺眼的人说啥就信啥的,这沈家小子颇有帝宠,他日若投桃报李,在小皇帝面前替张永美言争权,这丘聚如何能容!

  内宦之间的斗争,远比朝堂惨烈得多。

  先前丘聚当了东厂大档头,又深知皇上不喜王岳,他上位指日可待,还颇为得意,想过以东厂为跳板,跳去御马监才好。

  刘瑾对司礼监是势在必得,他争也争不过,若能掌印御马监,便也能同刘瑾分庭抗礼了。

  当听说张永要为监军去太湖剿匪时,丘聚就已经警觉起来,有帝宠又要争军功,那便是往御马监去的路数!他岂容人动他碗中的肉!

  恰贺家撞过来,丘聚也就顺水推舟,也去翻检点儿沈家的把柄在手,以备他日之用。

  没想到张永竟然能在太湖打个大胜仗,皇上赞赏有加!这可是实打实的军功!要是让张永占了御马监,那刘瑾张永两个会让他丘聚永世不得翻身的。

  丘聚二话不说火速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给他在南边儿的几个干儿子,拿着贺家给的线索深查沈家旧事和沈家的案子扳倒沈家不是目的,他得想法通过沈家把张永搞掉!至少也要让这贼厮失了帝心。

  这时贺家又求了过来,提了别的思路,而丘聚的一个干儿子也送信过来说那孙太爷老家查出孙氏户籍上的年纪有些问题,其中有文章可做。丘聚这才进宫来想在皇上旁边吹吹风。

  但眼下,皇上对沈瑞的宠信显见的又近了一层。

  上次皇上出宫去见沈瑞问案时,分明还没有这般欢喜。

  丘聚这等近侍最懂主子心思,当即就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现在绝不是扫兴的时候。

  莫急。莫急。且先看看。且先看看。丘聚弓着身子,交握身前的双手又紧了紧,提醒着自己清醒一些。

  不要打草惊蛇,再继续挖下去,把沈家的把柄多多攥过来。

  再看皇上心情……

  第五百九十一章 鹡鸰在原(七)

  京城城西有一家名号“八仙居”的酒家,名字起得大气,格局却是颇小,虽也上下两层楼,但实则地方不甚大,只楼上勉强隔出两间雅间,余下散座也不过七八张桌子。

  生意看上去不错,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可若进得门坐下细细瞧,这进来的客人里十之八九不是善类。

  冬日还罢,夏日里不少底层汉子打着赤膊,届时就能在这儿看到满屋的花胳膊了。

  京城龙蛇混杂,收保护费的地痞、乞讨的乞丐、跑腿的闲汉乃至偷儿拐子俱都各成帮派,各划地盘。

  城西这片儿是青狼帮的地盘,这家酒楼就是青狼帮瓢把子杜老八的私产,也是帮里众多地痞流氓大小混混的聚集地。

  虽是恶霸开店,却不是黑店,买卖颇为公道,饭菜也算干净,更是酿得好酒“猴儿酒”,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气。

  只是西城几坊的百姓都知道这里底细,寻常人家谁愿与地痞打交道,便等闲不来这里吃饭。遂进来的不是外地初来不知情的客商,就是同为道上的兄弟。

  这一日开门不久,就有豪客上门。

  常跑这片儿的牙侩崔三宝带了几位富贵商贾打扮的客人进了店门,几位客人开口就要了最上等的席面,打赏伙计也是手面颇大。

  难得的是崔三宝领了人来,却并没悄悄往掌柜这边讨赏,搞得掌柜也不免对那几位上了心。

  不过很快,他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因为他那东家帮主杜老八打着哈欠进来,摆手叫几个跳起来喊“八爷”的闲汉不必多礼,又一路打着哈欠摇着头进了那雅间。

  很快屋里就响起杜氏那特有的响亮笑声。

  掌柜的呼了口气,原来是奉承瓢把子来了,怪道崔三儿不敢讨赏。

  他一边儿吩咐着伙计机灵着点儿,仔细伺候着,一面匆匆往后厨去,叫掌勺师傅好好显显手艺,别给瓢把子丢人。

  菜陆续端了上去了,伙计也上去换了一回温酒小泥炉的炭火,掌柜的在柜上一边儿心不在焉的拨弄算盘,一边儿注意着楼上动静。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及到店门,骏马长嘶不止,踢踏几步停了下来,骑客纷纷下马。

  店内人正自好奇,伸长了脖子去看,只听得一个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大声嚷嚷道:“这店这么破,怎么会有好吃食?”

  又一少年大笑道:“你真不懂行!可见是不常出来玩的!告诉你,好东西往往都藏在破烂店子里。”

  他们左一个破店,又一个破店,说得店中伙计连带吃饭的汉子皆是不满,怒目瞪向门口,更有人已觉这是寻衅,站起身来露胳膊挽袖子准备痛揍侮辱八仙居的混账小子。

  然而却是一群锦衣少年嘻嘻哈哈走进店里。

  众少年皆衣着不俗,身后还跟着不少精壮侍从,显然出自豪门。

  站起身的几个汉子缩了脖子,又默默坐下,埋头继续吃饭。伙计们也堆起笑脸,过来招呼。

  掌柜的本来在柜台后,听得少年在门外对话,眼皮也没抬一下,待一众人进了屋,掌柜的这一抬眼皮,不由吓了一跳,忙不迭从柜台后跑出来,团团作揖问好,向打头往里进那少年小心陪笑道:“今儿哪阵风把公子爷您给请来了!有什么事儿您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小的立时给您送府上去啊。”

  那少年摆摆手道:“恰好从这儿过。想起旁家没有菜蔬,你家小八初一十五吃素,必定是有的。不拘什么给我弄上几篓来,还有小八素常吃那个豆腐皮子豆腐块的,都来都来,暖锅子用。猴儿酒也来三坛子,小野猪肉来一扇。”

  他说着,又扭头向一旁两个素衣少年解释道:“他们这猴儿酒是素酒,就是果子酿的要不怎么叫猴儿酒呢。素酒并无妨碍的,可以一尝。”

  这时节几篓子鲜蔬!

  掌柜的听得直牙疼,却是不得不咬着后槽牙陪着笑脸应下。

  正说着,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只见那杜老八急急下得楼来,脸上还带着酒醉的红晕,举手投足间却无醉态,堪堪站稳就一揖到底,态度比掌柜的还恭敬几分,道:“二公子安好。今儿二公子贵足踏贱地……”

  那少年哈哈大笑,指着杜老八笑道:“小八你在啊!得了得了,你这一肚子肥肉,只有油没有墨就别学人家拽文了。”

  那杜老八头也不敢抬,干笑道:“小的不该卖弄,该打,该打!”

  那少年又笑道:“打你做甚!不过既然你在这儿,我便吃大户了,今儿的菜蔬酒水我可是不给银子的!”

  那杜老八竟然还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抬起头来,满口感恩道:“二公子哪里话来!小的求都求不来孝敬公子的机会!二公子这哪里要用?小的给您送去……”

  众少年见这眼前这汉子瞧着也有四十开外,身材壮硕,一脸横肉,满身匪气,却被叫做“小八”,还唯唯诺诺应声,不免都觉得好笑。

  几个年长的还算绷得住,端着世家子的架子,年少的则都忍俊不禁,露出笑脸来。

  其中一个面嫩些的素衣少年更是“哈哈”两声,满眼戏谑上下打量那人。

  忽而一旁楼梯又响,却是个富贵商贾下得楼来,笑向为首那少年问好道:“张二公子。”又向后面年长的素衣少年笑道:“瑞哥儿今日出门?”

  年长的素衣少年已抢步上前,见礼道:“涟四叔在这边会客啊?我与张二哥几个出城去咱家庄子上游玩。”

  那为首少年也笑着问了好,又向小伙伴们介绍道:“这是沈二弟的族叔,沈四先生。”

  小伙伴里稀稀拉拉响起几声问好,那少年也知己方人身份贵重,不好叙礼,便抢着岔过去,与杜老八说话,表示并不要他送货,只需出一辆拉货的牛车跟在队伍后头。

  这一行锦衣少年正是沈瑞、寿哥、张会、游铉、高文虎等人。

  今日寿哥又搞突然袭击,先前也没打招呼,就突然带着张会出现在沈家,又同沈瑞说要去沈家城郊庄子上去玩,再好好“商议商议”开放西苑的事儿。

  沈瑞自然得从命。因沈家庄子并不在近郊,要想天黑前回城,还得早些出发,故此也来不及准备肉食菜蔬,只先派人快马过去庄上招呼一声,就庄子上现成的东西整治起来。

  寿哥素喜热闹,又喊了蔡家兄弟等人,聚齐一大帮,兴冲冲往城郊去。

  行至城西,张会想起来这家八仙居,说是能弄来新鲜菜蔬和野猪肉。

  时已冬月,百草凋零,新鲜菜蔬都是暖棚所种,金贵非常,比寻常肉价还高上几倍,且还十分不好弄,就是大户人家桌上也没有两盘子,故此众人欣然而来。

  而沈涟那边是这几日托人搭上青狼帮的线,银子撒得差不多,对方要求依着规矩到青狼帮地盘上吃酒。

  沈涟事情没谈妥之前自也不必每一步都告诉沈瑞知道,今日既然约了人,便早早出了门。

  在这里遇上沈瑞一行,沈涟也极是诧异,更惊讶于那方才恶狼一般凶相毕露的地痞瓢把子在张会面前跟个小羊羔似的。

  他不由暗暗咂舌,心道这英国公府果然不凡!又揣度着一会儿要拿什么态度来对那杜老八。

  果然不出沈涟所料,这群少年赶着出城,要齐了东西便急着走了,杜老八回身再请他上楼时候,态度已截然不同。

  一反初时的冷淡倨傲恶言恶语,杜老八换了个人似的,堆起笑脸,一面喊掌柜的重新整治一桌席面来,一面客客气气道:“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四爷怎的也不提有国公府的关系。快快回去,咱们好好喝一场,好好唠唠。”

  沈涟也笑着客套两句,心下欢喜,原以为还得多喝上几顿酒再添上一笔银子才能办妥的事,看来今儿就能定下,想必有英国公府面子压着,杜老八会比单纯拿银子办事尽心得多。

  只不知道他和英国公府什么关系,一会儿可要把自家说得和英国公府亲近些,沈涟不由如是想。

  那边少年们也是好奇张会与地痞的关系。

  “张小二你还认识地痞无赖呀,恁是亲热!”

  “你们瞧他那么大个子,满脸胡子,二哥还叫他‘小’八,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离开八仙居不久,少年们就七嘴八舌问开了。

  寿哥更是问道:“你们瞧见没,那人伸手作揖时,手上缺了两根指头。”

  众人有的表示好像是少了,有的摇头说根本不曾注意那人的手。

  沈瑞忍不住暗暗点头道,寿哥果然敏锐非常。

  没想到寿哥掉头就问他,“你族叔怎的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沈瑞心下苦笑,怎想到就这么巧遇上,口中只得道:“我族叔京中也有产业的,想必有什么生意上的事吧。”

  倒是老实的高文虎面有急色,道:“沈大哥,你家是不是被那人强收了银子?原我家铺子也常有这等人来收,直到我进了锦衣卫,他们的头儿上我家来送了一回酒,才再没人来了。”

  那几个公主府的少年又挤眉弄眼道:“沈二弟别怕,今儿那人瞧见张小二和你在一处了,只怕不敢收你银子了,怕不要给你送银子呢!”

  “可不是,再有这样强取豪夺的事,你就找张二说话!”

  张会也豪气道:“那就是个混人,有什么怠慢涟四先生的事沈二弟只管告诉我。”

  沈瑞没想到他们引到这处,松了口气,面上笑道:“族叔生意上的事我并不知。待我回去问问,若有什么误会,必找张二哥帮忙。不过蔡六哥说的也是,今儿他既看到我们在一处,怕也是不敢了。”

  众人又是拍手叫好,又追问起张会那地痞的事。

  张会道:“你们也知道市井中有这样的人,私下成个小帮派,起个诨号。这一个姓杜,拉起一帮人,号个青狼帮,他就是头头。道上叫他杜老八,不过这老八却不是从排行上来的,正是因他那八根指头。他自己还挺得意,酒馆子也起名叫八仙居。”

  见寿哥眼睛发亮,满脸好奇,张会讲得越发来劲,还卖了个关子,颇有说书人的风范,拉长音道:“话说此人年轻时候好赌,又爱出千,偏手段高明,人人都知道他手脚不干净,却竟也没有人能抓个现形。”

  寿哥常在市井走动,有些段子还是听过的,哈哈一笑,道:“到底还是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叫人抓住剁了两个指头!”

  张会却摇摇头,道:“不是,他本事大得很,一直没人抓住他。后来他能耐大了,就带了两个徒弟,徒弟自然也出千,却没师父的本事,被人按下了,要被剁手。”

  张会连说带比划,“那杜老八那时候也是个人物了,往赌场里去要人。赌场里如何肯给,要赔银子还百般刁难。你们猜怎么着,他二话不说,掏出一把解腕尖刀,咔嚓两下,一刀一个,剁下两根指头!”

  众少年听得入神,俱都“啊”了一声。

  张会一如说书人般拿着腔调,抑扬顿挫道:“十指连心啊,何等疼,这杜老八端是横练,自断指头不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边儿说以后再不赌了,也不会让徒弟出来赌,一面又问赌场要那细盐面儿……”

  这次是蔡诵抢着说话:“可是要往伤口上撒盐?我听说诏狱就有这招!可疼咧!”

  几个同是荫袭锦衣卫职的少年俱都啐他,他也自觉失言,自身也是锦衣卫的虚职,怎可说诏狱的不是!且皇上还在一旁呢!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他哥哥蔡谅忙陪笑道:“他话本子看得多了,顺口浑说,顺口浑说。还是赶紧听张二哥讲吧。”

  张会何等机灵,也打岔过去道:“你们啊,猜的不对,那杜老八当时同赌场的人说,要就着细盐面儿把指头吃了。”

  众少年又都“啊”了一声,随即就有人喊:“不许说了,不许说了,恁的倒胃口!我们一会儿还要吃野猪肉叫花鸡呢!”

  寿哥也哈哈大笑道:“张会,你再编,看他们不捶你!”

  张会作势受惊的捂住嘴,转而也哈哈笑起来,“你们恁的胆小!放心吧,那杜老八也是吓唬人,没真个吃了自己指头。要知道这些人啊,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赌场人见他这样横,俱都怕了,就放了他徒弟。他以后也真不去赌了,带着徒弟在街面上混。不过此事之后,他的横与仗义都传开了。”

  寿哥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倒是条汉子。”

  沈瑞亦心道,勿论此事是真是假,这人是不是做戏,能有这样的手段,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同涟四叔说一声,以免打起交道来吃了亏。

  听得张会又道:“那年我大哥当值时少几个帮闲,就有人荐了他,大哥打听得他这件事,说他是个豪杰,就用了他。他也确实办事也算利落。后来他自己辞了去,开山立派了,倒也知恩图报,始终敬着我家。”

  众人闻言皆哄笑道:“京中哪个敢不敬着你英国公府的?借他个胆子!有半点儿不敬就带着护院踏平了他!”

  张会在马上抱拳,坏笑道:“承让承让。”

  又被众人好一顿打趣取笑。

  沈瑞也跟着笑,却想着私下同张会打个招呼,时人也是颇为讲究这份东主关系的,有英国公府这层关系,想来杜老八那边也不敢耍什么手段。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城郊,然在离庄子不远处,却被沈瑞先前打发去报信的人拦了下来。

  此人名唤李昌,是先沈府大管家的孙子,他爹则是沈瑞提挈起来的二管家李盛。

  李盛先前管着沈家外面的庄子,后被沈瑞调回府中,李昌虽也跟着回府,到底与庄上极熟的,所以凡有同庄子里的往来都派他跑腿。今次也是如此。

  沈瑞不由得皱眉,这李昌虽然平时不是他身边一等一的得用人,但却也是素来稳重,不知什么事让其如此失礼。他同众人告了罪,往旁边带了带马,招手叫李昌过来回话。

  李昌一脸愁容,低声回道:“二爷,庄上现在堵了不少流民乞讨。”

  沈瑞诧异道:“左近没听说有受灾的地方,哪里来的流民?!”

  李昌道:“庄头说听着是山陕口音,都说家乡地龙翻身受了灾,问了也不肯说家乡是哪里,怕被遣送回去。”

  因又细细解释道:“听说头几日已经在远边儿的庄子堵过了几日了,讨了口粮又一路往京城来。听说那些庄子给了些粮食,不够他们嚼用还不肯走。若去报官,则差役来了他们就散了,差役一走,他们又来。”

  沈瑞眉头越拧越紧,首先就是,若是河北的灾民也就罢了,山西甚至陕西的灾民怎么会大老远跑来京城?!

  不是大灾年,能有多少灾民?而灾民不聚众根本走不了多远,通常遇到能过得下去的地方就停下来了,哪里会一直走?

  若是春夏受灾,往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来还说得过去,当下眼见入冬,不往相对温暖富庶的南方去,反倒往京城来,只怕路上就会冻饿而亡!灾民是求活,如何会不考虑这些?

  沿途多少州县,不安顿灾民也就罢了,怎的不往上报?朝廷若有消息,怎会一点儿应对没有,让人就这么抵达了京郊?

  寻常灾民可不会这样,有一口饱饭就感激涕零了,又岂会围着庄子反复讨要?这般的,恐有人在背后组织操纵……

  沈瑞越想越觉得可疑,更有甚者,万一是宫里又或同来的人中有谁出了纰漏,这些人是伪装的流民,实则奔着寿哥而来,这要在沈家的庄子上有个三长两短,那别说他沈瑞要被千刀万剐,整个沈氏一门都得填进去。

  耳边还听着李昌絮絮道:“……虽不动手抢,但总这么围着不走,也不好看,让二爷的客人瞧见,多不成样子,万一冲撞了客人,小的们就得以死抵罪了……”

  沈瑞摆手道:“不必说了,我去同他们讲,这就回城。”

  正说着,那边张会已经驳马凑了过来,问询出了什么事。

  这事不能再瞒,沈瑞便实言以告,又说了自己的想法。

  张会也严肃起来,他在宫里当值,又总在小皇帝身边,一些朝中大事都有耳闻,对流民却是一点儿也没听过。且沈瑞的分析也是他所担心的。

  “那边有多少人?”张会问李昌道。

  忽一旁插过来一个声音问道:“什么多少人?”

  三人扭头去看,见是寿哥也驱马过来了。他遥遥的只听了这句,因此发问。

  沈瑞、张会相视一眼,张会点点头,沈瑞一脸无奈,将事情说了,又低声道:“我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不若咱们还是调转回去吧,待此事处理利落,我再请您过来。”

  寿哥听罢并不言语,双眉紧锁,摸着下巴思忖片刻,方道:“九月间多处地龙翻身,陕西、山西皆报地震有声如雷,陕西还好,山西平阳府几个县报灾,还有一处报民有压死者十数人。不过当时内阁拟旨让户部赈灾了,借官仓谷、米、麦、豆济之,明秋还官。”

  沈瑞不由对寿哥刮目相看,这哪里是个只知嬉戏不理政务的小皇帝,分明是万事心中有数的!

  谁知道这位祖宗下一句便是:“咱们过去看看。”

  沈瑞大惊,连忙拦道:“万万不可!若遇上刁民,冲撞了……”

  寿哥笑嘻嘻一指张会道:“他们还练战阵呢,若遇上刁民,正好练兵。”又笑点沈瑞道:“你身手很是不错,护驾你来。”

  沈瑞不由苦笑,怎的忘了这位祖宗是最爱凑热闹最爱打仗的脾性呢……

  第五百九十二章 鹡鸰在原(八)

  沈瑞见过张会勋贵子第高傲冷淡的样子,也见过他无赖懒散的样子,唯独从未在其身上看到那种属于武将世家子弟的军人气质。

  在沈瑞潜意识里,斗鸡走狗、嬉皮笑脸没正形才是这些勋贵二世祖的常态,锦衣卫这个虚衔不过是让其父祖面上好看罢了。

  却不成想,在小皇帝下了“去看流民”的命令后,张会立时收了玩世不恭的面孔,如接到了军令,驱马而去,隐隐带出将军扬威沙场的气势。

  那几个还说笑嬉闹的少年一见张会这架势过来,登时也收了玩闹的心思,一个个脸上肃穆,腰板挺直,瞬间进入锦衣卫军士状态。

  张会抵达众人面前,扬声道:“前面出现流民,公子要前去查看,我等左右相护。众人,听我号令!”

  因在出城官道上,张会并没有曝露寿哥身份,只以公子相称。

  众少年连带身后众多护卫齐声道“是”,声入云霄,极有气势。

  李昌在那边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小主人这是结交哪里的贵人朋友。

  沈瑞则不禁暗暗叫好,这才是天子近卫的声势!

  寿哥也极为满意,笑着点点头,又问沈瑞:“你这下可放心了?”

  沈瑞笑道:“不负锦衣卫名头!”

  寿哥击掌大笑,“不错,不错!”

  那边张会已分派好众人,又来告知沈瑞与寿哥。

  张会自己带着高文虎、游铉两个高壮勇猛的少年并几个面相凶悍的侍卫打头阵以震慑对方。

  沈瑞和蔡谅分在寿哥两侧,他二人年长多谋,也可随机应变。

  其余少年押后,诸侍卫环绕周围保护。

  沈瑞听张会分派得颇有章法,对他又高看一眼。

  寿哥听闻不能打头阵还不太高兴,但好歹这回听了劝,留在保护圈当中了。

  队伍前进盏茶功夫,便能看到远处一片庄园,果然乌压压一片人人围拢在大门口。

  待再近些,就发现这些人竟也不喧哗吵闹,就那样不声不响席地而坐,就在这样的沉默间,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弥漫开来。

  而听到群马踏地的蹄声,人群中站起几个汉子来,手搭凉棚往东一张望,见数十骑气势汹汹朝这边来,不由都是面上变色。

  其中一个面色黝黑、左臂包扎着布带的中年汉子焦急道:“瞧着来者不善,叫大伙儿避一避吧。”

  一旁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却立刻叫道:“不行,今个是必得拿了粮食的!”

  很快就有三两个赞同他的说法,表示今天不拿下粮食就要断炊了。

  那中年汉子怒道:“你也不瞧来的是什么人,少说五十匹马,哪是寻常人!还不快快走了,待会儿吃饭的家伙叫人摘了去,要粮有个屁用!”

  又有几人来回看着他二人和远处的马队,仍是犹疑不定。

  中年汉子跺脚道:“再不走就迟了!”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则梗着脖子道:“咱们有三百多人呢,官差都不敢将大伙儿怎样,那伙儿人连差役的衣裳都没有老黑,你断了条膀子就怂了。”

  那被唤作老黑的中年人脸更黑了几分,朝地上啐了一口,道:“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你懂个屁!不是官差才扎手!”

  眼见马队越来越近,隐隐可见那些人身上的锦衣华服,老黑心下焦急,也顾不上解释,推开身边两个汉子,口作唿哨,招呼席地而坐的众流民快快起来,往西边走。

  流民多是神色木然,听得有人召唤,就随之起身,行尸走肉一般跟着大部队行走,虽那老黑催促甚急,却没有人加快脚步着实是没有体力了。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见了心下大急,一边急急召唤人去拦着流民,一边喝止老黑,却又抽空偷偷问旁边矮胖敦实的汉子道:“叔,怎么办?”

