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大明望族【完结】>第三百章 慈母之心(六 )

  这养娘出入沈宅的时间又时隔不远,门房倒是记得清楚。

  二太太仓促回京,她又不管二房庶务,手中未必备有庄票,真要有花销处,就要拿现银。

  不管是花瓶,还是梳妆匣,都有能放东西的地方。

  为了沈珞之死,乔氏当年是恨上赵养娘,如今接二连三地叫进府,又赏赐东西,反常即妖。

  徐氏也没心思去盘问二太太,直接叫了管家过来,吩咐道:“去南城二老爷的旧宅拿了养娘一家,仔细审问,看她这个月做了什么谋算主家的事告诉她,要是敢嘴硬,就按照偷盗主家财物的罪名送官”

  沈家日子并不豪奢,可当年三房只有沈珞一根独苗,各房长辈自然是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给他。

  沈珞的屋子,是收拾的最精致的。

  这养娘看顾服侍沈珞十几年,待小主人忠心,比对待亲生骨肉还精心,要不然乔氏也不会留她。不过财帛动人心,这赵养娘也不是清清白白。

  徐氏睁一眼、闭一眼,不过是顾及沈珞对这养娘的看重,还有乔氏的脸面,才没有处置。

  等沈珞没了,养娘被撵走,徐氏念她奶了珞哥一场,也不愿为了几个银钱秋后问罪。

  不过要是养娘跟乔氏参合到一块,谋算三房四哥,那就要新帐旧账一起算

  这养娘是乔氏的陪嫁不假,身契并不在沈家,可她男人、儿女都是沈家下人,要生要死还真就是沈家当家人一句话的事。

  三老爷看着鬓角斑白的徐氏,想着又让她为三房操心,不免内疚,可心里也踏实下来。

  这大半个月时间,他们夫妻两个提心吊胆,连睡觉都睡得不安生……

  等到午后时分,沈珏终于醒了。

  虽是有气无力、嗓音沙哑的模样,可是他坐起身来,开口第一句,就是要饭吃。

  “真要饿死了,不拘什么,二哥先拿来吃的给我”沈珏眼巴巴地看着沈瑞,小狗讨食般的眼神道。

  “美得你没有吃的,大夫让净肠胃呢”沈瑞冷哼道。

  沈珏立时满脸哀求道:“别啊,二哥,我现下能吃下十碗饭”

  沈瑞恼他昨晚不知反抗,恨恨道:“不知爱惜自己,让大家跟着操心受累,你还有脸要吃的?没吃的,饿了就忍着”

  沈珏哀嚎一声,又躺在炕上,可怜兮兮道:“可是真要饿死了,五脏庙跟打架似的……二哥你听听……”

  他虽是才醒,可中间迷迷糊糊被灌了两碗退烧药。

  之前没醒来还不觉得,一醒来除了肚子饿,还觉得小腹憋得慌。

  他身子发软,自己挣扎着要起来,却是头重脚轻。

  沈瑞看不过去,只好上前扶了他到屏风后“放水”。

  沈珏提了裤子,揉着肚子道:“不给饭吃,给喝粥也成,这肚子都瘪了…

  为了怕他醒后饿,小厨房早就温着粥。

  沈瑞不过是说几句狠话,哪里真就不给他吃的?

  等春鹦服侍沈珏洗了手、净了面,春鹤也带了小婢,抬了炕桌进来。

  粥是南瓜百合粥、还有一道素白粥,还有四色佐粥小菜。

  沈珏显然是饿的狠了,闻到粥味就猛咽口水。

  沈瑞见他还有食欲吃饭,放心了一半。

  生病的人,最怕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嘴里能吃下东西,身体能吸入营养,这病好的也就快些。

  看到粥菜,沈珏苍白的脸上,立时添了几分红润,眼神也亮了不少。

  见只有一副碗筷,他就也不虚让沈瑞,直接端了粥碗,先吃了两口。

  瞧那小脸上的香甜模样,倒像是几辈子没吃饭了似的。

  “这两日吃洲粥就吃粥吧,等过两日了我可要点几个好菜解解馋我要吃鸡腿、整只的,还要吃炸肉丸子……”沈珏满肚子馋虫,可眼前都是清粥小菜,委实不解馋,就只能念叨着,过过嘴瘾。

  沈瑞在旁边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对一个烧了一晚上才醒来的病患来说,沈珏的食欲未免太好了些。

  “不过就两顿没吃,就饿成这样?”沈瑞随口问道。

  沈珏顺嘴回道:“哪里是两顿?从昨天早上算起来,四顿了”

  等他说完,察觉出不对来,忙心虚地看了看沈瑞。

  沈瑞冷冷地看着他,沈珏撂下粥碗,强笑道:“昨早惦记着中午好吃的,没有食欲,就没吃。”

  沈瑞也不理他,直接板着脸问旁边侍立的春鹦道:“三哥这些日子经常不吃饭?”

  春鹦瞥了沈珏一眼,有些迟疑。

  “难道不是你服侍的?”沈瑞口气不善:“要不我唤了旁人问?”

  春鹦哆嗦了一下,小声道:“全不吃的时候倒是不多不过饭量减半的时候不少……”

  “不多是几次?不少有多久了?”沈瑞追问道。

  春鹦想了想,道:“有三、四回,有大半月了……”

  “他不懂事,你们还不懂事?他不正经吃饭,你们就这样看着?”沈瑞怒道。

  春鹦辩无可辩,立时低头跪了。

  春鹤原站在外间,倒是个实在性子,并不肯躲出去,听到沈瑞在里屋发火,进来挨着春鹦跪了,小声道:“二哥,婢子们见三哥吃饭不香也着急,可是不知同谁说去……”

  沈珏讪笑道:“这冬日天短,别人家都是两顿饭,只有咱们家从松江的旧习三顿,我整日里坐着读书不克化,多吃少吃点又有什么?二哥别怪她们两个,她们两个没少啰嗦,为了几口饭磨着我耳根子不得清净。”

  这些日子,眼瞅着沈珏清减,沈瑞只当是他读书辛苦的缘故,没想到还有不吃饭这回事。

  这两个婢子说的清楚,是没地方说去。

  沈珏是二房嗣子,他的起居本当是乔氏这嗣母过问。有乔氏在,徐氏就不能插手。可乔氏冷心冷肺,除了昨晚的“教导”,这些日子对沈珏都是不闻不问。

  沈瑞觉得胸口憋着火。

  同样是沈家嗣子,要是他一顿少吃了,徐氏都会打发人来问;沈珏这里大半月饥一顿、饱一顿,可除了贴身侍婢,竟无人知晓。

  偏上他又是能装的,每次同自己用饭时都不显。沈瑞自己要去上学,不能整日在家里,兄弟两个同桌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竟然这么久也不知此事,

  只当沈珏是因想南边亲人精神不济,可没想到他这样糟蹋自己。

  怪不得越来越瘦,气色越来越晦暗,跪了一个时辰,就能昏厥不起。

  沈瑞看着沈珏,真是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

  沈珏也没了胃口,见春鹦、春鹤还跪着,忙道:“这么没眼色?还不撤了饭桌下去?”

  春鹦、春鹤两人闻言,看了沈瑞一眼,起身抬了炕桌下去。

  沈瑞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知说什么了。

  不管沈珏怎么思念松江的亲人,这宗法出继不是儿戏。沈珏既出继二房为嗣子,想要归宗也是妄想。就是宗房那边,为了在族人面前显示公正,也不会允沈珏归宗。

  可是小二房这样的嗣父嗣母,也让人担心。

  沈珏本以为沈瑞要训斥自己,早已准备一肚子认错的话,没想到他只是一味沉默,倒是让沈珏心里没底了。

  “我之前估计是旅途劳乏败了胃口,才吃什么都不香,如今饿了这一回,算是尝到辘辘,是什么滋味儿,以后定是三餐按顿吃”沈珏“嘿嘿”两声道。

  沈瑞抬了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从南昌府出来前,二叔纳妾室了么

  沈珏闻言一愣,不知沈瑞没头没尾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摇头道:“倒是有人送婢子,不过二老爷在外方正,全部心思都放在政务上,都婉拒了……”

  沈瑞道:“二叔走时带的通房呢?”

  沈珏神色古怪地看了沈瑞一眼,直言道:“这些长辈内闱之事,二哥怎么打听起来?二老爷的通房到了南边,就服侍二太太来着……”说到这里,有些迟疑:“不过在那边,二老爷并未在正房安置,一直在书房,那边也有两个服侍起居的婢子……”

  沈瑞听了,虽有些失望,可也并不觉得意外。

  沈洲是正统的读书人,在他眼中妻是妻、妾是妾、婢是婢。或许他还觉得,妻子芳龄不在,不添新妾就是情深意重、君子操守。至于暖床婢子,则是压根没当成内眷。

  “二叔还不到知天命之年,有没有可能再添庶子?”沈瑞轻声问道。

  沈珏却如同被雷劈了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沈瑞看着沈珏,沈珏的脸上有痛苦、挣扎、期盼,最后都化作了绝望。

  他耷拉脑袋道:“去岁南下,路过松江时,我也曾问过太爷……市井新闻,五旬六旬老翁娶妾生子的也是常见,何况二老爷更年轻些,身子骨也不似大伯、三叔这样孱弱……太爷告诫我,勿要生了这个念头。二房人丁单薄,有生养的只有二老爷一个,后宅妻妾齐备,要是儿女缘厚,也不会就得了一双儿女;即便以后二老爷再纳新妾,侥幸生了庶子,既有我在,也轮不到庶子承房,否则过继就成了笑话。”

  沈瑞因为现下身份是嗣子,对于民间各种承嗣纠纷也听到过些。

  嗣子归宗的少,最主要的是宗法不是儿戏,各房头财产权不容混淆。

  嗣子既是为了承继血脉来的,这过嗣之家有了亲生骨肉,想要让亲生骨肉继承家业,也是人之常情。可对于先前得了嗣子之名人来说,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则极为不公平。

  为了保障嗣子权益,律法上早明确规定,后生子不能取代嗣子身份,家产依旧按照诸子均分的原则……

  第三百零一章 改过迁善(一)

  等到晚饭时分,沈珏用了药,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妈妈与毛妈妈都回来复命,沈瑞就先回了九如居。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生病可是大事,沈瑞虽照顾沈珏,可也不想将自己累病了。

  他之前不让徐氏、三老爷等人在沈珏那里久待,也是担心他们传染上。

  沈家的状况不禁想,一想确实令人揪心。

  这家里老弱妇孺占全了,青壮一个都没有。不遇事还好,真遇到事情,感觉处处都要人担心。

  沈瑞洗漱一番后,就直接去了正房。

  徐氏脸上除了疲惫,还有难忍的怒气。

  沈瑞见了,不免担心,忙道:“母亲千万别气得狠了,要不就是孩儿的不孝……追根溯源,本是我不该张罗这次宴请,还拉了三弟出来陪客……”

  徐氏摇头道:“瑞哥莫要钻牛角尖,不于你的事。既是允你家中待友,就是没妨碍的……”

  世人虽讲究孝道,重丧服,对于孝期规矩也苛严,可那主要是指直系子女孙辈服孝,要求不走亲戚、不访友、不宴饮、不拜年,至于学生不得下场应试,出仕者“丁忧”那更是礼法明确规定。

  至于旁系与姻亲,则只是素服一项就是了。甚至不少人等到出殡后连素服也就去了,也无人真去挑剔。否则要是出身大族,亲戚多的,岂不是要一直服孝?

  乔老太太虽是乔氏之母,却不是沈珏的祖母。

  对于沈瑞来说,乔氏更是无服姻亲,除了去乔家祭拜时穿“浮孝”,出了乔家就可以去了。

  乔氏拿嬉戏之事发作沈珏,不过是借题发挥。

  至于沈珏昨日酗酒之事,母子两人心中默契,都闭口不提。那个要是摆在台面来,到底是沈珏的错处。沈珏身上没重孝,乔氏身上确是重孝。

  “珏哥可好些了?又发热了没有?”徐氏还是担心沈珏那边。

  “未正(下午两点)时醒的,醒来就嚷着饿,吃了两碗粥,方才灌了一碗药,又躺下了。周妈妈与毛妈妈过去了,孩儿想着母亲会惦记,就过来禀告母亲。”沈瑞道。

  至于担心沈珏晚上再发热的话,沈瑞提也没提。徐氏不是大夫,跟她仔细说这个,除了让她担心,也徒劳无益。

  徐氏听了,果然松了一口气。

  “想吃东西就好。珏哥是个好孩子,这次……真是……真是没法说了……”徐氏叹气道。

  沈瑞心中十分疑惑,既是三老爷上午怒气冲冲地过来寻徐氏做主,怎么就没有后情了?

  发作秋香那是昨晚的事,乔氏那里难道就说不得、骂不得?

  长嫂如母,徐氏是长嫂,又是小宗宗妇,管教弟媳天经地义,徐氏怎么却连提东路不爱提起乔氏的模样?

  要说徐氏无动于衷,这眉眼间散不开的郁气又怎么说?

  “中午担心珏哥来着,用的不多,晚饭可要在母亲这里好好吃一顿。”沈瑞故作轻松道。

  徐氏听了这话,却是露出不赞成来,皱眉道:“你如今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好好吃饭怎么行?是不是肚子饿了?何必要等到晚饭,先要了小食垫垫饥”

  “又不是吃饭的点儿。要不母亲随我一起用?”沈瑞道。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神色柔和,吩咐红云传话下去。

  少一时,厨房就送来两碗菜肉小馄饨,汤是素汤,只在上面点了几滴香油

  沈瑞原本不饿,看了这馄饨,倒是觉得口齿生津。

  他亲奉了一碗与徐氏,见徐氏拿起调羹,才开始吃自己那碗。

  一碗馄饨,不过十来个,沈瑞连汤带水都吃了个于净。

  徐氏见他吃的香甜,本想要吩咐人再上一碗,又怕他现下吃了,晚饭饭点就吃不下。

  等撤了汤碗,母子两个清水漱了口。

  这时,就见红云进来禀道:“太太,管家来回话,在外头求见。”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稍作迟疑,随后还是点头道:“叫他进来。”

  沈瑞是沈家以后的当家人,有些事该知道也当知道。

  红云应声出去,随后带进来沈家大管家。

  仆随主形,这位大管家是沈沧幼时书童,后来是长随,最后成了大管家。同二管家的圆滑随和不同,大管家看着比较严厉,即便身为下仆可也自有气度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沈沧虽不是宰相,却是六部正堂,在京城的文官中能排的上名号的,大管家这沈宅大管家常拿了大老爷的帖子,出入官衙宅邸,周身并不见卑微。

  沈家上下,除了沈沧夫妇之外,其他人对这大管家也多礼敬。

  他是上午奉命带了几个人前往南城,如今不过过去三个时辰,就回来复命,精于利索可见一斑。

  大管家给徐氏与沈瑞见了礼,见沈瑞坐得稳,徐氏也没有打发人下去的意思,就开始回话。

  “赵氏已经招了,二太太两次共给她银子四百二十两,四两重的金手镯一对。二太太吩咐她打听京城内外批命灵验寺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还让赵氏寻一包让小儿一时病弱的药……”

  “赵氏打听了一圈,听到有两家寺庙都有大和尚对外批命,赵氏就叫她男人韩福生两下都送了银钱,城里柏林寺送了二百两,城下坊那家送了八十两,都对好了说辞二太太让寻的药她没地方寻去,也怕担于系,就包了一包豆粉给二太太……”

  徐氏越听脸色越黑,沈瑞也听出不对劲来。

  沈家小一辈四人,只有四哥称得上是“小儿”。

  乔氏这是要做什么?

  寻常人家一家的花费不过十来两银子,这四百二十两银子,加上四两金子,可不是小数目。

  乔氏这是下什么棋?怎么是瞄准四哥的意思?

  沈瑞一时还没想清楚,大管家已经从袖口中掏出几张纸,道:“这是赵氏与韩福生画了押的供诉,老奴随后去了两处寺庙走了一遭,这两处确实有赵氏供出的两个和尚。老奴安排人去试探了一遍,这确实是两个贪财妄言的和尚,手上不于不净,不过柏林寺里有昌国太夫人供奉的香火,这家住持是国舅府的座上宾,倒是不好轻动。”

  红云从大管家手中接了供纸,奉给徐氏。

  “还真是才女呢”徐氏看了一遍,冷笑道。

  沈瑞已经将前后窜起来,明白过来乔氏的安排。

  先要安排人偷偷下药使得四哥病弱,然后再引三老爷、三太太去寺院批命,这批命的结果自然就是乔氏想要的结果。

  难道她就不知道三老爷有心疾,受不得悲喜惊恐?四哥落地体重不足,比照平常婴儿瘦弱,这精心照看一年多,才刚有了点能看的模样,真要被折腾一回,还有了好去?

  想到此处,沈瑞也带了怒气。

  徐氏瞥了沈瑞一眼,将手中的几张纸递给他:“二哥好好瞧瞧”

  沈瑞接过看了,就见上面几句像偈语又像诗词的批语,看着倒是对仗工整,朗朗上口。

  根据赵氏招认,这批语是乔氏亲自拟的,让赵氏背下来。

  不过一琢磨意思,沈瑞不由嗤笑一声。

  乔氏到底是内宅妇人,只当这样安排一番,为了四哥平安能养成,就能让三老爷、三太太心甘情愿地求了她抚养四哥,却将徐氏、沈沧都当成蠢蛋了。

  这样的手段,沈瑞看着都毛糙,更不要说徐氏与沈沧。

  这批语上的话,说的也够阴森森,说“父刑克直亲”、“椿堂无以托庇”,这是给三老爷扣个刑克亲人的帽子?再咒三太太早死?

  大管家本垂手在下,听到沈瑞嗤笑,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眼见沈瑞神情与徐氏一般无二,除了面貌不相似,就仿若真是亲生母子似的,大管家生出几分怪异感。

  不过转念一想,大管家就想到孙氏身上去。

  当年孙氏十来岁进沈家,三老太太托病不亲近,都是徐氏一手教养出来。

  沈瑞九岁丧母,真要论起来,这教养不是正与徐氏一脉相传?这两人倒是天生该当母子的缘分。

  想着当年处处周全的孙氏,再想想稀里糊涂的二太太,大管家也只能为二老爷叹气,娶了一个贤妻,阖家安康;要是一个不贤的,阖家都跟着提心吊胆

  三老爷的身体,连老爷、太太都顾忌,一点闲气不肯让三老爷受,二太太就直接奔着三老爷、三太太的命根子去了。

  这岂是是“夺子”,还是要命啊。

  “即日起二太太‘养病,西院许进不许出赵氏一家先叫人看着,等得了二老爷回信再做处置”徐氏沉思了一会儿,皱眉道。

  大管家应声去了。

  徐氏这才拍着桌子咒骂道:“本怜她丧子可怜,多有容让,倒是让她大了胆子,敢行这等恶事”

  沈瑞见她只是将乔氏软禁,并不直接处罚乔氏,就晓得此事不仅没完,而且对乔氏的处置不会轻了,否则徐氏也不会如此郑重,还要听二老爷的意见。

  “此事是三叔发现的?”想着三老爷上午过来找徐氏,后来又没了动静,沈瑞问道。

  徐氏点点头,道:“四哥是你三叔、三婶的命根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但凡有不对,自是都落在他们两口子眼中……也是糊涂,先前怕我生气,还瞒了这些日子……想想都叫人后怕,要是赵氏胆子大些,真递了什么药进来,岂不是置四哥与险境?”

  沈瑞皱眉道:“因四哥的生辰,怕是二太太有了执念……就算这次被揭破,心里念头怕是断不了…二叔性子宽和,要是知晓此事,念起夫妻情分,说不得会帮二太太求情,到时母亲又要为难。说不得三叔也会与二叔反目……”

  要是不惩戒乔氏,三老爷、三太太心里会不高兴;要是惩戒乔氏,二老爷说不定就不乐意。徐氏这个当家嫂子,可是两下为难。

  徐氏摇头道:“瑞哥不了解二老爷,他与乔氏过了这些年,早已忍无可忍,一直强撑着未尝不是做给我与你父亲看的缘故如今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手足兄弟,正好给他一个理由做个决断,他不会错过……乔氏这回,再无人纵着她了……”说到最后,亦是带了唏嘘。

  当初随二老爷南下的幕僚随从,都是沈沧与徐氏安排的。徐氏想要知道二老爷那边的消息,并不为难。

  这两口子出京没几日就闹了起来,并不让徐氏觉得意外。

  乔氏本就不是主妇模样,这些日子过的太太平平,也是因搬回老宅,上面有兄嫂照顾的缘故。

  若是她还是青年貌美,这般柔弱娇嗔自然是婉约之美;如今已经不惑之年,半老徐娘,再做女儿态就是个笑话。

  不管二老爷当年对乔氏有几许深情,磨了将三十年消磨的差不多了。

  同为女子,虽觉得乔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徐氏本没想与之计较。即便乔氏抛下二老爷回京,连为人之妻的责任也丢了,徐氏也是想着让她好生在家养着,只看在她进沈家三十年、生养了沈珞一场的情分上。

  没想到,乔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要人命。

  徐氏的那点怜悯心软,顿时烟消云散。

  她看的清楚,乔氏已经成为沈家隐患,要是再不处置,谁晓得她心血来潮再生出什么是非来……

  第三百零二章 改过迁善(二)

  虽说对于乔氏的算计,徐氏知晓了前因后果,不过并没有急着告诉三老爷。连她这个伯娘听着,都替四哥捏了一把汗,要是让三老爷、三太太知晓,心中定是要恨死乔氏。

  单单一个乔氏不怕,就怕他们夫妻两个连带着将沈洲也埋怨上。

  沈家拢共就这几个人,要是手足之间就此生嫌隙,最为难的还是大老爷。

  大老爷亲自教养大三老爷,对于这个异母兄弟看着比同胞所出的二老爷还亲近,可是这并不代表大老爷能真的能狠下心来不理二老爷。要是那样的话,早在三太爷、三老太太相继去世后,大老爷就将二老爷一家扫地出门了。

  等大老爷落衙回来,听徐氏说了此事,十分难过。

  他闭着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这个当哥哥的即看出乔家不妥,乔氏也不是贤良人,就应拦一拦,求老爷莫要认下这门亲事老二那时是混帐不假,可要是有人拉一把,也不会到现下这个下场”

  徐氏对于这个说法,不以为然。

  二老爷当年十六岁中举,少年才子,风流得意,被亲戚朋友奉承的眼睛恨不得长在脑门上。就算对于年长五岁的长兄,敬畏之余,也在课业上隐有自得

  心高至此,他才看不上商贾出身的孙氏,与祭酒家的姨表妹有私。

  就算后来他去孙太爷跟前“负荆请罪”,也不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而是为了给三太爷交代罢了。

  就算大老爷当年真出面,求三太爷不认下沈乔两家主母私自定下的婚约,在年少的二老爷心中也落不下好,说不得还当兄长是嫉妒他,不让他得一门好妻室做助力。

  三太爷痛快地认下沈乔两家的婚约,不是顾及亲戚情分,也不是顾及次子心意,而是对于二老爷彻底失望。

  没两年乔姨父就出了错处,丢了祭酒之职,外放出京,这其中就有三太爷的手笔。

  此事连三老太太与乔老太太都不知道,三太爷却没有瞒着长子长媳。

  “乔家人道貌岸然、人品卑劣,区区四品就如此昏聩狂妄,若居高位,定有顷族之祸”这是三太爷的原话。

  虽说三太爷搞掉乔姨父,到底有撒气之嫌,不过身为长子、长媳的大老爷与徐氏并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当。

  乔老太太仗着姊妹之情,算计沈家,使得沈家阖家不宁,要是不给乔家教训岂不是便宜了乔家?

  如今乔姨父品级还在三太爷之下,他们已经大喇喇插手沈家家事,使得沈家背负忘恩负义、嫌贫爱富之嫌,要是让乔姨父侥幸高升就要视沈家为附庸了

  国子监祭酒,品级不高,却是极清贵的职位,资历满了定要高升的。

  官场之上虽讲究亲戚之间守望相助,可乔家人品格低下,并不是能互相依靠的盟友。

  至于三太爷去世后,乔姨父一直到死,也没回了京,那就是徐氏与沈沧的后手。

  徐家当年有几门贵亲,都在高位上,压着一个外官回调京城并不是难事。

  “要是老二这回还没决断,就让二房搬出去”沈沧有气无力地说道。

  沈洲也是将五十的人,难道谁还能看顾他一辈子?沈沧身为胞兄,为兄弟操了大半辈子的心,并不觉得是什么光彩事。只是他身为长兄,有长兄的责任,却没有将这责任传给嗣子的道理。

  徐氏虽觉得二老爷对乔氏的忍耐已经到了极致,却也晓得万事皆有可能。要是二老爷一心软,求兄嫂饶了乔氏一回也并不算稀奇事。

  “这样的话,三叔三婶那边怕是心中不安”徐氏迟疑道。

  沈沧摆摆手,道:“若是那样,就将东宅单独隔出来,让老三他们单过去……你我也有了春秋,提前看他们立起来,有不到之处也能扶持,总比他们浑浑噩噩的过日子,立不起来以后还要依靠侄儿侄媳儿要好……”

  这话说的却是有些冷淡,徐氏不由意外地看着丈夫一眼。丈夫原来的意思,可是要尊父命照顾三老爷一辈子的,如今却是有放手之意。

  沈沧苦笑道:“夫人是个明白人,不用我说也能瞧出来,有了四哥,老三与田氏早有了旁的打算……”

  徐氏不由失笑道:“老爷真是的,这是醋了不成?眼下是三叔三婶,以后瑞哥成亲,有了孩子,定也是往下亲的。谁家不是如此呢,计较起来反而没意

  沈沧摇头道:“人心欲念无止境。老三虽是拳拳爱子之心,令人可敬可悯,可他今日为了四哥想要争功名,明日说不得就要想争产业……为了以后伤情分,还是早做分明的好……”

  沈家日子虽富足,花用的却多是孙太爷留下产业的出息,真正从三太爷名下传下的产业并不多。当初又分了三成给二老爷,剩下的除了祭产之外,其他的产业都是有数的。

  孙家那些产业,挂在徐氏名下,夫妻两个打算完完整整地传给沈瑞。

  即便对三老爷这弟弟亲近,大老爷也没打算分割那一部分产业。

  沈家本是对不起孙太爷,那些出息养活了沈家三十多年,沈家已经占了大便宜,如今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传到沈瑞手上,夫妻两个也是不想再生枝

  徐氏沉默了半响,道:“三叔是老爷亲自教导出来的,不是那等没廉耻之人。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呢?”

  沈沧道:“防微杜渐吧……他们两口子也是三十多岁的人,我们虽是好心,乐意为他们操心,也要他们领情才好。左右毗邻而居,即便分了家,与现下也没多大区别。”

  方才沈沧只是说可能,现下却是有了定夺。

  徐氏心中叹了一口气,晓得乔氏谋算四哥的事败,丈夫不仅恼乔氏,也生了三老爷的气。

  三老爷既发现征兆,要是早告知兄嫂,也不会任由乔氏一步步谋算到后头

  三老爷压下此事不说,说到底不过是怕大哥大嫂偏着二房,不会为三房做主;也是想要彻底除去乔氏的威胁,绝了后患。

  一直等到乔氏一步步安排到最后,人证物证齐全了,又挑了沈珏受罚昏厥的日子将此事揭开,使得乔氏“罪上加罪”,大老爷与徐氏不处置都不成了。

  这是另外一种胁迫。

  大老爷与徐氏都是聪明人,哪里看不透三老爷的打算?

  徐氏是因丈夫的缘故,不愿与三老爷计较,大老爷却是为三老爷的手段觉得心冷。

  三老爷虽不是他同胞所出,可他教养大,又看顾这么多年,耗费了多少心血。即便是对亲生儿子,也就如此了。又因三老爷身体病弱的缘故,大老爷与徐氏百般关照,就是沈珞当初在世时,也排在三老爷后头。

  三老爷此举,固然是“爱子心切”,可却半点没有顾及沈洲这个二哥,也全无信任长兄长嫂之心。

  徐氏虽也恼三老爷算计家人,可也不愿丈夫伤心,劝慰道:“不过是一点私心罢了,人活世上,谁能没有私心呢?就是我眼中,老爷与瑞哥也是排在旁人头里。三叔虽看重四哥,却也不是就此不敬你我这长兄长嫂……念在他关心则乱的份上,老爷就别与之计较……”

  大老爷叹气道:“等老二的回信到了再说其他吧……就算要将老三分出去,也不用着急,总要一步一步来。田氏那里,夫人费心教导些……”

  夫妻两个相对无言,心里都不好过。

  沈珞之殇,对于这个家影响太大了。

  沈珞在时,因三房只有这一根苗,即便兄弟妯娌之间有些摩擦,可因珞哥的缘故,也终能抱着一团。

  沈珞殇了,小长房、小二房过了嗣子,小三房有了亲生子,沈家虽还一起住着,却已经泾渭分明,成了三个小家……

  东院,正房。

  婢子端了半盆热水进来,三老爷坐在炕边泡脚,手边放着一卷今科新进士的策论集注。

  重新捡起四书五经来,三老爷心中带了忐忑,这算不算是“无欲则刚,有欲则慌”?

  会试的录取比例虽比乡试高的多,可下场应试的士子也都有过人之处,想要脱颖而出并不容易。

  三老爷一时摸不着头脑,本来是常去南城书院会文,请岳父田老太爷与大舅子多加提点,不过等到沈瑞顺顺当当、一口气过了童试,就连跟着沈瑞一起预备考试的何泰之也直接过了府试,三老爷心里就有了别的打算。

  他发现侄子总结的备考法子虽密集,却很管用。

  如今手不离卷,随时默几篇好的范文,已经成了三老爷的习惯。

  三太太在西间,看着四哥睡下,才回到东屋来。

  眼见丈夫嘴角上翘,面带欢喜的模样,三太太好奇道:“老爷想什么呢?

  三老爷轻哼一声道:“晚饭前乔氏被大嫂禁足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回她可是脱不得于系了仗着生了珞哥在家里作威作福了十几年,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三太太听了并不觉得欣喜,反而觉得心慌,有些不赞成丈夫的言语刻薄,皱眉:“老爷,到底那边为长者……”

  三老爷嗤笑道:“她也要有个长者的模样,才能得人尊重但凡她有大嫂半分厚道仁爱,我也会做个服从敬上的小叔就算有再深的福泽,都让她自己折腾光了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高门之女,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仗着几分颜色扭捏作怪,又有二哥一味护着她,如今看她还能倚仗什么?”

  三太太虽也暗恨乔氏对四哥的窥视与算计,可到底是女人家,不如三老爷于脆,带了几分不安道:“大伯与大嫂会如何处置?”

  三老爷得意道:“扫地出门呗大嫂最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珏哥昨天遭罪还能说是无心之过,惦记四哥就是有心为恶了……大嫂怎么能容她继续在家里?不过大嫂行事向来周全,多半会先去信给二哥说一声,等二哥回信了,再名正言顺地发落。至于是送到城外庄子还是城里其他别院去,就不好说了…

  三太太心性温顺良善,要不然徐氏也不会挑了她做妯娌。

  听丈夫提及乔氏将来的下场,三太太越发不安。

  乔氏这个嫂子行事虽不厚道,这十几年来也没少给她气受,可是一个女人,儿子没了,丈夫离心,婆家不相容也未免太惨了些。

  偏生乔家那边乔老太太已故,乔氏与几个娘家嫂子都不亲近,竟无一人可依靠。

  三太太即便晓得乔氏是自作自受,可也莫名生出几分愧疚,想要劝丈夫几句。

  可四哥如今不只是丈夫的逆鳞,还是她的命根子,要是将乔氏留在家里,她还真的不放心,她就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第三百零三章 改恶迁善(三)

  沈瑞在正院用了晚饭后,去松柏院打了一个转,就回了九如居。

  松柏院里除了沈珏卧房,就只有一张榻,冬日里实不是能安置人的地方。

  昨晚那边旁人是轮班,沈瑞却没地方安置,加上始终不放心沈珏,只在榻上歪了一歪。今日白天又熬了一日,已经是满身疲惫。

  松柏院这里,毛妈妈与周妈妈商议后,就由周妈妈带春鹤先看顾前半夜,毛妈妈带春鹦值后半夜,几个小婢也分作两班打下手。

  入更前沈珏睡得还老实,什么事都没有;得到了二更天,就开始烧了起来

  白酒都是现成的,周妈妈同春鹤两个就投了毛巾,给沈珏擦拭。

  结果高热倒是降下去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到了三更天,毛妈妈与春鹦来做交接,周妈妈与春鹤就下去休息。

  看顾病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周妈妈上了年岁,要不是有人轮班,也熬不住。

  结果,才交接没一会儿,沈珏就又热起来。

  这下就是擦酒也没降下去,烧的沈珏浑身通红,开始满嘴说胡话。

  “太爷……太爷,小马呢……”

  “爹,今晚吃冰糖肘子……”

  “阿娘,花瓶栋哥打碎的……阿娘,腿疼……”

  说着说着,沈珏就带了哭腔:“呜呜,我要回家……太爷我要回家……”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他的手脚也是不安分,一次次地踹被子。

  春鹦见他不退烧,本想要与毛妈妈商量,是不是去禀徐氏,好连夜请大夫过来,听了沈珏这满嘴胡话,吓了一跳。

  她飞快地看了毛妈妈一眼,就见毛妈妈满脸怜惜地看着沈珏,倒是并无惊讶不快的神情。

  “妈妈,三哥还不退烧,是不是去请二哥来?”春鹦道。

  沈瑞走之前就交代过他们,要是沈珏有什么不对劲,可去九如院叫人,不用在意早晚。只是沈瑞看着像大人,可真要半夜去接大夫什么的,还要徐氏发话,所以春鹦刚才先想到的是徐氏。

  可听着沈珏的胡话,一声声念的都是本生亲人,春鹦怕徐氏过来听了不快,觉得还是先请沈瑞妥当。

  毛妈妈迟疑一下,点头道:“是了,还是请二哥过来吧……我这就过去…

  沈瑞因昨晚没休息好,今晚早早就睡了。

  毛妈妈过来相请时,沈瑞虽歇下,可也睡得不踏实。

  他睡前已经吩咐柳芽与春燕两个,要是松柏院来人就叫醒自己。听到外头有动静,无需人叫,沈瑞就披了衣裳起身。

  听见了毛妈妈,听了原委,他立时随毛妈妈出来。

  “三哥高热不退,擦烧酒也不管用。”毛妈妈满脸担忧,却不是作伪。

  沈珏是小二房嗣子,要是这样烧下去,谁晓得后果会如何?

  这小孩子高热烧成傻子的,也不是一例两例。

  沈瑞听了,心情也颇为沉重。要说发热是身体自我保护机制,可以烧死感冒病毒,可持续高热的后果却是谁也保证不了的。

  到了松柏院卧房,沈瑞就觉得不对劲,皱眉道:“怎么这么热?”

  毛妈妈道:“因三哥病着,周妈妈就叫人晚上多加两个炭盆。”

  眼下虽没有温度计,可只同平素的室温相比,这屋子温度也高了五、六度不止。

  沈瑞皱眉道:“内室不宜燥热,快拿了去”

  毛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应声去了。

  春鹦坐在炕边,正用毛巾擦拭沈珏的腋窝。见沈瑞来了,她连忙起身。

  沈珏满脸通红,已经烧得变成了一只大虾,口中含含糊糊的,还念念有词,一会儿是“太爷”、“阿娘”,一会儿是“蜂蜜糕”、“窝丝糖”。

  沈瑞伸手过去,想要拭一下沈珏额头温度,却是被他伸手抓住。

  他的手滚烫,却是有气无力。

  沈瑞没有挣开,病人最需要亲人安慰,只当体恤了。

  沈瑞转过身来,问春鹦道:“哪里有冰?能马上取用的?”

  “水房的水缸里上面有浮冰在。”春鹦想了想道。

  “取了来,再拿几块毛巾。”沈瑞道。

  春鹦应声下去,这边沈珏却拉着沈瑞的手往嘴边送,一下子咬住。

  他烧的狠了,力气实在不足,要不这一下怕是就要咬破皮。

  沈瑞却不疼,可这口水嗒嗒的黏糊感觉也让人难受,刚要抽出手来,沈珏已经松口手,推倒一边,嘴里嘟囔道:“不要水晶膀蹄,要烧鸭”

  沈瑞嘴角抽了抽,起身取了毛巾,将手狠擦了擦。

  春鹦带了冰块回来,毛妈妈也移完炭盆回来,沈瑞就叫两人将沈珏的被子去了,将手脚都露了出来。

  毛巾抱了冰块,手脚额头,这五处每处都覆盖到了。

  就这样用冰降温,前后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沈珏的体温才降下来。

  这期间,沈瑞还叫人扶起沈珏,灌了他喝下一碗温水。

  周妈妈与春鹤等人已经听到动静起身了,沈瑞就吩咐她们去准备热水。

  等沈珏撤了冰块,体温又升上来,那边热水早已准备好了。

  沈瑞就叫人抬了浴桶,兑了温水,将沈珏扶了进去。

  泡了两刻钟,沈珏被抬出来时,额头都是细汗,体温却是不再升了。

  被褥因之前出汗的缘故,都潮乎乎的,春鹦取了替换的,收拾得于于爽爽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五更天。

  沈珏迷迷糊糊的,被沈瑞吩咐着又灌了一碗温水,才得以躺下。

  这回他没有再高热,倒是“呼呼”地睡得香甜。

  众人皆不敢睡,守着他到了天亮。

  上房徐氏一起来,就得了消息,晓得沈珏昨晚发热,沈瑞过去守着。她哪里能放心,急匆匆地来到松柏院。

  亲眼见过沈珏后,徐氏依旧不放心,吩咐人去请大夫来。

  大夫过来诊脉,又看了看沈珏脸色,只说无碍。

  徐氏这才放心,开口赏了周妈妈等人,随后叫沈瑞一起回上房。

  沈沧虽没有亲自过去,可神色之间带了沉重。

  沈瑞见状,便道:“老爷放心吧,珏哥正年少火力壮的时候,好生歇两日就没事了……大夫也是这般说……”

  沈沧神色稍缓,看着沈瑞点头道:“如此便好。你虽看顾弟弟,也当好生爱惜自己,莫让你母亲担心……”

  沈瑞应了,徐氏叫人摆饭,一家三口做了。

  看着徐氏时而望向沈瑞,将他爱吃的两个小菜都挪了过去,尽显慈爱,沈沧心下微动,因三老爷算计引起的难过,倒是减了几分。

  用完早饭,沈沧去衙门,沈瑞则回九如居换了衣裳,去了府学。

  等沈瑞从府学回来,沈珏已经醒来,满嘴都是各种吃食,可他眼下却只能喝粥。

  等沈珏彻底痊愈,饮食上解禁,已经过了腊八。

  年节将近,徐氏精神不济,就叫三太太过来,请她帮忙管家与教导玉姐。

  三太太之前虽有过帮忙管家的时候,不过这样全盘接手,却是头一回,少不得手忙脚乱。

  不过徐氏上了年岁,玉姐又在后头看着,三太太也只能咬牙硬挺着。

  三老爷见妻子忙的不着脚,感叹道:“二哥定的媳妇年岁太小了,要是年长几岁早点进门就好了……旁人家大嫂这个年岁,都吃上孙媳妇茶,哪里还用为管家之事受累……”

  三太太则唏嘘道:“这几年家里事多,大哥大嫂都见老了……若是大哥没出事,颍姐儿早就嫁进来接手了……”

  夫妻倒是并无抱怨处,只是三太太虽出阁前学过管家事,只是享了十几年清闲,早忘得差不多,加上沈家如今是尚书府,这里里外外的事也够她为难。

  徐氏也不是全然不管,每日里将三太太与玉姐请过去,时时指点。

  三太太羞愧不已,倒是越发用心学习处理家务。

  有成例在,加上三太太与玉姐婶侄两个齐心合力,在经过最初的纷乱后,倒是也管理得有模有样,沈家上下平平和和过了一个新年。至于西院“养病”的乔氏,则因未病愈的缘故,始终没有露面。

  新年伊始,万物更新。

  弘治皇帝发现太子年长了一岁,沉稳了不少,每日给皇后请安时不再别扭,提起张家人时也平和许多,颇为欣慰。不过皇帝心中也担心,生怕有人背着自己教导太子什么不好的,就叫了大太监仔细盘问太子身边事。

  得到的结果,就是太子近日不再那么厌烦上课,不仅能从头到尾听完当值老师的授课,连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开始跟着做了。

  弘治皇帝听了,倒是并不觉得意外。

  太子虽聪敏,却不爱读书。早年弘治皇帝并不乐意拘束儿子,这两年眼见他大了,开始沉迷武事、依旧不爱读书,才开始有些急了。

  对于太子出宫结交新交沈瑞等人,弘治皇帝之所以没有反对,就是存了一点小念头,想着“近朱者赤”,希望太子与年纪相仿的士子亲近后,不再那么排斥读书。

  如今心想事成,弘治皇帝心里除了高兴也莫名酸楚。身为人父,他希望儿子能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地长大;可身为帝王,却需要为国家教导出一个合格的太子。

  不管怎样,对于几位太子师,弘治皇帝还是很满意的,便借着上元节,给几位给太子授业的老师都送了赏赐。

  杨廷和身为左春坊大学士,就是几位老师之一。

  他拿了赏赐,面上不显,心中却不免澎湃。

  东宫即便人多眼杂,可杨廷和作为太子的老师之一,想要单独寻太子说话,也并非难事。没人知道,太子的蜕变,是因他幕后指点,他也无意去跟谁表功。不可否认的,在与太子两人有了师生两个的小秘密后,彼此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第三百零四章 改恶迁善(四)

  “国朝开国以外第一位嫡长皇子,仁宣两位皇爷不能及也”。

  午夜的皇城,一片寂静。

  寿哥躺在床上却是瞪着眼睛看着帐子顶,嘴里念着那一句。这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荣耀,自己半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得天下人认可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是“元子”身份,既嫡且长,这个嫡显然是放在长后面的。

  否则自己要是庶长子身份,父皇在那么宠爱发妻的情况的下,怎么会早立太子?

  要是自己不是嫡子,那二皇子这个嫡子就是名正言顺地太子人选,自己即便年长,也要退避三舍,这就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皇室嫡长子继承制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腊月里一次听讲,杨廷和寻了机会,与他私下说了几句话。

  寿哥想着杨廷和会劝诫自己,毕竟对于自己不爱读书几位老师都比较头疼。对于自己与皇后之间的微妙关系,几位老师也都看在眼中。可是自己自己心情混乱,实静不下心来读书,只能接着玩耍发泄自己苦闷。

  父皇虽宠爱他,可有些话却是连父子之间也不能问的。

  关于宫中流言,几位老师出入皇城,又哪里能不得耳闻?李东阳话里话外,都是用孝道提点他,可是寿哥一句都听不进去。

  杨廷和并未有就宫中谣言多说什么,却赞了寿哥的身份一句。

  在过几日的作业上,杨廷和让寿哥读《史记·孔子世家》。

  世人推崇礼教,尊孔丘为圣人,寿哥看了这圣人的来历却只觉得可笑。

  不过一古稀老地主在野外强了村姑所生下的私生子,长大后却同旁人说起了礼。真要论起来,他这个人从出身的根子上就不守礼。

  天下的读书人尊奉孔丘为师,能学出什么来?

  等到下一次赶到杨廷和的课时,寿哥就说起这个问题来。不过他腹诽归腹诽,说出口的话还是带了分寸。大明朝是文官治国,寿哥即便心中不喜孔丘,也不会直白地说嘴里说出轻鄙圣人贤师的话。

  这宫廷里没有秘密,这是他六岁时就晓得的。

  杨廷和却似没有听出寿哥口气中对圣人的不敬,反而由孔圣人出身的另外一种梦兆传说起。

  古人帝王圣人的身世,有梦兆的不少。

  有的是为了抬高身份,有的则是能看出在上古时代,先民只知母不知父的风气。即便是史书上,也是只知母,对于父亲的身份多是神话。

  旁边陪侍的内官听了,都觉得云山雾罩,这杨大学士还真是饱学之士。即便其中有知书的,在御前有了报备,会留心一些太子与先生的对话,也并不觉得杨廷和这话有什么不对头。

  只有寿哥,正为自己到底是不是皇后子敏感,加上感觉杨廷和望向自己的目光大有深意,就爱多思多想,想到最后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如醍醐灌顶一般,他终于不再纠结流言是真是假,也不再去想这流言到底旁人放出来离间他与皇后,还是皇后当年生下二皇子后有了旁的念头才放出来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驻地,沈宅。

  坐在灯下,看着兄长的手书,沈洲面无表情,呆呆地坐了半响。

  之前京中来信,多走驿站随着朝廷公文一起下来;这次沈沧要说的是乔氏之过,是沈家阴私,沈沧就打发二管家带了信南下。

  冬日北运河水路不通,管家腊月初出发,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抵达南昌府。

  这是沈洲在京外过的第二个新年,同去年新年相比,今年的新年有些冷清。不过沈玲之妻何氏虽是新妇,处理家务倒是井井有条,即便沈家只有叔侄四人在,年节也过得有模有样。同僚上司女眷之间的走礼,沈玲夫妻两个也处理的妥妥当当。同去年沈家女主人闭门不出相比,今年已经强出太多。

  沈洲虽年近五十,可是他出身好,品级又不算低,如今内眷回京休养,身边连有名分的妾室都没有,就有不少人做媒,想要给他说一房妾室服侍起居,都往沈洲婉拒了。

  如今这侄媳妇管家的局面,沈洲颇为满意。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就是族侄关系毕竟还远了些,侄媳妇管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不过也就这两年的功夫,等沈珏成亲,嗣媳进门,家里自有人接掌中馈。

  至于发妻乔氏,沈洲已经早就不指望,只盼着她如愿回京后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功夫。

  听说京城来人时,沈洲就想到乔氏身上;待看了这一封信,他也不知自己是踏实了还是越发茫然。

  乔氏到底在想什么?

  她念念不忘四哥,将四哥当成是珞哥转世,想起来就哭上一场;借着回京奔丧,好好留在家中不好么?也能得见四哥,解思子之苦。

  说到底,乔氏不过是贪心不足,能见四哥还不知足,非要完完整整地将四哥抢到身边来。

  沈洲抚着额,自嘲一笑。

  自己还真是卑劣啊,给乔氏冠上“贪心不足”的帽子,就能将三十年前的过错推给乔氏?

  如今兄长的家书上虽是问他如何处置乔氏,可是他晓得兄嫂的脾气,乔氏不顾三老爷与四哥的身体,这般算计家人,兄嫂已经容不下。

  还有对沈珏的磋磨,说不得已经为沈家传承埋下隐患。要知道当年太爷体弱,就是在幼年时挨了冻,伤了肾。

  沈洲取了纸笔,飞龙走蛇地给长兄回了一封信。信中有对乔氏的失望,有对三老爷夫妇的内疚,有对沈珏这嗣子与其他两侄的关切,最后对兄嫂的羞愧。关于乔氏的安置,他则是提出送到昌平庄子上去“养病”。

  那个庄子是三老太太的陪嫁,当年沈洲被三太爷分出去单过后,三老太太怕儿子日子清寒,就将这庄子给了沈洲。如今庄子上管事的是沈洲的乳母,是沈洲能信得过的人。

  待沈洲撂下笔,耳边恍惚还听得少女那黄莺般动听的声音:“二表哥,陪小妹手谈去呀……”

  跨院,北房。

  小小三间北屋,中间中了客厅,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书房。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不过东西两屋的灯火都亮着。

  西边书房里,沈玲做完今日的功课,站起身来,揉了揉手腕,轻轻地吁了口气。对于他来说,读书做学问比想象的还要难。不过同做生意时遇到的各种刁难相比,读书又就像是在享福了。

  沈玲原以为自己不急,想着这辈子即便只是童生,还能好生教导儿子去考秀才,到了孙子辈说不定家中就供出一个举人来。

  可是……他望了望北屋。

  像是心有灵犀般似的,正好沈玲之妻何氏从东屋出来,夫妻两个对望了正着。

  何氏莞尔一笑,扬了扬手上的衣裳,道:“妾将春衫做好了,二哥现下得空就试试,有不合身的地方妾在改了去。”

  沈玲起身过去,夫妻两个去了卧房。

  沈玲不赞成的摇头道:“就算要做衣裳,也别夜里做,熬坏了眼睛,以后有你苦的。”

  到底是新婚夫妻,说话之间,沈玲抓了何氏的手,看着手指头红红肿肿的,皱眉道:“就算娘子疼我,也不在做衣裳上,这般点灯熬油的,坏了眼睛怎么好?”说到这里,带了惆怅:“你嫁了我,真是委屈了……”

  身为县尊家的小姐,何氏想要说一门体面亲事,并不是难事。其他官宦人家的公子,或是地方士绅富户,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何氏的日子都会比现下好过。

  一个四品辅官的白身族侄,嫁进来行的是官家娘子的事。沈玲成亲前,隐隐地是带了心虚的,也担心何氏会自持官家嫡小姐的身份就歧视自己。

  对于慷慨嫁女的县尊岳父,沈玲不是恭敬,而是心中有异议。就算想要寻门路、抱大腿,可这样嫁女儿,也太狠心了些。这才叫有了后娘就就有后爹呢,要是何氏生母还在,一个嫡出小姐也不会这样混乱嫁出去。虽说嫁的人是沈玲自己,沈玲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亲事。

  等何氏进来,满身书香,落落大方,温柔解语。沈玲意外之喜,更是爱之惜之。夫妻两个都是打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如今太太平平,就是好日子了,倒是蜜里调油似的。

  何氏越是温柔体贴,沈玲就越是不想委屈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读书,早已离了白身的身份,给妻子一个体面。

  何氏娇嗔道:“二哥只说妾也不瞧瞧自己?前些日子还说三更前定歇下,这几日哪里不是将四更天才安置。读书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哥要是再这样下去,妾身只能舍命陪丈夫”

  听她这么一说,沈玲心中不由忐忑,迟疑道:“我本就比旁人起步完,又不甚聪明,如今不过是想着勤能补拙罢了……不过科举仕途都是说不清,要是我……要是我不能功成,可真是对不起娘子你这贤妻了……”

  何氏闻言一愣,随即瞥了他一眼道:“难道妾不是嫁给二哥做娘子,而是过来给二哥做先生?二哥读书不读书,都是妾的夫……”

  沈玲伸手将妻子搂住怀里,低声道:“我不想自己一直是白身,我是怕自己配不上娘子……”

  何氏轻声道:“二哥作何这样想?真要论起门第高低来,沈家可是松江望族,我家只从父亲这辈才开始起来,祖父还都是乡下种田。我这个小姐就是名头好听,除了做活也不会旁的,要不是二哥手把手教我,早就在人前露了怯…

  忘了提一句,何县令之所以痛快许婚,就是想要靠上沈家这棵大树,而不单单是抱沈洲大腿。他也是松江府人士,只是不在华亭县,而是上海县的。不过对于松江府望族大姓之首的沈家,何县令也是耳熟能详。

  即便沈玲只是白身,还是庶出,其父不过是一监生,可对于父母是农人的草根何县令来说,那也是大家子弟,比那些寒门小户出来的举人秀才要强的多,当得起自家女婿……

  第三百零五章 改过迁善(五)

  二月京城,乍暖还寒。街道边垂柳虽已经透着绿意,可早晚依旧要穿厚衣裳。

  沈珏打去年腊月里受寒就比较畏寒,眼下夜风吹来,英俊少年就是哆哆嗦嗦做出个鹌鹑模样。

  松柏院门口,他搓了搓手道:“二哥,这也忒冷了。”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谁叫你方才非嚷着难受,三件单衣只肯穿两件,将那件件加上自然就不会如此了。”

  要是在旁人面前,沈珏少不得要面子要硬挺的,现下却是“嘿嘿”一声,立时转身进了院子。

  春鹦与春鹤都站在房前,目送沈珏出门。

  见他转身回来,两婢都迎了上去。

  “三哥,可是拉了东西?”春鹦道。

  沈珏摇摇头:“是回来添衣裳”说罢,进了北屋。

  沈瑞跟在沈珏后边,进了屋子,道:“今日阴天的缘故,我瞧着比去年春天还冷;实在不行,你就再加一件,只要是单衣,几件也是无碍的。”

  沈珏下场穿的单衣,是徐氏提前就吩咐人预备好的,用的是密实的松江布,几件样式一样,一件比一件衣襟稍长些,正好适合套着穿。

  为了省事,加上方便换洗,一套三件,总共是三套。

  沈珏方才却觉得衣服套衣服,浑身上下不自在,只肯在中衣外穿两件布衣,这凌晨出去,自然就觉得身上四处透风。

  如今折返回来,除了之前的那件单衣套上,沈珏又接受沈瑞建议,毫不犹豫地又加了一件。

  衣服都是浆洗过的,传到身上硬邦邦的,倒是使得沈珏板直了腰,有几分大人模样。

  沈瑞看了,心中一叹。

  自打痊愈后,沈珏的变化巨大。

  不仅是对长辈们更近恭顺,对于课业上也来了劲,之前是沈瑞劝着、三老爷逼着,才压着他读书;如今却是无需督促,自己就开始起早贪心地苦读起来

  他的变化,沈家众人都看在眼中。

  对于几位长辈来说,沈珏十五岁,眼看就要成丁,已经不是小孩子。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有旁的想法,身为沈家子弟,除非甘心平庸、碌碌一生,否则科举是唯一的晋身之资。如今去了早先的浮躁,能静下心来读书,不管是对沈珏自己,还是对沈家来说都是好事。

  对于沈瑞来说,唏嘘之余也比较庆幸。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中二叛逆期,沈珏憋着一口气将力气使在读书上,而不是放纵自己,也算用到正道上。

  只有玉姐,虽见沈珏的次数有限,可也知晓他埋头苦读,为了今年童子试

  从童子试想到南下的毛迟身上,玉姐就带了不安。

  前几日在上房兄妹两个碰上,玉姐就悄悄问沈瑞道:“二哥,童试难么?

  沈瑞点点头又摇头道:“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弟五、六岁就启蒙读书,只要不是资质太笨拙,十来年后一个童生还是不难的;只有到了府试,是考验人的时候。要是运气不好,卡在这上头多年也是有的。不过学无止境,考生越到后边,肯定学问越好,只要持之以恒,总能过了院试这道坎。那些放弃的考生,有的是脑子不开窍,有的则是为生计所迫才丢下书本。”

  玉姐听着,却是不见欢颜。

  沈瑞原以为她是担心沈珏,这会儿瞧出不对来,失笑道:“妹妹也太小瞧人,毛迟虽延到今年才下场,可不是他学问不足的缘故,一是京城距离昆山千里之遥,往来不便;二就是他身为状元之子,在京还不显,回乡后士林瞩目。要是不下场还罢,只要下了场,除非拿了三元,否则就容易为人诟病。毛迟憋着心劲,定要妥妥当当的才考,这才晚了两年。你就放心吧,他定是在榜上的,端看名次好坏。”

  玉姐被兄长揭破心思,霞飞双颊,却也不愿兄长误会,忙解释道:“我没瞧不起他,只是担心万一不如意……”

  万一考试有了闪失,毛迟要留在原籍备考怎么办?明年是乡试之年,没有童试,就要待到后年去。

  虽说玉姐还小,可因毛迟比沈瑞还年长两岁,所以去年两家定亲时就做了口头约定,等明年玉姐及笄后就择日迎娶。

  十四岁的少女,对嫁人既存了期待还隐带畏惧,倒没有到恨嫁的年岁。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就是盼着毛迟能顺顺利利地过了童试……

  等沈珏穿好衣裳,兄弟两个就出了松柏院,却不是直接去上房,而是先去了西院。西院院门关着,徐氏以怕孩子们“过病气”为由,不许沈珏等人进去

  院子里黑漆漆的,上下都没有动静。

  沈珏过来,隔着门对里面执了礼。

  今日是县试第一天,对与书香子弟来说,青云万里今日始,也算是重要日子。即便沈洲这嗣父不在京,乔氏这嗣母也该为沈珏张罗下场之事。

  可是,自打年前乔氏“抱病”,就一直闭门休养,正月里连娘家也没走,眼下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沈珏不是傻子,乔氏“抱病”的日子就在他生病后,自然能想到这其中的联系。

  尽管心中对于乔氏没什么情分,沈珏身为嗣子,也不好冷眼旁观,少不得同徐氏求情,将过错都揽了过去。毕竟乔氏之所以惩罚他,根源还在他行为不检点的缘故。

  还有一句话,是他没有跟徐氏坦白的。那就是他之前因思念本生亲人的缘故,不仅不思饮食,好整晚整晚地失眠。即便没有罚跪,这样熬下去,用不了多久也要躺下了,说不定毁身更严重。

  经过上次小半月的休养,倒是将他的“乡愁”都吹散了,这寝食难安的毛病也“不治而愈”。

  沈珏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与沈瑞的区别。两人一样大,却没有人视沈瑞为孩子,就是大老爷夫妇与沈瑞说话,也是有商有量,根本原因就是沈瑞已经是秀才。不单单是有了功名的缘故,也代表着他在能科举之路上走的更远,已经能支撑门户。

  自己要是一直这样自怨自艾下去,永远也难自立,依附长辈而活的废物又有什么权利为自己做主?

  松江与京城相隔两地,距离千里,可要是沈瑞提及有事想要回松江,大老爷夫妇肯定不会拦着;换做自己的话,即便二老爷夫妇不拦着,可回到松江后肯定也是先劈头盖脸挨一顿骂,说不得太爷还要勒令他立时回京。

  沈珏这般对松江念念不忘,倒不是想要抛去自己的嗣子的身份,而是想要再见太爷一面。

  民间有句老话,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对于高寿老人来说,这两个年岁就像是生死关卡,太爷今年八十四了。去年在南昌府的时候,沈瑞都打算好了,到时候就跟沈沧请命,在太爷寿辰前回松江一趟,谁想到乔老太太病故,乔氏要回京,打断了他的计划。

  沈珏觉得,自己想要名正言顺地回去探亲,只能是过了童试,然后以游学的名义回难直隶。嗣父母并不拘束他,徐氏又向来慈爱体贴,并不会反对此事

  这样想着,沈珏后悔的想要直敲自己的脑袋。

  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他早就开始努力读书,也不用如今这般忙手忙脚,忐忐忑忑地心里没底。

  徐氏虽喜沈珏的厚道,却也不愿见他因此事愧疚,就将乔氏算计四哥的事情说了。

  乔氏与沈珏是母子名分,只要乔氏活着一日,这名分就丢不开。徐氏希望晚辈懂事孝顺,可不希望他愚孝。

  沈珏听着,面上十分震惊,可心中却并不觉得意外。

  自打前年冬天几个沈家子弟随着徐氏踏进沈宅大门,见到乔氏第一面时,沈珏就觉得她有些疯癫。

  出京这一年,即便有些事他并不知晓内情,可从二老爷对乔氏几近软禁,乔氏身边的人也换了两茬,就能瞧出乔氏没少折腾。

  如今乔氏事败,沈珏心中庆幸不已。

  瞧着三老爷、三太太对四哥的疼爱,要是四哥有个闪失,那两口子也不用活了。到了那个地步,乔氏只怕也活不了。沈家拢共就这几口人,一下子没了一半,大老爷夫妇都不年轻,哪里受得了如此打击?

  他不再想着为乔氏求情,过后还曾同沈瑞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说之前是我的过错,遭了大罪也是自作自受,可能就此揭开此事也算是化解了沈家厄运。否则要是太太真是闹出事来,还不知后果会如何。只要一想,都叫人后怕……”

  兄弟两个到上房的时候,与西院漆黑一片不同,上房的灯已经亮了。虽说深更半夜,离天亮还早,可大老爷与徐氏都早早起了。

  沈珏不免羞愧,要不是他之前为了多穿少穿的缘故磨磨蹭蹭,也不会过来的迟了,倒是叫长辈好等。

  大老爷肃着脸,说了几句训导的话。

  大老爷对沈珏这个侄子,向来温和慈爱,可自打沈珏病愈后,就开始严厉起来,就像对沈瑞的时候。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是二老爷不在,大老爷要亲自管教侄子了。

  沈珏虽不乐意被人约束,可对于大老爷的严厉却不抱怨,反而隐隐地生出几分亲近与欢喜。

  大老爷训导完,徐氏就叫人摆了早饭上来。

  早饭上都是沈珏爱吃的饭菜,还有两道甜点。

  沈珏看着,眼睛亮亮。

  徐氏却指着那两盘点心道:“旁的还罢,这两盘甜点只能一样吃一块,要不然容易口渴。等明日三哥歇了,再叫人做了给三哥。”

  沈珏老实应了,等大老爷与徐氏落座,才跟着沈瑞坐下,用了早饭。

  等沈瑞、沈珏坐着马车,离开沈宅时,外头还是乌漆墨黑。

  沈珏生出几分紧张,道:“二哥,要是卡在县试可怎么办?”

  沈瑞轻哼道:“自然是要打你一棍子仲安九岁就过了县试,如今你已经十五,还想着自己过不去岂不是活该挨教训卜…”

  第三百零六章 收因种果(一)

  正如沈瑞对玉姐所说的,对于四、五岁就开蒙的书香世家子弟,县试、府试实不算什么。

  沈珏即便过去在读书上不如沈瑞勤勉用心,可耐不住他开蒙做的早,还握不住毛笔时,就跟着太爷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入了族学后,因是宗家子孙,为族学里的夫子看重,课业也一直是同窗中的佼佼者。

  因此,二月里的县试、四月里的府试,沈珏都顺顺当当过了,虽不是案首,却也在红榜之上。

  沈珏心中的忐忑,考过两次试后,也都散了差不多。

  等到府试结果出来,他带了几分得意,摇着扇子,对沈瑞道:“小时听族中长辈中提及应试都是这不容易、那不容易,一个秀才就是体面的;要是有哪个族人中了举,立时就换了门庭。我看着,这也没甚难处……”

  沈瑞轻哼了一声,道:“这也就是在京城,录取人数多,读书人又不如南边多。要知道江南一地,考个童生也要挤破脑袋,想要秀才就要拼杀一条血路;等到乡试时,别说中举,多少人熬白了头发也没得下场应试的资格。”

  “怎么说京城读书人没有南边多?瞧着今年应试的考生不少啊?”沈珏不解道。

  沈瑞道:“考生虽多,却是出身五花八门,有的即便在私塾了学了十年来,也不过是认识个字罢了。到了考场上,这些人不过是陪考;哪里比得上江南,百姓富庶,多是耕读传家,世代书香,谁上谁下,除了学问,还有运气在里头,谁也不比谁差多少。”

  沈珏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感概道:“怪不得全三哥那样打小就使劲读书的人,都卡在院试好几年。差不多大的族兄弟中,除了沈珠、瑾大哥这几个人之外,就数全三哥读书最精心。今年他也要应试,希望能顺顺利利。”

  沈瑞道:“瑛大哥不是说三哥的火候到了么?应该是差不多,就是不知明年乡试会如何……”

  沈珏看了沈瑞一眼道:“上一次乡试,沈家下场秀才全军覆没。明年沈珠、瑾大哥两个都要下场,想来当有所斩获。”

  至于榜上有名的沈琰,即便姓沈,可不得族人承认,没入族谱,那不算是沈家人。

  沈瑞点头道:“当是如此。大哥当年就是三元,又是府学廪生,岁科试都是一等,榜上有名是早晚之事。倒是沈珠那里,究竟如何,就不好说了

  沈珠去年在京所作所为实在不堪,沈珏与沈瑞对他满是恶感,“珠九哥”这个称呼早没了。

  早年沈珏为沈瑞抱不平,极看不上沈瑾这个四房庶长子,从来提起都是“庶孽”。如今离的远了,沈瑾与沈瑞也没了利益冲突,沈珏对沈瑾的厌恶也少了不少。加上身份转圜,晓得礼法为重,嘴里也就换了称呼。

  “不是说二哥进廪生也是早晚的事么?那是不是明年乡试二哥这里也没问题?”沈珏满脸兴奋地说道。

  沈瑞失笑道:“早晚却是有早有晚。不等到明年乡试,这廪生又哪里能随便出缺?同样是三元,我这个可赶不上瑾大哥那个分量实在。在京城乡试,下场比地方上容易,想要榜上有名也难。京里监生与寄籍的儒士众多,乡试即便录取的人数比外省多,可竞争并不比外地好多少。这下场之前结果如何,却是谁也保不准的……”

  正院,上房。

  毛妈妈手中拿了两个册子,过来回话。

  再过几日,乔氏将以“休养”的名义被送出沈家。这不是简单的惩戒,沈家自然不会瞒着乔家那边,否则有理也成没理了。

  在二管家带回沈洲的回信后,沈沧夫妇并没有急着送乔氏离开,而是等沈珏考完府试,才提及此事。

  这一日,正赶上沈沧休沐,他就想着了结此事,提前下了帖子请乔家三位老爷过来。即便这是家丑,也不是沈家一家的事,乔家能教导出乔氏这样心性的女儿,也并不无辜。将该说的说的,该告知的告知,省的乔家过后觉得沈家不仁,亏待了乔氏。

  几位老爷收到沈沧的帖子,都是心思百转,倒是没有想到乔氏身上,反而都不约而同地以为是沈珏的事。

  沈珏身为外孙,为乔老太太服小功,前些日子正好是除服的时候。

  沈珏与沈瑞同庚,沈瑞前年就定了亲,沈珏今年十五岁,也该到相看媳妇的时候。毕竟过继嗣子,就为了传宗接代。

  沈洲不在京,乔氏病弱不管事,沈沧这个伯父要为侄儿说亲就没有不知会乔家的道理。

  乔家这边,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在年后相继搬出乔家。

  乔大老爷之前虽是碌碌无才,可到底在衙门里混了半辈子,各种往来应酬是不断的,要不然也就不是老纨绔了。如今罢官、守孝连上,无事一身轻,免了一切应酬,一时还真是待不惯。

  他闲不住,就可着心思折腾儿孙,一心要教导出个举人、进士来,重振乔家声望。可是他自己不过半瓶水晃荡,就算想要装明白,也教导不到正点上,便一味要做严父严祖父,稍后功课跟不上,就是戒尺、板子轮流上。

  大房上下鸡飞狗跳,不管是幼子乔永德,还是几个孙辈,都被乔大老爷折腾的蔫头巴脑。即便早先有向学之心,却是被繁重的课业压着,也起了逆反之心,能糊弄就糊弄了去。

  乔大老爷好心办坏事,归根结底,就是“过犹不及”四字。

  乔大太太心疼儿孙,少不得开口劝阻。

  乔大老爷却是喝骂道:“若不是你一味娇惯,也不会将儿孙都养坏了莫要再多嘴,你这不贤妇人,难道想要害我乔家后继无人?”