  那矮胖汉子一直也没理会这边乱糟糟的情形,铜铃般的大眼睛只盯着越来越近的马队,忽然就高声大喊道:“他们带着车!车上有猪!”

  浓眉大眼的青年呆了一呆,随即会意,大喜过望,立刻扬声喊道:“大伙儿快看啊!那边车上有肉!”又喝令旁边的人跟着喊。

  “抢了肉就分开跑,往西咱们昨个住的地方去!他们人少咱们人多,抓不着咱们的!”

  “好像好几头猪!人人都能分着肉!”

  大明此时边关吃紧,山陕民众一向负担最重,别说受灾的时候,就是寻常年节能割上半斤肉的都是富裕人家,劳苦大众能吃饱饭已是不易。

  肉食是心底最原始的奢望。

  尤其这一路冻饿而来。

  流民们仍是一张张麻木的脸,眼中却有了欲望的光,顺着那矮胖汉子等人所指,直勾勾的就奔着马队后缀着的大车而来。

  马队这边侍卫们虽然紧张皇上安危,但是到底个顶个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又有五十余人之多,也心知皇上暗卫必在左近,便不会把两三百流民放在眼里,想着驱散乱民后主子们还要去庄上吃喝,哪里肯舍得那车上价值不菲的新鲜菜蔬。

  见流民先是乱了一阵子,然后有人乱糟糟喊了什么,隔着远也听不太清,就见不少流民又调头朝自己队伍过来,诸多侍卫登时警觉起来,队形越发严整。

  张会等诸人也进入警备状态,肌肉紧张,这还是他们头次进行操练外的对阵。

  寿哥却是大为兴奋,不错眼的盯着那群人,头微微偏了偏,向沈瑞道:“他们是不是看到了咱们车上的酒肉,要来抢劫咱们?”

  沈瑞简直无语了,陛下您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哎,却只得无奈轻咳一声,“希望他们不做蠢事。”

  寿哥朝侍卫那方努努嘴,道:“整日里见禁卫军那边操练,也没个实战,委实无趣。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识见识。”

  沈瑞虽知扫兴,但他到底不是走武官路子的,身为文人学子,还当是要劝诫陛下的,当下压低声音正色道:“我这话您许不爱听,但学生不得不说。前面这些人身份未明,若是乱民贼子,则军将平乱是正道所在。但若只是流民,那便都是陛下的子民,君父还当宽宥安抚,而不宜以杀戮震慑。”

  寿哥皱了皱眉,嘟囔道:“你和你老丈人越发像了。”却也只好点头应道:“是这个理。”

  说话间,那边流民已靠近了官道,直直奔着马队后面的大车而去。

  张会大叫道:“刘良!赵虎!张谷!……”他直点了十个侍卫的名字,吼道:“切开!”

  随着他的点名,几骑飞快驰出队伍,朝着流民冲了过去。

  跑在前头的流民原本只看得见大车上露出来的猪头猪蹄,眼中再无旁物,可陡然见高头大马冲入视野,再见骑者凶神恶煞,气势惊人,登时腿就软了。

  尤其,这些凶神还举着刀!

  他们可不知刀并不会出鞘,不过是震慑的,顶用用刀鞘横扫人一下子,并不致命。

  但仍唯恐下一瞬间刀就落在自己身上,直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往两侧奔逃,远远躲开那骑马的杀神。

  这一冲之下,方才聚起的流民登时散成一片,四散奔逃。

  侍卫们也不逼迫,见驱散了流民,便兜了个小圈回转再次选一方向冲去,反复几次,将人群彻底分开。

  沈瑞在马上观战,心里叫了声好,但仍忍不住道:“张二哥,是不是叫人兜马回来,将流民分别圈到几处,这样散到四处去,也未必是好事。”

  寿哥打着哈欠道:“这样的阵仗却不堪一击,真是无趣无趣。不过,沈瑞说的也对,张会,不要让人跑了,别去祸害他处。”

  蔡谅一直在观察流民,闻言也道:“瞧着是有人煽风点火,你们看,那边那个瘦竹竿子旁边土色短打比比划划的矬子是也不是?叫人射他胳膊!”说话间已指向浓眉大眼青年和矮胖汉子方向。

  张会站在镫上仔细看了,道:“正是那贼厮!不过这已在百步之外,准头差些,田猛,可能抓了他来?”他身旁一个侍卫应声催马而出。

  张会忙又派人同去,将那几个鼓吹煽动的都抓过来,并传话给先前的侍卫,兜大圈子,把流民兜回来。

  几骑飞驰而来,那浓眉大眼的青年和矮胖汉子等领头的也察觉不妙,立刻拔腿就跑。

  两条腿又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叫几个侍卫一把一个抓住后襟拖到马上,带了回来。

  而其他侍卫也都得令兜马圈地,将流民们逐渐圈回来,却并不聚在一处,而是分在几块。

  忽然那边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个左臂缠着布带的汉子。有侍卫眼尖,早就驱马过去拦截,生怕他冲撞了贵人。

  不想那汉子不等侍卫马到跟前,忽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张会、游铉不由皱了眉头,高文虎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乱民丝毫不惧,却是心最软,见不得这般伏低做小,不住去看张会,想讨个情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寿哥抻长脖子看着,饶有兴致道:“快瞧那个,是不是要拦轿喊冤?快叫他过来说说有何冤屈。”

  拦轿?喊冤?!沈瑞一头黑线,寿哥这是看了多少话本子,中毒忒深,这哪里来那么多冤屈。忙道:“您小心着,以防心怀叵测之辈趁我们放松警惕而暴起发难。”

  寿哥呆了一呆,随即点头道:“有理有理,防他诈败诱敌。”

  张会扭回头来深深看了沈瑞一眼,并不言语,沈瑞的目光却落在那跪地的汉子身上,上下打量,揣度他的用意

  却见那汉子抬起头来,一张黑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带着点儿颤音喊道:“小的们瞎了眼,原是想跟爷爷们讨两口吃食,不是有意拦了爷爷们的道,爷爷们还请饶命。”说着就磕起头来,磕了几下又抬起头,重复着这段话。

  这时侍卫们归来,将抓来的浓眉大眼青年、矮胖汉子等丢在那胳膊包扎汉子身边。几个人滚落马下哀声惨叫,也有顾不上疼的,一骨碌爬起来,也跪下磕头求饶。

  张会回身请示寿哥,寿哥却问沈瑞庄子可能关得下这许多人。

  沈瑞方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事到如今也只能先把流民安顿下来,再谋其他。

  沈家这庄子不大,其实并不适合安置这许多流民,但如今首要是“信得过”三字,万不能生出乱子来,因此沈瑞还是应下道:“可暂且安置。只是非长久之计。”

  寿哥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虚指沈瑞道:“放心,不会让你家养着灾民就是。”又很快绷起一张脸,下达命令道:“咱们这就去庄子里,好好问一问。”

  沈瑞命李昌先一步开道,叫开了庄子大门。众侍卫换了队形,簇拥着少年们往庄子里去。

  另有侍卫抓起老黑、矮胖汉子等流民头目,让他们喊话招呼流民们鱼贯入庄。

  庄子里得了沈瑞吩咐支起多个大锅煮起粥来,一多半的庄户都过来帮忙。

  流民闻得米香,渐渐安静下来,顺从的听凭庄里吩咐,用热水洗了手脸,排成队列领粥,在指定的位置进食。

  庄子中主院乃是独门独院,修得精致,原就是留给主人家过来小住备下的,一应物什俱全,每日里都有专人打扫擦拭,格外干净整洁。

  少年们也不拘谨,如回自家一般,在上房坐定,热茶点心吃起来。

  那边侍卫则在沈瑞长随带领下,绑了一应流民头目到厢房,开始简单讯问。

  沈瑞安置了寿哥诸人,告了罪,自己出来带着庄头四下走了一圈,吩咐了许多注意事项,又叫人去张罗干净的旧衣,并购买药草来。

  收容灾民最怕的就是灾民之中有患疫病者。没什么好法子检测,保险起见,最好是将他们衣服尽数焚毁,头发也剃掉防止虱子跳蚤传染病菌,再用药草热水冲洗一番身上。

  但想让时人剃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是冬日,洗澡也没那么多条件,再风寒发热导致流感横行就更麻烦了。

  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了。

  但沈瑞还是叫庄户多加小心,不要过多直接接触灾民,并且多观察,筛选出灾民行事有章法的,机灵大方的出来帮着庄里人做事。

  不过好在是冬日,疫病也较夏日少上许多。

  沈瑞忧心忡忡回到主院,进了上房,只见寿哥与张会、蔡谅在暖阁里坐了,头碰头商量着什么,而其他少年则聚外间嘻嘻哈哈说笑玩闹。

  见沈瑞来了,寿哥招手叫他过去,笑道:“正商量着这些人怎么安置。”

  他一指蔡谅道:“他说要问清楚家乡就遣回原籍,问罪地方官。”又一指张会道:“他说人得关起来仔细查个明白。”

  最初得知有流民时,沈瑞是同张会将自己所有顾虑都说清楚了的,张会大约是受沈瑞影响,也深觉这事太多蹊跷之处,有待查问清楚。

  而蔡谅却是不知细节,也不曾想过那么深远,才想用最简单的方法将烫手山芋扔回去。

  沈瑞略一思忖,道:“我觉得,还是要查问清楚的。而且,现在已入冬月,路上越发难走,立时就遣送这些人回原籍也不甚妥,只怕路上伤亡,好事也变作坏事了。”

  蔡谅闻言,也赞同的点头道:“是我疏忽了。这时节往山西去行路也是艰难。”

  寿哥摸摸下巴,道:“关进牢里只怕都察院又要嗦。放在何处妥当呢?”两只眼睛只瞅着沈瑞。

  沈瑞苦笑道:“暂时在我这里几日无妨,时日久了,只怕御史便要弹劾我沽名钓誉邀买人心了。”

  寿哥摆手道:“说过了,不会让你一直白养着这些人的。开春了也就送回去了。”

  沈瑞道:“倒不是我不肯养着他们,却是想了一处让他们也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寿哥奇道:“什么地方?”

  沈瑞笑道:“皇上不是要修西苑吗?虽则冬日不宜破土开工,但是一些基础的活计还是可以交给他们做的,譬如运石劈木,开凿浅沟。我瞧流民中老幼并不甚多,大抵还是青壮,这等力气活儿还是做得的。”

  张会迟疑道:“以工代赈?朝廷原多是让灾民清清河道、垒垒堤坝又或是开垦荒地用得上,修西苑如何做得来?且离皇城到底是太近了。”

  沈瑞道:“正是以工代赈。虽是修西苑,但安排的活计细论起来也不必清河道、垒堤坝难多少。虽则离皇城近,但皇城多少禁卫军拱卫,何惧区区三两流民。西苑还有些象坊鸽坊,房舍还堪遮风避雨,让他们自行修葺一番,比旁处现搭安置窝棚总要强上许多。至于口粮与工钱,也要比西苑正式动工调集民夫匠人省上许多。”

  寿哥也细细想了,点头道:“以工代赈倒是不错,总好过空耗国帑养得他们好逸恶劳。修西苑也好,有他们先做了些活计,明年开春许还能快些。”

  一时厨娘们将菜蔬洗净肉切好,锅子支了起来,土里也埋上了裹着泥巴荷叶的叫花鸡,一众少年高高兴兴的享用起美食来。

  席上寿哥表示在座都有出资在西苑开个铺面的意思,问起沈瑞西苑的具体规划,一少年又向沈瑞讨教生意经。

  沈瑞早已将西苑事宜写好了条陈交与了寿哥,许多事情也想得透彻明白,如今针对寿哥提出的问题一一解答,又将从沈涟那里学来的一些生意经讲给少年们听。

  众少年中除却高文虎都是家中豪富,根本不在乎那几百两银钱,不过是见皇上有兴致凑个趣罢了,也不甚上心。

  高文虎自从当了锦衣卫之后,家中宽裕不少,他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从不奢求过多,也不大留心听生意的事,反倒对西苑的养兽颇感兴趣。

  众人吃了叫花鸡、野猪肉、鲜菜蔬,又喝干了三小坛猴儿酒,吃得十分尽兴。寿哥还在暖阁里小憩了半个多时辰,众人才收拾准备回程。

  侍卫那边已经分开审过了几个流民头目,得了一份口供来与寿哥过目。

  寿哥简单翻看两眼,就交给沈瑞,道:“人先搁在你这里,这两日查明白了,若有问题,你也不要心慈手软。过两日西苑那边准备妥当了,再着人带他们过去。”

  沈瑞应下,对他们这份口供也不太相信,总要诈一诈几个头目,再深入流民探查对照一番才能确认真伪。

  寿哥等诸人要在天黑前回京,沈瑞表示要留在庄子上处理后续事宜,也是为了防止流民再度生变,亲自坐镇庄上。

  临行前,寿哥笑眯眯拍了拍前来相送的沈瑞肩膀,道:“你别耽搁了读书,早早中了进士才好。”又意味深长的瞧了沈瑞两眼。

  沈瑞心下会意,这也不是寿哥第一次这般表示,若说不动容是假的,他整了衣襟,郑重行礼道:“必不负君厚望。”

  寿哥满意的点点头,带着一众人尽兴而归。

  沈瑞遣了李昌回去家中报信,又从其他庄上调人调粮过来。

  翌日,沈涟亲自过来一趟,看看沈瑞这里可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也带来了徐氏的信笺。

  徐氏跟着沈沧放过外任,沈沧时任山西司员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参议,徐氏对山西风土民情所知甚详,也知晓地方上赈灾事宜,将这些统统写了下来,拖沈涟捎给沈瑞。

  三老爷也捎了口信,说快马回京不过个把时辰,沈瑞若有什么想不通的,直接回家来一起商量。

  沈涟则顺便告知沈瑞,看在英国公府面上,杜老八那边爽快答应帮忙,并很快查到了贺家暗地里处置了个南边带上来的管家,悄没声的花十五两银子在化人场化了。

  沈瑞从徐氏的信笺上学了不少,与这群山西灾民打起交道来顺畅许多,庄子上诸事也有条不紊推进中,只等寿哥那边西苑开工的消息把人送出去。

  怎料两日后,沈瑞等来的并非西苑动土的消息。

  而是,有御史上折,弹劾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立身不正、私德有亏,竟纳世交侄女、进士之女为妾,实不堪为人师表,更不配为国子监祭酒这教化官。

  连带,将沈洲少年时就曾不顾父母之命、因嫌门第而悔婚孙家的事翻了出来,作为其不孝、不义的佐证……

  第五百九十三章 鹡鸰在原(九)

  沈理宅邸里。

  谢氏打发了谢家来问安的婆子,吩咐了管家将她准备好孝敬父母的东西让那婆子捎回去,才长舒口气靠在榻上,由着丫鬟拿美人锤为她捶腿,暗自想着那婆子带来的消息。

  自从沈沧故去,沈家二房就显出颓势,如今沈洲去职,剩下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中书舍人,一个年幼的小秀才,这就算彻底出了上层圈子了。

  谢氏轻轻阖眼,揉着眉心。

  她心底里对二房是颇有些不喜的,如今二房若是能不出现在她的圈子里,她反倒舒服些。

  只是,大约沈瑞结了门好亲罢,父亲当是看重杨廷和,方让母亲传话与她,让她不要因二房一时挫败而怠慢了沈瑞。这一时,还不能少了和二房往来。

  小小秀才呢,便是杨廷和的女婿又怎样,尚不知道考多少年才能出头。

  也罢,如今幼弟这探花郎也入了翰林院,往后沿着父亲的老路往内阁走,总也要收拢一二的用的年轻人驱使,这沈瑞瞧着倒是个机灵的,又是杨廷和的女婿,倒也堪用。

  谢氏脑子里想着联姻,不免又想到自己长子沈林身上。

  儿女都大了,谢氏面前也出现了不少媒婆,只是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心,总觉得自家孩子是最最好的,媒婆提的人家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让人不那么满意。

  长子沈林如今才十五,且相看着,还不着急,男儿二十举业有成再成家也不晚。

  女儿却是要紧着些了,十三岁也当相看好亲事,及笄后定亲,准备一二年十六七成亲正正好。

  她其实也是有心把女儿嫁回谢家的,只是她是家中幼女,兄长的孩子年纪上不甚匹配,且她也想看看侄子们的才干,若有一个像幼弟那般出息的,她也就放心嫁女了。

  正寻思着,腿上的敲击忽的一停,谢氏抬眼去看,见她的陪嫁董妈妈接了丫鬟手中的美人锤,把丫鬟仆妇都遣了出去。

  谢氏摆手让董妈妈坐小杌子上,并不用她捶腿,因问她:“送赵嫂子走了?”

  董妈妈不敢托大,坐下后仍是轻轻为谢氏捶着腿,笑道:“太太放心,老奴直送出大门的,都依照太太吩咐的把东西装得妥妥当当的。”

  谢氏唔了一声,又阖上眼。

  那董妈妈忙起身取了薄被搭在谢氏身上,坐下来边捶腿边觑着谢氏脸色,似是喟叹道:“想不到老爷的恩婶这般命苦。”

  谢氏眼睛未睁,也叹了口气,手指抚着袖口蜿蜒的绣纹,道:“遇人不淑。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其实她素来不喜欢听恩婶这个词儿,孙氏对沈理有供养之恩她是认的,他们待沈瑞好些也是应当,她也不是那不知恩图报之人,但是沈理对沈瑞简直比对自己子女还好,谢氏就不免有些吃味。

  这样待沈瑞好,这恩情也算报了吧。

  沈瑞如今是过嗣了二房,但二房以孙氏旧日的恩情压沈理,未免太不知趣了!

  谢氏对二房的不喜也是由此而来,总觉得二房每每总用施恩者的态度对她夫妇,有事又每每总爱差遣沈理。

  她固然是阁老千金,状元之妻,受外人尊重,吃不得半点委屈。却不想想原本二房就是长辈,又是九卿之家,对一个四品翰林晚辈还要恭敬不成?!

  恰听董妈妈小声道:“那一位负了恩婶的,也是善恶尽头终有报了。”

  谢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讥讽的笑容,是啊,原来二房竟是负了孙婶娘的,如何还有脸面仗着孙婶娘的儿子为嗣子便挟恩图报呢。

  却听董妈妈叹道:“只是这如今沈家在京里,可就剩咱们老爷官位最高了,往后族人有事,怕不得寻了咱们来?”

  谢氏骤然睁开眼睛,狠狠盯了董妈妈一眼。

  董妈妈似乎唬了一跳,随即脸上又露出委屈伤心神情,“老奴只心疼太太,平白为些打秋风的人操劳。”

  谢氏脸上渐渐柔和了下来,幽幽道:“老爷好性儿,我又有什么法子。其实,东西还则罢了,银子也是小事,我是不想老爷四处求人。”

  说着,她也有些恼了,忍不住同心腹妈妈吐几句苦水:“那人情岂是好欠的?为着自己,为着林哥儿学业尚且不曾求人,倒是为外人花银子舍面子托人情,怎让我不恼?为着族里不相干的人,东跑一趟西跑一趟,我病成这般,他也不说留下来照看我一二,到底是哪头儿更紧要?!”

  董妈妈忙安抚她道:“太太可不是多心了!这些年老爷几时轻慢过太太!素来是把太太放在头里的!”

  又道:“先前那事不是说通倭?听说牵连九族的,老爷如何能不去?也亏得是咱们老爷去了,也带着阁老的面子,这不是案子漂漂亮亮结了。旁人再不能行的。”

  谢氏听得受用了些,挪了挪身子,却只哼了一声。

  董妈妈笑道:“那您看这回,那一位负了恩婶,老爷可还会管?依老奴看呀,冬至节礼怕都不用照往常的给了。”

  谢氏却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坐起身,问道:“去叫长胜过来,我倒要问问,昨儿张满全家的来交对牌,说老爷在外账房拿了三百两银子去,这到底是做什么用了!”

  董妈妈不由为难,劝道:“太太,揪来长胜问话,他必然是要告诉老爷的,若惹得老爷不快岂不得不偿失?”

  谢氏就觉得一股肝火直冲脑门,怎么也压不下来,大约是入伏时为了留下儿子而故意染了风寒落了病根,这一阵子总是这样,头皮时常一跳一跳的疼,心里也烦躁得紧,一旦生气,若不宣泄出来,就像要炸了一般,全然不像从前那个气定神闲的她了。

  她一方面为自己孱弱的身体着恼,一方面也恨沈理不体恤她。

  沈理回松江之前,两人已生龃龉,沈理大半月都是在书房安置。而打松江回来,沈理干脆再没在她这里过夜,便是进了房门,也只是交代两句事情,旋即便走。

  她不知送了多少补汤吃食到书房,也没能让他回来。

  想到此处谢氏就越发觉得火大,听得董妈妈说着什么“老爷有什么,太太慢慢劝着也就是了,”谢氏忽然爆喝一声,“有什么用?!他几时听过我的劝!”

  这次董妈妈是真真切切唬了一跳,她也觉得最近谢氏有些阴晴不定了。

  不想惹火烧身的董妈妈忙起身安抚谢氏,又自己打自己嘴巴道:“太太息怒,是老奴这张臭嘴……”

  谢氏上来那个劲儿真是不吐不快,一把抓住董妈妈的手,声音尖利高亢道:“你莫说那些虚的,你说,他拿了银子做什么去了?可是为二房奔走?他图个什么,啊,他图个什么!”

  董妈妈暗暗后悔,却是挤出笑来,劝道:“也未必就是太太想的那样呢……”

  谢氏却是压根没听她说什么,兀自喋喋道:“这是报恩还是还债?甚恩还这样没完没了!真如债主一般了!而我谢家难道就没恩与他?他怎的就不还!怎的偏就这般对我!”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屋内两人同时僵住。

  小丫鬟哆哆嗦嗦的打了棉布帘子起来,头低低的也不敢抬起来,让屋外的沈理进门,同时小声禀报道:“老爷回来了。”

  董妈妈跳起身时把小杌子都带倒了,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惶恐畏惧,半分笑容也挤不出来了,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终是讪讪道了句:“老爷回来了啊。”

  她脚下已往门口移动,见沈理并没理会她,便迅速从门口退了下去。

  待到院子里,董妈妈恶狠狠瞪了院子里噤若寒蝉的几个丫鬟,心下恨恨记了一笔,只留了一个谢氏心腹大丫鬟下来,挥手叫众人都退出院子,滚远远的,以免待会儿屋里吵起来,叫这些蠢材听了,谢氏面上不好看。

  屋里,夫妻俩却沉默对视着,并没有如董妈妈所料般吵起来。

  沈理默默看着发妻,他也不是故意来听个墙根,不过是谢氏方才几句委实高亢,他刚走进院子就听个正着。

  当年种种涌上心头,得中状元,迎娶大家闺秀娇妻,实是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那时的妻子是怎样的?

  温柔贤淑,善诗文喜音律,与他红袖添香,又精明能干操持家业有方。很快他们就儿女双全,幸福美满,慕煞旁人。

  而什么时候,妻子变成了现下这样?