  乔大太太气了个仰倒,自己嫁进乔家,上侍公婆、下抚儿女,辛辛苦苦操持了三十年,竟是“不贤”。

  虽早就晓得丈夫是因去年的事对自己生了嫌隙,可乔大太太也被寒了心,夫妻两个越发“相敬如冰”。

  同彻底绝了仕途的乔大老爷相比,乔三老爷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前程,无奈现下说什么都早,只能熬日子。

  不过,与大房的鸡飞狗跳相比,乔家三房的日子倒是平静温馨。

  即便乔家的祖业败落殆尽,乔老太太的私房也都被乔大老爷拿去顶了刑部罚金,可乔三爷在江南几年,即便早年不是学差,只是其他辅官,可因他会交际,与上官同僚都相处的不错,陆陆续续的也入手不少地方“孝敬”。

  这些银钱,乔三老爷除了早年孝敬一部分给乔老太太之外,其他的都攥在手中。

  不过即便手中银钱不少,在搬出去单过后,乔三老爷家的日子也开始节俭起来,并无挥霍。家中服侍的下人,除了正经需要用到的,许多刁钻耍滑的,也都叫三太太发卖了。

  夫妻两个都晓得,等到乔三老爷出孝后,家中有好几处大开销,乔三老爷起复,家中一双嫡子女一娶一嫁,处处都要用钱。至于庶出的长女,嫁妆是早就预备好的,倒是无需等到那时候。

  在外做官虽有油水,可要想要混资历升官,还是得要留京。乔三老爷也是将四十的人,自然想要留京,到时候托人情寻关系要不少银钱。

  能不能留京,留京了去什么衙门,不能留京外放做什么,这都是没底的事,夫妻两个自然手紧,想要有备无患。

  阴错阳差,使得三房几个儿女都懂事起来。他们并不知乔三老爷夫妇的打算,只当分家后家中日子真不如过去了。

  两位小娘子并无抱怨,反而能做针线就做针线,换季新衣服也主动开口要少两件;至于六郎乔永善,则是读书越发用心,一刻也不愿懈怠,想着早日有了功名,也能让家中多些进项。

  这虽说宅子小了,家中人口少了,可这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模样。

  大房、三房子弟齐读书,二老爷的日子却不好过。

  早年他在外打理乔家庶务,乔家兄弟虽品级不高,可盛在乔家是京城老户,有几门得力姻亲;乔二老爷本人又是监生,出入也能摆着老爷的谱。

  如今分家后,即便不是自己重启一摊,可上门伸手的人就多了。

  乔二老爷乖觉,察觉不对,立时就想到沈家,上门来求见沈沧,想要将几个铺子的于股送给沈沧。

  至于将于股送妹子乔氏或外甥沈珏,乔二老爷是想也没想的。那两位虽名义上与他更亲近,可都不是能管事的人,即便送了于股过去,有事也指望不上,最后还要求到沈沧夫妇头上。

  沈沧虽不能与乔家彻底断绝关系,可也不愿多做瓜葛,婉拒了此事。

  乔二老爷无法,只好去求了乔三老爷,请乔三老爷寻了其他门路做庇护。

  关于被沈沧婉拒之事,乔二老爷没有瞒着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虽觉得沈沧有些冷淡,可并不觉得意外,安慰二老爷道:“并非大表哥不近人情,沈家除了自家产业,向来鲜少在外面的铺子入股。大表嫂嫁妆丰厚,沈家并不缺嚼用。换了旁人家,这样两厢便宜的事,即便不送上门去,也要主动伸手呢。”

  乔二老爷点头称是,没有再说其他。

  他虽没有入仕,可商场之上见的人多了,自有几分眼力。

  沈沧一个刑部正堂,想要照拂乔家生意,即便是不乐意收于股,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沈沧婉拒后,提也不提其他,显然是懒得继续搭理乔家。

  这次“婉拒”他,下次就能“婉拒”乔三老爷。

  可叹乔三老爷看不到此处,摆着一副自己与沈家兄弟是嫡亲表兄弟的嘴脸,委实可笑……

  第三百零七章 收因种果(二)

  “还没到端午,竟这般热了。”乔大老爷起身从轿子里出来,拿了帕子试了试额头上的汗,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湛蓝,不见一丝云影,空气中的味道却不好闻。京城本是每年三月“掏沟”,今年因三月初春雨连绵,耽搁了工期的缘故,将到四月中旬才清理完

  尽管如今过了小半月,可河沟里挖出的淤泥粪便垃圾的臭还是是经久不善

  虽说自打几日前收到沈沧的帖子,乔大老爷就隐隐地带了兴奋。

  他本是纨绔心性,即便顶着官缺,也是二十多年混日子,所爱的不过是“吃喝玩乐”四样。

  如今守孝教导儿孙之余,乔大老爷也觉得日枯燥难熬。

  戏不能听了,花魁娘子见不着了,之前的狐朋狗友早都不见了人影。剩下他孤零零的,在家里老实待了几个月,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

  如今自己不是官身,正得自由,正该出京散心。只是因有孝在身的缘故,还要寻个妥当理由。

  至于要去的地方,那自然要江南繁华之地。

  就在沈沧送帖子这日,乔大老爷听说乔大太太请了个檀香木佛来家里,就灵机一动有了京的借口。只是如此运作,乔大老爷一时还没想明白。

  他就是这样的人,庸碌归庸碌,却不敢出格。

  世人皆重孝道,将父母白事看的最重,倾家荡产发送老人的并不是一个两个,他心里却觉得那样都是扯淡。那些借着父母死后孝行成名、在父母生前却不见孝心的,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伪君子罢了。

  自己做了五十来年孝顺儿子,难道现下不在家闭门,就是不孝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他面上还不能露出端倪来。

  待看了沈沧帖子,乔大老爷就有了打算。

  他三日来只喝水,不吃饭,生生逼着自己三天三夜没合眼。

  在家守孝养出的半身肥膘,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变化,可乔大老爷脸色蜡黄,眼窝眍着,看着委实憔悴。

  沈家门口的门房看着这位表叔老爷,立时殷勤地上前,请安道好。

  乔大老爷“哈哈”一下,从荷包里摸出个银轿子,随手打了赏。

  门房忙谢了赏,弓着身请乔大老爷进门。管家已经得了消息,过来将乔大老爷引到客厅。

  门房则是回头前头,安置乔家的轿子与轿夫、随从等人。

  大明朝开国时将衣食住行都做了定制,贵族与小民的待遇自是不一样。

  关于谁能乘轿子,也有规定,那就是“文官坐轿、武官骑马”。文官中,有定了品级限制,只有三品以上京官才能乘轿,余者都没有资格。

  不过自打成化年开始,律法松弛,奢靡之风从京传到地方,对于早年的各种限制都放开了。别说是低品级的官,就是民间地主老财银子多了,也会预备个轿子代步。

  乔大老爷今日坐轿子过来,并不算惹眼。

  沈沧得了消息,晓得乔大老爷到了,过来客厅时,被乔大老爷的模样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生病了?”

  乔大老爷苦笑道:“我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病”

  沈沧摇头道道:“若是身体不自在了,就早日请大夫,这样熬着作甚?”

  乔大老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最近这一个多月来,我时常梦到老太太。她一见了我就恼,我是不孝子,让老太太失望了……”

  沈沧是儒门子弟,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皱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定是想起姨母了,才会每晚入梦。”

  乔大老爷脸色灰败,神色勉强,岔开话与沈沧聊起沈珏来:“珏哥虽不如瑞哥那样出色,不过能顺顺当当过府试也不容易,如今是童生,实不算小孩子

  沈瑞摸着胡子,隐有自得,道:“是啊,如今珏哥只一心读书,倒是与瑞哥前两年时一般模样。就是读书太过刻苦,叫长辈们看着不落忍。你大表嫂那里时常抱怨,倒是宁愿孩子们偶尔调皮些。”

  乔大老爷闻言,神色讪讪。

  自家儿孙,被自己严防死守,日夜盯着,还能寻机会偷懒耍滑;沈家这里,沈沧夫妇做了放手掌柜,可架不住过继来的嗣子懂事乖顺。

  嗣子身份,委实敏感。

  尚书府这样的门第,那乡下来的嗣子岂好待的?下人们明着叫一声少爷,背地里说不得怎么摔脸子。

  归根结底,他们不过是来承嗣的,等到嗣孙落地,就算是功成。他们想要在沈家站住脚,早日有了功名不是坏事。

  “我丢了官如今只算是民,家中子孙却是无一人能支撑门户。但凡他们有瑞哥、珏哥一半争气,我也不发愁了……”乔大老爷唏嘘道

  这会儿功夫,就见管家过来禀告,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到了。

  沈沧立时叫请,乔大老爷却有些意外,这老二、老三怎么联袂而来?之在外头碰上,还是早就这般亲近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胞弟,一个是他信赖的异母兄弟,他倒是更在意二老爷一

  看着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随着管家进来,沈沧神色肃穆下来。

  不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屏气凝神,就是已然在座的乔大老爷也挪了挪屁股,嘴角抽了抽。

  宾主见过,

  随着沈沧的肃穆,客厅里的气氛就更凝固了似的。

  乔二老爷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哪里像是要说喜事的模样?瞧着这模样,不会是打算与乔家彻底断绝吧?”

  三老爷也觉得不对头,隐隐地存了不安。

  他看了乔大老爷一眼,想着是不是乔大老爷去年官司没收尾,如今又有什么不对劲。

  人都到齐了,沈沧便也不卖官司,直接将乔氏去年腊月时所作所为说了一遍,也将养娘一家与秋香的口供还有沈洲的回信都拿了出来。

  乔家三位老爷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妹或姐弟,乔氏是什么样的小性子,他们这些当兄弟的最是清楚不过。乔家只有这一个女儿,打小被老太太当成眼珠子似的长大,兄弟也多谦让,倒是让她成了外表柔顺、内里主意正的脾气。

  也是乔氏这辈子有福,嫁了沈洲这样的丈夫;要是嫁到旁人家,上不能孝顺公婆,中不能打理中馈,下不能教导儿女管理下人,早就不知什么下场。

  这哪里是娶了妻子进门?这就是请了一尊活菩萨。

  就是他们兄弟私下说起沈洲说,都感叹沈洲的长情与不容易。他们兄弟都相信,就算乔氏一辈子不懂事,沈洲那样爱重妻子,也定能包容她一世。

  无需看沈沧给出的凭证,乔大老爷旁的都放下一边,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起沈洲的回信。

  等到看完,乔大老爷真是欲哭无泪,望向沈沧带了几分恳求道:“大表哥,珞哥他娘虽是心思糊涂,可念在她只是预谋、并未造成大错上,能否饶了她这一遭?”

  京城地界,又哪里能存的下秘密。不管乔氏被沈家用什么理由送到庄子上去,只要有蛛丝马迹露在外头,说不得就有事泄那一日。乔家出来这样不慈的蠢妇,以后乔家女儿的亲事都要跟着受连累。

  乔大老爷这样想了,便也这样说了,时而还望向二老爷、三老爷,这两位家中都有未嫁女儿的。

  当然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理由,自己原准备背靠沈家做个自在闲人、就是子孙教育上有心央求沈家照拂之事,乔大老爷自己知道就行了。

  经历了牢狱之遭,又经历乔老太太停灵时的前冷后热,乔大老爷已经晓得靠山的重要,且早已将沈家视为自家坚实后盾。

  乔二老爷眼观鼻、鼻观心,原本忐忑的心里也算踏实下来。自打乔老太太去世,乔家与沈家的联系就是乔氏;等到乔氏被送走,两家难道还能寻常往来

  他自己攀不上沈家,也就不乐意看着兄弟得意。

  乔三老爷眼下却无心去考虑女儿说请的事,脑子里乱成一团,心中将乔氏骂个不停。

  作死也没有这样作的。

  即便沈珏是嗣子,乔氏身为嗣母,有权管教,可这寒冬腊月直接让在雪地里跪着,这是管教还是“要命”?

  况且沈家小二房的嗣子与小长房的沈瑞不同,沈瑞之父不过是举人,沈珏却是沈家宗家子孙,远的不说,就是京城里,还有个同胞兄长为京官,还有个侍郎堂舅。

  伤了嗣子,还能说乔氏是无心之过,只能说是五分错,可想要对沈家唯一真正血脉动手就是十分错。就是沈洲身为乔氏的丈夫,知道此事后,也没有为她辩解一句。

  沈家三房就这一滴真正的血脉,爱重可见一斑。

  乔大老爷想要留着乔氏做乔沈两家的纽带,才不乐意她被送到庄子上;乔三老爷却是在思量此事利弊。

  瞧着沈沧模样,对于乔氏的处置法子已经有了定夺;要是乔家人拦着,会不会惹恼了沈沧?

  乔大老爷没了前程,子孙又不是争气,十年八年用不到沈家;乔二老爷行商贾事,又因与沈沧兄弟并无血亲,还没有那么大脸面去沈沧面前说话;自己这边却是不同,不管是自己孝满起复,还是六哥日后进学,说不得都要求到沈沧身上。

  “大哥别再为难大表哥姐姐这想一出做一出的性子,要是留在府里难保下回出什么乱子。送出去静养,对姐姐并不是坏事。”乔三老爷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道。

  乔大老爷闻言转过头,脸上满是震惊地看着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满脸正气道:“姐姐已经年过不惑,并不是十几岁的孩子。是非对错,总要让她心里明白明白。她不过是给翁姑守过孝,属于‘三不去,否则起了这样心思,就是被休了也不无辜”

  说这番话时,乔三老爷神色颇威严,振振有词,却不时有眼角盯着沈沧。

  沈沧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不是为乔三老爷对乔氏的评语,而是为乔三老的表态。

  乔大老爷向来脸皮厚,真要于涉沈家家务,拦着不让沈家送人,那乔沈两家就要直接撕破脸,连面上都的亲戚情也做不得了。

  倒是乔三老爷,早年出京前还有一番风骨,如今在南直隶官场历练这些年,倒成了地道的官油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先想着利弊,人情味剩的不多了

  府学门口,钟声想起,到了学子下课的点,三三两两的生员从府学里出来

  府学不远处,站着一儒服少年,虽只是寻常儒服装扮,可因其长相十分俊秀,站在那里分外引人注目。

  沈瑞与同窗结伴出来,正想着今日夫子留下的课业,就听有人道:“沈瑞

  第三百零八章 收因种果(三)

  两年半时间,听着并不长,可不管是对沈瑞还是对面的少年来说,生活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瑞”少年见沈瑞不应声,又叫了一声,走上前来。

  与沈瑞一起出来的同窗,见眼前这英俊少年竟是来寻沈瑞的,就碰了碰他胳膊,低声道:“恒云,这是哪个?”

  沈瑞轻声回道:“少年同窗。”

  问话的人瞥了白眼过来,什么叫“少年同窗”,这七老八十的口气算什么,难道现下就不是“少年”?

  “或许,你不认识我了?”少年见沈瑞神情清淡,没什么反应,忐忑道。

  弘治十三年秋,沈瑞入族学没几日,少年就因打架受伤回家休养;等少年稍好些,徐氏省亲,沈瑞随徐氏离开松江。

  真要说起来,沈瑞与少年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沈瑞开口吐出少年的名字。

  来人正是沈,依旧是十分出色的相貌,却不再着红衣,也无当年的倨傲

  对于旁人来说,岁月或许是把杀猪刀;对于沈来说,岁月却是一把神器。曾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年褪去青涩与倨傲,变得温润起来。

  沈瑞早就知晓沈琰兄弟进京,也想过或许什么时候就碰上了,可没想过沈会直接来寻自己。

  “沈瑞,我是随兄长一道过来。家兄就在前边茶馆等着,想要请你过去说话,不知能否赏脸?”沈带了几分恳求道。

  对于这兄弟两个,沈瑞没什么恶感,可为了不使事情变得复杂麻烦,也无心亲近。只是要来的只有沈,他还能直接摇头离去,既有沈琰在,就不一样了。

  这兄弟二人齐来,肯定是有事,沈瑞就点点头,随着沈去府学路口一处茶舍。

  此处幽静,正是说话的地方。

  沈琰虽只比沈瑞年长几岁,可早年曾在族学授业,与沈瑞也是师生之谊。沈瑞方才没有直接离去的原因,也是因这个道理。

  士林之中,最重师生之谊。要是有人不敬师长,那就要为万人唾弃。

  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老话在,即便沈琰与沈瑞没有师生之名,倒是无需如对大宾,可是礼数上还是周全些好。

  沈瑞就先执了弟子礼,沈琰还了礼,请沈瑞坐了。

  沈则是坐在沈琰下首,看着沈瑞身上的儒服,又看了看自己的。

  同样是秀才,沈瑞坐在那里,却是自有一番气度。要不是面容稚嫩,还真是看不出他比自己小了两岁。自己十六岁过童子试,名次还是不上不下;沈瑞十四岁过童子试,还是“小三元”。

  他不禁有些恍然,两年半年第一次见沈瑞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当年沈瑞还不是尚书公子,不过沈家四房嫡子。各种沈家的传言中,他性子顽劣不成器,被优秀庶长兄压着喘不过气,生母已故,长辈不待见,是个可怜可恨之人。

  没想到,露了面的沈瑞从容自在,跟沈想象中的顽劣阴郁少年截然不同

  加上沈瑞成了吕双的同桌,更是刺了沈的眼,使得沈极为厌恶。

  自打真正知晓自家这一脉与沈家的渊源,沈就没了底气。要是能选择,他宁愿离沈家远远的,此生再不相见。

  可是阴错阳差,自己长兄被乔三老爷看上,将来要娶进门的嫂子是乔氏女,乔家又是沈家的两重亲戚。

  无需刻意留心,只要沈家想要知道,就能随时知晓他们兄弟的消息。

  早先沈还觉得虽同姓沈,可只要自家这边别再惦记归宗,不过去碍尚书府的眼,两下就不相于;等到进了京,入了春山书院,师兄弟等人志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常谈起功名仕途,沈才晓得自家兄弟二人的处境是如此岌岌可危。

  这个错误,是从沈祖父起就错了。

  科举仕籍上,需添祖上三代履历,官府的人会核实。不过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考官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一个去核实考生身份。

  不过真要有“冒籍”、“匿丧”等违律的地方,只要有人举报,后果都十分严重。

  即便考中进士,入了官场,也不例外。

  沈琰、沈虽不是“冒籍”,可籍贯上曾祖父一栏写的已故都是二房老太爷的名字。早先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便他们这一支没在族谱上,可也是曾祖父血脉;如今对功名仕途了解的越多,却是越发现其中的不妥当。

  只要沈家二房愿意,随时都可以出首,举报他们兄弟两个籍贯造假。当年的事情过了一甲子,学官核实的法子,就是去沈家查阅沈氏族谱,他们兄弟不是假的也成了假的了。

  等到他们兄弟有幸中了进士,入了官场,能用这一条拿捏他们兄弟的就不单单是沈家人。就算是别人,要是知晓这段渊源,有心害人,也随之能让他们兄弟拉下马,陷入官非。

  沈都能知晓此事的弊端,何况沈琰?

  沈琰向来是识时务的人,自发觉到不对,是想着如何消弭祸根。

  想来想去,都没有什么稳妥的法子。

  要是只有他一个,他说不定就听天由命。他最是知晓自己分量,得中举人已经是侥幸,想要中进士,十年之内都不用指望。

  说句不好听的话,沈尚书夫妇两年已经有了春秋,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两说。

  沈家其他人,距离那段往事太遥远,难有切肤之痛,关系倒是好弥合。就像宗房那边,对他们兄弟抱有善意的族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可他还有弟弟,沈在读书上又有天赋,在科举仕途上走的会比他这个兄长更远。越是如此,他们兄弟越应该早除后患。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能得以归宗,可这就过不去尚书府这一关。

  沈琰怎么敢去赌一个十年?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待察觉沈也为此事开始惴惴不安后,沈琰就有了决断。

  “三年不见瑞哥比我还高了,已经不是孩子了,可有了字没有,是哪两个字?”沈琰问道。

  沈瑞点点头,道:“家岳去年赐了字,为恒云二字。”

  “那我就托大,直接叫一声恒云。今日我带舍弟过来,是想要请恒云帮忙在大司寇樽前回禀一件事。”沈琰正色道。

  沈瑞虽早就觉得沈琰兄弟是麻烦,可也没想到沈琰好大胆,直接点到沈沧身上。

  他诧异地看了沈琰一眼,道:“请问何事?”

  沈家长辈不许他们兄弟归宗的,早在三年前就有了表态,要是他们兄弟重提旧事,就是自讨没趣了。

  沈琰直接将考籍信息不妥当的事情说了。

  沈瑞听了,看了沈琰一眼。

  这样的事情揭开来说,沈琰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是笃定二房长辈是君子,不会与他们兄弟计较,才想要“欺之以方”?

  就听沈琰道:“此事,虽是已故父祖不谨,可我们兄弟也有错,不该将错就错,如今想要到大司寇面前为此事请罪。”

  别说沈瑞听着,猜不到沈琰用意,就是沈心里也稀里糊涂。

  等出了茶馆,目送着沈瑞骑马去了,沈担忧道:“大哥,要是那边本没留心此事,现下反而留心了可怎么好?”

  沈琰轻笑道:“若不是为了如此,咱们作甚要来寻沈瑞?”

  沈皱眉道:“大哥真的要去尚书府登门请罪?我倒是觉得那边长辈,未必乐意见咱们。”

  沈琰也不以为意,道:“见与不见,顺其自然吧……”

  沈心里直犯嘀咕,既是顺其自然,为何还将此事揭开?

  沈琰看了弟弟两眼,道:“二弟也十七了,是该考虑婚姻大事,等你嫂子进门,就让她帮你相看,你想要说个什么样的姑娘做媳妇。”

  沈听了,眼睛漂移,脸色不自在道:“大哥怎么说起这样来……”

  沈琰正色道:“或早或晚都随你,只是田家小娘子不行。”

  沈脸色一白,定定地看着沈琰。

  田家书香门第,小娘子没有抛头露面见外人的道理,不过因沈家兄弟如今在书院读书,与田家几位老爷都是相熟。

  沈倒不是主动去奢想田家小娘子,而是看上了田大老爷的为人。他丧父时,年岁还小,如今见田大老爷君子端方,就起了慕孺之心。

  少年人热血冲动,沈在乐意亲近田大老爷的同时,不免生了些小心思出来。想着岳父也是父、半子也是子,田大太太又是宽和慈爱之人,夫妻两人都令人可亲可敬。

  这份心思能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沈琰。

  沈琰晓得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否则落在沈家二房长辈眼中,就要当他们兄弟二人故意谋算沈家,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沈家姻亲纠葛不清。

  就算沈家长辈再宽和的性子,也受不了这个,到了那时,说不定只要抬抬胳膊,就能将他们兄弟打入深渊,除了“后患”。

  沈不是傻子,见了兄长的态度,自然晓得此事根源是什么,慢慢地低下头,紧握着拳头,低声道:“大哥,为什么咱们要姓沈呢……”

  沈家,西院。

  看着三个兄弟都过来,乔氏惊喜中带了意外,忙迎上前,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不成?怎么两位哥哥与三弟都过来了?”

  从去年腊月至今,乔氏已经被禁足将近半年。

  最初时,乔氏因不知沈珏病情如何,惴惴不安,清减不少;至于三房那边的算计,早就顾不上。

  等到后来沈珏康复,来西院门口请安,乔氏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至于三房那边的谋算,被关在这院子里,想也是白想,就被她丢到脑后。

  换做旁人,这样被禁足难免郁结于心,可乔氏这里却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并不觉得关在院子里有什么拘束。加上之前在南昌时,过的就是大同小异的生活,倒是让她很快就适应。

  至于身边服侍的婆子婢子又换了一茬,乔氏也没有放在心上,这两年来她身边来来去去的,本就都是新面孔。倒是秋香,伶俐活泼,又会奉承卖好,倒是有些可惜。

  不过乔氏晓得,沈珏之事总要做个交代,舍不得也得舍得。否则她总不能为了自己的无心之过,去跟嗣子认错。

  几位乔家老爷看着乔氏,却是都带了意外。

  他们本以为乔氏闯了大祸,既被禁足,肯定要吃一番苦头,可是瞧她的模样,面容红润、气色颇佳,倒是比去年刚进京时精神还好。

  “大哥你们快坐呀”乔氏忙招呼兄长们坐下,又吩咐婢子出去奉茶。

  等到茶水上来,乔家几位老爷即便对沈沧夫妇心有不满,也不得不赞沈家宽和厚道。

  看来“禁足”归“禁足”,在饮食上沈家并没有苛待乔氏,吃用还是常例,否则也不会有刚上市的新茶吃。

  乔氏素来心思细腻,如今细看几位兄弟,却是瞧出不对头来。

  “大哥,可是家里有什么事?你们过来这是央求大伯?”乔氏忧心忡忡道

  虽说与嫂子弟妹不亲近,可长兄与三弟是她的同胞手足,手足之间感情甚

  乔大老爷看着乔氏,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乔氏固然有错在先,可毕竟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要是乔家能做她的靠山,她也不会被沈家人彻底嫌弃。

  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沈家也不例外。

  乔大老爷胸口堵得不行,第一次明白了沈家也厌弃了乔家;就连沈二老爷都不站在乔氏这边,乔氏已经无法继续在沈家立足。

  他不由生出怨恨,带了激愤道:“小妹,你大归吧”

  乔家长房的女儿都已经出阁,孙女还在稚龄,乔氏大归,影响最大的是二房、三房。

  二房、三房为了不得罪沈家,不是默认自家姊妹被送到庄子么?这样不念骨肉亲情的东西,何必还要再为他们着想。

  乔氏当年出阁时,正是乔家正兴旺时,加上乔老太太有心压着孙家、为女儿做脸,一副嫁妆置办的十分丰厚,除了乔老太太的大部分私房嫁妆,乔家祖产也陪了不少。乔家大太太、二太太不喜小姑,也有这个的缘故。

  乔氏拿着这副嫁妆,在哪里都能过的好好的,何必在沈家被嫌弃,去庄子上吃苦?

  乔大老爷越想越是这个道理,拍着桌子道:“即是沈家不容你,那就家里去沈洲也不是个东西,当年情深意重的模样,拐了妹妹过来,却是任由妹妹受委屈。他定是嫌弃妹妹老了,想要讨个小好生亲儿子呢你快随我家去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闻言大惊,齐声道:“大哥”

  乔大老爷瞪眼道:“不用你们担心,我会接妹妹回我家去,不去占你们的便宜你们且过自己的好日子去,反正你们也是不顾旁人死活的”

  乔三老爷皱眉道:“大哥切莫乱出主意姐姐好好在沈家养老有什么不好,作甚要不要名声地大归?大哥说这个,不过是上嘴碰下嘴,家里大嫂、侄儿们、侄媳妇们怎么看待姐姐?到时合家不安,大哥让姐姐如何自处?”

  有乔三老爷在前头打头站,乔二老爷就附和道:“是啊,是啊,就是这个道理。”

  乔大老爷却是来了劲,冷哼道:“不劳你们操心,我既是一家之主,就能拿得了这个主意谁他妈不乐意,就给老子滚蛋我还没死呢,轮不到小崽子们当家”

  他实在受不了自家老三这道貌岸然的说教样子,又觉得二老爷“背叛”自己巴结当官的老三去了,心里直恨的不行。

  要说方才不过是心血来潮,这会儿为了膈应两个兄弟,他已经下了决心要促成此事。

  乔氏本被乔大老爷的心血来潮惊的懵了,待醒过神来,就发现几个手足成了斗鸡眼。

  “大哥,您这是说什么?沈家怎么就不容我?什么大归不大归的,这也能挂在嘴上?”乔氏满脸疑惑,口中带了几分埋怨道。

  乔大老爷叹气道:“你谋算抚养四哥的事情败了,大表哥给沈洲去了信请他处置你,沈洲那家伙变了心,直言要将你送到昌平庄子养,”

  至于沈珏那个便宜外甥,乔大老爷是提也不想提。沈家二房都要散架了,嗣父母反目,沈珏却不闻不问,依旧若无其事地去下场应童子试,就能看出那是个养不熟的东西。

  这样一想,乔氏大归的好处又多了一样,那就是将来不用便宜了沈珏。否则沈珏虽是嗣子,却记在乔氏名下,有权继承乔氏嫁妆。

  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便宜他这个哥哥;毕竟那些嫁妆里,不少都是乔家祖产。

  乔氏脸上血色褪尽,喃喃道:“因为四哥么……”

  想着那肖似沈珞的小儿,乔氏心如刀割,尖声道:“我就是算计了又如何?那也是为了四哥好沈润福薄,生而丧母,又克嫡母生父……当年要不是他说什么珞哥当娶三妇,也不会将珞哥克没了四哥留在三房,迟早要被他克死”说到最后,已经是嘶喊着,状似疯癫。

  乔大老爷被妹子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来之想过妹妹会狡辩、会哭泣,会娇娇弱弱自陈无辜。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妹,乔氏那点手段早在乔大老爷心中,就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疯癫模样,且心歪了,不仅丝毫不悔改,还如此地理直气壮。

  这样的乔氏,娘家人瞧着都害怕,沈沧夫妇怎么放心将她留在沈家?即便没有沈洲的信,他们也会想理由将她送出去。

  屋子里虽只有兄妹四人,可门口站着沈家的婢子,院子里还有其他仆妇。

  乔三老爷觉得丢脸丢大发了,乔氏这些话传到沈沧夫妇耳中,又哪里有乔氏的好果子吃?

  之前在客厅时,两家已将商量好,乔氏虽送到庄子上过活,可一应供给也是如同在京中,不会让乔氏受了委屈。

  乔氏这样作死,真当沈沧与徐氏是好脾气的?真要节外生枝,还不知后果会如何。

  乔三老爷太阳穴直跳,皱眉道:“阴夺人子本就是姐姐不对,如今事情败露,虽没酿成大祸,姐姐也当洗心革面、真心悔改才是正经,这样颠倒黑白是何道理?沈珏那里,既是姐姐嗣子,姐姐就该慈爱,实在亲近不了也当彼此客气,磋磨嗣子这样害人不利己的事情姐姐还是少做”

  “哈哈哈哈”乔氏笑出了眼泪:“徐氏这是改了性子不成,怎么做起菩萨来?这还真是体恤我了,这是找了我的兄弟过来给我定罪……”

  乔三老爷板着脸道:“姐姐且醒醒,如今沈家上下宽和,不过是将姐姐送到庄子上,只要姐姐知道自己错处,静心休养几年,等到姐夫回京,难道还不接你回来?这样胡言乱语,将上下都得罪光了,以后受苦的不还是姐姐?”

  要旁观的乔二老爷说,乔三老爷虽有私心,可这番规劝也是真为了乔氏好,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不过以乔氏的性子能领情才怪。

  “住口”乔氏立起眉毛,高声呵斥道:“三哥当官当傻了,长幼尊卑的道理都忘了?我是姐姐,你是弟弟我就算有千万不好,自有大哥在,轮不到你这个弟弟来教导我”

  乔大老爷听了,挑了挑眉,对三老爷嗤了一声,道:“妹妹说的就是有些人开口闭口的大道理,自己却是不知礼,委实好笑的紧”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乔氏:“妹妹不用多想,就按我说的办,咱们回家去。沈家既已经嫌了你,也不会厚着面皮扣你的私房嫁妆,回去自由自在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好?莫要听老三说教,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为了个好名声,让自己窝窝囊囊过日子才是难熬……再说了,就这样被送出去,提什么名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打小就没受过苦日子,作甚有娘家不回、要去荒郊野外过冷清日子?”

  乔三老爷听兄长口无忌惮,越说越离谱,还真担心乔氏被说动,刚要开口,就见乔氏摇头道:“我不走”

  她脸上满是泪痕,可神情果决。

  “妹妹哎”乔大老爷跺脚道:“作甚不走?你还指望沈洲不成?这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他但凡依旧爱重你,也不会就这样将你送回京城……你可别指望了,那是靠不住的大哥就是男人,最是晓得男人德行,没有不喜新厌旧沈洲守着你这么些年,早憋的不行了……”

  乔三老爷见兄长满嘴胡喷,忍无可忍,咬牙道:“大哥姐夫送姐姐回京,是为了奔丧,此乃孝道”

  乔大老爷瞥了他一眼,道:“老三你甭跟我装君子没听说哪家出嫁的女儿为了娘家的白事将丈夫丢在一边的沈洲忍了这些年,说不定早就厌了发妻,这回也算是称心如意了。否则的话,只要他能顾及你姐姐体面,打发人跟回京接了你姐姐过去,将你姐姐与这边隔开,大表哥、大表嫂还能追着处置你姐姐不成……”

  乔氏听了,如同醍醐灌一般,身子摇摇欲坠。

  乔三老爷正好瞧见,顾不得与兄长理论,忙关切道:“姐姐”

  乔氏眼神空洞洞的,神色木然,声音飘渺道:“原来,他已经厌了我……

  第三百零九章 收因种果(四)

  乔家今日来的是几位老爷,没有女眷,自是无需徐氏出来应酬。不过送走乔氏,并不是小事,徐氏有些担心乔家几位老爷会有异议,就打发人盯着前头的动静。

  直到小婢进来回话,道乔家几位老爷已经走了,徐氏才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并非是怕乔家什么,实不愿意麻烦。如今沈家与乔家境地不能说天差地别,也不在一个分量上,乔家要是不知好歹,两家争执起来,旁人看了倒像是沈家欺负乔家落魄了似的。

  没一会儿,沈沧回来了,脸色带了几分郁色。

  徐氏见了,不免担心道:“老爷,可是乔家那边不顺当?”

  “乔大犯浑,去见了乔氏后就开口想让乔氏大归。乔二、乔三开口要拦着,都拦不住,兄弟几个自己就乱起来了。”沈沧皱眉道:“你打发人问问,这‘大归,到底是不是乔氏的意思?要是她真有此想法,成全了她又何妨?”

  以乔氏作为送到庄子上“静养”本算是从轻处置,要是乔氏还不知足,那这沈家妇不做也罢。否则满怀愤恨地留下,总是祸根。

  徐氏诧异道:“真是乔氏打算?乔大老爷怎么敢应此事?”

  如今世道,虽礼仪崩坏,可越是仕宦人家,越是要紧那张面皮。

  乔氏大归,对于沈家来说,不过是给京城百姓添一段市井绯闻,可对于乔家来说就是祸害几代人的事。不仅女儿出嫁要被人挑剔,就是儿孙想要娶妇,有女儿的人家也要掂量掂量。

  沈沧冷笑道:“不管乔氏有没有打算,乔大却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守孝半年,还知晓督促儿孙读书上进,本当他能长点儿出息,没想到这回又犯浑了”

  男人与女人看待问题,总是不一样。

  在沈沧看来,乔氏想走就让她走好了,沈家名誉固然会一时受损,可也是利大于弊;徐氏却实在不相信乔家人的人品,妯娌三十年,就是看在沈珞面上,徐氏也不愿乔氏被糊弄回娘家骗光嫁妆,落个看小辈脸色吃饭的下场。

  “或许只是乔大私心作祟?我听说自打乔家分家,乔家大房的日子就不好过……”徐氏道。

  人心中都有远近亲疏,徐氏觉得三十年前的事,固然有乔家的错,可归根结底是沈洲自己立身不正的缘故。以他当时的傲气同对孙家、孙敏的不屑,即便没有乔氏,也会有张氏、李氏。

  沈沧这里,虽也承认弟弟当年有错,可更多的却是迁怒乔氏与乔家。

  “就算乔大有私心,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要是走,夫人莫要拦她……真要说起来,她大归倒是比送到庄子上更好。老二还不知在外几年,身边总要有正经太太打理起居才好……”沈沧道。

  徐氏叹了一口气,没有再为乔氏说话,只是打发人西院打听。

  乔家兄妹说话时,门口就站着婢子,后来呛起声来,连院子里的人都听到屋子里的动静。

  待仆妇过来回了话,听闻“大归”只是乔大老爷提议,不仅乔氏没同意,乔二老爷、乔三老爷也强烈反对,徐氏就点了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好

  沈沧是男人,又兄弟情深,只想着顺水推舟送走乔氏,却不晓得口舌是非,不是一日两日能平息下来的。乔氏真要“大归”,小一辈们都要受到影响,虽不至于像乔家那样影响甚大,可到底有碍家名。

  凭什么为了让沈洲再娶新妇,就让沈家小辈们承担恶果?

  就是对沈珏来说,有个犯了大错被“静养”的嗣母,怪不到他头上;也比年纪相仿的新嗣母进门,要省不少麻烦。

  另外就是徐氏的私心,实不愿意看沈洲就是撇开乔氏。

  像沈沧所设想的,沈洲撇开乔氏、另娶贤妻,愉快自在地度过后半生,那也太便宜了他。他们两个白头偕老,才是对沈洲最大的惩罚。

  沈沧脸上露出几分可惜的神情来。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见红云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哥来了……”

  四月末的京城,已经热起来了,窗子都开着。

  徐氏往窗外望了一眼,见日头火辣,忙道:“快叫二哥进来……再叫厨房传话,加个芥末白菜,二哥的饭直接摆在这边……”

  红云应声下去,沈瑞随后挑了帘子进来。

  “父亲,父母”沈瑞已经换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进来后先给沈沧与徐氏见礼。

  沈瑞是沈家以后的支柱,送遣乔氏之事,沈沧与徐氏也没瞒他。

  沈沧便道:“你哪日没课?到时抽出一日功夫,送二太太出城。”

  要说直接打发管家过去也行,可是沈沧还是想要让沈瑞多练练手,不要一味读书。科举仕途虽重要,可只会做学问、不会做人,也走的不长远。

  “后日就空着。”沈瑞迟疑道:“可要带了三哥一道去?”

  沈沧皱眉,想了想:“还是算了。院试要紧,莫要让他分了心……”

  没说出口的理由是沈珏到底是嗣子,有母子名分束缚着,要是乔氏被送走时胡搅蛮缠,只会让沈珏难堪与为难。

  沈瑞是过来传话的。

  从官学回来这一路,沈瑞也算想到了沈琰的用意。

  他主动将把柄递了过来,也算是另类的“投名状”了。要是沈沧连这个都不接,那他们兄弟趁早做其他打算,也不必非吊在科举这一条路上。只凭他们兄弟现下身份,一个举人、一个生员,要是回乡的话也能是太平乡神。

  沈琰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从宗房那边使劲,而是直接将他们兄弟的功名前程都交到沈沧手中,倒是好大魄力。估计他心里也明白,不管他在旁处怎么使劲,最后都绕不过尚书府去。

  等沈瑞说到沈琰兄弟去学宫外等自己之事,沈沧与徐氏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即便听了沈瑞后头的话,沈沧脸上也是带了冷笑:“登门请罪?若真有知耻之心,就当去学政面前请罪,将三代功名都除了如今装模作样,倒是以此为借口想要等门入室,还真是好厚面皮”

  徐氏则是有些意外,即便晓得沈琰兄弟是老太爷曾孙,这边也没有认亲的意思,自然也就不会去打听兄弟两个的仕籍上有什么不妥当。

  沈琰此举,还真是胆大。这边既知晓此把柄,要是有心发作他们兄弟,丝毫也不用费力气,就能让他们兄弟跌入尘埃。

  “瑞哥,听说这沈琰当年曾在族学教导过你们,你觉得他这人如何?”徐氏带了几分好奇道。

  十九岁中举人,即便是在南直隶那士子云集之地,也称得上金贵。虽说出身孤寒,可因为年轻,即便落地个三、五回考中进士也不迟,即便没有乔三老爷出手,也会有旁人抢了做女婿。

  “为人温润,有君子风,授业极有耐心,其他就知晓不多……孩儿在族学里的日子实在不长……”沈瑞一边想着,一边回道。

  当年他就觉得沈琰行事颇有章法,以后要是混官场定是如鱼得水。如今几年过去,沈琰虽没出仕,可却有了举人功名,已经算是预备官员,可以有资格补缺。

  沈沧听了,“哼”了一声:“温润君子么?那也定是个伪君子”

  沈沧连番讥讽,徐氏与沈瑞不由侧目。

  沈沧还没见沈琰,就这样厌恶,到底为何?这样喜怒形于色,都有些不像他本人了。

  实际上沈沧确实心里憋着熊熊大火,却不是冲沈琰,而是由沈琰想到乔三老爷身上。

  他一直以为乔三老爷虽为人圆滑了些,可还是有些人情味儿的,既然却是见识了乔三老爷的道貌岸然……

  眼前是发妻嗣子,别无旁人,沈沧即便想到,便也不压着,带了几分怒道:“到了今日,我才算明白过来,乔三专程挑了那小子为女婿,哪里是爱惜人才?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要是这边接纳那兄弟两个,他此举就是亲上加亲;要是这边忌惮那兄弟俩,就会想着安抚他,好借他之手压着那兄弟俩……他既任学官,哪里看不出沈氏兄弟仕籍的不妥处?定是当把柄握着,想要借此挟制这兄弟两个他想要算计那两个小子随他,想要谋算咱们家却是找死

  徐氏与沈瑞两个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之前没往这边想,并不觉得乔三老爷择沈琰为女婿此举另有深意,只是觉得他有些不识时务,即是知晓沈琰与尚书府渊源,就不该继续这门亲事;非要拖着,又得了沈二老爷点头,这也太执着了,看着像是真看重沈琰似的。

  可要是他真的看重沈琰,在南京时就该想法设法为沈琰解决后患。他在南直隶境内,要往各府主持岁科试,也有驻扎松江府时,想要在沈氏族人面前为沈琰兄弟求情也容易。

  “父亲能想到此处,沈琰怕是也回过味儿……怪不得孩儿觉得他此举像是破釜沉舟,不留后路,原来他晓得兄弟两人被乔三老爷套住,压根就没有后路。”沈瑞道。

  徐氏亦唏嘘道:“这乔三自己也是一步一步考出来的功名,如今却是要用功名算计拿捏人,这太不是东西了那兄弟两个连番捷报,本是极好的运势,遇到乔三,反而是祸不是福了……”

  南城,沈家。

  沈琰、沈兄弟两个难得在家,就往正房陪着白氏用了午饭,又陪着白氏说笑了一会儿,才回了书房。沈要温习功课,沈琰则是做授业课程表。

  沈琰入春山书院时间不长,人也年轻,可授业仔细,待学生也有耐心,兼职做了小半年夫子后,有了小小名气。如今报他“小课”的学生好几个,束惰银子攒了三、四十多两出来,已经能够家里的嚼用,无需动用积蓄。

  南城书院虽号称平民书院,可真正赤贫百姓哪里有银子供孩子读书?能送儿子入南城书院的,还是以书香门第与富商士绅人家子弟为主,束惰银子上也不吝啬。

  沈琰这夫子当的津津有味,俨然乐在其中。

  自打见过沈瑞,沈就始终悬着心,眼见着兄长如此淡定,他犹豫道:“大哥,沈尚书会答应见大哥么……”

  第三百一十章 收因种果(五)

  乔家长房,已经乱成一团。

  乔大老爷想一出是一出,一意孤行,兄弟几个不好在沈家争执,就从沈家出来。

  乔大老爷并不觉得自己的打算有什么错,在他看来,像他这样仁义为妹妹打算的哥哥太少了。

  等乔氏接过来,他也乐意好生供养她一辈子。

  至于乔氏的嫁妆,本就是乔家的东西,回归乔家又有甚不好?

  早知沈珏是这样的白眼狼,他们兄弟当初就不该任由沈家二房过嗣。即便最后不得不过嗣,也当提前将乔氏嫁妆的分配约定好。

  出嫁女没有儿女,死后嫁妆回归娘家也是老理。如今稀里糊涂将嗣子记在名下,倒是使得乔家束手束脚。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却不能任由兄长发疯,马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弟两个就跟在乔大老爷,到了长房这边。

  乔大老爷见这兄弟两个凑到一处,越发烦躁。

  他晓得自己口舌不如胞弟伶俐,也不耐烦听其啰嗦,冲两人冷哼一声,直接往后宅寻小妾去了。虽说在孝期当禁欲,不过只要不做在明面上,也无人理会。再说他如今已经不是官身,也不用在碍着御史畏手畏脚。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虽是着急,可也不能追到兄长的妾室房里。

  “大哥他真是鬼迷心窍”乔三老爷带了怒气。

  乔氏真要大归,对二房与三房都是致命影响

  二房行商贾事,儿女又都是庶出,说亲的时候本就攀不上高门,即便乔氏的事情有影响,也是有数;可是二房的生意想要顺当,就不容易了。

  京城这地界,向来大鱼吃小鱼,没有点倚仗想要做生意,那是想也别想。之前乔三老爷能帮乔二老爷寻到靠山,并不是乔三老爷面子有多大,而是因乔家是尚书府的姻亲,沈三老爷是刑部尚书的嫡亲表弟。

  对于乔三老爷来说,一双嫡儿女都到了相看的年纪,原要等着乔老太太周年后就开始相看。家中出了个大归的姑母,旁人哪里会相信乔家的教养?要是沈家或沈洲有恶名还罢,乔氏处境即便让人腹诽,也会生几分怜悯;偏生沈家素有清名,沈洲在翰林院二十多年也无任何劣迹。

  同沈家相比,乔家大老爷去岁问罪罢官却是众所周知,两家人品优劣,还需对比么?

  再有就是乔三老爷的官途,在乔家已经败落的情况下,没有沈家做靠山也难走的长远。

  “三弟,此事关系重大,是不是该请大嫂?”乔二老爷犹豫了一下,道。

  乔三老爷眼睛一亮,道:“对,与大嫂说我倒是不信了,这大哥糊涂了,大嫂也糊涂了不成?”

  心中有了定夺,乔三老爷就揪过管家:“去禀告大太太,就说我与二老爷有急事,请大太太出来相见”

  管家躬身应了,小跑着去见乔大太太去了。

  方才乔大老爷走前,兄弟三人的话里话外透出的消息,让他心中惊涛骇浪。就算乔三老爷不吩咐,他也要去寻乔大太太了。

  我的娘呀,老爷这是猪油猛了心么?竟想要让姑太太“大归”?他难道就不晓得,在丢官罢职后,乔家依旧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过是因乔家是沈家姻亲的缘故。

  这姻亲真要撕把开了,不用说别的,就是这乔家大宅就保不住。京官一茬接一茬,多少人想要在城里置产不得,最后只能典房赁房。

  乔大老爷被免了官,儿子中最出息的不过是童生,真要撇开沈家,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至于乔三老爷不过是外官,在京城人脉浅薄不说,也未必会为了兄长得罪人。

  在管家过来之前,乔大太太已经得了消息,晓得两个小叔子随丈夫回来。

  她心中惊疑不定,乔大老爷在赴宴之前想着都是沈珏的亲事,乔大太太却直接想到小姑子身上。

  她有心提醒丈夫一声,可乔大老爷压根不耐烦见老妻,不是在书房里养花逗鸟,就是在后宅婢妾那里昏天黑地地胡混。

  乔大太太气恼,就此丢开不理,却也盼着小姑子莫要惹大祸,倒不是与乔氏姑嫂情深,而是生怕牵连到自家身上。

  管家带了几分焦急,进来禀道:“太太,不好了,老爷要做主让姑太太大归”

  乔大太太脸色一白,一下子站起身来。

  真的是乔氏的事。对于这点乔大太太并无意外,意外的是丈夫的昏招。

  “两位老爷就是为这个来的?”乔氏想到此处,又坐了下来。

  “正是如此。”管家道:“三老爷方才还吩咐小人过来通禀,说是有急事要请太太出去说话,当就是为此事了……”

  “可听到姑太太到底错了什么规矩?”对于罪魁祸首的小姑子,乔大太太恨得牙根直痒痒。

  “倒是不曾听闻。听着几位老爷话里的意思,尚书府那边是要将姑太太出城养,二老爷、三老爷应了,只有老爷这边,非要接姑太太回来……”管家回道。

  乔大太太怒极而笑:“去尚书府里耍威风,还真是兄妹情深”

  “太太,二老爷、三老爷可是急的不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管家即便是下仆,可也不愿将乔家自寻死路,巴不得自己太太出面平定此事。

  乔大太太本也惊怒中带了几分焦灼,然后听说乔二老爷、乔三老爷的反应,她反而冷静下来。

  她挑了挑嘴角,嗤笑:“那就让他们急一急,都是小心眼的蠢东西,那点私心盘算哪里上得了台面?又是置产、又是攒私房,生怕谁分了他们的好处。之前将这边当成落魄户,着急忙慌地搬出去过好日子,如今也当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主母镇定,管家也安心不少。

  大老爷纨绔半辈子,要是没有老太太与大太太先后当家,压根无需等到今日,乔家早就败了。

  在乔家长房,大太太说话向来比大老爷说话管用。

  别看大老爷这半年在家里吆三喝四,威风凛凛,那不过是大太太不计较。要是大太太真是“以夫为天”的柔顺妇人,也不会弹压了大老爷三十年。只要大太太这边拿定主意,有无数的后招能收拾得了大老爷……

  前院客厅,乔二老爷与乔三老爷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还不见管家回来。

  乔二老爷想着长嫂的为人秉性,皱着眉,心中暗道棘手。

  乔三老爷在外人面前是谦和君子,可在自家人面前并无多少掩饰。他心中火气越旺,怒道:“这狗杀才却哪里请人了?”

  乔二老爷苦笑。

  乔三老爷则是忍不住,起身道:“二哥,既是大嫂不出来,咱们就进去这可不是能避开享清闲的时候”

  叔嫂都上了年岁,倒无男女之间的避讳。方才之所以没有直接登堂入室,为的不过是如今已经分家,算是两家人,当守一个“礼”字。

  乔二老爷隐隐猜到乔大太太的用意,想要与三老爷分说一二,可是却不敢去赌。万一猜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他便熄了声,沉默地随着三老爷身后,去了内宅。

  没等到上房,就见四、五个婆子婢子站在廊下,神情惶恐不安。

  上房里隐隐传来哭声,乔二老爷眼中多了几分意外,乔三老爷的脸色则是越发难看。

  廊下婢子早进去通报,哭声嘎然而止。

  乔三老爷的心越发沉重,面皮也耷拉着。乔二老爷则是脚步有些发飘,难道乔大太太也辖制不了乔大老爷了?

  这会儿功夫,一个婢子闪身出来,对乔二老爷、乔三老爷福了福道:“见过二老爷、三老爷,太太方才小憩,如今正梳洗,请两位老爷稍后。”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抬头看了看天色,齐齐无语。

  这不早不晚的,是小憩的时候?

  一会儿,又要婢子端水进上房。

  这回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倒是没用得多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有婢子出来相请。

  这一罩面,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就察觉出不对。

  乔大太太虽面带了笑,是穿着家常衣裳,脸上却涂了一层粉,眼圈也泛红。再看屋子里,堂屋与里屋之间做隔断的多宝格上,空了一半,剩下的都是笨重东西。

  乔三老爷唬着脸道:“大哥来嫂子这么闹了?”

  乔大太太忙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好好日子不过,闹什么?”

  乔三老爷皱眉道:“我看大哥他就是不想好生过日子,这才里里外外的折腾”

  乔大太太笑容勉强,幽幽叹了一口气。

  乔二老爷却在偷偷打量乔大太太,心中越发没底,这是做戏呢?还是真有其事?

  不管如何,乔家真正能制约乔大老爷的只有乔大太太一人,这点管家既能看出来,也瞒不过心思细腻的乔二老爷。

  乔大太太不愿讲丈夫是非,乔三老爷却不肯给兄长留脸面,吧啦吧啦地将沈家之行说了,重点讲了乔大老爷的心血来潮与沈沧听到“大归”的话后诡异的沉默。

  一口气说完,乔三老爷满脸痛惜道:“大嫂,难道只有大哥是姐姐的同胞,我这个做弟弟的就不是?可姐姐确实犯错在前,大表哥、大表嫂如此处置已经是给姐姐体面,还要如何?沈家四哥虽只是襁褓婴孩儿,却是尚书府唯一亲生血脉,沈三又是那样的身体,姐姐竟然连药都买好了,到时沈家四哥万一有个好歹,沈三也不用活了……”

  乔大太太听得呆住,虽晓得定是乔氏有不妥当处,却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难道真当沈沧夫妇是吃素的?

  随即乔大太太出了一身冷汗,后怕不已。幸而事情未成,否则别说乔氏性命难保,就是乔家说不得也要被沈沧夫妇迁怒。

  可恨自家老爷,真是疯了,为了个心肠恶毒的妹子,家里名声、儿孙前程统统不要了。

  乔大太太极力克制,面上依旧带了薄怒。

  乔二老爷见状,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乔三老爷在外多年,与自家大嫂打交道的少,并无乔二老爷的眼力,依旧是急的不行:“大嫂,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哥再闹一回,瞧着大表哥的意思,怕是巴不得顺手推舟地将姐姐送回来……到了那时,乔家可是几代人都抬不起头来”

  乔大太太面带苦笑道:“可老爷这回是铁了心肠……”

  乔三老爷闻言,哪里还坐得住?

  他站起身来,皱眉来回踱了几步,而后转过身,面带郑重道:“大嫂,这实不是该顺着大哥的时候。真要姐姐大归,总要有个理由,即便沈家厚道,不将其中缘故扔出来,可世人的猜测只会越发离谱。乔家声名狼藉,儿孙婚姻与前程都要跟着耽搁……”

  “出嫁从夫。老爷那个脾气真要上来,哪是能顾及旁人的?两位叔叔都拦不住,何况我这内宅老妇?”乔大太太满脸无奈。

  乔三老爷又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拧着眉头道:“大嫂,真要论起来,大哥还有一桩错处没了结,本当在老太太灵前守孝三年……”

  不等他说完,乔大太太就冷了脸。

  真要将乔大老爷气死乔老太太的事情揭开,抬出族中长辈来,是能收拾了乔大老爷,可乔家长房一脉也跟着跌入尘埃。

  “三叔说的这是什么话?老爷身为长子,这些年来在老太太跟前晨昏定省,谁不晓得我们老爷是个大孝子……难道如今这世道变了?在父母跟前服侍尽孝的反成了错处?”乔大太太声音森寒。

  长嫂如母,乔三老爷心里虽对长兄瞧不上,可对于长嫂向来还算恭敬。

  他讪讪道:“我这也是为了乔家好……”

  乔大太太神色稍缓,欲言又止道:“其实,老爷那边非要接了姑太太回来,或是有其他打算……”

  听了这话,乔二老爷神色不变,心中却嗤笑。

  唱念做打半天,这正经戏肉也该来了。

  他用眼神却瞄乔三老爷,就见乔三老爷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追问道:“大嫂,大哥到底是何打算……”

  沈宅,九如居。

  沈瑞坐在书房,想着沈沧的话,心里有些乱。即便是两世为人,可同这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沈沧相比,他还是太过稚嫩。

  沈琰绝对不是虫。

  沈沧让自己去驾驭沈琰,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沈瑞并不是怕了沈琰,而是想着要去操纵别人的命运,心里颇为沉重。

  想到这里,沈瑞自嘲一笑。自己矫情什么?操纵旁人,总比被旁人操纵要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到窗外有人道:“二哥”

  是沈珏来了。

  沈珏神色带了几分古怪,进了书房地凑到沈瑞身边,低声道:“二哥,你说二老爷是不是恨二太太?”

  沈瑞抬了抬眉头:“好好的,问这个作甚?长辈的事情且由得长辈们去

  沈珏神秘兮兮地道:“二哥,听说二太太要去养,的庄子是二老爷安置乳母一家养老的地方……”

  这并不是新闻,沈瑞早知,就听沈珏接着说道:“二老爷那乳母,与二太太可是有血仇……”

  第三百一十一章 金友玉昆(一)

  昌平那边的庄子,是已故三老太太的嫁妆产业,当年二老爷成亲后就给了二老爷。如今在那边庄子的管事姓关,关管事有个年过六旬的姑姑,就是二老爷的乳母关妈妈。

  关妈妈是已故三老太太的陪嫁,后来配了个沈家家生子,生了一个女儿,正赶上二老爷落地,就被选为乳母。

  没过几年,关妈妈的男人得急症没了,三老太太怜惜她,加上见她服侍二老爷精心,就将她女儿杜鹃也叫上来当差,安排在二老爷身边,做了小婢。

  杜鹃比二老爷大半岁,六、七岁起就跟在二老爷身边,两人相伴长大。

  等到二太太进门,二老爷一家被分出去单过,关妈妈与杜鹃本就是服侍二老爷的人,自然也要跟着出去。

  结果不出半月,二太太就要将杜鹃配人。也不知当时到底发生什么,杜鹃就投了井,关妈妈则是被送到昌平庄子上去。

  这一转眼,就过了三十年。

  前年给沈珏选婢子时,二老爷全都托给徐氏。徐氏为了避嫌,选的婢子多是二老爷名下的家生子。其中,春鹤她爹早年是昌平庄子的二管事,她听家人提及过关家的事,知晓这段渊源。

  二太太要被送出去“静养”的前因后果,沈珏都知道了。他虽没有再开口为二太太求情,可总觉得这样不管不顾心里有些不安生。

  毕竟从名分上说,乔氏就是他母亲。虽说乔氏算计四哥不对,可外人并不知晓,只会当成是因年前他生病的事。

  沈珏有意无意地跟身边婢子打听了昌平庄子几句。他心里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是庄子上日子太好,二老爷想要送妻子过去以“静养”之名躲清闲,那沈珏会瞧二老爷不起;要是庄子上日子太过糟糕,那他身为嗣子,是不是该向伯父伯母为嗣母求些福利?

  就在沈珏心里还没拿定主意时,就从春鹤口中听到这段旧闻。

  因时隔久远,且又事关主人,春鹤并没有细说二太太为何逼杜鹃出嫁,杜鹃为何顶死不嫁,不过其中缘由并不难猜测。无非是二太太年轻气盛,见不得二老爷身边有这样一个服侍了十来年的婢子。贴身婢子,向来是男主人暖床丫头的候选,且这杜鹃又是二老爷乳姐,身份非比寻常侍婢。

  沈瑞听完这段旧事,只觉得狗血淋漓。

  只瞧着现在二老爷温文儒雅的正气模样,还真看不出他少年时那般多情。家中有订了婚约的童养媳,姨母家有个情投意合的表妹,自己房里还有个青梅竹马的俏婢。

  乔氏的杀伤力,也是在三十年前就有了实证。

  “或许你想多了,我觉得八成二老爷是写信的时候没想起关妈妈来……”沈瑞道。

  三十年光阴,整整半甲子,对于沈珏这才活了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听起来就跟一辈子那么长似的。

  沈珏犹豫了一下,道:“二哥,二老爷真是一时忘了此事也是有的……他都如此,大伯与伯娘更不会留意这些,要不要禀告长辈一声?”

  沈瑞点头道:“自然是当告知。不管关妈妈与关管事是不是记仇,他们都是二房仆人,二太太即便是过去养,身份也是他们主母,没有受他们磋磨的道理。”

  沈瑞这样说,倒不是向着乔氏,而是沈家不能出现“奴虐主”的丑闻。到了那时,别人不会去探寻三十年前的旧闻,只会将此事归咎到当家夫人徐氏身

  加上乔氏娘家如今败落,在世人眼中已经是弱势,沈家安置不妥当,上下的人品说不定都要遭质疑。

  “这样就好了,要不我真是有些不放心……”沈珏松了一口气道。

  眼看就是端午,距离院试就剩下一个半月。

  沈珏过来溜达溜达,便又回去读书去了。

  沈瑞并没有急着立时去上房,在书房做了一篇时文,又写了半个时辰的大字,估摸徐氏午歇起来才过去,将关妈妈的事情说了。

  徐氏叹了一口气道:“好孩子,幸好你提醒了我……关妈妈出去的年头太久,我只听说那边管事姓关,是二老爷早年当用的人,都忘了还有关妈妈这一茬”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那还将二太太送那边么?”

  “这天下有奴避主却没有主避奴的道理…且这个地方又是二老爷定下来的,不好更改”徐氏道。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狐疑不定。

  关妈妈从沈家出去三十年,别人忘记还都说得过去,可她服侍了二老爷十几年,在外也是受二老爷供养,二老爷真忘记关妈妈与二太太的嫌隙?

  徐氏不由皱眉,换做其他庄子,既是管事不妥当,直接换了个管事就是了,偏生这处庄子是二老爷的私产,里面的下人都是二房的。

  徐氏感觉颇为棘手:“哎,只能再推迟些日子……”

  其实,徐氏直接安排两个妈妈跟过去看着,庄子上的人绝对不敢慢待徐氏。不过徐氏如今卸了家里的庶务,开始教导三太太与玉姐两个,自是不愿再掺和二房浑水。否则倒好像她这长嫂苛严,发作妯娌似的。明明是乔氏自己招祸,二老爷下令发作,作甚要长房背黑锅?

  另外一个法子就是让毛妈妈夫妇跟过去服侍,这两人是二老爷得用的老人,有他们在,关妈妈姑侄即便记仇,也不敢让乔氏吃苦头。

  可这两人打理二房产业,又看顾沈珏这边。徐氏打发人出京,倒像是排挤二房的人似的。

  要是之前徐氏遇到这样的事情,哪里会犹豫,直接就有了定夺,如今却是乏了,实不耐烦为二房之事费力。

  不管送不送走乔氏,何时送走乔氏,都有长辈们定夺,轮不到沈瑞操心。沈瑞将这件事禀告到徐氏后,就撂下不想,回九如居练大字去了。

  等写完十篇大字,他纷乱的心也静了下来。

  沈琰是将“投名状”递了过来,可怎么会是心甘情愿地依附?

  偏生这个时候,沈家这边能选择的余地并不多。难道还真的能找人出首,告发沈琰兄弟“出身不明”?那样即便会断送沈琰兄弟仕途,可也会让沈氏族人心冷。

  沈家书香望族,子弟多是以举业读书为主。对于读书人来说,断送前程与杀人无二。

  沈琰祖辈固然有错,可实在是相隔年头太过久远,到沈琰兄弟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尚书府这个时候发作,就显得盛世凌人,还要翻出祖上的家丑来为人说舌。

  不能出首,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接受对方投诚,一个就是置之不理。

  可即便现下置之不理,等旁人捏了兄弟两个的短处将此事揭开,二房依旧要做出决断。

  沈沧倒是放心沈瑞,只吩咐他自己想法子应对。

  沈琰兄弟是为了解决后患之忧,可沈沧显然是坚持不许他们兄弟归宗,剩下的就要靠沈瑞去说了。

  沈瑞苦笑,谈判么?对方底线自己心中也有数,可要是想要做成这“买卖”,却不是口头协议就能成的。只有尚书府这边永远压着,那边才会服顺。

  沈琰已经是举人,自己才是秀才,为何觉得时间又不够用了?

  夕阳西下,漫天云彩。

  乔三老爷心情满是阴郁,出了乔家老宅,他回头望了望,叹了一口气,对乔二老爷感概道:“一直当大嫂是个明白人,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性子家门不幸啊”

  乔二老爷脸色也不好看,心疼自己掏的那份银子。

  乔大太太既有心要敲一笔银钱,怎么会只逮住乔三老爷、拉下乔二老爷?

  乔二老爷有心不管,又不敢去赌,开始时只能咬着牙说没钱。

  反正他是庶子,一直没出仕,年前分家时不过分到一个铺面、半个庄子、一处南城三进宅子。乔家的庄子多是做了祭田,不分产,剩下两个小庄,拢共就二十几顷地,长房独占了一个小的,二房、三房平分了另一处。

  像乔大老爷、乔三老爷因是嫡子,还分得了乔老太太名下其他两处庄田。

  乔氏听了,当时并未说什么。乔三老爷倒是体恤乔二老爷,还帮着他说了不少好话。

  不过等到招待完两位小叔子午饭后,乔大老爷就鼻孔朝天地出来了,手中拿着一页纸,上面列的正是乔二老爷这些年添的两处铺面、两处典给外地商贾的城下坊宅子。

  乔二老爷虽矢口否认,可乔三老爷还是变了脸色。

  乔二老爷憋闷的不行,这个时候就是想要揭破乔大老爷夫妇做局也晚了。

  凭着乔大太太这贪财的性子,乔二老爷真怕将她逼急了,她不管不顾为了那笔嫁妆去劝乔氏大归。

  不过他既做了半辈子买卖,论起讨价还价来,旁人就是不及。

  “妹妹真要回家,万没有只长房奉养的道理。同样道理,即便妹妹真将嫁妆带回来,长房为防物议,也不该独占。其中有些是老太太嫁妆,当大哥与三弟均分;至于陪嫁出去的祖产,则理应三家均分大哥、大嫂、三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乔二老爷振振有词道。

  乔大老爷夫妇与乔三老爷都听到愣住了。

  乔三老爷后知后觉,终于醒过味来。

  是啊,就算长房死皮赖脸地非要从沈家讨要嫁妆回来,那也不是长房的钱财。凭什么为了安抚乔大老爷,就要二房、三房掏银子?

  乔大老爷心中算计了半天,本当能发一笔大财,却是被乔二老爷揭破美梦,不由恼羞成怒道:“我不管你们分不分,反正我那份是一文银子都不能少哼,都穷的喝西北风,还要面皮作甚?你们舍不得脸来,我可没什么顾及的

  他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越发“理直气壮”。

  乔二老爷也冷了脸:“哦?那大哥什么时候去?告诉弟弟一声,弟弟也随着大哥一道过去”

  乔大老爷扬着下巴道:“赶早不赶晚,明儿一早就去沈家人不是瞧不起乔家么?那就别想着再占乔家的便宜妹妹是个不通世情的,嫁妆产业都是沈家那边的人打理,这三十年下来,只出息就能养活沈家人吃香的喝辣的了”

  乔三老爷气的不行,乔氏大归,嫁妆取回,这是两家断交。沈家的助力,难道只值几千两银子?这还真是穷疯了

  早年在江南时,常听同僚们提及“穷生奸计”这四字,当时他还不为然,觉得寒门中亦不乏高洁之事;可今日长兄长嫂的嘴脸,却是让他长了见识。

  算计出嫁妹子的嫁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这大明朝也是独一份。

  不过他也瞧出来,不能一味应和,要不然这夫妻两个只会越发肆无忌惮地贪婪。

  “行大哥二哥既去,就也别落下我,咱们兄弟齐心”乔三老爷气呼呼地道。

  乔大老爷为了故意给两个弟弟添堵,才附和妻子的安排出来做戏,本以为这两人会气得跳脚,没想到却这般“服顺”了。

  他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不知这两人说的是真是假。

  乔大太太见气氛越来越僵,忙打发乔大老爷出去。她是想要敲些银子,可不是真打算接乔氏大归。

  等乔大老爷不在,气氛也没缓和下来。

  乔大太太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瞥了乔二老爷一眼,明白他是看透自己的打算,才死咬着不肯掏银子,还带着乔三老爷也反复。

  “姑太太的脾气,不会只闹这一回。可长房的处境,你们兄弟也都看着的。你们几个侄儿都不是能支撑门户的,老爷又是个撒手掌柜的性子,里里外外恁地艰难”乔大太太叹气道。

  乔三老爷板着脸道:“分家时产业虽不多,不是有祭田做大头?怎么听大嫂的意思,竟是吃不上饭了?”

  乔大太太道:“二叔、三叔,但凡日子好过,老爷也不会生这个念头……说句实在话,就算这回劝住他,那下回他再想起此事呢?他是嫡支当家,长兄如父,他要为姑太太出头,谁也挑不出理来”

  乔二老爷眉头皱的更紧,他可不想为了此事接二连三地被长房勒索。

  乔三老爷脸色更黑,眼神冰冷。

  乔大太太见了,心里一激灵,忙缓和了口气,柔声细语地道:“我的意思,是就这一回……若是能‘安抚,了老爷,就让老爷立个手书出来。以后姑太太那边的事,长房就此不插手,全由两位叔叔决断”

  说完,乔大太太也不去看两位老爷的反应,只低头看着茶盏。

  乔氏的嫁妆单子,乔家本就留有备份,当年整整陪嫁了七十八台嫁妆,除了家具衣料首饰压箱银子这些零散的不算,田产铺面宅子就五处,早年并不值多少钱,可近年城里城外的地价翻了一番,这些产业如今能折银五、六千两。

  要不是乔大太太知晓轻重,晓得自家儿孙在京城立足不能丢开沈家这个靠山,她都要跟着动心了。

  如今既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送上门来,她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乔二老爷说的对,就算乔氏真的大归,长房也别想要独吞那份嫁妆。瞧着乔三老爷的模样,要是真的逼急了,寻了族老来治大老爷的不孝之罪也不无可能。

  她摆明了车马,即便乔三老爷依旧怒着,可也有些心动。

  即便乔氏如今错了规矩将被送走,可正如乔三老爷那日所说的,沈洲总有回京一日。沈家与乔家又不同,是之前就分过家的,等到三房不住一处了,想要接乔氏回城不还是沈洲一句话的事。

  谁说过继沈珏没用?

  在乔三老爷看着,用处大着,有沈珏在,乔家就永远是他的外家。

  沈沧能狠心不管乔家的事,还能狠心不管侄子?

  乔二老爷想着兄长的德行,对于这个提议也有些兴趣。一次买断,省的长房以后再生事,也算好事,只是这银钱么?

  见乔三老爷许久不开口,乔二老爷就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乔大太太贪婪归贪婪,可乔二老爷巧舌如簧,也不是白给的,最后这银钱从两千两银子压到一千五百两。

  乔二老爷意犹未尽,还想要继续压价,乔大太太却是不依了。这是一锤子买卖,卖的太低,可是没有下一回。

  瞧着至亲为了几个银钱如此你来我往,乔三老爷不由生出羞耻心来。

  他素来清高,是见不得这个的,不耐烦道:“一千五百两就一千五百两,二哥别再还价……我出整数,二哥出零头就好……不过大嫂那边要先见了字据,且要大哥亲自书写盖章的……”后一句是对着乔大太太说的。

  乔大太太点头道:“正该如此”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她也不好打发人传话,起身告了声罪,亲自寻大老爷去了。

  乔二老爷道:“本就是你我两家的事,怎么能让三弟出大头?如今你日子也紧巴,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还是一家一半来的好……”

  乔三老爷有些意外:“二哥既不是舍不得银钱,方才怎么还与大嫂磨了那许久?”

  乔二老爷道:“一码归一码,我实不用用血汗银子便宜了大嫂。过去三弟没见识过大嫂这一面,我也不好多说,说多了反而像是在挑拨……咱们这位大嫂,看着是个棉花团的性子,可却是个钱耙子……早年老太太当家且不论,只大嫂当家这小二十年,公中每年进项就少了三、四成,还损了几处祖产,大嫂名下的嫁产却多了两处……我之前是存了几个私房钱,在外买了两个小铺放租,那也是无奈之法。我恁大的人,每日在外应酬打理,可每个月只有二十两银子月例,又哪里够使?早年交到公中的进项也是只有进的、没有出的,却不见公中新置产业,这银钱都哪里去了?”

  乔三老爷方才听了乔二老爷早年置产的消息是有些不满,不过也不打算计较,谁没有私心呢?就是他这里,不是也给自己这房攒银子么?

  不过听乔二老爷这一说,乔三老爷也明白过来,乔大太太的贪婪哪里是分家后穷了才有的,这竟是本来的性子。

  当家主母是这样的性子,乔家败落真是不冤枉。

  乔三老爷已经打定主意,只让长房最后占这一回便宜,再无下回。

  等到乔大太太拿了乔大老爷的手书出来,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就打发长随回去取庄票。

  一手交庄票,一手收了字据。

  乔大太太虽看似平静,可眉眼之间依旧是泄了欢喜。

  乔三老爷实在厌恶得不行,交易完成,立时拉扯乔二老爷出来了。

  乔三老爷已经打定主意,以后除了祭祀,长房能避则避。

  都说五哥聪敏,就乔大老爷、乔大太太这样的父母,能教导出什么好儿子来?儿子辈全无指望,孙辈们还小,长房想要翻身,怕是没指望了……

  乔家老宅里,乔大太太从客厅回到上房,乔大老爷已经在屋子里等着。

  眼见乔大太太进来,乔大老爷迫不及待地道:“银子呢?”

  乔大太太取了几张庄票出来,乔大老爷一把夺过来,见都是一百两的,数了一数,皱眉道:“怎么才这点儿?这加起来才五百两?”

  乔大太太诧异道的:“老爷还想要多少?这不过是赶上机会能吓唬吓唬老二、老三,要是等他们反应过来,别说是五百两,就是五十两也没指望”

  乔大老爷不甘心道:“老太太不是总说妹妹那份嫁妆足有一万两银子?这差的也太多了……”

  乔大太太嗤笑道:“老爷是当家人,乔家拢共产业有多少?当初要真的陪了一万两过去,那阖家都不用过日子了……当年不过是老太太要强,有个孙家在前头比着,想要嫁妆体面给姑太太做脸。庄子铺面宅子俱全,看着多,可多是凑数的。就是那宅子,不过是二进,十几间屋。城外的两个庄子也都是小庄,加起来不过三、四顷地,城里两个铺面位置也不算好。这副嫁妆还是我帮着老太太操办的,家具衣服头面全算上,也没到五千两银子,对外却是报一万两……就算老爷现下想要接妹妹回来,那些家具、衣服料子、首饰还能在么?就算是在,也不值当初的银钱。”

  其实,以乔家当年的家底看,就算是五千两,对于当年的乔家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乔大老爷素来不操心庶务,连京外良田多少钱一亩也不知晓。听说不过是几顷地,他就没了兴致,意兴阑珊道:“老太太也是,在自家人面前也不说实话,我还真以为妹妹那边的陪嫁又多少……”

  他捏着那几张庄票要收起来,乔大太太忙道:“老爷,眼看就要过节了,别的都可省下,西席那边的节礼……”

  乔大老爷犹豫了半天,到底抽出一张开,递了过去:“过节虽不好操办,可也别太寒酸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金友玉昆(二)

  进了五月的京城,天上跟要下火似的。

  这种于燥的热,与江南湿热还不同。沈连着几晚都睡不好觉,熬的眼圈乌青。

  白氏见了,十分心疼,这一日趁着沈琰在家,就叫来吩咐道:“听说有卖冰的,咱们家也买些冰来用。二哥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这样下去可了不得”

  沈琰道:“二弟白日要去书院,只晚上家来……买冰的人家,多是家中有冰窖,买了下备着,随之取用。家中没有冰窖,买了也用不了多久就化了……若是娘觉得院子里热,叫人早晚勤泼几遍水。”

  白氏脸上就有些不情愿:“化就化了,冰到底比泼水凉快呢……”

  沈琰嘴巴里直发苦,京城物价本就比南边贵,这冰块在夏日里又是富贵人家用的,价格虽不是贵的离谱,可也经不住日日用。现下还没入伏,就用起冰来,那这一夏天得用多少银子?

  看出儿子为难,白氏有些讪讪,可到底心疼幼子,不肯改了主意,起身去里屋取了个绢包出来,打了开来,推到沈琰面前道:“若是大哥手头实不够花用了,就拿这个换银子使……”

  里面是黄灿灿一对金镯子,宽韭叶的福字贵妃镯,看着足有小半斤的分量

  沈琰见状,眉头微皱。这是白氏的嫁妆首饰,前些年家中日子艰难的时候,白氏曾拿出来过。

  白氏瞥了长子一眼,见他还不应声,心里有些抑郁,脸色也耷拉下来。

  长子如今在书院授课,名下也有几个得用的弟子。三节两寿,本是常理,京城这边也不例外。

  这几日,有好几个学生家长携了子侄上门送节礼,除了文房四宝与吃食这些,听说银封就好几个。如今自己不过是吩咐叫长子买些冰来用,长子就推三阻四。要说这大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在银钱上攥得太紧。

  沈琰看在眼中,心中叹了一口气,神色转淡,收起绢包:“既是娘吩咐,那儿子就遵命这镯子怎么也能兑几十两银子,一个夏天的冰尽够使了……

  白氏见状,却是一愣,神色就有些勉强,眼光黏在那绢包上。

  沈琰只当未见,起身道:“儿子这就出去张罗。”

  白氏面皮红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看着儿子挑了门帘出去。

  白氏一下子泄了气,嘟囔道:“今日用冰要自己掏银子,明日是不是多要一口吃食也要掏银子?这老大到底是什么回事?”

  沈琰回了东厢房,脸色就难看起来。

  京城居、大不易,他费尽心思,才使得家中收支平衡,不至于嚼了老本。可是白氏那里,因偏疼幼子的缘故,今日添菜,明日加衣,又嫌家中下人不够使,想要添人口。自家本是寻常人家,家底微薄,如今又寓居京城,白氏却因在乔家时受了慢待,生怕儿子们在外也受委屈,一心要将两个儿子打扮出富贵公子模样。

  这般胡乱花钱,沈琰哪里受的住?三回里少不得驳了两回。

  白氏见状,每次都嚷着要自己掏银钱。沈琰是当家人,又是孝子,怎么能收?能拦的就拦住,不能拦的就任由白氏花销了。

  如今白氏又一门心思要买冰,连嫁妆首饰都拿出来,沈琰却不打算继续纵容。

  沈琰想了想,就叫来了管家,将金镯子递给他道:“拿去银楼量重估价,看到卖冰的送些家来……”说到这里,又给他一张五十两的庄票:“再顺便取些银子,兑两贯钱,回来只说是金镯子换的……”

  管家收好了金镯子,出去挂了空褡裢,出门应差事去了。

  白氏站在窗前,站立不安模样。

  没一会儿,服侍她的小婢过来,低声禀道:“太太,大哥打发管家出门去了”

  白氏呆呆地怔住,眉头蹙起,不知不觉地红了眼圈,脸上多了几分委屈之色

  沈是学生,沈琰是夫子,沈琰在家的时间多些,沈就要早出晚归。

  等到夕阳西下,沈一身汗津津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拿浴桶。

  夏日里汗流的多,身上儒服湿了又于的,沈爱洁,实受不了这个。等他梳洗完毕,才换了家常衣裳,去给白氏请安。

  进了北屋,沈就察觉出不同来。

  现下外头都是热腾腾的,屋子里却是一丝丝沁凉。再看门窗,都是关着的,屋子角落里有个小杌子,上面摆着一尺半径长的铜盘,铜盘里叠着几方冰块。铜盘一侧,有个接水的小桶。化掉的冰水滴滴答答从铜盘一侧豁口,流到下边的小桶里。

  沈见状,不由欢喜道:“哇家里买冰了”

  说话之间,他忙奔了过去,直接将手掌撂在冰上。凉意上来,激得他一哆嗦。

  为了买冰之事,白氏生了半日闷气,不过见幼子欢喜,满心不快就烟消云散。

  她笑吟吟道:“不过几块冰,瞧将二哥欢喜的?还有许多呢,只是先前你不在,白化了可惜,如今用棉被盖着……一会儿等你回去,就叫人给你送去…

  “谢谢娘”沈欢欢喜喜地应了。

  想着东厢一直没有动静,沈道:“大哥呢?不在家么?”

  白氏怏怏道:“周相公请吃酒,出去应酬去了。”

  沈“哈哈”一声道:“周相公倒是个实诚人,不仅想要让儿子拜在大哥门下,就是他自己也想要随大哥读书呢。还是大哥说受不得,才与他做了个忘年交……”

  周相公是这条街的街坊,是京城老户,也是书香门第,祖父曾放过一任外官,不过到了他这一辈,只有一个兄长出仕,他自己考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秀才。如今几个年长的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有小儿子,也是南城书院的学生,二月里过了县试,被周相公寄予厚望。

  白氏不以为然道:“不过一老秀才,今日吃了酒,改日还需回请……要是真看重你大哥,节礼厚重些,不是比什么都体面?”

  沈摇头道:“那怎么能行?读书人之间的交情,岂能用银钱来衡量?如此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

  白氏想着长子肯花钱出门应酬,却舍得给家里买冰,胸口又是一阵憋闷。

  她心中腹诽不已,却没有在沈面前念叨,实不愿他们兄弟就此生了嫌隙

  沈陪了白氏用了晚饭,就回西厢读书去了。

  屋子里有了冰盆,温度慢慢地降了下来。

  沈坐在书桌后,手中拿着《四书集注》,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满心焦躁,又带了几分惶恐。

  要是尚书府打发人传话叫他们兄弟回乡怎么办?

  他之前读书的时候,时常觉得累,恨不得抽空就歇一歇。可到了现下,想到或许不能继续读书,他就无比痛心。

  兄长的做法,也是无奈之举,可尚书府怎么还没回信?

  沈记得清楚,他将这边的地址抄写的整整齐齐,交给了沈瑞,让沈瑞有回信就打发人过来,这过去好几日,却石沉大海。

  外头幽暗起来,婢子进来点了灯。

  他们家的日子虽在南京时就好转,可沈琰晓得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日子就算计着过,家中下人也只买了四口人,内宅两个,一上灶的仆妇、一小婢;前院两个,一个管家、一个小厮。除了那小婢是孤身一人之外,其他三人就是一家人,晚上就在前院厢房住,后院只留那小婢,多在白氏身边服侍。

  沈依旧坐在书桌前,摩挲着眼前的笔墨纸砚,满心都是舍不得。

  不是他想不开,而是早在三年前徐氏的回话就让他见识了尚书府对他们这一脉的厌憎。

  沈的头慢慢耷拉下来,要说心中无怨,那是假话,可是他不知自己到底该怪谁?同为沈家子弟,他们这一脉至今不得族人认可,无根浮萍一般。前年春天,一家三口逃难似地离开松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要经一遭么?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有人道:“这是想甚呢?”

  是沈琰回来了。

  沈忙站起身来:“大哥”

  沈琰的脸红扑扑的,带了几分醉意,眼睛却是闪亮。

  看着兄长心情大好的模样,沈也心情也好了几分,道:“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沈琰点点头,嘴角上翘:“周相公今日给我介绍了个新学生,是他兄长家的侄儿,过了端午节,就送到书院来读书,也定了我的某”

  沈微讶:“周相公的兄长,就是做官的那个?”

  沈琰点点头道:“就是那个,如今在吏部任主事。”

  沈笑道:“看来南城书院的名气真是越来越大,今年新入学的学生中,官宦子弟不少呢……”

  沈与有荣焉:“四月府试榜上五十人中,南城书院就有六人在榜上,压了城北的春山书院一头。”

  沈虽满心忧虑,可见兄长一切如常的模样,不知不觉地也安心了许多。

  沈琰瞥了他的书案一眼,道:“你的时文还罢,策论到底少了几分火候。离明年乡试就剩下不到一年半,多在策论上使使劲。要是自觉落笔空乏,就多去读读旁人的文章,扬长补短,是为上策。”

  沈疑惑道:“大哥先前不是让我静下心多读几年书,等下下科再下场么?怎么就改了主意?”

  沈琰道:“我原怕你读书太吃力,也担心你木秀于林。到了京城,我才晓得自己见识短了,成名需趁早。早日中举,对二弟来说只有好处。”

  沈甚是没底气地道:“可想也没用啊……南直隶才子云集,多少经年的儒士,又有国子监生,能中举人可不容易……”

  沈琰挑眉道:“二弟这些日子手不释卷?难道不是为了备考明年乡试?”

  沈讪笑道:“我就是怕功课被同窗落下……”

  沈琰也不揭破,看了眼闭着的窗户,又看了眼角落里的冰盘,移开视线,轻笑道:“且记得过犹不及,继续读书吧,我回屋去了……”

  出了西厢房,沈琰看了眼上房。

  上房也关着窗户,灯影映照在窗户上。

  只有东厢乌黑一片。

  沈琰挑了竹帘进去,虽说东厢的窗子都开着,可还是能觉得屋子里的闷热

  漆黑一片中,沈琰脸上多了几分涩意。

  他摸着火折子,自己点了灯,抽开书桌下的抽屉,露出一个绢包来。

  既是母亲的嫁妆首饰,他这当儿子的哪里能真的去换银子?他只是不想母亲继续挥霍银钱,想要遏制她的小性子,才故意拿走了她心爱的镯子,想要让她知晓生计艰难,知晓心疼银钱。

  没想到她是真知晓节俭了,没舍得从自己身上节俭,也没舍得亏待小儿子,却舍得从他这边省钱。

  方才在前院听到管家说后院只准备了两份冰盘,沈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今正房与西厢都门窗紧闭,独东厢门窗敞开,一块冰的影子都没见着,沈琰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能……

  第三百一十三章 金友玉昆(三)

  端午节将至,官学里放了三日假,亲戚之间也开始互送起节礼来。家里内务依旧是三太太与玉姐领了,外头人情往来,徐氏则吩咐沈瑞随着管家出面。

  别的先不论,在京族亲与姨母何学士家、姑母杨镇家、岳家杨廷和家、师门王家这几处的节礼,都需要沈瑞亲自露面。

  沈瑞虽未及冠,可已经有了功名,亲戚往来也都当他是大人。只有郭氏与沈理两个,人前还好,人后多有叮嘱,依旧是满满地不放心。

  郭氏不过是内宅妇人,所关切的不过是沈瑞起居之类。眼见他抽条,衣服挂在身上都晃晃荡荡,便怕他苦夏,没有胃口,除了硬是留饭之外,又将松江那边口味的小菜给沈瑞装了两坛子,准备叫他带走。

  福姐已经八岁,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因这两年开始掉乳牙的缘故,小姑娘多了羞涩,嘴巴抿得紧紧的,不过她是五房大老爷夫妇的老来女,父母兄嫂都娇宠,性子活泼可爱,总是一不小心就张开嘴露了光景。

  这般童趣可爱,看的沈瑞的心情都愉悦几分。

  从沈瑛家出来,再去沈理那边,就是另外一个情景。

  这两年来,沈理虽同二房拉开了关系,可逢年过节的往来也没落下的,这也是族亲往来应有之义。

  沈瑞这里,虽与其见面的次数少了,可每次沈理见了他,依旧仔细相问,先问起居,后问功课。

  这次见面,依旧不例外。

  沈瑞的生活向来规律,沈理在松江与他相处了两年多也晓得。待听沈瑞将最近从早到晚的日常安排说了一遍,沈理明显地发现了其中不同。

  之前沈瑞虽勤勉,可也极爱惜身体,安置的时间都安排在二更初,是赶早不赶晚;如今夜里学习的时间多了一个时辰不说,早起也早了半个时辰,一日下来睡觉的时间竟然不到三个时辰。

  沈理皱眉,满脸地不赞同:“有上进心固然好,可你这样揠苗助长却未必是好事要是为了一时成绩坏了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

  沈瑞忙道:“早上还练半个时辰拳,饭量也多了半碗,母亲那里也常叫人送补汤过来,不敢自苦损身。”

  听了这话,沈理的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可是沧大叔身体……有什么不好?”

  沈沧这两年,没到节气变幻时就染恙,沈理去探过病,自是记得此事。

  沈瑞闻言,心里发酸,便点了点头道:“父亲这两年精力衰减,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就是母亲那里,年轻时思虑太过,坐下了头疼病,人前强撑着,这两年也开始用药调理……”

  徐氏是年轻时操劳太过的缘故,慢慢调理几年也就养过来;沈沧身体的征兆,实是不吉。如今里外都瞒着,可沈瑞常往上房去,与沈沧夫妇相处的时日越多,这事却是瞒不住他。

  不仅沈沧,就是三老爷,如今为了儿子一心上进,难道就真的对身体无损?不过是他年轻,又调养了几十年,如今勤勉虽勤勉,且有节制,一时还不显罢了。

  沈沧与徐氏每提及三老爷的身体,都十分忧心,可却没有阻止他科举的意思。凭借三老爷如今的热火劲儿,就是沈沧夫妇想拦,多半也拦不住。

  沈理脸上露出担忧来,他向来敬重沈沧这位族叔,当年刚入京时也受过二房照拂。

  之前的疏远,不过是见朝中几位阁老斗得越来越厉害,沈理心惊胆颤之余,不愿将二房拉近这泥潭。

  有沈沧在,二房能自立;若是沈沧倒下,沈瑞这样年轻就要支撑起门户来,生员身份自然是不够看。

  “怨不得你着急”沈理叹气道:“只是官学里教的慢,你这样闭门造车实不是办法。六哥旁的也不能帮你什么,只时文这里或许还能提点你一二。以后每旬你打发人送了新文章来,我改了再叫人给你送过去。每月月底赶上我休沐的日子,你再亲自过来一趟。”

  说到这里,他带了几分不忿:“六哥真后悔当初没拦着你拜师王伯安,要不然在翰林院给你寻位良师又有何难?结果你白背了弟子之名,却不得师长教导”

  沈瑞讪讪道:“老师他有大才,虽归乡养病,可也时常来信教导与我。”

  沈理正色道:“我晓得他策论做的好,肚子里有真知……不过瑞哥可随着王伯安做学问,却不可学其狂妄。若非他少年轻浮,呼啸京中,为士人所忌,焉能有这些年蹉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少年锐气不是坏事,却当时时自省,很不必锋芒在外”

  沈瑞起身听了,应道:“六哥放心,我只知自己多有不足,勤能补拙还来不及,又哪里有骄傲的资格?”

  沈理摇头道:“不可狂妄,却也不能没有底气家世、功名、姻缘、品貌,你处处不输旁人,又有什么没底气的?”

  沈瑞苦笑道:“既出身书香仕宦人家,读书举业是根本,只这一点,弟弟就心虚气短了……去年童试,到底粗浅,实不算什么。明年乡试,才是真正试金石。我原就晓得自己根基薄,先前压根没想着这一科,想的是四年后,不想却是时不待我”

  沈理低头寻思了一会儿,道:“瑞哥到底是什么想的?就算明年乡试能过了,后年会试不还是卡住么?”

  沈瑞沉默了半响,只觉得嘴边的话有千斤重。

  沈理脸色一白,道:“沧大叔的身子糟糕到这个地步了?竟撑不到下一科

  沈瑞耷拉着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没有人告诉他,他却从蛛丝马迹上推测出来。

  沈沧、徐氏之前那么看重三老爷,如今明知他读书备考不妥,却只是私下担忧,没有拦着;对于沈瑞、沈珏兄弟两个的勤勉,也是欣慰中只有鼓励。

  这夫妻两个行事,都同以往不一样。

  不管是对乔家的处置,还是对沈瑞备考的纵容,还有对沈琰兄弟的处置,都透着几分急躁。

  同沈瑞相比,他们对沈家未来的担忧只多不少,才会不拦着三老爷应试,也希望沈瑞与沈珏两个早日立起来。

  可是徐氏将家务都推给三太太与玉姐,对于沈沧那里的事却是不假人手。

  老夫老妻相处,也多了几分温馨,可这温馨中总透出几分异样,却是让沈瑞这旁观者心惊不已。

  沈瑞如何敢懈怠?只能越发逼着自己了。

  二房进京多年,真要论起来,与松江各房并不亲近。徐氏的娘家没有亲生兄弟,只有个过嗣来的兄弟在苏州老家,早年又得病没了,如今是侄儿当家。她虽姊妹多,当年也有两位年长的姐姐嫁到京官人家,不过早已相继谢世,即便留下儿孙,不是回了原籍,就在做任官任上,京中只有何家这一门姻亲,其他就是远亲了。

  至于二房的姻亲乔家本就败落,三房姻亲田家是书香门第,压根就没有品级高的族人。幸而还有两杨家、何家、沈理这里,沈家即便有大变,也总算不会无依无靠。

  不过求人不如求己,亲戚能照拂一时,却不能照拂一世。要是三老爷、沈瑞叔侄等人不立起来,二房也就走了下路。

  “我虽晓得沧大叔身体不好,可也以为沧大叔能撑小十年。”沈理幽幽叹气道。

  小十年后,不说别的,就是外放的沈洲也该熬完资历,只要能寻到机会回京,不是小九卿就是侍郎,届时沈家就又有了支柱。

  看着沈理如此焦心为二房担忧,想着正德初年的变动,沈瑞想了想,道:“六哥常往东宫值讲么?”

  沈理虽不解沈瑞怎么问起这个,不过还是如实回道:“人人都想往东宫身边凑,东宫身边的人确实有数的……我资历浅,即便常出入皇城,也不过是在御前值讲。”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如今已经是弘治十六年,这所谓资历浅,也是看与谁比。能被安排在东宫跟前讲学的,都是今上信赖器重的文臣。这些文臣,多是在成化末年入值过东宫,如今不是大学士任上,就是尚书位上。

  不过沈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年轻,如今不过三十几岁。其实真要按照九年升两级的规矩看,沈理去年有该升两级,不过他不想离了翰林院。翰林官转詹士府本是过度,可是那边前年“京察”后刚补满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

  “听说如今几位阁老之间看似平静无波,下边却是暗流涌动。宦海沉浮,六哥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日谢阁老回乡,六哥如何应对?”沈瑞道。

  沈理闻言笑了:“看来瑞哥是真长大了,还关心起朝政时局……真要到了那时,我就安心在翰林院修书。翰林院里修了几十年书不得升迁的前辈大有人在,同他们相比,我还等得起……”

  听着沈理的口气,也是将目光放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皇位更替,现下这些老臣相继退下去,沈理不管是年岁、还是资历都够了,正好可做中流砥柱。

  沈瑞不晓得为何寿哥出门玩耍的事会瞒着这么严实,半年过去了,瞧着沈理模样竟是不曾听闻模样。应该是皇帝出手了。

  沈瑞本想要劝沈理寻一任外任,避开过两年新旧更替时的纷乱,不过大明京官重,翰林院又是京城最清贵的衙门。真要论起政绩来,在翰林院参与编纂几本书,并不亚于攻略地方。且京官中,品级低的还罢,高品级京城都是抢手的热饽饽。没等空缺出来,就八方瞩目,多少人等着了。

  沈理现下外放容易,可正到了谢迁失势后,他想要调回京城就不容易了。

  状元虽是士人中的魁首,可三年一个,同时六、七个状元在朝是寻常事,还真就不稀罕。其中,固然有封阁拜相的,也不乏败与官场倾轧灰溜溜致仕还乡的

  就在沈琰去各处送节礼时,长寿拿着沈瑞的帖子还有一张地址条,找到了南城。

  从沈瑞与沈琰兄弟见面,距今过了一旬。沈瑞掂量着抻的差不多,就打发长寿过来送请帖,端午节后请沈琰去茶楼吃茶……

  第三百一十四章 金友玉昆(四)

  至于亲自过来南城见沈琰兄弟,沈瑞是想也没有想过。

  要是沈沧与沈琰搁在一处相比,显然不是一个分量;可沈瑞与沈琰在一处,就是一种博弈。

  沈琰年长且对沈瑞有半月师生之谊,沈瑞年幼可身后却有沈家二房在,两人之间如何相处就要有个度。沈瑞无意凌驾与沈琰兄弟头上,接着此把柄来拿捏他们兄弟,可也不会任由沈琰掌握节奏……

  南城书院也放了假,沈琰去了乔三老爷家,沈与白氏在家。

  不知是用了冰的缘故,还是因被沈琰镇定态度影响,沈这些日子也歇下了心事。

  听到小厮说前面来人,沈以为书院里送节礼的学生,就到了前院。

  待见来人仆从装扮,相貌依稀有些眼熟,沈便有些迟疑。

  长寿却是记得沈的,当年沈氏族学见了两次。沈这样出色相貌,两年半的变化也不是太大,自然是记得。

  “小人长寿见过沈相公。”长寿执礼道。

  他早年是王家仆人,随着王守仁在京住过,学得一口官话。

  自己在家并未戴儒巾,眼前这人却知道自己身份,沈越发摸不清了。

  长寿双手执了帖子道:“小人奉命来送帖子,是给沈老爷的,沈老爷既不在,沈相公您看……”

  沈接了帖子,道:“贵主人尊讳是?”

  长寿看了沈一眼,道:“小人主人与沈相公是同乡。”

  沈只觉得眼皮跳了跳,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管家老成,见状忙取了个赏封出来,塞到长寿手中,道:“大节下的,小管事倒是受累了……”

  这会儿功夫,沈也终于将眼前的青衫仆从与记忆中的面孔对上。

  是了,眼前这个正是当年沈瑞身边的小厮。

  是沈瑞来的帖子。

  沈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压得心里喘不上气来。

  长寿任务完成,就告了一声罪,从沈宅出来。

  他是骑马来的,走到胡同口时,勒了马缰站了站。胡同口正好有个拉驴赶脚的老汉,长寿就跳下马,就抓了一把铜钱递过去:“老伯,劳您驾,与您打听点儿事儿?”

  那老汉忙接了铜板抄在怀里,殷勤道:“小哥有事只管问老汉我,我常年在这前后街拉脚,没有不知道的……”

  长寿指了指挂着“沈宅”的宅子,道:“老伯,我来那家寻人,没想到那里的主家离京了,如今屋子典给旁人。瞧着倒是年轻,那住的都是什么人?与街坊邻居们相处得可好?不是那等呼朋唤友、糟蹋屋子的人家吧?”

  他的话说的是似而非,老汉就将当他是房东旧识,忙道:“那是松江府沈老爷在京寓所,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小哥就放心吧……他家搬来大半年,最是规矩守礼人家,从不与街坊起嫌隙,沈老爷又和气,同街尾的周相公是好相交

  长寿就又打听了这“周相公”,几句话套出了底细。

  老汉“呵呵”笑道:“自打沈老爷兄弟搬过来,年纪轻轻,又是如此好人品相貌,就成了这街坊四邻的佳婿人选,多少人盯着……要不然沈老爷已经定亲,沈相公八字不宜早娶,这媒人早就踏破门槛了……”

  长寿笑了笑,他虽是下人,可从王家到沈家也有几分见识。什么“八字不宜早娶”?不过是“待价而沽”?这南城坊间住的多是百姓人家,体面的人家少,沈琰自己寻了学政的庶长女,到了弟弟这里,想要寻门得力姻亲也不奇怪

  他又抓了半把钱,谢过了老汉,骑马出了胡同……

  沈琰宅,西厢房。

  沈瞪着眼前这帖子,看了又看,呼哧哧地直运气。

  沈瑞这家伙,是瞧不起人么?

  前些日子见面,明明是他跟着自家大哥一起去的,怎么这回就将他单撇在一边?

  沈瑞要传什么话?那边沈尚书有了什么决断?

  沈坐卧难安,左右踱步。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坐下。

  前些日子他惴惴难安,吃不香睡不好,对母亲只托词是不耐京城暑热,实际上是为尚书府那边的音讯担心,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有句话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即便当年的事情不予他们兄弟相于,可沈家二房那边也没赶尽杀绝之意。照他说,两下里离的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妥当的法子。

  偏生从祖父开始,这考籍就不妥当,绵延至今,错了三代。

  如今不得凑到一起解决此事。

  对于尚书府来说,他们兄弟代表的罪人的后代,见了只会厌憎;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能不能继续科举仕途,决断权却是尚书府。

  沈瑞为何只邀了兄长一个人谈?

  是不是有什么重要决断?

  沈脑子里成了浆糊,各种坏结果都想到了,越想心里越没底。

  兄长虽是温和圆润的性子,可是他年纪比沈瑞大了一截,早年又做教过沈瑞,真要沈瑞说出什么坏消息,兄长怕是只有默默受了。

  自己过去,却是舍得下脸面去,能央求沈瑞,且不论血脉远近,只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就帮他们兄弟在沈尚书跟前说一说好话。

  他们兄弟将事情摊开说,并不是想要趁机依附尚书府,也不是为归宗耍手段心计,而是只想要在尚书府这里做个报备,有朝一日真有人拿考籍的把柄来对付他们兄弟时,希望尚书府那边能高抬贵手,不要矢口否认他们兄弟的身份,将他们兄弟断送仕途。

  想到这里,沈长吁了口气,脸上带了决绝。

  他走到书案后,打开沈瑞的帖子,又看了一遍,随即取了纸笔,写了一份回帖。上面写着代兄长接受沈瑞邀约,且希望三日后有幸与君共品今年新茶。

  写好回帖,沈只觉得身上有了于劲儿,大踏步去了前院,寻了管家,打发他往尚书府送回帖。

  管家犹豫了一下,道:“二爷,是不是帖子回得太快了?方才那小哥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沈讪笑两声,道:“那你就掂量着功夫,晚饭之前送过去。”

  管家应了,沈背着手踱步回了西厢房……

  等沈瑞从沈理家用了晚饭回来,正赶上沈的帖子到了。

  沈瑞打开来,就见一手好字,不由心中暗赞了一声。随即,他就觉得这口气有些不对劲,再看署名,正是“沈”二字。

  沈瑞不以为然,可也没有对沈主动送上门有什么其他感觉。

  这是担心沈琰一个人出来受欺负,才厚着面皮要跟着?难道就沈琰有弟弟

  沈瑞撂下帖子,就去了松柏居。

  “嘿哈嘿哈”

  没等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吆喝声。

  进门了院门,就见沈珏穿着短打衣裳,腰间系了腰带,正在那里耍形意拳。一边动手,一边嘴里振振有词,额头上豆大的汗滚落,后背的衣服都半湿了

  沈瑞诧异,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不过户外依旧热腾腾

  沈珏瞧见沈瑞,忙收了拳,欢喜道:“二哥回来了”

  今日送节礼,沈珏也有任务。沈瑞是代表尚书府,往族人那里去;沈珏则是代表小二房,往乔家那边送粽子。

  因乔家兄弟如今分家单过,他就要跑三个地方,论起来比沈瑞这里还多了一家。

  沈瑞那边,郭氏留午饭、沈理留晚饭,直到现下才回来;沈珏这里,与乔家三位老爷实在不熟,不过是走个过场,中饭前就回来了。

  乔大老爷因收了两个弟弟的银子,不想为沈家的事情再烦心,压根就不耐烦见沈珏这便宜外甥,躲在屋子里调教新买的鹩哥去了,面儿也没有露。

  乔大太太倒是满脸热情,话了一刻钟家常,打发人叫了乔永德陪客。

  无奈,乔永德与沈珏两人相看两厌,加上沈珏还要往另外两家去,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往乔二老爷家去了。

  乔二老爷不在家,乔二太太虽不似乔大太太那样热情,不过话里话外各种打探,就围着沈珏亲事打转转,使得沈珏落荒而逃。

  到了乔三老爷那里,乔三老爷一脸正气,倒是一番亲娘舅做派,先问沈家诸长辈安康,次问沈珏学业,多有劝诫教导之言。

  沈珏面做服顺地听了。

  不过两人差着辈分,也隔着年纪,这些劝诫的套话实难入沈珏的心,至于教导那部分,沈珏表示自家尊长委实不少,整个沈家,除了蹒跚学步的四哥之外,都算他的尊长,还真不用乔三老爷来担心他的德行人品。

  直到乔三老爷说的口于舌燥,见沈珏越来越拘谨,晓得自己有些急迫了,就叫了乔永善出来陪客,自己先回书房去了,沈珏才算又活过来。

  瞧着沈瑞逃出生天模样,乔永善吭哧吭哧地直笑。

  对于乔家这边的人,沈珏对乔永善的印象还算不坏。两人年纪就相差两岁,如今都是童生,倒是能说到一起去。

  眼见他嘲笑自己,沈珏就白了他一眼,轻哼道:“我一年能有几次机会得三舅导,?倒是六表兄,是三舅的儿子,朝夕能都聆听,实是让人羡慕”

  乔永善笑不出来了。

  乔三老爷守制在家,空闲的时间多,自然是盯着儿子读书的时间也多,乔永善还真是苦不堪言。

  表兄弟随意说了几句话,乔三老爷打发人来传话,要留沈珏用午饭。

  沈珏可不想遭受一次乔三老爷的“教导”,借口家中长辈另有事情吩咐,从乔三老爷家出来。

  他不知道,要是再迟一刻钟,就要见到松江故人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金友玉昆(五)

  “什么?见沈琰、沈?”沈珏换了衣裳,要了凉茶解渴,听到沈瑞的话差点呛住。

  他忙撂下茶杯,将口中茶水吞咽下去:“好好的怎么要见他们两个?”

  沈珏不是外人,沈瑞就将前些日子与沈琰兄弟见面的事情说了。

  沈珏去年冬月北上时,与沈琰、沈兄弟打过照面,倒是不稀罕见这两人,只是有些不忿道:“这叫什么事?明明是那边有错在前,到了关键时候这边却要同流合污,要不然倒好像我们做了坏人似的。轻不得、重不得,委实令人憋闷”

  沈瑞道:“谁让沈家是书香人家,涉及功名之事,在士人眼中又是比性命还重要的大事。读书人又是藐视富贵的多,只咱们家比那边过的好,在那些人眼中就有了对错取舍”

  文青是一种病,“仇富”只是诸多病兆中的一种。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不过因大明朝文人当朝,士人地位高,士林舆论不可不顾。

  沈珏眼珠子转了几圈,带了几分兴奋道:“大伯真将此事全交给二哥处置

  沈瑞点点头,道:“老爷不耐烦这个,就叫我随意处置。”

  沈琰虽递上“投名状”,可要是沈沧搭理,就显得太抬举他了,沈沧就全推给沈瑞。

  自然这“随意”,也是有尺度的,真要二房这边露出些“苛严”的意思,旁人不知缘由,难免要觉得这边仗着势利欺凌乡族,松江各房头族亲到底会向着谁那边,也是不一定的事。

  沈珏摩拳擦掌道:“那也不能就这样白便宜了他们兄弟?哪里有这样的美事?冒籍几代人,一点惩处不说,还有我们这边给他做保山?凭甚么?”

  沈瑞道:“珏哥可是有不便宜他们兄弟的法子?”

  沈珏哑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醒过神来,看着沈瑞道:“我就不信二哥既订了回请的日子,心中还没有决断?”

  沈瑞笑而不语,可也没有告知沈珏自己打算。有些事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说的就是此事了。

  次日,就是端午节正日,少不得先入祭室,祭拜祖辈。

  四哥一岁半,不用人扶,已经能走的稳稳当当。沈瑞是个“伪少年”,就是对沈珏心里也是视为小辈的,更不要说是四哥?

  这样一个三头身的小娃娃,常在正房得见,奶声声地叫“二哥”,沈瑞很是喜欢。四哥似有察觉,对沈瑞越发亲近,见了沈瑞就要求抱,倒是看的沈珏十分眼热。

  沈珏先时对于四哥心中颇有忌讳,那也是见四哥落地身子弱,怕有个万一沈瑞要背嫌疑,才暗中劝诫沈瑞;如今四哥大了,又是个爱笑讨喜的性子,沈珏自然也乐意亲近。

  堂兄弟三人差着十几岁,可沈瑞、沈珏两个能这样对四哥,也是兄弟和乐模样。

  三老爷见状,不由十分宽怀,感概道:“倒是想起小时候,当时我也是跟乐意追在大哥、二哥身后……瞧着四哥还真是有福气的,同他老子一样,也有两个哥哥做依靠……”

  沈沧笑了笑,没有应答。不过瞧他的脸色,对于小一辈的相处也颇为满意

  沈瑞有长兄之分,沈珏虽只比沈瑞小一日,也有些小脾气,却是真心敬重沈瑞,并不与之争锋;四哥这里,年岁还小,尚且看不出什么。不过都说三岁看老,四哥今年虚岁也是三岁,倒是能看出是个性子开朗的乖巧孩子。

  沈沧带了兄弟与众子侄,入祭室拜祭,除了沈家二房诸已故尊亲,同样祭拜的还有孙太爷的牌位。

  沈沧上了香,看向几个晚辈。

  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眼见成丁,用不了几年就能开枝散叶,将血脉传承下去。他又低头看了看四哥,依稀看到当年的珞哥似的,沈沧只觉得眼圈涩涩的

  祭拜完祖先,阖家就在上房用了家宴。这阖家里,并不包括“养病”的二太太。

  剩下的不算年幼的四哥,总共就七口人,就摆了圆桌坐了,倒是热热闹闹地用了一顿家宴。

  西院中,乔氏看着炕桌上的几个肉菜与一盘粽子,才反应过来今日过节。

  都说山居不知岁月长,她虽不在山居,而是在宅门大院,可依旧忘了岁月

  自见了几位娘家兄弟,知晓丈夫做主要将自己送走,至今不过半月功夫,乔氏的头发花白了一半。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想要回忆夫妻之间曾有过的柔情蜜语,可脑子却越来越浆糊,有事情竟然模模糊糊地想不清。

  沈家居京多年,可过年还是从南边的习俗,端午包的也是肉粽,十分小巧精致,不过一寸半长。

  乔氏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慢慢露出几分温柔来,拿起一只粽子,剥了皮,放到对面的空白瓷碟,口中低语道:“表哥,吃粽子呀……”

  旁边服侍的两个婢子见状,对视一眼,脸色都露出骇色,却是不敢出声相扰。

  这些日子,乔氏常陷入沉思,要是被打断就要发怒,使得服侍的人只能随她。

  一盘肉粽,足有十来只。

  乔氏就这样呆坐一会儿剥了一只,再呆坐一会儿再剥一只,不到两刻钟将一盘肉粽都剥得于于净净。

  乔氏对面的瓷碟中,白白的粽子叠了几层。

  乔氏放最后一只粽子时,手腕就顿住了。

  她双眼直直地盯着那碟肉粽上,满脸地苦痛绝望,一行清泪缓缓流下。

  旁边两个婢子脸色越发白。

  没有出声,就这样无声饮泣,从天色大亮,一直到屋子里掌灯。

  饭菜早已凉透,两个婢子站的腿酸腰疼,乔氏才像是醒过神来,怏怏地吩咐撤了桌子。

  两个婢子出去后,都是吐了一口气出来。

  年纪略小的那个指了指脑袋,低声道:“姐姐,二太太不会是?是不是去告诉毛妈妈?”

  年长的那个想了想,道:“毛妈妈回家过节去了,要说也是明儿。”

  她们两个近身服侍乔氏的时间不长,也看出乔氏是平素没事就要流流泪的脾气,没想到她如今不单单是哭,脑筋还有些不正常……

  等到上房家宴结束,徐氏就得了二太太行为有异的消息。

  沈沧晚上浅酌了几盅,有了醉意,已经去了卧室歇下。徐氏有心往西院去看看,又怕惊动了丈夫,就担心了一晚,次日一早才过去。

  待见到乔氏时,徐氏吓了一跳。

  这花白头发、脸上苍白浮肿的老妇,竟然是乔氏?她本长十分面嫩,四十出头也同二十几岁似的;出京一年多,虽说老了不少,可依旧是个爱收拾、爱装扮的利索妇人;如今却是呈现了老态,说是比徐氏年长都有人信。

  乔氏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捏着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一针一针地缝着。见徐氏进来,她也不起身。

  做了半辈子妯娌,眼见乔氏如今模样,徐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二婶,你这又是何苦?”

  乔氏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却满是欢喜,眼神温柔:“大嫂,这是我给表哥绣的荷包。表哥最爱翠竹,我就绣翠竹给他……”

  说话之间,乔氏霞飞双颊,露出几分少女娇羞。

  徐氏心下一沉,定定地望向乔氏。

  乔氏依旧低下头,往那翠竹荷包上使劲去了。

  偏生她打小娇生惯养,女红上并不所长,三针里就有一针往手指头上使劲,看的徐氏眼皮直跳,乔氏却恍然未觉,荷包上却是星星点点,沾了不少血迹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徐氏实在看不下去,刚要起身夺了荷包,乔氏就抬起头,却是神情木然、眼神冷冰冰。她将手中荷包一丢,望着徐氏道:“是不是大嫂要送我休养,去了?不用提前收拾行李么?”

  同方才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徐氏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多了,倒是并不害怕,只是越发烦恼。

  沈家可以有个“休养”的二太太,却不能有个“行为异常”的二太太。

  不管乔氏是真的有异,还是假装如此,都不能继续再留京。

  不过在顾及沈家的名誉前,徐氏也不放心乔氏身体。家中常来的大夫最是口紧,自打他父亲那辈人开始就常往沈家看诊,徐氏便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直接打发人去请了大夫过来。

  乔氏倒是没有抗拒看大夫,可也不算配合,闭口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等到了外间,徐氏才小声将乔氏的异常反应说了。

  大夫神色沉重,眉头紧皱:“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尊府二太太如今正是元气混乱、五脏俱损之兆,我这里只能开个温补的方子。虽不知其缘起,不过心病最好心药医,早做宽解为上。”

  徐氏嘴巴里直发苦,叫人包了银封,送走了大夫。

  等再转回内室,乔氏已经翻身坐起。

  “我没病你们是盼着我病了,盼着我早死,可是我要好好的”乔氏的声音淡淡的。

  徐氏掩住心中酸涩,点了点头道:“好,记得你自己的话,好好的活着吧

  乔氏扬起下巴,轻嗤道:“那是自然”

  直到回到上房,徐氏才揉着额头,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过了足有一刻钟,她脸色方缓和些,就打发人红云叫了毛妈妈过来。

  “三哥那里,暂时不用你操心,先好生服侍二太太。二太太好,你们跟着好;二太太不好,二老爷也护不住你们。虽说你们是二房的下人,既住在尚书府,我也当管的起你们”徐氏正色道。

  毛妈妈忙小心应了。

  她既是常在西院的,如何能不晓得乔氏的变化?不过是一是看不准,不知乔氏是真的失了心智,还是故意装模作样借此逃避被送走之事,才没有报到徐氏跟前。

  如今徐氏有了吩咐,她只管应承就是。

  等到傍晚,沈沧落衙回来,徐氏就跟丈夫说了乔氏的事。

  沈沧听完,立时有了决断,道:“明日就叫人送她到庄子上去,不能再拖了”

  徐氏想着乔氏如今的落魄惨状,不由缄默。

  沈沧皱眉道:“她的心药除了老二,就是四哥。是能将老二变到京城来,还是能夺了四哥给她?认识了半辈子,她还会转了性子不成?今日夫人过去,但凡露出一丝一毫心软的模样,她只会‘心病,越来越重,直到你任由其索求

  当年珞哥没时,她不是也‘病,过一遭?命是她自己的,她既愿意折腾,就任由她去照我说,真到了庄子上,再无指望时,说不得她就肯安分了”

  徐氏也知自己不该心软,可是想着沈洲那边,闷声道:“真是轻不得、重不得,如今二叔不在京,真要让乔氏有个不好,说不得过后你我还要挨埋怨。到时二叔又是情深意重的丈夫,独你我夫妻成了狠心兄嫂”

  沈沧叹气道:“老二那家伙,白活了四十多岁,还是叫人难放心。我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才与他做兄弟,倒是叫夫人跟着我操心,是我对不住夫人……

  第三百一十六章 暗度金针(一)

  这日,天气晴好。

  沈的心情,却说不得是阴是晴。他早早起了,跑到东厢,带了几分忐忑道:“大哥,我这样装扮行么?”

  沈琰向来起的早,已经梳洗完毕,正在书案后修改学生的课业。

  闻言,沈琰抬头看了看沈,就见他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儒服,头上也戴了儒巾,看着同平日里装扮相差不大,只腰间多了一枚寸长的白玉平安无事牌,脚下换上了一双新靴。

  “靴子是不是太新了?”沈琰道。

  如今习俗,虽重奢靡,可读书人又要尝到简朴,不兴穿新衣服待客。那般郑重,倒显得自己身份先低了三分。

  沈低下头看了几眼,也是不满意,道:“我也这样觉得呢。可先前的那双靴子,因过了两回水,都褪了颜色,又太旧了。”

  沈琰失笑道:“你要去见沈瑞,又不是去见哪家小娘子,作甚如此扭捏小气?”

  沈讪讪道:“我不是怕他误会么?总要让他晓得,咱们就是自己靠自己,日子也过的顶顶好,不会趁着机会就攀附了过去。”

  沈琰摇头道:“二弟多想了,平常心,平常心为好”

  沈摸着鼻子道:“真是没想到与那小子有这样缘分,早知今日,当年就族学中就不该生了嫌隙……”

  沈琰笑道:“二弟觉得沈瑞是个记仇的?”

  沈轻哼一声道:“瞧他那幅做派,就好像自己是大人,旁人都是孩子似的,放在心上才怪。”

  不怪他不服气,论起年纪来他可是比沈瑞大两岁。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生出一种沈瑞能与兄长平等对话,自己反而像是见了大人似的拘谨。

  兄弟两个说着话,上房白氏却是觉得不对头。

  日上三竿,沈琰还罢,按照书院里的课程安排,并不需要每日过去点卯,沈却不应该在家里。

  她扶着小婢的手进了东厢,也不与长子说话,只满脸关切地看着幼子,问道:“都过了晨正,二哥怎还不去学里?可是有哪里觉得不舒坦?”

  沈笑呵呵道:“娘,我好着呢,今日在书院那边告了半日假,要随大哥出去应酬。”

  白氏的脸一下就撂了下来,转过身来,对着沈琰抱怨道:“大哥是个有主意的,整日里在外应酬,也轮不到我说教,可是你二弟还小,读书才是正经事,何必拉着他去应酬旁人?”

  沈琰只有苦笑,也不辩解,只似笑非笑望向沈。

  沈忙拉了白氏的胳膊道:“娘,这不于大哥的事,是我非要跟着大哥出去。我也大了,总要见见世面,省的被人当成是乡下来的土包子”

  白氏听了,顾不得再斥责沈琰,拉着沈,满脸担忧道:“是不是书院里有人欺负二哥?我早说了,城里人都是先敬衣冠后敬人,京城这边更是厉害。偏生你大哥小气,不肯与你多做几身新衣服穿。”

  沈皱眉道:“我又不是小姑娘,非要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娘真是的,有事没事老抱怨大哥做什么?大哥每日里赚钱养家多辛苦,娘不说多关心几句,反倒满是埋怨。”说到最后,已是带了不忿。

  虽说白氏在两个儿子之中,明显地偏着沈,可沈只觉得为难与添乱,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享受这份偏爱?

  长兄如父,在他心中,与兄长的兄弟之情,并不亚于与白氏之间的母子之情,甚至可以说更重。

  前些日子的冰盘,次日知晓东厢没有后,沈立时就不肯再用,打发人将冰盘送到上房。直到白氏也打发人往东厢里放了冰盘,沈才肯接着用。

  一回两回的,白氏“屡教不改”,沈琰没说什么,沈却觉得满心闷气。

  家中拢共就三口人,好生过日子不好么?

  白氏被沈噎得说不出话,脸上就露出几分委屈:“我埋怨甚么了?我不过是怕你们在外头委屈,想要大家都过好日子。”说话间,眼泪就要掉下来。

  沈忙道:“好,好,娘您没埋怨是儿子错了还不行?你可别掉眼泪,要不气哭了娘,大哥就要揍我了到时候哭的就是儿子我了”

  白氏倒是不哭了,只是心中发酸,道:“你倒是只记得听你大哥的话”

  沈琰在旁,听着母子两个说话,始终没开口。

  白氏想着这些日子用去的冰,心中的怨气倒是散了,生出几分悔意来。加上长子冷冷清清的模样,她就越发心虚,只觉得不自在,叮嘱沈道:“出去还罢,可不许吃酒看着你大哥些,叫他也不许贪杯”

  叮嘱完,白氏也不等沈应答,就扶了小婢的胳膊出去。

  沈跟在后边,送到东厢门口,才回转过来。

  时间差不多了,沈琰正收拾书桌上的东西。

  沈低声道:“不是都说‘为母则强,么?娘这样的性子,大哥这些年还真是辛苦了……”

  沈清去世时,沈琰不过十一、二岁,沈更小。

  换做旁人家,儿子这么小,当娘的肯定要立起来,好庇护儿女。偏生白氏性子软懦,丈夫一死,除了哭哭啼啼,什么也顾不上。

  白氏娘家那边,本是乡绅人家,祖上也曾风光过,只是近些年子弟不成材,之前将女儿嫁给并不富裕却有功名傍身的沈清,不过是为了投机,嫁妆也给了不少出来。等到沈清病故,两个外甥还小,白家就变了嘴脸。

  还是沈琰站出来,央求了沈清的几位故交好友,里里外外张罗,操办了沈清的后事。

  自打那个以后,白氏就心安理得地倚靠起儿子来。

  除了见娘家人贪婪,怕家产被占了去,非要搬到松江府去投奔沈氏族人之外,其他的事情白氏都是任凭儿子做主。

  早年兄弟两个年纪小,家中生计也窘迫,白氏尚且安安分分的,除了爱哭些,并不使什么小性子;可如今兄弟两个年纪大了,有了功名,家底也积攒些,白氏就开始不安静起来。

  沈私下劝了几次,白氏应的好好的,过后还是不改。

  沈琰却是看透白氏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担心长媳进门,怠慢了沈,想要将家事抓在手中。若是这样她能心安,沈琰也情愿不计较,可前提是需要正经过日子。

  不过这半年看过来,白氏这些年只长了岁数,没有长心计,不是有成算的,什么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也没有节俭的心思,真要让她管家理事,这个家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沈琰就绝了这个心思。

  眼见沈是个懂事的,沈琰颇为欣慰,道:“娘也不容易,爹走的早,外公与舅舅那边又绝情,这些年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她虽爱唠叨些,却是真疼你。以后你可不许露出不耐烦来,多过去陪陪她,就是孝心了”

  沈轻哼一声道:“还用大哥提点?我现下不就是隔三差五地陪着娘说话么?倒是大哥,等大嫂进门来,可要抓紧。早日生了侄子侄女出来,娘有个孩子看着,就不会整日里胡思乱想……”

  沈到底没好意思穿新靴子出去会客,回西厢换了旧靴出来。

  白氏站在正房的窗下,手中拿着一块福寿如意的玉佩,神色有些犹豫,想要给小儿子送去,又怕长子看见不乐意。

  她望了东厢房一眼,叹了一口气,将这玉佩又收拢在袖子里……

  仁善坊,沈宅。

  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骑马出来,身边就只带了长寿与一个叫小六的小厮。

  小六是沈珏的小厮,从前年开始就在沈珏身边服侍,年纪比沈珏还小一岁,可却是机灵活泼,十分合沈珏的心意。

  沈瑞定好的茶楼在朝阳门大街上,距离沈家并不远,出了仁善坊骑马两刻钟就到了。

  待兄弟两个下马,长寿、小六牵着几匹马随伙计去马房了,另有伙计引着沈瑞与沈珏两个上了楼上雅间。

  沈琰兄弟已经到了。

  沈瑞见状,少不得告罪道:“在下为东道,本当早些过来待客,家中有事耽搁了,倒是令尊仲昆久候,实是羞愧。”

  沈琰满面温煦道:“是我们来得早了,恒云勿要客气。”

  沈珏实不喜沈琰的性子,只应付地拱拱手道:“见过沈先生。”

  要是叫“沈夫子”就要行师生礼,要是称“沈老爷”则别了尊卑,沈珏这才称呼上模糊了。

  沈琰自是知晓沈珏身份,倒是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依旧和气地打了招呼。

  倒是沈这边,进同来的还有沈珏,不知为何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沈瑞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有城府的,倒是沈珏性子直爽,厌憎都写在脸上,沈珏对他们兄弟虽不冷不热模样,可也没有箭弩拔张之意。

  沈珏对于沈早年虽有些不待见,可如今大了,之前族学里那些小摩擦早就忘了。

  眼见沈瑞与沈琰客客气气地寒暄上,沈珏便也同沈说起话。

  “去年虽同行,可不在一条船上也不方便说话,倒是忘了问问你,可有琴二哥、宝四哥的消息?”沈珏道。

  沈点点头,道:“去年琴哥、宝哥都应了童子试,倒是顺顺利利过了县试、府试,只是院试时没有过。不过前后在南京逗留了些时日,曾一起吃过几次酒,瞧着他们样子,倒是并没有太灰心,说今年还要接着考。”

  沈珏神色不变,心里却有了计较。

  原来二哥所料不差,沈琰、沈兄弟虽搬到南京,可依旧与松江族人有往来。想来也是,前年那一科乡试,沈琰成了新举人,又成了学政老爷的未婚女婿,沈氏族人却是全军覆没。

  不管沈琰的出身有多不体面,毕竟年代太过久远,在松江各房族人眼中,这都是个前程大好的少年。

  莫欺少年穷,二房远在京中,沈家众房想要借力也借不上;反而是沈琰那里,因有学政的关系,交好总比交坏强。

  沈并未察觉出沈珏是在套话,依旧说道:“我记得全三哥之前也卡在院试上,去年还以为能碰上他,没想到他竟然在京里没回去,今年可回去了?”

  沈珏点点头,道:“二月里动的身,没有回松江,直接往南京去了。”

  沈早从乔家那边得了消息,知道沈珏今年也应童子试,想要问两句,又怕他忌讳,就抬头望了沈瑞那边一眼,道:“明年又是秋闱之年,尊兄可下场

  沈珏因沈琰已经是举人,就不肯低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二哥岁试是一等,今年科试想来也不差的,自然要下场……”

  第三百一十七章 金针暗渡(二)

  沈瑞在旁,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沈琰寒暄,也在留心沈珏这边。

  眼见沈珏小白兔似的,却从沈那里套出一堆话来,沈瑞不由暗笑。早年在族学时也是,旁人见沈珏脾气大,就当他是心眼直,可被族长太爷抚养大的孩子,又哪里真的全无心机?

  同沈珏相比,沈才是真的“天真烂漫”。

  沈瑞看着沈琰一眼,不得不羡慕沈有个好哥哥。要不然沈护的好,沈哪里能这样无忧无虑?

  在大明朝生活了五、六年,“大明好父亲”没见识几个,倒是“大明好哥哥”见了好几位。

  沈沧对沈洲、沈润,沈瑛对沈琦、沈全,沈琰对沈,就是沈瑾当年也是摆出要做好哥哥的模样,只是后来没了机会而已。

  沈琰自然也留心两个小的,多看了沈珏一眼,对沈瑞赞道:“早年与珏哥往来不多,珏哥倒是机灵性子。舍弟虽年长两岁,却是不如珏哥聪敏。”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沈瑞“呵呵”两声道:“不过是点小聪明,当不得大用,哪里比得上令弟是少年才子,才貌俱全,堪为同辈之中佼佼者。”

  中国人的习惯,一脉相传,就是要夸人家孩子,贬自己家的。沈瑞这几年常随着沈沧应酬,也算深谙其中之道。相关的套话,随口就来。

  沈琰低下头,莞尔一笑。

  还真如沈先前所说,沈瑞言行老成,不类少年。奇怪的是,这种沉着之风,与沈瑞的气度很是融洽。

  这三年,对他们兄弟来说是变化巨大,对沈瑞、沈珏两个也是如此,可沈瑞沉稳劲儿却是早先就有的。

  听说尚书夫人当年回松江府,各房头的嫡次子、嫡幼子带了好几个进京,最终择了沈瑞、沈珏两个。除了尚书夫人与沈瑞生母孙氏的渊源外,沈瑞这性子定也是长辈们看重的。

  沈珏、沈两个在旁虽小声说话,可也听着兄长们这边动静。

  眼见这两人对着夸对方弟弟,贬自家弟弟,沈珏与沈对视一眼,都觉得古怪的紧。这赞的是他们?贬的是他们?怎么听着这两人口气,这么不对味儿呢?

  尤其是沈,想着沈瑞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却是一副家长做派,点评旁人家晚辈似的,嘴角直抽抽,凑到沈珏跟前,小声道:“难道我记错了沈瑞的年纪?他不是与你同庚么?”

  沈珏白了沈一眼,亦压低了音量道:“你以为家兄与你似的,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么?”

  “你?”沈瞪大眼睛,磨牙道:“不长脑子也比你强,是不是竟长心眼子,缀得不长个子?方才尊兄可是说的清楚,不过就是小聪明当不得大用”

  沈珏抬头,望了望屋顶,道:“小聪明也比不聪明要来的好”

  沈不忿道:“这是说我笨?我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某人院试如何可还两说”

  沈珏拿着折扇,在手中摇了摇,道:“在下今年才十五,正是青春少年,已经过了县试、府试,算是有身份的人了。某人十五岁时,怕是连儒童也不是吧?”

  这两人越说越幼稚,沈瑞就听不下去了。

  正好有些事,是沈瑞不想要让沈珏、沈听见的,就对沈琰道:“听说坊间书铺来了新书,要不就劳烦沈相公带舍弟过去转转,买几本书回来?”

  沈琰也觉得那两个太聒噪,让人没法安静来说话,点点头道:“正好我也要想买书,如此正便宜。二弟,你带珏哥去趟书铺。”后一句,是对沈说的

  沈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实在不想动地方,可在旁人跟前,总要给兄长留面子,便起身道:“是,大哥”

  沈珏也是满心不乐意,可提议的是沈瑞,连沈都老实起了,他总不能拆堂兄的台,便也跟着起身。

  下了茶楼,两人就开始互相抱怨上。

  沈珏道:“你恁大的人,怎么就不知让人?都是你同我拌嘴,他们嫌吵了,才撵了咱们出来。”

  沈气呼呼道:“我说什么了?都是你抬杠,话赶话罢了,怎就赖了我一人?”

  两人走到茶楼门口,不约而同地站住脚步,往楼上眺望。

  方才他们所在雅间,正是临街。

  沈珏带了几分好奇道:“沈先生准备今日与家兄说甚了?”

  沈诧异地看了沈珏一眼:“今日东道不是沈瑞么?当是沈瑞有话要对我大哥说才是瞧着你们焦不离孟的模样,难道你不晓得这个?”

  沈珏轻哼道:“我问的又不是家兄我不是好奇沈先生会准备什么说辞么?他年岁比家兄大了一截,可别想着糊弄了家兄去……”

  两人一边拌嘴,边往书铺去了。

  茶楼雅间里,沈琰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看沈瑞,就见沈瑞脸上无悲无喜模样。

  “交换?”沈琰重复了一遍。

  “嗯”沈瑞点点头,坦坦荡荡地说道:“你们兄弟要功名,想要让尚书府为你们背书,那打算用什么相换?”

  沈琰真是惊诧了。

  在前来茶楼前,沈琰想过几个可能,甚至连沈尚书发话让他们回京的可能都想到了,却没想到沈瑞上来就摆出一副交易的面孔。

  沈瑞低下头,看着手中茶杯,道:“七十年前,令太外祖父传话先曾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曾祖留下手书,言及令祖‘不与沈家相于,生不入族谱,死不入墓地,;六十年前,令曾祖母临终,托沈族长老传话给先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先祖父以母不可违,拒绝此事;三年前,令弟请珏哥传话给家慈,言及为了完成父祖遗愿,想要以庶枝归宗,家慈告知沈氏族人,有假冒二房后裔者不可恕……”

  沈瑞娓娓道来,两家几代人的纠葛说的清清楚楚。

  沈琰饶是好涵养,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他虽是家中长子,可没见过祖父的面,十一、二岁就没了父亲,早先对于自家祖上的事知晓的影影绰绰,并不详尽;就是回了松江府后,虽听宗房言及早年往事,可到底为尊者讳,依旧是婉转的说辞。就算他晓得祖上长辈曾有过失,可也想不到当年惨烈。

  直到徐氏要择选嗣子,在外人眼中他们兄弟两人也是大有希望之人,才被人翻出当年旧事,当时真是言尽邵氏恶行。不说旁人看他们兄弟如同流毒,就是沈琰、沈兄弟两个,都莫名觉得心虚不自在。

  沈琰被董家退亲,沈琰带了家人提前启程往南京,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就听沈瑞继续道:“或许在你们兄弟看来,曾祖辈当年的事谁是谁非,都太过久远,固然令曾祖母当年有过失,可也得到了惩戒,成了出妇;令祖本是义庆堂嫡出,却身份莫名,连外室子都不如,背井离乡辛苦度日。既是当年的人都得到惩戒,那义庆堂还压着不让你们这一支归宗,难免是以势压人……”

  沈琰听到这里,苦笑道:“恒云误会了,并不曾这样想。哥昔日妄言,都是因不知内情的缘故;自打晓得当年隐情,他再也不提要归宗的事,倒是还念叨着自己为何要姓沈……”

  沈瑞叹了一口气:“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春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令祖父固然没有认祖归宗,却是得过沈家馈赠,得以衣食无忧;令尊与令昆仲虽并未受沈家恩惠,可沈家也当没有对不起诸位的地方……”

  沈琰长吁了口气,道:“恒云说这些,越发叫我无地自容……当年丧父后,我尊母命回松江,多得沈氏族人照拂,沈家与我们兄弟有帮扶之义、庇护之

  沈瑞道:“不管别的房头与你们兄弟往来交情如何,义庆堂上下原是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打算,想要与这一支两不相于。如今却是因你们有所求,不得不有了牵扯,这不是家严家慈想要看到的……家严吩咐我出面应对此事,我想了半月,同为读书人,知晓科举艰难,实是不愿意坏了令昆仲前程;可就这样平白成了令昆仲冒籍的保山,我又觉得对不起先人……”

  “是我令恒云为难了”沈琰皱眉道:“只是所谓‘交易,却是令我疑惑,同尚书府相比,我们兄弟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无论是钱财、才是权势,我们有什么能让恒云看重的地方?”

  “义庆堂无心施恩,令昆仲也当不愿平白受惠。到底能用什么‘交易,可用什么’交易,还请沈先生好生想一想……”沈瑞不紧不慢的道。

  不是他多事,实是不甘心就这样平白便宜了沈琰兄弟;可如沈沧建议的那样收服沈琰兄弟,沈瑞拿什么收服?

  想要让别人甘心俯首,不外乎以情动之、以理服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等几种手段。

  “以情动之”这一条并不难,有半个师生之名在,只要沈瑞主动示好,沈琰兄弟肯定是乐不得,可尚书府长辈肯定无法接受,沈瑞也无心于此。

  “以理服之”这一条,不管是沈瑞对沈琰,还是沈琰对沈瑞,都做不到,只因这两人都不是刻板规矩的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认。

  剩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这两条,却容易养肥了对方,被反噬。

  沈瑞决定,先扯开大旗,探探沈琰的底儿……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金针暗渡(三)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沈与沈珏就回来了。

  虽说他们两个都晓得沈瑞与沈琰要谈“正经事”,却不喜欢这种被摒弃在外的感觉。加上这两家兄弟感情都好,只留在兄长在茶楼,这两个小的也有些不放心。

  雅间里,沈瑞已经叫茶博士换了新茶。

  口中微苦,他的神色越发平淡。

  有些人,因为立场注定无法有交集。

  不管是对于尚书府来说,还是对如今还算得意的沈琰、沈兄弟来说,陈年旧事都是隐痛,不宜再翻出来。

  沈琰方才提及沈自打晓得当年详细往事后就没有再提“归宗”之事,并非是为祖上的事情对二房愧疚忏悔之类,就是因人皆有羞耻心,有个“恶毒出妇”与“孽子”的曾祖母与祖父并不是光彩的事。

  之前他们是寒门少年,想要归宗是因为沈家是书香望族,归宗后就有了身份,有了宗族庇护;如今他们是前途大好的士子,揭开往事却是罪人子孙,容易为人诟病,说不得还被质疑血脉人品,他们当然不乐意。

  说到底,人皆有私心,相关选择多是为了利益与好处。

  沈跟着沈珏进来,先看了一眼兄长,见他神色自若、并无异色,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没事吧?他们兄弟两个功名应该能保住吧?

  沈珏则是直接坐在沈瑞下首,带了几分兴奋道:“二哥,六族兄出新书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还泛着墨香的书推倒沈瑞跟前。

  沈瑞有些意外,如今士人出书也不算小事,通常要送往亲朋好友处请指正。至于稿费之类的,这君子怎么能谈钱呢?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与寻常士人还不同,要出新书的话也当算是大事,引得四方瞩目。

  之前并没有听到类似的消息,如今就在坊间直接买到沈理的新书?

  沈瑞接过看了,翻到里面看了几篇,笑道:“这哪里是新书?不过是六族兄早年流出的一些时文文稿,其他的就是旁人凑数的了……”

  沈珏恼道:“那书铺竟骗人不成?他那里可是有好多新出的状元文集,不仅有六族兄的,谢阁老、王侍郎、毛状元还有几个名字眼熟的状元公都在内,竟都是假的不成?”

  沈瑞道:“这有什么稀奇?这书也不能说是假的,里面确实有状元文章,这多是蒙进京应试的举人。其中有仰望状元之名的举人,自要买两本来学习揣摩。只是奇怪,明年乡试,新举人要在年底才相继到京,怎么这书今年就开始卖起来?”

  沈珏道:“难道就新举人仰慕状元不成?不是还有新秀才?打着这几个状元旗号的新书,别说是在京城,就是在地方上定也十分抢手。”

  沈方才随着沈珏去书坊,也买了两本状元文集,一本署名“龙山先生”、一本“松西山人”的,听了沈瑞的话,看着手中新书就开始瞪眼,心中生出被愚弄的愤怒。他是在仰慕状元公的士子之列,被当成了傻瓜似的糊弄。

  沈琰眼神闪了闪,从中抽出一本书来,正是署名“松西山人”的那本,从目录上从上往下后,看到中间的地方,正是几篇熟悉的题目。

  等翻到里面,看了熟悉的文字,沈琰苦笑不已。

  沈见了,疑惑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大哥也被糊弄着买了这本书

  沈琰摇头道:“要是只是买书,我就不用这样为难了……三月里周相公给我介绍了一个书商,只说是有人寻人代笔,我就接了这活计,总共做了五篇时文稿子出来,结果都在沈状元这本文集上。”

  沈听了,不由傻眼。

  他拿了新书在手,看了沈琰方才指过的一篇。这文章文风清幽,看似与之前文章一脉相传,却禁不住细琢磨,确实不像是状元手笔;可要是沈琰不提,他也没看出这是沈琰所做,显然是要与人代笔的缘故,沈琰当是得了范文,也掩了自己的文风。

  沈瑞与沈珏两个也齐齐地望向沈。

  这么巧?坊间出来的沈理的“伪作”,用的是沈琰代笔?

  沈琰显然也想到这些,眉毛皱了起来。他虽是无心卷入,可要是让在京的沈家各房人晓得,会相信自己是无心的么?

  不做贼也心虚,说的就是他此刻情景。

  他扫了一眼沈珏,果然沈珏望向他的目光带了狐疑;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望向沈瑞,就见其正陷入沉思,不过脸上带没有厌憎、质疑的模样。

  沈琰担心的是自己卷进这样的浑水,盯着的是打着沈理旗号的这本书,沈瑞想的更多一些。

  沈理、毛状元这两个在官场上说不上是新秀,可品级都不高;可谢迁与王华却是不同。

  京里的生意,背后都有勋贵做靠山。能毫无忌惮,打着几个状元出身的朝臣做招牌卖书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只是这中间人找上沈琰,则有些叫人犯思量。要说是无意为之,沈瑞可不信。哪里有这样的巧合,沈琰代笔的几篇都落在沈理名下。

  要是故意为此,多半是因沈琰仕籍引来的是非。从他的仕籍上看,他父、祖、曾三代都与沈理以上三代名字排行一样。不知内情的人,只会当这两人是族亲。即便打听一圈,知晓沈琰兄弟与状元府并无往来,多半也当成他们族人关系不亲近。

  既这次新书出的是一系列,那属了其他状元名字文章的“枪手”身份,多半也是专门找来的,不是同乡就是亲族。如此一来,这些状元中真的有人要追究“伪书”之事,推出顶缸的不是族人就是乡邻。

  到时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多半只能一笑而过。要不然的话,到好像状元公不念旧情,不顾相邻与族人似的,容易激起士林不忿。

  不得不说,这批新书的策划人真是抓住了读书人的心思。

  至于沈琰这个小虾米,搅合进这样的是非中,还真是祸福难定。

  京城可不是只有富贵荣华,还有无数漩涡。

  沈珏已经忍不住,对着沈琰开口问道:“那五篇时文,沈先生收的润笔银子是多少?”

  沈琰脸色越发苦的厉害:“四两银子一篇,总共二十两银子。”

  沈珏脸上露出惊诧,这还真不多,对方难道不是专程找沈琰代笔,只是赶巧了?

  这个价格,沈瑞却不意外。沈琰已经是举人身份,银子太少对方开不了口;银子给的太多,以沈琰的谨慎周全,定是不敢接。

  沈眼见着大家跑题,且沈琰神色十分难看,心里也提了起来,满脸关切道:“我大哥受了蒙骗不知情,这也要担于系?”

  他是看着沈瑞问的。

  虽说他依旧不喜欢沈瑞,可不得不说,真遇到事情时,沈瑞那淡定如松的模样,还真的能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沈瑞点点头道:“有点于系,不过于系不大,除非是真闹到公堂上去。”

  只一句话,就使得沈的心提着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来。

  沈“腾”地一下起身,对沈琰咬牙切齿道:“本当姓周的是好人,没想到他竟然敢这样害大哥,咱们这就找他算账去”

  本来他们的仕籍就不妥当,如此不惹人瞩目还好,真要引起瞩目来,说不得就被人翻出来说此事。就是不为这个,他们兄弟两个在京,根基浅薄,也经不得官非。

  沈琰心里也焦急,着急回去寻周秀才打听几句,便跟着起身,道:“恒云、沈珏,我心已乱,先与舍弟回去打听此事,改日得空再请二位吃茶。”

  沈瑞起身道:“沈先生请便”

  沈珏虽不情不愿,可依旧老实地随沈瑞起身,拱拱手道:“送沈先生”

  沈琰带着沈珏匆匆离去,沈珏却是将“伪书”的事情丢在一边,拉着沈瑞不肯走:“二哥,你快与我说说,方才与沈琰说甚了?”