  婶娘与他,恩同再造。他仕途上也多赖岳丈指引帮扶。这些恩情他都牢牢记着,一时半刻不敢忘却。而妻子……

  没有婶娘,就没有后来的状元沈理。但没有状元沈理,谢家一样会有状元张三、进士李四作女婿,谢氏一样做着朝廷诰命。

  他素来觉得夫妻一体,大约,是错了。

  再想着方才从岳父书房出来时,听幕僚无意间透露的一鳞半爪,谢阁老的人已在为出缺的南京国子监祭酒争夺布局了。

  沈理深吸了口气,突然丧失了说话的兴趣,他本是要来告诉妻子,明日一同往二房去一趟,但瞧着妻子,他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谢氏初时心里是慌乱的,可长长的沉默又让她平静了下来,心里生出个奇异的想法,她想沈理指责她,她就可以辩驳,可以反而诘问。但是,沈理什么都没说,又是要沉默离去。

  谢氏的邪火又蹿了上来,忍不住喊了声:“老爷这是做什么?”

  沈理回过头,冷漠的望了她一眼,她那些话那些火气就俱都冻结在喉咙里。

  沈理淡淡道:“我去仁寿坊那边。”便拂袖而去。

  他背转身后,也不曾听到谢氏一句话,直到走出院门,才听得屋中木几触地、茶盏破裂的一连串声响。

  出了院子,他脑子里就不再有家中琐事,而是沈洲去职后,沈家的种种布局应对,随口吩咐管家将他所有衣衫行李都搬去书房,便带着长随匆匆出门,往仁寿坊沈府去。

  乔家老宅

  乔大老爷全然没有得了万八千两银子该有的欣喜样子,而是垂头丧气的缩在椅子里,任由三弟暴跳如雷发火斥骂。

  乔二老爷几次起身想劝,都被乔三老爷推了开去,直到乔三老爷骂得口干舌燥,恨恨坐进椅子,抛开读书人的文雅,大口大口的灌着茶水。

  乔大老爷才呐呐开口道:“我是真没料到贺家会把那作个呈堂证供……”

  乔三老爷恨不得把茶盏砸他脸上去,心里骂了百八十遍蠢货,实没力气再骂出来。

  孙氏的事贺家打听的仔细,乔三老爷也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为了贺家帮他起复的事,自然也卖了个干净。

  但是他还有脑子,不像乔大老爷那般,说完了还要在白纸黑字上签字画押。

  亲家亲笔,就是铁证如山。

  当年的悔婚并不是给沈洲定罪的关键,不过是再次佐证他素来人品欠佳罢了。但乔家能出这个亲笔,就是把自己放在了沈家对立面上。

  尤其是,沈洲被踢破纳世侄女、进士之女为妾,旁人是道德上谴责一二罢了,乔家这个正牌的亲家是必须拿出态度来的,而那一纸证词,就逼得乔家不能打马虎眼,不能和稀泥,只能端起亲家的范儿,来声讨沈洲。

  如此,沈乔两家就是彻底撕破脸了。

  但乔家敢吗?不是说乔家三位老爷都是没有官职斗不过沈家。

  而是,乔家那位姑太太是犯了大错还有重疾的,没被休回来都是沈家仁义了,乔家哪里有立场来声讨沈家!

  乔三老爷一拍桌子,喝道:“事到如今,你就用一句没想到推脱得了吗?”

  乔大老爷心道我若不签人家也不给更银子呀,同样的秘辛当然要卖更多才更划算了。

  他也在官场打过滚,又不是真傻,哪里会不知道贺家的用意,只不过确实没想到贺家用在这出上。

  想到梁氏,他一时又有了胆气,忽就道:“当初我说让妹妹大归,你们死拦着不肯!如今可好,沈老二这是做的什么事!将大妹妹置于何地?将乔家置于何地?!”

  乔三老爷这下是真想把茶盏拍他脑袋上给他开瓢算了,强忍着才只把茶盏砸在地上,“你还敢说这个!大姐是什么个样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乔三老爷真是气疯了,他固然讨好贺家,想求一条起复之路,可也从没想过放弃沈家。尤其是他亲姐夫沈洲,他自信沈洲还是会帮他的。

  可现在,他姐夫被一撸到底,没了官职!比他还不如!

  乔家又明晃晃为推倒沈家尽了一份力,摆明了要做仇家!

  他哪里还能靠沈家了?

  而贺家……贺家有了乔大老爷这让说啥说啥、让写啥写啥的傻子,哪里还用他?给了乔大银子,哪里还会管他乔三的起复?

  乔三老爷额上青筋暴起,这哪里还是亲兄弟!他忽一把推翻案几,又一脚踹倒椅子,要不是他还要起复,他不能留下道德污点,他真想和这大哥恩断义绝!

  “你若还有脑子,”乔三老爷指着乔大老爷,恶狠狠道,“吃了贺家的也够多了,之后不许再与贺家勾结,不要再落下点墨!任谁人问起,都不许再说沈家不是!”

  乔大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耷拉着眼睛,不回应。

  都走到这步了,左右沈家也得罪了,左右沈家也没官儿了,若还有银子拿,他为什么不拿?他又不需要起复。

  乔三老爷几乎一瞬间就看穿了乔大老爷的想法,恨不能打死他,强自忍了又忍,道:“愚不可及,你当沈家只乔家一门姻亲?!”

  乔大老爷这才抬了眼皮,望向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话里的寒意几乎能凝成冰碴子,“若不想家产尽失被撵出京城,你就什么都别做。”

  他眼里同样寒芒闪闪,“待我起复后再说。姐姐受的委屈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等我,起复后,再说。”

  仁寿坊,沈府

  就在外人百般揣度沈家时,有徐氏坐镇的沈府里并没有半点慌乱。

  经历了沈邦、沈沧父子两位九卿亡故后沈家地位一落千丈的情形,徐氏对二老爷的去职显得无比淡定。

  原本,梁氏的事,她就有心理准备,那是早晚会被翻出来的。就算乔氏没的早,梁氏被悄悄扶正,都未必能彻底抹平,何况这会儿乔氏还在。

  沈瑞快马疾驰回家时,就见到家中一切如常,母亲徐氏脸上甚至半点忧愁也不曾有。

  “只是小看了贺家。”徐氏只叹道,“贺家这手声东击西玩的漂亮。咱们只道他会去挖旧事,损沈家根基,却不成想,他是要推倒沈家官场梁柱。”

  沈瑞咬牙道:“贺东盛这小人,惯会挖人阴私。”

  梁氏的事沈瑞也有心理准备,只是沈洲私德有亏也就罢了,竟然还把孙氏也扯了出来。

  孙氏与沈洲曾经的婚约大白于天下,这让为孙氏子的沈瑞格外难受。他并非古人,没有母亲曾经被悔婚、名声不够洁白无瑕的尴尬与耻辱,只有对贺东盛一定要拖已故的孙氏下水的愤怒。

  三老爷沈润初时也极为愤怒,被徐氏说了一顿后,也不轻易动怒了,只对沈瑞道:“我已经派人往贺平盛那边去了。贺家欺我沈家如此,断不能放过他丝毫。”

  沈瑞点头道:“瑛大哥那边一得到二叔去职的消息,肯定也会紧着行动的,并不用咱们这边安排什么。”

  他顿了顿,先前只打发了李昌回来报个信,现下便向徐氏和三老爷将这两日查的灾民诸事简单说了。

  沈瑞道:“我准备将这些事写成条陈,通过张会递给皇上。还有对西苑诸事的补充。”

  徐氏目露赞许,点头道:“这样才好。不能被贺家打乱了咱们的步调。”

  沈瑞应了一声,又道:“灾民虽是平阳府的,但是赈灾不利,致使灾民上京,沿途各府及山西布政使司也要吃挂落。大哥那边……”

  沈被外放山西布政使司参议。沈洲去职后,沈家官场上梁柱就只剩沈理与沈。

  沈理是阁老女婿,等闲不会有人去动。沈却不好说。

  贺南盛能在南边害了沈,可见贺家与沈家宗房这点子亲戚关系也薄如纸了,贺东盛若欲再下一城,动手扳倒沈也未可知。

  徐氏面色凝重。

  三老爷却摇头道:“这件事错无可辩,若是皇上追责各府,哥也只能认了。况且,就算没有贺家,也有旁家。多想无益,瑞哥儿,且先做好眼下。”

  第五百九十四章 鹡鸰在原(十)

  紫禁城乾清宫

  进入冬月之后,天气迅速冷下去了,便是日头明晃晃挂在天上,也没有丝毫暖和气。

  刘忠虽已换了冬装,仍忍不住缩了脖子拢了袖口,在尽量不失仪的情况下堵住那不停往衣里钻的冷风。

  待进了东暖阁,帘栊挑起便是暖风扑面,迈步进门,周身立时暖意融融,刘忠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打帘子的小内侍过来巴结的嘘寒问暖,刘忠也笑容满面客气应了几声。

  一错身功夫,见左右无人,那小内侍飞快的低语一句“丘聚什么也没说。高凤说了选后。谷大用说了西苑。干爷爷很是不快。”

  这小内侍虽拜了刘瑾作干爷爷,实则却是萧敬的人,后萧敬留给了刘忠。

  刘忠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整了整衣冠,往内室去。

  屋内更是暖如春日,寿哥一身轻薄常服,正趴在罗汉床小几上看着几张画。

  刘忠见了礼,眼角悄悄一扫,便知是西苑园林图稿。

  寿哥直看了半晌,才伸了个懒腰,抻了抻筋骨,笑向刘忠道:“谷大用找的这个什么藏亭居士画的还真是不错。”转而又道:“调灾民到西苑以工代赈的事儿,就你去办吧。”

  刘忠的惊诧几乎掩饰不住,但皇上开了金口,他仍条件反射般的极快领旨谢恩,可心下还是不住思忖。

  通常这样出宫办差捞油水的好事,都是皇帝身边的亲近大太监才能得到的美差。

  虽然无论西苑还是灾民的事儿都在朝上吵个沸反盈天,实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差事,那些奸猾的大太监们不会肯接,但还算不得烫手山芋,人人都不想要。

  他刘忠毕竟到皇上身边时日尚短,怎么论也不当轮到他。

  然后他就听到了小皇帝又道:“这些是沈瑞写的西苑和灾民的条陈,你拿去看看,把差事办妥。”

  刘忠心下一松,原来是看在他和沈瑞的香火情上……可随即又是心下一紧,应了声是,又偷眼去觑小皇帝神情。

  因有西苑和灾民的事让朝上诸公争吵不休,先前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私德有亏的事倒是没什么人提起了,但他这样的天子近臣是知道的,皇上对此事甚是恼火。

  皇上如今把和沈瑞交接的事儿交给了他这个沈瑞故人,到底是安抚沈瑞,还是存了试探之意……

  寿哥唤刘忠过来案几前收拢图纸和那些笺纸条陈,摇了摇头,虚点那些纸张道:“沈瑞真是个实干之人。可惜了如今还没个功名,又屡遭家人拖累。”

  刘忠听出这话里的惋惜之意,心下算是托了底,便笑回道:“皇上也常言‘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沈恒云经此磨砺,若能坚韧心性、增长才干,他日也更好为皇家效命。”

  寿哥一笑,道:“你倒是与张会说到一处去了。朕也这么想,借此让他磨砺一番也是好的。”

  瞧着刘忠将东西收拾好,寿哥又道:“张永第三份捷报也到了。想来年前就能了结太湖的事,年后班师回朝。”

  刘忠闻言喜形于色,忙躬身颂道:“大喜!大喜!恭喜皇上!”

  寿哥笑眯眯摆手道:“同喜同喜。”他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露出一口细白牙,却是道:“你得空了会上张会往沈家那边去一趟,也和沈瑞好好商量商量怎么接引、安置灾民。”

  话题转得倒是快,刘忠脑子反应也不慢,转而就知道了寿哥的意思,心下彻底踏实了,接了口谕,带着条陈,出去寻张会同往沈家。

  寿哥打发走刘忠,想着西苑明年完工后的情形,心情大好,往书案那边去,在厚厚几摞奏折堆上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边看边在殿里轻轻踱着步。

  然没读几句,他就悻悻丢下折子,嘀咕骂道:“败兴,刘大夏这又闹这出做什么!”

  这已是兵部尚书刘大夏第三次上书以病乞休。

  如今边关吃紧,四处战事,寿哥哪里会放了他去,几番驳回。

  刘大夏要说身子骨不好确实不假,但是还真没到病得不能理事的程度,无非是所求未得罢了。

  先帝大行之后,刘大夏先是请裁非定额内的四方镇守宦官,寿哥未准。

  后获准裁撤了冗官大汉将军千百户薛福敬等四十八人,而这些人又以罢工姿态闹到寿哥面前,寿哥应了驸马樊凯所请,复了诸人官职。

  勿论是刘大夏这乞休是因着心怀不满还是心灰意冷,寿哥这会儿是不会放人的。

  而司礼监把这么本折子放在最上面,用意何在他也是一清二楚。

  撇下折子,寿哥嘴里嘀嘀咕咕骂了几句,恨恨走回去又抓起一本,一目十行看起来,却很快怔住,缓缓在书案后的龙椅上坐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他先是挑眉惊奇,慢慢的,又浮现出顽童一般的笑容,再看下去,竟呵呵笑出声来,转而便是捧腹大笑。

  门口已有两个小内侍听得笑声便悄悄注意起殿内情形,待听寿哥在内喊人:“叫牟斌、丘聚都过来!”

  小内侍们相视一眼,都摸不着头脑,但想来皇上笑就是好事,便俱都喜滋滋奔下去传话。就“皇上笑了”四个字就能得不少赏呢。

  寿哥有一下没以下的弹着手里的奏章。

  这是礼部的折子,言晋府庆成王南海郡君仪宾李实以包揽钱粮获罪,而郡君竟私自入京,击鼓讼冤,礼部上书请遣中使送回,仍敕王约束,而究治教授、守城官罪。

  有明一代宗室封藩后,是不得擅离藩地,无诏更不得擅自回京的。

  这南海郡君真是个胆大的,为了捞丈夫出狱,竟敢私自入京。

  寿哥实在想不起这位郡君是庆成王家哪位了,盖因庆成王这一脉实是为延续朱家香火没少出力,现下这位庆成王记录在册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但,管她是谁,想来也是个无足轻重的,否则也不会亲自来京。

  然既是包揽钱粮,竟还敢进京来“讼冤”,真不知是太蠢还是精明过头儿了?

  寿哥冷笑将折子拍在案上,眼里寒光大盛。

  此时税赋还以征收实物为主,田赋分夏税、秋粮,夏税征麦,秋粮征米,此外有丝绢棉麻等,部分地区还要交纳草料,皆要求民户将指定物品自行运送到指定地点交纳。

  包揽钱粮便指兜揽解纳税赋,其中奸户劣绅敲诈勒索小民、以次充好掉包粮米物资屡见不鲜。

  景泰、成化年间户部都曾上奏,有无赖之徒包揽钱粮,粮食掺土、草料淋湿、薄布换厚布等等,待交官时被退,则不认账,全推在纳户身上。纳户畏其声势,只得忍气吞声出息补齐官家,非但没能“省事”,反倒负担愈重。

  在历朝历代,这包揽钱粮都是重罪。

  彼时也出台过政策严打了一阵,只是其中获利极大,仍有铤而走险的。

  少一时,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东厂大档头丘聚都跪到了寿哥面前。

  寿哥把折子丢在两人脚边,淡淡吩咐道:“去查,南海怎么进京的,谁给她出的主意?一个蠢货,自己怕是走不到京城。去查,这个李宾是个什么货色,包揽钱粮怎么回事,谁判的?”

  牟斌、丘聚皆是连连应声,细论起来,没能第一时间上报宗室擅自入京,还让她击鼓鸣冤去了,他们俩实也有失察的罪过。

  寿哥并没有打算追究这些,而是起身走到牟斌身边,又冷声吩咐道:“去查,这次灾民,和这李宾有甚关系。”

  牟斌后脊一寒,论理,包揽钱粮贪利不小,却不至于造成这么多灾民,而且灾民也自陈是地龙翻身受的灾,但皇上这么说了……

  这几日朝上都在抨击山西布政使司及各州府赈灾不利,皇上这是要抓替罪羊吗?

  想着边关吃紧,山西官场还当求稳,自以为揣摩透了皇上心思的牟斌忙不迭领命。

  丘聚跪在一旁,心下也和牟斌一般想法,更是庆幸先时见驾没多嘴。

  自从灾民的事儿出来,贺东盛又开始往他那边送银子,想是要在扳倒沈洲后乘胜追击,再扳倒沈家在山西外任的宗子沈。

  丘聚可从不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贺家银子是照收不误,至于御前进言嘛,他自为自家谋划,管贺家死活!可没有万八千银子就请得动他丘大档头开金口的理儿。

  他把贺家所求抛到九霄云外,永不打算再提,偷眼去看折子上的批红,“郡君出城诉讼有乖礼法,命会法司议会”,便又有另一番想头,张永频频告捷,拿下太湖指日可待,皇上折了宁王臂膀,又要敲打西北诸藩了么……

  仁寿坊沈府

  刘忠虽是便服而来,但他的到来无疑给沈瑞及徐氏、三老爷吃了一颗定心丸。

  一个沈洲丢官去职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不能让皇上因沈洲的事而对沈家子弟有了成见,否则沈家子在仕途上怕就要坎坷了,昔日徐有贞就是前车之鉴。

  当初土木堡之变后,名字还是徐的徐有贞就因建议迁都南京,而被内廷所厌。

  景帝登基后,徐欲谋国子监祭酒,报到景帝处,景帝直言“此人生性狡诈,担任国子祭酒会败坏监生心术”而不许。

  直至徐听从阁臣陈循建议改名为徐有贞,被举荐治理黄河时,景帝不知徐有贞便是徐,遂任命他为左佥都御史,才有了徐有贞翻身的机会。

  沈瑞是比较了解寿哥性格的,并不十分担心寿哥会因为沈洲的事儿远了他。

  不过刘忠能与他对接灾民的事,还是让他松了口气,至少比旁的内官或锦衣卫需要重头打交道要强太多了,有刘忠配合,他也更有信心把这件事办漂亮了。

  想在皇帝面前立稳脚跟,光靠少年情谊、吃喝玩乐那是根本不行的。

  随着年岁见长,小皇帝需要的是有才干、能办实事的忠臣。

  而眼下他沈瑞连功名都不曾有,出仕最早也要两三年后,更别说显出什么吏才了,便只能从旁的差事上累计寿哥的好感度。

  这还是沈瑞头次为寿哥办事,他可不求什么惊才绝艳,他原也不是卧龙凤雏那类人物,只要稳稳当当办妥办好便是功劳。

  沈瑞将刘忠张会迎进书房,因如今与张会走得越发近,便也没瞒着张会,直言刘忠是他“师叔”。

  刘忠在内学堂曾由王华授课,有一重师徒名分,后与王守仁交好,王守仁素来以“师弟”唤他,连带着沈瑞虽不过比刘忠小一两岁,却是矮了一辈,要叫一声师叔。

  张会原先并不知道他们还有这层关系,听得沈瑞介绍,佯作板脸气道:“我在宫中一向是与栖岩兄平辈相交的,如今倒因认得了你沈恒云,平白的矮了一辈,你说,可要怎生补偿我才好?”

  如此说便是把自己放在沈瑞这伙儿了,也是尽显亲近之意。

  沈瑞笑道:“等灾民事毕,改日我做东,再往庄子上吃一顿暖锅子叫花鸡。”

  张会笑嘻嘻伸出手掌来,要与沈瑞击掌,道:“可是一言为定。”又向刘忠道:“到时候刘师叔也来!那叫花鸡听着腌,吃起来倒别有一番野趣。”

  刘忠和他们本是同龄,也有着少年人的心性,不过是在宫中、在皇帝跟前,要压着本心罢了。

  如今见两人嬉闹,显然极为亲近,且无论是张会的身世,还是与皇上的关系,他也都当尽心交好,因此便也放开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笑容,向张会道:“仲明这般称呼,倒叫我不敢接话了,不如还是各论各的,平辈论交的好。”

  张会哈哈一笑,从善如流。原就最擅与人结交,在宫里当差,也是存心交好皇帝近侍,两人几句交谈下来越发亲近起来。

  谈过玩笑话,便当说正事,刘忠也不相瞒,将皇上对沈瑞的期许,以及皇上借他口传给沈瑞王守仁即将大胜而归的消息统统告诉了沈瑞。

  沈瑞听到王守仁消息不由精神大振,打心底里为这位师父高兴。

  说到灾民,沈瑞先是说了他扣下那几个灾民首领讯问的事。

  果然是有人找上了几个受灾村子的里正,许银五十两到百两不等,让其带着大家出来逃难,每到一个指定的地方,里正都有一笔银子拿。就这样一步步引人到了京城。

  这一波人是左近的几个村子,彼此不少相熟甚至有亲的,因此最终汇成一路。

  出来时有四百多人,沿途不免有老幼病弱倒毙路边,走到这儿也就只剩三百不到了。

  然而,可不光这一波人出来。

  灾民的事被皇帝踢爆后,才陆续有河北各县报有流民迹象,只是几波流民人数都不太多,几十人一波的也有,百来人一波的也有。

  “我不好私下用刑,得了的口供都与条陈一并呈给皇上了,师叔这边若是来调灾民分批往西苑去,这几个人是不是由衙门拘走,再细细问过?”沈瑞道。

  刘忠还未答话,张会已道:“这个皇上倒是吩咐我了,回头栖岩去调人时,我着人去送那几个到北镇抚司。”他顿了顿,道:“总要挖出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山西紧邻塞外,百姓要供给边关兵事粮草劳役,负担最重,若是煽动那里的人都跑了,这关也不必守了。

  而且,灾民直奔京师重地,也绝不是简单之事。

  三人又商量了一番西苑以工代赈之事,就决定一同过去西苑,实际察看一番,再补充计划细节。

  到了西苑寿哥选定那一片地,三人查看了前朝留下的象坊等建筑,又依照那园林图稿对比一番,敲定了灾民首先要修葺的住所,以及为将来统一调集来做工的匠户搭建临时居所。

  三人边看边聊,将如何分类手艺人和农夫,如何男女分营管理,如何安排妇人负责浆洗厨下,哪片地先清理,哪里先修渠都一一讨论来。

  刘忠不愧是内学堂出来能进司礼监的高材生,记忆力极佳,沈瑞特地带出来的笔墨也几乎没用,全凭脑子记忆种种补充之处,让沈瑞佩服不已。

  三人打西苑里出来,已是日暮时分。

  张会张罗一起吃饭,刘忠虽在宫外有宅子,但想先回宫向皇上复命,需要下钥前回宫。而沈瑞有孝在身,虽过了小祥,仍不宜出入酒肆应酬。

  因此只好就此作别,约好下次再聚。

  正在街头道别时,忽然那边有人喊张会的名字。

  三人勒马望去,那边两个锦衣贵公子带着一众仆从而来。

  当先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青年打马过来,原是笑呵呵奔着张会去的,待近了看清张会身边的沈瑞,便是“咦”了一声,还笑道:“沈二!许久不见。”

  因天色已暗,那人行到跟前才瞧见刘忠,不由“哎呀”一声,刚想大声问好,忽然想起是街上,忙又急急捂住嘴,笑得尴尬,道:“刘大人。”

  沈瑞也看清了来人,是许久不见的周时。

  近几次寿哥出宫来玩都没带周时,再看此时张会脸上带着几分客套的笑容,沈瑞也知周时已是不在寿哥的核心圈子内了。

  周时对几人的态度毫无察觉,兴高采烈的向张会道:“如今我换了值,也遇不上你了,几次去找你都不在,难得今儿碰上,我正要同表哥去吃酒,不如同去,小弟做东!”

  张会摆了摆手道:“今儿也是不巧,刘大人要赶在下钥前回宫,沈二你也知道,在孝中呢,哪里能喝酒。改日再去,你有这心,我岂能不宰你顿好酒。”

  周时颇为遗憾的看了又看刘忠,不住道:“真是,真是,唉,早就想请刘大人了,大人忒忙,总也不得空闲……”

  他正喋喋不休间,另一个锦衣贵公子已到了跟前。

  张会见礼道了声:“贤大哥。”向沈瑞和刘忠介绍了此人,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周贤。

  沈瑞客客气气的见罢礼,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的贵公子。

  那害死沈珞的凶手周贸,正是眼前这人的庶弟。

  而这位“素有贤名”之人在听了兄弟的恶行后,亲自登门道歉,又以“不孝”为名将庶弟周贸除族。

  未几,周贸就“酒醉落水身亡”。

  周家一命赔一命,沈家也不能不依不饶。

  然而,沈珞的真正死因,也就无人可知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鹡鸰在原(十一)

  作为先太皇太后周氏所出的唯一公主,宪宗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重庆公主在成化、弘治两朝倍受恩宠,可谓彼时天下最为尊贵的公主。

  驸马周景书香门第出身,又酷喜读书,也深得宪宗宠信,常常随扈,掌管宗人府,风光无两。

  周贤自小出入宫廷,那周身的气度远非暴发户庆云侯、长宁伯兄弟子孙所能比的,周贤也是颇为看不起这两位亲舅公家人那外戚跋扈的做派。

  弘治八年、十二年,驸马与大长公主先后辞世,周贤借着守孝也逐渐拉远了与舅公家的距离。

  尤其是弘治十七年太皇太后周氏薨逝后,周家人竟然还没有半分收敛,周贤便越发远着这两家子了。

  虽然走动少了,但到底有着血脉关系,想彻底撇清也是不可能的,且总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表兄弟,真求到面前来,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回绝。

  今日,周贤便是被周时约出来,说是吃酒,实际也是有事相求。

  周贤向张会等几人问了好,他自从重庆大长公主过世后已少进宫,并不认得刘忠,但到底是自小在宫中行走的人,对宫人非常熟悉,瞧着刘忠的言行举止和周时的态度,便已猜到这怕是小皇帝身边的内官。

  只是他可不会如周时般巴结,互相见礼时也带着几分勋贵的矜持。

  周贤还是留意沈瑞更多一些,虽然他也如沈瑞一般淡淡的,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但也将张会、刘忠与沈瑞相处的细节看在眼里。

  既然张会等人拒绝了饮宴,周时也不好硬拉着人去,只得悻悻的放人走。

  张会三人走出老远,回头见周家表兄弟进了一家酒楼,张会才向沈瑞低声道:“别看先太皇太后仙去了,庆云侯、长宁伯周家不如从前,但周贤这边可没什么影响,还是颇得圣眷的。”

  他的声音更加低了,近乎耳语,“九月初兵部奉诏查武官冗食,锦衣卫这边也是裁革的裁革,降级的降级,周贤被写在折子最前头,是头一个要降一级的,但皇上愣是没动他。”

  沈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会怕也知道当初沈周两家的人命官司,这是委婉的告诉他,要想向周贤寻仇,须得掂量掂量寿哥的态度。

  沈瑞哑然失笑,只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不说破,张会虽是想多了,但这份提醒他也领情。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那酒楼,现下的沈家须得静静蛰伏,且待他日,周家,张家,账慢慢算来……

  酒楼之上,周贤也静静看着张会三人走过街巷,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周时正在一旁滔滔不绝说着刘忠如何如何在皇上面前得脸,又有些抱怨张会最近变得忙碌起来,很难约到,再说沈瑞如今守孝,也没甚新鲜玩意进上,好生无趣。

  周贤心下冷笑,张会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偏这傻表弟一点儿没看出来,人家为何不应约,不是摆明了要远着你?

  周时原就是个没心机的,这点其实在人精扎堆的锦衣卫很受欢迎,大家通常都喜欢笨一点的同僚而非心眼多的同僚。但糟糕的是他的大嘴巴,心里存不住话,又傻大胆什么都敢说。

  当初先太皇太后周氏在世,周时有这尊金佛做靠山,怎样都无所谓了。

  但如今没了靠山,周时这条缺陷就要了命了。

  张会就是因着听过周时的“口无遮拦”,生生被吓走的。宫中是什么地方,周时若说了什么要命的话,听着的人也难保不被灭口。

  因此张会才暗中使了银子寻上官调了值,不再与周时一班,平素也减少了来往。

  盐引与选妃诸事之后,张会更是巴不得离周家远远的。

  其实周时也不是傻透了的,自从周太皇太后故去,他再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也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变化。

  但他自己并不知道真正的症结所在,只以为世人皆势利眼,颇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感。

  待周家盐引事闹出来,寿哥这边也不怎么宣召他伴驾,昔日不错的伙伴也渐行渐远,周时心下也着急起来,加之年岁渐长,他也越发懂了经营人脉的重要,因此倒是扒着张会这样“脾气好”的哥们。

  “皇上原就认识了那位先沈尚书家的嗣子?”周贤收回视线,借着桌上上菜的功夫,摆弄着筷子,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周时本是旁的事来寻周贤,这会儿既然遇上了这三人,忍不住向这素来关系亲近的表哥取经:“是,先帝爷在时,皇上出宫玩耍认识的。这沈瑞年纪虽小,会玩的花样却多,极是好玩的。贤哥,你说,我是不是也当寻摸些个好玩的东西进上?”

  他却是丝毫想不起来,当初沈家与驸马府还隔着一条人命的。

  周贤眼神晦暗莫名,口中只淡淡道:“皇上在东宫时,喜玩乐也没什么,如今掌管天下,日理万机,玩乐还是放在一旁吧。”

  见周时不以为意的样子,周贤心下一叹,语气又加重了些,“你别觉得我说的都是套话,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宫里当值,当多关心关心朝上的事。如今阁老们正盯着皇上的学业,最忌讳那些引皇上贪玩的人,你竟别兜头撞上去才是!”

  周时心里是同意的,但不免嘴犟道:“我怎的就不知道朝上的事儿了,前几天朝上还吵着沈瑞他二叔丢官罢职的事儿。贤哥你就说,沈瑞他二叔德行不好,可沈瑞还能入了皇上的眼,还能跟张会一道,还有刘公公!贤哥你不知道,如今这个小刘公公可是皇上身边最近的人,大刘公公刘瑾刘大伴都没他一日里在皇上身边呆的时间长。你说沈瑞凭啥跟他们走得近?还不是哄了皇上玩得高兴!”

  周贤眼神闪了闪,又垂下眼睑,淡淡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得了皇上眼缘是他造化。你家如今情形又不一样,你若听我的,便踏踏实实当差,不要想旁的。”

  周时是长宁伯周的孙子,而周是比兄长周寿更彪悍的存在,素来横行无忌,弘治年间就曾因抢占田庄的事对上过张鹤龄,两家家奴持械互殴,官司打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各打四十大板才化解。

  有周这样能惹事的祖父,又没了太皇太后的庇护,周时在宫里还学不会夹着尾巴做人,早晚被人寻个借口修理了去。

  如今的小皇帝可不是先帝爷那般慈和的人。

  看盐引之事,那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再看选妃之事当中的制衡手段,已是要将周家张家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周贤也曾听下人回禀过,周家与张家那些田庄也没彻底摆弄清楚,都是谁也不肯吃亏的主儿,回头必然再起冲突。

  见周时不是个听劝的,周贤也深知周时性格,遂也不多说,心里也盘算着,最近一段时间还是远着些周时吧。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草草收场,周时求周贤的两桩事周贤也含混过去,没有应承。

  待分别后,周贤归家,便喊来了心腹管事与幕僚到书房。

  “今儿我见了先沈尚书家的那个嗣子。”周贤一脸肃然,“他与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皇上身边的小刘公公在一处。听周时说,皇上早就认得他,还曾一处玩耍。”

  管事最先反应过来,周贸“酒醉溺水”的事儿就是这位管事一手打理的,当下有些吃惊道:“他如何攀上这样高枝?莫不是他岳丈杨廷和那边的干系?老奴这就派人去多盯着他!”

  幕僚却道:“学生以为东翁过虑了,沈沧过继后,学生也曾留心过,此子有些才学,但如今不过是个小秀才罢了,能否中举,能否进士及第都是未知之数。皇上还年少,一时喜他玩乐罢了,再过两年您再看,他就算是个举人了,又如何入得了皇上的眼。”

  幕僚顿了顿又道:“沈家现在也是多劫多难,怕不长久。且当初,咱们已给了沈家交代,东翁不必挂心。”

  在幕僚看来,沈沧过世后,沈家便不足为惧,沈珞那件事也早抹平了。

  周贤这样的宗室贵戚却是知道,帝王的宠信有多重要,盖因他们所有的一切权利、地位,皆来源于帝王的宠信。

  沈瑞算不得什么,但若是得了帝宠的沈瑞呢?

  又是一个年岁尚小、脾性不定、让人摸不透的小皇帝,天知道皇上会为他的宠臣撑腰到什么程度。

  管事不无忧虑道:“吴先生说的是,但,这小子到底有个好岳家,那杨廷和……”

  幕僚一笑,颇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道:“杨廷和如今应对三位阁老尚且不及,哪里有得功夫管这小女婿。”

  周贤却忽然问道:“上次,是不是说,杨廷和的家眷在宫里和张家对上了?”

  管事忙回道:“是有这么回事儿,老奴听了信儿派人打听清楚了。”当下又重复了一遍那日宫中发生的事情。

  周贤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忽道:“若是将当日事情告知沈家……”

  幕僚和管家齐齐变色,异口同声道:“老爷三思!”

  周贤仰头阖目,深深呼出口气,忍不住又在心下骂了周贸千百遍。

  重庆大长公主与驸马感情甚笃,驸马虽有侍妾通房,但待她们并庶出子女皆是冷淡。

  而大长公主何等尊贵,侍妾庶子就是地上的泥,她踩都不屑去踩,还怕脏了鞋呢。

  大长公主一直健在的周驸马府,庶子庶女当然不会像公主早逝、妾室当家的游驸马府里庶子庶女那般尊贵长大。

  但同样是驸马府的庶出,都是相熟,互相攀比也是难免的。

  那周贸就是个眼空心大之人,他眼红游家子的锦衣卫荫职多年,又在公主府被漠视,自觉得前程无望,见外戚里周家、张家不相干的人都能得个荫封,不免起了巴结之心。

  庆云侯、长宁伯周家是大长公主的亲舅舅,他自知巴结也没用,便去专心抱张家大腿。

  为此,甚至不惜牵线搭桥,把一母同胞的妹妹介绍给张延龄的内侄。

  彼时周驸马早已过世多年,宗人府已由淳安驸马接掌,而重庆大长公主的孝期刚过,周贤尚丁忧在家,驸马府是最弱的时候。

  而当时弘治皇帝为巩固太子地位,盛宠张皇后与张家,正值张家权势最盛之时。

  张家就这样大模大样来驸马府提亲,明白着是要以势压人。

  想来,张家也是为了报复与周寿周相争田庄的事。

  周贸的姨娘跪在周贤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奴虽卑贱,姐儿却是驸马府的主子,也是公主娘娘的女儿,尊贵人儿,如何能匹配个乡下泥腿子小子!”

  周贸却是在一旁呵斥姨娘没见识,努力向周贤挤出讨好的笑,嘴里说着各种巴结的话,赞张家如何如何,眼里却是闪着得意的光,像是在说你周贤又能如何?

  周贤看着这母子的闹剧,心下一哂,这几个都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庶子庶女侍妾算得什么?

  张延龄的内侄娶了驸马府贱妾生的女儿,张家又能挣回多少面子?

  周贤点头应下这桩婚事,冷眼看着那姨娘疯了一样扑过去撕打周贸,周贸狼狈躲闪,被抓伤了脸后狠心将姨娘踹倒,还补了几记窝心脚。

  那姨娘又气又恨,又被踹伤,未几就得了心头病一命呜呼了。

  庶女也没有为姨娘守孝的理儿,姨娘死了不出两个月,周贤就按照张延龄妻弟给的三百两银子聘礼的规格,同样三百两嫁妆就草草发嫁了庶妹。

  周贤就这么冷眼看着周贸跟在张家兄弟鞍前马后奉承逢迎,就想看看周贸能从那个满怀恨意的庶妹身上得到什么样的“助力”。

  再后来,周贤就不住的后悔,若知道周贸将来会与九卿之家结下死仇,他早早就应该料理了这蠢货!

  奈何人没生得前后眼。

  看到沈瑞,周贤就不禁想起沈珞,想起那日周贸头次发自内心的惶恐畏惧跪在自己跟前,求保全他一命。

  那年重阳节,京中子弟多相约登高赏景吃酒。在西山酒楼张延龄也设了席面,但起得晚去得晚,他常点的一个歌姬先一步被隔壁包间的一众书生点走了。

  周贸狐假虎威惯了,自告奋勇跑过去就要人,还想逞威风。

  而那包厢里正是沈珞和同窗,半数是新晋举人,意气风发,最瞧不上勋贵外戚,加上词锋犀利,说得周贸无还口之力。

  沈珞也没少斥责周贸,但好歹还算文雅。他还带了乔家几位表兄弟,其中乔永德言辞最为刻薄,阴损之极,说得周贸恼羞成怒,几欲喊豪奴家丁来打上一场。

  最后还是店家出面,说尽好话,又为书生们换了两位姑娘,书生中也有老成持重的,不愿惹事,说服同窗换了歌姬过去。

  周贸这口气如何甘心咽下,回去添油加醋同张延龄说了。

  虽然歌姬调了过来,张延龄并没失什么颜面,但他素来横行,听了周贸的话也极是不快,乔永德的话听来也如含沙射影说他一般。

  他便悄悄使人给众书生的马都喂了巴豆,尤其给乔永德的马喂的最多,打算给其个教训。

  众人若是骑马回程,路上行人多,马速不快,不过是半路马失前蹄,把人摔下来,旁人丢个大丑,乔永德则至多断腿罢了。

  谁成想书生们相约去庄子里跑马为戏,沈珞与乔家兄弟也一同去了,乔永德骑射平平,又想得个彩头,贪沈珞的马神骏,偷偷央磨着与他换马。

  沈珞因是单丁的缘故,从小打磨身子骨,不能说文武双全,却也是骑射娴熟,并不在乎马匹优劣,且素来与乔家亲近,便答允了乔永德。

  跑马速度何等快,众马陆续发作,而属沈珞的坐骑腹泻最先最猛,迅速哀鸣瘫倒,沈珞毫无防备跌下马来,恰折断颈骨,登时便送了性命。

  彼时,沈沧已是官居侍郎,而沈珞乃是沈家三兄弟后辈里唯一一根独苗,沈珞一死等于断了侍郎府的血脉。

  张延龄再是跋扈,不惧侍郎这等“小官”,断人血脉大事也不是能含混过去的,真闹到御前,便是弘治皇帝也不好偏心维护张延龄。所以他想也不想,直接将周贸推了出去顶缸。

  周贸与一众书生在酒楼争妓时旁观者众多,本也洗脱不掉嫌疑,再迫于张延龄威势,周贸只得认下了这罪责。

  事涉皇亲国戚,又有争妓这不光彩的事在里头,沈家并未声张,只对外宣称坠马而亡,低调处理了此事。

  周贤却是将事情前前后后查了个通透。

  虽然知道真相,但周贸认罪已成定局,反口也没可能翻案,而面对一门双侯权倾一时的张家与只有一个侍郎的沈家,周贤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站在张家这边,亲自到沈家登门致歉,以雷霆手段迅速处置了周贸,为张家打好掩护。

  然此一时,彼一时。

  先帝大行,新皇登基,以目前种种看来,小皇帝对张家可不那么友善,而沈瑞如今得了小皇帝的青眼。

  “今日我见那嗣子……”周贤后半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周贤从今天沈瑞对他的态度看得出,沈瑞是把沈周两家人的仇放在心上的。

  他家这外戚现今已是全然无根,若再有人在帝王耳边不住进言,积毁销骨,终成祸患。

  管家咂着嘴,道:“老奴说句不当说的,没有那位公子出事,这嗣子如今不过是个乡下小子,哪里会有个尚书爹,又哪里得来杨家这么好的亲事。”

  周贤冷冷看了管家一眼,道:“以刑部尚书的眼力,若他有这样想头,也成不了嗣子。”

  管家讪讪的,不敢再说。

  幕僚则道:“老爷想的可是祸水东引?听闻沈洲丢官去职乔家也推了一把。这事嘛,乔氏病重,沈洲置发妻不顾而纳贵妾,本是沈家不占理,但若沈家得知唯一血脉是因乔家子而断送……”

  他脸上露出浓浓的讥讽神色来。

  管家觑着周贤的脸色,小心道:“老奴着人去透话给那嗣子?”

  周贤脸上阴晴变换,半晌才凉凉道:“不,再等等。等沈洲回京,一并透给这叔侄俩知道。”

  英国公府,东路主院

  如今张家阖家住在一处,便是英国公府占地不小,却也不是每个子孙都能得一处独立院子的。

  张仑作为嫡长孙,被请封了世孙后,张家才将东路院子腾了出来,张仑成亲后住在东路主院。

  而张会便也在东路得了一处两进独立小院,已是羡煞一众堂兄弟了。

  张会才拐过穿堂进了东路,早有张仑身边的小厮等在那里,笑迎上来,行礼道:“二爷,大爷请二爷过去书房一道用晚饭。”

  张会笑眯眯道:“大哥从营里回来了?可是嫂子又做了什么好吃食?”说话间随手拽下身上的荷包抛给那小厮作为打赏。

  小厮忙接住了,眉开眼笑的奉承张会,嘴皮子极溜的报了一串菜名出来。

  张会哈哈大笑,跟着他一路来了书房。

  打开门,暖风卷着肉香迎面而来,张会提鼻子一闻,不由食指大动,笑嘻嘻往桌前一坐,捧起碗拾起箸,巴巴等着张仑动第一筷子,这却是张家的规矩,长辈或是平辈中年长者不动筷子,晚辈是不许开动的。

  张仑嗤笑一声,提筷子夹了一块羊肉放在碟里,那边张会已经欢欢喜喜的大吃起来。

  小厮温好了酒斟来,兄弟俩推杯换盏,也不讲究那食不言的规矩了,张仑直言道:“你今儿是跟小刘公公和沈瑞出去的?办的皇上的差事?”

  张会嘴里含着块骨头,含混道:“小刘公公如今颇得器重,又和沈瑞有旧,皇上把西苑以工代赈的事儿交给他了。”

  张仑道:“他若没本事,也轮不到他到圣上跟前。倒是那沈瑞,怎的与他有旧?”

  张会便将沈瑞与刘忠的渊源说了,张仑沉默片刻,道:“因此你吩咐杜老八那边帮着沈家?”

  张会忙道:“这可不是,是沈瑞的一个族叔找上的杜老八那边。那日皇上兴起,出宫要去沈瑞家城外的庄子,我们恰好遇上了他们。”

  张仑哼了一声,不轻不重撂了筷子,“不是你吩咐杜老八仔细帮衬?老杜奸猾似鬼的人,能被个失势的沈家差遣去查个官运正旺的侍郎府上?”

  张会眉头一跳,随即堆起满脸赖皮的笑,“冤枉大哥,你也知道老杜就听你的,我哪儿差遣得动……哎哎,亲哥,亲哥哎……”

  张仑已是一只手扣住张会腕间,他自幼练武,又在军营之中锤炼多年,手劲儿不是少爷兵张会所能擎住的,张会立时败退求饶。

  “大哥,你也知皇上看重他的。这会儿他家正是需要人拉拔一把的时候,不过是随便结个善缘……”张会已是运了全力抵挡兄长的攻势,额角渐渐见汗。

  张仑没有半点儿松手的意思,严肃道:“皇上可暗示你帮他了?”

  “……不曾。是我……”张会咬牙道。

  张仑骤然收了手劲儿,张会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晃了身子,好在他也是有功夫底子,很快就稳住了。

  张仑瞪了他一眼,手指着他道:“你在锦衣卫,也不是不知道他家卷进什么案子里,这会儿沈洲又被贺家拔了,你倒冒冒失失搅合进去。你以为是保了他能得皇上欢心,又怎知不会惹祸上身,得罪了旁的人?”

  张会垂了头乖乖听训。

  兄弟俩自幼一处长大,张仑最知道兄弟这个性子,看上去脾气极好,被训斥也不生气不反驳,却是骨子里的倔强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张仑叹了口气道:“老二,你那些心思我都知道,但是我们武将世家,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你别学那些文臣转那些花花肠子,就踏踏实实当差,办好皇上交代你的事儿,旁的一概不要掺和。自作主张是大忌。”

  张会闷声应了,心下也是叹气。大哥一派风光霁月,只用军功实力说话,可这世上,并不是什么事儿都认实力的。

  二叔那边小动作不断,为的什么?

  有明以来,这爵位传承里兄终弟及的事儿也不少。

  大哥是世孙,但祖父百年之后,他能不能真正承袭爵位,还是皇家一句话的事儿。

  他必须得保持和皇上一条心,皇上看上的,他就得捧着,皇上厌弃的,他就得踩去,等皇上欢喜了,才能在他所求的事上同他一条心。

  张仑看了他半晌,轻轻摇头,提筷子道了声:“吃饭。”

  张会也端起碗埋头吃了起来。

  方才兄弟共聚的欢乐气氛一扫而空,只剩下轻微的碗碟碰撞之声,越发显得空寂。

  张仑看着弟弟,却想着,再过二年弟弟成了亲,就把他拎来军中。在宫里差事说着是体面,但张家不是弄臣世家,不是靠哄得皇上开心得来的爵位。

  战功才是英国公府屹立的根本。

  他并不希望弟弟以后走镇抚司那条路,那条路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比沙场上少,面临的危险也不会比战场小。

  张仑用饭极快,撂下碗筷漱了口,看着还在扒饭的弟弟,道:“我也没不让杜老八去帮忙。”

  见张会立刻抬起头瞪圆眼睛盯着自己,张仑忍不住一笑,转而又严肃道:“不过杜老八那个人,做事手段阴狠,沈家书香门第的,未必看得惯,你没准儿办了好事还得落埋怨。这次只当是个教训,往后再做事,要先将自己摘出来!”