  沈瑞轻笑道:“能有什么?不过是问他既对尚书府有所求,那拿什么来换罢了。升米恩斗米仇,两家早年恩怨在,这边不去打压他们兄弟依旧是宽厚,想要一句话就白占便宜可不行。”

  沈珏闻言,带了几分兴奋道:“合该如此呢不过沈琰够穷酸的,已经是举人了,还去给人做枪手。他能拿出什么东西?”

  沈瑞挑眉道:“珏哥猜不到,我也猜不到……”

  沈珏摸着下巴、眼珠子乱转了一会儿,道:“不管用什么换,都得让沈琰大放血,让他晓得疼了,以后才不敢再往尚书府这边靠,可不能一句空话许诺之类……省的他们过河拆桥,弄的没意思……”

  沈瑞点点头道:“好。或许沈琰手中真有什么东西,……”

  因涉及“伪书”的沈理、王华、毛澄都是熟人,沈瑞与沈珏出了茶楼前,就又打发长寿与小六去买了几本书回来。

  或许看出文章优劣的人不少,可也不乏会有人真的将“李鬼”当成“李逵”,到时声誉受影响的就是众诸状元公。

  虽不知几位状元公得没得到消息,可沈瑞即知晓了,自然是要告知一声。

  不过在送书出去前,沈瑞先与沈沧提了此事。

  沈沧听了沈理那本状元文集的“异样”与沈瑞的猜测后,颇为嫌弃地看了那本新书一眼,随手捡了署了谢阁老的号的那本文集,从后边挑了一篇文章看起来,结果看得讶然不已:“这文风确实与谢相有异,不过倒是一脉相传的大气中正,虽是略显青涩,可真要说是谢相早年旧作,一般人还真辨不出。如此文章,只要不是半路弃考,总有登甲榜之日。这般人才,作到与人代笔的地步,亦是可悯。”

  在沈沧落衙之前,沈瑞也翻看了几本文集,谢阁老那本正如沈沧点评的那样,还真有些真假莫辨的感觉,归根究底的原因就是其他三位状元公的文风相对独到,后边的文章仿的只是形似神不似;谢迁文章更大气中正,后边与前边意境的差别不是很大。

  “倒是真用了心思的,这是笃定诸位状元公会任之由之、不会计较此事?”沈沧想到此处,有些不解:“只是即便是勋贵行事,也当有所忌讳;真到了无需避讳的地位,又怎么会在乎这些银钱,琢磨出一套伪书,来牟利……”

  明时坊,周宅。

  沈琰看着眼前茶杯,神色并没有愤怒,也不像是“登门问罪”模样。可眼前摆着的一本新书,还有他郑重神色,无处不在表露他对此事的不满。

  周秀才却是乐乐呵呵,并不见被揭破的忐忑与愧疚,反而爽朗道:“即便沈贤弟今日不来,我过几日也要就此事寻沈贤弟说话,说不得还能将沈贤弟引荐到贵人樽前……”

  第三百一十九章 金针暗渡(四)

  沈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立时站起身来,冷着脸道:“引荐给贵人樽前,这就是周相公给我的交代?”

  周秀才脸上露出诧异,道:“这有什么不好?你们兄弟想要在京城立足,总要寻个靠山,要不是实是与沈贤弟投契,我还不爱操这个心……至于你那个岳家,不过是个破落户,自家还不知要靠哪个,哪里能提挈贤弟?”

  沈琰正色道:“周相公好意,沈某人心领了……只是如今不过客居京城,专心备考,实无心攀附贵人……”

  周秀才的脸色有些难看:“沈贤弟这是恼了我了?”

  街坊邻居住了半年,周秀才瞧出沈琰不是个迂腐的性子,是个颇有野心的年轻人,可眼下机会到了却不屑一顾的模样,这是作甚?

  人的性子怎么会说变就变,这是不给他面子?

  沈琰摇头道:“是我不对在先,周相公本不是寻常人物,沈琰却不自量力视为知己友人,如今得了教训也是应该。”

  一句话倒是说的周秀才不好意思了。

  他读书勤勉,却是没天分,就仰慕读书好的人。之前与沈琰相交,倒也不是存心利用,而是真有仰慕之心,且因是少年举人,多少有些投机示好的意思,倒也有几分真心,可从中拉线让沈琰“代笔”之事确实有所隐瞒。

  周秀才带了几分讨好道:“沈贤弟勿恼,此事为兄虽在前没说的清楚,却没有害贤弟的心思……换做旁人发话,为兄绝对不会将沈贤弟拉进来,实是贵人安排,对于沈贤弟来说,却未必是坏事,说不得功名利禄都不在话下……”

  他没有明着说贵人身份,可话中已经带了诱惑。

  沈琰唯有苦笑:“依旧是谢过周相公,只是沈某一心攻书,无心他顾……令郎那里的课,要是周相公信得过,沈某会继续尽心。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相公看在我年轻的份上,原谅则个。”说到最后,已经长揖到底。

  周秀才本是见沈琰日子不甚宽敞,年底又要娶亲,才有心拉扯他一把,没想到他不领情不说,连朋友也不愿与自己做了。

  周秀才虽不过是秀才,可周家却是明时坊的老户。换做其他人,这样不识抬举,他早要恼了,可是沈琰如此放的下身段,隐隐带了恳求,他又是有错在前,即便是憋了火,也发作不出了。

  沈琰不想参合权贵之间的争斗,可也不愿平白得罪周秀才,这才将小周提出来,做个缓和。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不要说他压根就不是“过江龙”。

  至于周相公的好意,能“自作主张”一次,就有下一次。

  沈琰晓得他们兄弟十分弱小,压根攀附不起那所谓“贵人”。能将诸状元公视为儿戏,大咧咧在京城印卖“伪书”,那人身份倒是当得起“贵人”。

  可是如今文官治国,勋贵都荣养了,也怕御史弹劾。

  要是个护短有担当的人还罢,那人让与状元公有渊源的人做“枪手”,心思阴暗诡异,也是防着事情闹大。否则不管不顾,何必还专门找这样的“枪手

  既有畏惧,就少了担当,事情闹大了,顶缸的就是他沈琰。

  沈琰不傻,怎么还会往这样的“贵人”身边凑?

  朝阳门内,本是城里繁华之地,那里的书铺也不会是寻常人家所有。

  沈沧身为刑部侍郎,打发人去打听书铺的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书铺背后的东家,是如今勋贵中的佼佼人物建昌伯张延龄。

  “原来是他,倒也不奇怪了”沈沧对沈瑞道:“三月初的时候有御史弹劾建昌伯,为的就是这书坊之事,罪名印卖了‘有碍风化,的书,有辱斯文。如今建昌伯是将儒家的书印出来了,却是这样个印法。”

  沈瑞好奇道:“建昌伯为外戚之家,行事不是应该更谨慎小心?作甚还敢因小利与得罪阁老朝臣?”

  沈沧抚着胡须道:“得罪就得罪了要是外戚文臣好作一团,那睡不着的就应该是皇上了。至于银钱,谁也闲多?京城的铺子,保定府的田庄,张家参合的事还少了?说是满头小辫子也差不多了,有个贪财昏庸的外戚,朝里朝外都放心”

  不过是帝王心术。

  沈瑞听了,提着的心反而安定了。

  有谢迁这阁老在前头顶着,王华、沈理他们都算不上什么。

  谢迁么?只要今上在位,就稳如泰山,这次“伪书”风波揭不起什么风浪

  没两日,就传出一段“佳话”出来。

  谢迁谢阁老看到自己署名的状元文集后边的“伪作”,颇为欣赏,不仅没有追究对方“冒名”,待知晓对方亦是出自余姚,且是去年落第礼部试的旁枝族人,颇为看重,使人请到相府安置。

  一时之间,多少人读书人叹惋,只恨自己不是余姚人氏,不是谢氏族人。

  有了谢迁“珠玉在前”,其他众状元,也少不得引人关注。这次刊印的状元文集是一套,在朝的诸状元公都囊括在内。

  不过让诸“观众”失望了,其他几位状元公半点动静都没有。

  沈瑞冷眼旁观,也是瞧明白了,旁人要是接纳“枪手”,有“东施效颦”之嫌;要是不接纳,对比之下,倒是显得寡恩薄义。既是都不讨好,于脆不理不睬就是。

  沈理案头的状元文集正是沈瑞送过来的那本。

  沈理倒是带了几分兴致,将后边的文章看了一遍,隐隐地有些失望,对沈瑞抱怨道:“这也太糊弄了,就算要作伪,也要寻个像样的枪手,出来……

  沈瑞自己的文章,就被杨廷和“批”过,倒是并不因此觉得沈琰就真的不可取,状元为文魁,他们的眼光高于常人也说不得过去。

  只是想着后年的春闱,沈瑞道:“六哥,你瞧着沈琰文章火候如何?后年那一科可是有希望?”

  沈理闻言,皱眉想了一会儿,半响不应声。

  “六哥也看不准?是可上可下?”沈瑞诧异道。

  说句实在话,沈琰前面考中举人,已经够令沈瑞惊诧的。毕竟在松江时,他连廪生都不是,不过是附生。

  乡试要真的那么好过,举人也就不会被世人称为“金举人”了。

  沈理摇头道:“不至于。我是想去年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是哪个,要是其他省的举人,如此水平也说不得过去了……江南却是士子云集之地,这样的火候总觉得还欠缺些,要是没有内情,只能说沈琰的运气太好了……”

  沈瑞暗道:可不是运气好么?少年丧父,兄弟两个功名却上如此顺手;当初在松江呆不下去,到了南京就能顺顺利利当了举人,过后又得了乔家做岳家。要是乔大老爷没有官非,乔老太太没有去世,乔三老爷有了江南的履历与资历,高升是肯定的,也算是个依靠。

  几个状元公毫无动静,等着看热闹的士子们闲不下,将顶着其他几位状元名字的“伪文集”买来一对比,自觉得了真想。不是其他诸公不提挈后辈,实是其他“枪手”的文章寻常。

  一时之间,羡慕谢氏族人的少了,嘲笑其他“枪手”的人多了起来。

  就是南城书院这里,士子提起此事,也都是带了酸气:“原来是建昌伯的书坊,怪不得这样大的手笔。不说别的,就是前面货真价实的文章,要不是建昌伯出面,也不会收集得这样齐备;至于后边的狗尾续貂,不提也罢不知哪个小子祖上烧了高香,得了这般际遇,却是草包一个,做出狗屁不通文章,否则岂不是又是一个状元府上客?”

  沈是知晓内情的,听得在旁直磨牙。

  要是早年,他立时就要站起来,现下却是晓得轻重。他已经得沈琰嘱咐,一定不能对外宣扬此事。

  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几位“枪手”的伪作也被被红了眼的士子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挑错,贬低到尘埃里。沈憋了一肚子的气的同时,也暗暗庆幸,幸好外人不知其中一人是沈琰,否则他们兄弟在南城书院就无法立足了。

  至于知情的沈瑞与沈珏两个,沈只担心了一下,就撇到脑后。要是那兄弟两个对他们兄弟真有恶意,也不差这一个小辫子。担心他们两个的话,还不如担心周秀才。

  沈一边闷气,一边担心此事对兄长的影响。

  沈琰经过最初的慌乱,倒是镇定下来。他为难的,是沈瑞提出的条件。

  他看的出来,沈瑞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有意为难自己,而是代表尚书府表示那边的态度。两家祖上虽是同源,却隔着人命,只有仇没有恩。即便在兄弟两个的功名上,尚书府那边无意为难,可也无心施恩。提出“交换”,也是为了以后两不相于之意。

  如今又出了顶名“伪作”,沈理虽至今没有追究的意思,可不代表沈理会不晓得此事。沈琰虽与沈瑞接触不多,可也知晓沈瑞早年在松江守母孝时曾随沈理读书之事。远近亲疏,还用说么?

  乔三老爷“器重”他,非要嫁女,为的是他是松江人,且姓沈;周秀才坑了他一把,将他拉进权贵人物的博弈,为的也是此事。

  父祖的坚持是对的么?

  说起来松江沈氏发迹前,也不过是寻常人家……

  第三百二十章 金针暗度(五)

  “六族兄真是太好说话了”沈珏一直关心着“伪书”之事,见沈瑞从沈理家回来,忙过来打听,听闻沈理无心追究此事,带了几分不忿。

  沈瑞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沈琰?”

  “即便不夺了功名,总要训斥一番才对他如今已经是举人,生计能艰难地哪里去?不顾身份与人做枪手,将文章卖了钱使,这品行确实有令人可鄙处”沈珏带轻哼道。

  沈瑞叹道:“你生在富贵,打小并不缺银钱,没听说‘为五斗米而折腰,这句话么?沈琰家不管以前境况如何,在松江时就已经是落魄了,家无恒产,依附沈氏宗族过活。后来即便中了举人,可是他不回乡,客居在外,这举人成色就减半。要是富裕,他也不会依旧在南城书院兼职做先生。”

  沈珏翻了个白眼:“瞧二哥说的,倒好像二哥日子艰难过似的……”

  沈瑞微微一笑,他虽日子没艰难过,上辈子在学校里却见过不少寒门出身的学子。他们读书更勤勉,兼职更努力,待人接物更敏感好强。沈身上有那些学子的影子,只是他身上多了从容淡定,并没有因日子窘迫就自怨自艾自卑自怜。沈瑞在松江时,对沈印象不错的原因,也是因他这份平和从容。

  沈珏继续道:“穷有穷过,富有富过。这天下又不都是穷人家,做人还是当踏踏实实的好。瞧他们兄弟穿戴打扮,即便是旧衣,可也是上等料子、时兴样式,不比咱们差多少。听长寿说,他们如今赁着两进院子,家里也是呼奴使婢。这是何苦来哉?难道拼命在书院兼职做夫子带学生,又与人做枪手,就为了吃穿享乐不成?换做旁人家,这般年纪,这样功名,不是正该专心读书更进一步的时候,到底孰轻孰重?”

  “能过好日子,谁愿意吃苦呢……况且他们祖上也不是赤贫,瞧着做派早年也是富过的,过不惯穷日子正常……”沈瑞道。

  沈珏皱眉,疑惑地看了看沈瑞:“二哥怎么就为沈琰说好话?这……不会是真的打算与之交好吧?”

  沈瑞摇头道:“我不是为他说话,是希望珏哥待人接物能更周全些。立场不同,喜好不同,对于旁人的事情还是求同存异的好。等过了院试,你也要有新同窗,其中家境各异、性子各异,你还能个个挑剔不成?”

  沈珏讪笑两声,带了不确定道:“二哥觉得我真能过院试?”

  “你每日从早熬到晚,不就是为了院试?怎么还没信心了?”沈瑞道。

  说起来,沈珏同其他考生相比,已经占了太多便宜。谁让他有个“学霸”二哥,也学会了“总结整理归纳”这套后世寻常、如今却是令人惊艳的考试法宝。

  沈珏也想到此处,立时挺了廷胸脯道:“二哥说的是,沈那家伙都能过得院试,没道理我就过不了……”

  沈瑞虽面上为沈珏打气,心里也没底。他从十二岁开始学时文,为了应童子试,两年时间做的时文足有上千篇,阅读过的各种类型的时文集萃数百本。

  归根到底,时文也好,策论也好,都是格式作文,之前写的生涩是因新学写不惯的缘故,等到熟能生巧,意境就顺溜多了。再加上揣摩主考喜欢的文风,或是恢弘大气、或是正气为国、或是文采风流,想要过线并不难。

  沈珏虽学做时文的时间与他差不多,可之前学习散漫,真正努力的日子只有这几个月。即便沈瑞将自己的学习经验倾囊相授,可沈珏的文章灵性有了,遣词造句离融会贯通就还差不少,总是略显生硬。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这种格式文章想要手到擒来还需要一个积累的过程。

  只是如今沈珏一心惦记求功名,废寝忘食的模样,沈瑞这些扫兴的话就说不出口……

  沈瑞上次“回请”沈琰吃茶,是在与沈琰见面十日后,沈琰这边再打发人往尚书府送帖子时,则是又一个十日过去了。

  此事于系沈琰兄弟前程,即便是着急也是他们兄弟,沈瑞这里时间早晚倒是无所谓。

  只是他觉得沈琰是个识实务会看眼色的人,拖这么长时间,目的应该不是与沈瑞似的要抻着哪个,应该是取舍艰难。

  在去赴约前,沈瑞心中也带了些许好奇,沈琰他真的做了取舍了?

  依旧是朝阳门的茶楼,同样是上次临窗雅间。

  只是今日没有两个小尾巴沈与沈珏,沈是压根就不知此次约会,沈珏则是埋头准备院试,什么也顾不上了。

  沈瑞到时,沈琰已经在了。

  他神色少了平和,多了几分肃穆,道:“恒云来了。”

  依旧是同样称呼,可口气中热络已经不见,只剩下郑重。

  “沈先生。”沈瑞心下一动,神色之间也带了正色。

  待落座,沈瑞就发现,茶桌上不只有茶具,沈琰右手旁边还有只一尺来长、七、八寸宽、两、三寸高的黄花梨木匣。

  沈瑞神色不动,心中却是诧异。

  他上回虽提出要“交换”,可更多的是试探一种可能,想要为沈琰兄弟这一脉与二房嫡支的恩怨做个了结,并没有想过一定会成功。毕竟这里是大明朝,宗族观念与后世不同,在世人眼中家族就是根本。树没根活不了,人没根则不安稳。

  沈琰脸上露出几分果决,道:“恒云的话,我回去想了许久,确实不该那样厚颜地求尚书府庇护……我们兄弟身为恒产、微身绵力,也不知何处能为尚书府效劳。除了这不尴不尬的身份之外,我们兄弟也没有过人得以作保之处。要是空口白牙,对着恒云大放厥词,说以后我们兄弟出人头地如何回报尚书府之类的话,那就要笑死人了……这世上,蹉跎到老、功名无望的读书人何其多,我们兄弟即便之前顺利地过了乡试、院试,以后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似乎我唯一能拿得出来的就是这个了……”说着,将手边的黄花梨木匣推到沈瑞跟前。

  沈瑞心里有了猜测,面上却做疑惑:“这是?”

  沈琰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家祖的身份证明……”

  沈瑞面带迟疑地打开木匣,就见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棉纸。其中有一张写了年月日的休书,一张接生婆按手印画押的接生文书,一张标明了出生时间的入籍文书,一张有沈氏几位族老、族人署名的文书。

  别的还罢,看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沈瑞心中大固。

  这些东西,在六十多年前想来也颇为有效力,否则二房庶支不会上串下跳地要扶持邵氏子打官司争产业;可在六十多年后,这各项文书上的见证人早已全部作古,这些东西的效力就剩得微乎其微,唯一的作用不是让邵氏子这一支有资格“归宗”,而是让他的后代子孙笃定自己的身份是沈家子弟罢了。

  这确实是沈瑞最初想要的。

  归根结底,沈琰兄弟的身份就是一个地雷,偏生知晓的人越来越多,被人揭开来,倒是不至于影响嫡支地位。他与沈珏即便是嗣子即便不是二房子孙,礼法上已经是嫡支正统,这是沈琰兄弟即便归宗也无法撼动得了的。

  可是,当年的事情是二房丑事,被揭开来惹人非议,连故去的三太爷少不得也被人拿出来说嘴。

  当年事情,因主要故事地点发生在松江,三太爷即便有激烈之举,不过是族人知晓,并不为旁人所知。饶是如此,族中对于三太爷的凌厉手段,到底有着不满。

  读书人奉行“君子之道”,君子恕人以宽是常态,“以直报怨”的则是不

  要说曾祖辈分的故事离沈瑞与尚书府太遥远,那三太爷是沈沧老爹、沈瑞嗣祖父,真要引人非议,且不说逝者不安,就是活着的人也要受影响,家有出妇,并不是什么光鲜事。

  邵氏子这一脉,求“归宗”的事情已经闹了三次,沈瑞实是不要愿意再发生第四次。即便以沈沧夫妇的态度,他们闹了也是白闹,可这旧事被一次次揭开也是惹人厌。

  “釜底抽薪”之法,就是去了他们自以为是二房嫡裔的“倚仗”。

  一直到回到尚书府,拿着黄花梨木匣去了正院,沈瑞还有种不踏实感。

  沈琰这般识实务,确实令人省心,可这般魄力也让人瞠目。

  父祖两代人的念想,说割舍就割舍了,这样果决与魄力,以后想要做什么做不成?都说大成就者自有大毅力,这看着就像了。

  到了正院,徐氏看到这些东西,也被惊得半响没醒过神来。

  沈瑞想着方才在文书上看到的名字,不解道:“母亲,四房曾叔祖即参合进当年的事,支持邵氏子与祖父作对,那祖父还怎么会答应将我娘许到四房…

  四房那位曾祖太爷也是奇葩人物,身为嫡支房主,继承了万贯家产、良田百顷,却是个烂赌鬼,将家底输了个于净,要不是短命死得早,说不得下一步就是卖妻卖子了。

  身为二房曾祖太爷的堂兄弟、三太爷的从堂叔,作证邵氏之子虽是大归后落地、却是在沈家时有妊之类的话,实在是太白目无耻了些,不过考虑到他赌鬼性子,见钱眼开乐意为邵氏子作证便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恩怨分明的三太爷当年竟然没记仇……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事难两全(一)

  南城,明时坊,沈宅。

  看着面前的一包百果糕,白氏面上带了欢喜:“这是大哥专程买的?自来了京城,还没吃过呢……”

  “浙江会馆附近新开的南货铺子,以后娘想要吃什么,就打发人过去买。”沈琰道。

  白氏听了,迟疑道:“都说离乡贵,即便这糕是在京里的做的,可是材料与师傅肯定是南边来的,那东西售价肯定不菲,家里也不宽裕,尝尝鲜解解乡愁就是,其他的还是算了……”

  一边说着话,她一边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面上隐带不舍,显然是想起自己那对金手镯。

  说起来如今正试入了伏,比半月前热的多,不过白氏用起冰来,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恨不得从早到晚,不过是中午摆上一盆冰借借凉意。

  虽说白氏不再大手大脚,达到了沈琰最初的目的,不过身为人子,为几个银钱算计老娘,沈琰也生不出得意之心。

  若是在地方上,自己什么都不用费心,只等着乡邻族亲举家相投,就能做个富贵老爷;进了京城,反而为几个银钱束手束脚。

  当年为了躲避外祖家,他们一家的户籍已经挪回松江,偏生他们的身份又是如此尴尬,才将那些东西送到沈瑞手中,再大喇喇回松江去享受沈氏族亲的庇护就显得恬不知耻。

  在京的好处虽显而易见,可是凭自己资质,不是一科两科的事,沈琰想了想,道:“明年就是乡试之年,等乔家出了孝期,乔氏进门后,咱们就回南京吧……”

  白氏闻言大惊道:“那怎么能行?明年是乡试之年不假,可后年不还是会试?去年大哥都没有上京,耽搁了三年,正好应下一科,风风光光中了进士,别说沈家、乔家无人敢再轻视咱们娘几个,就是你弟弟说亲也体面”

  说到这里,她不免又带了埋怨:“照我看,大哥去年就不该听乔三老爷的话,白白耽搁了一科。要不然现下做进士,早就成了县尊老爷,何苦还要早晚带学生赚几个束惰银子……”

  白氏言辞振振,沈琰听了却是哭笑不得。天下读书人多少人,进士三年才出三百,想要考中谈何容易?

  想要让家里早日改换门庭的话,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沈来得快。

  想到沈,沈琰想要离京的心思又生反复。

  书院里的田山长颇为看重沈,也指点过几次,即便如今没有正式列入门墙,可瞧着意思也不远。这世上师生也需要缘分的,田山长出身书香之家的大儒,又是京城老户,桃李纷纷,沈要是真能拜在他门下,对于以后的科举仕途都是好事。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看到这黄花梨木匣时,看了沈瑞两眼,就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沈瑞有些疑惑,不管是赞还是讥,对于沈琰这般魄力,沈沧不是当点评一句么?还是自己没找准方向,如此“战果”让沈沧不满意?

  正房里,沈沧确实是不太满意。

  他皱眉道:“瑞哥竟是君子么?还让人一眼看透了?”

  徐氏愕然:“老爷?”

  沈沧指了指那木匣道:“对于那两小儿来说,这些东西未必能让他们兄弟归宗,却是能证明他们身份的护身符。如今尽数交给瑞哥,他们就笃定瑞哥不会相负?这般相托,但凡回报有不足之处,就要生怨,到时就是生死仇人啊

  徐氏轻笑道:“瑞哥虽不是纯良君子,却是有担当之人。我倒是觉得沈琰眼光极好,与其死守着这些东西,抱着奢望过日子,还不若做个了断。天下这么大,沈家不过是一府之首,离开松江,是不是沈家族人又有什么?”

  沈沧依旧不满意:“说到底还是瑞哥不善长谋,明明是他施恩与人的机会,却成了给对方一个交代……我倒是宁愿他做个真小人,也不要他端着君子架子,抱着信守诺言那套,这世上君子总要吃亏的……”

  徐氏摇头道:“老爷真是‘爱之深、责之切,了,瑞哥要是那般迂腐、不知变通的话,老爷担心也就担心了……我瞧着瑞哥倒是个圆融的性子,极好…

  沈沧叹道:“我看瑞哥心机是有了,可是心性却不足。想要入仕,科举不过是起步,真正要做官,心不够狠怎么行?”

  徐氏柔声道:“当初老爷与我择瑞哥为嗣子,不就是看重这孩子是个感恩、心肠软的孩子?他还小呢,老爷慢慢教导就是。”

  沈沧这才看了那黄花梨木匣一眼,低声道:“那小子有这般果决凌厉手段,比瑞哥强了一头出去,我还真的放心不下……”

  徐氏道:“这般不留后路,将荣辱尽托付旁人手中,又算什么智举?也就是瑞哥,是个良善的好孩子,不会负了托付,换了其他人说不得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瑞哥性子里虽少了果决,却多了谨慎,不算什么时候,都不会行这般孤注一掷一举……”

  见老妻这般夸奖沈瑞,沈沧心中微酸。

  他想起妻子半年前的话,在这个家里妻子最重视的先是他、后是沈瑞、然后是玉姐,其他人反而要靠后了。

  这话要是放在三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沈沧说不得会觉得妻子私心太重、有些小气;过了这么些年,他们夫妻两个,又是当兄嫂、又是当爹娘的,亲眼看着二房、三房都立起来,终于也明白“树大分枝”这句话,每个分出去的树枝,都有自己的叶片,都自成一家。

  徐氏高门之女,贤良淑惠,要是嫁到旁人家,早已子孙满堂;归根结底,是自己对不住她。

  沈瑞性子虽有些不足,可是待嗣母的孝心却是实实在在,否则也不会有事没事就来上房“蹭饭”;在自己跟前虽不比在嗣母身边的随意,可平素的关切与侍疾时的忧心也不是作伪。要是沈瑞是个野心勃勃、利益为上的性子,那他还真的不放心。

  想到这里,沈沧神色缓和下来,道:“夫人说的对,是我太急躁了……”

  等次日见了沈瑞,沈沧就少了挑剔,而是肯定了一番,算是为此事画了个句号。

  一件事告一段落,沈瑞继续早出晚归的日子,即想要参加明年乡试,那就要抓紧剩下的十四个月。

  沈珏也是“闭关”临阵磨枪,为院试做准备。

  一转眼大半月的功夫过去,就到了六月中旬。

  如今正值酷暑,即便沈珏都是凌晨进场,可每场考试回来也都跟脱水的咸鱼似的,怏怏没精神。

  徐氏见状,不免担心,各种解暑去热的汤常预备着。每次都是车接车送,将解暑汤都用密封的提篮里用冰镇着。

  说起来,倒是比沈瑞应试时准备的还要周全。

  谁让沈珏年前一场重病,如今看不出什么,可长辈们也不免多担心些。

  至于二太太乔氏,早在端午节过后就被送到昌平庄子,同去的还有毛妈妈

  与县试与府试时不同的是,院试这里沈珏即便依旧是快手,“出头牌”离考场,可是却没有列红榜。

  沈珏不免受到影响,神色之间就带了忐忑不安,沈瑞少不得又劝慰一番。

  等到最后一场考完,沈珏出了考场就倒下了。

  沈瑞正好随管家过去接他,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把扶住,因怕耽搁了,没敢拉回家,直接就近寻了个医馆。

  等到了医馆,没等扶沈珏下车,沈瑞就察觉不对。

  “呼呼”

  沈珏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甜。

  沈瑞见状,忙拦住管家扶人的举动,打发他直接请大夫过来。

  等到大夫过来一把脉,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不过瞧着沈家马车不俗,沈瑞又穿着儒服,这大夫方压了怒气道:“有些暑气,不过无碍,睡醒后吃两碗解暑汤就是了……”

  一场乌龙。

  沈珏这一觉直睡到次日,除了沈瑞,其他人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并非是不关心沈珏,实是沈珏这样耗费精神后大睡的考生不少一个两个,当年三老爷从乡试考场出来后,也是如此。

  三老爷身体孱弱,沈珏即便年前大病一场,也比三老爷强出太多。

  次日一早,沈珏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春莺将小书房的书本全部装箱封起来。

  要不是书籍价格不菲,加上不愿生事惹得长辈们操心,沈珏都想要将这些书本付之一炬。死盯着半年,他看书都要看的快吐了。

  沈瑞正好过来探望沈珏,见状倒是颇为意外。

  “看来珏哥胸有成竹了?”沈瑞笑着道。

  考生下场,有的人会因压力过大发挥失常,也有到了考场兴奋的超常发挥的,沈瑞身为兄长,自然是希望沈珏是后者。

  沈珏痛痛快快地摇头道:“没戏……多少胡子白了一把的老儒同场,我才做了几日文章……”

  不管怎么样,考试已经结束,除了等结果什么也做不了。

  沈瑞怕沈珏心里压力大,没有让他默写文章出来,三老爷那边却也盯着此事。

  这半年来,三老爷时常指点沈珏读书,对于他的进步都看在眼中,自然希望他顺顺利利地过了院试。

  以沈珏的年纪,其实落第一次也不算什么,不过因沈琰、沈在京城,且就在南城书院,三老爷还是希望沈珏能争口气,不要被沈比过去。

  等沈珏将院试几场的时文与策默写出来,三老爷看罢,就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毛。

  不过他并没有责怪沈珏的意思,反而开解道:“不是珏哥文章做的不好,是此次院试的考题偏,论起世情百姓来,这些需要经年的老儒做的,对于年轻人倒是不利。”

  沈珏叹气道:“三叔你不知道,当时我都傻眼了。说起来,都是我自己不好,上月二哥给我拟了几十个题,其中就有几篇差不多的题目,我却没有放在心上,胡乱做一篇就应付过去了。早知今年试题偏向这个,做出几篇样文出来,说不得还能借力一二……”

  连沈珏本人都不看好自己的院试成绩,等到了贴榜的日子,结果可想而知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事难两全(二)

  沈珏这半年勤勉,都在沈家上下诸人眼中。

  一朝落榜,不仅长辈们担心,就是松柏院中婢子仆妇都屏气凝神,生怕惹了沈珏不痛快。

  只是沈珏这里,在家中长辈跟前,依旧是谈笑风生,丝毫不受落第影响模样。

  沈瑞这里,也担心沈珏,生怕他在长辈们跟前逞强,过后自己难受,特意去了松柏院,就见沈珏站在书房窗下,神色有些迷茫。

  沈瑞心中叹了一声,正想着如何开解劝慰,沈珏已经看见沈瑞。

  “二哥”沈珏神色平静,虽有些迷茫,却无懊恼。

  他将沈瑞让到书房,就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怎么了?这般为难?”还是沈瑞见他憋的难受,主动开口问道。

  “二哥,我要是与大伯、伯娘说想要回松江一趟,会不会太无礼?”沈珏带了几分可怜兮兮道。

  到底还是孩子,遇到挫折的时候思念亲人也是常理,只是话却不该这样说。到底是嗣子身份,嗣亲与本生亲之间的应对本就很敏感。

  不过瞧着二房长辈平日做派,并没有隔绝沈瑞、沈珏两人与本生亲的联系。毕竟沈瑞、沈珏成为嗣子时,已经十三岁,不是不知事的稚子,彻底断绝血亲也未免无情了些。

  沈瑞这里,因是爹不亲、祖母不待见,一个异母兄弟身份尴尬,加上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这两年四房那边倒是毫无音讯;沈珏那里,沈械一家毕竟在京,那边虽有心拉开距离,可年节假日还是偶尔能见。

  “珏哥是因院试不利的缘故,想要出京散散心?”沈瑞寻思了下,道。

  沈珏摇摇头:“不是为了这个。现下也没有旁人在,我就与二哥说句实话,其实我这半年这般努力,就是拿回松江探望祖父为目标来鞭策自己……如今落第了,想要去探望祖父的心思却没变。祖父他今年八十三了,我实在是担心,再不回去探望……”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带了感概:“其实我在考场里就已经后悔了。要是早就跟二哥似的努力,过了院试再去见祖父,祖父也欢喜。不过也没什么可埋怨的,要是我这样临阵磨枪半年就能榜上有名,那对十年寒窗却名落孙山的读书人岂不是更不公平?”

  沈瑞想了想,道:“父亲、母亲这里应不会说什么,可是二叔那边?”

  沈珏眼睛一亮,道:“二老爷那里无碍的,前年南下时,我们就先到的松江……二老爷本就说过,会打发我从南昌回松江探望祖父,要是等到回京时也尽量从松江途径……”

  沈瑞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就无碍了……现下已经是六月末,等暑热过去,路上也不遭罪……”

  沈珏欢呼一声,哪里还站得住?

  他立时望向沙漏,心里算着时辰,迫不及待地道:“大伯还有几个时辰先落衙,要不咱们先去与伯娘说去?”

  沈瑞自然不反对,两人就去了正院。

  徐氏因沈珏落第之事,也在担心沈珏那边。如今二老爷、二太太都不在家,沈珏的教养就是他们当大伯、伯娘的责任。

  换做其他人家,科举落第本是常事,就是沈沧当年乡试也落第过一科。不过沈珏与沈瑞同庚,有沈瑞这个堂兄比着,沈珏落第了面子上怕是挨不住。

  待看到沈珏毫无郁色,反而满脸雀跃地过来,徐氏心中不由诧异。

  “伯娘,侄儿想要求您一件事,成么?”到底是长辈面前,不比在沈瑞面前自在,沈珏带了几分拘谨道。

  徐氏微笑道:“好好的怎么还用了个‘求,字?三哥到底有什么事,与伯娘直说便是。”

  沈珏摸了摸后脑勺,道:“侄儿前年随父亲南下,曾路过松江,当时曾与宗房叔祖父说过,过两年再去探望他……没想到中途回了京城,可是叔祖父到底上了年岁……”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低不可闻。

  徐氏并不是一个将孩子拘在家里的人,听闻了沈珏请求,也并不觉得他无礼冒犯。百善孝为先,沈珏是族长太爷亲自带大的,要是一点祖孙情分都不念,那就是白眼狼了。

  当初之所以将另外一个嗣子择定为沈珏,除了他与沈瑞交好之外,就是为了他是现任族长嫡孙、未来族长嫡幼子。以后二房即便长辈们谢世,二房小一辈也能得族亲庇护。

  即是这般打算,自然也就没有隔绝沈珏与宗房的意思。

  就算沈珏心里亲近那边,宗房长辈也会知晓分寸,否则落到族人眼中,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徐氏想了想,道:“三哥前些日子用功用狠了,趁此出京游历一番也好……不过现下暑伏未过,可不是动身时候,等过了中元节天气凉快起来了,你再走水路南下……只是如此一来,中秋节三哥恐要在路上过了……”

  徐氏待小辈向来宽和,沈沧却是颇有威严摸样。

  眼见徐氏点头,沈珏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一个节不过又有什么?只是……伯娘……大伯那里……”

  徐氏笑道:“你大伯那里伯娘去说……你且安安心心休养几日,这次既要去南边,除了松江府要走一趟,南昌府那里三哥少不得也要去一趟,这一这趟下来就要半年功夫,怕是要等明年才能折返……”

  沈珏这半年实是将自己拘得太狠,都不像他平素性子。有上进心虽然是好事,可徐氏也怕他熬坏了身。虽说身为二房子嗣,功名很重要,可要是用身体损毁去换取功名,那就是得不偿失。

  沈珏立时喜笑颜开:“自然要去父亲那边,侄儿前年过去时还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呢……这一别经年,倒是真想念了……”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听徐氏提及此事,并未反对。

  年轻人本就不该闭门读死书,就是他当年乡试失利后也曾出京游学。开阔开阔视野,总比关在家中自怨自艾的强。

  倒是三老爷,听闻沈珏要准备南下,只当他受不得挫折,打发人叫到跟前

  “平素瞧你也不是小孩子模样,怎就这么没担当?这才哪儿到哪儿,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你才十几岁,这又是头一次落第,要是这个都受不得,那胡子头发都白了的那些岂不是该直接拿根绳子吊死了事?”三老爷冷哼道。

  沈珏忙道:“好三叔,侄儿可不是乔永德那样的人……实是前年随父亲南下时,与那边叔祖父约好过去探望的……正好前一阵子读书也读得腻烦了,侄儿想要趁机歇一歇,这才想着南下,先去松江,随后再去南昌父亲那里……”

  三老爷见他不似作伪,神色才稍缓:“如此便好。要是你因一点挫折就想着躲起来不见人,那也不配做我的侄儿科举之路,有几人能一帆风顺,就是状元爷也有落第时候,何况你我?如今不过是童试,连正经考试都算不上。等到了乡试、会试,耽搁多年的大有人在,没有坚韧性子,难在科举之路上走到头”

  沈珏束手听了。

  三老爷见他老实听了,脸上并无郁色,倒是羡慕不已。

  之前他眼见着沈珏的努力,想着“天道酬勤”四字,本以为沈珏会顺顺利利过去。毕竟同乡试比起来,院试要容易的多,北直隶的院试录取人数比其他地方也多。加上按照沈瑞前头那套“总结归纳”的学习方法与对考官履历的详尽消息,原本就比寒门士子多了许多便宜。

  没想到,考场变化莫测,一朝不慎,就是落第。

  这使得三老爷不由惊醒,对于明年乡试,也莫名带了几分畏惧。眼下,虽是在训诫沈珏,实际上三老爷也在说服自己。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沈珏落第院试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没几日族人亲戚就都知晓此事,倒是想法各异。不过这事无需贺喜,大家只需做不知就好,也没有谁会那么不知趣专门为此事登门说道。

  幸灾乐祸的自然是乔永德,要说沈家堂兄弟几人,沈瑞还远一层,沈珏可是他名义上的嫡亲姑表弟,且年纪又比他小两岁,平素往来就没有多少恭敬,要是让他一朝等榜岂不是尾巴翘得更厉害了?

  担心的是五房大太太郭氏。

  郭氏由沈珏想到幼子沈全身上,南京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即便院试结果早已出来,可沈全到底是不是榜上,京中依旧不知。

  与沈珏不同,沈全已经十九岁,这已经是第三次参加院试,这次南下前又努力学习了两年,要是再次落第,那定是打击不小。况且还有亲家那边也在等着,两家婚期就定在年底操办,要是沈全落第,那面上也不好看。

  “恨铁不成钢”的则是沈械了。

  在他看来,沈珏样样都比沈瑞强出一头去。之前与小长房嗣子失之交臂,还能说有孙氏与徐氏的渊源在前;如今在读书科举上,沈珏即便不超过沈瑞,也不当差了去。

  只是如今他不再是胞兄,也没权利去训斥沈珏,只能私下与妻子道:“珏哥真是不争气,尚书府那样门第,正需要子嗣继承荣光,如今一个童子试都卡了,怕是那边长辈要对珏哥失望了……”

  械大奶奶因是女子,心思细腻,就想的多些:“大爷是五叔胞兄,自然是为五叔着急。换做那边长辈,说不得乐观其成。五叔与瑞二叔同庚,五叔读书资质又不亚于瑞二叔。要是五叔今年过了院试,明年同瑞二叔一起下场,堂兄弟两个都中了还罢,要是一上一下,岂不是尴尬?”

  沈械摇头道:“没听说科举上还论伯仲的难道珏哥是小二房嗣子,就要让瑞哥一头不成?”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械为人方正,最重规矩,见状不由皱眉。

  就见一个管事婆子跑到正房门前,带了哭腔道:“大爷、奶奶,老爷打发人上京报丧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情难两全(三)

  当天下午,尚书府就得了消息,是沈械亲自过来报的丧。

  族长太爷六月初染恙,家人只以为是小病,大夫也只叫静养,不想到了六月中旬不仅没好起来,反而越发严重,米水不进,没两日就过身了。

  沈械将四十的人,提及祖父依旧是颇为动容、泪眼模糊。

  沈沧与徐氏两个听闻噩耗,心里也不好受。老一辈的人本就凋零殆尽,如今又走了一个。

  想起沈珏对族长太爷的思念与依恋,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

  可这不是能瞒的消息。

  沈械是嫡长孙,松江那边快马加鞭打发人进京报信,正是为他能在族长太爷出殡前回去。

  沈珏虽出继二房,可毕竟是族长太爷亲自抚养大的嫡孙,这个时候也该回去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徐氏就打发人去请了沈珏过来,将消息缓缓地说给他。

  沈珏听闻消息,则是已经傻了。

  “太爷今年才八十三太爷不是才八十三么?”沈珏愣了好一会儿,方瞪着沈械高声道。

  沈械虽也难过,可到底年将不惑,知晓轻重。

  眼见沈珏失态,他察觉不妥,忙皱眉道:“长辈面前,大呼小叫作甚?”

  沈珏却红了眼睛,嘴里依旧是喃喃道:“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今年不是弘治十六年,是弘治十七年么?”一边说着,一边把着手指头,算起时间来。

  “莫要怪珏哥,就是我们听了一时也受不住,何况珏哥打小养在太爷身边……”沈沧叹了口气,道。

  沈家宗族中,与二房依旧是五服之内不过是宗房、三房、四房。其中,又数宗房与二房关系最为亲密。

  沈珏倒是安静下来,不哭不闹,可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叫人实不忍心。

  徐氏见状,忙悄悄吩咐红云道:“去看看二哥回来没有?”

  眼前沈械与沈珏虽是同胞兄弟,可年纪相差太大,加上沈械早早就离开松江,兄弟两个论起来还不如沈珏与沈瑞亲近。

  红云应声下去,往九如居打听出去了。

  刚好春燕要往上房去,两人碰了个正着。

  原来沈瑞今天应了同窗邀请,要晚饭后方归,打发长寿回来传话,春燕正要往上房去禀告徐氏。

  红云就领着春燕来了上房。

  沈械还要往五房与沈理处报丧,没有久待,已经告辞离去。

  沈珏神色木然,徐氏拉着他到身边坐了,柔声安慰道:“好孩子,难受就哭出来,莫要憋着。过两日你还要随你械大哥南下,送老爷子最后一程,熬坏了身子可不成?”

  沈珏听到徐氏的声音,转过头来,嗓子沙哑道:“伯娘,侄儿做了个噩梦,一个不好的噩梦……”话音未落,双眼一闭,人就往后仰倒下去。

  徐氏与沈沧两个活了大半辈子,见惯生死别离,见沈珏如此倒是并不慌张

  对于不知生死的少年来说,丧亲之痛足以痛彻心扉。

  徐氏立时吩咐人将沈沧扶到稍间榻上,又打发人去请大夫。

  等红云带春燕过来,将沈瑞晚归的事情禀了。

  看了昏厥的沈瑞一眼,徐氏道:“家中有事,打发人请二哥回来……”

  春燕路上已经听红云说了上房的变故,倒是知晓轻重缓急,应了一声,就退下去寻长寿去了。

  方才,就是长寿回来传的口信。

  长寿与冬喜成亲后,就住在尚书府后街的一处排房里。他们分的住处是其中两间,不过有个单独的小院,倒是还算肃静。

  听到春燕叫门的声音,冬喜出来开门。

  她已经换了妇人装扮,如今有妊在身,已经四、五个月开始显怀了,穿着宽松褂子,脸庞十分圆润。

  沈瑞这些日子常打发长寿回来,就是因冬喜有身孕的缘故,想要让长寿这个准爸爸多陪陪冬喜,省的冬喜自己一个人在家闷着。

  “春燕妹妹……”冬喜素来心细,见了客至,并不觉欢喜,反而带了忧心道:“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二哥那里有什么事?”

  春燕四下望了望,道:“姐姐,怎么不见长寿哥?家里有事,太太要打发人去叫二哥回来……旁人也不知二哥在哪个茶楼,需得长寿哥去寻呢……”

  “他去坊口的铺子买甜瓜去了,稍后就回。”冬喜一边将人往里迎,一边道:“府里到底怎么了?”

  族亲丧事,且是沈珏的本生家,也无需瞒,春燕就将沈械报丧的事情说了

  冬喜闻言,皱眉道:“到底去了的是族长太爷,不是一家一房的事,除了五房大老爷那边,咱们二哥说不得也得南下奔丧……”

  春燕诧异道:“三哥还罢,降等也要服丧……二哥这里,本是无服,作甚还要走一趟?如今三伏天气,天上正下火呢……”

  “二哥无服,可老爷、太太却是有服,族长故去,二房总要有人代表老爷南下奔丧。单三哥一人南下,看着单薄了,瞧着不像。老爷是官身,轻易动不了地方,剩下人选只有三老爷与二哥,二哥不去,还让三老爷去不成?”冬喜道。

  春燕试了试额头上的汗,满脸宾服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全,我方才只当太太着急叫二哥回来,是为了宽慰三哥呢……”

  两人正说话间,院门被推开,长寿回来了。

  听了春燕来意,长寿没敢耽搁,立时去寻沈瑞去了。

  春燕想着沈瑞将出远门的事,也无心多待,随之也跟着回府去了。

  沈瑞得了消息,急匆匆地回来后,沈珏已经醒了,被送回松柏居去了。

  沈沧正在上房与徐氏说话,见沈瑞回来,就吩咐道:“明日打发人去学里告两、三个月假,后日你带了三哥随沈械一起南下……”

  沈瑞点头应了,心里明白,这也是二房应有之义。

  不单单因族长太爷是族长,还因他与已故三太爷有旧,前几年又舍了一个嫡孙给二房做嗣子。

  京城距离松江要是走水路的话需要一个多月,要想赶在族长太爷出殡前赶到,就要走陆路,且只能骑马,越早动身越好。

  沈械是刑部郎中,正好主官是沈沧,丁忧交接差事,不过沈沧随口吩咐的事,倒是并不需要耽搁时间,因此就定在后日出京。

  二房这里要是前往奔丧,也就剩明日一天准备时间。

  对于族长太爷,沈瑞原本的印象并不算好。

  他本以为既是在宗族观念为重的大明朝,这族长算是个当家人的角色,对于族人有约束与教导之意;可四房家务乌七八糟,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谋算元妻嫁妆种种不是,族长都没有主动出面制止。

  要不是沈理出面,“年幼”的沈瑞就难保全。

  等后来对沈家的事情知晓的多了,沈瑞就知晓了族长太爷的为难。沈家名为一族,可血脉渐远,各房头已经自成一小宗。族长太爷即便是族长,也不好过多插手其他房头的家务。

  “珏哥怕是会难过,孩儿过去看看。”眼见着沈沧吩咐完,沈瑞便道。

  沈沧摆摆手,打发他去了。

  沈瑞直接去了松柏居,进了院子,就见春鹦、春鹤两个站在廊下左右徘徊,满脸担忧模样。

  见了沈瑞,两婢如见救星似的,忙趋步迎了上来。

  “二哥,三哥瞧着不对头,又不许婢子们进屋,这叫人不放心……”春鹦满脸关切,压低了音量道。

  沈瑞皱眉听了,道:“他若想要清静,你们就避着些。三哥后日要南下奔丧,你们得空将东西准备起来。”

  春鹦、春鹤齐声应了,沈瑞自己挑了竹帘,进了屋子。

  外头虽是下火了似的,可是屋子里摆了冰山,迎面就是几分清凉,丝毫不觉暑热。

  沈珏合衣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看着上面的幔帐。眼角的眼泪就跟小溪似的,流淌不停,枕头上已经湿了。

  沈瑞见他这无声哭泣模样,想起他前几日方兴致勃勃地定下南下探亲的事,也就只有静静地陪着,心中感叹世事无常。

  沈械家,上房。

  报了一圈丧,沈械是天色昏黑才回到家里。

  家里都挂了白,孩子们都换了孝衣。

  沈械脸上除了伤痛之外,心里还憋着一团火。只是他素来神色严肃,七情不上面,在外人面前倒是不显。

  等孩子们下去,婢子也打发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时,沈械才满脸沮丧道:“这就是时运?花了几千两银子,好不容易通过堂舅走通李阁老的门路,连缺也等下来,眼看就要平调户部,却赶上太爷故去……”

  六部郎中虽都是同品级,可因所在衙门不同,权利与排位也不同。同刑部相比,户部自然是肥缺。要不是走通到阁臣的门路,那边即便出缺,也轮不到沈械。

  宗房老爷辈虽早已分家,可长房小一辈兄弟尚未分家,沈械这次跑官的银子,都是勉强凑的。其中,有一部分还是械大奶奶的私房银子。

  沈械心疼银钱,更何况械大奶奶?

  械大奶奶犹豫道:“既是不成,那银子不能给退么?可不是小数目,堂舅那里……”

  沈械皱眉道:“银钱早就上下打点了。事情也将尘埃落地,谁会想到就这么巧,这都是我的命……”

  第三百二十四章 事难两全(四)

  不管沈氏宗族如何血脉渐远,族长太爷毕竟做了大半辈子族长,慈爱仁和,多有照拂帮扶族亲之时。不说旁人,就是沈瑞本生所在的四房,还有五房,都受过族长太爷恩惠。

  只是沈瑞在四房日短,加上过来时族长太爷已经年迈,不怎么打理族务,对此认识不深。对于五房来说,族长太爷虽不过是出了五服的族叔,却也是曾庇护五房一门的恩人。

  五房鸿大老爷病弱,当年上面也有不安分的嫡叔,下边有别有心肠的异母兄弟。虽说后来娶了一房贤妻,总算将里里外外都当当起来,可妇人主事岂是那么容易的?要是没有族长太爷暗地庇护,五房早就乱成一团,哪里有如今这夫妻齐心、父慈子孝的太平日子。

  “我要回松江,无论如何,我也要送叔父一程”鸿大老爷自得了丧报,伤心难过的同时,也就拿定了主意。

  沈瑛与沈琦兄弟两个都不放心,齐齐相劝,不约而同地想要代父南下。

  沈瑛道:“儿虽为官身,可东宫差事清闲,请假并不难,还是儿子随械大哥南下吧……路上赶路也便宜些……”

  沈琦则道:“我还闲着,哪里就要劳烦大哥?大哥入东宫当值虽有些日子,可寸功为立,如今咱们家与叔祖父家虽是亲近,可在外人眼中毕竟是出了服的族亲。兄长为了这个请假,也显得托大了。”

  鸿大老爷点头道:“二哥说的有道理,大哥如今是官身,正是当谨言慎行……还是二哥随械哥去吧……”

  听他松口,沈瑛、沈琦兄弟齐齐松了口气。

  如今还是六月末,盛夏时节,实不是赶路的时候。况且为了赶时间,连水路都走不得,需顺着官道走陆路。

  鸿大老爷即便经过这些年的调养,看着精神了不少,可到底上了年岁。身为人子,即便感念族长太爷昔日情分,可也不敢让老父夏日奔波。

  不想,就听到鸿大老爷接着道:“械哥既丁忧,家眷也要随之归乡守孝,我同太太两个,随着械哥家眷一起启程……”

  一锤定音,五房这里就敲定了南下奔丧的人选,鸿大老爷夫妇与沈琦。

  沈瑛与沈琦两个孝子还要再劝,却都是不顶用,只能求到郭氏跟前。

  知夫莫若妻,况且就是郭氏这里,对于族长太爷也多有感激。

  虽说族长太爷晚年对族里的事情不怎么搭理,族中纠纷日多,可也难掩昔日恩情。

  “勿要再啰嗦,有我跟着老爷,自然会精心看顾。你们与其在这里乱着急,还不若去寻一个妥当的大夫来。这一路上,老弱妇孺,还是周全仔细些为上。”郭氏道。

  沈瑛与沈琦没法,只好匆匆忙忙出去寻大夫。

  此次不是出诊一日两日,既要随着南下,往返就要几个月个功夫,既要对方本领好,还需对方答应离京,可不是只掏银子就能请来的。

  沈理那里,也得了丧信,有了定夺。

  说起来,他在松江那十几年还有守孝那几年,同族长太爷打得交道并不多

  不过年轻气盛时,尚且不觉得宗族算什么,对于族亲之流也没有放在心上,系出同源的叔祖父都是欺凌孤儿寡母、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其他人血脉更远,情分就更淡了;要不是父祖福地在松江,族亲中又曾有个恩亲孙氏在,沈理对于松江族人的情分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

  如今人到中年,看着宦海沉浮,沈理倒是生出几分疲惫,开始有了思乡之情。

  松江是根,在外游子,总要落叶归根。

  族亲血脉再远,也带了个“亲”字。

  “林哥代我南下,正好也回去看看,等过两年他童子试还是要回松江……”沈理对妻子交代道。

  谢氏虽心疼儿子这个时候赶路,可对于同沈氏族人的往来,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排斥。

  娘家虽是女子的靠山,可女子下半辈子的依靠却是丈夫、儿子。沈氏宗族越是齐心,越是气势盛,以后自己儿女也就多了一份依靠。

  娘家再显赫,受惠的也是谢家子孙,自己儿女虽是谢氏外孙,也有谢家血脉,可同谢家儿孙相比到底多了个“外”字。

  只是沈林今年才十三岁,因打小读书勤勉用功缘故,加上身子正抽条,看着单薄的紧,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

  就是沈理夫妇舍得,沈械也不放心带着他驰驿南下。

  沈林不只是状元长子,还是阁老嫡亲外孙,真要因奔丧赶路之事有个好歹,那头一个被迁怒的就是沈械。

  等到最后敲定时,南下奔丧的人就分了两拨,沈械、沈琦、沈瑞、沈珏、沈械长子沈栋等人,先一步驰驿还乡;械大奶奶并其他妾室儿女与五房鸿大老爷夫妇、还有沈林则乘坐马车随后。

  京城距离松江相隔两千里,消息到了京城时,距离族长太爷过身的日子已经有大半月。

  以族长太爷的身份与年纪,定是要停灵“七七”方出殡,饶是如此,大家在路上也不敢耽搁,毕竟如今是雨季,也不能保证这一路上都是方便赶路的晴天。

  自从出了京城,一行人顺着官道,早出晚宿,一天都是百二十里上。

  沈琦、沈瑞还罢,这两人一个是青壮,一个是每日练拳强身的,尽管面上带了乏色,不过体力还能跟得上,即便白日里赶路累了,晚上在客栈休息一日也缓的差不多。

  沈械父子与沈珏三人,没几日功夫,却露出疲惫不堪出来。每日赶路的路程,也从百二十里,变成了八十里,饶是如此,每次下马时,这几个人都是一脸菜色。

  尤其是沈珏,眼底都是殷红色血丝,脸色青灰,双颊陷了进去,走路已经开始打晃。

  正好赶上这日清晨下起瓢泼大雨,雨势太盛,无法赶路,大家就在客栈多停了一日。

  沈家并不缺银钱,除了仆从下人之外,一行族兄弟五人这路上都是各自一间客房休息。

  沈瑞就去看了沈珏,见他依旧是不死不活的模样,便也不罗嗦,直接打发长福去请了大夫过来,挨着个的给沈械等人诊看。

  沈械是忧心上火,沈栋则是有些中暑的征兆,到了沈珏这里,大夫也说了一大堆出来,不外乎哀思凝结、寝食不安,需好生调理之类的话。

  路上不是调理的时候,沈械那里开了下火药,沈栋则是解暑散热的,沈珏这里,则是沈瑞做主,直接叫大夫开了助眠的药。

  待沈珏的药熬好,沈瑞亲自送了过去。

  “好生吃药,好生睡觉已经没有看族长太爷最后一面,难道最后的相送,你也不露面么?”沈瑞正色道:“枉费族长太爷那么疼你,你就是这样做孙子的?”

  沈珏闷声道:“我怎么会不露面?按照计划的日子,不是在‘六七,前就能赶回松江么?”

  沈瑞冷哼一声:“你都成了什么样子?眼看都要在马上坐不稳了,还想要如期赶回松江?明日真要从马背上栽下来,这一耽搁,别说六七,就是七七,大日子也赶不上”

  几昼夜没有正经合眼,沈珏又不是铁人,哪里能不累呢?

  可是他真的睡不着,整晚整晚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这一路上,沈瑞劝解的话早已说了几车,道理沈珏都明白,可就是心里难受的不行。

  想到轻重缓急,沈珏就不分辨,从沈瑞手中接了药晚,一口饮尽。

  药效十足,没一会儿,沈珏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沈瑞眼见他在床上躺了,鼾声渐起,才端着空碗从他房里出来。

  用药物助眠,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该劝的沈瑞都劝了,可都是不顶用,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珏悲伤损身。

  在门口,正好与沈械碰了个正着。

  沈械看着沈瑞手中的空碗,皱了皱眉,道:“珏哥如何了?”

  “已经睡下了,瞧着应不会耽搁明日行程。”沈瑞道。

  沈械点点头,有意无意地打量沈瑞。

  他已经看出来,这次沈瑞“自作主张”地请大夫上门,为的就是沈珏,他与儿子不过是附带。

  这两人关系真的好?沈械一时也拿不准了。

  按理来说,沈瑞与沈珏两个名分上虽成了堂兄弟,可因牵扯到了利益,也该有了嫌隙。

  沈瑞察觉出沈械的打量,道:“大族兄还请多节哀,多多保重,这路程才过了一小半,还要一大半的路程要赶。”

  要说沈珏散发的是从里到外的哀伤,那沈械无意流出的则是一种焦躁。

  不用细问,沈瑞也能明白其中缘故。大明以京官为贵,沈械虽是孙辈只丁忧一年,可朝廷也不会留着缺给他。等他丁忧期满,想要起复时,到底能不能捞到京缺,捞到什么样的京缺还不好说。对于年纪将不惑之年的男人来说,执着于权利并不是可耻的事,然而在刚得了族长太爷去世的消息,尚不及悲切时,就担心这个未免太薄情。

  加上沈械对沈珏的冷淡,也让沈瑞觉得不满。

  沈珏正为本生祖父故去难过,要是沈械这个本生兄长能劝慰一二,多少也会有些效果;可沈械只顾埋头赶路,对于沈珏的悲伤憔悴视而不见。

  沈瑞的话,虽是好话,可沈械却不乐意听。这是嗔怪他将路程安排的紧了?还是怎地?

  他皱眉道:“为人子孙,回乡奔丧本是应有之义,路上是赶了些,可也是没法子的事。珏哥那边要是不适,就让他留在这里休整几日,等鸿大叔他们到了随鸿大叔他们一路走。他如今是二房嗣子,太爷大事也未必需要他到场……

  沈瑞轻声道:“这世上有生恩还有养恩,论生恩,族长太爷是珏哥本生祖父;论养恩,族长太爷教导了珏哥十几年。名分上珏哥如今虽不是族长太爷之孙,可这祖孙十几年的情分却是改不了的。”

  为本生亲服丧按照规制是需“降服”不假,可五服之外还有个“义服”。以沈珏与族长太爷的情分,“义服”期年也不算什么。早在沈瑞、沈珏出京前,沈沧与徐氏就交代过此事。出殡这样的大事,沈珏更是应该赶上。

  沈械对沈瑞印象并不深,只觉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略有些阴郁的少年,如今见他说话不见服顺,口气中隐隐带了执拗,心中越发不喜。

  他彻底撂下脸,冷哼道:“没想到,瑞哥倒是个好兄长。我们珏哥,还真的赖你多看顾了……只是他恁地不争气,明明幼年也是个聪敏的,在读书上有几分天分,不想如今却是现了下行,一个院试都过不了?”

  沈瑞闻言,诧异地看了沈械一眼。

  这般阴阳怪气的,是将沈珏院试失利的原因归咎与他?

  可是科举考试,考场变幻莫测,靠的除了是运气之外,就是考生自己本生的实力,其他的影响甚微。沈械这样说,就有些无理取闹,这同他平素里端正肃穆的形象不符。

  沈械随口说完,心中也后悔。

  他是太焦躁了,才见不得沈瑞一派从容的模样。加上沈瑞与沈珏、沈栋两叔侄同庚,那两个因哀伤与疲惫,日渐憔悴,独有沈瑞还是一副精神模样,也让沈械看着不顺眼。

  在他看来,沈瑞这样没心没肺的,是对族长太爷没情分;他却是忘了,沈瑞又不是族长太爷的儿孙,不过是一族亲晚辈,真要为了族长太爷身故要死要活才是怪异。

  不管沈瑞怎么装大人,不过是十五岁少年,自己与之计较就显得难看。加上沈瑞是代表二房沈沧夫妇南下奔丧,真要关系闹僵了,以后回京城也不好与二房往来。

  想到这里,沈械就强笑道:“是我心情不好,失言了,还请瑞哥勿怪……”说罢,转身匆匆走了,进了走廊深处一间客房。

  沈瑞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沈械的背影若有所思,就听有人道:“这是想什么呢?”

  是沈琦。

  沈琦的房间就在沈珏房间的对门,即便他无心偷听,可方才沈械与沈瑞在门口的应答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自然瞧出来沈械的失态,对于沈瑞的稳重也觉颇为欣慰。

  他开门将沈瑞让进屋子,拍了拍沈瑞的肩膀,道:“瑞哥不仅瞧着像大人一般高,也会照顾人,当年不过一个小毛头,真是时光如水、岁月如梭……”

  瞧着他老气横秋模样,沈瑞失笑道:“等琦二哥七老八十再感慨这些吧…

  沈琦摇头道:“同你们这些青春少年相比,二哥都是老菜帮子了,哪里需等到七老八十?”

  族兄弟两人虽年纪相差的远,可因孙氏与郭氏的渊源,沈瑞与五房走的亲近,沈琦待沈瑞也是真心亲近……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事难如意(五)

  不知是睡饱了缓解了疲惫,还是知晓了轻重缓急怕真的在路上耽搁送不了族长太爷最后一程,次日起沈珏的精神头就好了许多。吃饭时候也不再是数饭粒,骑在马上也不再是摇摇晃晃。

  沈械似也发现之前自己疏漏,开始关心起沈珏的身体,对其他人的关切也没落下。即便是孝期需茹素,可他还是打发人拿银子买了两棵老参切片,每早出发前泡了人参茶给大家补充体力。

  接下来的路程就顺利许多,最不适应长途跋涉的沈栋在憔悴了几日后,也渐渐适应了每日的赶路节奏。

  这一路上,天公作美,除了暴雨时耽搁了一日外,其他时候还算是好天气,大家都在赶路,每日少则八十里,多则百二十里,终于在七月二十五日抵达松江。此日,正是族长太爷“五七”后第三日,比沈械最初计划的日子还提早了两日。

  一行人到了宗房老宅门口,就有人一路报了进去。

  因要赶路的缘故,一行人在路上都是素服,风尘仆仆模样,到了宗房门口少不得要穿戴起来,尤其是宗孙沈械与曾长孙沈栋两个,都是次重孝服。回到家中,先要去祭拜太爷。

  到了沈珏这里,出迎在外的宗房二哥沈就有些迟疑。

  他旁边的孝服有几种,有本色粗生麻布的,还有本色熟麻布。

  前者是孙辈、曾孙辈的服制,是重孝,沈械与沈栋就是这样穿戴;后者是“大功”服制。

  按理来说,沈珏即便回乡奔丧,也不算是族长太爷的孙子,降服“大功”就是;可是想着他与祖父的感情,沈就有些不忍心了。

  族长太爷并非是无声无息走的,故去前亦是孙男娣女环绕床前,老爷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孙子沈珏,连念叨了好几声。就是回光返照分私房时,族长太爷都不忘给沈珏留下一份。

  沈械与沈栋换好孝服,先一步往灵堂去了。

  站在沈珏身边的沈瑞与沈琦两个还没换装,沈瑞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沈珏就取了本色熟麻布的孝服穿戴上了。

  沈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几分黯然,招呼沈琦与沈瑞换装。

  这两人都是族长太爷出了五服的族亲晚辈,都已经无服,只需戴“浮孝”,就是素服腰间系漂布孝带。

  因不是“烧七”的日子,灵堂上只有宗房嫡支子孙晚辈在守灵。

  眼见京城奔丧的人回来,众人关注的不仅仅是沈械,还有沈珏。尤其是二老爷一家,更是不住地打量沈珏。他们并不觉得沈珏出继是骨肉生离之苦,反而觉得他是得了大福运,从乡绅举人的儿子一跃成为官家少爷。二老爷家的三哥、四哥,也隐隐地嫉妒这个堂弟。加上族长太爷故去前专门指明的馈赠,更是令二老爷一家不平。

  在他们看来,沈珏已经不是宗房子孙,就没有资格再分族长太爷的私产。

  如今沈珏进来,竟不是悲伤欲绝模样,身上又不是披得粗麻布,他们就越发看不过眼。他们却不知,有的时候难过到极点,眼泪反而流不出了。孝心不孝心,并不在服制上。

  虽说出京前沈沧夫妇已经嘱咐沈珏,叫他不用顾及许多,可以为族长太爷披麻戴孝,可沈珏却没有听从长辈的吩咐,而是选择了次一等的“大功”服制,就是因为在祖父面前,他要做个乖顺守礼的好孙子。他晓得,那样族长太爷才会真正安心。

  灵堂就设在老宅前院,因为天实在太热,为了停灵便宜,灵柩下就放了冰

  松江虽比不得京城可以在冬日里储冰,不过也有人用硝石做冰,就是价格更翻了几倍不止。

  寻常人家,自然用不起这个,沈家却是财大气粗,灵柩之中除了放了大量的香料之外,灵棚里的冰山这些日子也没有断过,使得灵堂中没有半丝暑热,反而透着几分阴凉。

  在沈械与沈栋在灵前奉过香后,沈珏就跪倒在灵柩前。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掉眼泪,只是恭恭敬敬地叩首,随即就上香,退到一旁,将上香的位置让给沈琦与沈瑞两人。

  宗房大太太也都在灵堂之上,见幼子连个眼风都没给自己,只觉得心里直揪得慌。

  宗房二老爷却是皱眉,只觉得沈珏表现的太冷情,脸色就有些难看。以族长太爷对沈珏的慈爱,沈珏即便不是哀痛欲绝,也当是痛哭流涕才对。

  沈珏浑然不觉,神色木然,如泥雕木塑似的,杵在旁边。

  沈械已经带着沈栋给诸位长辈请了安,不见宗房大老爷,不免担心,开口问询:“太太,老爷呢……”

  “这些日子累着了,这几日在吃药歇些……”宗房大太太道。

  沈械看了沈瑞、沈琦等人一眼,道:“若是便宜,我们先去见老爷,随后几位族弟也该休息一二……”

  宗房大太太早就叫人准备好了客房,只是想着自家老爷哪里不知现下能不能见客。

  她正犹豫着,就听有人道:“是大哥与小栋哥回来了……”

  灵堂门口进来一身孝服、扶着拐杖的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爷。

  白事本就累人,何况是这个时节,加上宗房大老爷也是将花甲之年,操劳一个多月,人就有些熬不住。过了“五七”后,昏厥在灵堂上,被人抬下了灵堂。

  可是身为孝子,又如何能安心休养?

  宗房大老爷始终叫人盯着灵堂这边,听说京城奔丧的人到了,就拄着拐杖过来。

  “老爷不孝儿回来了”看着呈现老态的老父亲,沈械只觉得心里一颤,挑开衣襟,就跪了下去。

  他既跪了,沈栋自然也要跟着。

  看着眼前跪着的长子长孙,宗房大老爷红了眼圈,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起来,可与太爷上香了?”