  张会嘿嘿笑道:“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而且,沈瑞这人,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书呆子。”

  张仑但笑不语,那是,若是个书呆子怎么会让皇上那么个古灵精怪的人青眼有加。

  不过,沈家,这一跟头栽下去,不知道多久能缓过来。

  但愿,二弟没有瞧走眼。

  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对沈家的种种猜测也渐渐淡去。

  无人关注时,沈洲孤身一人黯然回京。

  进得沈府门,撂下行囊,他不曾梳洗更衣就直接去了家祠,静静跪在亲长牌位前。

  第五百九十六章 天理昭彰(一)

  贺侍郎府,外书房

  贺东盛的心腹幕僚齐连海本就生得圆肥,换了大毛的冬装越发显得跟个球似的,让人看着就想发笑。

  但他对面的贺东盛沉着脸,半点也笑不出来。

  齐连海那一双天生的笑眼也耷拉下来,一脸苦相。他这也不止脸上苦,嘴里也发苦,心里更是苦。

  他原算是幕僚里的第二把交椅,李振文跟着贺东盛年头最长,他比不了,但稳稳压另一幕僚王篆一头是完全没问题的。

  要不联络东厂这样重要的事儿也不会交到他手上。

  可如今,王篆因着联络乔家,又抓着松江送回来的消息,最终一举敲掉了沈家目前最大的官沈洲,着实是立了大功,让贺东盛极为满意,越发信重王篆。

  再看他齐连海,还想着借着认识东厂的人这等好机会去拓一拓自己个人人脉,能让东翁倚重不说,于自身更是好处无穷。

  谁知道这东厂竟是个无底洞,讨银子速度之快数量之多远超出他想象,而东翁所求之事无寸进,直接导致现在他几乎不敢出现在贺东盛面前,更觉已比王篆矮了半截。

  齐连海脖子粗双下巴太厚,垂头也垂不彻底,正好眼角余光去看贺东盛的反应。

  坐在书案后的贺东盛脸上黑云笼罩,一言不发。然心里却骂了一万遍阉竖,自然也看齐连海这一身肥肉也极不顺眼差事没办好,人倒是越吃越肥,心宽成这样,可见是对差事不上心的。

  贺东盛掌心摩挲着官帽椅圆润的扶手,现下是真有心和东厂断了联系。

  就在月前,刚刚扳倒沈洲志得意满的贺东盛听闻山西灾民的事大喜过望,一面送了一万银子到丘聚那边,又大手笔的封了数个一千两一个的红封,差遣心腹下属去分送都察院几个底层御史,挑唆他们出面弹劾山西布政使司,想着靠下面弹劾上面发话,借着灾民的事一鼓作气再下沈家一官员外放山西的沈。

  弹劾的奏章递上去了,内廷尚无反应时,胡丙瑞踩着时辰又来说丘公公后院池子里缺几尾像样的锦鲤。

  大冬天的池水都结成冰坨子了,养什么锦鲤!

  可正值扳倒沈关键时期,贺东盛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又奉上一万两。

  结果呢,突然就冒出来个南海郡君,私自入京,为她那包揽钱粮的仪宾击鼓讼冤。

  然后内廷下诏严查,就翻出来这位仪宾包揽钱粮之罪不但为真,还是逼迫地震后的灾民照纳秋税,若是不给就强抢田亩红契为押,这才致使灾民纷纷离乡逃难!

  既是有权贵逼迫,弹劾布政使司赈灾不利甚至延误赈灾致使形成流民就不成立。

  而很户部的调查也出来了,山西布政使司按例开了官仓赈灾,借官粮给百姓,言明明秋还粮即可,全程没有半分错处。

  沈自然是没事的。

  贺东盛白花了银子不说,关键是那上书弹劾的御史中有三人很快被朝中山西乡党的人揪住错处,直接丢出了京城,偏远县上任去了,剩下几个常为贺东盛所用的也都成了鹌鹑,只怕再用不得。

  偷鸡不成蚀把米,莫过于此。

  贺东盛恨得牙根痒痒,皇上要保山西官场稳定,是他失算,但厂卫都是皇上的耳目,既然爆出了南海郡君和其仪宾的事儿,他就不信东厂那位丘大档头先前一点儿不知情!

  知情却不告诉他,还从他手里刮走了足足两万两,更可气的是让他折损了好用的御史,他这哪里是请帮手?这是请个仇家、请个祖宗回来!

  这位祖宗如今胃口越来越大,开春要修园子,腊月就来“借”银子,借口都不肯找个合理的,只一味敷衍,这是要试探他的底线吗?

  贺东盛看着对面的死胖子,很想抬手将书案上的东西都砸过去。

  幼弟贺北盛在一旁皱眉不满道:“贺家又不是他的钱袋子,想要银子伸手就拿。如今我们可没什么求的。”

  这一番话倒是让贺东盛冷静了下来,挥挥手道:“老五,不要妄言。”

  再想和东厂断了干系,可那案子一日未结,他就不能轻举妄动。

  想让东厂帮他不容易,可东厂想毁他太容易了。

  况且沈瑞同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和几位公主府的公子哥儿走得极近!那些都是小皇帝身边的亲近人。

  贺东盛忍下一口老血,挥手道:“先拿两千两去,只说年下各种送账的还没来,前阵子花销过大,又要筹备年节,一时手紧,等年后宽裕再说。”

  他顿了顿,又咬牙道:“看那边什么反应,年节时再备下份像样的礼送去。”

  齐连海脸上不知是胖出来还是愁出来的褶子又深了三分,那颗心已经黄连汁子泡出来的,苦透透的捧银子上去东厂还不给什么好脸呢,银子少了,只怕还要吃一顿斥骂。

  银子是东主的银子,他也不能说什么,恭敬应了一声,慢慢退出书房,垂头丧气的走了。

  贺北盛见他出去,立刻就着急向贺东盛道:“大哥!贺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这样花的,这几个月多少银子填进去了,却是连个帮二哥脱罪的准话都没有……”

  贺东盛瞪着弟弟道:“你给我稳重些!眼光放长远些!结交东厂也不止是为了这案子,将来自有好处!旁的不论,苏州织造局就有丘太监的人,能为贺家织厂提供多少便利?多少银子回不来?”

  更勿论以后朝堂之上,他许还能借力。如今内官势力大有抬头之势,他暗地里了解过,颇有几个官职不高不低的官员投在内廷大太监门下。

  贺东盛这样劝着自己,方压下心头的种种不满。

  贺北盛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这些时日他跟在兄长身边瞧着学着理事,越发觉得头疼,还不如读书的好,因此在心底仍是期盼着二哥能够平安回来,不止是他可以心里不再负罪,也是希望二哥还能管着家里,他还做他的书生去。

  贺东盛正要进一步教训兄弟,忽然外面报李振文来了有急事求见老爷。

  李振文是贺东盛头号心腹,他称有急事,贺东盛立时警觉起来,忙命人进来。

  李振文没了那文人优雅气质,三步并作两步进得门来,有吩咐门口人都站远些,回手关了门,脸上焦急,口中语速也比平日快了几分:“东翁,刘丰人失踪了。”

  贺东盛厉声道:“怎么回事?”

  这刘丰是李振文手下的心腹打手,料理过许多贺东盛这边吩咐过的脏活儿。

  最重要的是,这次私刑询问贺南盛身边叛逃的管家贺祥以及送其尸身去化人场都是刘丰经手的。

  李振文三两句讲了来龙去脉,他寻的做事之人都是可靠的,不好嫖赌不贪杯是基本要求,就怕被人利用了去。

  这刘丰只闷头做事,且家有老娘妻儿,只要捏着他家人,忠诚度也是极高的。

  刘丰平素并不怎么出去,前日出去是给他腰腿不好的老娘续买膏药,出去了就没回来。

  他老娘媳妇都以为是半路被老爷喊去做机密事,并不知会家里,这也是常有的,便不在意。

  直到今天他媳妇去买膏药,那相熟的膏药店老板却说刘丰已买了。

  刘丰以往若买了什么,半路出去办事也会寻人捎回来,那媳妇子便在府里几个相熟的下人间打听谁给捎了膏药回来。

  消息传到了李振文耳里,他最清楚并不曾派刘丰出去办事,便立刻意识到不对,略查问了一番就来禀报贺东盛,希望动用更多资源去把刘丰找回来。

  贺东盛一张脸更黑了几分,沉声道:“去找。处理掉。”

  李振文身子一颤,他深知若有人从刘丰嘴里问出贺家的秘密,很可能给贺家致命一击,更可怕的就是人出现在公堂上。

  所以绝对不能留活口。人死了,就可以什么都不认。

  但便是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一个亲手调教了十来年的人,李振文忍不住还是涩声道:“……大丰最是嘴严,且他老娘媳妇儿子都在府里,不会乱说话的。若是……”

  若是给他些银子远远送走……

  贺东盛只冷冷看着李振文,直看得后者心里发寒,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贺东盛又缓缓道:“梳理一下府内,要紧的人都得闭嘴。”

  李振文如堕冰潭,终还是艰难应了一声,默默退了下去。

  贺北盛也觉得自己牙齿打颤,上次处理掉贺祥,他就已心下反感,如今……

  之后贺东盛缺了对他训导的兴致,草草说了几句,就放了他去了。

  贺北盛只觉得浑浑噩噩,一路从书房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贺老太太礼佛的小佛堂院前。

  自从贺老太太进了京城,就住进了这小佛堂,吃起长斋,日日诵经,说是要替儿子洗去罪孽,祈求佛珠佑他平安归来。

  贺东盛夫妇劝过几次,老太太执意如此,便也只好由着她去了。

  院门口粗使婆子见贺北盛走来,忙低声道:“老太太在诵经,五爷待会儿再过来吧。”

  贺北盛却摆摆手,表示无妨,悄然走进去,一路阻止了问好的丫鬟婆子,走进外间,在蒲团上盘膝而坐。

  内间里传出母亲低沉暗哑的声音,虽声音不大听不清诵的是什么,可鼻端是浓郁的檀香,耳畔是隐隐佛音,还是让人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

  贺老太太一篇经诵完,起身出来吃茶,才见小儿子盘坐在蒲团上,双目不知道盯着何处,眼神空洞,一脸黯然。

  贺老太太叹了口气,她育有四子,长子最为出色,仕途之路也平坦;次子读书上没甚天赋,却懂经营,将老家打理得蒸蒸日上;三子原也是个读书种子,可惜早殇。

  人到中年才得幺子,不免宠惯一些,且有长子在官场,次子在老家打理族产,原也不需要幺子有甚出息,安稳读书,悠闲度日就好。

  可如今……

  贺北盛回过神来,发觉母亲出来,连忙起身扶住母亲。

  贺老太太由他扶了在主位坐下,仆妇奉了茶过来,她润了润喉,问贺北盛道:“怎的寻来了这里?可是有事?”

  贺北盛沉默片刻,道:“无事,就是……路过,进来看看娘。”转而又道:“娘,明日起,我也每日过来,陪您诵经吧。”

  贺老太太叹了口气,“可是心里有事?”

  贺北盛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个笑脸,“就是替二哥祈福。也陪陪您。也想……静一静。”

  贺老太太沉默片刻,断然道:“你不必来。我知道你担心你二哥的案子,你且放心,我手里还有沈家一个把柄,若是判案不公,我便去击鼓鸣冤,告他沈家。”

  贺北盛呆了一呆,一直以来母亲虽对于二哥的案子表现出某种笃定态度,但却从来不曾斩钉截铁说过一定会赢的话,而那什么沈家的把柄更是半点不曾透露过。

  贺北盛有些疑惑,忽然又想起大哥先前说的,娘提过一件沈家五六十年前的旧事,不知道是不是这桩。

  只听那边贺老太太兀自道:“你且放心吧,只是不到说的时候。现下三司密审,既不知道结果,我们贸贸然提了反倒惹人猜疑,坏了事。只待最终判语下来再论。贺家断不会生受这冤枉。”

  贺北盛便也不再问,点了点头。

  贺老太太慈爱的瞧着幺儿,摆了摆手,“去罢,你不必太过难受。你二哥行事也有不妥之处,这次便算是他的劫难,过了这道坎,他也能改改心性,未尝不是好事。”

  贺北盛却并不应和,只默默行礼而去。

  在他心底,还是认定自己的科举连累了二哥。

  有因有果,若非二哥被人以买题的把柄相逼,也不会有之后的种种不法之事,更加不会……有大哥现下种种凌厉手段。

  他却忘了当初贺南盛怎样阴险算计了沈家,也忘了当初贺东盛是怎样执意要将贺平盛灭口。

  忘了他的两位兄长本性就是这般狠绝。

  贺老太太慢慢喝罢了香茶,缓步又走回佛堂,持着佛珠跪在蒲团之上,默默咏诵起经文。

  佛祖在上,我儿若有什么罪孽,要是报应,都报到我这没教好儿子的老婆子身上罢,愿佛祖佑我儿平安。

  城郊,沈家庄

  果然如第一批灾民所说,他们不是唯一逃荒出来的人,之后陆续又有灾民抵达京城,只是每一批数量多少不一。

  有的是独立一个村子的人出来,不过四五十之数;有的是则是多个村落聚集一起,三两百人之多。

  这算下来,零零落落也有几千人。

  天寒地冻,西苑也不能大面积开工,并不需要这许多人以工代赈。

  沈瑞又暗中上了修路条陈,指出日后西苑必成热闹繁华所在,周围路况须得畅通方能让更多游人赶来。

  修路也是苦差事,征发民夫既影响耕种,给百姓造成负担,而粮草饷银于朝廷而言也是一笔大开销。

  让灾民去修路,既能以工代赈,又能极大缓解上述问题。

  小皇帝心下满意,隐去沈瑞名姓,招内阁与工部、户部合议,又明着表示可以由内库出部分银两用于工程,很快便通过了。

  后来朝廷彻查南海郡君仪宾,退还侵吞灾民土地,发放补给粮、减免税赋等消息也在灾民中传来。

  许多灾民都生出了返还家乡的愿望。只是已然入冬,路途难行,才不得不滞留京郊。

  只等开春就会有人陆续离开,这样也解决了工程结束后灾民安置问题。

  而对于现在的灾民安置,朝廷虽然已作了应对,设了粥棚和临时安置点,但英国公府、驸马蔡震等勋贵都纷纷上书表示,愿意将自家城郊的庄子作为灾民在城外的暂时性落脚点,安置灾民几日,教教规矩、查查疫病,再陆续分批送进城里安排工程。

  这些勋贵人家无一例外都有子弟在锦衣亲卫中任职,在小皇帝身边当差。

  这样的勋贵集体发声,摆明了是小皇帝默许甚至是小皇帝指使的,内阁也乐见小皇帝能为百姓多多考虑,此事比修路更快通过,就此成了定例。

  沈瑞家的庄子也在继续收留转送灾民,只是越发低调,夹在一众勋贵人家中,毫不起眼。

  但各家派出来历练的主事子弟如张会、蔡谅等却都知道沈瑞得了皇上嘉许,纷纷跑来沈瑞这边取经,这安置灾民之事便隐隐以沈瑞为首,接待灾民最多的也还属沈家庄。

  沈瑞并不回避这桩差事,既是想在小皇帝那边取得好感,也是想真真正正做些实事。

  此外,能与一众勋贵子弟如此交好,也算是意外之喜。虽说入仕之后文臣武将各成体系,未必有交集,但同在京城圈子里,多个朋友总是多条路的。

  且武宗一朝战事颇多,沈瑞也不乏报国之心,也是有意多结交武将子弟的。

  他干脆征得徐氏同意,搬来庄子上小住,免去往返耽误的时间,在打理灾民诸事之余也不曾断了温习功课。

  这日,沈家庄来了个“不速之客”。

  沈瑞看着眼前一身武人短打衣衫、气质凶悍的汉子有些眼熟,但因他在门前以英国公府下人自居,沈瑞便只当他是张会身边的护院人物。

  而当对方抱拳为礼时,一只手上赫然少了两根指头,沈瑞这才恍然,笑着同样抱拳回礼道:“杜八爷,别来无恙。”

  那杜老八见沈瑞竟以江湖人的姿态还礼,微微一愣,随即咧嘴哈哈一笑,一口森森白牙旁隐隐有金光闪动,竟是还镶着两颗金牙,映衬着他那虬髯,真个匪气十足。

  “沈公子面前杜某哪敢称什么八爷,沈公子同张大公子、二公子是好友,叫某一声老杜也就是了。”那杜老八爽朗道。

  沈瑞笑请杜老八入座,似浑不在意的问他此来有何贵干。

  那杜老八在庄门口是报有要事相见的,此时也不兜圈子,从背后接下个包袱来,取出一沓纸张放在桌上,往沈瑞那边推了推,道:“这是沈四爷所托之事。”

  沈瑞神色不动,也不去接,只道:“既是我四叔所托,老杜怎的不去找我四叔?”

  杜老八扬眉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沈四爷也做不了主的事儿,某自然要来找公子爷你。公子爷不必疑心杜某,某虽不跟着大公子吃饭了,但大公子若有差遣,杜某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指着那一摞有些皱巴巴的纸,道:“某撬开贺家那个拖了尸首去化人场的护院的嘴,得了这些口供。”

  沈瑞虽有动容,还是不去接那摞纸,反问道:“我也不说暗话,这件事原是托了我叔父全权处置的,不知老杜你所需何物,竟觉着我四叔都做不了主的?我只怕我也给不起呐。”

  杜老八没想到沈瑞能这般直言,继而大笑道:“痛快!早知道沈二公子是这么个痛快人,老杜早就前来拜山门了。”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道:“某家想开个布庄,没个进货的路子,想请二公子在松江的织厂给个方便。”

  沈瑞完全没想到他竟求的是这件事,这种生意合作太寻常了,倒叫人生疑了,“老杜莫非不知道我四叔在南边儿也有产业?织厂也是有一家的。他还惯做生意,知道什么布匹好卖……”

  杜老八眼睛一眯,打断了沈瑞的话:“二公子,某家是想要二公子织厂里产的布,在京城,只某一家专营。”

  沈瑞是彻底愣住了,一时脑筋飞转。

  杜老八这话是什么意思?非得要他沈瑞名下织厂的布匹,是冲他这人来的,还是……冲着将来可能成为贡布的松江棉布?!

  当初在浣溪沙茶楼里,寿哥确实说过要设松江棉布为贡布,也指明说是他沈瑞的织厂所出的棉布。

  但这消息一直也不曾公布,沈瑞想着当是要等“通倭案”彻底结束后,判了贺家退还所侵占孙氏嫁妆那两家织厂后才会公布。

  这杜老八是从何得知?莫非,是张会说的?

  可他一个地痞流氓做着餐馆酒楼收保护费的生意好好的,怎么又想卖布?这布就算是贡品,也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杜老八图的什么?

  杜老八代表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他身后的英国公世孙?

  既是贡品,总要和宫里打交道……

  杜老八盯着沈瑞的脸,见他神情变化,嘿嘿两声,道:“某再说多了,二公子也不信。不过二公子你且想想,这京城,哪处红火买卖后面没一两个拿干股的贵人?某是粗人,直肠子,说话糙,二公子别恼,就说如今的沈府,可还护得住大生意?”

  沈瑞心下苦笑,倒是实情,若沈沧在,沈家开什么铺子都无妨,沈沧一去,沈家就收缩了不少生意,改为更远处较为稳妥的田庄。

  如今沈洲也没了官身,沈家京城近郊的田庄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自然做不得城里红火的买卖。

  他日松江布真成了贡品,沈家只能占个原产地的名头,在南边更好卖布,在京里,却是什么都做不得。

  只是和杜老八成为这样的生意合作伙伴……委实有损沈府书香门第形象,一旦被政敌得知,少不得又有御史弹劾。

  沈瑞踌躇片刻,道:“也不瞒你,这件事实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不过,我倒想到另一门生意,老杜你看要不要考虑一下。”

  杜老八脸上也无恼色,笑道:“这种大事二公子不立时拍板也是应当的,二公子要是真现在就应承了某,某家倒要害怕了。”说着哈哈一笑,又做个请的姿势,“二公子有什么生意可关照某家?”

  沈瑞道:“老杜想必也知道西苑将来会修成什么样子,那边必成一处好景观,往来游人便必不会少。但这么多游人,可并不是人人都置得起车。”

  杜老八摇了摇头,倒出一肚子生意经,“车马行的生意杜某倒也有一处。不过二公子怕是不知道贫苦人家的事,这城里小户人家可舍不得花银子雇车,只靠两条腿走。城外往往都是村里几户人家一起雇个牛车进城,直接就送到地方了……”

  沈瑞笑道:“老杜何不将两者合二为一。”

  见杜老八不解,沈瑞进一步解释道:“你将车厢加大,可多载些人,每人按照路程远近收他几文十几文,一车人积少成多,也不会亏。”这是他曾想过的公交车雏形。

  杜老八脸上虽还笑着,却已经没了热情。

  沈瑞知他觉得是小钱,不屑做,便道:“开始时可以只在西苑设点,生意铺开,每个坊都可以设个乘车点。日后也可往各香火鼎盛的寺庙设点。老杜你也知京城人口数以百万计,一旦百姓习惯了出门就花几个小钱坐车,又快又便宜,这又会汇聚成怎样一笔财富?”

  杜老八这才听进去了,眼中也有了光彩,只是仍道:“杜某不过在西城有些脸面,这四九城里帮派林立,不知道多少车马行……”

  “自然不能霸占全城车马行。”沈瑞道,“听闻八仙居的猴儿酒乃是一绝?京城里沽酒的馆子又何其多,八仙居还不是一样闯出名号!只要你的车比别的车宽敞干净,比别的车稳当,比别的车准时任何一处比别的车强的地方,都是客人选择你的理由,你比别人强就比别人赚得多。”

  杜老八呵呵干笑两声。

  沈瑞笑容微敛,一本正经道:“老杜你是行家,原不必我多说若是能将这车马行开遍京城,不知道能多探得多少各路消息。”

  杜老八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随即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别说那牙是金光闪闪,就连脸上褶子都透出光芒来,“到底还是你们读书人,就是比我们这样的粗人看得长远!如此杜某就谢过二公子赏的这条生财路了。”

  杜老八原就是锦衣卫手下帮闲出身,现在也仍在做这包打听的买卖,否则沈涟也不会找上他。他是最知道消息的价值。

  沈瑞云淡轻笑道:“原是一点书生浅见,老杜你莫嫌弃才好。”说着才伸手将那摞纸拿在手里。

  细细翻看几页,沈瑞脸色也凝重起来,这护院招供了当时贺东盛刑讯叛逃管家贺祥的全过程。

  贺南盛陷害沈家种种都在沈瑞意料之中,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贺南盛之所以受控于宁王,是因为先前宁王的人假托南京贵人之名,五千两银子卖给贺南盛一份秋闱试题。

  贺北盛果然凭借事先做好的文章中了举人。

  科场舞弊。这一条就足以断送贺家所有子弟的仕途前程,也难怪贺南盛会就范。

  沈瑞很快联想起贺东盛想害死贺平盛之事,当时贺平盛不惜拉沈瑾、乃至整个沈家二房下水以求活,而后来沈瑾再去探望贺平盛时,贺北盛与贺平盛同吃同住,像在护佑他一般。

  怕是贺平盛为贺北盛捉刀秋闱文章,这才引得贺东盛要杀人灭口吧。

  沈瑞微微沉思,一个科场舞弊足以拖贺东盛下马了,只是这件事还得深挖,那个宁王的人是怎么拿到考题的?南直隶上下多少官员已暗中投靠了宁王?

  “这个护院现在人在哪里?可能上公堂?”沈瑞放下口供问杜老八道。

  杜老八摸摸腮帮子上乱蓬蓬的胡子,道:“有些腌,公子还是不见的好。”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让他当孙膑了。”

  沈瑞一愣,随即皱了眉头,心下不由反感,他知道杜老八这等人刑讯不会只是简单鞭打,但生挖髌骨实在太过阴毒了!