  “上过了。”沈械起身答道。

  宗房大老爷这才望向沈瑞、沈琦,叹气道:“是琦哥与瑞哥啊,你们赶路辛苦了……太爷地下有知,亦会领你们的情……”

  沈琦道:“家父家母亦南下奔丧,只是随械大嫂子一行在后头,侄儿先行一步。”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感慨道:“这样天气赶路,太奔波了。定是你父亲拿的主意,他那拗性子上来主意,可是谁都劝不住”

  沈琦道:“家父常念叔祖父慈恩,自得了消息,就再未见欢颜,要是不回来送叔祖最后一程,怕是家父这辈子心里也难安生。”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动容。

  当年四房衰败,五房混乱,都是宗房出面帮扶,这两房日子才好起来。沈鸿年纪与沈举人年岁相仿,早年都是宗房的常客,跟在宗房大老爷后边的两个鼻涕娃,族长太爷也视这两人为亲侄儿一般。如今,丧信报出去,身在扬州府为教授的沈举人只打发管家回来吊祭;远在京城的沈鸿,却拖着病弱之躯,千里奔丧。

  这样想着,宗房大老爷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复杂。

  不过沈瑞如今不是四房嫡子,而是二房嗣子,代表京城二房回来奔丧,宗房大老爷少不得寒暄两句。

  客套完毕,宗房大老爷终于望向最牵挂的儿子沈珏。

  眼见沈珏脸色蜡黄,身子单薄得怕人,宗房大老爷动了动嘴唇,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年安排幼子出继,宗房大老爷虽是出于爱子之心,可过后就后悔了。他本想的是自己年迈,二房有权势,幼子为嗣子可得二房庇护,与幼子前程也有助力,可嗣子到底是嗣子,并非亲生子;嗣父母是嗣父母,不是亲爹娘。

  这几年,每每听到民间无子人家嗣亲与嗣子之间的矛盾纠葛,宗房大老爷都心惊胆颤,就想到沈珏身上。

  又是担心沈洲纳妾生子,沈珏身份尴尬;又是担心乔氏刻薄,欺负了沈珏,左右都是难放心。

  直到族长太爷卧病,临终前念念不忘幼孙,宗房大老爷的后悔中就又添了愧疚。在他看来,族长太爷虽上了年岁,可向来康健,这两年身体直转南下,未必不是因想念小孙子的缘故。

  可出继不是儿戏,即便宗房大老爷再悔再愧,也不会说出让沈珏归宗的话

  他颓然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沈珏烁烁目光。

  自打宗房大老爷进灵堂,沈珏的目光就落在宗房大老爷身上,里面有依恋、有期待,随着宗房大老爷的低头最后就只剩绝望与木然。

  虽说宗房大老爷夫妇请诸人休息,可大家毕竟是为了奔丧来的,又有谁能安心歇下?从客房梳洗一番后,大家就又不约而同地折返到灵堂。

  灵堂之上,除了宗房嫡支子孙之外,还有一个素服青年,不是旁人,正是二月里从京城归乡应童子试的沈全。

  他已经过了院试,成了松江府学的新附生,就回了松江府。原打算办好游学手续就先回京城,不想正好赶上族长太爷的丧事,就在松江逗留下来。

  沈家各房聚族而居,都在沈家坊,宗房这边有了动静,其他房头没多久就都得了消息。

  听闻京城奔丧的人到了,沈全就想到胞兄沈琦与沈瑞、沈珏身上。

  族长太爷故去,五房肯定要打发人南下的,这个人选也没有旁人,只有如今尚且未出仕的沈琦;同理,还有沈瑞那边;至于沈珏,则是骨肉情分。

  顾不得叫人打听谁来是没来,他便直接赶了过来,不想在灵堂上没看见京城诸人,反而听到三哥、四哥兄弟两个说酸话。

  三哥道:“五哥如今真是官家少爷了,都不肯为太爷披麻戴孝,这是怕他嗣父母那边恼呢……”

  四哥道:“甚么五哥?他已经不是宗房子孙,哪里还能再用宗房的排行?只有太爷偏心,甚么好事都想着他不说,临了还要给他私房,凭甚哩?”

  “他若是真要脸的就别要”三哥冷哼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尚书府的少爷怎么好意思到松江来抢家财来?”

  沈械父子初至,与宗房大老爷、宗房大太太叙别情去了;沈这些日子里里外外操劳,早已劳烦不堪,即便人在灵堂上,也是闭眼养神;沈儿女又是小辈,即便听见三哥、四哥两个出言不逊,也不过去暗中不忿;至于宗房二老爷、二太太来说,三哥、四哥说的正是他们心里话,要不是他们在后边支撑,两个小辈也不敢在宗房啰嗦这些……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与人为善(一)

  “哈真是长了见识了,在族长太爷灵柩就质疑族长太爷临终安排,大言不惭起来,竟然有这样‘孝顺,的好孙儿?”沈全听了三哥、四哥的话,心中不平,忍不住开口讥讽道。

  沈也似被惊醒,睁开眼睛,望向沈全,起身道:“全哥来了。”

  “二哥,我听说京城那边的人回来了,就过来看看。”沈全拱了拱手,道。

  沈年纪虽长了沈全一头出去,可沈全是新出炉的秀才,又是及冠之年,已经不算是孩子了,族兄弟之间,应对之间也多了几分客气。

  宗房三哥、四哥两个都比沈全年长,一个连童生都不是,一个是童生,却落第与今年院试。

  “大言不惭的到底是谁?这是宗房地界,还轮不到你们五房的人过来指手画脚”三哥气鼓鼓地道:“还是你自以为自己成了秀才,就有了说话的余地?莫要太当自己是回事,族中进士举人何曾少了,小小秀才算得什么?”

  沈全挑了挑眉毛道:“我只是疑惑罢了,都是读书人,本都晓得‘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怎么到了三哥、四哥嘴里,既是族长太爷对珏哥的临终馈赠,怎么就成了珏哥抢你们的东西似的?”

  沈方才迷迷糊糊,只隐隐地听两个堂弟在说话,并没有留意,如今听了沈全的话,哪里有不明白的?

  他望向两个堂弟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宗房大哥不在松江,沈这几年协助宗房大老爷打理族务,亦养出几分威严。

  四哥缩了缩脖子,三哥却是冷哼一声道:“太爷是病的糊涂了,忘了珏哥已经出继,旁人总不能跟着装糊涂……太爷的东西,本就应该惠及儿孙,而不是旁人……”

  话未说完,沈已经喝道:“闭嘴太爷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这当孙子的来质疑”

  三哥尚未回话,原本在旁边吃茶闲坐的宗房二老爷却是不于了,重重地放下茶盅,高声道:“我这当老子的还没死,还轮不到旁人来管教三哥还是因我们分不出了,回了老宅就连话也说不得?”

  灵堂上气氛一下子僵了下来。

  宗房大太太不在,二奶奶准备席面去了,二太太带了三奶奶、四奶奶在女眷一边,见状忍不住与媳妇抱怨道:“瞧瞧,当着老爷与我的面都敢欺负三哥,背后还不知怎么样呢到底谁是真孝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灵前都是咱们家阖家守着,长房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累了,倒是各种好借口躲懒耍滑……”

  三奶奶、四奶奶老实听了,却没有接二太太的话。

  二房已经分家出去,在灵堂上虽也是孝属,可因这几年长房与二房关系越来越疏远紧张,大老爷夫妇没有让二房插手丧事的意思,二房便也充起了客,只需在灵堂守灵,其他杂事一概不理。

  长房大哥一家在京城,幼子沈珏出继,只有沈一家在,自然是里里外外地张罗忙活。

  丧事繁杂又是一样不能少了,长房忙的分身无术,也在众人眼中,二太太的话未免偏颇。

  长幼有序,二老爷是长辈,既端起叔叔的架子要教训侄子,沈珏也只有起身听命的份。

  真要辩白起来,不管有理没理,都是他这个侄子的不是。

  二老爷却不单单是盯着沈琦,还记恨沈全方才对三哥、四哥的冷嘲热讽,连着沈全一并说起来。

  沈琦、沈瑞、沈珏等人从客房梳洗完转回,就见到这个情景。

  沈琦看了旁边站立的沈全一眼,顾不得兄弟叙话,就带了几分诧异对二老爷道:“二叔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个不懂事,惹恼了二叔?”

  二老爷冷哼道:“我算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呢?当着我的面视我为无物,你们都是官家子弟,这是欺负我们家都是升斗小民么?”

  沈琦忙道:“二叔这话侄儿可不敢接……如今这灵堂之上,都是族人至亲,又哪里有外人?两位族弟看着就是聪敏不凡,春闱有望、金榜题名不过是早晚之事,二叔到时候只管享老太爷的福就是。”

  沈琦说的都是好话,可听到二老爷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他这一房,自己虽一事无成,可终究还有个举人功名,到了两个儿子这一辈,二十来岁的人,却是连功名都没有。院试都过不去,何谈进士功名?

  长房大哥是进士不说,连小栋哥这一辈也快能下场应试了。

  他这一房的儿孙,以后终究要依附长房过日子。

  想到这里,二老爷立时失了底气,露出几分颓然。再望向沈珏,厌恶就少了几分,即便将太爷的遗赠给了他又何妨?说不得以后还有倚仗他的时候。

  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二老爷这心思转换之下,也算为自家结了一份善缘。

  沈珏被二老爷的眼神弄的有些糊涂,他还不知自己是是非源头。

  “二哥,瑞哥,珏哥”趁着空隙,沈全上前与三人见过。

  族兄弟小别重逢,眼下却不是欢喜叙旧的时候。

  众人简单打了招呼后,就在灵堂前跪坐下来。身为族中晚辈,也有守灵之责。只是其他人在“接三”、“烧七”的日子,众人没赶上,少不得找补一二

  沈全跪坐在沈琦下首,看了沈瑞一眼,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二哥,要不让瑞哥住家里?”

  沈琦摇头道:“不妥”

  沈全眉头拧成一团,瞥了三哥、四哥那边一眼。宗房并不太平,沈珏到底是宗房血脉,不好搬到外头住,瑞哥何苦还留在这头糟心?

  沈琦望向沈珏,他看出沈瑞、沈珏小兄弟两个感情甚好,沈珏身份如此尴尬,沈瑞不会将沈珏一个人留在宗房。

  沈全顺着胞兄的视线望去,也想到此处,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沈瑞虽不知缘由,可也瞧出宗房二老爷一家望向沈珏的目光隐带不善。他跪坐在沈珏身边,望向众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冷意。三哥、四哥面上犹带不逊,二老爷却是尴尬中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这般古怪神情,沈瑞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二老爷与自己还算是有怨的。

  这会儿功夫,沈械已经与父母叙完别情,带了小栋哥披麻戴孝地回到灵堂之上。

  他是宗房嫡支唯一的进士,就是二老爷夫妇见到这个侄儿,也带了几分小心,更不要说三哥、四哥,灵堂上倒是格外肃穆起来。

  沈全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一声,望向沈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满。二老爷一家不过是欺软怕硬的小人,要是宗家长房早就表现出维护沈珏的意思,那边怎么敢就族长太爷的遗赠磨磨唧唧?

  虽不知族长太爷给沈珏留下的“遗赠”到底是什么,不过看起来眼红的不单单是二老爷一家。

  到了傍晚时分,宗房又有族人上门,这次来的是沈瑾。

  沈全抽空与沈瑞、沈珏叙完别情,已经随沈琦一起回家去了,沈瑞与沈珏在灵堂守到晚饭前,也被大老爷夫妇叫过去用了晚饭。

  沈瑾就是在沈瑞用完晚饭后来的。

  沈瑾比沈瑞年长五岁,今年已经是及冠之年。自从三年前一别,沈瑞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同三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天真稚气的少年书生相比,沈瑾变化很大,周身郁气挥之不散,眉间有着深深的川字纹,看上去要年长几岁。

  不过见到沈瑞那刻,他还是露出几分欢喜:“二弟”

  “瑾大哥”沈瑞拱手做礼。

  沈瑾微怔,随即露出苦笑,低声道:“瑞二弟”

  一字之别,亲兄弟成族兄弟。

  看着满眼缟素,沈瑾莫名地想到自己身上。论起亲疏来,宗房与四房小一辈已经出了五服,属于无服亲;可因是嗣子与本生亲属关系,自己真要故去,自己这个弟弟还是需服“大功”。新太太随老爷去扬州已经两年,并无喜讯传回松江,这世上与自己最亲近的,除了生身父母,就是沈瑞了。

  他原是担心沈瑞在宗房拘谨,想要接他回四房小住,可想到沈瑞如今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瑞二弟,可否便宜出去走走?”沈瑾带了几分恳求道。

  沈瑞见他如困兽一般,心中颇为唏嘘。

  两人虽是三年来初次相见,可因这几年松江与京城往来不绝,对于沈瑾的消息,沈瑞也都听在耳中。上次乡试之年摔伤了胳膊,耽搁了一科乡试,随即在提及婚配时,被揭开“记嫡”身份,都要议定的亲事也黄了。

  沈举人补了教职,带了继妻贺氏去了扬州,留下沈瑾在松江侍奉祖母张老安人。张老安人岂是好相与的,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沈瑾这个长孙做的也不容易。颇为奇怪的是,沈瑾的亲事,就此无下文了。

  不只是沈举人不在松江一时顾不上,还是另有其他打算。

  沈瑞点了点头,打发人对沈珏交代了几句,就揭开腰间孝带,随着沈瑾离了宗房。

  兄弟两个虽相差五岁,可沈瑞身量高,已经与沈瑾相仿,加上两人同父所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倒是一眼能瞧出是兄弟来。

  一路上,沈瑾欲言又止,直到出了沈家坊,进了路口的茶馆,他还是吞吞吐吐模样。

  沈瑞也不着急,闲暇之余,也望了望四周的人文景致。

  虽说这辈子松江为故乡,可是他在松江那几年,多住在城外禅院,对于松江城的印象并不多。

  至于沈瑾,既是求了他出来,不管多为难,都会开口。

  在并不算麻烦的情况下,沈瑞倒是乐意帮沈珏一把。不管四房长辈多么不堪,毕竟是他的本生亲属,要是四房败落了,以后麻烦还是会到他身上。他倒是宁愿沈瑾早点立起来,支撑起四房门户。

  沈瑾脸上不单单是为难,面上还带了羞愧。

  沈瑞见状,心中倒是犹疑不定。

  难道四房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让沈瑾为难成这样?要是十分为难的请求,还是希望沈瑾有自知之明莫要开口的好。

  这时,就听沈瑾开口道:“二……瑞二弟,我……我……不知瑞二弟……手头是否方便……”

  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完,沈瑾已经满脸涨的通红。

  沈瑞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想要借钱么?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他还担心沈瑾有别的事情相求,自己还要为难。

  只是孙氏留下的田庄铺子,在松江已经是算是不菲的产业,沈瑾怎么还会缺银子?

  沈瑞心中疑惑,可看着沈瑾羞愧难当的模样,也不好问出来,就道:“方便,瑾大哥用多少银子?五房那边,存了我一笔银钱,如今琦二哥、全三哥都在,说一声就应能支出来。”

  沈瑾脸上带了几分感激,道:“要是富裕就借我五百两银子……只是三、两年之内,我怕是还不上瑞二弟,许是要过几年才能还上……”

  沈瑞心中越发诧异,五百两银子对于平常人家算是一笔巨款,可对沈瑾来说实不算什么。要知道,孙氏当年带过来十里红妆,即便大头被贺家占去了,剩下的又是沈瑾、沈瑞均分,可也顶的起寻常士绅人家的全部产业了。

  沈瑾手头这般拮据,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名下产业都被沈举人接手了过去。沈举人去了扬州还把持着松江产业,看来这贪财的性子越发厉害了,更不要说那些产业本就是沈瑾名下,不是四房公产。

  “我明日就与全三哥说,瑾大哥什么时候用?”摊上这样的生父,沈瑞在心里为沈瑾点了个蜡,道。

  沈瑾道:“不着急,等瑞二弟回京前即可……”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我想要打发万宁进京,先赁下房子接我姨娘过去……”

  大明朝礼教森严,对女子尤为苛刻,沈瑾生母郑氏本是书香门第的小娘子,只因家道中落,先是委身为妾,后又大归回娘家,沈瑾如此不放心,想要接到身边奉养也是情理之中。

  既打算将郑氏安置在京城,而不是接回松江,可见沈瑾对于明年乡试还是有几分把握。不管现下沈举人与贺氏对沈瑾如何压制,等沈瑾中了进士,一切都迎刃而解。

  国人向来是官本位待人,骨肉至今也不例外。

  只要沈瑾不糊涂,只要功名顺利,就能支撑起四房来。

  想到这里,沈瑞便也带了轻快道:“如此也好,等明年瑾大哥秋闱如意,骨肉也能团聚。”

  他这般豁达,沈瑾越发自惭形愧。

  沈瑞当年所受磨难,即便他们母子不是始作俑者,可也冷眼旁观,不曾援手。前有孙氏馈赠,后有沈瑞宽厚,倒是衬得他自己成了伪君子。

  沈瑾又是羞愧,又是警醒,时时提醒自己要做个有担当的人,莫要随着父亲的无情无义……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与人为善(二)

  这边沈瑾按捺住羞愧向沈瑞求援,五房里沈琦却是劈头盖脸地训斥了沈全一顿:“就你爱操心那边老三、老四再有不妥当,还有二哥在,轮得着你这隔房的族兄弟来出面抱不平?更不要说那边老三、老四都比你年长,你不过是族弟,还不是族兄,这般大喇喇地说话也委实张狂”

  沈全讪笑两声道:“我这不是看不过眼么?珏哥与族长太爷情分深,一路奔丧回来,本就不好受,难道还要听他们的酸话不成?”

  虽说在沈瑞、沈珏他们面前,沈全向来有兄长的做派,可在自己两个胞兄面前,他就又是服顺的乖弟弟了。

  沈琦瞪了他一眼道:“那边有珏哥的亲爹亲娘亲兄亲嫂,又有瑞哥这个嗣堂兄在,还用得着你来护短?”

  沈全嘟囔道:“瑞哥还小呢……”

  沈琦轻哼道:“小也比你懂事,你只管当着瑞哥的面说去”

  沈全不说话了。

  他并不是冲动的人,可人皆有远近亲疏,虽说论起来都是族兄弟,可自然沈瑞、沈珏这边感情更深。要是寻常时候,他也不会出头与族兄顶嘴,不过是被沈束手旁观的态度给刺激了。

  沈珏在尚书府日子如何,旁人知晓的不甚清楚,沈全还不知道么?

  要说沈瑞出继是进了福窝,那沈珏出继则是说不清好坏了。

  在宗房时,即便与宗房大太太不亲近,还有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的疼宠;出继过后嗣父母都倚靠不着,伯父伯母到底差了一层,要是没有沈瑞在,还不知过的什么日子。

  只是这些事,没必要宣扬的四处皆知,沈全只有暗自抱不平罢了。

  这日是“五七”过后第三日,离族长太爷出殡还有十来日。

  宗房这边的丧仪,越发繁杂起来。

  沈珏虽穿着“大功”服制,可宗房大老爷却没有真将幼子当成旁人,安排他与兄长侄儿们一道守灵。

  至于沈瑞,不过是族亲,除了最初守了半日,其他只需“烧七”日子虽族人行事便罢。

  如此一来,他的日子倒是闲暇出来。

  旁处还罢,四房那边是需要过去一趟。不管张老安人早年有多少不是,毕竟是他这身体的本生祖母,礼数需要尽到了。否则旁人看着,只会觉得沈瑞攀了高枝,不念旧情。

  既有了打算,沈瑞就打发长福提前去见了沈瑾,约定了上门探望张老安人的时间。

  这一日,到了约定日子,沈瑞叫人提着几色礼物,就去了四房。

  沈瑾没有去府学,早早就在家里等了。

  不过见到沈瑞,沈瑾并没有直接带他去后院,而是先在前头吃茶。

  “老安人她这两年身体不大好,才没有随老爷去扬州卧床久了,老人家的脾气就古怪了些,瑞二弟稍后多担待些。”沈瑾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

  沈瑞不以为意,张老安人是中风,听说已经不良于行。

  “瑾大哥放心,我不过是来行个礼,哪里会与老人家计较?”沈瑞道。

  沈瑾面上露出几分苦笑,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引着沈瑞去了后院。

  同样的院落,距离沈瑞离开松江不过三年功夫,给人的感觉却不同。

  明明是夏末秋初,松江还是炎热的时候,这院子就透着几分破败与冷清。

  即便碰上的仆妇与婢子,也是木然中带了苦楚模样。

  刚进院子,就听到正房里传出叫骂声:“小贱人,你这是嫌弃哪个?两串钱买来的贱货,还金贵起来?还是你存了坏心肠,妖妖娆娆的,想要勾引大哥去?”

  接着,就是婢子的求饶声。

  沈瑾停住了脚步,眉心已经皱了起来。

  沈瑞随之停下脚步,沈瑾轻声道:“我先去屋里禀告一声。”

  沈瑞道:“劳烦瑾大哥。”

  沈瑾叹了一口气,挑了门帘进了屋子。

  廊下一丛芭蕉树,外边的叶子已经枯黄,芭蕉树下,躺着一只肥硕的白猫,悠闲地舔着爪子,并无一点怕人模样。

  只是这猫肥是肥了,身上白色毛皮上一块块灰斑,瞧着脏兮兮的,倒像是野猫一般了。

  沈瑞见那白猫眼熟,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张老安人当年极喜爱的那只猫,怎么如今这样狼狈模样?

  正房里,沈瑾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臭味,差点呕出来。不管过来几次,他依旧是不适应。

  沈瑾没有直接进里屋,而是隔着百宝格道:“安人孙儿来了”

  “是瑾哥啊……”张老安人嗓门洪亮,道:“快叫人扯了这贱婢下去,直接卖到窑子里端屎端尿她就嫌弃了,这等不情不愿的贱婢,老身可不稀罕

  “呜呜婢子不敢,安人饶命,安人扰兵”婢子的求饶声。

  “啪啪”的声音,间杂着婢子压抑的饮泣声。

  沈瑾使劲地握了握劝,挑了门帘进了里屋。

  张老安人穿着中衣半坐在床上,腰上盖了一块单子。

  地上是沾了秽物的裤子与床单。

  旁边站着一个婢子,地上跪着一个。

  站着的那个婢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泥雕一般,跪着的婢子匍匐在地上饮泣。

  张老安人手中拿着一个两尺来长的鸡毛掸子,正往跪着的那婢子身上狠抽

  见沈瑾直接进来,张老安人停了打骂,带了几分不虞道:“瑾哥怎么直接进来了?可是心疼这小贱人?原来这家里老婆子是恶人,瑾哥倒是大好人……你又要护着哪个?”

  张老安人发作下人不是一回两回,沈瑾劝阻了也不是一回两回。

  沈瑾知道她的脾气,哪里敢接她的话,忙道:“安人,瑞二弟来给安人请安来了”

  “瑞二弟?”张老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耐烦道:“哪里来的瑞二弟?老婆子如今是能见客的模样么?”

  话音未落,她已经醒过神来,将手中鸡毛掸子往地上一丢,尖声道:“瑞哥?莫不是瑞哥回来了?”

  “正是,瑞哥随宗房械大哥回乡,现下来给安人请安来了。”沈瑾道。

  “好好好我的瑞哥回来了”张老安人说话间,一行浑浊的老泪已经流下:“快带了瑞哥进来”

  要是不知道的见了,怕是要当这祖孙两个有多深的感情。

  其实,在张老安人心中,祖孙两个本来情分就不浅。嫡亲孙子自打落地就养在她身边,养了九年。要说早年又多厌恶孙氏,那张老安人如今就有多厌恶贺氏。同活着的贺氏相比,孙氏倒是生生比成了孝顺媳妇。

  同沈瑾这个已经长成、面上恭顺心中自有主意的长孙相比,印象中那个性子爽直的嫡孙也就变得可爱可亲起来。

  沈瑾看了地上沾了秽物的衣服,迟疑道:“现下就请瑞哥进来么?”

  张老安人也看到地上的东西,老脸一红,摸了摸凌乱花白的鬓角道:“且等一等,几年没见我的乖孙儿,总要拾掇拾掇”

  老太太如今疑心重,说话之间瞥了眼沈瑾,又怀疑他故意直接带沈瑞过来,就是想要看自己出丑。

  她便脸上一撂,道:“莫要让瑞哥一个人等着,你也出去陪着”

  沈瑾应了一声,看了地上的小婢一眼,出了里间。

  沈瑞虽看着那肥猫,可也留心着上房动静,隐隐地听到了几句,见沈瑾出来,他便迎上前去。

  现下虽还不到正午,可已经十分炎热。

  沈瑾将沈瑞招呼到东厢门口的阴影中,方道:“安人要梳洗一二,咱们还需等一刻钟。”

  沈瑞自然是无话,就见上房有婢子出来唤人端水。

  过了足有两刻钟,方有个婢子出来相请。

  沈瑞跟在沈瑾身边,进了上房。

  沈瑞的五感本就十分敏锐,这下却是遭了大罪。刺鼻的香料味道混杂着酸臭腐烂的味道,熏得人几乎站不住。沈瑞忙屏住呼吸,望向紧闭的窗户。

  沈瑾见状,低声道:“安人自卧病后,便十分畏风。”

  沈瑞无法,只能“客随主便”,随着沈瑾进了里屋。

  里屋空气越发浑浊,秽气逼人。

  张老安人却是已经拾掇出来,头发也新梳了,身上也还了新衣裳,十分光鲜地半坐在床上,看着并无久病病人的憔悴,反而比三年前还要富态不少,只是因久不见阳光的缘故,肤色白的有些泛青。

  看到沈瑞,她露出几分惊诧来,随即带了哭腔道:“瑞哥长大了,我的乖孙长大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招呼沈瑞上前。

  张老安人到底是将古稀之年,她的手上已经散满了一块块褐色老人斑。

  沈瑞并没有配合着上前,而是挑起衣角,行了大礼:“见过老安人,给老安人请安。”

  张老安人含泪道:“不过是等死罢了,又哪里有什么安呢?”

  想到忤逆的儿子、不孝的媳妇、心口不一的长孙,还有这两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日子,张老安人只觉得自己如泡在黄连水中,是真的伤心了。

  她越想越委屈,从无声落泪,转为嚎啕大哭:“老天无眼,老天无眼,恁地磋磨我守了一辈子寡,拉扯大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为了讨那淫妇欢喜,连亲娘都丢下不要了;千疼百宠大的孙子,又一心要当孝顺儿子,只听他老子的吩咐,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对于沈瑞进来,这还是新鲜说辞;对于沈瑾来说,张老安人这已经是老调重弹了。

  自打沈举人将张老安人留在松江,让沈瑾服侍,自己带了继室通房赴任,张老安人就没少抱怨。

  沈瑞并没有被张老安人的痛苦渲染,反而莫名地想到院子里那只肥猫身上。那只肥猫宁愿成了流浪猫的狼狈模样,也不肯进屋子,多半是受不了这臭气了。

  怪不得沈举人放心将张老安人留在松江,张老安人既瘫在床上,如今除了嚎哭,也扑腾不起别的了。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落到这样境地,换个人都要同情几分。

  只是沈瑞却是见识过张老安人的无耻与自私,实生不出怜悯之情来。

  他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又不是过来与张老安人骨肉相亲,既是见礼也见礼,安也请了,他便望了望沈瑾。

  沈瑾手脚冰凉,看着哭嚎的张老安人,想要劝又不敢劝。

  之前每次张老安人哭闹,沈瑾相劝时,张老安人就要连他都加倍骂到里面“小妇养的孽种”、“黑心肝的混账”、“挤走了乖嫡孙的庶孽”都会脱口而出。虽说过后张老安人都会说自己是老了糊涂了,请长孙莫要与自己计较,可一次次跟插刀似的言语,也令沈瑾心里都是窟窿。

  如今有沈瑞在,沈瑾却不愿她再用言词来凌迟自己。

  如今年纪越大了,他越发明白嫡庶之别的重要。

  虽说他敢对自己的良心说,当年对沈瑞并未起什么坏心,可是他怕众口铄金,怕沈瑞相信那些话。

  沈瑞见沈瑾没反应,拉了拉沈瑾袖子。

  沈瑾这才醒过神来,茫然地看了眼沈瑞。

  沈瑞低声道:“我还是走吧,惹了老人家伤怀不好……”

  沈瑾眨了眨眼睛,忙点了点头,看了张老安人一眼。

  张老安人正哭得来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边捶着床,一边嚎哭道:“太爷走的时候我才二十五哇,二十五就守了寡……多少人劝我走一步,为了那狠心的狼崽子我都舍不得哇……”

  随着沈瑾蹑手蹑脚地推出来,沈瑞忙吸了一口气。

  方才在屋子里屏气,倒是憋得够呛。

  一直到了前院,方听不到张老安人的嚎哭声。

  沈瑾讪讪道:“老爷没带老安人去扬州,老安人心里存了怨气……老爷本是要带老安人去扬州,是大夫说老安人不宜挪动……扬州虽不算太远,可也是几百里的路,过去了又是客居,到底不比在家里便宜。”

  这已经是四房家事,沈瑞无心插手,不过心里对沈瑾的同情不免又多了两

  照顾病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沈举人这渣爹却都抛给沈瑾。只图自己清净,全然不怕耽搁了沈瑾课业,这自私自利的德行,还是与当年一般无二。

  虽这样想着,沈瑞面上依是不动神色,从荷包里掏出几张庄票来,递给沈瑾道:“这是昨儿从全三哥那里取的,瑾大哥先拿去花用……要是不够花销了,直接叫万宁去寻我……”

  万宁是沈瑾身边得用的长随,打小跟着沈瑾的。

  倒不是沈瑞大包大揽,圣父之心发作,而是这几百两银子不多,且沈瑾还得起。

  不管沈举人如何厚着面皮接手了沈瑾的私产,那些产业依旧是沈瑾的。当年分遗产之事,是沈瑞亲自经历的,自然晓得那些产业都在沈瑾名下。沈举人能占的便宜,不过是每年出息。

  多少族人看着,即便沈举人有心,也不敢真的大喇喇去侵占发妻嫁妆。毕竟孙氏不再是当年没有娘家依靠的孤女,有个尚书夫人为“姐姐”,还有个亲生子为二房嗣子。

  莫名地,沈瑞想到沈瑾的婚事上。

  这婚事未成,真是是因沈瑾的出身被嫌弃,还是因沈举人舍不得儿子的私产,才借故不给沈瑾说亲?

  以沈举人爱财的德行,还真的不无这个可能……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与人为善(三)

  毕竟是回松江奔丧,不是走亲访友,除了回四房一趟,又抽半日去了城外西林禅院送了些香油钱之外,沈瑞就闭门不出。

  在出殡前两日,走陆路的五房鸿大老爷夫妇、械大奶奶等人也终于到了松

  身为一族之长,又是八旬高寿而亡,族长太爷也算是喜丧。即便是宗房嫡支子孙,也不是个个都像沈珏这样伤心难过。

  族长太爷的后事,准备的很是热闹。

  死后哀荣,说的就是族长太爷了。

  当年四房孙氏,不过是一房主妇,只因有沈理捧场,使得松江府官场齐动。如今族长太爷是沈氏一族之长,坐镇松江几十年的人物,前来吊祭的客人更是络绎不绝。

  宗房这一脉虽说眼下只有沈械一人出仕,不过五品京官,尚不及诰封三代,可是也无人怠慢族长太爷的后事。松江官场,都有自己的“护官符”,谁不晓得宗房与沈尚书的关系最为亲近,宗房嫡孙如今就是尚书府为嗣子。

  送殡前一日,各房嫡支庶支族人齐聚,灵堂之上就有两、三百口。

  沈家家族人口兴旺稠密,可见一斑。

  要说当年孙氏怜贫惜弱,帮扶了不少族中孤寡,那族长太爷主持族务一甲子,受过其照拂恩惠的族人更是不计其数。

  像五房鸿大老爷这样,本不在松江,得了消息千里回来送殡的族亲晚辈也不是一个两个。其他姻亲故交小辈,远来奔丧的也有不少。

  次日,就是出殡的大日子。

  从宗房老宅,到西城门,几里的路上,祭棚、祭桌就不只百数,布置的几步一个。

  从晨初抬灵出来,到送殡的队伍,出了城门,足足用了三、四个时辰。这一路上撒的纸钱,就铺了厚厚的一层;扬给随行乞儿的真钱,也用去了十多贯

  等到族长太爷的灵柩抬到西门,已经到了申时(中午三点)。

  沈瑞、沈全等人还罢,一路上跟着众族人,停停走走的,热是热了些,并不觉得疲倦。等出了城,队伍排起来,还有小厮牵马过来,可骑马代步。

  沈珏那里,却是满脸冒冷汗。

  他随着本生亲这边执礼,跪了整整一路。

  每逢祭棚、祭桌,对方祭祀,孝属都要跪着叩首还礼,从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到小辈、孙辈都是如此,沈珏既夹在其中,自然也不例外。

  宗房大老爷的安排,是心疼沈珏,让他在族长太爷灵前行子孙礼,为了是怕他心里难过,表现没有将他当外人看待的意思。

  沈珏感念族长太爷的情分,自己也心甘情愿,并不以为苦。可是他奔波一路,回来后又日日守灵,身体本就有些虚弱,加上年前膝盖上旧伤,现下折腾一路下来,就要了命了。

  他只觉得双腿僵直,如灌了铅丸似的沉重。

  沈瑞经历过孙氏出殡之事,晓得“孝子”、“孝孙”的不好做,随骑在马上,与沈全一道随着郭氏的马车悠哉前行,可也分出心神盯着沈珏那边。

  眼见他后背都已经湿透,走路也僵硬,不由生出几分担心。

  从城门到西山墓地,还有不远的路程。旁人或许还能骑马、坐轿代步,送殡的孝子贤孙门手中都有执事,却需要步行。

  宗房大老爷、二老爷身边都有健仆搀扶,小一辈的孩子们也安排了奶公、长随等人在旁,疲乏了累了就被抱到女眷那边去了。只有沈珏这样半大不小的,就要靠自己生熬。

  沈瑞想了想,就勒住缰绳,往郭氏的马车旁凑了过去。

  虽说已经是八月,初秋时节,可松江本就炎热,加上大中午的,太阳正烈

  郭氏本就不放心沈瑞,眼见他过来,额头上汗津津的,忙道:“外头太热了,瑞哥渴不渴?要不要进马车来吃茶?”

  不过是借口罢了,是怕沈瑞太晒,想要叫他上马车里歇歇。

  沈全就在沈瑞旁边,见状不由翻了个白眼。

  自己也是满脑门子汗,娘却只当没看见。自从孙氏故去,自己这小儿子的地位还真是一落千丈。

  沈瑞低声道:“婶子,侄儿没事……只是担心珏哥那边……”

  沈全听了,便眺望队伍前面,也看出沈珏身影的僵直,忙道:“娘,珏哥瞧着走路都不稳当了,怕是方才路祭时跪的狠了……”

  郭氏虽关心沈瑞,可对沈珏也不是全然无感情。毕竟这几年除了不在京城那一年半,其他时候沈珏就是沈瑞的小尾巴,也常到五房。

  有孝心是好事,为了孝心损伤身体,就是让逝者难安。

  郭氏想了想,也不吩咐沈瑞,直接对沈全道:“三哥去请珏哥过来,就说我有事寻他……”

  沈全欢快地应了,策马往沈珏那边去了。

  郭氏看着沈瑞正在拭汗,便道:“瑞哥也车上来。”

  沈瑞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长福,上了马车。

  车厢都是用竹子编的,轻便透风,倒是不觉得闷热。

  马车一边的小几上,放了茶壶,里面装的是凉茶。

  沈瑞吃了一盏,只觉得口齿生津,身上松快了不少。

  想到沈鸿今日也来送殡,沈瑞道:“鸿大叔那边,应该到了福地那边了吧

  沈鸿这一路敢的急,回松江后即便没有病倒,体力也不足。可他是为送族长太爷最后一程才回乡的,九十九步都走了,也没有最后不来相送的道理。

  可要是随着送殡队伍,各种繁杂的丧仪下来,他的身子骨也熬不住,于是就取了巧,今早在宗房那边起灵后,沈琦就先送沈鸿出了城,直接去福地那边候着。

  “应到了。”郭氏看了看外头天色,道:“只是这边才出了城,到了福地的事情还不少,今晚怕谁要来不及回城……”

  沈瑞道:“听说琦二哥已经打发人去祭庄那边收拾房舍……”

  郭氏点点头:“他倒是个仔细人,准备的好,要不然这些人也没法安置。只是那边人多乱糟糟的,一会儿大事完了你同珏哥两个就随婶子走,我们在西山也有祭庄……”

  沈瑞自然是点头应了。

  他是为奔丧回来的,族长太爷大事完了,就不必要守在宗房了。

  在未得族长太爷丧信前,沈沧、徐氏答应沈珏南下探亲前,曾吩咐沈珏离开松江后去南昌府。这次出京前,沈瑞想到此事,也问过沈沧夫妇,在拜祭完族长太爷后需不需要送沈珏去南昌。

  沈沧道:“怕是珏哥苦于丧亲之痛,无心他顾,你们还是回京来吧。”

  如今族长太爷大事就要完毕,回乡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

  不过五房这里,鸿大老爷才奔波回来,需要歇息一阵子,恐怕不能同行。

  想到这里,沈瑞便道:“三哥婚期既定在年底,那鸿大叔与婶子什么时候动身?”

  郭氏叹气道:“陆路太遭罪,你叔父怕是来不了第二遭……水路行的又慢,想要在北边上冻前抵达京城,那重阳节前就要启程,如今已经是八月了,你叔父身体怎经得起连番奔波?如此是来不及……出京前,我已经同你瑛大哥交代过,请他与亲家那边说项,将婚期推到明年……”

  “婶子与叔父要明年才上京?”沈瑞道问道:“琦二哥与全三哥呢?”

  郭氏道:“我打算明年过了上元节上京,你全三哥随你们回京,你琦二哥留在松江照应。”

  沈瑞想到福姐,为了赶路便宜,郭氏并没有带福姐南下。

  “等侄儿回了京,就接福姐到崇仁坊这边……母亲向来喜欢女孩儿,与玉姐也能作伴。”沈瑞道。

  郭氏摇头道:“得闲叫她同三哥过去耍半日便是,可不许纵得她淘气……福姐七岁了,也该到学规矩的时候……”

  她虽想念幼女,可将幼女留到长子、长媳身边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尚书府那边,沈沧夫妇这两年连番生病,倒是令人忧心,还是不要去添乱的好。

  正说话间,沈全已经搀扶沈珏过来。

  沈珏气喘吁吁,连上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沈瑞与沈全两个,一个拉、一个推,才将他带到马车上。

  眼见他挥汗如雨,跟在水里捞出来的人似的,郭氏亦不忍,忙取了于净帕子,道:“好孩子,赶紧擦擦汗……”

  “谢婶子。”沈珏也不客气,接了帕子,在额头上摸了几把。

  郭氏见他脸色委实苍白的吓人,取了荷包出来,拿出了两片人参出来:“快含着。”

  人参泛苦,沈珏最是嗜甜怕苦,眼下却是顾不得,接过人参片,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沈瑞看了,不由生出几分自责。

  虽说知晓丧仪繁杂累人,可是他还真没想到这个来。人参片的作用,就是后世的红牛饮料加强版,正是补充体力的好东西。

  郭氏见了,安慰道:“寻常人谁会想着预备这个?婶子这还是前些日子赶路剩下的。瑞哥想不到这个,并不是什么错儿你若是色色周全了,还要我们老一辈有甚用?”

  沈瑞道:“到底还是我笨了些,不知未雨绸缪……要是然早给珏哥备下,也不至于累得这般狼狈。”

  沈珏嚼着人参片,道:“二哥就是早预备了,我也是怕苦不会吃……如今身上都木了,嘴巴里也没味道,吃着才正好……”

  他没了方才的木然与迷茫,神色之间添了几分生气。

  众人见了,都放心不少。

  郭氏道:“良药苦口,人参到底是好东西。这次在京里,机缘巧合,你们瑛大哥得了两根好人参…这次回乡,婶子都带着。明儿你们过去,取了一包在身边在身边备着,要是累了乏了就泡茶吃……”

  沈瑞忙道:“不至于,还是留给叔父调理身体用……”

  沈珏也道:“就是,侄儿不过方才跪的多了,看着才狼狈些,一觉起来保准好好的……”

  沈全也在车上,听到这里,不由唏嘘:“早年听外人夸赞族长太爷人缘好,还当是故意奉承,今日算见识了,听说除了浙江直隶各府,就是江西、湖广那边都有旧识过来吊祭……祭桌、祭棚一百六十多家,松江府的白喜事,族长太爷都是头一份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与人为善(四)

  送殡的队伍出西城门时,还是烈阳高照,可没一会儿,天上就浮云蔽日。等到了福地时,哩哩啦啦地下起小雨来。

  秋风秋雨,使得丧仪的气氛越发沉重,不仅孝属多添感伤,就是来送殡的亲友,想起族长太爷的慈和仁爱,也都忍不住雨中落泪,身为孝子的宗房大老爷与二老爷更是哭倒在族长太爷坟前。

  倒是沈珏,呆呆木木的,跪坐在孝属中间,却没有随大家哭泣。

  不过瞧着他浑浑噩噩模样,旁人只当他伤心的狠了,也没有人会去挑剔是不哭就是不孝。

  等族长太爷入土为安,已经是暮色笼罩,回城不及,来送殡的亲友就需要在城外安置一晚。

  宗房大老爷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全由沈械与沈兄弟两个安置

  五房鸿大老爷虽看着有些疲惫,可到底比不上宗房大老爷他们那样劳乏。郭氏见了,提着的心也放下,就跟丈夫说了想要携沈瑞、沈珏去五房祭庄安置之事。

  鸿大老爷自然无意见,便道:“如此正好。宗房那边人多正乱,去了咱们家的庄子也清静。”

  正说着话,沈过来了。

  原来宗房之前虽叫人打扫了祭庄,用以安顿送殡亲友,可没想到今日送殡的人数比预计的人数超了五成出来,宗房那边安置不及,便只能往各房祭庄安置。

  沈氏九房中,有贫有富,即便各房都祭田,可是多寡不一,在城外有祭庄的不过宗房、三房与五房,其他房头没有祭庄。

  宗房要安置亲友,只能往三房与五房的祭庄安置人。

  鸿大老爷自然应了:“只管叫人过来,多叫人打扫几间屋子就是。幸而如今不过初秋时节,屋子收拾了就能住人。”说到这里,想起郭氏的话道:“瑞哥与珏哥两个,也安置到这边来,你们那边客人多,三房那边与他们又有嫌隙

  沈道:“嗯,就按叔父的吩咐,倒是麻烦叔父与婶娘了……”

  鸿大老爷摆摆手,道:“又不是两姓旁人,勿要外道。你去统计了人数,随后打发人告诉琦哥就是。”

  沈再次谢了,回宗房阳宅那边去了。

  各房福地相连,各家祭庄自然也相隔不远。鸿大老爷与郭氏眼见无事,就带了沈瑞、沈珏、沈全几个,先一步回了祭庄,留下沈琦在这边接应。

  稍一时,沈打发人过来寻沈琦。

  原来送殡的亲友已经有了分派,送殡的各房族亲与姻亲好友都做了分派,其中年长位尊的都留在宗房祭庄,姻亲好友中辈分小的去了三房祭庄,族亲中的小辈则去了五房祭庄。

  如此安排,一是为了不失礼,二是为了少麻烦三房与五房。

  毕竟同为祭庄,宗房那边的房舍饭菜是早就使人安排好的,三房与五房那边则是临时借用,房舍与饭食都要仓促准备,未必周全。再有三房有个辈分高的老太爷,五房鸿大老爷身体不好,都是不好惊动,小辈过去无需他们应酬,安置得也能随意些。

  沈琦问了人数,亲自去接了一于族兄弟、族侄们,大家一起去了祭庄。

  这会儿功夫,沈瑞、沈珏两个已经梳洗完毕,换了于净衣裳,正坐在祭庄主屋中,被郭氏逼着喝姜茶驱寒。

  鸿大老爷坐在上首,最不喜姜汤味道,可有郭氏看着,也只能苦着脸,一口一口地抿着姜茶。

  沈全可不得闲,带了小厮去查看临时收拾出来的房舍去了。

  有婢子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哥回来了,带了族中各房少爷回来,要给老爷、太太请安……”

  鸿大老爷闻言,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姜茶,道:“快叫进来”

  婢子应声下去,随即门帘挑开,沈琦先进来,身后就是“呼啦啦”涌进一群客人进来。

  原本宽敞的屋子,立时显得有些拥挤。

  沈瑞已经拉着沈珏起身,扫了一眼,足有三、四十人,年岁从十来岁到三十来岁不等,清一色素服,其中不乏相熟的面孔。

  大家纷纷上前见礼,口中称呼各异,分了好几种,“鸿大叔、鸿大婶”、“鸿大伯、鸿大伯娘”、“鸿大叔祖、鸿大叔祖母”。

  虽说来者是客,可都是族中小辈,鸿大老爷与郭氏两个倒是无需刻意招待,只叙了几句话,就吩咐沈琦带到前院安置。

  沈珏神色怏怏,显示不是与人叙旧的时候,沈瑞却不好闭门不出。除了当年族学里的同窗之外,沈琴、沈宝、沈珈这几个也是有交情的。前些日子守在宗房,大家都沉浸于哀思,即便碰上了也不是叙话的时候。

  眼下大家过来,却不能不去招呼。

  沈瑞便对沈珏道:“今早起的早,要不珏哥先去歇歇,我去瞧瞧琴二哥他们?”

  沈珏确实没心思去应酬族兄弟,点了点头道:“委实乏的厉害……琴二哥他们那边,二哥代我告一声罪,改日兄弟再叙话。”

  郭氏正留心这兄弟两个动静,闻言道:“屋子都是预备好的,本是你们兄弟一人一间,如今怕是不够用了,你们对付一晚,兄弟两个挤挤。”

  祭庄这边不过是三进院子,还有看庄子的仆人在,能收拾出来住人的屋子并不多。像沈瑞、沈珏这样两人一间已经算好的,瞧着今日过来的人数,说不得除了沈鸿夫妇之外,其他人都要挤挤了。

  沈瑞道:“只是婶娘这边便宜就好。”

  沈珏则道:“侄儿虽身上乏的不行,立时就想要睡了,可还是要先与婶娘讨盘点心吃……”

  并不是饿了,而是晓得自己不吃东西就去歇着,稍后郭氏也要打发人叫起。要是什么也不吃的话,长辈们又要念叨,沈瑞也会担心。

  郭氏道:“正好你叔父与婶子也饿了,马上要叫人上吃的,珏哥就陪我们一道用……瑞哥且去吧,帮你二哥、三哥招待族兄弟们。”

  沈瑞应声下去了。

  今日毕竟下了小半天雨,秋雨萧瑟,郭氏早就吩咐厨房那边熬了羊汤,又准备了素面。之前不知来借住的都是什么人,就两下准备了,有服的可以用素面招待,无服的直接用羊汤待客。

  浇头都是早预备好的,郭氏吩咐下去,没一会儿婢子就提了食盒进来。总共是三碗素面,四碟凉拌小菜。

  他们夫妻两个虽无服,可鸿大老爷与太爷的感情在,也因有沈珏的缘故,故而荤腥一点没上。

  沈珏虽没有食欲,却是大口大口将一碗面吃了个于于净净。

  鸿大老爷与郭氏对视一眼,心里都不落忍,就吩咐人带沈珏下去休息。

  “可怜珏哥,到底身份不一样了……那边即便是亲人,也不好相亲,倒是尴尬……”鸿大老爷叹气道。

  郭氏亦唏嘘道:“别的不说,海大嫂子这回是真后悔了……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海大哥倒是真心疼小儿子,当初舍得出继也是为了珏哥前程。真要论起这个来,海大哥行事也算是靠谱,我瞧着瑞哥这堂兄弟可比械哥那胞兄要妥当的多。珏哥能指望瑞哥,却未必指望得上械哥”鸿大老爷道。

  郭氏皱眉道:“沈械刻板,架子端着足足的,少了人情味,珏哥年岁又同他相差太大,能有多少感情?宗房以后还不知如何,沈械行事比太爷与宗房大伯差上许多。先前在京城时,他自己去攀贺家不说,还想要收服瑛哥、琦哥两个听他号令,见瑛哥、琦哥不服顺就甩脸子,这算什么事?就是太爷当家时,也没想着要降服这个、降服那个。就是论起各房显贵来,二房大伯与九房理哥都没开口,怎就轮到他出头执牛耳?”

  鸿大老爷道:“当官当久了,利益熏心罢了……幸好瑛哥他们几个不是这性子,要不然我宁愿儿子们都回乡做田舍翁,也不愿他们在科举仕途上扑腾。

  沈珏安置的屋子,就是这边的东厢房,总共是三间屋子,南北两头都是卧室。北面一间归了沈琦、沈全兄弟,南边一间就是给沈瑞、沈珏的。

  沈珏进去后,直接吹灭了灯火,合衣躺在床上。

  沈鸿夫妇与沈瑞担心的目光,沈珏都看见了,可是他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难过。

  或许最初得到族长太爷的丧信,沈珏痛不欲生,回到松江守灵这些日子也心如刀绞。到了今日,族长太爷风光大葬时,沈珏已经麻木了。

  要是逝者有灵,他希望自己好好的,不让太爷走的不安生。

  一日、两日、三日……太爷的丧事既了,他还能在松江待几日呢?

  没回来前,松江是他魂牵梦系之地,恨不得腋生双翼,飞回松江;等到回到松江,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客,此处不再是家乡,宗房也不再是他的家……

  前院客厅,照顾大家简单梳洗过后,沈琦已经叫人摆了饭桌。

  除了五房兄弟与沈瑞之外,今日过来借宿的族亲晚辈共有三十四人,大家就坐了四桌。

  沈瑾也在其中,不过等到吃饭时,并未与沈瑞坐在一处。

  沈瑞这桌,坐的都是当年族学里的同窗旧识。剩下的人中,年长的族兄坐了一桌,由沈琦陪客;而立之年的那拨坐了一桌,由沈全作陪;剩下十来岁的小族弟、大族侄们,也坐了一桌。

  因大家与族长太爷都出了五服,饮食上倒是无需忌讳。

  热腾腾的羊汤,配上雪白的米糕,配菜是乡下菜园中的时蔬小菜,仓促准备出来的,虽比不得城里吃食精细,可大家为了出殡的事都跟着跑了一天,饿的狠了,眼前就是美味佳肴。

  饭桌上,大家全无平日风度,吃得飞快,倒是恪守了“食不言”的规矩。

  尺半的汤盆,每桌上了满满一盆不说,还添了一次,拳头大的米糕,饭量小的也吃了两、三块,饭量大的则是五、六块还不止。

  沈琦看的目瞪口呆,虽吝惜吃食,却怕大家吃坏了,忙开口劝阻,又吩咐人煮浓茶给大家消食儿。

  却是开口晚了,撑着的不是一个两个。

  沈琴就是其中一人。

  他端着茶水,对沈瑞抱怨道:“都是宝哥的错我的吃了三个米糕就顶饱了,他偏拿了第四个与我……”

  沈宝在旁听着,笑眯眯听着,并不辩解。

  沈珈向来厚道,实话实说道:“刚才琴哥狠盯在米糕上,眼睛发蓝,不给就要抢了……”

  第三百三十章 与人为善(五)

  沈琴被揭破,“哈哈”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沈宝对沈瑞道:“之前还没来得及给瑞哥道喜呢,瑞哥真厉害,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我与琴二哥两个今年也参加院试,不过都不在榜上。族兄弟当中,今年只有全三哥一个在榜单上……”

  他虽这样说着,面上并无多少沮丧。

  南直隶读书人多,科举本就不容易,即便是闻名远近的才子大儒也有落第的时候,他们族兄弟年纪在这里,落第一次两次实不算什么。

  “也是靠运气。真能院试下场的,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剩下的就看运气了……珏哥今年预备的足足的,无奈考官出的几个偏题,也只能等下一科。”沈瑞道。

  沈宝点头道:“全三哥也这样说。幸好全三哥今年运道不错,顺顺利利地过了院试……”

  听他们提及科举,沈琴忍不住道:“要说运气,谁能比得上沈琰、沈呢?再也想不到,那兄弟两个如今一个已经是举人老爷,一个是秀才……前年乡试时,族叔、族兄们下场的有五、六个,结果颗粒无收,反而沈琰风风光光名列榜上……十九岁中举人,在哪里论起来都是少年得意。还有沈,去年过了童子试,才十六,要是回松江来,亦是炙手可热。也就是二房大伯如今位高权重,族老们都不敢生事,念叨着让他们归宗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沈宝白了沈琴一眼道:“眼前瑞哥在,琴二哥犯得着去羡慕旁人?瑞哥去年才十四”

  沈琴直直地看了沈瑞一会儿,叹道:“要不是宝哥提起,我又忘了这个。瑞哥如今看着都比我高了,站在这里说是十七、八也有人信,还真是忘了他的岁数。”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这是长得有点着急?

  沈琴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说的长相,就是这个气度。前年回来时,差距还不那么大,如今两年没见,瑞哥身上半点孩气儿都没有了……”

  沈宝道:“瑞哥已经有了功名,还取了字,本就不是孩子了”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一人走了近前。

  是沈瑾来了。

  眼前留下这几个都是同沈瑞亲近的,自然就瞧着沈瑾不顺眼。

  不过沈瑾年纪在这里,到底是族兄,大家还是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不情不愿地起身打招呼:“瑾大哥”

  沈瑞也随着众人起身。

  沈瑾对众人点点头,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我有事寻瑞哥,扰了你们说话了……”

  无人应答,场面上有些冷场。

  沈瑾神色有些黯然,看了沈瑞一眼。

  沈瑞对众人道:“各位族兄、族弟先聊着,我与瑾大哥出去转转。”

  众人自然无异议,沈瑞就随沈瑾踱步出来。

  “族长太爷丧事即了,还要一直在宗房那边住么?眼看就要中秋节?”沈瑾直接问道。

  沈瑞摇头道:“想去鸿大婶子那边住几日,明日就去同宗房大老爷说,等到了中秋节后,就与全三哥一道北上。”

  沈瑾犹豫了一下:“母亲那里祭奠?”

  “正也要寻瑾大哥说此事,想要安排在中秋节前。”沈瑞道。

  沈瑾点头道:“瑞二弟定下了日子就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陪瑞二弟同去

  沈瑾虽有心想要接沈瑞回四房团聚两日,可想到张老安人,就只能将心思歇下。

  五房与四房毗邻而居,等沈瑞去了五房,他想要探望也便宜些。

  沈瑞也想到张老安人,道:“瞧着老安人身边是离不开人的,瑾大哥明年却需往南京应乡试,倒是如何安置?”

  虽说四房仆从不少,可也没有撇下瘫痪的祖母独自赴考的道理,那样是传出去,沈瑾的德行就要受质疑。

  沈瑾苦笑道:“我曾与父亲去信问过此事,父亲说到时自有安排,却没了下文。如今还有一年功夫,我也不好追问的太急。”

  看着沈瑾面带乏色,想着他的处境,沈瑞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乡试,其他的都可以靠后。要是为旁的分了心,耽搁了考试,反而得不偿失。”

  不管四房长辈怎么折腾,还是让沈瑾先得了功名吧那样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也有沈瑾在前头顶着。否则瞧着沈瑾的精神状态,再磋磨几年灵气也被散了差不多了。

  这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另一种演绎,说到底还是因沈瑞怕麻烦的私

  可是落到沈瑾耳中,就满是关切。

  沈瑾满心感激,忙不迭点头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定不会在乡试上分心……我还盼着早日进京……”

  接下来,就是未尽之语。

  进京,可以与郑氏母子团聚,可以与沈瑞兄弟相缘,可以从张老安人无休止的抱怨与辱骂中托身。

  只要一想想,沈瑾就充满了希望。

  不远处,沈琴拉着沈宝,正留神沈瑞这边。

  他是看不惯沈瑾,生怕沈瑞受欺负,才拉了沈宝跟过来,正听到兄弟两个的对话。

  眼见这兄弟两个打不起来,沈琴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拉着沈宝离开。

  沈琴低声道:“还是瑞哥厚道,这样的人,何苦为他着想?”

  沈宝说了句公道话:“当年的事,瑾大哥又做不得主,不过随波逐流罢了,已经吃了苦头。”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沈瑾如今虽是得了嫡母遗产,又成了记名嫡子,可族人谁不晓得他的出身底细。即便早先有觉得他虽是庶出却也读书争气的,现下也多半会觉得他当年是心里藏奸。

  看似“名利双收”,却是“海市蜃楼”,否则也不会在说亲时被人挑剔。

  沈琴嗤了一声道:“这才是老天有眼……要是让他风风光光的,那还往哪里说理去?如今一副无辜模样,就真的无辜了?要是我是瑞哥,才不会这样厚道劝他科举为重,说不得要日日诅咒他永远落第不如意方好。”

  沈宝忙道:“人人都有苦衷,说起来都不容易,瑞哥都不恼了,琴二哥跟着白生气作甚?瑞哥如今在京中,不比在四房强的多?既是如此,还追究过往也没意思。”

  “还是善恶有报的好,要不然这老天爷是叫咱们做好人,还是做恶人呢?”沈琴轻哼道:“做了恶人,咱们心里不落忍;去做好人,又怕好人没好报,可不是为难人?沈瑾这样的,还有三房大伯那样的,都是嚼着亲人的骨血,还喊冤道无辜呢……”

  沈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旁人是旁人,我们行事,还是且凭良心吧…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随着送殡大队伍回了城,方各自散去。

  沈、沈全兄弟没有离开,随着沈瑞、沈珏到了宗房,与宗房大老爷禀明了来意,要接沈瑞、沈珏过去小住。

  沈瑞已经先一步随宗房大老爷说了,宗房大老爷倒是没有拦着,不只是沈瑞这边,还有沈珏那里。

  宗房上下操持完族长太爷丧事,就是漫长的守孝期。沈瑞与沈珏继续在这里,多少会有些不便宜。

  五房不是外人,真要论起亲近来,沈瑞与那边更亲近一层;至于沈珏,毕竟已经出继,族长太爷后事完了,也当随堂兄沈瑞准备回京事宜,继续留在宗房守孝就说不过去了。

  “太爷给珏哥留了念想,今日就搬过去吧……”宗房大老爷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看了精神恍惚的沈珏一眼,递给沈瑞道:“瑞哥是哥哥,就劳烦瑞哥帮忙收一下。”

  本就有“长者赐、不可辞”的话,更不要说眼下还是族长太爷“遗赠”,沈瑞自然是双手接过。

  宗房二老爷与三哥、四哥都在,沈械与沈也在座。

  眼见着沈瑞接了钥匙,三哥、四哥就有些着急,那不是一枚钥匙,是一串钥匙,一个钥匙一口箱子,也足有五、六口箱子了。

  都是孙子,恁地不公平?除了长孙沈械得了两口箱子遗赠之外,其他人不过一人一口箱子罢了,作甚到了沈珏这里就翻了几倍?

  不等四哥看着三哥,三哥刚想起身,却被宗房二老爷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看着那一串钥匙,沈械不由蹙眉,沈神色也有些僵硬。

  即便是至亲骨肉,可财帛动人心。

  宗房产业是不菲,可大头是祭田、祭产,只传宗子一脉,二老爷当年分家出去,不过得了两个庄子一个铺子,日子过的不过是中等人家;同理,即便长房以后分家,能落到沈手中的产业也有限。

  他们盯着族长太爷的馈赠,一部分是因钱财,一部分则是因心底那点不平

  二老爷想的是,自己是太爷的亲儿子,自家孙子是太爷的亲孙子,即便太爷偏心长房,可也当想着二房生活不易,贴补一二才是。

  沈则是因这些年都是他在父祖身边,打理庶务,侍奉尊亲,即便不求亲长们偏爱,也当与长孙、幼孙一视同仁。

  沈瑞握着钥匙,自是察觉出堂上暗潮涌动。

  不过既是族长太爷指明给沈珏的东西,那就是沈珏的,就算宗房这边再有人不平,也别想夺了回去。

  这会儿功夫,宗房大老爷已经吩咐人抬了箱子过来,都是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的花梨木箱子,足有六口。看着都是有年份的,清一色黄铜大锁。

  沈珏却瞧着也不瞧箱子那边,只呆呆地看着宗房大老爷,木然表情满是渴望不及的孺慕。

  看着这样的小儿子,宗房大老爷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他不是糊涂蛋,为了族长太爷的“遗赠”生出的闲言碎语,他也知晓的清清楚楚。他既恨二老爷与子侄们的短视,又心疼幼子。

  要是幼子没有出继,即便族长太爷偏心孙子,将全部私房都赠给沈珏,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能被亲人骨肉挑剔,不过被抓着“名不正、言不顺”六字罢了。

  可叹,二房嗣亲长辈,尚且顾念骨肉生恩,并不拦着沈珏与这边走动亲近;宗房这边,未来几口不知到底装了何物的箱子,就生生将亲骨肉当成外人。

  宗房大老爷心中又气又恼,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为了猜疑骨肉就此生嫌隙

  因此,宗房大老爷便道:“瑞哥,开了箱子吧,让我们这些儿孙也再见见太爷留下的念想……”

  宗房二老爷、三哥、四哥等人,闻言都齐刷刷望向沈瑞。

  沈瑞不由皱眉,并没有应答,而是望向沈珏。即便他年小辈低,可钥匙如今既在他手中,要是沈珏不愿意,也没人能在他面前开了箱子。

  沈珏后知后觉,终于留意到客厅上的几口箱子。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箱子跟前,摩挲着,喃喃道:“这……这是太爷西屋里的箱子……”

  他打小就养在族长太爷院子里,对于祖父房里的物件自是相熟。

  三哥、四哥闻言,眼睛不由发亮,又带了几分踌躇?

  既是太爷屋子里的箱子,装的指定是好东西,难道真的要便宜沈珏?

  沈袖口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心中无法平静。宗房沈械出仕,致仕前都不会回松江,宗房未来接任族长一脉的,未必是沈械,说不得反而是他沈。

  族长太爷是真的老糊涂了么?竟看不到这点,一心只顾念出继的幼孙?

  身为长房次子,家产捞不着多少,连浮财长辈们也没想起自己?

  宗房产业以后既是沈械的,那他沈劳苦劳累十来年算甚么?难道真要跟三房沈涌几个似的,为长房卖命半辈子,最后几乎净身出户?

  沈珏眼泪已经止不住,簌簌落下,跪在一口箱子面前,摸着上面的锁。

  宗房大老爷心疼的不行,见沈瑞没反应,忙咳了一声道:“瑞哥,钥匙?

  沈珏闻言,也望了过来。

  沈瑞虽不喜堂上宗房诸位这种“临检”的气氛,可见了宗房大老爷两次开口,还是上前将钥匙递给沈珏。

  即便宗房其他人看沈珏不善,可宗房大老爷这亲老子总不至于坑儿子。

  沈珏接过钥匙,因过于激动,手哆嗦着,对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第一口箱子的钥匙。

  即便面上故作镇定,可宗房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就是旁观的沈琦、沈全兄弟两个,也是满心好奇地望向箱子。

  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沈珏却一下子匍匐在箱子上,哽咽道:“太爷,太爷

  沈瑞因方才过来递钥匙,站在两步外,看着真切,不由怔住……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一脉香烟(一)

  箱子里是什么?旁人尚且看不真切,沈瑞站的近,却是看得真真的。

  苏松地区常见的孩儿枕头——布老虎枕头,且不是一只两只,而是足有五、六只,尺寸从一尺长到尺半不等。布枕头下边,还有几只孩童用的竹枕。

  不用说,这是沈珏幼时的旧物。

  “太爷竟然还都留着……”沈珏抓着一只老虎枕头,泪如雨下。

  这会儿功夫,旁人也瞧见他手中物件,却是神色各异。

  这一箱是沈珏旧物,那其他的呢?别的孙辈得的“遗赠”可是文玩古物都有,难道沈珏这个太爷最疼爱的孙子反而例外?若真是那样,是不是有“欲盖弥彰”之嫌?

  沈全坐在沈琦下首,旁观者宗房各人神情,嘴角多了几分讥讽。

  就算是开了箱子“验看”了又如何?说不得在他们心中,只当宗房大老爷故意如此,金块银锭子等值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偷偷给了沈珏。

  既生小人之心,那眼中也就只能见“鬼祟之举”了。

  剩下的五个箱子一一开了锁,又有四箱是沈珏儿时旧物,其中两箱子是文具,当年启蒙时的描红册子都在;两箱子玩具,各色小儿玩具,有木质的,有铜的,有玉的,还有一匣子各色长命锁。

  剩下一个箱子,装的几色金玉摆件,还有一副玉石玛瑙的棋具,看着倒都是古意盎然,价值不菲。

  沈珏恍若未见,一件件地拿出来,最后捞在手上一串黝黑油亮的手串,紧紧的抓在手中。

  沈瑞、沈琦、沈全等人,即便瞧着这手串眼生,不过瞧着沈珏的宝贝样儿,也能猜到这是族长太爷的贴身之物了。

  这下宗房各人倒是有些猜不准。

  太爷只给沈珏留了这一箱子东西?虽说其中有几件摆件是掐金丝嵌宝的看瓶,确实值些银钱,可也并不算惹眼。其他孙辈得的私房中,也不乏三、两件好东西,倒是没必要眼气沈珏的。

  旁人尚且犹疑不定,宗房四哥是庶子,最是爱财,也脸皮最厚,起身凑了过来,带了几分羡慕道:“这不是太爷戴了一辈子的沉香手串么?还以为随了太爷去,没想到竟留给了珏哥。这可是稀罕物件,听说当年是由高僧开过光的

  沈珏并不看四哥,将手串带进手腕上。

  四哥看着散落一地的物件,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恨不得伸手去翻翻,看看是否有夹带,又碍于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在,不敢动手。

  宗房二老爷看着庶子模样实是不堪,不由皱眉。

  别说太爷没给沈珏留什么东西,即便是倾尽私房,难道还能夺回来不成?当尚书府是吃素的?

  沈瑞自送了钥匙过去,一直没回座位。瞧着他那模样,要是有人敢为难沈珏,立时就要对峙似的,虽略显狂妄,可对沈珏的呵护可见一斑。

  二老爷起身道:“大哥,既是太爷事了,我们就先家去”

  宗房大老爷也厌恶两个侄儿满眼冒贼光,点点头道:“忙了这些日子,你也乏了,回去好生歇歇。”

  四哥虽不甘心,可也不敢违逆老父,被二老爷瞪了一眼,灰溜溜地随着下去了。

  走了三口,沈械与沈两个也觉得意兴阑珊。

  沈偷偷关注宗房大老爷,倒是与沈全猜测的一样,疑起亲老子来,总觉得以太爷对沈珏那般偏爱,留着的应不单单是这点东西,定有些金银庄票等物,说不得还有私产之类,定是让大老爷给偷偷藏起来了。

  不过老子要是偏心,当儿子的再不忿,也只能忍了。难道还要闹将出来,让旁人看笑话不成?

  沈械在官场久了,做什么都想到目的与利益攸关上。

  他倒是没有怀疑太爷另有值钱的馈赠,只是猜测着太爷将这些旧物送给沈珏的用意,这是让沈珏不忘旧情,还是让沈珏隔断旧情呢?

  二房如今看似风光,却是外强中于,沈沧已老,沈瑞还小,沈洲既外放出京,能不能再回京城还是两说。

  按照沈械的本意,即是同为族人,沈家各房本应该一处使劲,在官场上也为互为援助,比姻亲同年之类的更可靠。可是有二房不与族人相亲的例子在,沈理对于族亲也都是不冷不热,五房那边又是投靠了二房。

  沈械身为宗孙,本应该在小一辈中执牛耳,可众族兄弟却是不给面子,各自为政。归根结底,还是二房开的坏头。

  要不然当初二房举家搬迁,离了松江,不服族中管束,其他房头的族人也不会有样学样,各房头家务自治,使得宗房在族中的分量越来越轻,只能打理些琐事。

  沈械对于二房的不满,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原以为沈珏过继二房,二房与宗房会亲近起来,可未能如愿,这使得沈械的不满又翻了一倍。

  看着神色越发阴沉晦暗的两个儿子,宗房大老爷不由一阵气闷;再看看在沈珏旁边两步外站着的沈瑞,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沈琦眼见着冷场,“小声”道:“瑞哥,是不是该告辞了,母亲那边还等着?”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宗房大老爷道:“叔父,侄儿带珏哥先去鸿大叔那边了”

  宗房大老爷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去吧过两日再回来……”

  沈瑞没有应答,而是道:“过几日侄儿想去祭拜四房婶娘……”

  孙氏是沈瑞生母,沈瑞回到松江,自然要祭拜,此为孝道。

  宗房大老爷点头道:“理应如此”

  沈珏方才见了旧物,一时失态,现下已经擦了眼泪,将拿出来的金玉摆件又放回箱子,垂手站在沈瑞身后,看着宗房大老爷小声道:“孩儿也随二哥去了”

  爹是不能叫了,“伯父”沈珏一时也叫不出口,只能含糊。

  宗房大老爷强笑道:“去吧,这些日子也苦了你……”说到这里,又对沈琦道:“琦哥,瑞哥、珏哥两个就麻烦你们多看顾了……”

  沈琦起身道:“伯父尽管放心,家母向来视瑞哥、珏哥与自家孩儿一般无

  旁人还罢,沈械想起沈瑛、沈琦兄弟在京城时的不服顺,脸色就有些发黑。在他看来,五房兄弟如此不识抬举,不过是势利眼,更巴结尚书府那边罢了

  沈瑞过继二房小长房,使得五房有了攀附的契机;要是当初过到继小长房是沈珏,五房还敢与他虚头巴脑么?

  沈珏打小被家人娇惯,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沈瑞却是城府异于常人,明明与沈珏一般大,却将沈珏压制得服服帖帖。

  如此下去,宗房这个儿子可是白给出去了。

  沈珏哪里会想到同胞而出的两个兄长,一个因了钱财、一个因了权势,都在猜忌他。他抬头看了看两个兄长,见他们脸色不好,也只当是还沉浸在太爷之丧没缓过来。

  他又想到宗房大太太,犹豫着要不要去告个别,可见宗房大老爷没提及,想着自己走前还要过来,便也没有开口。

  等到沈琦兄弟带了沈瑞、沈珏离开,沈械就迫不及待地的找到宗房大老爷

  “老爷,是不是该提醒珏哥几句?”沈械忧心忡忡道。

  宗房大老爷诧异道:“提醒珏哥什么?”