  杜老八满不在乎道:“公子爷当那是什么好人吗?那也是惯折磨人的主儿,贺祥送去化人场时,身上就没块整个儿骨头,人都化成一滩泥了,还不是这人的手段。某家还他的还算轻了。不过一般会折腾人的都知道被折腾有多惨,通常很快就招了,偏这人嘴硬,不这般也拿不到有用的口供。”

  沈瑞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摆手道:“人这样,是上不了公堂的,私刑逼供,你我也要入罪。”

  他抖了抖那摞口供,“若是贺家借此反咬一口……”

  杜老八嘿嘿笑了两声,颇有森然之意:“公子信不信,杜某将那人丢回贺家,明日这人就会悄无声息的在化人场……”他曲起五指到一处又迅速张开,口中拟声,“噗,化成一股灰儿了。”

  沈瑞眉头皱得更紧,“你既知道,这口供岂非无用了。”

  杜老八依旧笑着,眼里却是没有半点笑意,“贺家要是发现这人丢了,又破破烂烂被扔回来,便晓得有人拿了口供却缺人证,不知道会陆续往化人场送多少人灭口。”

  沈瑞默了一默,接口道:“于是这口供就不需要人证了,贺家往化人场送人灭口本身就说明这口供是真的。只需要化人场证明贺家送了许多尸首过去就行,而老杜你既然能将贺祥死状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化人场也有你的人吧。”

  他眸光清冽,声音微寒,问杜老八道:“但若是贺家只将知情人都关起来,又或者害了人却不送化人场而偷偷送去别处呢?”

  杜老八皮笑肉不笑道:“他不敢。”

  他又饶有兴趣的向沈瑞道:“公子爷要不要赌上一局?”

  沈瑞盯了杜老八半晌,才垂了眼睑,“听闻杜八爷赌场常胜,还是免了这场赌局吧。”

  杜老八哈哈一笑,手下却摸着自己的三只残指,因沈瑞道:“公子爷何时发动?某家许还能去捡个漏。”

  沈瑞轻叩桌面,思忖片刻道:“先不急,再等等。”

  松江也有消息过来,过两天陆三郎会亲自送几个人进京。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天理昭彰(二)

  自从沈洲归家后,沈瑞还不曾和其打过照面。

  彼时得知沈洲回来,沈瑞还特地从庄上赶回府里去无论因孙氏被悔婚之事曝光他有多恼沈洲,这到底是他礼法上的叔父,不回去见礼也说不过去。

  只是当时沈洲进得家门就直接去跪祠堂了,沈瑞在家呆了一日也没见人出来。倒是徐氏叹气劝他先回去。

  “你二叔见着你,怕也不大自在。”徐氏叹道。“待过几日吧,他转过这个劲儿来,我遣人喊你回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也算为他接风,去去晦气……”

  沈瑞沉默着点头应下,他心里也知道,徐氏其实也是在给他一个缓冲期。

  在庄上忙起来就是十数日,徐氏始终没遣人来唤沈瑞回去。

  倒是沈全,先前帮着沈涟打下手跑关系,后来杜老八直接找上了沈瑞,越发包揽后面的活计,沈涟那边事情也少了,沈全便不时往庄子上跑一趟,帮沈瑞忙活忙活,家中的消息便皆由他带来。

  沈瑞从沈全口中得知沈洲在跪了两天之后,被徐氏、三老爷轮番呵斥、劝解,最终何氏拉着小楠哥露面,才走出了祠堂。

  因着又是有愧又是有火又是跪祠堂冻饿,沈洲出来就病倒了,一度烧得十分厉害,好在他底子还是不错,再请名医调理,很快也就好转了。

  沈全一脸不快的道:“想大伯娘是怕你在二伯面前,让他再添心病,再病上些时日,才没叫你回去的。”

  五房得过孙氏大恩惠,与孙氏最为亲近,当沈全得知是当年沈洲悔婚,才使孙氏嫁与沈源那样的人,心下就恼恨非常,对沈洲也没甚好态度,这才忍不住来同沈瑞抱怨。

  沈瑞知道他的心态,只是自己总不能鼓励他去怨恨沈洲,只得拍了拍他臂膀,叹道:“三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事到如今再提无益。如今沈家面临大劫,还是要同心协力应付过去才好。”

  沈全点了点头,闷闷道:“瑞哥儿放心,我岂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又过数日,展眼小年将近,从腊月二十三起衙门封印,正式进入年节,沈瑞也不能一直呆在庄子上了,便将诸事交代给李昌,自己带着长随小厮回城。

  前日刚刚下过今冬的第三场雪,因雪下得不太大,这两天日头又足,积雪已消融大半,路上颇为泥泞。

  沈瑞在车里挑帘子看着路面,忍不住想,若是西苑能够火爆全城,不知道寿哥又或者豪商巨贾们会不会出资好好修一修通往西苑的各条主干道。

  可惜了前世他不懂修路技术,也不懂水泥的配比,只恍惚记得古代都用糯米汁液浇筑砌墙,会非常结实,不知道这路面有什么讲究。

  现下正好刘忠全权负责以工代赈的事,常调度灾民去修路,他倒是可以寻机会去转转,认识几个工部专业人士,聊一聊,没准儿会有什么想法。

  正思忖间,长随在外面报说,姑爷毛迟的车在前面,要寻沈瑞说话。

  沈瑞跳下车去,那边毛迟也下得车来过来见礼,因问沈瑞道:“二哥这是家去?可巧我正要去寻你。”

  沈瑞笑道:“正是刚从城外庄上回来,长卿可赶得巧,正好一道家里去。”

  毛迟应声上了沈瑞马车,又谢过前几日沈瑞送过来的新鲜菜蔬,说让家中老人并玉姐儿很是欢喜。

  那日杜老八亲至沈家田庄搭上沈瑞这条线后,就特地往庄子上送了两次新鲜菜蔬,以示亲近。

  沈瑞收他菜蔬时候还以为是他为了酒楼的经营而种的,后听张会说起,才知道这么个满手鲜血、阴狠毒辣的地痞头子竟是个信佛的,信到每逢初一十五还要吃斋,还特地为此弄了个庄子,广搭暖室专门种菜。

  听得沈瑞很是无语,不晓得这厮是不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找个心灵寄托。

  冬日新鲜菜蔬难寻,沈瑞也不会拒绝,收了菜送回家请徐氏分送京中亲戚人家。亲家杨家、毛家自然是得的最多的。

  在车上两人闲聊几句,沈瑞却发现毛迟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像是要说什么,又顾虑重重欲言又止。

  毛迟既没说出口,沈瑞便也不曾追问。

  待到了府中,两人先去见过徐氏,又因沈洲刚吃过药歇下,两人便也不去打搅,往九如居书房坐了。

  毛迟确认了沈瑞书房外小厮们都离得远远的,这才关严了门,坐到沈瑞对面。

  沈瑞见他这般谨慎,更是好奇,心下已有许多猜测,不免想贺家是不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不想毛迟娓娓道来,说的却不是贺家,而是乔家。

  却说毛迟在翰林院人缘一向极好,时近年关,差事清闲,便有一二好友时常相聚小酌,谈诗论画,倒也惬意。

  就在昨日,一个家境富裕的翰林做东,往颇有名气的赏月楼一聚,京中多是穷翰林,有人做东又是去名店,自然一呼百应,毛迟这几日也没少吃请,旁人一拉,便也跟着去了。

  到了赏月楼又遇那东道当初在书院的同窗,因此便两桌合了一桌,并入一个大包房热闹,还喊了弹唱歌姬,推杯换盏颇为尽兴。

  不想毛迟中途解手归来,却听得两人在回廊拐角处嘀嘀咕咕,恍惚似是说什么事该不该告诉毛迟。

  毛迟本来微醺,听得自己名字便精神了几分,可待仔细去听,两人似是吵了起来,并不再说他的事。

  他带着酒意,忍不住寻声过去一看究竟。

  两人中有一人是与他关系还不错的唐翰林,另一人却是不熟,应是那些书院书生。

  见毛迟过来,那两人都颇为尴尬,面对毛迟的提问,那书院书生吱唔了几句,似想蒙混过关,唐翰林却是怒目相视,表示一定要告诉毛迟。

  末了,毛迟就听到了当初沈珞死亡是乔永德所害,那书生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乔永德央磨沈珞换马过程。

  彼时毛迟酒意上涌,并不及细想,听罢只觉得脑子共鸣作响,也顾不上未完的酒宴了,回去告个罪就抽身回家。

  虽然现在玉姐过继到长房,记在徐氏名下,但议亲时这些都是说明白的,毛家也知道玉姐是二老爷沈洲庶女。

  嫡兄是被嫡母的亲侄子给害的。那是彼时沈家三个房头唯一的男嗣!

  毛迟虽然不知道先前乔家和沈家的恩怨,玉姐也没同他提过乔氏如何,但这次沈洲被弹劾也有乔家在背后捅刀,满朝都知道的事,毛迟这个沈家女婿岂会不知。

  他不愿妻子难堪,没问过玉姐什么,却也明白至此沈乔两家已是没甚亲戚情分了。

  毛迟回了家换了沾染酒气的衣裳,就要往沈府找沈瑞去。

  玉姐忙急急拦下:“你怎的忘了,二哥如今住在城外庄上!且这会儿也快宵禁了,明日下衙早些去吧。”

  毛迟这才想起来,苦笑一声,接过妻子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待天明酒醒,毛迟回想昨夜席上种种,便觉事有蹊跷。他原是个聪明人,只是为人忠厚,不擅长算计罢了。

  遂一早到了翰林院,他就寻上官告了假,准备出城去庄子上寻沈瑞,这才有那路上偶遇。

  “像是特特引我听的。怕也是把你算计在内,知道我必会告诉你知道。”毛迟皱着眉头,一脸不快,日后这唐翰林也不必相交了。

  沈瑞微微沉思,道:“你也不用太过在意,这件事儿,许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如今沈洲已经丢官,沈家官场就剩下一个芝麻官沈润,而乔家大老爷是永不录用,二老爷是商贾,唯有乔三老爷要起复,却还没动静。

  这种时候曝出这种事儿来,怕是冲着乔家去的。是有人想阻了乔三老爷的起复?

  三年前乔三老爷倒是前程正好,沈瑞听沈沧提起过,若是能放一外任,再回来京中六部历练几年,侍郎之位可期。

  但丁忧这三年时间,朝局风云变幻,先帝大行,新帝登基,三位阁老之间、外臣与内廷明争暗斗,乔三老爷想谋个好缺须得有得力人帮衬才行。想来这就是乔三老爷倒向贺家,出卖沈家的原因。

  只不过不知道贺东盛有没有这个好心给乔三谋个职位?沈瑞心中冷笑,姓贺的难道是菩萨?只怕是个罗刹。

  弹劾沈洲的折子上有乔家人为证的事传出来之后,乔三老爷就曾亲往沈府。但沈家紧闭大门,一如当初对贺东盛那般。

  便是涵养极好的徐氏都忍不住对沈瑞道:“乔三与贺大越发像了,惺惺作态,还想着左右逢源。直当旁人都是傻的。”

  后来沈洲归家几日后,乔家也得了消息,乔大、乔三都来“探病”,同样被拒之门外。

  乔大倒是转身就拎着“探病”的礼物回去了,只怕心里还觉得省下了,也就此再没出现。

  乔三倒是死活撂下礼物在门房,沈家规矩人家做不出把东西直接丢到大街上去的事儿,只得派人送回乔三宅邸,撂在门外就走。

  如此被折了面子,乔三竟然隔日又来“探病”,探望姐夫不说,又提要探望姐姐。

  当然,再一次吃了闭门羹。

  沈瑞也不太明白乔三老爷的心态,因为现在的沈家已没什么可被他图谋的了,为何还不住前来,试图佯作关系还亲近?

  弹劾奏折一出,天下又有谁不知道沈乔两家怎样,他作这样子也是没人信的。

  自欺欺人罢。

  毛迟虽素来信服沈瑞的谋算,但还是忍不住道:“但若珞大哥真如那人所说,是为乔家所害……”

  沈瑞眸如寒潭,语气森然:“乔家欠沈家的也不止这一处,待通倭案子了解,我会让乔家一一还回来。”

  毛迟从没见过这样阴戾的沈瑞,倒是唬了一跳,唤了声二哥,又道:“仇是一定要报的。二哥也不必为这等小人生气。”

  沈瑞摆摆手,道:“长卿放心,这等人不值当生气……”

  正说话间,外面小厮禀报说三老爷过来了。

  沈瑞毛迟忙起身迎了出去。

  昨日三老爷岳家田家遣人来说想请田氏回娘家一趟,今日本就是三老爷朽木日,又是小年将近,三老爷携着妻儿亲往岳家去送年礼。

  沈瑞还以为他们会呆上一天,傍晚再回来,没成想竟然回来的这么快。

  待见三老爷面色阴沉,沈瑞还道在田家惹了不快,是以早早归来。

  只是三老爷这番过来九如居,不知道是不是要同他说说田家的不是。他是侄子,听了也无妨,有毛迟这个侄女婿在,到底尴尬。

  毛迟自也看出来三老爷气不顺,他方才在拜见徐氏时,就知道三老爷回岳家了,这会儿也是怕尴尬,又不好三叔一回来就立时告辞,只得垂手立在一旁。

  三老爷坐下喝了两口茶,瞧了瞧毛迟,诧异道:“长卿在那边做什么?又不是外人,还那般拘谨,快坐下来说话,我今日听着个消息,来与你们说。”

  沈瑞毛迟俱都松了口气,看来不是田家。

  确实不是田家,又是乔家。

  同样是借他人之口告诉了三老爷,是乔永德带累了沈珞致使他夭亡。

  这人身份比那唐翰林、书院书生更加可信,乃是乔三太太的表外甥苏桂生。

  这人因天资聪颖,数年前还是求着乔家转托了沈家才得进田家南城书院的,与沈珞同年中举,也在那日游玩之列。

  只是苏桂生虽算少年中举,但之后便考运不济,接连两科皆是落第,因年纪尚轻,不肯以举人身份捐官,还想正经考个进士出来,便一直在书院。

  田山长一脸严肃同沈润道是,苏桂生下得一手好棋,两人不时对弈,就在昨日,两人间歇品茶时,无意间聊起沈洲,苏桂生面露纠结之色。

  田山长颇为不解,多问了几句,苏桂生便道虽是乔家亲戚,却不喜乔家对沈家的种种。

  他似是知道乔家许多事,直言当年乔家大老爷因贪墨案下狱时,是沈尚书又出银子又搭人情,才将人捞了回来,虽是永不录用,到底保了一命。

  但乔家竟不感恩,欠沈家的银子都不曾还,他隐约还听说乔老太太竟嫌沈沧不曾保住乔大老爷官职。

  乔老太太过身后,乔家刚赔了大笔银子,连治丧银都拿不出来,又是沈沧出了银子体面风光的葬了乔老太太。

  便不论亲戚,单沈家与乔家又这样的大恩,乔家也不当帮着外人害沈家。

  苏桂生越说越激动,就顺口说出何况乔永德还害了沈珞,欠着沈家一条人命。

  田山长无比震惊,苏桂生也发觉失言,慌乱的改口。

  田山长岂会容他胡说,当时严厉喝令他把话说明白。

  苏桂生似是对乔家怨气极深,这才说了那日种种。又为自己辩白,当日事发大家都很忙乱,谁也没深想,后来周贸认了罪,被除了族,人又落水死了,大家也都忘了这事。

  周家也派人来询问,又给了封口银子,让众人不得再谈论此事。

  那是大长公主的儿子、皇上的表弟、锦衣卫的千户周贤发了话,当日同去的书生哪里敢多嘴。

  且彼时沈乔两家关系极亲近,死的固然是沈家子,却也是乔家姑太太的亲骨肉,本就只三两个人听着了乔永德换马之事,人证不多,谁又敢贸贸然去沈家面前“搬弄是非”。

  田山长听罢又惊又怒,反复盘问了苏桂生,待打发他走后,立时去见了天老太爷,将事情说了一遍。

  田老太爷沉思良久,道:“勿论这件事是何人推手,我们既知道了,就没有隐瞒的道理,是真是假都由沈家去查。”

  这才有了田家请田氏回娘家之事,原就认定沈润会与妻子同来,正好将事情告知。

  三老爷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讲完,见沈瑞和毛迟神情不对,不由皱眉,刚待开口发问,沈瑞已先一步将毛迟也得了消息的事说了出来。

  毛迟也简单重复了先前经历。

  三老爷愕然半晌,才道:“看来,是有人又对咱们家布局了。”

  沈瑞道:“我原觉得是对付乔家的,阻止乔三老爷起复。但是……布个小局让长卿得着消息容易,到底谁人这么大手笔,还能利用了田家去?让咱们叔侄知道这件事又能怎样?”

  三老爷冷冷道:“离间。咱们说与不说,都会在二哥心里扎下根刺。”

  沈瑞叹道:“二叔如今这个错处……又是在国子监任上去职,将来不知能谋怎样个位置。”

  又或者根本不可能重返官场了,毕竟,沈洲也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纪了。

  算计沈洲根本没什么价值。三老爷和沈瑞呢?芝麻官、小秀才。

  现在的沈家,真是没甚好被算计的。

  三老爷原是淡泊名利之人,加之自幼身体不好,从来没在仕途经济上过心,此刻却突然恨起自己不争气,若是身子骨再好些,再早些下场夺个功名,如今也能作为官场梁柱撑起沈家。

  沈瑞注意到三老爷思绪起伏,面色渐起病态红晕,忙端了茶水过去,劝道:“三叔莫恼。管他们出什么招数,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只静观其变就是。”

  三老爷稳了稳心神,接了茶盏,润了润唇便放在一旁,深吸口气,缓缓道:“当初,自然也是要查马匹的。但是……包括珞儿的坐骑在内,马场里多匹马都是过量巴豆致死,除了珞儿不幸遇难外,也有旁人堕马受轻伤。而珞儿堕马后众人慌乱送他就医,他究竟骑的是哪匹马也没人注意了。事后再查已是查不出什么。”

  毛迟忍不住道:“那这两人所说也未必是真的,若是蓄意诓骗咱们……”

  三老爷阖上眼,仔细回忆起当初的事情。

  沈瑞也在脑中回想了一下那乔永德,许久不见,已是淡忘了许多,但初次见面的不愉快还略有印象,那是个自视甚高之人,一张嘴便没甚好话,不甚讨喜,在便是在乔家诸兄弟里人缘也不好。

  若说是这样的人因私心误害了沈珞,他是信的。

  那个想到给马下巴豆这么阴险无赖招数的纨绔周贸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期然,沈瑞就忽然想起来那日在街上遇见的周贸嫡兄周贤。

  周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大长公主的嫡子,有着高贵皇家血脉,继承了书香世家的温文尔雅,贵公子周贤。

  那个替庶弟登门认错的周贤,转身就给庶弟除族的周贤,进而溺死庶弟的周贤。

  苏桂生说周家出了封口银子。说明周贤将这事首尾都收拾干净了。

  现在……爆出这些的,会不会……

  “三叔,你说,会不会是周家那边周贤使了什么手段?”沈瑞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实在是,便是周贤的手段,可周贤图的什么?这事已过去那么久了。

  沈瑞不自觉的,就想到了两代后族周家与张家的矛盾。虽说此周非彼周,但到底庆云侯、长宁伯是周贤的舅公。

  那日周贸出来认罪,但却是张延龄的席。

  周贤此时翻出这件事,莫非是要让沈乔两家闹将起来,将当年旧事重提。

  杀人之罪,便是张太后的亲弟弟,张延龄也难逃国法。

  三老爷听得沈瑞的分析,也思忖起来,半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周贤要做什么。但是……乔永德这件事,八成是真的。当初,二嫂曾回乔家大闹一场,倒不是疑心乔永德,而是迁怒他不曾照顾好珞儿。”

  沈瑞也想起来当初好像在下人口中听得这段,且以二太太乔氏那性格,喊打喊杀的也属正常。

  三老爷道:“也不知道乔永德是被她闹怕了,还是心中有鬼,珞儿丧事上几次大小祭祀他都不曾来。原本属他与珞儿最为要好。”他顿了顿,又道:“也属他最喜讨珞儿的东西。”

  彼时乔家虽没出事,却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乔永德是乔大老爷幺子,备受宠爱,但一个五品官的儿子吃穿用度如何与尚书公子相比?

  更勿论沈家家资颇丰,沈珞是独子,乔氏有什么好东西都可着儿子来的。沈珞的东西十分让乔永德眼红的,勿论笔墨还是花瓶摆件,被他讨走不少。

  因是娘家侄儿,乔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何管。

  这样被纵容出来的乔永德,在马场上要骑沈珞的马也是正常。

  “是真是假怕已查不出来了。若真是周贤出手,怕是假的也会做成真的。”三老爷转向沈瑞,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去告诉二哥知道,他也应当知道知道乔家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

  沈瑞点头应和,如果真是周贤出手,便是他们不说,周贤也会想法子让沈洲知道这事,与其等到那时被动境地,还不如现下主动说了。

  至于周家所图,哼,周家若是图的让张家吃个大亏,他沈瑞也是乐见其成,不介意这旧案子被拿出来炒上一炒。

  叔侄俩商议妥当,三老爷知道毛迟身份尴尬,便打发了他先走,“年节下的,家中诸事忙乱,长卿你赶紧回家去帮忙吧。”

  毛迟正好下了这台阶,与三老爷叔侄俩行礼告别,又去见了徐氏辞行,又被徐氏与何氏塞上了不少捎给玉姐的东西,这才离去。

  而那叔侄俩简单商量了一下说辞,就一同去找沈洲。

  冬日里草木衰败,天也灰蒙蒙的,沈洲的院子里丫鬟仆妇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生怕吵着生病的二老爷,越发衬得这小院闷闷的没有半点生机。

  沈洲见两人进来十分诧异,见到沈瑞还有些尴尬,他几度张口,想向沈瑞说点什么,可到底也说不出来。

  当日悔婚,现在对着个孩子,能说些什么呢?他不免有些沮丧。

  没等他措好词,那边三老爷已经先开口了,“二哥,今日有一桩事,十分蹊跷,我想应该说与你知道。”

  沈瑞则默默走到门口,悄然外面仆从要求要一盏人参茶,以备不时之需。

  三老爷将毛迟的遭遇,和田山长今日与他说的皆告诉了沈洲,又将自己与沈瑞的分析挑挑拣拣说了。

  想了想,他将先前沈琰来告密,自己查了乔大、乔三都与贺家勾结的事情统统说了。

  沈洲听得脸上青白交加,真是咬碎一口钢牙。

  他的儿子,十六岁就中了举的神童儿子啊!

  他,唯一的血脉啊。

  乔、家!沈洲的手越握越紧,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沈瑞一直留心着他的情绪,见表情不对连忙端了参茶过来。

  沈洲猛一看见沈瑞出现在面前,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如果当初……如果当初不曾悔婚,这样好的儿子是不是自己的?

  没有乔家,自己是不是更快活?

  父母也不会早早过世……

  珞哥儿,珏哥儿……

  自己的官职……

  沈洲越发把所有因乔家而导致的事都串联起来,心里已是恨透了乔家。

  而他的主院里还住着姓乔的女人,那个疯女人!

  沈洲一手扶住额头,掩住双目,低声道:“……待我想想。”

  三老爷与沈瑞对视一眼,都起身退出,又吩咐了丫鬟仔细观察者沈洲的动静,若有什么病情反复的事赶紧告诉他们。

  两人又到了徐氏那边,将事情告知了徐氏,徐氏也是从震惊到沉默,末了只表示告诉了沈洲是对的。这种事,不是瞒能解决的。

  叔侄俩没等来沈洲被气得病情加重的消息,也不如预料那样沈洲又将自己关了几天。

  这回,只用了个把时辰,沈洲就有了反应。

  沈洲叫人对照乔氏嫁妆单子清点乔氏的嫁妆,装车,又亲手写了休书,以“恶疾,不可共粢盛”为由将乔氏休弃,人连带嫁妆一并送回乔家。

  沈洲原本不是没想过,待乔氏与他百年之后,若不曾立嗣,便将自己的遗产与乔氏的嫁妆一并分成几份,沈瑞和四哥儿拿大头,小楠哥也有份,还有一份想送回老家去,给那个过继到沈珏名下的孩子

  沈珏虽然又归宗宗房了,但到底是给他做过几年儿子的。

  而现如今,乔家的半点东西他都不想碰了。

  退回去,却也不是让乔家就此拿这银子逍遥的。沈涟不是在吗?凭他手段,足以让乔家生意垮掉。

  断了乔家财源,他还要断了乔三的仕途!