  “沈瑞心机不浅,珏哥性子又实在……毕竟血脉已远,不过是名分上的兄弟。”沈械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立时沉了脸,盯着沈械:“大哥怎想起说这个?”

  “老爷不在京城不知道,沈瑞如今极得二房大老爷夫妇看重,不仅亲事早早就订了,这两年也开始插手尚书府家务,年节时人情往来,也担起了大半。”沈械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瑞哥是嗣子,传承香火去了,自然当早定亲,早日开枝散叶;他是那边长子,打理家务也好,人情往来也好,不是正应当?”宗房大老爷沉声道。

  “他是风光,又是中秀才,又是寻了大学士做岳父,却是将珏哥比到尘埃里……珏哥同沈瑞一般大,早年瞧着比沈瑞聪明也不是一星半点,怎么去了尚书府,反而不如在家里长进?二房大老爷夫妇行事也太恁地不公道……”沈械道。

  宗房大老爷听着长子抱怨,既是恼怒他言语中带了挑拨,存心不良;也是听出他连一声“伯父”、“伯母”都不愿叫,俨然与二房生分的模样。

  宗房大老爷寒着脸道:“疏不间亲,如今珏哥与瑞哥才是堂兄弟,计较起来反而没意思……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勿要再开口……”

  沈械还要再说,宗房大老爷皱眉道:“瑞哥是珏哥唯一的堂兄,不去依靠瑞哥,还能依靠哪一个?珏哥到底已经出继,有嗣亲长辈为他操心,大哥有功夫寻思这个,还是想想明年起复的事……说不定到了那时,还需瑞哥帮你做人情呢……”

  沈械嗤笑道:“不过是黄口小儿,挂着尚书公子的名也上不得台面”

  原来沈瑞回松江这些日子,松江官场多少也得了音讯。虽说不过是刑部尚书的公子,不是吏部、户部的,管不到地方官头上,不过结份善缘,却是大家都乐意的。

  就有不少官员接着吊祭之名,过来宗房,又“无意听闻”大司寇家的公子也回乡吊祭,少不得想要见见,开口“慰问”一二,送上些许表礼。

  不过也不是人人有都资格开口相见的,毕竟那是尚书公子,不是寻常衙内

  松江不是南京,地方官最高不过是知府。

  虽说知府比郎中品级高,可架不住大明以京官为贵,因此在沈械眼中,知府压根算不上什么。

  可是沈瑞出来待客,却是谦和有礼,丝毫没有衙内公子的气度。寻常见面礼就谢过收了,稍贵重的就婉言谢绝;对于私下邀约,更是以居丧为名,一处也不接。

  在沈械看来,委实太小家子气。

  宗房大老爷的看法,与长子正好相反。

  吃人嘴短,那人手软。官场之上,人情关系复杂,保不齐就被绕进去。沈瑞行事如此谨慎,才是稳妥之道,否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出去与人应酬,说不得就吃了暗亏。被人占了便宜是小事,要是惹出麻烦影响到沈沧身上才是大事。

  宗房大老爷见沈械面上还带讥色,大怒道:“就你上得了台面?早年见你还稳当,作甚如今轻浮起来?还是你自觉地得了贺家做依靠,就能飞黄腾达?这天下哪里有不劳而获的事?要是贺家大老爷那么有能耐,作甚不提挈自家族人,反而要提挈你这隔房外甥?你勿要忘了自己姓沈不姓贺?”

  沈械闻言皱眉,不服气道:“即便不是嫡亲舅舅,可大堂舅这些年对儿子也看顾有加……尚书府那边不过是族亲,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他们将松江族人是穷亲戚,巴不得撇的于于净净,谁敢往跟前凑……”

  “我倒是不知,自己的儿子竟成了白眼狼?当年要没有二房大老爷照拂,你能留在京城任京官?能短短数年功夫就从主事升郎中?现成的恩情在这里摆着,你倒是忘得于于净净,反倒生出怨愤来?还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你这般秉性,别说不过是族侄,就是嫡亲的侄儿,也没人敢提挈贺家大老爷打小就精明,除了一张嘴说的好听,何曾让旁人占过半分便宜?你都将四十人,居然还分不清远近亲疏?”宗房大老爷气得浑身发抖。

  不管多偏疼幼子,寄予厚望的始终是长子,没想到长子打小乖顺,如今将四十岁,却开始犯糊涂了。

  沈械被骂得满脸通红,挺着脖子道:“当年儿子越资升迁,那是正好赶上刑部清理旧案,立了功劳……”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你老子虽没做过官,可也知晓九年一转,多少人做了一辈子官,熬到老也不过是五品……你早早升了五品,再过几年升四品的资历都有了,已经强过旁人太多去。这是太顺当,早早就觉得官帽小了……”

  沈械低声道:“前年京察,要是那边有心帮扶,不指望升迁,平调吏户礼总不是难事……”

  见儿子冥顽不灵,宗房大老爷也懒得再说教,心灰意冷道:“你不过是丁忧一年,且看你的好舅父如何提挈你?只盼你到时真的长志气,用不到你的族亲方好……”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脉香烟(二)

  族长太爷既已经入土为安,丧事告一段落,那除了宗房一脉需服丧守孝之外,其他房头无服亲从福地归来后也就除服,不碍应酬交际。

  沈珏还罢,身上有大功之服,旁人也多体谅他是族长太爷亲孙;沈瑞却是代表二房南下的,其他房头族亲长辈少不得使人来相邀。

  就是外头的帖子,沈瑞也收到不少。

  族亲长辈这里,是需要去拜会的,毕竟沈瑞代表着二房回来,该进的礼数还是要进到;至于外头的帖子,旁人还好,牵扯不大,松江知府刘琬的帖子沈瑞却不得不接。只因这刘琬是弘治十四年进士,与杨廷和是同年。官场之上,同窗、同乡、同年这都是顶顶重要的关系。沈瑞这杨门之婿,既是知晓了这重关系,便也只能行晚辈礼。

  另外就是孙氏之祭,对沈瑞来说是头等大事。

  只是祭祀之事,不是想要过去祭拜就祭拜的,需择吉而行。

  因八月十三宜祭祀,最后就择定八月十三这日。

  因祭祀前需斋戒,沈瑞就选了初八、初九两日出门交际,初八这日往各房族亲长辈处拜访了一圈。

  三房有老太爷在,且与二房在五房内,沈瑞先拜访的就是三房。因沈珏带了孝,不宜交际,随同沈瑞前往的就是沈全。

  三房老太爷也是八旬开外的人了,须发皆白,看着并不如前几年硬朗。

  陪客除了三房大老爷之外,还有三房宝贝秀才沈珠。不过同三年前意气风发相比,现下的沈珠沉寂许多。

  “瑞哥啊,老朽晓得当年是珠哥的错,惹了你们着恼……老朽叫他与你赔不是……”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一边咳着,一边道。

  沈珠已经出列,对着沈瑞躬下身去:“瑞哥,当年是我不对……”

  三房老太爷虽殷切看着,可沈瑞还是避开,躲过沈珠的礼。

  沈珠见状,面色发白,三房老太爷咳的越发厉害。

  沈瑞不看沈珠,对三房老太爷道:“老太爷,当年令曾孙用热茶泼的是珏哥,即便要赔不是,也当寻了正主方好……”

  三房老太爷闻言,皱眉皱的紧紧的,道:“不过少年口角,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沈瑞摇头道:“若是真要赔不是,就要有赔不是的诚意,否则也没意思了

  这几年三房日子每况愈下,三房大老爷看似分了家产大头,却放了几个会经营的兄弟自由身。他自己不善经营,被掌柜管事们糊弄,十停生意已经败了五停;京城铺子,更是早就保不住,易了主。

  三房与宗房的关系,也因当年沈珠欺负沈珏的事,变得微妙起来。

  三房不思前因,反埋怨宗房小气,这才想要抱上二房这棵大树。

  如今让沈珠赔不是是引子,接下来才是正文。

  “我上了年纪,总要看着儿孙齐全才好,玲哥一去两年,也不知如何了?”三房老太爷叹气道。

  沈瑞看了沈珠一眼,道:“都说三房子孙繁茂,如今众族叔都在松江么?怎么听说涌二叔去了南京?”

  沈涌生性厚道,即便从三房分家出来,也不愿与兄弟相争,避到南京另起一摊生意。只是人离乡贱,南京又是都城,想要立足岂是那么容易?正好沈洲有同年在南京为官,特意写了信去关照。他在家书中提及此事,沈瑞才记得这一茬。

  三房老太爷讪笑两声道:“正是因为涌官儿不在,老朽才越发惦记他们这一房……听说玲哥已经娶妻生子,如此大事,怎么能不回乡告祭祖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朽正要打发珠哥去南昌府换了玲哥回来……他老子不在,他是长子,代他老子留乡尽孝也说得过去……”

  沈瑞神色不动,并不接三房老太爷的话茬。

  沈洲从松江带走两个族侄时,同沈涌与九房太爷都写了契书,即便没有收那两人为养子,可也立了字据,两侄归族亲沈洲教导,婚丧嫁娶、前程安排皆有沈洲定夺,自家长辈不得插手。

  三房老太爷想要凭一句话就让沈珠对沈玲“取而代之”那是做梦,他即便辈分再高,也是对三房众人说的,对于二房老爷们来说,不过是几辈子无往来的隔房堂叔祖父。回到松江时,过来探望就是给了面子,要是再想要求其他,却是奢想。

  见沈瑞不接话,三房老太爷皱眉道:“瑞哥怎么不说话?可是觉得老朽安排的不妥当?百善孝为先,为人晚辈,还是当以孝顺为主,这才是做人道理

  沈瑞神色淡淡的道:“如何用人,到底用什么人,是家叔之事。没有叔叔身边的事,侄儿随便开口的道理,这也合了老太爷说的孝顺之道,您觉得是不是?”

  三房老太爷一下子被噎住。

  沈瑞却懒得再应付三房老太爷,起身道:“还要往八房老太爷那边请安,就不叨扰老太爷了……”

  三房老太爷本想要从沈瑞这里借个人情,眼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就要走,不免着急,连声咳了起来。

  三房大老爷陪坐在一旁,见状不由有些着恼,对沈瑞皱眉道:“瑞哥这架子也恁大了吧?今日为了款待你,太爷早早就吩咐从饭庄订了八珍席面……”

  沈瑞抬了抬眉毛道:“长辈赐饭,本不应辞,只是另有尊亲长辈不曾拜会,晚去无礼。因此早在送帖子过来时,侄儿就打发从人代为说项,看来是从人无状,竟是忘了侄儿吩咐。”

  三房大老爷于瞪眼,也被堵得说不出话了。

  沈瑞打发人递帖子时,确实叫人提前打了招呼。

  沈珠神色有些灰败,不过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沈瑞瞧着他的精神不对劲,出了三房,便与沈全问道:“沈珠怎么了?科岁考试又没考好?沈玲那边不算什么美差,怎么还被三房老太爷惦记上了?”

  沈玲跟着沈洲在任上打理庶务,名义上是族侄家人,可行的不过是管家事。沈珠却是被三房上下寄予厚望的读书种子,两人分量压根就不一样。

  沈全点点头道:“去年岁试考了四等……错过上次乡试,还能说是年纪小文章火候不足,如今可是又三年过去了……廪生没指望,岁科考试总是不好,怕是三房也着急了……”

  沈瑞道:“即便着急也没有……就这一个读书种子,还舍得放弃不成?二叔那边,有什么他们好看上眼的?还是想要效仿沈玲,通过结亲官宦多一门助力?

  沈全摇头道:“不是这个。忘了跟你说了,沈珠已经定亲了,不是旁人,就是他姑父董举人家小娘子,年底就要完婚了……”

  沈瑞闻言,不由自主地想到沈琰。

  这算不算“夺妻之恨”?不过同沈琰相比,沈珠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不知董举人会后悔成什么模样。

  沈全笑道:“去年初两家就订下了,本是去年年底要迎娶的,结果为了聘金与嫁妆的事好一番扯皮,差点没黄了,后来不知怎么又谈拢了……”

  沈瑞挑眉道:“董夫子看着并不像贪财之人……”

  “不是董家多要聘金,是想要少要,可是湖大婶子却不肯依,姑嫂两个为了这个,差点都动手了……啧啧,骨血倒流,本就要被人说道,还闹出这些笑话来,这是结亲还是结仇?”沈全道。

  松江婚嫁习俗,女子要厚嫁。没有体面嫁妆,压根说不上门当户对的亲事

  按照约定俗成,这男方的聘金是女方嫁妆的一半,具体数字在正式过定前两家都要私下协商。要是女方收了男方聘金,准备不出相应的嫁妆,那受嘲笑的就是娘家人。

  “董家就忍了这口气?”沈瑞不解道:“董夫子没出仕,家里不是还有儿子做知县么?三房连个支撑门户的人都没有,作甚还这样猖狂?”

  沈全道:“谁让董夫子早年得岳家提挈,欠着三房人情……他要是敢翻脸,被戳脊梁骨的就是董家人了……”

  沈珠既不是为了结亲,那是为了什么想要往南昌府去?

  “不会是看上二房的荫监了吧?”沈瑞寻思了一下,道。

  沈全道:“还能有什么?去年你过了院试的消息传回松江,有赞你出息的,也有觉得北直隶科考好考的……沈珠这模样,继续在松江混日子,以后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两说,真要入了北监,就能避开岁科考试,参加顺天府乡试……

  “倒是敢想真要觉得岁科考试艰难,直接花银子入南监不也一样?照样能乡试下场……看来是连乡试的底气都没有,八成是盼着直接恩萌入仕……”沈瑞摇头道:“只是这般异想天开,当二房长辈是傻子么?”

  北监不容易进,南监就省事许多。南直隶士绅子弟,想要避开童子试,直接参加乡试的,直接花钱买个出身都是寻常。就是得了秀才功名,想要去南监正经读几年书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年沈琦乡试前就曾在南监读书。

  二房长辈即便提挈族亲晚辈,现成的进士、举人好几个,还用得着在一个秀才身上使劲?更不多要说沈珠为人不良,在二房长辈跟前已经记档。

  三房,老太爷房里。

  老太爷耷拉着脸,看着跪着的曾孙,不耐地皱眉道:“怎地?我舍了老脸为你筹划还筹划错了不成?”

  沈珠满脸祈求道:“老太爷,我不去南昌府,不去换玲二哥……再给孙儿三年功夫,孙儿一定在乡试上一搏……”

  “哼连岁试都过不去,还有脸谈乡试?族中秀才不是只有你一个,可谁像你这样连乡试门槛都摸不到?就算是乡试落第,也要先能进了场方好……想想沈琰,十九岁就中了举人,你今年都二十了……”老太爷毫不客气地说道。

  当年有多希望,如今就有多失望。

  早先瞧着自己曾孙不能说是同辈中翘楚,也是其中佼佼者,如今却有泯灭众人之意。

  老太爷既指望沈珠光耀门楣,怎么能看他如此水波逐流,自然是全心为他操心筹划,不想沈珠压根不领情。

  沈珠白着脸道:“孙儿晓得老太爷是为了孙儿好,可是孙儿还想要试试…

  有一句话,沈珠没有说,那就是老太爷即便想要算计二房,也是白算计。

  二房大老爷、大太太并不是慈和的性子,即便前几年开始二房就与松江族人恢复往来走动,可松江这些房头,有谁真正占过二房便宜?

  更不要说他与沈珏、沈瑞有嫌隙在前,二房即便肯提挈族亲晚辈,也不会提挈他。

  与其自取其辱,还不若奋发图强……

  初九则是拜会知府刘琬。

  刘琬是大前年继蒋知府为松江知府,之前在南京为御史。不过因他早年曾在上海县任知县,早就听闻松江沈氏与贺氏之名,对于松江府士绅倒是也相熟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脉香烟(三)

  因八房也有曾祖辈老太爷在世,沈瑞、沈全从三房出来,就越过六房、七房,先去了八房。

  八房虽家贫,门风却正,即便是欢迎沈瑞做客,也没有像三房上下那样谄媚,倒是只做寻常亲戚待的模样。沈宝之父沈流已经做了教职,如今带了妻子幼子在外任上,并不在松江。

  八房老太爷见了沈瑞,叙了几句家常,就吩咐沈宝陪着了。

  随即沈瑞又去了九房。

  九房日子本就不富裕,六年前因参合侵占孙氏嫁产之事,损失不少。沈瑞早已想不起这一茬,九房太爷却是记得牢牢的,生怕沈瑞心中记了仇去,连族祖父的架子也摆不起,极尽讨好之态。

  倒是弄得沈瑞与沈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匆匆告辞出来。

  见过这些辈分高的族老,沈瑞又去了六房、七房打了个照面,就算应付完族人。

  八月初九这日,沈瑞就去了松江府衙,见了知府刘琬。

  刘琬已经五旬开外的人,沈械之所以没将刘琬这父母官放在眼中,也同他的年纪有关。等到刘琬知府任满,升到正三品也到了致仕年纪,前程有限。沈械正值盛年,又是京官,且有京堂为族亲姻亲,自然是瞧不上刘琬一个小小知府。

  沈瑞却是想着苏松富甲天下,能到松江任上做知府,那绝对不是一般人。刘琬官声清明,并没有明面上党附哪位阁老,可真要半点背景都没有,也不会在现下这个位置上。

  沈瑞态度谦卑,刘琬面上的笑容就真挚许多。两人之间的称呼,从“府尊”到“世叔”,从“沈相公”到“世侄”,倒是一片和乐。

  刘琬似乎还随意地提及前几年进京叙职时与杨廷和的小聚。

  沈瑞不动声色听着,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听着刘琬的话中之意,似乎对杨廷和颇为推崇,并未提及其他朝臣,他身后竟然没有旁人,只有杨廷和不成?

  沈瑞心中有些讶然,莫非未来权相现下就开始在不知道的地方铺陈人脉?可南直隶的缺本就是肥缺,松江知府又是掌印官,肥缺中的肥缺,单凭杨廷和有这样大的能量?还是杨廷和幕后,另有其他?

  沈瑞心中虽存疑惑,可与刘琬到底是面子上往来,只做到晚辈的礼数就是了,并不深谈。

  至于沈家各房,拜会完一圈长辈后,其他同辈、小一辈的应酬,沈瑞就借口斋戒全都推了。

  沈瑞年纪,半大不小,尚且未通男女之事,所谓斋戒,不过是素食三日罢了。

  等到三日斋戒完毕,就到了八月十三。

  虽说不过是沈瑞私祭,可各房头都盯着他在松江举动,有的是想要故意卖个好,有的是真心念着孙氏生前仁善,各房头长辈虽没露面,可都派了玉字辈的子孙过来陪祭,倒是将“小祭”做成了“大祭”,将“私祭”办成了“公祭

  眼看着门前一溜马车,各色穿着素服的几十号族亲兄弟,沈琦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会不会太招摇了?”

  众族亲晚辈既来五房陪祭,少不得要先见长辈请安问好。

  鸿大老爷也瞧出不对头,私下对妻子道:“会不会过了?”

  “源大嫂子生前解危扶困,帮衬了多少族人,难道还当不起族亲晚辈一次祭拜?”郭氏轻哼道:“要我说,早就该如此,如今已经算晚了的……可见再多恩情,也是人死灯灭,记得的人少;反倒是权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动人

  这次回乡,对于五房诸人来说也是感触颇深。

  不说远在京城的二房,就是松江八房中,五房如今风光也是不亚于宗房,乡邻族亲上门巴结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福姐不过七岁,可话里话外打探福姐亲事的人家已经好几家。

  鸿大老爷固然是向来好脾气,也被扰得不厌其烦。要不是身子实在弱,经不得连番奔波,他都有心立时返京。

  郭氏向来行事谨慎周全,并未露出丁点儿得意张狂,反而越发约束下人管事,对于五房旁枝与娘家人也软硬兼施,敲打一二,生怕旁人借着五房的名义为祸乡邻,给沈瑛几兄弟招惹是非。

  还真是未雨绸缪,让她发现一处不妥当来。那就是鸿大老爷庶叔家的堂弟,私下打着五房的名义,在松江商家那边放贷。

  五房虽富庶,可从来不沾这些有碍阴私的行当。郭氏闻言,立时恼了,打发人拿了帖子直接去县衙,将鸿大老爷堂弟家的管事告了,告他“假冒家人招摇撞骗”。

  那管事一顿板子熬不住,自然是将自己主人咬出来。

  五房“知晓”是亲戚行事,就撤了状子,不过两家就此没了往来。倒是无人指责五房人情冷淡,反而觉得他们夫妻两个厚道,没有继续追究此事。

  沈瑞看着前来陪祭的众族兄弟,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只是不管心中作何想,宗法社会,沈瑞也不好特立独行,只能谢过众族兄弟盛情,倒是一副领情模样。

  沈瑾在旁,眼见这番热闹,却是心情复杂。

  沈瑞已经出继,礼法上已经不是孙氏之子,可孙氏体面却依旧是从沈瑞身上得,而不是从他这个记嫡儿子身上。

  当年孙氏故去时,沈珏不过九岁,在长辈眼中还是稚子,灵堂之上能避讳就让他避讳了,生怕阴灵冲撞了孩子。因此,对于沈瑞当年处境,沈珏听闻的多,眼见的少。

  过后虽同情沈瑞失母,不再争锋相对,可到底难以感同身受。

  如今祖父故去,沈珏千里迢迢地回来,在灵堂上也守了十数日,至亲死别,宛如割心之痛;再看沈瑞,想着他当年处境,越发觉得他不容易。

  看到众族兄弟凑上前来,真心的少,虚情假意的多,沈珏就有些不耐烦,与沈全抱怨道:“这是赶大集么?”

  沈全忙道:“勿要胡说,到底是各房长辈的心意……”

  沈珏眉头皱眉死死的:“源大婶子去了六年了,要是真念她的好,早做甚么去了?”

  沈全低声道:“这些年逢年过节记得祭拜伯娘的族亲好友,也大有人在。

  五房就是如此,就是这两年五房客居京城,松江这边也安排管事每年几次祭扫孙氏墓地。

  沈珏讪讪道:“是小弟失言了……只是觉得今日情景太过滑稽,也就是二哥脾气好,还受得了他们这些虚套……”

  该请安见礼的见过,该打招呼的打过,剩下的就是要出城前往福地。

  十数辆马车,加上骑马随行的仆从小厮,拉着的香烛纸钱,浩浩荡荡地出了沈家坊。

  沈家各房族人,知晓其中缘故,想起孙氏生前的为人品性,不免又是一番感慨。要是孙氏尚在,以孙氏与人为善的品格,各房都能沾了光;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孙氏真在,也没有独生儿子与人做嗣子的道理。

  外姓街坊邻居,不知其中详情,少不得打探一二。

  待晓得是为了祭拜沈家四房先头大太太,大家想起六年前的出殡场面,便只有啧啧称奇道:“不过是举人娘子,竟有恁地风光……就是诰命夫人,也未必有这般体面……”

  沈瑞这边,由亲近的沈珏、沈全、沈瑾、沈宝、沈琴等人陪着,又有沈琦约束着其他不甚相熟的族亲兄弟,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四房福地。

  四房阳宅这边,早已准备好祭祀用的各色物件。

  沈瑞上次来福地,还是三年前随徐氏离松江前。

  三年光景,孙氏墓地变化不大。

  只能说坟上的新土成了陈土,墓碑上的字迹也因风吹日晒不再那样簇新。

  墓碑前,已经摆了一桌祭席。

  沈瑞看着眼前墓碑,精神有些恍然。

  他察觉出哪里不对了。

  之前离开松江前,他有心想要将孙氏嫁妆捐出去,可因有顾虑,并未实现。孙氏的嫁妆没有捐,那诰命是不是也就没有下文了?

  可话说回来,都说“夫贵妻荣”、“母以子贵”,古人女子并不是独立个体,而是“三从四德”。她们能得到的诰命,也是因丈夫或者儿子。

  孙氏诰命,真的是因捐赠嫁妆修路搭桥才得?还是因丈夫或者儿子有了仕途功名?

  沈举人已经奔五十的人,即便现下任教职,也不过是从九品,想要给妻子挣得“四品恭人”诰命,这辈子是没指望。那剩下能指望的,就是沈瑾?

  沈瑾出仕,且仕途到了正四品?

  可恨他上辈子只看了一笔孙氏记载,并未去查看她的丈夫与儿孙的记录。

  沈瑞摸了摸太阳穴,只觉得方才那一瞬间,针扎似的疼,不过是六年功夫,上辈子的事情竟然像是隔了好些年,渐渐模糊起来。

  “二哥,怎么了?这是头疼?”沈珏正留心沈瑞,见状不由担心道。

  沈瑾闻言,也带了担忧之色望向沈瑞。

  沈瑞摇头道:“没事,就是想起早年的事……”

  沈瑾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沈珏则是转过头,望向宗房福地的方向。

  孙氏故去六年,沈瑞想起还如此难受;太爷还没有出百日,为何自己从寝食难安到如今的寻寻常常,像是已经适应了太爷离去,眼泪流不出来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脉香烟(四)

  对于耄耋老人来说,六年光阴不过转眼而过;对于十来岁的少年来说,六年却是漫长无比,使得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随祭沈族众少年,年长些的或许还记得孙氏当年仁爱慈和;稍年幼些的,对于这位“四房大伯母”、“四房大叔母”,已经记得不真切了。

  留下的印象就是这位族亲长辈说不上幸还是不幸,幸的是她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入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且稳稳坐在主母之位将三十年;不幸也正是此处,没有娘家做靠山,人到中年才生一子,结果人没了,亲生子出继,庶子继承香火。

  想到这里,大家望向沈瑞就不再觉得他是“高大上”不可亲近的尚书府嗣子,心中念叨着“昔日四房小可怜”,倒是越发亲近热络。

  对比着,大家望向沈瑾这“鸠占鹊巢”的四房名义嫡长子,就带了质疑与挑剔。

  对于沈瑾来说,顾不得旁人反应,自从准备这次小祭,就全心悼念起嫡母来。

  越是见识了外头的世态炎凉,沈瑾越是感激孙氏当年宽容慈爱。

  他跪在沈瑞旁边,对着孙氏墓碑,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沈瑞看着沈瑾一眼,心里很是纳闷。上辈子姐姐可是推断孙氏无子或有子早丧,所以嫁妆才会不留给儿孙,如今沈瑾却是记在孙氏名下,到底这诰赠怎么来的?是自己改变了历史,还是四房另有变动?

  如今自己来了大明朝,五百年后的族谱还会如上辈子记载么?

  沈瑞心中也拿不准了。

  沈瑾见沈瑞神情懵住,只当他思念孙氏心中难过,忙扶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二弟莫要难过,如今你读书有成,亲事也定了,母亲泉下有知,也只有欣慰的。”

  沈瑞看了沈瑾一眼,见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模样,倒是有些担心,道:“瑾大哥就算一心举业,也要当爱惜身体,以图长久才是,先人香火还需大哥供奉。”

  沈瑾使劲点点头,道:“二弟放心,我一定不负二弟所望”

  他这般信誓旦旦,沈瑞不由后悔自己多话了。

  在“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高”的大明朝,为了功名损了身体的可是寻常事,就是沈家各房头中,因读书损身英年早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各房族兄弟,之所以不待见沈瑾,一是沈瑾读书太过出色,十四岁的秀才,又是“小三元”的廪生,是属于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二则是瞧不起他的出身,多少也是为了不得罪沈瑞的缘故。

  在他们看来,沈瑞被夺了嫡长子之位,即便后边出继尚书府,也不能抹去前仇,定是视沈瑾如仇人。

  不想沈瑞待沈瑾反倒比旁人亲近,倒像是不计前嫌模样,对沈瑾还颇为关切。

  如此一来,即便是看在沈瑞面上,也没有人会不知趣地给沈瑾脸色瞧。

  其实真要说起来,别说沈瑾如今记名孙氏名下,为四房嫡长子;就是沈瑾依旧是四房庶长子,身份也不比旁人低什么。

  即便族兄弟咬着“嫡庶之分”想要轻贱沈瑾,也要看看是不是有那个本事

  沈瑾即便是庶出,可生母出身书香人家,亲生舅舅如今是官身,自己又争气成了秀才,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如今当年族学中的孩子也都长大了,大家都晓得人活着不能随心所欲,否则他们也不会都一窝蜂地过来亲近沈瑞、沈珏兄弟。

  如今沈瑞既是肯亲近沈瑾,旁人就也乖觉,一口一个“瑾大哥”的叫起来

  沈瑾并非不通世事的性子,之前与族兄弟们不亲近,一是因专心读书,没有心思用在人际上;二是少年气盛,骨子里多少有些傲气,知晓族亲对自己身份的挑剔,不爱去贴旁人的冷脸。

  如今有沈瑞做桥梁,族中兄弟主动示好,沈瑾便也接了。

  沈全念着昔日情分,对于沈瑾现下处境早就看在眼中,心中、不落忍。眼见沈瑞似乎有心促进沈瑾与族兄弟的关系,沈全自是乐见其成,也在旁边打边鼓。

  一时之间,大家的气氛倒是热络起来。

  沈宝性子宽和,且有几分内秀,说起书画来,倒是也能与沈瑾说到一块去,道:“前些日子在某世兄还见过族兄画作。”

  沈瑾淡笑道:“不过是早年同窗游戏时所做,让宝哥见笑了。”

  只有沈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因心中对沈瑾成见已深,始终离的远远的,只跟在沈珏旁边说话。

  还有沈珠,虽说今日也随众族兄弟过来,却无当年张扬,混在人群中,寡言无语。早年围着他奉承的族弟们,如今都是不冷不热。

  谁让前年三房分家失了公道,使得其他房头对于三房大老爷这一脉多是敬而远之。对相依为命的手足兄弟都能不厚道,何况寻常族人?还有就是沈珠在京城之事,也渐次传开,使得大家心中忌惮。

  加上沈珠虽是秀才,却是岁科考试等次都不好,前程无期,大家言行中不由自主地就也带了几分轻视。

  沈全见沈珠处境尴尬,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上前。

  三房如今既打着二房主意,自己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否则以三房老太爷的厚脸皮,直接攀附不上二房,说不定就要揪着五房与瑞哥的亲近关系,回头来难为五房了。

  五房虽不怕他什么,可到底老爷子辈分在哪里摆着,起了纠纷也让人难受

  等到一行人回到城里时,正好是午饭饭时。

  郭氏早就吩咐厨房预备了素席,也沈珏都无需避讳,众族兄弟就都在五房留的饭。

  用了午饭之后,众人方各自散去。

  沈瑾没有回去,而是被沈瑞留下来说话。

  沈瑞是想到上辈子的事,拿不准历史到底会是遵循上辈子的轨迹,还是会有变动,有些心惊了。

  沈瑾到底是做了官给嫡母请了诰赠,还是无子早夭,使得孙氏断了香火?

  对于旁人来说,不管如何都不相于,对于沈瑞来说却是无比重要。

  “本不该我多嘴,只是全三哥与沈珠都与瑾大哥同龄,今年都要成亲,瑾大哥这里是不是也当想想成家的事?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家中有了嫂子,安排琐事,瑾大哥也能不为庶务分心。”沈瑞带沈瑾去了客院,打发旁人下去,独兄弟两个说话。

  沈瑾闻言,面色不由变得苍白,露出几分苦笑道:“老爷与新太太不在松江,无人为此事做主……”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真的放心将婚姻大事交给老爷与邵氏安排么?”

  因沈举人那般奇葩人品,沈瑞实不能相信他会为沈瑾寻一门好亲事。那样对四房来说是好事,可对于如今将钱财看的重于一切的沈举人来说,却未必愿

  明年就是乡试之年,等到沈瑞榜上有名,不管出身名誉有多少瑕疵,媒婆也会踏破门槛。真要拖到那个时候,说不得沈举人待价而沽,直接给沈瑾寻个商户人家做岳父,既能赚好大一笔嫁妆,还能压着对方身份,使得对方不能接手家务。

  沈瑾神色越发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不能让郑知州帮忙寻人选?要是他开口保媒,老爷那里怕是也不好说什么……”

  要是沈举人没有出仕,背靠沈氏家族,或许不会将一个知州放在眼中;可沈举人如今已经出仕,知晓厉害轻重,未必敢得罪郑大舅。

  沈瑞不可能为了沈瑾出面与沈举人对上,总要有个人看顾沈瑾,省的他真的被沈举人的私心耽搁祸害了。

  沈瑾抬起头,脸上满是惊诧:“我……我……还好与郑家往来么?”

  毕竟沈瑾名义上的外家已经是孙家,并非郑家。即便孙家如今没人,沈瑾也需避讳,否则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忘恩负义”。

  沈瑞道:“这世上最割不断的就是血脉亲缘,二房长辈不禁珏哥亲近宗房是如此,瑾大哥如何为了虚名就隔绝骨肉?”

  即便沈瑾这边不主动联系郑大舅又能什么样?他是计划接郑氏奉养的,到时候还能让郑氏与胞弟与断了往来不成?

  沈瑾面色涨的通红,带了几分局促道:“我不是为了虚名……我是怕欲壑难填,自己成了什么都不想放弃的小人……”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是觉得,太太当年遗命将你记嫡,就是为了让你做个抉择?不说骨肉情深,只说因果,郑姨娘昔日即便家贫无嫁妆,可以秀才之女的身份与品貌,想要嫁出去做正头奶奶也不是难事,之所以委身为侧室,为的是供养寡母幼弟,对于郑知州来说不是天大恩情?如今郑知州已经是官身,提挈外甥不过举手之劳,也算回报当年善果,又有何不可?”

  实际上,沈瑞虽没见着郑知州,不过印象并不好。

  要是郑知州有心,会对沈瑾这唯一的外甥不闻不问?

  沈瑾讪讪道:“前年姨娘去山西后,那边就打发了管事过来,想要接我北上……只是当时我一心准备乡试,也不愿节外生枝,就谢绝了那边好意……后来那边知晓我尚未定亲,郑家舅舅也写信过来想要许嫁嫡出表妹,只是我怕门不当、户不对,也怕提及郑家惹怒老爷,再生事端,便婉拒了此事……”

  沈瑞看着沈瑾,半响无语。

  莫不是真的读书读成书呆子了?亲生舅舅的照拂不接,偏生指望人品不怎么地的生父,这不是蠢是什么?

  沈瑾虽面带讪讪地说这了一番话,可双目清明,并无懊悔之色。

  沈瑞倒是生出几分真心敬佩来,沈瑾的行为虽有些“迂腐”,却是颇为原则,并不是唯利是图之人,称得上是“君子”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脉香烟(五)

  “伯娘,吃饼饼”四哥坐在三太太怀里,伸着短短的小胳膊,手中拿着一角月饼,伸向徐氏。

  “谢谢四哥了……”徐氏笑着接了过来,对四哥慈爱的点了点头。

  四哥“嘻嘻”一笑,又取了月饼递给玉姐:“大姐姐……”

  玉姐亦接过,轻轻地摸了摸四哥的大光脑门。

  又逢中秋,家家都要开团圆宴,不过尚书府实说不上人团圆,不过十来口人,竟分了好些去处。二老爷在南昌府,沈瑞、沈珏在松江,二太太在昌平庄子,家里只有老少六口人在。

  都是至亲骨肉,家宴便也没有男女分作,直接做了一个圆桌。

  三老爷颇为感概道:“少了瑞哥、珏哥两个,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大老爷道:“他们出京也有些日子,堂叔那边的大事也该了了,过了中秋他们兄弟两个就当返京了……”

  三老爷犹豫一下道:“真不叫珏哥去南昌么?二哥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提挈族侄的心思,好生教导沈珏不好么?将珏哥的事情全部托付给大哥、大嫂,到底珏哥是二房嗣子,还是长房嗣子?”

  大老爷闻言,不由皱眉,瞥了三老爷一眼。

  三老爷看到玉姐、四哥在,不由后悔,忙拿了一片西瓜,咬了一口,道:“今年雨水太大了,西瓜都不甜了……”

  大老爷叹气道:“京畿十年久旱,好不容易盼来个雨水充沛的年份,又过了,直隶还好,山东、河南已经是大涝……”

  大老爷掌印刑部前,在户部为侍郎多年,对于民生钱粮多为留意。

  三老爷撂下西瓜,道:“天公不作美,又有什么法子……说到底今上已经是难见的仁慈天子,爱惜民生是出了名的,要是能再约束约束外戚就好了……

  今年中秋节前,京城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外戚张家又得厚赐。皇后娘娘的大弟某某侯张鹤龄从侯升为公,二弟建昌伯张延龄从伯升为侯。张家一门两公侯不说,且张鹤龄又得赐保定府良田八百余顷,张延龄没有得良田,禄米却升了几百石,如今兄弟俩年禄米都是一千六百石。

  不仅恩及张家兄弟,连张家兄弟的姻亲也鸡犬升天,入职锦衣卫的入职锦衣卫,入职中书舍人的为舍人。

  为了这次赏赐,几位阁老没少与皇帝较劲。虽说加封外戚爵位是常例,可也没有厚重的道理,如今皇太后、太皇太后都健在,那两家不过是侯爵、伯爵,张家人兄弟都得爵位,已经比其他外戚强出太多,本不当再加恩。

  不过皇帝爱重皇后,世人皆知。几位阁老的劝阻,都不能影响皇帝重赐张家的决心。随后就有不平的御史上了折子,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也没有谁真的就死掐张家。

  说到底,张家不单单是后族,还是太子的外家。真要有谁不看眼冲着张家使劲,就要有得罪两代帝王的决心。御史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又一步步熬上来的,有些不平事可以开口,却不能犯拧,否则就是与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了。

  大老爷摇头道:“勿要人云亦云,南城书院那边的结社,无知酸儒太多,你以后少去两回”

  三老爷闻言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三太太。

  三太太面上有些讪讪,却不敢插嘴。

  大老爷道:“你即有心仕途,就当以学业为主,还轮不到针砭时事的事情。人云亦云清谈,除了浪费口水,徒劳无益。即便想要开拓视野,增长见闻,也当从留心民生经济上,而不是关注那些那些勋贵纠纷、内廷密事。”

  就算三老爷会试顺当,也不过是从低品级做起,要学习的东西还多,高层之间的纠纷博弈还波及不到他身上。

  大老爷是正经教导,三老爷便起身听了。

  如此一来,三太太、玉姐也不好再坐着,跟着起来。

  四哥从三太太膝上出溜到地上,察觉出气氛的肃穆,拉着三太太的袖子,乖巧地站着,眼睛忽闪忽闪地望向大老爷。

  听大老爷说完,三老爷面带羞愧道:“是我这些日子轻浮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三太太面上滚烫,下巴已经顶到胸口上。这一年来,眼见丈夫经常往南城书院去,三太太心中是欢喜的。丈夫乐意亲近自己娘家,自己也跟着沾光,多回了两趟娘家。

  可她即便有些私心,也是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淑女,自然是晓得孰轻孰重

  丈夫是她的依靠,同与娘家亲近相比,自然是丈夫的前程更重要。南城书院虽名扬在外,汇集了不少大儒,可那些人书生意气也重。

  不管皇帝如何重视外戚,那都是皇家的事,本不该随口议论。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古今同。

  自己老爷早年醉心书画,并不喜欢谈政治,这两年来却是变化颇大。如今想想,多半是南城书院那边的影响,其中未必都是好影响。

  三太太羞愧不已,几乎要站不稳了。

  徐氏瞧着不对,笑着对大老爷道:“你们兄弟要说话就往小书房说去,我们娘几个还要拜月。”

  眼前就这几个人,三太太的窘迫都在大老爷眼中,大老爷却只做未见。不是他爱操心,去理会弟弟、弟媳妇的家事,只是三老爷这两年与田家走的太近了。

  在三太太眼中,田家是至亲,可在沈家人眼中,田家只是一门姻亲,大老爷不希弟弟太过亲近田家。有今日因,就有明日果。三老爷夫妇都亲近田家的话,就会影响到四哥。

  虽说四哥与两位堂兄相差十多岁,可大老爷还是希望以后这堂兄弟三人能如同胞手足似的抱团。

  沈瑞、沈珏都没有能依靠的外家,四哥这边也远处点好,否则等到沈家老一辈过身,田家人站在四哥身后,四哥到底该亲近那边?一边是嫡亲舅舅,一边是无血缘的嗣堂兄,似乎也不难抉择。

  那样的结果,是大老爷不愿看到的。

  大老爷希望小一辈兄弟三人,能互相扶持,将二房传承下去。

  三老爷最是乖觉,见长兄脸色不好,打诨道:“大哥,要不咱们也随着大嫂拜月?”

  “胡闹”大老爷白了他一眼,道:“还不随我去书房,我可要考校考校你的学问如何了……瞧着你如今三、五日就要出门交际一次,实也没有个读书的样子。你还是叔叔,且想想瑞哥的毅力……”

  三老爷笑道:“我也是顶顶佩服瑞哥的,不是我夸自家侄子,就是南城书院那些寒门学子,也未必有咱们瑞哥的刻苦劲儿……明明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是迫不及待地模样,一日都不肯离了书本去,天道酬勤,到底没有白白辛苦。珏哥即便资质不让瑞哥,可也败在瑞哥的勤奋下……”

  大老爷与徐氏听到“迫不及待”四字,老两口对视一眼,都带了几分沉重

  待大老爷与三老爷去了小书房,徐氏就吩咐红云带人去花园摆祭桌。

  女不祭灶,男不拜月。

  中秋这晚,女眷都要拜月的。

  三太太心乱如麻,没有闲情逸致,随着徐氏在花园拜了月神后,便道:“大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贪玩老想着娘家,才怂恿三老爷常往书院去……”

  四哥已经乏了,由嬷嬷带了下去,玉姐却在。

  眼见气氛不对,玉姐素来乖觉,忙起身道:“母亲,三婶,玉儿有些乏了,先回房去了……”

  徐氏点点头,叫人挑着灯笼送玉姐回去,妯娌两个在花园的亭子里说话。

  “弟妹勿要多心,男人在外边的事,怎么能怨到内宅妇人身上?老爷只是担心三弟,怕三弟走了性子。三弟既是有心仕途,‘谨言慎行,这四字需铭记。狂儒可信口拿皇家的事情说笑,旁人也不会与之计较;朝廷官员若是如此,说不得就是倾家之祸。”徐氏对三太太正色道。

  三太太认真听了,点头道:“大嫂说的正是,我之前听着三老爷提及皇家秘辛也觉得不妥当,正是这个道理。以后我一定规劝三老爷,少出门交际。”

  徐氏摇头道:“岂能因噎废食?也不是就要让你们做聋子、做瞎子,对外头的消息不闻不问,只是不管听到什么,心里有数就行,勿要拿出来说嘴。”

  三太太犹豫了一下,道:“方才大伯……似不喜三老爷常去南城书院?”

  徐氏皱眉道:“弟妹也不是外人,我也就说几句实在话。真要为了三弟好的话,那边少去几趟就少去几趟吧……”

  三太太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虽是个以夫为天的女子,可到底也是田家女儿。

  徐氏叹气道:“弟妹别误会,我之所以这样说,不是指质疑亲家太爷、亲家舅爷人品,而是因书院的夫子们。那边虽集中了不少京中大儒,可多是在科举上不如意或是仕途受挫之人……他们太过书生意气,对于朝廷多有怨愤不平之语,三弟要是受其影响,就得不偿失了……”

  三太太既是书香门第出身,如何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就是历代贤德女子中,还有“孟母三迁”这个典故在呢。

  三太太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定规劝三老爷,不会让大哥、大嫂再操

  第三百三十六章 山高水长(一)

  松江府,沈家坊,四房内宅。

  一青衫小婢站在门口,满脸为难道:“大哥,老安人正歇着……”

  上了年岁的人觉轻,张老安人每天寅正(凌晨四点)就醒了,到了中午精神就不足,总要小憩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

  沈瑞已经定了归期,明早就要乘船返京。别的地方还罢,四房长辈这里却需要道别。

  今日来的“巧”,正好是张老安人午歇时。

  沈瑾听了小婢的话,转过头来对沈瑞道:“瑞二弟……”

  “不好扰了老安人休息,就在外头磕几个头吧……”沈瑞痛快道。

  不仅沈瑾为张老安人提心吊胆,他自己也不耐烦应付张老安人,上次是凭着张老安人没留意迅速地遁了,这次告别要是被抓住,少不得又是一番啰嗦。

  因此,在沈瑾“无意”说了张老安人的作息习惯后,沈瑞就掐着点上门来道别。

  即便无人盯着,沈瑞还是毫不含糊地在张老安人的院子里跪下叩首。不管他心里对张老安人作何想,该做的还是要做,这就是“孝道”,孝道有亏,德行就有瑕疵,为人轻鄙。

  沈瑾看着沈瑞,面上带了几分不舍。

  兄弟小聚数日,明朝又面临别离。

  沈瑞叩完首,站起身来,就与沈瑾回到前院来。

  沈瑾想到长随万宁,犹豫了一下:“让万宁随瑞二弟回京,会不会太麻烦瑞二弟?”

  沈瑞摇头道:“麻烦什么?顺路而已……”

  虽说对于沈瑞来说,即便沈瑾不打发长随跟着上京,他直接在京城帮沈瑾或赁或租或买一处宅院都是举手之劳,不过他并未开口往自己身上揽。

  沈瑾即便中了举,进京备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况且还有郑氏之事,沈瑞不愿搀和太多。真要那样的话,他自己嫌麻烦不说,二房长辈知道心里也会不舒坦。

  沈瑾还是郑重道:“如此就多谢二弟了……”

  除了四房,宗房那边沈瑞也要去一趟。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省亲时,曾在宗房留了一笔银钱,为的是在松江置产。如今田产早已经置下,由宗房大老爷使人代为管理,相关田契早已送到京中,沈瑞今日过去,除了与宗房诸位告别,还要去清点一笔银钱,是庄田这几年的受益。

  因这个缘故,沈瑞就没有在四房继续逗留,反正今晚还要见面,族兄弟们今晚会来五房为沈全、沈瑞等人践行,沈瑾自然也在其中。

  沈珏昨天就被沈接回宗房过中秋去了,原本也要连同沈瑞一起接的,被沈瑞婉拒了。

  除了沈珏之外,沈瑞对宗房其他人都不怎么熟,自然是愿意留在五房过节

  宗房有孝,过节冷清,便也没有勉强沈瑞。

  沈瑞过来宗房时,正好沈珏在书房与宗房大老爷说话。

  “那边二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只有父子二人,没有外人在,宗房大老爷便直言道。

  沈械得知的消息,就是二房二太太身体不好,回京奔丧后就开始卧病,今年还挪到庄子上休养去了。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宗房大老爷才不相信。可乔氏毕竟是沈珏嗣母,真要有不好,宗房大老爷怕影响到沈珏身上,才主动相问。

  换做旁人相问,沈珏自是晓得“家丑不可外扬”,会隐下此事,可是亲爹问,他犹豫了一下,便道:“二太太买通人要给四哥下药做局,想要用三老爷刑克亲人为名抱养四哥……”

  至于罚他雪地里下跪之事,沈珏不愿宗房大老爷担心,就略过没提。

  即便如此,宗房大老爷依旧是黑了脸:“抱养四哥?有了你这个嗣子还不知足,那算什么?”

  “四哥生辰是珞大哥祭日,听说四哥长相与珞大哥幼年时肖似……二太太有此心结,也不是一日两日……当初南下时,便想要半路回京,为的就是舍不得刚落地的四哥……”沈珏道。

  沈珏对乔氏并无多少怨恨,反而心里有些可怜她。

  要是沈珞还在,乔氏也不至于几成癫狂。归根到底,还是丧子之痛影响太深,失了心智,越来越糊涂。

  宗房大老爷却是对乔氏毫无好感,皱眉道:“不贤妇人,不甚清明,同二房大太太还真是天壤之别……他那娘家兄弟也是糊涂人,竟要沈琰做女婿,这不是给你添麻烦么?以后亲戚往来,到底是走动,还是不走动?”

  即便以前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琰兄弟并无厌恶,可如今站在沈珏立场,自然希望那兄弟两个离二房敬而远之。

  “老爷勿要担心这个,如今沈琰兄弟两个就在京中,前几个月我还随着瑞二哥过去见过他们兄弟……瞧着大伯父意思,不同那兄弟两个亲近,可也没有禁瑞二哥与我同他们往来。”沈珏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那年二房大太太态度可是决绝的很,怎么又改了主意?”

  沈珏不以为然道:“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说到底也不于他们兄弟两个的事。”

  宗房大老爷还是觉得有些古怪,可一时也猜不到缘由。

  想起另外一事,宗房大老爷迟疑道:“你二哥办了糊涂事,我已经罚了他,珏哥可是恼了?”

  沈珏挑了挑嘴角,带了讥讽道:“我恼不恼算什么,老爷还是想着怎么与瑞哥解释吧……”

  宗房大老爷叹气道:“子不教、父之过,等瑞哥过来,我亲自与瑞哥赔罪

  沈珏皱眉道:“二哥已经是将三十的人,既是敢打发人悄悄去客院翻箱子,就不敢有点担当来道歉?老爷能护他一次两次,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颓废:“当年瞧着你大哥为人方正,你二哥机灵通透,如今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都走了样?要是早知你两个哥哥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你出继出去……”

  沈械的性子自以为是,人情淡薄;沈又聪明的过了,只盯着利益好处,这两人都不是做族长的性子。

  身为族长,就要公正豁达,才能调和族亲关系,否则谁会信服?各房头都是出了五房的关系,沈氏一族本就松松散散,得不到各房信服的族长,维系不了宗族关系,沈家早晚要分宗。

  反倒是沈珏,看似傲慢任性,实际上是个最重情分心软的孩子。

  沈珏没有接宗房大老爷的话,这些马后炮全无意义,真要自己开口说想要归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宗房大老爷。

  想到这里,沈珏低头苦笑。

  说起来他从松江去京城不过三年功夫,竟像是过了半辈子那么长久。如今回到宗房,不仅他自己不自在,就是宗房其他人也不自在。

  宗房大太太见了他,除了勉强的笑,似乎没有第二个表情。沈殷切中带了打量,沈械则是严肃中带了几分挑剔,两个嫂子客客气气的不像是对家人。

  父子两人相对无语,书房里一片缄默,气氛压抑。

  门口小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压抑:“老爷,瑞少爷来了……”

  宗房大老爷忙道:“快请进来……”

  沈珏在旁,已经站起身来。

  宗房大老爷见状,心里破不是滋味。要是沈瑞比沈珏年长几岁,那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偏生这兄弟两个只差一日,沈瑞就占了堂兄的名分,且沈珏也是真心实意地敬重沈瑞。

  沈瑞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如此摆在脸上,也是表达他对宗房的不满。

  即便这几日他去了五房小住,可大行李还是在宗房客房这边。方才过来后,他先去客房,不想却听闻客院下人上午不懂规矩闯客房的事。他带来的行李箱中,有一只装了金银的,是三百两金子,一百两银子,是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这个箱子,本是锁着的,被撬开了。

  虽说宗房这边后来找到手脚不于净的下人,将金银都追回来,可这事情也太恶心人。

  眼见沈瑞恼了,沈珏就有些讪讪。

  沈瑞虽不在,他这两日却是在的,却让人摸进屋子翻箱倒柜,实在是太废材了。

  沈瑞瞥了沈珏一眼,便望向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瑞哥过来了……”

  沈瑞正色道:“海大叔莫要说什么下人手脚不于净的话,不告而取为盗,谁会做这样的事,谁有胆子这般行事,海大叔心中有数。我只想问,当如何罚

  宗房大老爷长吁了口气:“依照家法,当打三十板子……瑞哥放心,一下也没有少……”

  沈的野心与狂妄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可宗房如今只剩下两个儿子,沈械又是在仕途,不能常在松江,宗房大老爷夫妇跟前只有沈一个,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倚重。

  要非如此沈敢如此放肆,坐出这样的事来。

  这般唯利是图,倒是真像了贺家那边人的秉性。

  沈瑞倒是有些同情宗房大老爷了。

  可是真要让沈这样利益熏心的人继任族人,谁晓得会给沈氏一族惹出什么麻烦。

  沈瑞想了想道:“海大叔名下虽只有两子,孙辈却繁茂……小栋哥一辈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海大叔何不择两个孙辈留在身边尽孝……”

  宗房大老爷闻言,心下一动,捻着胡须,沉默半响,最后点点头:“瑞哥说得有道理……”

  沈械虽为宗子,却为官身,无暇顾及族务,宗房大老爷原本想要将族人一职交给沈手中,如今又瞧出次子的不妥。

  眼见孙辈相继长大,从小长房孙辈中择一人好生教导,接手族中庶务,以后越过沈械这一辈直接继任族长,也是一个好法子……

  第三百三十七章 山高水长(二)

  宗房,内宅,西侧院。

  看着脸色苍白、趴在床榻上的丈夫,二奶奶坐在床榻边,眼泪不由一串串落下来:“老爷也太心狠了……即便是下人犯错,也是管家不是,怎就怪罪到二爷身上?”

  沈股间火辣辣的,正在心烦,闻言皱眉道:“胡吣甚么?老爷行事也是你能说嘴的?”

  二奶奶哽咽道:“妾身还不是替二爷委屈。这些年忙里忙外,半点好处没落下,落得满身不是,大伯回来又乌鸡眼似的盯着二爷……”

  沈越发心烦,道:“行了,行了,赶紧下去,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二奶奶一边拭泪,一边还要再说,就听有婢子小声道:“奶奶,太太来了”

  沈闻言,忙起身望向门口,就见宗房大太太站在那里。

  二奶奶吓的一激灵,忙站起身来,颤声道:“太太……”

  “家里本没有事,都是你这长舌妇挑拨出来的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唆坏了”宗房大太太面色不善地瞪着二奶奶。

  二奶奶身上一哆嗦,已经跪了下来,求饶道:“太太,不是媳妇无事犯口舌,实是见二爷被打的太狠了……”

  沈挣扎着要下床,却是扯到股上伤口,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额头立时渗出冷汗。

  宗房大太太见状,顾不得教训媳妇,赶忙走上前去,关切道:“二哥,到底因何缘故,怎么就惹得老爷动了大怒?别与我说是管教下人不严什么的话,老爷才不会因下人迁怒到你身上”

  沈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又一直在父母身边尽孝,今日宗房大老爷直接叫人打了他板子,半点脸面都不留,这其中牵扯的定不是小事。

  二奶奶虽还跪着,可也忍不住提起了耳朵。

  她方才也问过丈夫详情,只是丈夫却闭口不谈。她还以为是大伯在公公面前吹了歪风,才使得丈夫折了颜面,挨了这顿打。

  沈脸上涨红,半响说不出话来。

  越是如此,宗房大太太越是觉得不对劲。

  她回头看了跪着二奶奶一眼,道:“杵着作甚?还不去厨房看看,给二哥要些补汤来?”

  二奶奶心里虽不情不愿,可不敢违逆婆婆,应了一声,便低头出去。

  宗房大太太又摆摆手,打发门口的婢子出去,方低声问道:“可是因你大哥的缘故?”

  沈械回乡已经大半月,他是宗子,大奶奶是宗妇,两口子都是闲不住的。偏生现下管家的是沈夫妇,兄弟妯娌之间就有了摩擦。

  宗房大太太都看在眼中,只是心中埋怨两个媳妇多事,却也没有将此事揭开说。毕竟沈械是官身,在松江留不了多久,等老太爷烧周年后就要起复了。

  沈听了宗房大太太的问话,满脸羞愧,忙摇头道:“不于大哥的事,是儿子行事不当,自作自受,合该当罚。”

  宗房大太太越听越糊涂,道:“二哥到底做了什么?”

  沈望了望窗口,低声道:“儿子前些日子太乏,一直用着人参酒,太太也晓得……”

  这件事宗房大太太也知晓,红白喜事最是累人,何况太爷又是一族之长,死后哀荣,丧事办得极为风光。宗房大老爷为父丧难过,这丧事基本都是沈操办的。等到丧事办完,沈瘦了整整一圈不说,还有些气短风寒的征兆,显然是累的狠了。

  人参酒补气驱寒,是家中的老方子。即便孝期当禁酒,可那是药酒,自然是另说,宗房大太太也是知晓的。

  宗房大太太皱眉:“可是酒瘾犯了?还是做了其混账事?”

  要是真是犯了酒色之事,那也就怨不得老爷如此气恼。毕竟太爷出殡才几日,如今还是百日热孝中。

  沈忙道:“太太想到哪里去了?儿子是那样荒唐的人么?只是这几天阴天,潮湿的厉害,儿子身上也乏,昨晚家宴后回去就多吃了几盅人参酒……”

  说到这里,他耷拉了脑袋,小声道:“当时脑子就浆糊了,不知怎地就想到太太身上……太太这些日子为了五哥难受,儿子心里也不落忍……也不知太爷作何想,将五哥打小的东西都打包给了五哥,家里连个念想都没有,儿子就随口吩咐杨妈妈让她今日去客院子那边悄悄取些五哥的物件留下……五哥明儿就要启程北上,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回松江……”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已经听得怔住,脸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这半日,心中已经懊悔无比。

  他这些年经常代表宗房出门交际,并不是没有酒量之人。实是昨晚中秋家宴的气氛太过闷气,胞兄那目中无人的身份也刺得他难受,父母全部慈爱又都落在沈珏身上,他才会回了书房后纵容自己多吃了几盅酒。因杨妈妈过来问他关于沈瑞、沈珏两人仪程,他才鬼使神差地想到沈珏那几口箱子上,随口吩咐了杨妈妈几句。

  等到今早起来,他早已将昨晚的事情撇到脑后,直到宗房大老爷叫管家来叫他去问话,他才知晓杨妈妈真的听他的吩咐去了客院,还被沈珏身边服侍的人给抓了个现行。

  这般愚蠢的行为,真是拖累死人了,可是杨妈妈是他的乳母,又是尊他的吩咐,他也不能不管。

  沈羞愧的不行,只能将方才这套说辞在宗房大老爷跟前说了。

  可是这套说辞能糊弄宗房大太太,却糊弄不住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想要留五哥旧物做念想,怎么翻到瑞哥的行李里去?你要是敢做敢当,我还佩服你;竟厚颜无耻打着孝顺太太做幌子,真是令我恶心这家里是缺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盯着莫须有的银子连贼都做得了?

  沈被老父揭破心思,不敢也无言再辩,就生受了三十板子。

  即便他将此事推到酒醉上,也不过多了一重孝期酗酒的罪过,徒劳无益。

  宗房大太太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道:“都是我的命,是我对不住珏哥,我当年怎么就那么狠心应了将他过给旁人?那是我的儿子啊,如今却只叫我婶娘……这次是为太爷奔丧,才能再见一面,等到下次见面,就要等到我和老爷的大事……”

  “太太快别哭了,哪里就生离死别了呢?大哥以后还要回京城做官,太太什么时候想五哥了,就往京城小住……”沈见状,忙安慰道。

  宗房大太太哽咽道:“太爷是怨我呢,才半点念想都不给我留,倒是连累了我儿为我操心……”

  沈珏在宗房生活十二年,用过的旧物怎么会只有几口箱子?只是其他的让太爷早年都散出去了,留下的只有这些,如今统统收拾起来,全部作为遗赠给了沈珏,真的一件也没有给宗房这边留。

  沈这几日寻思着,也品出祖父这番安排的用意。多半是怕沈珏因嗣子身份在本生家与嗣父母家为难,才想要断绝这边与那边的念想。

  太爷最是疼爱沈珏这个孙子,这番安排也是大有苦心,只是对于宗房大老爷夫妇来说太无情了些。

  “今日之事是儿子自作自受,五哥本也懂事了,就是直接与他开口,他还能拒绝不成?本不该行这样鬼祟之举,不说五哥作何想,瑞哥那里怕是要恼了……”沈苦笑道。

  虽说京城与松江远隔千里,他不出仕守着祖业,并不需要巴结二房什么,可是平白得罪一个前程大好的族弟,也不是他所愿。

  却是埋怨不到旁人身上去,谁让他自己这些日子念念不忘太爷的私房,鬼迷心窍了,才惹出这样不堪祸事。

  “我儿委屈了,我去与瑞哥解释,总不会叫他误会了你……”宗房大太太闻言,就有些坐不住,忙道。

  她虽为骨肉即将生离难过,可对长子次子也是一般疼爱。

  沈忙拉住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带了祈求道:“太太,老爷已经责罚了儿子,此事告一段落,还是勿要再提及……不管怎么说,都是儿子不对在前,真要将昨晚多吃了几盅酒的事情说出来,儿子又多了一重罪过不说,还要背负不孝之名……大哥为人最是方正,倒是不用老爷吩咐,大哥就要再教训子一顿了”

  宗房大太太左右为难,道:“那也不能让瑞哥白误会了我儿啊?他如今可不是四房之子,要是心中记恨了你可怎好?”

  沈忙摇头道:“我瞧着瑞哥宽和大气,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太太郑重其事的去说,倒显得咱们不认错,刻意狡辩似的,还是儿子私下去道歉的为好……不管怎么说,到底动的是瑞哥的行李,总要有个交代……”

  宗房大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点头道:“如此也好,那我就不多事了

  客房里,沈珏满脸羞惭道:“是我连累了二哥,才被人这般轻慢……”

  他与沈瑞虽情同骨肉,感情深厚,可那边也是他的同胞兄弟,他既觉得愤怒,也觉得丢脸。

  沈瑞心中愤愤,对于沈的人品不置可否。即便是贪婪,也不当这样愚蠢,但凡稍看重沈瑞与沈珏两个几分,也不敢这样放肆。

  归根结底,不过是仗着是沈珏胞兄的身份,觉得沈珏不会计较,才敢如此行事。

  宗房大老爷倒是知趣,早早地打了沈三十板子,让人说不出话来,要不然这样翻箱倒柜的行为,定要给二房一个说法。

  不过恼归恼,沈瑞也明白,此事真要闹出来,是宗房的笑话,可沈珏也少不得被人说嘴。

  “左右明日就走了,珏哥也别想太多,多陪陪海大叔就好……”沈珏道。

  他已经瞧出来,沈珏对于宗房并无多少归属感,对于这边舍不得也只有宗房大老爷一人而已,连对宗房大太太也是淡淡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山高水长(三)

  宗房大太太虽在沈跟前答应好好的,不插手今日之事,不过等回到房里,不免心中难安。她倒不是畏惧二房之势,怕沈瑞因此事记仇,而是担心沈珏会对胞兄沈心生嫌隙。

  即便如今名分上成了族兄弟,可这世上为同胞血脉的却是他们兄弟三个。沈珏年岁又小,以后读书也好,出仕也好,难道全凭二房长辈安排么?即便二房两位老爷如今位高权重,也是有年齿的人了。十年、二十年后,沈珏能依靠的,还是宗房这边的胞兄。

  这般想着,宗房大太太就坐不住了。

  “五珏哥呢,还是老爷那边吗?”宗房大太太叫来个管事婆子,问道

  待听说沈瑞过来了,沈珏随之去了客房,宗房大太太就站起身来。

  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吩咐道:“去请珏哥过来,就说我有事相请。

  那婆子应了一声,出了正房,心中腹诽自家太太的心狠。珏少爷回松江大半月,在宗房前后也住了十多天,自家太太却是能忍住,除了在人前,私下里见也不见。

  谁家亲娘能这般狠心肠?

  如今“有事相请”?别是二哥的事吧,要是为了那个才寻了珏少爷来,那珏少爷还真是可怜

  这婆子心中唏嘘,去了客房。

  沈珏与沈瑞坐在树下吃茶说话,空出屋子吩咐小厮们收拾行李。

  那婆子快了几步,上前福了福身,堆笑道:“见过瑞少爷,珏少爷,我们大太太有事请珏少爷过去说话……”

  沈珏闻言,并无欣喜,反而皱眉道:“不知伯娘有何事吩咐?”

  “老奴不知。”那婆子强笑道。

  沈珏眉头蹙得更紧,面带犹豫,回头看着沈瑞道:“二哥?”

  沈瑞摆摆手道:“还磨蹭什么?既是婶娘吩咐,你过去一趟就是,还要让长辈等着不成……”

  沈珏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带了几分不耐烦道:“妈妈,走吧……”

  那婆子平素在宗房大太太跟前服侍,倒是也不觉得沈珏的态度有什么不对。要知道当年大太太因难产遭了大罪,极为不待见幼子,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是能不见就不见,见也多视而不见,母子两个情分实是淡薄。反倒是宗房大老爷,怜惜幼子,又当爹又当娘的,父子两个情分极深厚。

  沈瑞看着沈珏随着婆子出了客院,才举起茶杯,却是觉得寡淡无味。

  如今这个世道,礼法为重,要是沈珏一味亲近宗房,以嗣子的身份,就容易为人诟病;可真要是就此隔绝骨肉,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也太残忍了些

  不管看似精明的沈为何犯下蠢事,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珏却是真心实意,希望宗房大太太也能在临别之际,显露几分慈母心肠,勿要伤了沈珏的心。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站在窗前,不由心跳加速。

  朝思暮想的骨肉就在眼前,这些日子她如何不想?可是她却不敢私下相招,实是受不了亲生儿子一口一个“伯娘”,也是不知当如何面对幼子。

  眼见着婆子进了院子,后边跟着一素服身影,宗房大太太不由手足无措,忙转身回榻上坐着。

  “去取了……”宗房大太太忍下激动,开口要吩咐身边婢子,可说了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沈械最爱吃藕合配清茶,沈爱吃白糖糕就团茶,就连小栋哥爱吃桂花窝丝糖就苦丁茶,她都记得真真切切,可却不知幼子到底是何口味。

  宗房大太太失魂落魄,说不下去了。

  这会儿功夫,婆子已经到了。

  沈珏没有直接跟进去,而是站在廊下候着,婆子先一步进来禀道:“太太,珏少爷到了……”

  “珏少爷”宗房大太太嘴里咀嚼着着几个字,心跟泡在黄连水里似的。是了,她的儿子,如今成了隔房的少爷,不再是宗房的人了。

  瞧着她神情不对,半响不吩咐,婆子小声提醒道:“太太,珏少爷在外头候着。”

  宗房大太太这才醒过神来,忙道:“快请进来”

  婆子应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请了沈珏进来。

  沈珏即便在沈瑞面前表现的有些不耐烦,可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也隐隐地存着几分期盼。

  不过因受宗房大太太冷脸多年,母子关系实是生疏,他即便对生母再多留恋,也做不出在父亲跟前那种骨肉难舍的孺慕模样。

  “见过……伯娘……”沈珏压下心中那丝激动,躬身见礼。

  听到“伯娘”二字,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如刀割,死死地盯着眼前少年,疼的说不出话来。

  沈珏被盯着头皮麻烦,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宗房大太太。

  宗房大太太却是已经先一步移开视线,望向沈珏身侧的屏风,母子两个的视线就这样错开来。

  这场丧事,宗房阖家受累,宗房大太太看着也清减不少。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即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形端坐如山,可眼角细密皱纹、双鬓零星白发却是遮不住。

  小栋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过几年宗房大太太就是要做曾祖母的人了。

  沈珏低下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不管他心里多羡慕沈瑞,觉得沈沧与徐氏这样的父母多么开明多么好,也从没有嫌弃过自己的生身父母。

  可是,是他们先舍弃了他……

  宗房大太太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慈爱地望向沈珏,挤出几分笑道:“珏哥,坐下说话……”

  沈珏应声坐下,却是低着头,盯着脚下水磨方砖。

  明早他就要走了,这一去山高水长,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回松江,太太这是要说什么?沈珏莫名地多了几分羞涩,有些紧张起来。

  就听宗房大太太道:“珏哥,杨妈妈是我吩咐的,你误会你二哥了……”

  沈珏只觉得这句话十分飘渺,深思不由模糊起来,杨妈妈是哪个?自己什么时候误会二哥了?

  “是我舍不得你,想要留下你儿时旧物做念想……”宗房大太太继续说道:“我又拉不下脸来与你直说,才吩咐杨妈妈悄悄取了。不想那老货糊涂,翻到瑞哥的箱子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沈珏目光从迷惘转为清明,他抬起头来,望向坐在罗汉榻的老妇人,觉得既陌生,有是那样熟悉。

  宗房大太太被沈珏看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老爷稀里糊涂的,就归罪到你二哥身上,你可别误会了你二哥……瑞哥那边,要是真恼了,我就去赔罪,到底是我教导下人不严的缘故……”

  沈珏神情转为木然,这般慈母做派不是他打小常见的么?

  当年大哥、二哥有了什么过失,引得太爷、老爷责罚时,大太太就是这般做派,将两个儿子的过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般慈母心肠,依旧一如既往啊。

  不管沈行事有多么不当,这背后有什么不良用意;也不管自己被下人仆妇轻视慢待,有多么愤怒,眼前这慈母一心要护的却只有她的次子,这是她的习惯。

  见沈珏神色难看,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嗓子发紧:“珏哥……”

  沈珏嘴角上翘,璀璨一笑:“直到今日我才知,伯娘竟是舍不得我的……

  宗房大太太满脸涨红,颤声道:“珏哥……”

  沈珏已经站起身来,对着宗房大太太如插蜡烛似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上前要扶沈珏起来:“这是作甚?”