  乔家子孙的仕途!

  他不要他们赔命,他要他们活着,却什么都没有了,痛苦的活着,生受!

  他要让乔家把欠沈家的一样样还回来。

  徐氏得了沈洲院人开仓库盘点乔氏嫁妆的消息,就猜到了沈洲的举动,却只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了句“造孽”。

  她却并不想理会。乔家已成毒瘤,这亲戚不做也罢。

  原本养着乔氏也没什么,如今沈洲既不想再与乔家有瓜葛,休妻也随他,五十岁的人了,哪里还用她这个做嫂子的事事耳提面命。

  沈瑞原也是不打算放过乔家的,沈涟悄然来与他说了沈洲的吩咐,沈瑞倒觉得正应如此。

  沈家又不是杜老八那样的江湖中人,不可能杀去乔家打死几个来报仇。

  那就用经济手段来解决吧,也不违法违规,各凭本事,乔家在生意场上技不如人,卖铺子卖庄子也怨不得旁人。

  三老爷则更加淡定的已开始在同窗同年及好友里寻能用得上的人了,以狙击准备起复的乔三老爷。

  既已撕破脸,就没甚好顾及的了。

  乔氏的嫁妆算不上十里红妆,这些年又暗中贴补了乔家不少,却因沈家富裕,沈洲又放过外任,她的东西也很是不少,三十几辆车才装得下。

  一大清早,车队就从沈家出发,往乔三老爷的宅邸过去,也颇为壮观。

  不少看热闹的路人追问怎么回事,沈家下人却是三缄其口。看热闹的便自行猜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跟着车队看热闹的。

  待走到乔三老爷宅邸门前,总要有人前来交涉,这下看热闹的都知道了乔家姑太太被休弃归家。

  乔姑太太身有恶疾恶疾,已是神志不清、不认识人了。

  沈家还妥善养着人,偏乔家不省心,联合外人弄没了姑爷的官儿。这下沈家也受不了这恩将仇报了,就此将这姻亲断了。

  便是断了亲,竟还将这许多嫁妆送回来。

  街面上消息传得飞快,而且越传越越走样,不光是乔氏的病情被夸大,那嫁妆银子也被人夸大了数倍。

  很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然后,乔大老爷就带着一家子跑来乔三老爷府上,要“接妹子回去修养”,并“找沈家讨个说法”,要求乔三老爷将人和嫁妆统统交出来。

  乔三老爷本就被沈家这一招打个措手不及,他正谋起复,正是要树立良好形象的时候,这会儿本还能装装受害者,便不与乔大计较,人和东西都给他。

  不想乔大贪心不足,只说嫁妆数量不对,口口声声道路人亲眼所见多少多少车驾,莫非你藏了起来?

  乔三老爷气得几乎吐血,姐姐到底多少嫁妆难道乔大这个大哥不知道吗?!当初也是乔大送的乔氏出门子!

  况且还有嫁妆单子为证!乔大摆明了就是为了多讹他银子!

  乔三老爷倒是想咽下这口气去,继续装装好人,奈何乔大狮子大开口,嫁妆数量被翻了倍,他又哪里来这许多银子给乔大?!

  乔家两兄弟因抢夺被休弃妹子的嫁妆而口角,甚至大打出手,这消息也很快经由看热闹街坊的嘴巴传遍了京城。

  乔家,名声是彻底臭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天理昭彰(三)

  弘治十八年的腊月,前有藩王宗室欺压百姓、灾民逃荒至京城、西苑以工代赈,后有新朝即将改元、小皇帝首次接受四夷来朝等等诸多大事吸引着京城百姓的目光,论理说,那市井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本应是传不了几天就当平息的。

  虽说抢夺疯了的妹子嫁妆这种事让人齿冷,但偌大个京城,别说兄弟俩争产,就是父子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也不是新鲜事。

  且乔家闹剧里,两位主角已是分妥了妹子嫁妆解决了事情,没甚热闹可看。

  但坊间闲人似乎对乔家格外感兴趣,沈乔两家许多恩怨还是不断被人翻出来。

  诸如,乔大老爷贪墨案里沈家花银子搭人情营救,却被乔老太太认为没有保住官位而大加责难;乔家想跟沈家继续联姻,却嫌弃玉姐是庶出,不肯让嫡出孙子娶来,而乔家这一代只有庶女,却想把庶出嫁给沈家独生的嫡子沈珞等等或真或假的传闻。

  甚至连“乔氏疯了以后,沈洲不忍休妻,这才委屈了进士之女为妾,准备等妻子百年之后再扶正妾室”这样无稽蠢话都有人传。

  看上去就像沈家放出风声来洗白自家一样。

  而沈家本身禁闭大门,根本不理会外界传闻,甚至常常出去的在沈家客居的亲戚也都不出门,似是安心在家等待过年一般,也让一干传闲话者摸不透。

  其实三老爷沈润、沈瑞早已请沈理、沈瑾并沈涟、沈全在一处商量过,乔家的事能不断被提起,定是有人想混淆视听,故意将这一潭水搅浑。

  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贺家人的手段。

  乔家人固然卑劣让人不齿,可这样踩乔捧沈,也同样让人反感。

  尤其沈洲私德有亏的事才没压下去没多久,这时又被翻出来,摆明了就是要损毁沈家在仕林中的名声。

  但现在靠手里仅有的证据断送不了贺家,还需要另寻法子。

  “乔二开春就得卖铺子了。”沈涟道。

  先前沈涟就对乔家有所布局,让乔家为年节和灯节大量囤货,几乎抽干了他们手上现银,本就准备让他们这批货烂在手里,而乔家这场闹剧让他根本不用动手,在在乔家名声臭掉后,乔家铺子日日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

  面对这样窘境,只要有人在乔二耳边点拨几句,他怕就要阖家卷铺盖搬离京城了。

  “书院那边已清退了所有乔家子弟。”三老爷淡淡道。

  沈乔两家既已翻脸,田家自然不会再继续收留乔家子弟,原本乔家小辈中也没甚出色人物,便连带乔家亲戚子弟诸如苏桂生这般的都一并清退了。

  而以南城书院的声名地位,他们请出去的书生,旁的书院一般都不会接收。

  乔家亲戚们不免怨气冲天,不敢找田家麻烦,便都去乔家闹。

  乔大、乔三本身就因自己儿子被清退而恼怒,亲戚们还来夹杂不清,一日日鸡飞狗跳越发不得安宁。

  沈三老爷也不用找什么人去阻乔三老爷的起复之路了,乔家的事被传成这样,朝中诸君谁不躲得远远的,便是有银子也没人肯为他家办事了,生怕被牵累得名声也臭掉。

  “但即便乔大乔二都被逼出京城,乔三为了等那起复也不会走。”三老爷沉声道,“况且,既是有心人算计沈家,便是乔家都走了,那些谣传也不会停。”

  沈瑾皱眉道:“若现下有什么大事发生,引走坊间的注意,这些谣言也就慢慢散了。”

  沈理则缓缓道:“年前怕是没什么大事了,正旦四夷来朝许能热闹些。再者,就看王守仁那边几时能班师回朝了。”

  想起王守仁来,众人精神都是一振,这可是大捷,且不提王守仁与沈瑞的师徒关系,便是王守仁还了沈家三子清白,就让在座诸人对他感恩戴德,都盼着他能建功立业。

  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场战事上的胜利,朝廷对外宣布的消息里,这些水匪是勾结倭寇共同打劫了松江,朝廷的军队尽数剿灭水匪,夺回被掳走的百姓,已是给从来都被倭寇祸害很少有抗倭成功的百姓打了一针强心剂,坊间必是要热热闹闹议论许久的,各个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也会编好新书说上几个月了。

  而太湖剿匪战事结束之后,通倭案只怕也会迅速审结。

  “已经接着信,陆家就快带人进京了。”沈瑞道。“就先让贺家得意几天。”

  以杜老八收集到的情报,加上陆三郎带来的贺家族亲,这次的通倭案贺家必败。

  然而乔家的传闻并没有全然如沈家几人所料那般,转变成捧杀沈家,而是导向了谁也不曾料到的方向。

  有人开始传沈洲妻子乔氏如何疯的,这更符合百姓的八卦趣味,也就很快传开那乔氏是因思念早夭的儿子成疾,才迷了心智,疯疯癫癫的。

  然后就有人提起,当初沈珞堕马,是乔大老爷幺子乔永德所拖累。

  再之后,就有人明明白白说,就是乔永德在酒楼上因着言辞刻薄开罪了建昌侯张延龄才被教训,倒是沈珞替他挡了灾劫。

  百姓不过茶余饭后闲话而已,但传到朝廷诸君耳朵里,便又不一样了。

  又不少御史蠢蠢欲动,准备行使他们“风闻奏事”的权利,狠狠参张延龄一本。首当其冲就是专门盯着张家咬的御史刘玉。

  偏生,那个被刘玉弹劾从锦衣卫千户变成小旗的金太夫人侄子金琦,也赶在年根底下上本乞复原职,本是想着借改元的喜事,小皇帝抬抬手他也就继续做千户了。

  却可正撞到刘玉手里,刘玉利索的再次抛出“幸门一开,则群枉并进”论调,狠狠批驳金琦等幸进之人,又引到张延龄身上,弹劾他残害忠良之后。

  沈家独嗣死于非命的事,大家还是抱着极大同情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家两代京堂,三太爷与沈沧父子俩素有清名,却落得血脉断决,让人不忍。

  过继族中子弟沈瑞到底是无奈之举,病弱的沈润生子则是老天开眼了。

  虽然人是张延龄害的这事只坊间风传,未必是真,但以张延龄素日嚣张行径,这事儿还真有不少人信了。

  张家也不是白养着御史吃干饭的,很快就有代表张家的御史出来,反斥有心思歹毒之人造谣生事。

  眼见就要过年了,还在朝上吵个不停,小皇帝的反应却是出人意料,腊月二十八,以宁晋、隆平、南宫、新河等县多出田庄为仁寿宫皇庄。

  仁寿宫原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因成化、弘治两位皇帝都是至孝,仁寿宫也被整治得极好,乃是紫禁城内诸宫室中最好的一处。

  后周氏病故,这里就空了下来。

  待弘治皇帝殡天,张皇后晋为太后,本当移宫,仁寿宫就是首选,然张皇后哪里肯住周氏住了多年的宫室,便以“孝”为名,奉本不必移宫的太皇太后王氏入主。

  彼时金太夫人还惋惜了许久,那样好的一处地方给了旁人,但女儿的脾气她也知道,叨念两次也就罢了。

  早在弘治年间,弘治皇帝就为其祖母周太皇太后加过皇庄,彼时还有御史上书乞罢之,自然最终不了了之。

  由此先例,小皇帝效仿父亲为自己祖母王太皇太后加皇庄,百官也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只是如今朝上因张家的事吵翻天,小皇帝不表态却为祖母加皇庄,不免让人深思,一时弹劾更炽。

  在一片声浪中,弘治十八年的除夕来临。

  腊月二十九,陆三郎并长寿,带了不少仆从和箱笼抵达了通州码头,沈瑞、沈全亲自过去相迎。

  一别数年,陆三郎已蓄了短须,打扮上也更加沉稳,完全不像沈瑞当初所见那般带着几分轻浮浪荡气的青年模样。

  “陆三哥一路辛苦!都是我的不是,让三哥过年不得团圆。”沈瑞见礼后歉然道。

  陆三郎虽是打扮上斯文了许多,一开口仍是爽朗,“瑞哥儿几时这样客气了!这算得什么。”又笑道,“往年运粮北上,在外过年也是常事,今年赶得巧,年前能到已是大幸。”

  码头上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双方几句简单寒暄就上了马车一并回府。

  马车行出许久,陆三郎撩车窗帘看了左近无人,才压低声音向沈瑞道:“将下船时已把人堵了嘴捆了手脚放在箱子里了。”

  沈瑞知他防着被贺家人瞧见再生波折,忙连声称谢道辛苦。

  陆三郎摆手道:“瑞哥儿真不要这样客气,也不瞒你,陆家如今的处境想你也是知晓的,我这不止是帮你,也是帮我陆家自己。”

  沈瑞道:“如今有了这些证据,贺家也翻不出浪来,定了贺家、章家的罪,陆沈两家便也安稳了。”

  陆三郎叹道:“但愿如此。”

  他另有一层隐忧,陆家如今朝中没有高官,原是全靠沈家在京周旋,然现下沈洲的官都被贺家弄没了,贺东盛到底还是在侍郎位上,若是官官相护,沈家可能应对?

  这次他北上,也是带足了银子的,固然要全力帮衬沈家,也要走走自家的一些路子,以备不时之需。

  路上不好仔细商量,两人只闲聊几句松江近况,很快进了京城,抵达沈府。

  陆三郎往各处见礼后,被请入外书房,有口箱子早已被送了进来。

  长寿亲自开了箱子,果然有个汉子被五花大绑塞在里头,因这人应是身材魁梧,被强行塞在箱子里,姿势颇有些诡异。

  长寿示意两个心腹护院过去把人从箱子中弄了出来。

  这人果然颇为高壮,脸上却无凶悍之气,反而有些畏缩看向陆三郎并长寿。

  长寿回到沈瑞身边低声回禀道:“因怕带伤上公堂被反咬一口,照二爷的法子赏了十来张他水浇梅花。”

  沈瑞点点头,怪道是这么个畏惧神情,心下却又对长寿满意几分,这可比杜老八那简单粗暴的刑讯手段强了许多,足以独当一面了。

  因是已问过话的,陆三郎那边口供画押一应俱全,沈瑞也没必要再问一遍,与陆三郎分宾主落座,拿过口供来细细看了。

  在这份供述里,这贺勇和贺勉差不多境况,也是个家贫、力大、有两手功夫,且光棍一个、没家小拖累,因而成为贺南盛手下打手式的人物。

  只是这贺勇可没有贺勉那般忠心,而是更看重银钱,因此也不得贺南盛如何器重。却也正因着他爱财,才被贺家另一旁支贺延盛收买,平素打着贺南盛的幌子,却是在为贺延盛办事。

  这贺延盛是贺家六房旁支,据贺勇说是常跑广州那边生意,赚了大钱,在族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手面很宽,给人赏银极是大方。

  早在年初,贺延盛就许了笔银子,吩咐贺勇,若是贺南盛的管事贺祥安排他去“护卫”沈家三房九爷沈珠,便要暗中行监视事,最好套沈珠的话探听沈家各房情形,再借着跟沈珠进沈家坊的机会,记妥了各处地形。

  倭寇上岸前,贺延盛忽叫贺勇带辆小车往沈家宗房西角门接人,侯在西角门没一会儿,就有几个沈家下人扛着抬着大小不一的袋子出来,有的袋子口露着菜蔬,有的露着个猪脚,显见是厨下的。

  车一路走着,路过什么粮米鲜蔬日杂铺子,就有个沈家仆从下车,待出了城到了指定地方,就只剩贺勇一个人赶车,而那边是穿着便装的贺延盛带着两个亲信亲自来接。

  那些装着菜蔬猪肉的口袋中,竟有一个装着个活人。

  贺勇跟着沈珠在沈家也转了许久,是认得这人的,正是沈家宗房嫡长孙沈栋。

  十五岁的少年面色惨白,双目紧闭,陷入昏迷。

  贺延盛带来的人给沈栋换了衣裳,又在其脸上抹了不知什么东西,显得脸色更加骇人,宛如病入膏肓。

  贺延盛几人换了车就往南边驿道去了,贺勇拿着银子带着新的任务赶车回城。

  在倭寇上岸时,贺勇按照贺延盛的吩咐,引了沈珠过去,裹挟着他将沈家多个房头抢个干净,却又依照贺祥的吩咐,留下宗房和五房不动以备贺南盛的后手。

  沈瑞撂下口供,看了陆三郎一眼,这个案子中,沈家最大的麻烦就是沈珠实际上是通藩的,沈瑞先前已把沈珠打造成了个被藩王哄骗的傻蛋,只不知道在诏狱里,沈珠能招供成什么样。

  而这份口供却是把沈珠整个儿摘出来,是被算计、被裹挟的,有了这份口供,无论沈珠在狱中又招供了什么,都可以作“屈打成招”了。

  沈瑞再转向贺勇,盯了他几眼,目光并不犀利,却吓得贺勇缩了缩脖子。也不问他什么,沈瑞直接吩咐长寿将人看守起来,年后有司衙门开印立时送去。

  打发下去众人,沈瑞起身向陆三郎一揖,道:“多谢陆三哥仗义相救,多谢陆三哥思量周全,予沈家这口供。”

  都是聪明人,也不需多说什么,陆三郎忙起身避过不受他的礼,道:“瑞哥儿这是作甚!”又笑道:“我还有事相求,瑞哥儿若是这样,我倒不好张口了。”

  沈瑞便也不再客气,再次请陆三郎入座,陆三郎这才提起了陆家如今很不好过,章家人如疯狗一般逮谁咬谁。

  当初章家人锒铛入狱时,曾请托过陆家帮忙说话,可陆家自保尚且不易,哪里还能去救他们,且通藩板上钉钉,凑上去救人岂不是说明自己是同伙,自找死路么。

  章家人便觉得陆家不顾同出一脉的情分,继而生出“我好不了你也别想好”的念头,要拖陆家垫背,在锦衣卫牢里不住攀扯陆家。

  亏得陆家当时察觉不对就留下证据,又抢在头里禀告了钦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只怕真被他们牵连了去。

  陆三郎道:“这次北上,途中听闻了山西灾民之事,隆冬时节,只怕赈灾也少不得寒衣,族长便命我沿途置办了些许,想托杨学士这边进上去,聊表陆家忠心。”

  这是想着沈瑞岳父杨廷和乃是天子近臣,直接将善举上达天听,若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能得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良善之家”,便也不惧章家攀咬了。

  却不知这件事根本不用杨廷和那边,沈瑞自己就能办了。

  沈瑞听后心中也是一喜,赈灾确实是缺棉衣棉被的,因是九月地震,不少灾民出来时天气并不算寒冷,衣衫微薄,这一路逃荒抵达京城有少部分路上讨着破衣御寒的,更多的人仍是单衣。

  灾民的居所可在西苑旧日象坊等处,赈灾的口粮也有户部拨给,唯独这棉衣没现成的兵部军需倒有现成棉袄,却是要供给边关兵士,谁敢开这个口?

  而便是寻了裁缝铺子现做也是赶不及的,且这也将是极大一笔银子。

  还是众勋贵子弟搜罗了自家府中乃至田庄上家仆的旧棉衣,又满京城淘了些百姓的棉衣,发与灾民暂且御寒。

  陆家这批棉衣可谓是及时雨,且陆家非京城人家,也无需担心那邀买人心的罪名,此举必能在小皇帝那边得个嘉许。

  沈瑞也没有假意考量等等做作行径,直言道:“这事大善,陆三哥就交与我,过了年便去办。”

  陆三郎大喜转而起身作揖谢起沈瑞来,沈瑞忍不住笑道:“三哥既让我不用客气,怎的自己倒客气起来。”

  陆三郎哈哈一笑,心下越发觉得亲近。

  这个除夕,虽然沈家仍在孝中,无法宴饮摆戏取乐,但仍过得极是热闹。

  往年家中只寥寥几人,今年却有沈涟、沈全、陆三郎,且沈瑾因自己一人,也被徐氏叫过来一起过年,一直没露面的沈洲也出现在除夕团圆宴上。

  其实于沈瑾内心,是想去保定同郑姨娘一起过年的,这许多年来,头次能够母子俩一起守岁,但也心知于礼法不合,他因婚姻之事开罪了李阁老,如今在翰林院也是步步维艰,去保定动静太大,一旦被御史查知,只怕要被参一本。

  不知道徐氏是不是也出于这个考虑,怕他犯错,才召他过府过年。徐氏乃是伯母,长辈召唤,沈瑾自然要相从。

  是夜席开两桌,沈洲、沈润、沈涟、沈全、沈瑾、沈瑞并陆三郎一桌,屏风内里徐氏、田氏、何氏带着四哥儿、小楠哥两个孩子一桌。

  虽没美酒荤食,素斋也做得极为丰盛,两个小孩子哪里是能坐得住的,三两口吃饱了,便一人手里拿把陆三郎从南边带上来的小竹剑,乐呵呵的在屏风内外跑来跑去,打打闹闹吵吵笑笑,平添无数乐趣。

  便是一直沉闷不言声的沈洲脸上也挂上了久违的笑容。

  沈家不便放烟花爆竹,街坊却是多有燃放,徐氏不忍让两个孩子失了这乐趣,便叫人给两个孩子穿得暖暖的,由乳母抱着到门口看了一会儿街上烟花。

  夜已深,席面撤去,因要在一处守岁,大家仍未散去。

  一向体弱的三老爷已被安置在临窗暖炕上,身边还有两个小人儿,缩着身子,小脑袋一点一点,如小鸡吃米一般,很快就东倒西歪睡去,众人看着他们都忍不住直乐。

  点心茶水双陆棋都被摆上来,但也没人去玩,因有陆三郎在,他本就能言善道,更有一肚子南北各地奇闻异事可讲,大家高谈阔论,倒也不乏味。

  子时一过,田氏便忙向徐氏告罪,使人扶着三老爷,抱着四哥儿先一步回房,生怕三老爷因熬夜坏了身体。

  众人也都各自安歇去了。

  沈瑾、沈全都被安排在沈瑞院子里,而沈瑞,却被沈洲叫了过去。

  书房里烛火跳动,本就身体未曾痊愈的沈洲熬了这一宿,脸色显出几分灰败。

  沈瑞也有些疲乏,但仍打起精神,端端正正坐在沈洲对面,等着他先发话。

  沈洲仔仔细细将沈瑞看了几遍,心下越发不是滋味,好半晌才忽叹道:“瑞哥儿,可是恨我。”

  沈瑞有些诧异,不想沈洲能这样直白说出来,在他印象里这人一直是情绪不大外露的,远不如沈沧沈润那般真性情。

  便是沈玲过世时,若非何氏在火化沈玲时那般问,沈洲是断然不会说出心里话的。

  恨?不,沈瑞不恨。

  自从了他知道当年是沈洲悔婚害孙氏嫁给沈源那个败类,他对沈洲的感情就是,厌恶。

  而便是有乔氏种种,便是有害了沈珏,也只是厌恶加深罢了。

  没有恨,因为从来都只当是陌路,没甚感情可言。

  “二叔想多了。”沈瑞摇头淡淡道。

  沈洲见其神情不似作伪,却是嘴里发苦,“是我……”他只觉得唇齿重若千钧,艰难的开口,“是我对不住敏娘。”

  沈瑞神色更冷,“二叔不当与侄儿谈这些。夜深了,二叔早些安置了吧。”说罢便起身要走。

  “瑞哥儿。”沈洲唤住他,叹道,“我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当初的事,错不在乔家,是我不孝不义。”

  沈瑞虽然厌极乔家,但若沈洲将责任统统推倒乔家身上,他也会万分瞧不起沈洲。

  好在沈洲倒是一言担当,沈瑞面色稍霁,仍冷冷盯着他。

  沈洲叹道:“这些日子,我想通了从前种种,今日说出来,也不是求得谅解宽宥。当年旧事,想来你已尽知,我也应当有个交代。”

  沈瑞淡淡回道:“二叔没甚可需‘交代’的,各人有各人缘法,各人有各人命数,二叔不必自苦。”

  沈洲再次被不冷不热的怼回来,却是再说不出什么,只苦笑一声,半晌喃喃自语道:“真好似黄粱一梦。”

  沈瑞实不想再与他再多说这种无意义的废话,眼下的沈家还有许多事要做,哪里有闲工夫追忆往事伤春悲秋,都不如去补眠。

  他再忍不住,直接道:“如今已是梦醒了,不知道二叔有没有什么打算。如今通倭的案子怕就要审结了,沈家何去何从尚且不知。贺家咄咄相逼,沈家退一步便可能是万丈深渊,二叔心里可有计较?”

  沈洲被他问得一愣一愣,似有些呆呆回不过神来。

  沈瑞看得越发有气,怪道被人轻易从国子监祭酒位上参劾下来,这是多没成算的一个人!

  他起身行了个礼,“那二叔且先想着,侄儿告退了。”

  他走至书房门前,堪堪推开门,就听得沈洲在背后道:“瑞哥儿,明日将你近来的习作都拿来我看。”

  沈瑞再次愣住,微皱着眉头,回头去看沈洲,这位国子监祭酒大人,这是要来辅导他的功课?

  只听沈洲道:“家中诸事,我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次狼狈回京,又有乔家风波,京中旧友怕也避之不及罢。如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多看几篇时文,帮你一二。”

  沈瑞默然片刻,随即点点头,道:“好。多谢二叔。”

  三老爷沈润学问虽也不错,但都是文人雅士风气,他不曾下场,八股时文做得也一般。

  反观沈洲则不同,正经二甲进士出身,先前一直在翰林院,而后做了国子监祭酒,可以说在八股时文专业领域里,要远胜沈润的。

  虽有岳父杨廷和时常为他看文章指点,但是到底沈洲更加方便。

  且沈瑞虽对沈洲没甚感情,但作为沈家人,还是希望沈洲能振作起来,给他个事情做总比镇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的强。

  沈洲见沈瑞答应了,心下不自觉松了口气,脸上神情也轻松起来。

  转过年来,沈瑞果然将文章都拿与沈洲批阅,沈洲也极有耐性的为沈瑞一一分析不足,几月下来沈瑞的文章倒是被杨廷和评为大有进益,而沈洲亦开始为四哥儿与小楠哥启蒙,每日里事情排满,倒一扫当初颓废,越发精神奕奕。此乃后话。

  正月初一,大明正式改元为正德。

  小皇帝先后奉先殿、奉慈殿、太皇太后、皇太后宫、及先帝几筵行礼毕,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行五拜三叩头礼。

  而后宫皇太后、皇太后却免命妇朝贺,却叫外命妇间议论纷纷。最近,朝上是攻击张家较猛的。

  初二,小皇帝在奉天门接受文武群臣常服参拜后,表示自是日至十五日皆不御殿,且赐文武群臣上元节假十日。

  随即礼部即奏请,大行皇帝虽已经山陵事毕,但臣民仍宜体,皇上诚孝,请谕令毋放灯作乐。

  小皇帝却道宫中不放灯是应当的,民间百姓一年乐这一次,还是不限了吧。

  京城百姓得知消息后,皆暗骂礼部缺德,又大赞小皇帝既至孝,又体恤百姓。皇帝年纪虽小,在百姓中的声望一时高涨。

  很快,正月初六,小皇帝的声望再次达到巅峰。

  王守仁、张永太湖剿匪的队伍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共灭太湖水寨十七处,斩匪近两千,俘虏匪寇、通匪渔民五千余,解救松江被掳百姓两百七十八人。

  整个京城沸腾了,虽只是剿匪,听这人数就知道这匪有多凶悍,这也是正德朝的第一场胜利,开门红,是多好的兆头。

  沈家也沉浸在喜悦中,不止是因王守仁的胜利,也是因为,王守仁传来消息,此次从太湖匪寇水寨里抓着两个宁王的小卒子,都与贺家有瓜葛。

  第五百九十九章 天理昭彰(四)

  王守仁回了京师,沈瑞并没有去拜会,只因王守仁、杨廷和都早早遣人悄悄来送信,叫这段时间他闭门不出。

  如此避嫌,沈瑞便知道,这是通倭案最终审判的时候到了。

  早在年初二时,沈瑞就已让长寿悄悄将贺勇及其口供,和从杜老八那边取得的其它证据都送进了大理寺衙门。

  杜老八果然是逢赌必赢,如他所料,刘丰被丢回贺家之后,尸体很快出现在化人场,之后贺家陆陆续续竟送去了七八具尸首。

  杜老八暗暗找人去看,都曾是贺家得力的管事、护院、打手。

  留尸体下来当证据是不可能的,贺家既送了人来,就会盯着尸首化成灰再走。

  但是化人场里杜老八至少能找出三个人证来,还拍着胸脯打包票,必将三个人证并签字画押的口供送过来。沈瑞自然放心。

  而王守仁那边的消息,所抓两个宁王手下小卒子,其中一个曾在参与洗劫松江时同贺南盛的管事贺祥联系过,而另一个身边带着一对与贺家有关系的母子。

  却是,贺勉在外的相好与私生子。

  贺家曾以她和孩儿的性命要挟贺勉替贺南盛背下罪责。

  女子却在还不知道贺勉已死的情况下,就已是委身跟了那绑架她的人,不过倒是舍不得亲骨肉,仍带在身边。

  那人也不忌讳有个便宜儿子,因未回南昌,就直接把她母子带去了太湖。

  这女子被俘后,听闻当初那个为她赎身又供养她数年的贺勉最终也为她而受胁迫,公堂之上碰柱而死时,竟也没怎么悲戚,嚎了两声抹了一把眼泪,便恢复了常态,也不用动刑,便乖乖将贺勉与她说过的贺南盛指使陷害沈家五房的种种统统说了。

  有了这些人证、口供足矣,沈家是再不用操心什么,只安然等着最终结果。

  最差,也就是沈珠与沈折在里头。

  沈罪责还轻,想来也就一人获罪,沈珠则有可能牵连到三房。

  三房沈涟早也有这个准备,家里最小的儿子已经悄悄送走了,这些时日也悄然在京中置了产业,留以他日供养儿子。

  他更借奔走之际结交杜老八这样人物,以及刑部底层狱吏,若是倒霉满门抄斩也就罢了,若是判得流放,凭着交情,再打点一二,总能得些关照。

  沈涟所为都落在沈瑞眼中,虽安慰他不必紧张太过,却也实在不能打包票必然无事。

  所以沈瑞同三老爷并沈全商议了,当着沈涟面郑重允诺,若真有事,必然全力营救,将来无论松江还是京里,都会照顾他小儿子。

  二房五房一向仁义,且见何氏与小楠哥都得到了妥善照料,沈涟自然后顾无忧,忐忑之心也去了一半。

  沈家这边是静候结果,贺家那边却是鸡飞狗跳。

  并不是贺家知道了沈家有什么证据送上去。

  而是工部侍郎李登门,来为嫡长子退了与贺东盛幼女的亲事。

  工部侍郎李是成化八年的进士,在水利修筑上大有建树,又曾上书条陈治理朝政事,深得弘治皇帝嘉许。

  李共有四子,长子次子均是庶出,发妻留下一儿行三,后娶继室,又添一个嫡幼子。

  李家在河南汤阴县也是望族,族中读书出仕的子弟甚多,李深得弘治皇帝器重,又在工部营造中极为权威,前途可期,而李的嫡亲兄长李更是官居三品苏州提督学政。

  李嫡长子李延清转过年不过十九岁,自幼聪敏异常,弘治十七年秋闱中了举人,但其授业恩师有意让他取个好名次,春闱便并未放他下场,不然现在当也是个进士了。

  这样的青年才俊本当是婚姻不愁的,奈何,他上有两个庶出兄长,都是科举入仕,有了官身。

  一个是同进士,如今在蜀地为从六品同知,一个是举人,捐了官,在北直隶下等县为知县。

  下有异母嫡出幼弟,继母有亲生儿子,哪里会对他这个先头夫人生的、与自己儿子争家产的嫡长子上心?

  门第相当的人家,都知道他家底细,闺女嫁过来要伺候继婆婆,而妯娌都是不好相与的,不是活受罪么,哪有肯嫁的?

  若是往低处寻,李延清到底是侍郎嫡长子,身份又有不同,继室夫人也不肯担个苛待前头嫡长子的恶名,李更不肯让嫡出的儿子随便娶妻。

  一来二去竟成了难题。

  倒是李的同年为他与贺东盛搭了桥。

  贺东盛四个女儿,长女、次女、三女都是嫡出,且都已出嫁,最小的幺女虽是庶出,但是生下来姨娘就难产去了,被贺大太太抱了去,亦记在嫡母名下,同嫡女一般养大的。

  这姑娘族中行五,闺名霞姐儿,容貌随了她姨娘,便如那朝霞一般明艳,又同嫡女一样读书识字针黹女红学下来,是个极周全的姑娘。

  只是虽如嫡女一般,但到底是庶出,这事瞒不了人。

  此女这样的品貌,贺家又如何肯将就,便也拖了许久未曾看好亲事。

  这同年一说和,双方都动了意,待李延清中了举人,贺东盛看好了李延清的前程、李的仕途和李家的亲戚网,欣然同意了婚事。

  去岁四月间,贺五姑娘及笄之后,双方换了庚帖正式订了亲。

  本是拟定元年秋月里就成亲,这个年节两家还都是按照亲家礼仪走动的,不想年刚过了,李家竟来退亲。

  李的理由是,儿子重病。

  说是去年冬日里李延清染了风寒,不想竟越来越严重,进了腊月几乎起不来床了。

  李家生怕儿子有个好歹,拖累了贺家大娘子的名声望门寡、克夫的名声可不是闹着玩的,两家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故此李来提议退亲,男方有疾,与女方家脸面、声名都无碍的。

  他亲自登门,也给足了贺家面子,只取走庚帖,其余流程都由双方官媒来处理。

  贺东盛闻言便是一惊,虽说腊八等节李家大公子并未过府来给他这个未来岳丈请安,李府也来人说过李大公子病了,但他万没想到会病得这样重。

  好像妻子也曾安排过人去李府探病,只不过内宅的事贺东盛从不过问,也没上心,妻子似乎也没说过李大公子病入膏肓啊。

  贺东盛忍不住悄然观察了几眼李,见他面上是确实带了几分疲惫之色,但是也并不像多忧心的样子。

  不过这人又有续娶的娇妻,又有伶俐的幼子,且两个庶子也都成器,折了一个举人儿子虽然惋惜,却也真不一定作那如丧考妣之态。

  贺东盛又不免“理解”了几分。

  不过心下还是犹豫不决,无它,这是贺东盛最后一个未嫁的女儿了。

  若他还有多几个女儿,哪怕再多一个,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继续这婚事,甚至冲喜也要把女儿嫁过去,便是让女儿过去就守寡,能拉住李家这么姻亲也是好的。

  何况不过是个庶女。

  可惜他只剩下一个在室女了,又是个相貌极好、知书达理的女儿,说要找侍郎府的嫡出公子未必能找到了,但也不是找不到旁的好人家。

  比如勋贵那边的嫡子庶子的发妻,或者哪一位当权人物的继室,都是不错的选择。

  贺东盛本是含混着,想着先打探打探李延清到底病到什么程度了再做决定。

  但李却是非常坚决,端方君子的执拗,让贺东盛完全抵御不了,最终只好松了口,答应退还庚帖。

  庚帖是收在贺大太太手里的,她一听说要退亲就大皱眉头,贺东盛不知道李延清病情,她去探过病,是知道一二的,瞧着人是恹恹的没精神,但是没到下世光景,怎的短短十来天就能变化如此大?

  小五虽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是她一点点拉扯大的,感情也极深。

  转过年来就是十六岁的姑娘,再拖下去可就过了花期,且退了亲一时又上哪里寻这等三品高官人家去,这还是侍郎嫡子,嫡子!

  “老爷这是糊涂了,怎的应得如此急?显得咱们家也忒凉薄了!若是开春天暖了,姑爷转好了,咱们家岂不是要后悔?”贺大太太忍不住同陪嫁嬷嬷抱怨着,又打发人去前面请老爷三思。

  “就说咱们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家,这一二日我便往李府去看看姑爷,与亲家夫人好好唠唠。”贺大太太如是吩咐道。

  下人将话传到了前面,贺东盛微觉尴尬,李却是道不敢劳动亲家夫人,犬子病得厉害,莫要过给亲家夫人云云。

  见他执意要回庚帖,贺东盛心下也颇为不快,倒像是贺家求着李家一般,便又命人去取,暗中吩咐人道叫夫人不要多事。

  贺大太太虽是气恼,却也不得不听,刚拿了庚帖叫人送去,不想那边贺五姑娘霞姐儿得了信儿,也赶了过来。

  平素斯斯文文的姑娘,这会儿手里竟擎着把剪刀,进了门往贺大太太跟前一跪,一把抓起浓黑的头发便含泪表明心迹:“嬷嬷们常教导女儿,好女不侍二夫,既定亲了,女儿便是李家的人。老爷太太今日要退这亲事,女儿不能说旁的,只能铰了头发做姑子去。”

  贺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一边骂下人道:“哪里来的长舌妇耳报神,抓出来就铰了舌头卖了去。一群混账婆子,怎的不看好姑娘!”

  一边又骂霞姐儿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姑娘家自己说亲事当如何如何的?亏你还是个大家闺秀!”

  贺大太太房里的婆子忙都去拦着霞姐儿,想从她手里夺下剪子来,偏她是个倔强的,怎样都不肯撒手,已是手快铰下一团头发来。

  满屋的丫鬟婆子顿时惊声尖叫,抢夺更凶。

  霞姐儿攥得死紧,将手都勒出红痕,咬着唇也不吭声,豆大泪珠滚滚而下,一张素白的小脸极是让人心疼。

  那拿着庚帖的下人也不知道该不该送过去了,傻愣愣的呆在原地,直到前面等不及了,又遣了人来催,才如梦初醒,又请贺大太太示下。

  贺大太太早就有生吃了人的心,喝骂着让人赶紧去送庚帖,又叫人拿绦子将姑娘捆起来。

  霞姐儿到底是个柔弱姑娘,哪里挣得过众多健妇,眼见着见送庚帖的人走了,哀鸣一声,竟然想掷出去剪子让那人回来,却是剪子没等脱手就叫人夺了去,她也被按下了。

  虽然贺大太太喊着捆人,却都知道五姑娘虽庶出也极得太太心的,没人真敢去捆她,见没了剪子,反倒送了手劲儿。

  霞姐儿见那送庚帖的人影消失在影壁后,心中愁苦绝望齐齐涌了上来,伏地便大哭起来。

  还在相看时,李延清登门拜访,来给贺大太太请安时,她曾在屏风后面偷偷见过他的。

  那是侍郎家的嫡出公子呢,清朗俊逸,沉稳内敛,满身书卷气,同她几位嫡出哥哥一般好的人品。

  甚至,连那低沉的声音也分外好听,她一见就满心欢喜,认定了他。

  且能嫁入这样的门第,她也是做梦都没想过的。

  怎么可以退亲啊?!怎么可以退亲啊!

  退了亲,她可怎么办?她的才貌仙郎,她的高门大户,统统没有了!

  悲从中来,霞姐儿哭得昏天暗地。

  贺大太太从小看她到大,见她哀哀欲绝,如何不心疼,三两句打发出去下人,一把抱过五姑娘也跟着掉眼泪,口中唤着她的小名“姣姣”,直道没什么的,还有更好的俊杰的。

  不会再有更好的了。霞姐儿禁不住一声尖叫,撕心裂肺。

  贺大太太气极,恨铁不成钢的使劲捶了她两记,可又万分心疼,捶完还忍不住揉搓一番,越发悲戚,忍不住哭道:“我苦命的儿呀……”

  母女俩竟抱头痛哭。

  内宅里闹成这样,自然惊动了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打发身边的老嬷嬷过来问怎么回事。

  贺家几位老爷都是事母至孝,贺老太太也不是那种恶毒婆婆,早年间贺东盛外放时,她从来都是叫媳妇跟着去,也从来不曾扣下过孙辈在身边。

  后来进京荣养,贺老太太亦不曾对儿媳妇指手画脚过,贺大太太是打心底里敬重老太太的。

  听闻惊动了老太太,她也不敢怠慢,忙忙收了眼泪,喊人来打水净面更衣,又把霞姐儿骂了几句。

  霞姐儿哭了一场,倒也不似先前气闷,默不作声的也跟着重新梳妆,一并去见贺老太太。

  小佛堂院内东厢房

  贺老太太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见贺大太太母女进屋,便叫霞姐儿坐到她身边来,也没让贺大太太站着,而是指了对面的圈椅让她去坐。

  贺大太太哪敢坐下,霞姐儿也颇觉方才失态,不好意思去瞧祖母。

  且她本就同贺老太太不是特别亲近。

  贺老太太在京荣养时,身边带着早亡的三子贺西盛的独女云姐儿。云姐儿比霞姐儿年长五岁,彼时自是事事妥帖周详。

  霞姐儿年纪既小,又是庶出,比不得这位嫡出堂姐得老太太欢心,也就不大往祖母身边凑。

  贺老太太待霞姐儿自然也不会像云姐儿那般慈爱,但也不会放着孙女受委屈不去管。

  “我听说李家来退亲了,是怎么回事?”贺老太太再次叫人拉了霞姐儿安置在身边,却没再让贺大太太,径直问道。

  贺大太太只能苦笑,将前后事说了。

  正说话间,贺东盛已赶了过来,他是回上房才知道女儿来闹,惊动了老太太,心下责怪女儿不懂事,紧赶慢赶过来安抚老太太。

  瞧见了儿子,贺老太太脸板得更严肃,又问儿子:“李家怎么说?”

  贺东盛学了李的话,又道:“李家虽好,但既话都说到这般,咱们是女家,又岂能上赶子巴结去,要退便退了罢。”

  贺老太太却是面沉似水,半晌忽道:“你可想过,是否有旁的因有在?”

  贺东盛眼皮一跳,直直望向母亲。

  贺大太太虽不是个机灵人,但这么多年下来,和贺东盛的默契还是有的,贺东盛进得门来,她就打发走了下人,这会儿见贺东盛这般神情,便要带着闺女也退下去。

  贺老太太已经向她们母女发话:“你们也听听。”又转向贺东盛道:“是不是李家听着了什么风声?”

  贺东盛眼皮跳得更凶,什么风声?哪里来的风声?

  先前,刘丰被人挖了髌骨丢了回来,但回来后更像是脑子被挖了,竟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了。

  他也没耐心去听,刘丰这样形貌,就算是有人已经从他嘴里挖出来贺家的秘密,也没法让他上公堂,这证词也就没用了。

  丢了废人回来的意思贺东盛也清楚,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让他自断臂膀。

  可他能不断吗?他岂会留着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况且自从刘丰失踪起,他就已经开始命人清理人手。

  还好一切顺利,再没有人失踪过。松江也传来消息,首尾都已处理干净。

  所虑唯剩贺平盛,沈家叔侄当初从贺平盛那边窥得一二,但想来彼时他们也没证据,贺平盛也不可能自断前程为他们作证。

  而如今,若是刘丰是沈家下的手,沈家知道了贺家的秘密,在证人证物都没有的情况下,就得要贺平盛为证了。

  想到贺平盛,贺东盛就恨得牙根痒痒,悔不该一时妇人之仁,让他逃了命去,不过如今他已是进士出身,又有官职,当更看重前程,不会理会沈家吧?

  贺东盛虽也派了人去监视贺平盛,只是贺平盛如今已是一县之主,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若下手除去,未免动静太大。

  但如今若是连李家都听到了风声,是不是还是先行除掉一切麻烦才稳妥……?

  贺东盛不免想到了东厂那边,年前胡丙瑞来讨银子未果,过年时送厚礼都没得个好脸,年后竟然没来讨债……

  贺东盛越想越是心惊。

  贺老太太看着儿子脸色阴晴不定,不由皱眉,道:“当初那李侍郎的兄长李学政在松江旁听审案时,对咱们家颇有微词,只是上京来,看李家并未待咱家怠慢,只怕症结不在这里。是不是,王守仁回京了,他们觉着沈家有了胜算?”

  贺东盛回过神来,微有惊愕,略略一想,便道:“母亲不知,李兄弟应都是刘阁老的人,刘阁老已多次阻了王守仁父亲王华进内阁,李不会盼着王守仁好。”

  贺老太太手捻佛珠,半晌才道:“但愿如此。只李家这般行事,颇有蹊跷,你还是要慎重以待,莫中了小人奸计。”

  贺东盛连连称是,又愧疚道:“儿子不孝,又让母亲操心惦念。”

  贺老太太挥手道:“不是我多心,你也当对王守仁上心才是,当初若非是他,松江案子也不会断成那般。他与沈家有旧,必是偏帮沈家的,如今挟胜之势……”

  贺东盛满眼阴霾,道:“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贺老太太拍了拍霞姐儿的手,向贺大太太道:“明日你走一趟李家,请位好大夫,多拿些名贵补药,多带几辆车。”

  贺大太太面色难看,几欲想说李家都退亲了,还这般上赶着作甚。李家是侍郎之家,难道自家不是?!却终是什么都不敢说,只唯唯应了。

  贺东盛也皱了眉头。霞姐儿更是攥紧了拳头。

  贺老太太却慢悠悠道:“李家儿子重病的消息总要让人知道,才晓得不是我家霞姐儿有错才被退亲。我家将礼数做足了,给了李家面子,未尝不是抬了霞姐儿的身价。”

  霞姐儿愣怔的瞧着祖母,脸上带着茫然。

  贺东盛夫妇相视一眼,贺大太太忙接口陪笑道:“到底还是老太太见多识广。媳妇明日就去。一会儿拟了单子来,还得劳动老太太给掌掌眼。”

  贺老太太挥手淡淡道:“自家人不必过谦,你自按照以往的例去办就是。”

  转而,她又仔仔细细瞧着霞姐儿,道:“小五这品貌,原就该当一份好姻缘的。也放出话去,我欲给心尖子孙女寻个进士女婿,李家退回来的嫁妆,我再添三成,给孙女添妆。”

  霞姐儿如在梦中,一方面舍不下李公子,一方面又因祖母待自己这般好而生出或许能得一份好姻缘的期盼。

  贺大太太松了口气,如此想是能弥补霞姐儿出身的不足了吧,只愿这老幺觅得良婿。

  贺东盛却是明白贺老太太的深意,并非是寻个进士孙婿这样简单,也是要振一振贺家声势,莫让一些左右摇摆的人倾向沈家去,再影响了三司判案。

  翌日,贺大太太便带着大夫和药材礼物去了李家,果然见着了面色青灰、呼吸沉闷似病入膏肓的李延清。

  大夫诊治了许久,也没查出所以然了,只说脉象极弱,已是没必要开药了。

  随后,李公子病重退亲,贺家厚嫁庶女的风声就传了出来,果然引得不少人家注意。

  只是,贺家没等来官媒踏破门槛,先迎来了锦衣卫来踏门槛。

  贺家被围,贺东盛、贺北盛被请进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