  沈珏却是面上一片清明,推开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对着宗房大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落地,掷地有声,“砰砰砰”。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浑身发软,心尖一颤一颤,看着沈珏额头青紫,红了眼圈。

  沈珏抬起头,额头一片青紫,却是满脸轻松,道:“伯娘上了年岁,怎么好因小侄凭添愁绪?那些念想,还是算了。若是偶尔记得小侄,伯娘说不得还要凭添厌恶,少吃一碗饭,彻底忘了却是省心。日后有械大哥、二哥承欢膝下,伯娘定当长命百岁、尊荣安乐……”

  一口一个“伯娘”,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眼前这俊秀少年带着璀璨笑颜,嘴里却说着世上最绝情、最刻薄的话,让宗房大太太生出几分惊慌之心。

  这是谁?是她的儿子么?

  看着宗房大太太脸上一副见鬼模样,眼神是陌生中带了戒备,沈珏并不觉得悲凉,反而想笑。

  “哈哈”

  他并没有克制自己,就这样任由自己笑出声来。

  宗房大太太脸色骇白,退后了两步。

  沈珏看了宗房大太太最后一眼,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这样大笑着出了上房

  门外候着的婆子婢子,见沈珏如此神情,都纳罕不已。

  这骨肉临别,不是都应该含泪带悲么?这是说起什么高兴事儿,珏少爷笑得恁地开心?要知道珏少爷因太爷之丧,回到松江来,可从没有露出一丝笑模样。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萎坐在罗汉榻上,泪如泉涌。

  晚上,五房那边虽是往来亲近的族兄弟齐聚,坐了两桌子,为沈瑞、沈全、沈珏等人践行,可因是在族长太爷百日热孝中,即便其他人都不是服亲,可有沈珏在,众人就省了酒。

  如此就多了克制,少了热闹,倒是消消停停地用了晚饭。

  沈珏下午出来前,吩咐小厮将宗房那边的行李都打了包,因此在五房用了晚饭后,就直接与沈瑞留在这边客房。

  沈全见状不由担心,悄悄拉了沈瑞到一边道:“明早一早就往码头去,不用劝珏哥回那边住么?”

  沈瑞摇头道:“方才过来前,珏哥已经随我去同海大叔与两位族兄作别…

  沈全叹气,道:“估计是怕明早临别时舍不得,倒是苦了珏哥……”

  宗房客房的意外,沈瑞并未告知沈全,也无心宣扬。不过想着沈珏下午见过宗房大太太后,额头青紫、面上带霜的摸样,就晓得自己的失望落空,宗房大太太肯定又让沈珏伤心了。

  沈瑞虽是外人,可对于宗房长辈依旧带了不满。

  如今只能往好了想,沈珏经历了这一遭,回到京城也能少几分思乡之情,不用再为思念松江寝食不安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山高水长(四)

  松江,官船码头。

  临着码头停泊着一溜的粮船,松江府每年负担着往内府输送白粮五万石的任务,从今年七月开始,就分几批北上运粮,今天要启程的这一批三十艘运粮船,是今年最后一批次北运白粮的船队。

  码头上站着一四十来岁中年人,穿着簇新素色儒衫,眺望远处,面上带了雀跃与紧张。

  旁边站着一十四、五岁的少年,不解道:“爹,您这也太郑重了?到底您是长辈,瑞二哥待人极为和气,何至于此……”

  “臭小子待会规矩些”中年人瞥了他一眼道:“真以为名为族兄弟,就是兄弟了?那是尚书府公子,没看各房嫡支老爷们都巴结奉承着……”

  少年撇了撇嘴道:“不说瑞二哥,还有珏三哥在呢,又不是外人……爹还如对大宾不成?”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庶支子弟、沈珏从堂弟兼昔日族学同桌沈环,旁边这中年人是族长太爷庶侄沈渔。

  沈家是松江大户,各房头田亩数加起来,足有万顷,名下就有四个白粮粮长名额。

  要说大明开国初年,因粮长一职发家致富的乡绅不是一家两家,不过现下世道不如早年,水路关卡多,衙门里又流行卡拿要那一套,白粮北上耗费过甚

  即便朝廷一石白粮贴补一两多银子,可北上水路一直到京城衙门,重重关卡,稍倒霉些,这人情开支就大过于朝廷补贴,不赔都是好的,实没什么油水

  这样鸡肋职位,寻常乡绅人家得了,说不得就要折腾得倾家荡产,可松江士绅大族名下都挂着几个,不过是卖人情给地方父母,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沈渔也有秀才功名,不过入学多年连乡试下场资格都没捞到一次,就绝了上进心思。族里安排差事的时候,他就接了白粮粮长的差事,即便辛苦些,好歹有沈氏一族为后盾,倒是无需担心会亏空钱米,年底族中亦稍有补贴。

  虽说挂着粮长之名,可松江白粮粮长五十来人,也不是年年都要上京,上京人数都是之前排出来的,三、两年轮一次,今年上京粮长中,沈渔并不在内,不过因沈瑞、沈珏等人返京的缘故,沈渔就与这次上京的其他粮长做了调换,为的就是照顾沈瑞、沈珏等人方便些。

  俗话说得好,行船走水三分险。这北上因走运河,即便没了水匪的风险,可船行江上小两个月也辛苦。沈渔却是不用宗房大老爷开口,主动应下此事,且甘之如饴,还带了儿子出来。

  被儿子顶嘴,他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即便是至亲骨肉,也要多往来才能相亲。松江族人数以百计,珏哥本家亲老子、亲叔父都在呢,我这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的堂叔算甚了?前年二房二老爷南下,从族中挑选族侄去任上,作甚没选旁人,选的是三房玲哥与九房琳哥?还不是曾一路同船南下,处出来的交情……傻小子,仔细寻思去……”

  沈环虽晓得自家老子说的有道理,可还是有些别扭:“即便二房如今显贵,爹也不往京里去,这般……交好……作甚哩?”

  “目光短浅有现成的大腿不靠,等到有事想抱的时候也抱不上了你老子我是不行,你们兄弟几个我也瞧出来,能出个秀才就是谢天谢地,可你的侄儿们呢?沈家诗书传家,举业是根本。只要出来个举人,就有进京的一日……七房、八房那边,要不是靠着二房大老爷,能得了江南教职?与二房交好,总不是坏处。真要说起来,珏哥已经出继,就不是宗房的人,虽都是血脉亲缘,可嫡支反而不好大喇喇去亲近珏哥,还不如咱们这些堂亲更便宜……这条线若是搭上,就是嫡支那边也会念着咱们的好……”沈渔带了几分得意道。

  沈环耷拉下脑袋,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当年在族学时,虽说嫡房子孙稍强势了些,可旁枝庶房也并未受轻鄙,大家是差不多的族兄弟。如今却不同,官宦门庭的与寻常门庭的,有功名在身的与撂下书本的,身份地位就有了差别,随之时光流逝,这差别会越来越大。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都是早早起了,在五房用了早饭。

  虽说昨晚践行宴后,沈瑞已经说了“京城再聚”的话,可像沈琴、沈宝、沈珈这几个往来交好的族兄弟,依旧是起了大早过来相送。沈瑾身为沈瑞的本生兄长,自然也没有落下。

  倒是宗房那边,沈有伤卧床的缘故没有露面,沈械也没有出现,宗房大老爷亲自过来,又带了小栋哥、小桐哥随行。

  小桐哥是沈长子,当年沈珏离开松江时,不过是族学里的蒙童,如今已经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年。

  眼见宗房大老爷与鸿大老爷说话,旁人围着沈瑞说话,小桐哥就走到沈珏跟前,低声道:“五叔……”

  沈珏皱眉道:“怎么还折腾了你来?好好的,倒是累你起了个大早。”

  小桐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锦盒,带了忐忑道:“是我爹打发侄儿来,这是我爹吩咐侄儿带给五叔……”

  “程仪昨儿不是都给了么?怎么还有一份?”沈珏挑了挑眉道:“心意我领了,东西就算了,你拿回去吧……这五叔可叫不得了,即便是不习惯,总要学着改口。”

  小桐哥当年入族学时,都是沈珏这个小叔叔带着,只是到底是孩子,前年见面也没接触几次,今年见面时不免有些陌生。沈珏伤心太爷之丧,也没心情去哄小侄子,两下里才没往来。

  如今眼见离别,年幼的小桐哥只觉得心里不得劲,鼻子酸酸的,小声道:“可五叔就是五叔,私下里唤一声也不行么?”

  见他这般孩子气,沈珏反而笑了。

  他摸了摸小桐哥的头,道:“错了,我已经不是五叔,以后需改口叫我‘珏三叔,……排行改了,总算名儿还是这个,要不我还是我么?我会是谁呢……”后边一句却是自言自语,低不可闻。

  小桐哥似懂非懂,捏着手中锦盒,觉得似乎当改口,可是到底不习惯,张不开嘴。

  沈珏莞尔一笑,不再理会小桐哥,走到宗房大老爷跟前,带了几分埋怨道:“真是的,都说了不叫您来……”

  连句正经称呼也没有,又是这般口气,落在外人眼中就是失礼。

  宗房大老爷不以为忤,摸着胡子“哈哈”两声,道:“我向来起的早,就算不过来,在家里也起了……随你们去码头溜达溜达,又不费什么事……”

  “如今已经过了中秋,这一早一晚也不是闹着玩的,您倒是当自己还是年轻人不成?”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只是夹衣,沈珏皱着眉,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宗房大老爷披上。

  “不用,不用,你小心着凉……”宗房大老爷忙要推开,沈珏哪里肯让?依旧是给宗房大老爷系上了。

  “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宗房大老爷拍了拍沈珏的胳膊,低声叹道。

  沈珏扶着宗房大老爷的胳膊,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

  鸿大老爷与沈琦父子两个在旁,都有些傻眼。

  都说宗房大老爷疼爱幼子,如今算是眼见了,这父子相处也太过随意些了,不像是父对子、子对父的模样。不过却是并不碍眼,反而让人心里发酸。

  沈瑾、沈琴、沈宝这几个小辈,倒是并不觉得沈珏礼数上有什么不对,看着父子二人这般相处,倒是带了几分羡慕。

  即便是至亲血脉,如今也不再是一家人。沈珏这次是因奔丧才得以回松江,以后若无意外,多半也是如此,说不得生离既是死别,想到这里,众人心中又暗暗唏嘘。

  五房休整半年,明年还要回京城,小栋哥这里也是因与沈瑞、沈珏先前在京城年节常见的,沈瑾、沈琴、沈宝几个立志科举、想着早晚要见,因此最难受就独有宗房大老爷与小桐哥。

  小桐哥年纪在那里摆着,只是稍稍感觉舍不得,宗房大老爷却是狠盯着幼子,舍不得移开眼。他方才虽与鸿大老爷父子说话,可眼风一直没离开沈珏。眼见沈珏没有收小桐哥手中锦盒,他并不觉得意外,可心里却是越发难过。

  一行人出了五房,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到了官粮码头。

  沈渔带着沈环,已经迎了过来,旁边还有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却是吏员打扮。

  见到宗房大老爷,这吏员趋步上前,见礼道:“见过沈世伯……”

  宗房大老爷带了几分意外道:“这不是陆家三郎?不过是白粮北上,怎么是你上京?”

  那青年带了无奈道:“禅师去年从祖庭直接北上京城,至今未归,小侄奉祖父之命,前往京城接禅师回来……”

  “这样说来,洪善禅师如今竟在京城?”宗房大老爷听了,带了诧异,望向沈瑞:“瑞哥可晓得?”

  沈瑞摇摇头道:“小侄还是头一次听闻……当年家师与我在西林禅院受禅师照拂颇多,要是知晓禅师在京城挂单,小侄自当早去拜会……”

  这青年本打量着沈瑞,有些拿不准,实在是三年时间,沈瑞变化颇大,全无孩童模样,五官也张开了。

  听了宗房大老爷与沈瑞对话,他才露出欣喜来:“真是瑞哥这般高了,一时还真不敢认……”

  沈全上前抱拳道:“正是小弟,见过陆三哥……”

  西林禅院是陆氏私产,沈全当年寄居三年,却不是四房长辈安排,而是沈理一手安排。

  陆氏亦是松江大姓,仅次于沈家、贺家的二等人家,与沈家也是联络有亲

  沈理之亡母,就是陆氏旁枝之女,眼前这陆三郎论起来,算是沈理表亲。

  当年沈瑞在西林禅师守孝,沈理亦在母孝中,常登门与洪善禅师讲禅。慕其状元之名,不少陆氏子弟都往禅院听讲,其中就有这嫡支子弟陆三郎。

  因有一层表亲关系,陆三郎当年在禅院与沈理见了好几次,对于沈瑞也颇为亲近。

  像沈、贺两家,身为地方士绅大族,教导儿孙,都是以读书举业为重,嫡支子弟也看不上县衙小小司吏之职。

  陆家与章家却是因祖上德衡公遗命,子孙士农工商不禁,全凭天分悟性。嫡支子孙别说是出为吏员,就算打着算盘直接经商的也大有人在。

  一县政务,钱粮为首,户房最重。

  华亭县是大县,户房吏员数人,司吏为首。

  陆三郎即便有家世支持,可这个年纪能为户房司吏也是凭着真本事。就是宗房大老爷这样的世交长辈,私下也赞过陆三郎能于,只是在学习上不开窍,院试勉强过了,混上生员功名,岁科考试都是下等,只能绝了举业心思,倒是可惜了……

  由沈渔这族叔跟着照应,这负责运粮北上的又是沈瑞的旧识,宗房大老爷提着的心也算着放下些。

  这边粮船都是昨晚就装好清点完毕的,沈瑞、沈珏等人行李也是昨晚送上船,只等着今早天亮就出发。

  眼见时间差不多,陆三郎就与宗房大老爷、沈琦、沈瑾等人作别,带了沈瑞、沈瑞等人登船了。

  等粮船离了码头时,天色已经大亮。

  看着江面,宗房大老爷长吁了一口气。

  “祖父,珏三叔的斗篷落下了……”小栋哥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道。

  他前几年在京城,改口改的早。

  宗房大老爷低头看了看身上,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倒是蹭蹭长个子,都要有我高了……”

  沈琦带了众族弟上前,道:“海大伯,上车吧,江边风硬……”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招呼着小桐哥,转身上了马车。

  其他人年长,都骑马相随。

  “既是回来,明年小栋哥是不是该应童子试?”沈琦随口问道。

  小栋哥点点头:“是啊,原也要今年年底回来的……”

  “京城书院,名师云集,小栋哥学了这些年,那边老师怎么说?院试可有了把握?”沈琦问道。

  小栋哥闻言,不见得意,反而眉眼间多了愁绪:“老师说要是在京城应试火候差不多,可是在南直隶这里,却是不好说,多少要看运气……”

  沈琦深有感触道:“谁让咱们这里是文章大省,百姓教化早,别的地方院试容易,乡试惨烈。南直隶这里,院试这里就要命。过了院试,一辈子摸不上乡试边的又大有人在不过你年纪小,也无需太多着急,你全三叔院试就考了三回”

  沈瑾少年登科,并不觉得有这样难处,沈琴、沈宝两个听了,却是心有戚戚然。

  一行人回了沈家坊,到了胡同口,各房少年上前与宗房大老爷别过,各自家去。宗房大老爷一行,则马车继续,回了宗房。

  宗房内宅,西侧院。

  沈趴在床上,不时望向门口,见到小桐哥进来,眼睛一亮,忙抬起身来:“回来了……东西可给了……”

  小桐哥面上带了不安,从袖子里拿出了锦盒……

  第三百四十章 山高水长(五)

  春光明媚,庭院里海棠树怒放,海棠树下,站着两个孩童,不过四、五岁年纪,都一样发式,梳着冲天辫,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都是一色红绸衣,脖颈上挂着明晃晃金项圈,容貌也有几分相似,要不是高矮胖瘦不同,倒像是双生兄弟。

  其中矮胖的那个,笑眯眯地带了几分得意,手中抓着一只九连环玩耍。

  九连环本是民间常见玩具,可这小胖墩手中的却是不同,因为是碧玉材质、黄金为链,颜色艳丽不说,把玩之余,玉声也清脆,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见了也移不开眼。

  高瘦的那个,板着手指头,小声道:“我想玩……”

  那小胖墩扬起下巴,得意地道:“只有这一个,是我的……”

  “我也想玩……”高瘦的那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又说了一遍。

  小胖墩低头看着手中物件,犹豫道:“这东西脆,容易坏,得小心着,我也不敢随意玩……”

  高瘦的那个孩子嘴巴一撇,脸上已经带了委屈,眼泪在眼光里打转转,不过看到不远处的人影,已经带了欢喜道:“祖母……”

  小胖墩闻言抬起头来,面对几个仆妇下人簇拥着一中年妇人与一少年过来

  高瘦孩童已经扑了过去,嘴里道:“祖母”

  那中年妇人满脸怜爱地牵住他的小手:“小栋哥怎么在这儿?哎呦呦,这还要掉泪花了?怎么委屈成这样?可是受欺负了?”说到最后,望向另外一个小胖墩,神色转冷,声音里已经带了恼意。

  小胖墩站在那里,神色有些无措,喃喃道:“太太,二哥……”

  那瘦高小童见靠山来了,越发觉得委屈,小嘴一撇,哽咽道:“祖母,呜呜,我也要玩那个,五叔不给我玩……”

  中年妇人看着那小胖墩,厉声喝问道:“你是叔叔,作甚不让着你侄儿?

  小胖墩手抓得更紧了,挺着脖子道:“孩儿只有这一个,又是怕碎的东西

  瘦高小童一听,“呜呜”地哭了起来。

  中年妇人脸上越发不耐:“你这孩子不可任性,还不与你侄儿耍?”

  小胖墩抬起头,涨红着脸道:“这是孩儿的孩儿的”

  瘦高小童见状,越发哭的厉害。

  中年妇人心疼的不行,立时催促道:“你就不能懂事些?真是狠心肠,被惯的没个样子,就任由你侄儿哭闹?”

  小胖墩将九连环搂在怀里,满脸不服气,并不应答。

  中年妇人不耐烦,对旁边少年道:“还不快取了给小栋哥耍?再哭嗓子都要哭哑了”

  少年脚下迟疑,脸上带了为难:“太太,既是五哥心爱的,要不找别的给小栋哥?”

  瘦高小童机灵,眼见事情不成,拉着中年妇人的手哽咽道:“祖母,祖母,我就要这个……”

  中年妇人心疼的不行,也不再催促身边少年,立时上前从小胖墩怀里拽了九连环过去,反手塞到瘦高小童手中。

  “嘻嘻好玩……”瘦高小童捧着碧玉九连环,破涕而笑。

  小胖墩勃然大怒:“你们欺负人我要去告诉太爷去,小栋哥抢我的九连环”

  瘦高小童吓了一跳,忙抬头望向中年妇人:“祖母……”

  中年妇人面如寒霜,望向小胖墩。

  旁边少年低声劝道:“太太,还是还给五哥吧。五哥辈分高,可比小栋哥还小半岁呢,闹到太爷跟前,两下里也不好看……”

  中年妇人只觉得心火乱窜,从瘦高小童手中取了九连环,一把丢在地上:“拿回去,谁稀罕不成”

  庭院里青砖铺地,碧玉九连环一摔之下,立时碎了几段,散落了一地。

  小胖墩不由傻眼,中年妇人冷笑一声,牵着瘦高小童的手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孩童的嚎哭声……

  看着锦盒中的碧玉九连环,沈收回思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看似两个小童之间的争执,不过引起的后果却颇为严重,沈珏病了一场,太爷知晓原委,将长媳呵斥了一顿不说,也不许她再随便见珏哥。没过多久,京城喜报传来,小栋哥连带着械大奶奶,就被太爷叫人送到京城去了。

  沈当年是旁观者,只觉得大太太待胞弟的厌憎实没道理,也太刻薄些。为了大太太这态度,沈当年还怀疑过沈珏的出身,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圈,虽知晓了答案,却是南辕北辙。

  沈虽同情胞弟,可子不言母过,除了在旁边劝和,也不能说旁的。

  直到沈珏被徐氏带走,大太太这里才露悔意,沈看着唏嘘不已。

  去年有次去南京访亲,沈无意在夫子庙的一处文玩铺子里看到了眼前这只碧玉九连环,虽没有当年大太太摔的那只精致,也有七、八分的意思。

  沈想到胞弟幼时所受委屈,就买下了这碧玉九连环,想着以后得了机会就送给他。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地下相送,而且还没送出去。

  沈苦笑着摇摇头,将锦盒又合起来……

  运河上,粮船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八月终了,到了九月中旬,路程已经过半。

  旬月功夫,沈瑞、沈珏、沈全三人,不仅与沈环这昔日同窗重拾旧谊,同沈渔与陆三郎也熟了。

  船上枯坐无聊,闲暇之余,大家抹骨牌来消磨时间。

  沈渔辈分高,身上琐事又多,并不与族侄们参合;沈珏是因身上带孝,只在旁边掠场,剩下的就只有沈瑞、沈环、沈全与陆三郎四个。

  陆三郎虽年纪比沈家诸子长一截,却是个活络通透性子,并不刻板教条,与大家说话玩乐都能凑到一块去。要不然即便沈瑞与之有旧,大家也不会旬月时日就混这般熟稔。

  眼看着陆三郎跟前堆了一大堆铜钱,沈环哀嚎一声道:“又是陆三哥赢了

  陆三郎笑道:“瞧着你们几个的样子,就是没有去过赌场的……你们年岁也大了,以后交际的三教九流,即便不是要学赌,该见识的也当见识了……你们等着,我取些东西与你们耍……”

  等他再回船舱时,手中已经拿了一只骰子筒。

  沈环不服气道:“这不就是骰子,谁没见过?小时候玩双陆也好,陪着姊妹们打马也好,都耍这个……”

  陆三郎笑而不答,而是卷起衣袖,也不入座,就站在桌子前,摇起骰子来

  大家见状,也都站起身来,看着路三郎做戏。

  等到骰子筒揭开,露出六只骰子来,都是一点红心向上。

  沈瑞满脸佩服道:“陆三哥可真是厉害……”

  陆三郎笑了笑,手腕一动,将骰子收了,又摇了起来。

  等到再开骰子筒时,里面就是六个六,摇出个豹子来。

  “我也试试”沈环早已按捺不住,磨拳插手。

  陆三郎就让开位置,将骰子筒交给沈环。

  沈环“哈哈”一笑,道:“我也不要豹子,只要出来个大就好……”

  “哗啦哗啦”,骰子乱摇,出来的骰子面自然也齐整。

  “一、二、二、四、四、六……哈,还真是大了”沈环数着骰面,带了几分兴奋,对众人道。

  沈全笑着摇头道:“陆三哥那个是技艺,环哥这个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沈环虽不服气,不过再摇两次,或大或小,还真是“随心所欲”。

  沈珏带了好奇道:“陆三哥摇的这么好,这又是得熟能生巧的东西,这是专门学过?”

  陆三郎摇头,笑道:“真要论起来,不过小把戏我这人打小就有一嗜好,喜欢黄白之物,即便不是自己的,也愿意多看上两眼……”

  换做旁人,真要有这样的嗜好,定会显得贪婪粗鄙。陆三郎却是温文儒雅,一副贵介公子做派,看着与铜臭实不搭边。

  沈氏诸少爷听了这说辞,也只是觉得新奇,并不心生鄙薄。

  “当年十三、四岁时,正好族中长辈开了一家赌场。赌场里都是真金白银,落在我眼中,自然是处处都好。当时我觉得这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赌场,日日舍不得离开……那位长辈见了,并未喝止,就将我带在身边,诸事不避……不到两月,赌场那一套我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也见识了几次因赌博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惨事,就熄了向赌的心思……不过玩骰子这小把戏,倒是学会了……”陆三郎道。

  沈全若有所思道:“陆三哥那尊长,倒是睿智长者,这般点化陆三哥……要是直接拦着,怕是不顶用,反而更好奇呢……”

  陆三郎点头道:“谁说不是……”

  沈瑞想了想,道:“陆家长辈既不避讳赌场,那是不是除了陆三哥,其他晚辈都提溜过去一圈了?”

  陆三郎看着沈瑞,笑着点头道:“倒是让瑞哥说着。我是过后才晓得,陆家子孙成丁前,长辈们都要带着往赌场去几回的,就是陆家没开赌场前也是如此……长辈们说了,儿郎大了,难免有离开家时外头人心险恶,常申来做局惑人的,不过‘酒’、‘色’这几样……该见识的都见识,也就不容易受人糊弄,在这上头吃亏……”

  沈全咋舌道:“怨不得见陆三哥好酒量,原来那也是历练出来的……”

  沈环十四、五岁,正是少年慕艾之时,憋着笑道:“酒也学了,赌也学了,那‘色,怎学哩?”

  第三百四十一章 添油炽薪(一)

  即便沈环带了好奇,陆三郎也不可能带他去见识“色”。

  且不说大家都是读书人,需重斯文,就是船行江上也不便宜,大家说笑两句,就又归到“正路上”。

  国朝禁赌,从太祖开国时,禁毒这一条就写进了《大明律》,不过随之律法日益松弛,民间风气奢靡,禁赌律法已经形同虚设。

  尤其是宣德朝时,因宫中皇爷赌性重,上行下效,士人百姓都多有涉猎。从那以后,士人对于赌也不再全然避讳,半遮半掩,偶尔也充作风雅。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赌博,有《大明律》上提及的蒲戏、双陆,还有骨牌、有叶子牌等玩法,至于直接玩骰子比点数,那就是市井上的玩法。

  陆三郎与大家见识的,就是骰子的学问。

  沈瑞两辈子还是头一回接触这个,还真是来了兴致。

  见沈瑞如此,沈全见状不免担心。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幼时的沈瑞多么顽劣,后来丧母才性情大变,一下子稳重起来。

  别的孩童,九岁到十五岁即便读书,也不会像沈瑞这样旁事诸事不闻。沈珏、沈环他们早年能在家中玩耍,接触这些赌戏一二,沈瑞九岁前虽没有读书,可与庶兄势同水火,也没人教他玩这些。

  “珏哥还好,早年也是见识过几分这些的。瑞哥没接触过这些,不会因好奇,被勾得走了性子吧?”沈全心里直嘀咕,对于陆三郎也有些意见。恁大年纪,为何不再稳重些?

  提这些作甚?眼前这几个少年看着像长大了,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正是爱好奇的时候。

  只是沈瑞兴致正高,沈全也不好这个时候扫兴,只等静观其变。

  一下午功夫,眼见沈珏、沈环都过了劲儿,没了兴致,沈瑞依旧是眼睛发亮,手中抓着几个灌了水银的骰子,投掷来投掷去找手感。

  沈全心中越发不安。

  到了天色将暮,船队在就近码头停泊。

  陆三郎需要支应的差事还多,不得不露面,就离了船舱。沈环也别了众人,过去寻他老子去了。

  沈全这才开口道:“瑞哥这是喜欢玩骰子……”

  沈瑞道:“世事洞明皆学问,倒也不是喜欢,只是颇为好奇罢了……”

  沈全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个知晓些皮毛,以后不被人哄骗就行,寻思多没意思……”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见他眉眼之间隐带忧虑,不由失笑,道:“三哥放心。我没赌性,有这个机会,就想要随陆三哥多学几分,不过闲暇解闷,每日功课并不曾落下……”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南下时因路程赶的紧,没有时间学习还说得过去。等到返程时,沈瑞、沈珏兄弟两个都自觉恢复到每日练字、背书、做文状态。沈全并不觉得意外,三年前冬天他们北上时,沈全就见识过沈瑞的学习做派,真是无需督促,一日不辍。

  沈全努力了几年,今年终于过了院试,又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本是心情极颇为轻松,对于读书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主动勤勉。如今对比沈瑞、沈珏两个,倒是让他无地自容一把,也立时将书本捡了起来。

  同行族兄弟四人,三人每日里守着书本过日子,剩下的沈环即便不甘不愿,也只能跟着读书。

  沈渔见了,与有荣焉。

  沈家实不负书香门第之名,眼前四人中,就有两个生员、两个童生。见贤思齐,自己带了小儿子过来,不说以后如何,眼前就收获颇丰。

  搁在陆三郎看来,心中不免啧啧称奇。

  少年人心性活络,要是有长辈看着还罢,十几岁也是读书的年纪。

  如今同行虽有一沈氏宗族长辈沈渔在,可陆三郎也瞧出,这长辈是降服不了人的;可沈家诸子却能手不释卷,朝夕读诵,这份勤勉资质委实令人佩服。

  加上这几个少年身后家世,不是供不起士子的,这样用心读下去,总有春闱登科的时候,陆三郎就起了结交之心,这才凑过来亲近。否则他背了差事,又比众人年长一大截,即便与沈瑞有旧,也犯不着待大家这般周全热络。

  沈瑞说的清楚,且神色清明,没有沉迷的模样,沈全提着的心也就放下。

  沈珏在旁,摇头道:“全三哥还会担心二哥贪玩?就二哥那读书最重,的秉性,我实想不出有朝一日他丢开书本、专心玩耍会是什么样子”

  沈全听了一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起来。

  随后几日,除了简单的玩骰子,像骨牌、叶子牌这些,陆三郎也讲了一些赌场内部传下来的技巧。

  骨牌就是后世牌九的雏形,至于叶子牌,现下只在南方流行,就是后世麻将的前身。

  等到一日粮船停泊在一富庶大府码头,陆三郎又叫小厮上岸寻了几对蟋蟀上来。

  自从宣宗皇爷尚促织之戏,斗蟋蟀已经成了民间常见的博戏。

  蟋蟀是夏虫,鲜少有过冬的。如今已经是九月将了,南方蟋蟀已经绝迹,这是已经到了北地,才捡了这个漏。

  沈瑞虽没有玩过虫,可也知晓缘故。这南北蟋蟀生长随温度有关,越是暖和,生长的越快,死的就越快;温度不高的地方,就延迟了生长,寿命就稍长些,不过差别也就是半月一月的事。

  眼见这二人将民间赌戏当成正事一般研究,沈渔委实坐不住。

  他专程使人情换了这差事,就是为了与二房结份善缘,可不是为得罪二房来的。他只能对陆三郎旁敲侧击了两次,陆三郎都是打着“哈哈”听了,可随后沈瑞殷切相问时,他依旧十分“尽心尽力”。

  沈渔气的直跺脚,心里暗暗道晦气,又觉得陆三郎简直是傻子,就算是想要交好沈珏,也不当用这样手段。

  他哪里知道,陆三郎待沈瑞这般殷勤,除了最初的示好之外,其他就是有些兴趣相投的意思了。只不过这“兴趣”不是众人眼里看到的赌戏,而是沈瑞根据骰子、骨牌、叶子牌的大致规律,总结出来的一套计算概率的手法。

  对于沈瑞来说,这些不过是皮毛,对于五百年前的大明人来说,这如奉纶

  陆三郎见沈瑞不藏私,如奉至宝之余,对于沈瑞也越发佩服。

  相处了一个多月,即便知晓沈瑞年纪十五,尚未成丁,他也无法再将沈瑞当成少年看待。甚至有的时候,他觉得沈瑞比自己还要成熟些。相处之中,他口中称呼也从“瑞哥”变成了沈瑞的字“恒云”。

  落在沈渔眼中,这就是陆三郎拐带沈瑞不学好了。

  他自知身份,颇有自知之明,倒是没有端着族叔架子直接去寻沈瑞说教,而是私下里拉了沈全道:“全哥,这不拦着,任由瑞哥一路学到京城不成?这叫什么事儿?陆三郎糊涂,可他到底是外姓旁人,真要二房族兄怪罪起来,怕还是要迁怒我等族亲……”

  沈全忙道:“叔父勿要担心,瑞哥不过好奇心重些,平日里并未耽搁读书……我瞧着他该问的都问的差不多,陆三哥那边能教的也教得差不多了……”

  沈渔半信半疑,可沈全与沈瑞关系这样要好都不拦着,他自然也没有拦着的余地。

  沈瑞却是如沈全所言,兴致差不多了,他不过是将赌戏当成一门新知识,加上些隐晦小心思,才格外留心了些,又不是真的要做一个赌徒。知晓的差不多了,也就撂下手。

  沈渔见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陆三郎则是越发佩服沈瑞的心智不俗,之前瞧着他精细模样,似要将赌戏当成学问一般钻研,还做了概率表出来,每一个位置出每一张牌的概率都算的清清楚楚,将算学用到游戏上;如今说撂下就撂下,兴趣又转到粮赋与民生上

  陆三郎身为户房司吏,正是主管这些,自然说的头头是道。

  沈珏、沈环觉得沈瑞好奇心恁重了些,又觉得陆三郎故意显摆,才引得沈瑞留心这些他所擅长的。

  沈全旁观,却是听出不对劲来。

  沈瑞初问的是“人均田亩数”、“亩产几何”、“粮赋多少”、“民役如何”;问完这些,沈瑞又问起松江物件来,长工工钱、柴米粮油、肉蛋蔬菜,想起什么就问什么。

  这都是百姓民生。

  陆三郎似察觉沈瑞用意,并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讲解的越发仔细起来。不过他出身富庶,锦衣玉食长大,对于沈瑞所问,有些晓得,有些还真的不知道

  倒是引得沈珏、沈环都来了兴致。

  “我晓得马价,八两银子,年初我爹才新买了匹骟马……”沈环道。

  沈珏道:“端午节时在京中曾随三叔去文具铺子买纸,毛边纸一刀四两银子”

  沈环又道:“烧酒十六文,蜂蜜十六文,盐十二文,酱油醋四文,香油四十文,好茶要百二十文,寻常茶叶三十文……”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多,大家都愣住了。

  沈全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对了,你们家有个杂货铺子……”

  沈环笑着点点头,道:“我二哥打理着,我小时候淘气,常过去混吃的,听着伙计们售卖,倒是多记得价价钱……”

  沈珏道:“听说一两银子现下值钱八百,竟然能买这些多东西……”

  沈全道:“松江富庶,短工日给银六分,长工年给银十两,一人做工,省吃俭用,就够养活一家嚼用了……”

  沈珏算了算觉得不对劲:“短工每月能拿到一两八钱银子,长工每月还不到一两银子,怎么相差这许多?”

  沈全道:“短工一日一结,除了一顿午食之外,其他一概不用操心;长工却是需包吃住,且还要供给四季衣服……再说短工要累些,长工这边多少轻省了”

  关于夫役工钱这里,陆三郎倒是知道的多些,道:“也就是松江府,不能说富甲天下,也是天下顶顶富庶之地,才有这样工钱,别的府县,不过三、四分银子一日。前些年我随家中长辈去凤阳府,那边穷的不行,地也贫,但凡刮风下雨,百姓就无以果腹。龙兴之地,官府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除了施粥之外,就是以工代赈,不过每日不过二钱银子,就这也未必能到了百姓手中……诸多工事做,河工最苦,你们沿途也见了,如今这是到了深秋,遭罪还少些,盛夏时节,死在运河两侧的役夫不是一个两个……”

  沈珏去年腊月折腾了一回,知晓了冻饿滋味。

  他带了几分唏嘘道:“如此说来,我等还是当庆幸投生富裕之家,不用再为升米辛苦劳碌……”

  陆三郎点头道:“所以说,银钱才是好东西。有了那个,其他都是小事。你们还小,尚不知民生辛苦,且不可学那些书呆子,学什么‘是金钱为粪土,的做派…那些穷酸,看似颇有风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们没有金钱,自然就能装作清高鄙视;真要有机会捞钱,却是比寻常人更贪婪……这世人烦恼,多是因银钱起,不管是豪门大户、还是百姓人家……”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说到沈珏心病上。

  沈珏神色阴晦地回了船舱,躺在床上,望着帐子,神色茫然……

  京城,南城,锦衣卫一操练驻地。

  锦衣卫是世职,不少子承父职、弟承兄职的,这些人有不少新丁或是幼丁,在正式入值前,就要经过数月或数年的操练。

  锦衣卫又是天子亲卫,素来权重,有世职的人家即便早年清贫,几代人下来也积攒下一份家底,子弟多是富庶。

  操练是操练,可闲暇之余,也少不得寻欢作乐。

  虽说朝廷禁赌,可三、五好友私下里寻乐子,也是常事。

  这一日,锦衣卫驻地,大家就凑了一伙,开了个小局。

  这主持做东的是才来驻地的一个锦衣卫幼丁,不过十三、四年纪。被拉过来凑局的,是驻地前些日子来的几个新人,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说话还带了保定味儿,不过气势却是不弱人,眉眼之间带了几分跋扈嚣张。

  大家即便看不过眼,也不过是私下里嘀咕两句,只因这几人大有来头,所以即便是几个才进京的乡下少年,也这般有底气……

  第三百四十二章 添油炽薪(二)

  这两个少年姓孙,是堂兄弟,一个叫孙显、一个叫孙会,不过是“小旗”,是锦衣卫世职中最低的,不过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是高不可攀,因为“小旗”是从七品。

  瞧着他们做派,手上戴了金戒指,腰间悬了金马坠,倒是富贵公子装扮。不过带了一口乡音,到底为京城人所鄙。

  相对于这新来的两个乡下少年,今日庄家装扮的只是寻常,平纹素缎夹衣,半新不旧不说,袖子还有些短了。这两个少年见了,对比自己身上簇新贡缎衣裳,不免得了傲色。

  不过驻地出入百户、总旗、校尉、力士,却难得的不是富贵眼,反而对这庄家少年颇为亲近。

  孙家兄弟看了越发不忿,大家看在眼中,嗤笑不已。

  即便他们打着寿宁侯府的招牌又如何?京城勋贵可不单单是张家一家。张家早十几年还在土里刨食儿,如今身上还带了腥味儿,现下三大姑、八大姨齐进京,也不过是在寻常百姓跟前招摇一二,真要惹了勋爵人家,那御史飞片子立时就能堆满皇爷案头。

  训练幼丁,能多份束惰不说,有了师徒名分,也能多一条人脉,正是名利双得之事,能到这边训练幼丁的百户、总旗,都是千户所上官心腹、有几分眼力的老油条。

  孙家兄弟被寿宁侯府的长随领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驻地的人将底细盘问底透。

  确实是寿宁侯府张鹤龄姻亲,是张鹤龄夫人娘家的堂侄,这关系可不近。一个侯夫人的堂侄子,要是在京城地界就能嚣张起来,那才是大笑话。何况这里是锦衣卫,最不缺的就是勋贵姻亲。

  要是正经亲戚,候府也不会只随意打发长随送来。

  大家看在眼中,即便忌惮国舅府气焰,无人去招惹这兄弟两个,不过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同这气焰嚣张的侯府姻亲相比,今日这小庄家就是忒招人稀罕。为人爽快不说,手头也松,最主要的至今没人摸透这位小爷的底细。瞧着他三、两月才偶尔出现一次,可千户对这位小爷都客气三分,就晓得这才是真正有底细的。

  “寿哥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老罗我上回吃了寿哥一顿,还惦记回请寿哥一回……”一个五大三粗锦衣百户对着小庄家笑道。

  小庄家豪爽道:“就你那几个银钱,留着给嫂子买花戴吧……今日小弟做东,无论输赢今儿算我的……”

  “好”

  “寿哥爽快”

  不仅这锦衣百户捧场,旁边不少人听了,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孙家兄弟被诸人冷淡,本就存了不痛快。瞧着大家对这庄家少年这般热情,心中不忿,也不往前去,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那庄家少年却是眼尖,看到孙家兄弟,眼睛一亮,走上前去,面上带了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孙显、孙会两个被看的直发毛。

  庄家少年笑道:“两位哥哥就是新到的国舅府贵亲?”

  孙显挑眉道:“你是哪个?”

  庄家少年道:“小弟张寿,前两年就在这里混,算是这驻地的老人儿了…

  孙显不置可否,孙会有些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骰子筒道:“这里不是操练的地方么?还能耍这个?”

  庄家少年晃了晃手中骰子筒道:“不过闲时取乐,大家寻个由子轮流做东吃酒罢了大家都是糙爷们,不在酒桌上论交情,还在酒桌下唧唧歪歪不成

  孙显闻言,神色一动,神色已经缓了。

  他们兄弟两个来驻地大半月,与这边诸人关系都不大好,开始时不懂事,还因一个少年力士不开眼,叫长随教训了那人一顿。虽说那力士看着魁梧,却是个知晓轻重的,并没有还手。不过此事却是惹了众怒,他们兄弟两个被众人排挤。

  孙显过后也后悔了,却是找不到台阶下。自家人知晓自己事,外人当他是国舅府的姻亲,可实际上他与堂弟这两个世职并不是堂姑、堂姑父要提挈侄儿才给的,而是自家祖父将族长一职交给堂姑娘家那一房的交易。

  他们兄弟两个在锦衣卫,挂着国舅府的名立足还行,真想要求其他就难了

  眼见这庄家少年人缘好,孙显心中虽不忿,却也想要搭个桥,缓和下与驻地众人关系。

  “赌多大?”孙会不过十五、六万岁,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在乡下也是招猫逗狗的性子,跟堂兄在这边待了大半月,也憋的狠了。

  庄家少年笑得有些神秘:“也没多大,不过一顿馆子,外加馆子后消遣…

  孙会初到京城,满眼繁华,正是无处着手,闻言越发来了兴致。

  旁边几个百户、总旗已经掂量着荷包,勾肩搭背地凑过来。

  “今儿这酒可不能在外头吃,杏花胡同张妈妈家的私房馆子里可是好酒,下酒菜也好……”罗老大道。

  另一人嗤笑道:“这是吃酒,还是吃人去了?”

  “酒也吃,人也吃,要不读书人怎么老说‘秀色可餐,……”罗老大哈哈大笑道。

  又有一尖嘴猴腮的人凑上前道:“罗老大倒是说了个好地方,听说张妈妈上个月回乡,又带了两个侄女过来,豆蔻年纪,老大不是最爱这一口……”

  “哈哈,总比你侯二强,上回连张妈妈都摸上了,你倒是牙口好……”罗老大道。

  那侯二道:“木了吧唧的小姑娘有什么好耍,这半老徐娘才晓得疼人呢……论起来,罗老大当称呼我一声姑父,好侄女婿,待会可要好生孝敬姑父……

  孙显、孙会自诩为读书人,眼见众人说起荤话,眼中就带了几分轻鄙。

  自然是全落在众人眼中,大家交换了个眼神,面上笑容越发真切。

  众人到了一处敞厅,庄家少年就拿了骰子筒,笑嘻嘻道:“各位哥哥、叔伯,咱们也不来那费事的,直接开大小可好……”

  “好”

  “这个痛快”

  “就这个,咱不来那花花道道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赞道。

  孙家兄弟虽觉得这玩法太市井,不过也知趣地没有再说其他。

  庄家少年将袖子一卷,衣襟掖到腰带中,摩拳擦掌道:“现下是未初,咱们就耍两个时辰,到了酉初一道吃酒作耍去……”

  众人拼了两个八仙桌,又取了几条条凳,摆了个简单的案子出来。

  三个骰子比大小,豹子庄家通吃。

  孙氏兄弟虽有心借此拉近与大家的关系,可到底带了几分谨慎,并没有着急下注,而是先旁观了两局。

  庄家少年架势有模有样,不过瞧了几把,孙家兄弟都没瞧出什么规律来。并不是赌场里常见的那种,压大的人多了,开的就是小;压小的人多了,开的就是大。

  不过三、两把功夫,庄家少年自己带来的碎银子就给了好几块出去。

  众人兴致越发高涨,孙显、孙会兄弟对视一眼,越发看轻那庄家少年。怪不得大家都对他热络,原来这是个“散财童子”。

  这会儿功夫,又开了两把。

  庄家少年鼓鼓囊囊的荷包,已经瘪了大半。他也浑不在意,取了一张庄票出来,递给一个校尉道:“曹五哥帮小弟去兑些银钱……”

  那曹五哥眼睛一亮道:“二百两,寿哥好阔绰……”

  庄家少年摆摆手道:“曹五哥损人,这可是小弟攒了几年的压岁钱,今日可是大出血了……”

  罗老大笑道:“寿哥大方,我们也不能小气不过这跑来跑去的耽搁事,也不是谁腰包里都带了庄票的……赶巧账上有一笔银钱没入账,咱们先挪过来使使,等一会儿耍玩,再还回去就是……”

  大家都无异议,孙家兄弟虽有些懵懂,可也选择了从众。

  除了寿哥为庄家,剩下参局耍的总共有八人。

  侯二带了坏笑道:“我支二百两……”

  孙家兄弟闻言,心下暗暗诧异。他们在乡下也是士绅子弟,身边有个二两、三两银子也常见,到了京城,零花钱更是翻倍,可这小小赌局,一人就要两百两银子赌资?

  兄弟两个不免踌躇。

  二百两银子,可是能买二十亩好地。就算他们兄弟两个进京前,家里长辈给了私房零花,加起来拢共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罗老大瞪了侯二一眼道:“你这猴儿,恁不厚道,成心让寿哥写借条不是……寿哥拢共才带了二百两银子……”

  侯二“哈哈”两声道:“要是寿哥运气好,不是也能好生赢一把?如今眼看就要入冬,吃酒应酬多,要是运气好,多几个零花钱,那侯二就要谢谢诸位哥哥了”

  大家虽不是寒门出身,不至于为衣食担忧,可是也不会嫌银子多。况且侯二说的对,眼看就要入冬,京里人情应酬多,要不说年关难过。

  运气好的话,说不得就能捞几百两银子;运气不好的话,钱拆借过来,按着手中不花一会儿还回去不就行了。

  大家多这样想着,就点头同意拆借二百两。

  孙家兄弟也动心,加上不愿在这些粗鄙武人跟前露怯,也有心想要看看庄家少年的笑话。

  虽说大家都在一个院里,可账房还是让大家写了借据,才取了银子出来。只是旁人是二百两,寿哥将庄票递过去,又多取了二百两,就是四百两。

  清一色五两银子一锭的雪花官银,一人身边摆了一堆,气氛立时浓烈起来

  孙氏兄弟观望了两回,也忍不住开始下注。开始不过是一锭银子一局,也是有输有赢。

  到了后来,眼看着旁人赌注越来越大,兄弟两个就有些放开手。

  寿哥跟前的四百两银子,没一会儿就去了一半。罗老大运气好,本钱已经翻了一番;侯二却是走了背字,将二百两银钱输的于于净净,却是不甘心,摘了手上金溜子道:“压上……”

  结果又输了……

  侯二不甘心,寻了账房来,又借了二百两银子过来。这回他运气还不错,陆陆续续地将之前折进去的本钱赢回来了些。

  不知从何时开始,场上情形有了变化。

  庄家依旧是有输有赢,罗老大运气走了下行,不仅赢的钱都输了,也开始输本钱;侯二的运气开始好了起来;孙氏兄弟从小赢到大赢、从小输到大输,等醒过神来时,四百两银子的本钱已经所剩无几。其他人有输有赢,就不详述

  孙会已经输的红了眼,看着侯二面前那一堆元宝,恨不得上前抓两把。

  孙显也有些着急,即便他们兄弟两人能凑上这四百两,可少不得要惊动跟着上京的老管家,到时候传到乡下就遭了。本来这世职落到他们眼中,叔伯婶子们眼红的就有不少,这下更不知要说什么难听话。

  罗老大已经低声咒骂一声,起身去寻账房继续拆借去了。

  孙显坐在那里,还有些犹豫。孙会却是忍不住,起身随罗老大去了。

  孙显伸手想要拉住堂弟,却是没拉住,神色依旧有些挣扎。

  等到第二个四百两输于净,孙显已经没有犹豫,直接去寻账房再次拆借了

  四百两窟窿,兄弟两个凑吧凑吧能补上,八百两的窟窿却是怎么也补不上,只能盼着将本钱赢回来。

  这回不单单是孙家兄弟运气不好,连侯二、罗老大都是输多赢少,转眼寿哥跟前堆了一小堆银山。

  账房隔着窗户,望了对面的敞厅一眼,自言自语道:“大家还真是闲的慌,陪着这小祖宗耍人玩……”说罢,将孙家兄弟的欠条单拿出来,摇了摇头道:“活该手欠正经公侯子弟在京里都夹着尾巴做人,两个乡下冻猫子倒是充起大爷来,真是叫人开眼哎”

  第三个四百两虽还有剩,可孙会已经受不住,“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庄家少年道:“不对,你这小子作弊”又看了周遭漫不经心的众人一眼:“你们都是一伙的,好大狗胆,不知我们是谁么?”

  庄家少年之前一直带了笑,这下却是一下子寒了脸,带出几分莫名地气势来:“还头一回见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想要赖账?我管你是谁,敢赖账就得挨揍,给我打”说罢,一挥胳膊,身后出来几个锦衣卫。

  那几个人直接拖了孙家兄弟下去,就在旁边连打带踹地凑了一顿。都说打人不打脸,这几个锦衣卫却专门往孙家兄弟脸上招呼,这兄弟两个没一会儿脸上就开了酱油铺。

  罗老大冷着脸看着孙氏兄弟,只觉得无比解气。

  侯二心中没底,拉了拉罗老大小声道:“老大,不用劝劝么?到底是国舅府姻亲?”

  罗老大白了他一眼,道:“打人的都不怕,你怕个奶奶熊……”

  第三百四十三章 添油炽薪(三)

  罗老大说的硬气,侯二却是萎了。陪着寿哥作弄作弄孙家这两个不开眼的小子,大家乐意参合,将事情闹大打寿宁侯府的脸,就让人心生畏惧。

  寿哥有靠山,张国舅拿他没办法,还收拾不了几个总旗、百户么?

  有这样想法的,不是一个两个,大家都悄悄地退避开来。

  罗老大却是挂着冷笑,站在寿哥身后,不动如山。

  侯二等人见了,心里多少有些眼气。

  谁让罗老大时运好,有把子力气,使得也是重刀。寿哥去年领了高文虎过来,正好合了罗老大胃口。等到大家察觉到寿哥恐怕是个有来历的贵人时,罗老大已经正式收了高文虎为弟子,同寿哥搭上线了。

  今日这场把戏,也是为了给高文虎出气。

  半月前孙家兄弟初来乍到,口音略重,大家听了不免有异色,这兄弟两个羞恼,就弄了一出“杀鸡骇猴”,这被挑中的“鸡”就是高文虎。

  谁让高文虎面上憨厚稚嫩,又出身百姓人家,即便是幼丁,身上也没有世职,即便操练两年后也不过是从力士、校尉起步。换做其他人,孙家兄弟也不敢。

  真是没脑子,他们也不想想,能入锦衣卫的,即便本身是小老百姓出身,也有其他道行,否则也到不了这个地界。

  这不,引来了高文虎的小靠山。

  平素里瞧着再和气,这寿哥发起狠来也叫人心惊。不说旁的,就是他身后的锦衣卫大爷,瞧着那身手气势,就不是外头这些散职可比的。

  孙家兄弟开始还嘴硬,被打到最后也少不得求饶。年纪小的孙会更是哭爹喊娘,凄惨无比。

  寿哥冷眼瞅着,并不觉得解气。

  张家气焰这两年越发嚣张,早年封赏张姓族人,就报了一堆名字上来,什么“养子”、“义子”恨不得都全乎;又有皇后的姑父、姨父等也都赏缺。闹得朝堂之上沸反盈天,这才平息了几年,又见寿宁侯张鹤龄忙乎,妻舅、连襟、内侄、内甥提溜了一串出来。

  皇帝如此重封后族,阁老御史不是没拦着,可是架不住“帝后情深”四字

  寿哥心里恨的不行。

  今上是当世仁善之君,被因张氏兄弟损了清名。可叹张家早年不过耕读人家,弄出梦月入怀的把戏,机缘巧合就得了大富贵,却还不知足。

  总要让他们明白,这天下姓朱,不姓张。

  寿哥正走神,就听到“嘎嘣”一声,随即“嗷”的惨叫。

  他唬了一跳,皱眉望向孙氏兄弟,就见孙会满脸惨白,面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腿,我的腿……呜呜……”

  孙显已经被揍成猪头,转过身去关切道:“三弟怎么了?”

  “大哥,我的腿断了”孙会哭道。

  动手的几个锦衣卫都愣了。

  有资格跟在寿哥身边护卫的,都是老牌子公侯子弟,行的是护卫事,可身上带的是百户、总旗等世职。东宫亲卫,加上背后的公侯府邸,还真没有将眼前的所谓国舅府姻亲放在眼中。

  可教训人出气,也没想着将人打残,那样太残暴了,说不得会影响寿哥名声。真要闹到御前,大家都要担于系。

  只是方才人多手杂的,也没留心到底是哪个踹了孙会。

  见堂弟疼的满脸豆大的冷汗直流,孙显带了悲愤道:“天子脚下,你们竟然敢当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

  寿哥嗤笑道:“真是可笑,你纵奴行凶时怎不记得还有王法,这会儿挨揍了才想起王法来?看来王法倒是你家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孙显一愣,这才明白今日这“无妄之灾”的由头,恨声道:“原来是为了高文虎”

  寿哥皱眉,看了看左右道:“这小子甚了意思?这是没打服帖,还想要再来一回?”

  旁边一个锦衣卫笑道:“这是要记仇等到少爷走了,就要去找虎头麻烦……欺软怕硬不外如是,要不多抹不开脸,人家可是国舅府贵亲”

  寿哥小脸一寒,冷声道:“什么东西,看来还是打的轻,不长记性”

  不待他吩咐,孙会却是怕了,哭着求饶道:“小爷、大爷、老爷,扰了我们这一遭,呜呜,再也不敢了……下回看到虎爷,我们一定避的远远的……”

  瞧着他狼狈模样,众锦衣卫不由“哈哈”大笑。

  孙显心中恨的不行,神色铁青,却是不敢抬头,低着头,紧紧地攥着拳头

  寿哥不过是想要教训他们兄弟一顿,为高文虎出气,方才见孙会腿折了,已经打算收手,不过又被孙显这一身怨气给腻味住了。

  他轻哼一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罗老大,劳烦你带小爷身边的人往这两个孙子家走一遭,总要将那一千两百两的欠债收回来才是……

  罗老大闻言,恭恭敬敬应了,神色难掩激动。

  经此一遭,他就算打了这小爷印记,就算过后依旧在驻地这里当差,也不怕国舅府迁怒了。

  寿哥身后众锦衣卫也跃跃欲试,一是唯恐天下不乱、乐意看热闹;二是寿哥待身边人向来大方,那一千多两银子收回来,也多是要做赏赐。

  孙显与孙会被众人看着,连打发人出去报信都来不及。

  罗老大同了六、七个锦衣卫呼啸而去,兴高采烈地到了孙家兄弟京城寓所,前后门一堵,拿着兄弟两人的“借据”,将银钱地契等物抄了个于净。

  管家下人被这声势吓到,都成了小鸡崽子,哆哆嗦嗦,挤成一团,哪里敢拦着?

  等到一行人转回驻地,带了五百多两银子,一匣子金玉饰品,还有几张房契、地契。

  寿哥果然看也不看那些银钱,听了数儿后,对罗老大道:“取两百两给高家那边送去,剩下银钱留一半劳烦罗大哥代我做东请大家吃酒去;我身边这些儿郎跟着忙乎半日,也给他们留一份……”

  罗老大爽快应了,众人都是眉飞色舞。

  寿哥身边明面上的近卫十来人,一人也能分到十几两,不是小数目了。

  一锦衣卫道:“少爷,这房契、地契?怕是不好出手……”

  罗老大心下诧异,看了那锦衣卫一眼。方才在孙家翻完银钱后,众人本就要回来,就是这开口的锦衣卫不依,只说不足一千二百两,相差太多,硬是又翻出了地契、房契。

  弄个几百两银子花花,寿宁侯不会小气吧啦的追回去;真要大喇喇在京城叫卖张家姻亲的宅院,那可就是再次打脸。

  就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圆圆脸,长着副笑面。不过罗老大记得清楚,方才围着孙家兄弟动手的,就有这圆脸护卫。

  这人到底是哪家的?恁地心黑,生怕动静闹得小。

  这圆脸护卫话中有未尽之意,寿哥自然明白其话中所指。

  他瞥了那护卫一眼道:“既是不好出手,就赏你了,你敢不敢接?”

  那圆脸护卫立时苦了脸道:“少爷,您就饶了我吧……不用国舅府来人追讨,叫我家公爷知晓,就能轮我一顿板子……”

  罗老大在旁,脑子飞转,虽说大明开国时封了不少国公,不过现存的不过几家,这少年护卫是哪家的?

  寿哥听了,轻哼一声,却是对张家兄弟越发厌憎。不过外戚封侯人家,却让勋贵公侯府邸都退避三舍,张家兄弟嚣张气焰可见一斑。

  可在世人眼中,他却是张家外甥,也是张氏兄弟背后的靠山。

  寿哥只觉得一阵闷气,兴致阑珊地摆摆手道:“算了,你收着,等这两个小子什么时候凑齐了欠款,再还给他们……想要赖小爷赌帐,可没那么便宜…

  圆脸护卫如蒙大赦,连声应了,折了地契、房契揣着怀里。

  孙会已经疼得晕过去,孙显在最初的怨愤后,终于开始后怕了,萎缩成一团。

  闹剧落幕,寿哥懒得再看孙氏兄弟,对罗老大道:“高家那边劳烦罗大哥多去两回,我出入怕是不便宜……”

  罗老大拍着胸脯道:“只管交给老罗,我正好也要去瞧虎头……”

  高家虽是寻常小户,可只有高文虎这一个男丁,自然也被高屠夫夫妇当成眼珠子似的待。这次受了伤,就被父母拘在家中养伤。

  为了这个,寿哥颇为自责。

  一行人离了驻地,寿哥骑马,众人亦骑马随行,回了皇城。

  直到进了宫门,早有御前听用的内官在这里等着,寿哥随着往御前去了,众护卫才回了东宫值所。

  一人拉了圆脸护卫出来,低声道:“张会,怎么回事?孙家那两个小子得罪你了,你方才怎么下狠手?”

  原来出黑脚踹断孙会腿的不是旁人,正是这圆脸护卫,他名叫张会,是英国公张懋之孙。

  英国公是勋爵之首,他是国公府长房二少爷,虽说母亡父丧,可是胞兄张仑却是国公府嗣孙,如今自身又在东宫当值,正是前程大好,素来和气,鲜少有这样暴虐时候。

  张会“嘿嘿”笑了一声道:“不过两个乡下泥腿子,谁稀罕搭理他们……谁让他别的不叫,要叫孙会,竟然敢于小爷同名,踹他都是轻的……”

  这话听着就是糊弄,可是他既不愿意说,旁人也不好多问。只是开口那护卫不免暗暗嘀咕,是不是寿宁侯府有不开眼的地方得罪了英国公府。

  过了两日,东宫某处。

  张会带了几分不解,开口说出了差不多的问题:“公公上次吩咐我那般行事,莫不是孙家那两个小子有不开眼的地方得罪了公公?”

  第三百四十四章 添油炽薪(四)

  那内官看着面相四十来许,国字脸,鼻梁高挺,也算仪表堂堂。虽说宫里用人没有定例,实际上不管是内官还是宫女,长相端正的都比歪瓜裂枣的前程

  他瞥了张会一眼,道:“咱家又不出宫去,哪里见过那两个小崽子?不过是见殿下心里憋着火,趁着便利撒撒火也好,总不能让殿下憋着气过生辰……

  再过几日,就是太子千秋。

  不过这样的借口,也太扯了,与张会应付同僚的大同小异。

  张会闻言,苦笑道:“公公可是坑苦我,听说寿宁侯早朝上了折子,现下又进宫来了,定是追究此事,这可怎生好?”

  中年内官似笑非笑道:“就算我不说,二郎君遇到寿宁侯姻亲,就能忍住不动手?听说贵府二爷如今可是寿宁侯府座上宾……”

  张会神色凝注,一时说不出话来。

  中年内官甩了甩手中拂尘,转身离去。

  张会看着这内官背影,若有所思。

  能做到东宫大伴,消息灵通些也不稀奇。关注东宫正主还罢,连他这个侍卫小卒子也这般留心?自家二叔勾搭上寿宁侯才是最近的事,并不为人所知,这内官倒是知晓的清清楚楚,平素里看着再老实忠厚,这份心机也不容小觑。

  前日打人时候爽快,可今日寿宁侯进宫,会如何追究此事?

  张会不过十五、六岁少年,前日耍小聪明,因听了这内官一句话对孙家兄弟就下了狠手,现下倒是有些后怕起来,不由眺望乾清宫方向。

  乾清宫,东暖阁。

  弘治盘腿坐在炕上,看着手上折子,哭笑不得。

  地上圆凳上,坐着一人。三十来岁年纪,眉眼清俊,并未穿补服,只穿着常服。

  弘治摇了摇头,随手将折子撂在一边,道:“大郎,寿哥是胡闹了些,可事出有因,不过小孩子把戏,你同他计较作甚?还是你要为那两个内堂侄出头,怪罪起寿哥来?”后边一句,却是神色带了郑重。

  要是那样的话,别说寿哥会如何反应,他都要恼了。难道外甥还比过不内堂侄?还是张氏兄弟没有将寿哥当外甥待?

  这般质问,已经不是说笑,张鹤龄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身来。

  不管在外头多么跋扈,张鹤龄心里都记得清楚,自家靠山是哪个?孙家人沾的真是他张鹤龄的光么?归根结底沾的也是皇家的光罢了。

  寿哥虽是他的外甥不假,却也是储君,天下第二尊贵的人。别说只是带人打了孙家兄弟一顿,就算直接将孙家兄弟打杀,也轮不到寿宁侯府来问罪。

  “姐夫,我虽因前日之事上的折子,可也不算为了前日的事……孙家那两个小子不懂事,欺负了殿下的小朋友,挨打也不冤枉。只是那孙会不过比寿哥大一岁,如今却是被生生打断了腿……殿下打小最是仁义,就算为了小伙伴出气,也定不是有意如此。可外人不知,说不得就要累了殿下名声……听说当日殿下随从侍卫,当街纵马,气焰亦十分嚣张……他们多是勋爵后裔、武家子弟,难免带了骄娇之气”。我原还奇怪作甚殿下这两年越来越爱武事,对读书越来越不耐烦,直到这回,我才明白过来,不过是‘近朱者赤、近墨则黑。有这些勋贵侍卫在身边,耳热目染,殿下难免被其影响……“说到后来,张鹤龄脸上已经带了担忧。

  这些年弹劾张家兄弟的折子,一直不断,可弘治向来是护着张家兄弟。

  弘治虽生在天下最富贵之地,却非嫡非长,且父母缘薄。即便后来被册封为太子,也因万贵妃淫威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战战兢兢了十几年。

  因太子身份,与兄弟姊妹之间早早有了君臣之别,又隔了一层。

  张皇后并非倾世之资,弘治却像民间夫妇一般不二色,除了身体孱弱的缘故之外,也是不愿内廷再起硝烟,乌烟瘴气。

  昌国公壮年病故,张鹤龄、张延龄两个不过十几岁,张皇后长姐当母,对两个兄弟极为疼爱。弘治这个大姐夫,便也“妇唱夫随”,待张氏兄弟如同自家骨肉。

  不过“如同自家骨肉”,到底比不上自家骨肉。

  不管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是对一个皇帝来说,血脉延续都是最为重要。

  尤其是弘治身体孱弱,对于子嗣之事本提心吊胆了几年,一朝如意,又怎么能不疼儿子?

  只是随着寿哥渐大,寿哥与张家的矛盾初露端倪。

  弘治虽自己看重张家,那是因他在皇帝的位置,对于张家有绝对的掌控力,加上有意抬举新外戚,压制其他勋贵人家,人情是表,帝王心术是里。

  他并不希望寿哥被外戚影响太多,不过这样冷淡疏离的关系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皇后与太子,一妻一儿,是他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两人,他自然希望这母子两个能和睦相处。

  皇后却是端着架子,不肯主动去疼爱寿哥;寿哥则是有了自己的小思,对于皇后存了嫌隙。

  这母子两个倒是一般倔强,却是忘了这是宫廷,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这母子两人相辅相成,谁也离不开谁。张家兄弟早年看着也是懂事的,如今却跟着添乱。真要为的寿哥好,有什么话私下里说不得,非要正经八百地上了折子?

  前日宫外的事,寿哥做的是有些过了,扫了寿宁侯府的颜面;可寿宁侯今日此举,不管嘴上说的再好听,也是扫了寿哥的面子。

  寿哥本就对这两个舅舅多有不忿,经了此事,只会嫌隙更深。

  皇后却是最护短的性子,最是溺爱两个兄弟,张家兄弟与寿哥有矛盾时,她这个长姐向着谁就不用问了。

  只是那样,只会越发伤了母子之情。

  弘治只觉得头痛欲裂,低头揉了揉太阳穴。

  “姐夫?”张鹤龄见状,忙关切道。

  “无事”弘治的声音有气无力。

  旁边侍立的内官见了,上前道:“皇上……”

  “取逍遥丸来……”弘治随口吩咐道。

  那内官躬身应了一身,退了下去,没一会儿托着一个玉盒过来。

  玉盒打开,里面是几个鸽卵大小朱红药丸。弘治取了一丸,和水吞下,歪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张鹤龄看着,面上依旧忧心忡忡模样,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皇帝姐夫因身体不好,近些年也开始关注道家外丹养生,不过因皇后死命拦着,即便是有兴趣,对于成丹始终怀了警戒之心,并不肯轻易服用。

  如今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姐夫已经开始服用外丹了。是身体弱的受不住了?还是与皇后情分渐稀,皇后的话不管用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张鹤龄想要看到的。

  自古以来,求长生的帝王多了,可谁真的能长生?反而因外丹损身亡命的不是一个两个。

  张鹤龄心下不安,弘治也因头疼的缘故不耐烦再说话。他即便有些怪张鹤龄,可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毕竟张鹤龄身后还有皇后在。要是皇后觉得自己偏了寿哥,少不得又要委屈抱怨。

  像这样夹在妻子与儿子之间左右为难的皇帝,历朝历代也只有自己一人吧

  他叹了口气,道:“折子上的事还需从长计议,朕歇一歇,大郎去看看你姐姐与太夫人,她们娘俩昨儿还念叨大郎来着……”

  张鹤龄应了一声,却不肯马上就走,而是上前几步,拉了靠枕旁的一块毛毯,盖在弘治身上。

  弘治睁开眼,就见小舅子满眼满脸关切,心中微暖,神色也缓和下来,道:“朕没事,大郎且去……”

  张鹤龄这才退了出来,往皇后宫去了。

  张家兄弟有入禁宫的腰牌,早年常常混迹宫中,等到长大成亲后,到底多了避讳,就不像早年那样便宜了。

  不过金夫人如今在内廷养老,每隔旬月,张家兄弟还是要往宫中请安……

  东宫,寿哥满脸通红,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老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向世人昭告孤是不学无术之徒么?”寿哥咬牙切齿道。

  换做是旁的老师值讲,寿哥会将闷气都憋在心里,今日赶巧值讲的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他就忍不住开口抱怨起来。

  杨廷和脸色也不好看。

  他既是东宫属官,又是太子的老师之一,寿宁侯在朝堂上一个劝太子读书的折子,不仅打了东宫的脸,他们东宫讲师也都没落下。

  东宫弘治十一年出阁读书,多少翰林学士值讲,哪个不是全心全力、兢兢业业?

  东宫年少贪玩,众人早就看的真切,也为此着急心焦,在御前提了不是一回两回,可皇上疼爱东宫,不忍约束,老师们又有什么办法?

  天地君亲师,君排在师前,储君亦是君。

  杨廷和脾气温煦,鲜少有这样七情上脸的时候,寿哥见了,心下称奇,倒是生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恨恨道:“不过是故意打孤的脸,替孙家那两个小子报仇竟然还打着为孤好的旗号,真是可恶”

  第三百四十五章 添油炽薪(五)

  虽说杨廷和有着读书人的通病,打心里瞧不起张氏兄弟这样因裙带关系起家的外戚,不过眼见寿哥盛怒之中,他并不想火上浇油。

  东宫身世之谜这几年本就传的云山雾罩,就是为了杜绝有心人的质疑,东宫与张家关系也不宜继续恶化。

  “寿宁侯是殿下长辈,上这样的折子并不逾越……倒是殿下,近日出宫的次数太多,要不然也不会授人以柄。再有几日,就是殿下千秋。殿下正好可以趁着这几日功夫,抄写几本《孝经》出来,敬奉长辈……”杨廷和神色恢复平静,想了想道。

  寿哥闻言,眼睛一亮道:“多谢先生提点。孤心里还在担心,父皇会因此禁我出宫……”

  等《孝经》递上了,父皇也舍不得禁他的足了吧?

  杨廷和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向来疼爱殿下,即便有所约束,也是心忧殿下。”

  寿哥皱眉道:“孤倒是不怕父皇管教,只是不愿……那边插手孤的事……

  虽说眼前只有师生相对,并无旁人,不过杨廷和的心也颤了颤。

  眼见东宫对中宫嫌隙已深,他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谁都知晓帝后情深,当今虽只有东宫一子,可宫里没就藩的小皇弟却不是一个两个。

  人心险恶,张氏兄弟出入宫廷不禁,又居锦衣卫高位,已经不是当年小小乡绅之子。要是东宫真的与之撕破脸,那就是将自身置于险境。

  “殿下,能否听臣一言?”杨廷和神色肃穆,压低了音量道。

  寿哥似也察觉自己失言,讪讪道:“老师是想要提醒孤‘子以母贵,么?孤心里也明白,只是多有不平。”

  杨廷和道:“世人愚昧,以讹传讹的多。殿下是中宫正出,为开国最尊贵嫡长皇子,正位太子之位也是天命所归;反之,若是殿下母不祥,容易为人攻讦”

  寿哥眉毛拧成一团,冷着小脸道:“难道孤不是中宫所出,就当不得太子位?”

  寿哥早慧,蔚悼王落地时,寿哥已经开始记事,想着那时坤宁宫里上下雀跃情景,还有皇后与金夫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心中就发寒。要不是蔚悼王幼殇,这宫里有没有他的立足之地都不好说。

  虽说过后皇后与金夫人依旧待他亲近,这中间那些日子他却始终没有忘,早就在心里存疑。

  杨廷和道:“殿下,这皇家血统不容混淆,既是母不详那谁能保证父祥?小人作祟,无风都能三尺浪,真要引得殿下心乱才是如了他们的意

  “大胆”寿哥瞪眼,大怒道。

  去年杨廷和虽隐晦地提点过寿哥对中宫的态度,却没有说的这样直白。

  话已经说到这里,杨廷和就没什么好遮掩的,直言道:“京中是流传着关于殿下身世隐秘的无稽之谈,可谁会将它当真?皇上临幸后宫,都有彤史记载,皇子落地、接生婆、稳婆、太医脉案,都有迹可循。娘娘即便想要抱子,也不能一手遮天。虽不知是哪个将流言传到殿下跟前,可都有挑拨天家母子之嫌,其心可诛殿下且记,皇上才是天下之主,除了皇上自己愿意,这世上没有人能蒙骗得了皇上,也无人能违逆得了皇上。从殿下落地为娘娘长子,殿下与娘娘相辅相依,合成两利、分则两害……”

  寿哥虽依旧满脸怒气,可对于杨廷和的话也听进去了。

  他渐渐冷静下来。

  父皇想要让他亲近张家,寿哥一直都晓得,不过却隐隐地抗拒。

  是做尊贵的嫡长子,还是做母不详的庶长子,这压根就不用选。即便是早早就对自己身世存疑的寿哥,也没有真的天真的想着寻访传闻中宫婢出身的“生母”。

  他只是不忿皇上这般看重张家,觉得张家不配得到这样殊荣。

  该说的说了,杨廷和闭口不再多说。

  要不是东宫一日日年长,性子越发随意,好恶都露在脸上,他也不会如此多言。从弘治十一年东宫出阁,杨廷和就是值讲老师之一。这五年来,他是看着东宫从童子长成小少年,知晓东宫虽喜怒随心,却不是小气人,待身边人也宽厚,才敢如此放肆直言。

  寿哥不是糊涂人,自然是晓得杨廷和说的是逆耳忠言。东宫值讲的老师不是一个两个,能与他说讲明利害关系也只有杨廷和一人。

  他倒是不恼了,却是琢磨起杨廷和的话。真的有人在“挑拨天家母子之情”么?

  他对中宫、对张家越来越厌憎,对自己的身世越来越怀疑,都是有迹可循。追根溯源,也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只是他早年年幼,又因蔚悼王之事心里对皇后有了疙瘩,对于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也就都听了进去。

  想到最后,寿哥脸色铁青,咬牙道:“好啊,真当孤是傻子糊弄么?”

  坤宁宫,东暖阁。

  张皇后居上,金夫人右手陪坐,对面坐着刚进来的寿宁侯张鹤龄。

  “大郎早朝上折子了?你是太子舅父,正是当行管教之责”张皇后不已为忤,反而颇为欣慰:“别老是想着孙家、祝家那些孩子,让他们借多少光是够?有那些心思,大郎放在寿哥身上,舅甥两个也能相亲相亲……”

  张鹤龄讪讪道:“阿姐,皇上怕是怪我……我虽是好心,可也伤了寿哥的面子”

  张皇后随意道:“小孩子家家,什么脸面不脸面?棍棒底下出孝子,可皇上心软,只一味疼宠,将寿哥惯成什么样子了?孙家那两个小孩子虽不懂事,可到底是你的内堂侄,但凡寿哥知晓人情世故,也不会如此鲁莽。这般打外家的脸,他就光彩了不成?再不管教,就无法无天了,大郎折子上的正好……”

  正如皇上所料,在寿宁侯与东宫有纠纷时,张皇后护着的只有弟弟那边。

  金夫人在旁若有所思道:“寿哥早年还算乖巧,这几年怎么性子越发左性?是不是有人看不惯张家,故意在寿哥跟前挑拨?”

  张家已故昌国公不过寻常读书人,金夫人却是心中有丘壑之人,否则也不会生下“梦月入怀”的贵女,又在宫中择太子妃前跟前将女儿推上前去,一朝如意,满门富贵。

  她看的清楚,张家前二、三十年的荣光靠皇上,后二、三十年的富贵靠的却是寿哥。

  张皇后听了金夫人的话,立时竖起眉毛,道:“不会吧?有谁敢算计张家不成?”

  金夫人摇头道:“要是不敢,弹劾大郎、二郎的折子从哪里来的?要是没有人背后指使,御史闲着了,老盯着大郎、二郎不放……”

  张皇后疑惑道:“难道是那两家?”

  如今宫中不只有皇后在,太后、太皇太后也在世。

  为了重封皇后外家,御史上折子时,也常将那两家拉出来作比。

  金夫人道:“谁知道呢,宫里宫外,不希望寿哥亲近张家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有几分见识,察觉出宫里形势的变化。

  张皇后方才说寿哥“不知人情世故”,她自己也不是圆滑的性子,听风就是雨,冷笑道:“还能有谁呢?定是那一个了……为了皇上没有纳妃,她可是没少教训我……”

  她没点名道姓,不过金夫人与张鹤龄都晓得她说是太皇太后,而不是太后

  太后不过是皇上嫡母,当皇后时就是摆设,当太后时也甚是知趣,从来不指手画脚;倒是太皇太后,毕竟是皇上亲祖母,且早年抚养庇护皇上早上,祖孙情深。

  张皇后入宫十数年,向来得意,几次铩羽都是在太皇太后前,心中早有怨愤。

  寿哥不亲近外家,张皇后看似淡定,心中也跟着添烦。

  如今既寻到“罪魁祸首”,张皇后不能直接到太皇太后跟前“兴师问罪”,可也不打算再容忍,叫了一宫人道:“去东宫传本宫懿旨,太子身边从侍怂恿太子出宫淘气,置太子与险境,一人赏二十板子”

  不管太皇太后安插的是哪一个,要是没有嚼舌,也不会引得寿哥与张家相悖。

  张鹤龄在旁看了,心下越发不安。

  金夫人却是点点头,道:“娘娘做的对,这宫里能名正言顺管教的寿哥的只有皇上与娘娘若非娘娘之前撩开手都交给皇上,也不会让小人有隙可乘

  寿哥还在前面同杨廷和读书,等到听到动静,东宫几位近侍身上都开始挨了板子。

  寿哥神色黝黑,可皇后懿旨说的冠冕堂皇,他这个儿子也没有为了几个内侍忤母亲的道理。

  杨廷和在旁,除了叹气只有叹息。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那边寿宁侯才进宫,她就下懿旨惩戒东宫从侍,这不是误会也成了误会了。

  寿哥一直沉默,冷眼看着坤宁宫的内侍趾高气扬地离开后,同杨廷和告了声罪,直接去了乾清宫。

  弘治皇帝已经小憩醒来,正听一红衣内侍禀告此事。

  方才用逍遥丸缓解的头疼,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弘治舍不得怪罪发妻,少不得又迁怒到小舅子身上,对于寿宁侯的埋怨又多了几分。

  寻常百姓都晓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这大郎怎么就不能体恤他的心?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当小事化了,闹到朝堂上不说,又闹到宫里,这叫什么事?

  弘治皇帝正腹诽,就见寿哥一脸委屈地进来。

  “父皇,儿子好怕”寿哥面上惶恐,哽咽道。

  弘治皇帝闻言,忙安慰道:“寿哥别怕,你身边那些人也该教训教训了…

  寿哥含泪道:“孩儿错了,不该去招惹大舅母的堂侄子,惹得大舅舅着恼,使得母后都跟着生气……以后在外遇上了,孩儿定退避三舍……”

  这下,轮到弘治皇帝脸黑了。

  第五卷 自是光明好栋梁

  第三百四十六章 倦鸟知还(一)

  通州,码头。

  “呦呵终于回来了”沈珏从船上下来,使劲踩了踩地,面上带了几分欢喜。

  沈全与沈瑞两个心情也大好,走了两个来月水路,即便偶尔在沿途码头上能下来溜达溜达,可大多数时间还是拘束在船上。

  沈环跟在众人身后,则是带了几分好奇,四下里眺望着。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京城是神秘而庄严之地,他的心情既忐忑又雀跃。

  沈渔神色犹疑,欲言又止模样。他自然想要随着几个族侄进城,不过身上既背了差事,总不好抛开。

  沈全见了,笑道:“叔父先去忙公务,环哥先随我们进城,等叔父忙完这边差事,再进城也便宜……”

  沈渔笑着听了,并未作答,只是用眼角望向沈瑞。

  沈渔那点小心思,早在沈瑞眼中。不过论起远近亲疏来,沈环是沈珏从堂弟,沈渔是沈珏堂叔。既是沈珏在京,就没有五房出面待客的道理。

  加上一路上看来,沈环是个机灵懂事的,待沈珏这从堂兄也有几分真心,沈瑞就通快地道:“环兄弟先随我与珏哥去家里,族叔这边交完差事,也过去走动走动……难得族叔进京,家父、家母那边定也要见见族亲……”

  沈渔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那环哥就麻烦你们兄弟几个照应了,我随着郑司吏先将差事了了,再去拜见二房族兄……”

  沈瑞道:“家父早年在户部为官,那边也有些人情在,要是族叔这里有不便宜处,只管打发人去说一声。”

  沈渔面带感激地应了,却没有打算动用这层关系。为了公事动用人情,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况且尚书府的人情是那样好欠的?他可是知晓自己的斤两。

  沈瑞、沈珏兄弟出京时,正值盛夏,如今却是初冬时节。

  运河虽没有上冻,可进了直隶境内也开始有浮冰。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三年前是腊月里进的京,再冷也经历过了,沈环却是呆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紧了紧身上袍子道:“这可真是到北边了,天真冷啊,都赶上松江腊月时节……”

  沈瑞、沈珏并未提前打发人进京送信,这边自然也没有来接的人。

  不过通州是水陆交通要道,运力发达。等沈瑞等人在码头跟前的茶楼吃了一壶茶,长福已经带了人雇好了马车。

  沈瑞与沈珏南下虽轻车简从,不过回来时却是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有族长太爷对沈珏的“遗赠”,还有各房族人给沈瑞兄弟的“仪程”,以及给二房的家乡“土谊”,加上族兄弟几人的行李物件,就装满了四、五辆大车。

  又有两辆马车载人,众人别了陆三郎与沈渔,就从码头出来,沈全与沈瑞坐了,沈环则随着沈珏上了马车。

  “我先家去,明日再去给大伯、大伯母请安……”沈全道。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笑道:“三哥明日不用先往嫂子家去么?”

  原本沈全的婚期是定在今年年底,因五房沈鸿夫妇回乡奔丧,不在京中,只能延到年后。

  沈全横了沈瑞一眼道:“瑞哥也别笑话我这两年老往杨学士家跑的是哪个?”

  “我是去请教学问,哪里跟三哥似的,迫不及待想要迎嫂子进门了……”沈瑞笑道。

  沈全咬牙道:“着急怎么了?转年我都二十一,不说旁人,就说珈哥,比我还小呢,如今已经儿女双全了……”

  看着沈全脑门上几个铮亮的痘痘,沈瑞嘴角抽了抽,低声道:“这倒也是,阴阳调和也是正理……”

  沈全前几年有个通房,进京后也带了来,直到后来定亲,才被郭氏打发人送回松江。这次回松江,沈瑞还曾听沈全身边小厮提了一嘴,说是已经在庄子上嫁人了。

  沈全听得不真切,道:“瑞哥说甚了?”

  沈瑞摇摇头,道:“没说什么。三哥这回还要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么?”

  沈全点点头道:“自然要的。虽说那边管束的严些,可名师也多……我要不是在那里读了两年书,说不得还要继续卡在院试上……倒是瑞哥有些可惜,作甚要去府学里?叫我看来,春山书院老师多是进士出身,一层层考出来的,别处又哪里比得上?”

  沈瑞道:“我倒是偏爱府学里自在……”

  虽说族兄弟两个如今都是生员,不过沈全与他还不一样。南北直隶乡试每科录取人数一样,不过北直隶士子与南直隶士子基数不同。北直隶生员想要参加乡试并不是难事,南直隶除了廪生之外,其他生员岁科考试就是一大难关。

  沈全既在京城游学,那春山书院的确是最好选择,因此沈瑞就没有说什么

  另一辆马车里,沈环不时掀开马车帘,向外眺望。

  外头草木凋零,原野金黄一片,同松江冬日景致大为不同。沈环好奇的同时,也带了几分不安,迟疑道:“三哥,这样带我回去便宜么?要不,我先随全三哥去五房大族兄那边住?”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瞎客气什么?有甚不便宜的?大伯、大伯娘待小辈向来宽和,你踏踏实实地住就是……”

  “那可是尚书府邸…”沈环咋舌道:“只要想想,都叫人畏惧……”

  沈珏失笑道:“京城里公侯勋爵多了,尚书府不过算是寻常人家,你多这样想想就自在了。等见了大伯、大伯娘,你千万别这样束手束脚小家子气,只当寻常族亲长辈尊敬就是……”

  沈环瞪大眼睛道:“沧大伯父不是二品大员么?比沧大伯父品级高的没几个了吧?”

  沈珏想了想道:“不能这样说,文官里还有诸阁老,勋贵里公侯都是超品,伯也是从一品上……”

  沈环失望道:“竟是如此呢?我还以为瑞二哥与三哥就是顶天的衙内少爷、在京中能横着走……”

  “要是那样,我还用着拼死拼活地读书,早丢了书本做纨绔少爷……”沈珏轻哼道:“咱们这样的书香人家,子孙前程都在科举上,父祖显赫,子孙后继无人败落的,大有人在……这样说来还真是羡慕那些功勋人家,落地身上就带了世职,压根不用自己求功名……”

  说到这里,沈珏按了按自己的胳膊,怅然若失道:“说不得我上辈子就是个武将,这辈子投生错了人家了……”

  通州码头到京城几十里路,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从朝阳门进城。

  因长福已经先一步快马回京来送信,徐氏就吩咐二管家带人到朝阳门外相迎。

  沈环见状,不再翘首四望,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

  因沈瑛住在其他坊,沈全要与大家分道,沈瑞就下了那边马车,上了沈珏、沈环这辆。

  两家行李在码头都是分装好的,到了路口,沈全就带了一辆行李马车走了,剩下的马车继续往仁寿坊去。

  马车外,已经有行人喧嚣声。

  眼看着沈环不自在,沈瑞道:“同松江比起来,京城不过是人多些、车多些……当年我与珏哥刚来时,也觉得京城让人生畏,后来呆久了也就那回事。这边虽勋贵官员多,可百姓还比不上松江富庶……”

  沈环讶然道:“这不是京城么?天子脚下,还有穷人不成?”

  这真是孩子话了。

  沈珏“噗嗤”一声笑了,指着沈环道:“何不食肉糜,说的就是环哥这样的……”

  族兄弟之间说话的功夫,马车缓缓驶进仁寿坊。这里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外头并无喧嚣之声,似乎一下子肃静下来。

  “二哥回来了、三哥回来了……”外头门房小厮一路往里通传。

  沈瑞、沈珏等人下了马车,管家已经在门口候着。

  “见过二哥、见过三哥,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太太可念叨有些日子……”管家上前见礼道。

  沈瑞虚扶一把,道:“太太近日可康泰,老爷那边呢?”

  管家躬身道:“太太那边还好,老爷重阳节后犯了宿疾,咳了几日,不过前些日子也渐好了……”

  沈瑞心里叹了口气,指了指沈环道:“这是宗房族叔家的环哥,随我同三哥来家里做客,我们先去见太太,后边马车上的东西都是长福收拾的,让他与大管家说之……”

  管家忙应了,沈瑞带了沈珏、沈环两个直接去了二门。

  二门处,早有徐氏房里的婢子等着,见了沈瑞、沈珏,少不得殷勤问好。

  沈环跟在沈瑞、沈珏身后,瞧着这一路仆人婢子的热络劲,望向沈瑞背影就有些异样。之前在松江时,并不见沈瑞出头招摇,可这回了尚书府沈瑞与沈珏两个谁是主、谁是从却是一目了然。怪不得在码头时,连父亲都要看沈瑞表态,而沈瑞也大大方方直接做主带了他过来,并无为难顾忌的模样。

  想想也是,沈瑞是小长房嗣子,尚书府以后的主人;沈珏虽现下在这边住着,可等到以后分家,不过是二房旁枝。堂兄弟两个,身份有别。

  又想着故去孙氏的善名,沈环莫名地生出“善有善报”的念头。

  以沈瑞四房嫡子身份,要不是有二房大太太徐氏与孙氏的渊源在,即便前面有个挂名的“假嫡”兄长,也没有正嫡出继他房的道理。

  出孝后的沈瑞不必说,已经是小大人模样;孙氏故去前,大家在族学里也是同窗来着。虽说当时沈环不过七、八岁,可也记得真真切切,沈瑞周身阴郁、脾气暴虐,稍有口角就要与人大打出手的模样,与现下还真是天差地别。

  族人都说沈瑞在母丧后被亲长虐待,性情大变,这变化还真是天差地别。要不是人依稀还是小时模样,沈环都要怀疑他换了个人。

  正房里,徐氏已经在等着,玉姐在旁的陪坐,三太太带了四哥也在。

  “总算是到家了,这在路上到底叫人心里不踏实”徐氏对三太太道。

  三太太柔柔地看着四哥,口中道:“可不就是如此,一眼看不见,心里都不放心……”

  四哥上个月过了生日,已经满两周岁,虚岁算是三岁。他走路已经很稳当,不爱坐着,从三太太膝盖下来,凑到玉姐跟前,巴巴地看着她道:“姐姐花

  玉姐抿嘴一笑,随手将鬓角上的红绒花摘了下来,抽了插针,只将花朵递到四哥手中。

  四哥小胖手抓着,就往嘴里送。

  玉姐忙拦住,道:“这可不是吃的,四哥拿着耍就好……”

  四哥望着手中绒花,小脸挤成一团。

  徐氏看了一眼,道:“这是早上吃了花朵模子的点心了?”

  三太太哭笑不得道:“可不就是如此。四哥爱吃芸豆糕,正好家里有银模子,我就叫人做了些给他……他倒是忘了糕的味道,只记的花了……”

  徐氏不以为意道:“小孩子都爱鲜亮颜色,不当什么……不过他最是爱往嘴里送东西的年纪,还是得叫人随时看着,省的卡了孩子遭罪,大人也跟着悬

  三太太心有余悸,点头道:“可不是得如此,前两日去三老爷书房,见了红色颜料,四哥也往嘴里送呢,正经吓了人一跳……”

  妯娌两个正说话,就有婢子进来禀道:“太太,三太太,二哥、三哥回来了”

  徐氏脸上忍不住露出欢喜,三太太也望向门口,玉姐站了起来,拉着四哥站在旁边。

  就见沈瑞、沈珏兄弟挑了帘子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素服少年。

  沈环初到京城,本不耐北方于冷,等到一进屋子,就觉得暖气迎面扑来。

  沈环站在沈瑞、沈珏身后,飞快地扫了一眼。

  此处不过是稍间,临窗南炕,上面坐着两个遍身裹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年长的一位正是前些年曾回松江省亲的二房大太太徐氏,另外一人三十来岁年纪,旁边侍立一豆蔻少女,手中牵着一红衣幼童。

  沈环不敢再看,连忙低了头。

  徐氏已经打量起沈瑞、沈珏两个来。

  沈珏回松江后,虽消瘦的厉害,不过在船上拘了两月,活动不便,身上倒是养起来了。至于沈瑞,虽说学习刻苦,这一路上又随着陆三郎见识了些“杂学”,可他素来注重养生,起居定时倒是也不见清减。

  徐氏心里放了心,可还是忍不住心疼道:“千里奔波,辛苦你们小哥俩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倦鸟知还(二)

  远行归来,早有婢子拿了锦垫上前,沈瑞与沈珏上前,给两位长辈见了礼,随即又同玉姐平礼相见。

  倒是四哥,半年前还最爱粘着沈瑞,如今却是忘了人,只拉着玉姐的手不动地方,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沈瑞、沈珏。

  沈瑞躬身,一把将四哥捞在怀里,掂了掂道:“四哥又重了,有二十斤了吧……”

  四哥也不怕生,搂着沈瑞的脖颈,奶声奶气道:“你是二哥么……”

  沈珏在旁,摸了四哥的头一把:“小没良心的,枉二哥与我一路惦记你,带了好些玩具给你……才几个月功夫,连二哥、三哥都忘了……”

  四哥有些不好意思,将脑袋搭在沈瑞脖子上,撅着小屁股对着沈珏。

  沈瑞侧开身来,露出后边沈环,道:“母亲,三婶,这是宗房渔大叔家环哥……今年渔大叔上京交白粮,孩儿同三弟这一路上都是渔大叔照应着……”说到这里,又对沈环道:“环哥,我们太太你是见过的,另一位是三婶……”

  沈环上前,对着锦垫跪了下去:“侄儿见过大伯娘,见过三婶子……”

  徐氏忙叫人扶起,满脸慈爱道:“我还记得你,那年不过这般高,尽跟在珏哥身边来着,如今竟是这般高了……”

  沈环起身,带了羞涩,道:“大伯娘倒还是三年前模样……”

  徐氏看了眼沈瑞道:“环哥看着倒是与你们兄弟年岁仿佛,他与你妹妹两个谁大些?”

  沈瑞道:“环哥与玉姐同庚,不过生在年头里,倒是比玉姐大几个月……

  徐氏点点头,指了指玉姐与四哥对沈环道:“这是你大妹妹,这是你三叔家四哥……”

  沈环忙行了平辈之礼,玉姐避开,又行福礼。

  沈沧平日在衙门,并不在家里,没见到不奇怪;可是也没见三老爷出来,沈瑞不由担心,开口相问道:“母亲,怎么不见三叔?”

  徐氏道:“你三叔不知你们今儿回来,与朋友有约,出去吃茶去了……”

  虽说骨肉离别数月,一肚子话要问,不过眼见几个少年风尘仆仆模样,徐氏便道:“你们先去梳洗,用些点心,好生歇一歇,等晚上咱们再说话……”说到这里,看着沈瑞道:“方才叫人收拾了客院,让环哥先歇下,等你族叔过几日忙完了差事,也叫人接家里来住几日……都是至亲骨肉,常来常往方好…

  沈瑞应了。

  沈珏见沈环行动之间还带了拘谨,笑道:“今儿先让环哥随侄儿去松柏院,等过几日族叔到了再让他们爷俩在一处……”

  徐氏点头道:“那感情好,环哥年岁小,又是头一回来京里,你们做哥哥的正是当多照应些……”

  三人从正房出来,沈环长呼了口气出来,周身倒是轻松许多。

  沈珏好笑道:“这回不怕了?”

  沈环点点头道:“上次见沧大伯娘不苟言笑,叫人望而生畏;这回见了,却是亲切多了,加上有瑞二哥与三哥在,还有甚好怕的?”

  沈珏道:“这样想来就好。五房瑛大哥、九房理六哥都在京中,等歇两日,就带你走亲戚去……”

  说话的功夫,出了正院,沈珏带了沈环去了西北松柏院,沈瑞则是回了九如居。

  柳芽与春梅得了消息,早就收拾好热水,在这边等着。

  见到沈瑞,两婢亦是止不住欢喜。

  沈瑞道:“长福可是将东西送来了?”

  柳芽笑着点头道:“送来了,二哥也真是的,千里迢迢带这些作甚?柳成不懂事,您还纵着他……”

  柳成是柳芽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柳芽继母之子。柳芽小时受继母磋磨,多得这幼弟维护。等到后来到了沈瑞身边,求的唯一恩典就是弟弟读书的事。沈瑞孝满后,就收了柳成做伴读,不过后来到京中,在二老爷南下议嗣子时,沈瑞就托二老爷将柳成又带回松江。

  这次沈瑞回乡奔丧,柳成得了消息,也过来拜见了,还给柳芽带了几包松江土产。

  沈瑞南下时,柳芽曾将一包银子托沈瑞带给柳成,以供柳成读书所用。虽说是隔母姐弟,不过这姐弟两个倒是真心实意对对方好。

  “那五十两银子,柳成只肯收二十两,剩下三十两死活不收,说要叫你留着做嫁妆使……”沈瑞擦了一把脸,道:“他在学里成绩不错,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能捞个童生……”

  再进一步,却是说不好了。

  谁让松江府百姓富庶,士绅子弟多,寒门子弟想要通过科举晋身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柳成又是个懂事的,为了家中生计,早年就肯入铺子做小伙计,如今又怎么能安心不事生产、一心读书?

  柳芽这两年长了见识,知晓科举不易,连打小就读书的沈珏都有落第的时候,何况寻常百姓人家子弟?她不再觉得自己阿弟定能鲤鱼跃龙门,即便送钱回去,也只是想要让弟弟少些负担,眼见提及自己终身,到底是大姑娘,不免羞臊,红着脸道:“真是的,哪里就轮得着他操心这个了……”

  春梅在旁,只跟着嗤嗤地笑。

  沈瑞换了家常衣裳,梳洗完毕,才觉得身上于净多了。

  听了柳芽的话,他道:“你也十八了,转年就十九,还想做老姑娘不成?有你冬喜姐姐为例,我这边最多留你到二十,是想要嫁到府里还是想要外聘,你且想去……就是想要回松江嫁人,我也给你预备一副体面嫁妆……”

  柳芽满脸通红,再也站不住,口中道:“二哥这是嫌婢子呢,什么外头里面的婢子才不嫁……”说罢,一扭身挑了帘子出去。

  眼见她腿脚迟缓,沈瑞叹了一口气,对春燕道:“府里的管事妈妈,可还有人打听你柳芽姐姐……”

  自从去年冬喜指给长寿,就有好几家旁敲侧击打听柳芽。后来见九如居没添新人,不像要继续放人的意思,才渐渐熄了声。

  柳芽虽腿脚有些毛病,可走的慢并不显。谁都晓得,沈瑞是未来家主,娶了他身边的大丫鬟,就抱上了沈瑞大腿。

  春燕摇头道:“倒是没人上这边打听,不过前儿去长寿嫂子家‘洗三,倒是听说有人去跟长寿嫂子打听来着……”

  长寿嫂子不是旁人,正是从九如居出去嫁人的冬喜。

  沈瑞扬眉,道:“是男孩还是女儿?”

  “是个大胖闺女,落地就六斤六两,乳名就叫了小六”春燕脆生生道

  沈瑞听了,却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可没有破腹产,婴儿大了,产关可是难过。幸好母女平安,真是叫人后怕。

  这边主婢正说着闲话,就见柳芽又挑了帘子进来:“二哥,长寿来了……

  沈瑞便道:“叫他进来说话……”

  柳芽又转身领了长寿进来,才与春燕退下去收拾沈瑞行李去了。

  眼见着长寿合不拢嘴的模样,沈瑞好笑道:“做爹就那么欢喜?”

  长寿“嘿嘿”两声道:“等二奶奶进门添了小少爷二哥就晓得了,小奶娃可好玩了,看着就可人疼,小人如今是有女万事足,再无他求……”

  沈瑞打量他两眼道:“瞧你这出息样不过看着倒是稳重些了,也不枉我特意留你在京……”

  长寿比沈瑞大三岁,今年不过十八岁,比冬喜小三岁。加上他面嫩,原来看着倒是比冬喜小不少,如今倒是一下子成熟起来。

  长寿讪笑两声道:“为了这个,小六她娘可没少埋怨小的。说长福是京里长大的,头一回去南边肯定不习惯,怪罪小人不该‘因私废公,唠叨了好几日……”

  沈瑞轻哼一声道:“这就嫌唠叨了不成?”

  长寿忙摆手道:“哪能啊……”

  沈瑞让他坐了,问起这几个月京中消息。

  “各处都好,只老爷重阳节后病了一遭,养了旬月,将十月才好。杨学士府那边,中秋节时是三老爷亲自送的节礼,杨家大哥过来回的礼。侍郎府那边,听说大爷在老家那边身子渐好,老爷想要召大爷来京里……重阳节前杨家表少爷来时,曾提起高文虎受了伤,他得了消息,要去探望。二哥不在,小人就自作主张,收拾了一份补品请杨家表少爷代送过去了”长寿一条条地说着,最后道:“前几日老爷休沐,乔家三老爷亲自过来送帖子,他们家大姐已经出孝,好像就是这月底要下定……”

  长寿将这几个月的消息汇总,一一说了一遍。

  这几年秋冬换季时节,大老爷都要病上两遭,沈瑞除了跟着担心也无可奈何。大老爷夫妇之所以这般看重杨家这门姻亲,也未尝没有因大老爷身体不好的缘故。王守仁那边,出京一年半,当初在刑部搅起的那趟浑水也沉寂的差不

  倒是高文虎,好好的怎么受伤了?

  杨家表少爷,说的就是常来尚书府的杨仲言。高文虎怎么伤的?杨仲言从何处得的消息?

  沈瑞皱眉道:“这几个月没有没有寿哥消息?”

  长寿摇头道:“小人倒是不曾听闻……”

  沈瑞心中有些诧异,高文虎不会是跟在寿哥身边受了池鱼之殃吧?

  鱼龙白服,寿哥在宫外遇险了不成?

  想到这里,沈瑞带了几分肃穆道:“这两月京中可有什么大新闻?”

  长寿想了想道:“中秋节后,皇上又赐给寿宁侯与建昌侯良田算不算新闻

  “这几年年年都有恩赏,确实不新鲜,其他的呢?”沈瑞道。

  长寿道:“对了,这两个月最大的事件就是太子病了,九月底那一阵子京里好几处道观寺庙都得了皇家供奉,为太子祈福”

  沈瑞心中惊涛骇浪,道:“这是市井传言,还是得了准信?”

  长寿道:“当是准信,为了这个,今年千秋节都免了朝贺……”

  沈瑞脑子里有些乱,信息不足,他不知太子的“病”与高文虎的“伤”有没有于系?若是有于系,那就是大事件了。

  “九月里京城可有什么戒严、搜城之举?或是听说哪里出动了锦衣卫?”沈瑞想了想,道。

  长寿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闻有戒严、搜城之举,锦衣卫的消息倒是有一条,听说九月中旬一处锦衣卫不知死活,抄到寿宁侯府的姻亲家去了……大家都等着寿宁侯发威,民间还打赌那边的千户定要掉了乌纱,不想过后却是不了了之……”

  沈瑞沉吟着,九月初高文虎受伤,九月中旬锦衣卫抄寿宁侯府姻亲,随后太子“抱恙”,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

  不过长寿即便耳聪目明,能打听到的也不过是府里消息与市井流言,朝堂与宫里的详尽消息,就得问大老爷与杨廷和。

  松柏院里,上房。

  沈环随着沈珏梳洗了,身上换了沈珏的薄棉衣。他从松江来时,新冬衣尚来不及缝制,带的是去年棉衣,袖口已经有些紧了。况且京城外头虽冷,屋子里却因地龙的缘故温暖如春,并不需要穿太厚的棉衣,只出去的时候氅衣厚些就行。

  现下虽说不早不晚,还不到饭食,不过徐氏还是打发人送了小食过来。

  两碗鸡汤馄饨,几个爽口小菜,沈环吃的热乎乎的,身上开始乏了起来,不由双眼皮开始打架。

  不过他想起一件事,惊得一激灵,站了起来,道:“不是说二伯母现在也在京么?咱们还没过去请安,这太失礼了”

  沈珏摆摆手道:“赶紧坐吧……二太太身子不好,在庄子上休养,并不在京中”

  沈环闻言一愣,满脸纠结,欲言又止。

  要是真病着,不是更应该在京里调理?这挪到庄子上去,这“病”也就不是病了。在松江时也听过类似的消息,谁家太太、谁叫奶奶身体不好庄子上休养云云,都是一种变相发配,难道京里二房这边也是?

  那身为二房嗣子的沈珏,身为会不会变得很尴尬?

  沈珏轻哼道:“作甚鬼样子?小小年纪,哪里就那么多好奇?”

  看着沈珏不想说这个,沈环忙岔开话,道:“陆三哥与我爹那边也不知几日能交完差事,瑞二哥不是请陆三哥过几日家来么?瑞二哥还说要去探望洪善法师,那是不是过几日就要往寺里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倦鸟知还(三)

  等沈瑞用了小食,休息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色将暮。

  刚出九如居,沈瑞就见三老爷从西侧门出来。

  “三叔”沈瑞快走两步,上前道。

  三老爷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一遍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以为小半年不见,瑞哥又要长个子,却是没甚变化……”

  沈瑞笑道:“也不能老长个儿啊,再长不就是柱子了……”

  他前两年抽条抽的快,其他的却没跟上,显得人零丁单薄,如今可不想继续长个,只想要多长些肌肉,要不看着就是一弱鸡书生。

  “大哥回来了,咱们过去说话……”三老爷招呼着沈瑞道。

  想着三老爷方才过来的方向,是松柏居那边,沈瑞道:“珏哥他们醒了吗

  “我方才去转了一圈,正睡得香呢,我没有叫人叫起。左右晚饭还等一阵子,让他们再睡会儿……”三老爷道。

  叔侄两个说着话,到了正房。

  沈沧已经换下官服,坐在榻上吃茶,见叔侄两个过来,招呼他们近前坐下,就问询起沈瑞松江的事。

  主要问的是族长太爷出殡之事,还有各房族人现状。

  沈瑞一一答了。

  听到族长太爷荣光大殡,沈沧叹道:“老爷子虽未出仕,却是沈氏一族几十年不可或许的当家人,当得起这份哀荣……”

  族长太爷与二房三太爷是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弟,是这边几位老爷的从堂叔父,老爷子这一去,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居乡不出,到了沈械这一辈,与二房就是无服亲了。

  眼前没有旁人,沈沧便直言道:“沈械眼大心空,不是有担当的,只看在珏哥份上,往后能帮衬还是帮衬些……”

  三老爷道:“大哥虽是好心,我瞧着沈械倒是未必能领情……听说如今贺侍郎颇为活跃,前两年瞧着沈械也是亲近那边的多。真是不知贺侍郎到底怎么想的,即便入了李阁老门下,他不是也要熬资历,前年才升升三品,就惦记再进一步不成……”

  沈沧沉吟道:“贺侍郎正值盛年,上进心强也寻常……”

  虽说沈贺两家可以论上乡谊,从宗房与四房那边算下来还是姻亲,不过因贺家依附李阁老,沈沧这里却是不党不群,即便往来也不过是面子情,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加上沈沧是尚书,贺大老爷是侍郎,等到贺大老爷熬满资历,最有可能的就是本部升转,这上下级的关系就越发微妙。

  因沈环来家里,沈沧少不得又问起沈渔父子为人行事来。

  虽说族亲往来在所难免,不过到了尚书府现下位置,已经无需为了面子情应付不喜的人。

  “是个极明白的人,办事也认真仔细,要不族中也不会将白粮的差事挂在这位族叔名下……他家环哥,虽还没有进学,不过也是个活泼质朴的性子,同珏哥相伴着长大,待珏哥也是真心好……”说到这里,沈瑞想起陆三郎来道:“这次华亭县押送白粮的司吏陆三郎,是陆家宗房嫡孙,论起来还是六哥表亲,这次北上,除了公事,也是为了过来接洪善法师回乡……孩儿当年在西林禅院三年,多受陆家与洪善法师照拂,这次说不得也要还还人情……”

  沈沧虽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不过祖籍松江,对于松江几个望族大姓也都心里有数。

  听到陆家,他想了想道:“陆家虽无人出任京官,不过好像京中有亲近姻亲,也有两个四、五品的官员在地方上。虽说当年去西林禅院用的是你六哥的人情,不过既是陆家人来京,洪善法师又在京里,二哥也当尽尽地主之谊……

  沈瑞起身应了,又道:“父亲,听说东宫病了,连千秋节朝见都免了,现下怎样了?”

  三老爷在旁,听着这个问题,也颇为关注。

  东宫不仅仅是储君,还是今上唯一立下的皇子,要是东宫有个万一,不能说天下动荡也差不多了。

  沈沧看了沈瑞一眼道:“瞧着太医院那边不见繁乱,道观寺庙也无后续动静,当是养的差不多了……”

  沈瑞与三老爷闻言,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三老爷接触的好友至交,不乏仕宦子弟,消息比长寿要灵通的多,道:“寿宁侯这回可是里外不讨好……幸而东宫平安,要不然张家富贵也到头了

  沈瑞好奇道:“东宫之恙竟是同寿宁侯府相关么?”

  三老爷道:“前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不过确实有人看见东宫近卫去了寿宁侯府姻亲家抄了不少财物出来,随后寿宁侯就在朝堂上了劝勉东宫向学的折子,随即东宫就病了,要说没于系谁信呢?瞧着宫里宫外劳师动众的样子,东宫也不像是装病……”

  沈沧压低了音量道:“除了在朝堂上折子,寿宁侯还去了坤宁宫,娘娘派人责罚东宫近侍,东宫受了惊吓……”

  京城本就没有秘密,尤其是皇城宫城里,多少人盯着。

  沈沧虽比不得三阁老把持朝政,权势赫赫,不过显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三老爷方才还满脸轻松,只当是新闻杂谈,现下却是面色沉重:“外戚搬弄是非,有离间天家母子之嫌,皇上就忍了?”

  沈沧道:“皇后是母,东宫是子,母教子还有错处不成?”

  三老爷皱眉道:“寿宁侯府这样猖獗,竟无人遏制?先前不过祸害百姓,与商贾小民争利,如今都搅合到朝堂上去,还没有人拦着?”

  “杞人忧天”沈沧不以为然道:“大明平民后妃,即便外戚封爵,也不过是无根浮萍,成不了气候。”

  兵权在勋贵手中握着,朝政由文臣把持,外戚即便兼职,也不过多是清贵虚职。

  说话间,沈珏带了沈环过来。

  看着眼前一穿着家常衣服的清瘦老者,沈环按捺住心中忐忑,在沈珏介绍后,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

  沈沧见他虽略显拘谨,不过眉目清秀、行事也算端正知礼,便温煦地叙了两句家常。

  三老爷本担心沈珏来着,见他气色尚好,心中大定,招呼他到跟前,道:“往返将四个月,功课可否落下?”

  沈珏看了沈瑞一眼,笑道:“有二哥在,能落下才怪……”

  方才两位老爷已经问询过沈瑞族长太爷出殡之事,为了不引得沈珏难过,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话题。

  三老爷道:“明年是秋闱之年,下一回院试要在后年。这一年半功夫,总不能一味闭门造车,照我说还是去书院读书。我同你大伯已经商量好了,你歇些日子,去了劳顿,就寻家书院读书去。到底是去春山书院,还是南城书院,还要看三哥自己拿主意。春山书院名师荟萃,不过那边制度苛严,太学究,又因学生多是翰林子弟,比较排外;南城书院那边也有弊处,生源繁杂,虽不乏优秀读书种子,不过寒门子弟多,人情交际未必比得上春山书院……除了这两处,京里虽也有其他知名书院,不过从生源老师看,到底差了一层……”

  沈珏听了,有些犹豫。

  春山书院虽名声在外,且有沈全这个族兄在,不过沈珏并无多少渴盼之心。不管那边老师如何卓越,肯定有不足的地方,否则沈瑞、何泰之两个不会都从书院退学,去了官学。

  南城书院,是三老爷岳家,三老爷过去也常往那边会文,沈珏跟着去过两遭,倒是比较喜欢那边积极热烈的向学气氛。

  不管是翰林子弟,还是寒门子弟,前程都寄在科举之上。官二代的仕途之路是会顺当些,不过各种利益牵扯也多,反不如“官一代”清白于净,想要交好卖人情也容易。

  这样想着,沈珏便道:“三叔,侄儿去南城书院行么?”

  三老爷讶然道:“三哥怎么没选春山书院?虽说如今咱们家没有人在翰林院,不过二老爷到底做了二十来年翰林官,真要论起来,那边同窗有不少能说上话,算是世交兄弟……”

  沈珏讪笑道:“当初二哥都受不了春山书院刻板规矩,才在家备考,侄儿比二哥还受不得约束,自然觉得南城书院那边千好百好的……”

  三老爷想了想,道:“这几年南城书院在童试上虽比不得春山书院,相差也不远了……真要选了那边,倒是也便宜,到底是亲戚家的……”

  沈瑞、沈珏远行归家,沈环初次登门做客,晚上就摆了家宴,为这族兄弟几人接风洗尘。

  骨肉团聚,自是阖家欢喜,即便如今客居的沈环,也能察觉到二房诸位长辈待沈瑞、沈珏二人的慈爱关切。倒是让沈环悬着的心又放下,虽不知这边二太太到底有了什么不是,还要不与沈珏相于就好,旁人也没有迁怒到沈珏身上

  次日,沈全来了,除了给徐氏请安之外,还带来个木匣子。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带沈氏诸子北上前,曾在五房留了一笔银钱,托五房大老爷夫妇帮忙在松江置产,这些年五房那边陆陆续续也买进了几处庄子,这里面便是那些产业的契书。

  清一色红契,经了衙门盖章,不过上面却不是二房各位老爷名字,而是直接挂在沈瑞名下。

  沈全年初回松江时,郭氏就吩咐他过完院试去松江巡视产业,其中就包括代沈瑞打理的这些。沈全这几个月在松江就忙着这些事。因他是经手人,对那些产业也熟悉,郭氏就将这些东西给他,让他携进京,并且顺便与徐氏仔细说一遍那些产业的近况。

  虽说这些产业如今都是沈瑞名下,不过郭氏毕竟是受徐氏所托,就没有越重代庖地去告诉沈瑞。即便打发沈全将契书送过来,也吩咐他在徐氏说开前不要私下与沈瑞说什么。

  沈全今日过来,就先来见的徐氏。

  徐氏看契书分明,账册清晰,沈全又说的详尽,摇头道:“你娘也忒仔细了些,何至于此……”

  沈全笑道:“大伯娘还不知我娘那性子,既应了大伯娘嘱托,就当成大事来操办,生怕有半点疏忽,愧对大伯娘的托付不说,也叫瑞哥吃了亏去……”

  徐氏赞道:“若没有这份韧性,也撑不起一房来,松江各房妯娌中,我顶佩服的就是你娘,里里外外一把抓,却也没有失了女子柔性,堪为贤妻良母,家宅安定、子孙繁茂,身为妇人,也就别无所求了……要是你源大伯娘当年有你娘一半刚性,也不会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孙氏故去时,沈全已经十四岁,又因两家毗邻而居、孙氏与郭氏交好的缘故,对于孙氏颇为熟稔。

  听了徐氏的话,沈全道:“源大伯娘外柔内刚,失了娘家做倚靠,又要处处周全,委实也不容易。”

  徐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心中不无遗憾。当年若是送亲时,就打出二房旗号来,会不会就能让孙氏多一重靠山?不过因两家有婚约在前,这段旧事要是翻出来怕四房心中对孙氏生嫌,三太爷才将孙氏托付给族长太爷照应。

  族长太爷确实照顾孙氏,连刚进门的婆媳之争都是族长太爷出面帮忙搞定。不过居家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没有旁人帮着过的道理。

  眼见气氛沉重,沈全岔开话道:“侄儿倒是羡慕瑞哥,大伯娘慈母之心,帮着置了这份私产,他这辈子是衣食无忧了……”

  徐氏摇头道:“虽是慈母之心,我却不愿厚颜白领了功劳去。这笔置产的银钱,本就是你源大伯娘留给瑞哥的,我同你娘一样,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沈全闻言一怔,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大一笔银钱,孙氏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托付给了徐氏?

  他疑惑中,莫名地想起孙氏出殡时闹出来的侵产之事。

  即便是产业贱卖,当初也当折了十来万两银钱出来,虽说后来闹到宗房跟前,除了被贺家占去的两家织厂,其他产业又重新归了四房,由沈瑾、沈瑞兄弟两人一人分了一半,不过那十来万两银子始终下落全无。大家公认的说法是,那些银钱本是四房张老安人要吞的,结果被张家孙女婿给私占了去。那张家孙女与她女婿,从此音讯皆无,都说是跑到福建那边去了。

  这一环套一环的,“黑锅”怎么套上去的?

  沈全想了一圈,还是懵懵懂懂。

  徐氏已经端茶道:“去见瑞哥他们吧,难得有族兄弟进京,全哥这几日得闲,就带着你弟弟们四处转转……”

  沈全应了,起身从正房出来。

  刚出院子,就与沈瑞、沈环等人碰个正着。

  眼见这兄弟几个都穿着外出的厚衣服,身上也系了小毛披风,沈全道:“这是要出去?”

  沈瑞点头道:“想要带环哥出去转转,就等着三哥呢……”

  虽说沈环初到京城,理应先去拜见各房族兄,不过因沈理、沈瑛都是官身,需要等两人休沐才能过去,沈瑞、沈珏就想着先带他四处耍耍。

  等过几日沈瑞、沈珏都要入学,也没有多少时间专门陪沈环。

  沈全道:“昨儿同大哥说了渔大叔与环哥来京之事,大哥说了,等过两日渔大叔忙完了差事进城,就选一日去那边吃酒”说到这里,看向沈瑞道:“六族兄那边怎么说?”

  沈瑞道:“差不多的意思,且不说渔大叔还没进城,也总要等六族兄休沐才便宜……”

  族兄弟几个说话出了沈宅,也没有叫马车跟着,只安步当车,身后长寿带了两个小厮跟着。长福跟着这趟一趟,被沈瑞放了假。

  大家并未打算远走,就往同坊的隆福寺去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倦鸟知还(四)

  今日正好十月十五,隆福寺外有大集。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松江虽也富庶,到底南北有差异。不说各种摆摊吃食,就是各项街头杂耍,也同南边大不相同,沈环瞪大眼睛四下里看着,只觉得处处新奇。

  一处街头艺人,正在表演“铁皮功”。

  初冬时节,寒风萧萧,那汉子赤裸着上身,露出通红油亮胸膛来,臂膀上凸起一块块腱子肉,正握着拳头,面无表情地对着四下里展示。

  周围围了一圈人,沈珏瞧着这边热闹,也招呼大家凑了过去。

  又有一戴了小帽的帮场,手中举着一块两尺见方的松木板,板子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寸半长短的铁钉,看着寒光迫人。

  为了像大家展示那铁钉锋利,帮场还准备了一块五花肉,往木板上一拍,立时铁钉入肉,使得五花肉挂在木板上。

  大家见状,再望向那钉子板时,就觉得身上发紧。

  场子中间,拼了几条条凳。那赤身壮汉转了一圈后,就在条凳上仰面躺了

  那帮场见状,就摘了钉子板上的五花肉,捧了钉子板过去,将钉子板放在那壮汉肚皮上。自然是钉子那面挨着肚皮,看的大家一阵惊呼。

  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

  这个道:“这算什么?肚皮绷紧点就是”

  那个道:“皮糙肉厚,鼓着气呢,扎不透……”

  谁想到这才是开始,又有一青衣少女,走了出来,豆蔻年华,腰间系了腰带,头上包了同色头巾,看着倒是于练。虽说肤色也略黑,染了风霜之色,不过年岁在这摆着,眉眼之间带了几分青涩水嫩。

  旁边围观的看客中,就有嘴欠的帮闲,吆喝道:“小娘子来了,这个肉嫩

  这少女小嘴一抿,带了几分羞涩,冲众人抱了抱拳,就走到条凳跟前。

  帮场也凑了过去,这少女一手扶了帮场胳膊,轻身一跃就上了条凳。

  就听围观人群一阵阵吸气声,胆子小的已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沈环虽强忍没有闭眼,可却是忍不住抓住沈珏胳膊,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去了。

  只因这少女一只脚已经虚踩在钉子板上,另外一只脚也作势要抬起。

  就算这少女看着年纪不大,可市井小民本就长得结实,少说也是八、九十斤的分量,眼见着钉子板钉子一面就往壮汉的肚皮上压去。

  “了不得”

  “要命了”

  围观众人,不由讶然出声。

  随着一阵阵惊讶声,少女双脚已经都站在钉子板上,又抬起一条腿,做了个白鹤晾翅的动作。

  钉子板在少女脚下,越发往壮汉肚皮上沉。

  虽说围观人群离那壮汉有七、八尺远,不过依是清晰地看到那壮汉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滴,面上也露出艰难痛苦之色。

  大家看着都跟着悬心,生怕这壮汉一个忍不住就血溅当场。本来最喧闹的看客,如今都屏气凝声。

  那看场围着条凳打转转,面上也带了沉重焦急,生怕出岔子似的。被他带动的,大家越发跟着悬心。

  这时,就听那壮汉低喝一声,就见他瘪了的肚皮缓缓胀起,钉子板也随着缓升。钉子板上少女,依旧保持着“白鹤晾翅”的姿势,如同一尊雕像。

  这个姿势维持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钉子板上少女方大方一笑,翻身跃下。

  那看场的立时上前,取了那钉子板,将钉子那边对向大家。

  看着在阳光下犹在闪光的钉尖,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壮汉肚皮。

  壮汉已经翻身站起,原本黝黑发亮的肚皮上,一排排、一列列泛白痕迹的小坑。

  不知哪个带头,人群中立时迸发出一阵阵喝彩声。青衣少女已经手持铜锣,围着人群讨要赏钱了。有热心的就丢几个铜钱,大多数人喜占便宜,不爱掏钱,一涌而散。

  沈环咋舌道:“这就是传闻中练筋锻骨的功夫吧?”

  族兄弟几个就是为了逛隆福寺来的,沈瑞早让长寿预备了散钱带着,见状就取了一缗钱出来打赏。

  青衣少女见状,忙福了福道:“谢几位小相公的赏”

  沈瑞摆摆手,打发少女继续,刚要招呼大家往下一处去,就听有人道:“瑞哥珏哥”

  众人望过去,就见对面十七个仆从簇拥着两个锦袍少年过来,不是旁人,正是杨仲言与徐五。

  除了沈环是生面孔外,其他人与杨仲言与徐五两个都是相熟的。

  大家小别重逢,不少话要说,这集市上乱糟糟的不是说话的地界,就拐进了路口茶楼。

  沈环并不清楚二房的亲戚关系,也不知这“杨姑父”家到底是哪一家,不过瞧着杨仲言这打扮做派,就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杨仲言知晓沈家是松江大户,那边族人多,随着沈瑞、沈珏兄弟来京一个也不算稀奇,待沈环倒是一副亲近模样,三言两语地将就沈环的底细摸了遍,待知晓是沈珏本生家从堂弟,笑容就真挚许多。

  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瞧着沈环也是伶俐的,不过也分同谁比,跟京城这些人精子相比就委实不够看了。

  徐五百无聊赖,凑到沈瑞跟前道:“瑞哥既回了京里,什么时候去看文虎

  沈全、沈珏都认识高文虎,尤其是沈珏,与高文虎见的次数还多些,听到徐五的话,族兄弟两个都望过来:“文虎怎么了?”

  徐五不忿道:“被人欺负了。虽说没伤着筋骨,不过当初那惨状也是没人样了。幸好他长得结实,一般人哪禁得住那般打法……高家婶子当时差点没哭死……”

  虽说众人都是仕宦子弟,高文虎不过屠夫子,不过他性子憨实,待人实诚,又是沈瑞介绍给众人的,大家便也“爱屋及乌”地接受了这个新朋友。

  杨仲言道:“我问了两回,他也不开口,想要报仇也没地方……”

  沈珏皱眉道:“文虎不是学武么?是被师兄弟欺负了?”

  杨仲言心有戚戚然道:“多半是如此……穷文富武,让子弟从武的多是勋贵人家子弟。文虎虽面憨,心里却是个明白的,估计是晓得同咱们说了也无用,才忍着白吃了亏。只是不晓寿哥怎么回事?瞧着他也不是寻常人,文虎学武又是他安排的,怎么就不知护着些?”

  沈全、沈珏听了,虽面带愤愤,可也无可奈何。

  文官重名声,怕御史弹劾;勋贵却是虱子多了不痒,压根不理会那一套。否则张家兄弟也不会肆意行事,气焰越发嚣张。

  沈环在旁,虽不知“文虎”到底是哪个,不过也听出大家的无奈来。

  沈瑞虽昨日说过尚书府在京城只是寻常人家,不过沈环当成是自谦的说法,到了现下才相信京城里确实权贵云集,就是尚书府子弟也不能随心所欲。

  “今日还早,要不咱们就探望文虎?”沈瑞见众人没了游玩的兴致,提议道。

  沈全点头道:“既是晓得了,是当过去看看……”

  旁人也无异议,这边离沈宅并不远,沈瑞就打发长寿回去叫车。

  等了两刻钟,长寿带了两辆马车过来,大家就坐了马车,出城往城下坊去了。

  待进了胡同,就见高家大门虚掩着,门外有几个童子翘首张望。

  眼见两辆马车“嗒嗒”过来,旁边还跟着十来个骑马相随的仆从,众童子“哄”的一声散了。

  沈瑞等人下了马车,眼见这胡同狭小,沈瑞就与杨仲言、徐五说了一声,打发众仆从先离了这里,去胡同口寻地方候着。

  沈瑞等人自己提了糕点果子之类的,进了高家大门。

  高家不大的庭院里,停着两匹披鞍带套的高头大马,加上涌进来的几个少年,立时显得满满登登。

  众人见了,多望了两眼,脚下就有些迟疑。

  听到外头动静,有人挑了门帘出来,正是高母。

  见门口进来几个锦袍小郎君,高母先是一愣,随即认出沈瑞与杨仲言来,忙上前道:“是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来了,快快屋子请……”

  一边说着,她一边回头扬声道:“虎头,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带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屋里又出来一高高大大少年,正是高文虎。

  看到大家,他脸上憨憨露出欢喜来。

  估计当初是皮外伤,加上过去一个多月了,如今倒是看不出外伤来。

  沈环站在众人身后,仰脖看着,嘴角直抽抽。在来的路上,他打听高文虎是哪个,已经知晓高文虎的年纪与自己同庚。可是瞧着眼前这硕大大块头,说今年才十四岁还真叫人没法相信。

  众人进了堂屋,堂屋里已经有客在。

  眼见两人高坐,都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除了沈瑞与沈环之外,其他人都有些傻眼。

  沈环是初到京城,无知者无畏;沈瑞是对寿哥身份心中有数,并不算意外

  沈全、沈珏等人是真的惊住了,这可是锦衣卫,瞧着这服色装扮,还是有品级的,不是寻常力士、校尉。

  早年在地方时还罢,鼎鼎大名的锦衣卫与东厂都是传说中的地方;等到了京城,听到的看到的多了,锦衣卫与东厂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角色。

  高家不过寻常百姓,怎么招来了锦衣卫?

  那两个锦衣卫,一个三十几岁的壮汉,高高壮壮,坐在那里,将椅子也挤得满满登登;另外一个圆脸笑面,面容稚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众少年见了这两个锦衣卫诧异,这两个锦衣卫见进来这一溜锦衣少年也有些好奇。

  大家竟有些大眼对小眼的模样,高文虎一时之间也有点懵了。

  那圆脸少年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虎头,还不给大家介绍介绍

  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憨笑了两声,道:“师父,张二哥,这是我的几个好朋友……”从沈瑞开始,一一介绍了,最后到了沈环时,不由傻眼:“这位是沈大哥带来的新朋友,我也是头一回见……”

  说罢,他又对众少年道:“这是我师父,这是寿哥的远房亲戚张二哥……

  罗老大做了半辈子锦衣卫,眼力毒辣,眼见这些都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却成了高文虎的朋友,望向众人时就带了几分探究。

  倒是张会,虽没有与众少年打过罩面,可之前长随寿哥出来,也远远地见过的,倒是不见生疏,一副自来熟模样。

  杨仲言与徐五两个如今都在国子监,国子监里的人分了两处,一处自然是正经读书的那些监生,都是二十岁起步,有了生员功名的;还有一处,就是因荫入间的官生,多是勋贵少年。

  这“张二哥”虽穿着飞鱼服,不过行事气度与那些勋贵子弟相类,杨仲言与徐五对视一眼,就晓得之前猜测的没错,那寿哥果然是勋贵之后。

  勋贵向来不与文官联姻,都是公侯府邸世代联姻的,只是不知寿哥到底是哪家。

  勋贵子弟恩萌入国子监读书的多,直接入锦衣卫当值的也不少,不过京中姓张的勋贵人家都是数一数二的门第,只是不知这“张二哥”出自哪一家……

  第三百五十章 倦鸟知还(五)

  众少年多是宦门子弟,不过在锦衣卫面前,到底就多了拘谨,少了随意。

  张会虽对眼前这几个少年多有好奇,也只是多看两眼,并未想要交往。既为东宫侍卫,有的地方能肆意,有些地方却需要避嫌。否则即便寿哥不会挑剔什么,皇上也容不下他们有别的心思。

  这样想着,张会便对罗老大笑道:“罗大人,既是虎头有朋友过来,咱们是不是就当让地方了?”

  罗老大心里对于这些少年身份虽犯嘀咕,不过听着高文虎方才介绍,这些人是“寿哥”也认识的。那样的话,底细就不用他操心了。

  真要有什么问题,张会也不会这般随意自在。以寿哥的身份,身边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个屎壳郎,祖宗八代也能被东厂那些大爷给查出来。

  高母与高文虎亲自送了出去。

  一于少年在面子里面面相觑。

  杨仲言咋舌道:“乖乖,文虎拜了锦衣卫的百户做师父,以后也要入锦衣卫么?”

  徐五小声道:“寿哥到底是什么来头?”

  杨仲言、徐五既与高文虎有往来,自然也将高家打听个底透。虽说高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老户,不过却是真真正正的市井小民,并无显赫亲眷。

  这两个纨绔少爷之所以折节下交,一是喜高文虎这憨实性情,二则是好奇“寿哥”身份,有追根朔源之心,不过在高文虎跟前旁敲侧击两次,都是一无所获。

  沈全担忧道:“听说锦衣卫里都是勋贵子弟世袭,文虎这样脾气,真要入了锦衣卫,定要吃亏的。类似这次的事,不会是一次。”

  沈珏则是眼睛发亮,跃跃欲试道:“文虎不是世职,不是军户,也能入锦衣卫?”

  他本就喜动不喜静,之前为了回乡读书半年已经觉得是水深火热,如今想着自己身上的童生功名,想要遥遥无期的科举之路,倒是羡慕起高文虎来。

  在他看来,学武虽辛苦些,却是不费脑子,心里不累。

  沈家二房虽只有他们堂兄弟三个,可要是他从武职,也未必就不能给家里助力。

  文人多清高,瞧不起武夫,沈珏却是打小有着“大侠梦”,倒是并无重文轻武之心。

  众少年反应各异,只是沈环后知后觉,醒过神来,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原来方才那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锦衣卫,可了不得,都说锦衣卫出马,行的都是抄家灭族的差事……”

  这会儿功夫,高文虎已经送往人回来,高母也端了茶水与点心过来。

  众人忙起身谢了,即便穿着打扮不似寻常人家子弟,不过毕竟大家年纪在这里,又多来过高家做客,高母客客气气的,也没有方才在那两个锦衣卫面前的畏惧。

  笑着叫大家不要外道后,高母就避了出去,留下一堆少年说话。

  “沈大哥不是回老家了么?什么时候回来了?上个月寿哥还念叨沈大哥来着?”高文虎憨憨地问道。

  “昨儿回来的,正好今儿出来碰上杨表哥他们两个,就一起过来看看你。”沈瑞道:“瞧着你如今伤势当差不多了,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高文虎摸了摸后脑勺道:“本就没什么事。是我娘吓到了,才硬看着我,不让我出门……”

  杨仲言状似随意道:“婶子也是慈母之心只是你既有师父在,他总不会白让你受欺负,可报了仇不曾?”

  众人都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有些不安道:“师父说,那两个欺负人的小子已经被撵走了……”

  杨仲言与徐五对视一眼,道:“出气了就行,总不能白挨欺负。”

  两个人精心里却是暗暗嘀咕,瞧着那壮年百户不过寻常武官,言谈行事却是粗中有细,隐隐以那姓张的少年为主,即便真的有人为高文虎出头,也当是张姓少年或者“寿哥”。

  “寿哥”不仅有表亲在锦衣卫当值,还能安排市井少年入跟着锦衣卫官员为师父,他到底是什么人?

  眼见到了饭时,众人不告而来,本就不告而来,就是礼数不周全,哪里好意思继续叨扰?再说以杨仲言与徐五的挑剔,也不乐意见识百姓人家的粗茶淡饭。

  同高文虎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就从高家告辞出来。

  杨仲言热络,因沈氏三子远行归来,又有新来的沈环在,非要做东给众人接风。

  沈瑞看了沈珏一眼,道:“二表哥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不差这两日,我们昨儿才回京,俗事缠身,等忙过这几日,咱们再好好聚聚。”

  杨仲言闻言,立时苦了脸道:“国子监新换了学监,管束的严。今儿是十五,才得了放风,要是再出来就要半月后……”

  沈瑞想了想道:“半月后进了冬月,虽还不能冰嬉,不过聚到一起吃锅子也热闹。”

  杨仲言虽有些失望,不过也晓得他们族兄弟几个长途跋涉,面上尤带乏色,便也知趣,与众人约好了半月后相聚,就带了徐五与大家分道扬镳。

  沈全在京几年,也交了几个好友,嘱咐沈瑞几句,就出去访友去了。

  沈瑞、沈珏眼见出来半日,就带了沈环回沈宅去了。

  刚进大门,就有门房上前禀告,何家表少爷来了,去了正房里给徐氏请安

  “何家表少爷就是那个年纪小小就是童生的何家二郎?”沈环听闻门房对沈瑞的话,好奇道。

  沈珏道:“已经不是童生了,去年六月与二哥一起过的院试。”

  沈环瞪大眼睛:“去年就过了?记得那年随沧大伯娘去松江时不过是小孩子,好像同我差不多大……”

  沈珏摇头道:“何表弟去年十二,今年十三,比环哥小一岁。”

  沈环苦了脸道:“怎地一个个都这样厉害,真是没脸见人了……”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我这院试落第的都没说丢人,你连院试都没参加就恼个甚?”

  说话的功夫,族兄弟三个到了正院。

  听到院子里动静,就有人挑了帘子、大踏步迎了出来,一身儒服笑吟吟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何泰之。

  “二表哥、三表哥,你们终于回来了……”何泰之满脸欢喜,露着一口小白牙道。

  沈瑞、沈珏进京这几年,往来最多的就是表亲就是何泰之,见他过来,兄弟两个也露出几分笑意。

  何泰之的视线已经转到沈环身上,犹豫了一下,道:“这位是环二哥?”

  当年何泰之随徐氏回松江时,曾在宗房老宅客居,沈环是宗房旁枝子弟,那时常跟在沈珏身后,何泰之也打过照面。

  只是过了三年,大家从童子变成少年,何泰之一时有些不敢认。

  沈环笑着点点头道:“见过小何相公,正是在下,那年还与小何相公一个桌子吃过饭……”

  何泰之摆摆手道:“唤什么相公,不相公,的,外道了不是?你既是两位表哥的族弟,又比我年长,也叫我表弟就是。”

  大家年纪相仿,何泰之又是开朗活泼的性子,几句叙旧,就不当沈环当旁人了。

  知晓他们上午去了隆福寺,何泰之带了几分抱怨道:“枉我得了消息,知晓两位表哥回京,就巴巴地请了假过来,你们出去耍,也不知叫我一声……”

  沈珏拍了拍他肩膀道:“不是想着你在学里么?二哥原也要这几日去给姨母、姨丈请安的……”

  眼见这几个少年叽叽呱呱在院子里聊上了,沈瑞摇了摇头,道:“先去见了母亲再叙别情。”

  众人这才止了声,一行人进了正房。

  “回来的正好,要不是我拦着,泰之就要去隆福寺上寻你们去了。”徐氏笑道:“你们既叫人取了马车,定是出了坊了,原以为你们要晚些回来……”

  沈瑞道:“方才去隆福寺转了一圈,遇到杨家二表哥与徐五,就一起去前门高家去了……”

  徐氏是当家主母,即便现下打理庶务的是三太太与玉姐,可有些事情还需要徐氏做主,例如沈瑞不在家时,长寿代他准备礼物之事,就不是长寿能自专的。因此,徐氏知晓高文虎受伤之事。

  听了沈瑞的话,徐氏皱眉道:“养的怎么样了?可怜见底,小小年纪,这回定是吓坏了……”

  沈瑞道:“我瞧着文虎倒是没往心里去,倒是高家婶子是真的吓着了,听说按着文虎在床上养了大半月。如今看着伤势虽好了,也是拘在家里,眼睛盯着不许他出门。”

  何泰之还是头一回听闻此事,不由探过身子道:“文虎怎么了?好好的怎就受了伤?”

  沈珏道:“被欺负了,不过听文虎的意思,欺负他的那两人也没落好,被撵出京城了……何表弟也别担心了,今儿我才知文虎有着靠山,他拜的武师父可不是寻常人,听杨家表哥的意思,那位是锦衣卫百户……”

  在权贵云集的京城中,三品、四品的文官不算什么,就连沈家这样的二品大九卿人家行事也不敢肆意,不过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却无人敢轻视。

  锦衣卫,多的是手眼通天之人,不管是官民百姓,对鼎鼎大名的锦衣卫都避而远之,不敢也不愿招惹。

  何泰之却是眨了眨眼,想到寿哥身上去。他与杨仲言想的一样,寿哥是勋贵子弟无疑,能随手给高文虎寻个百户做武师父,更是能佐证寿哥身份不俗。

  寿哥愿意玩“微服出游”这套把戏,大家就没有必要扫兴地揭穿他。

  只是寻常人欺负了高文虎,也不会吓得高母拘着儿子不让出门,那边对手定是小老百姓惹不起的官身。这样的人寿哥还能驱逐出京,那是不是说寿哥的身份似乎比自己猜测只高不低?

  寿哥到底是什么身份?

  何泰之正在跑神,就听沈瑞道:“表弟,这几个月大表姐可有家书过来?表姐与老师他们在家乡可安好?”

  师生两人去年年初分别,这次沈瑞回松江时还想过要不要转道余姚去探望,不过后来瞧着沈珏样子,还是早早离开松江为好,才没有提此事。

  何泰之面带喜色道:“方才只顾着说话,倒是忘了跟姨母与表哥说,昨日大姐的陪房上京来了,说是大姐与姐夫已经启程回京,如今已经在路上了。算算启程的时间,现下该在山东换陆路……”

  徐氏与沈瑞听了,都是面带愕然。

  沈瑞是觉得头疼,王守仁赶在年前进京,这是要谋求年后起复?可明年就是弘治十六年,正德初年的纷争王家父子还是避不开么?

  徐氏则是皱眉道:“简直是胡闹就算你姐夫这个时候上京,你大姐也不该任性,小大哥这才一生日呢,这寒冬腊月赶路是闹着玩的?”

  何泰之讪讪道:“姨母说的倒是同我娘说的一般无二,我娘听了,也是惊大于喜。还说大姐任性,等见她回来要好生教训她呢……”

  沈瑞虽心里也觉得乱,不过见徐氏担忧,少不得劝慰道:“母亲就放心吧,王家是余姚大户,家资富饶,老师如今带了家眷出行,仆从少不了的……您与姨母固然为大表姐担心,可大表姐身为人母,这天下没有比她更疼小大哥的,老师又通养生术,夫妻两人定会照应得周全……”

  徐氏听了,果然脸色缓和许多,点头道:“只盼早日到京,虽说叫人担心了些,不过骨肉团聚到底是好事……”

  尤其是王守仁,年过而立,正是在官场积累资历的时候,也不宜乡居太久。身为王家长子,王守仁也不能老靠着父亲庇佑,总要支撑起门户。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心中亦隐隐地存了期待。

  现下距离明年乡试不足一年,瞧着沈瑞样子是要下场一试。之前沈瑞虽时常往杨家请教,不过杨廷和是职官,又常往宫中讲课,能教导沈瑞的时间有限

  王守仁虽早年性子桀骜些,可通身才气却是实打实的,自家老爷也叹惋过,要不是王华身份遭几位阁老忌惮,不愿王家锦上添花,王守仁以状元之才,也不会被少年落第两科,磋磨到将而立之年才中了进士。

  这样大才,总不能北个“老师”的虚名。未来一年时间,沈瑞多个老师教导,明年乡试把握说不得更大一些……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两姓之好(一)

  十月二十,诸事大吉。

  沈瑞受了徐氏吩咐,随三老爷、三太太一起往乔三老爷家吃喜酒,乔三老爷今日嫁女。

  沈家虽与乔家是双重姻亲,不过论起亲疏来,今日沈珏这个乔家外甥本当不可或缺,不过他有孝在身,又不便了,就只有三老爷夫妇带了沈瑞过来。

  十八那日,乔家添妆,去的是三太太与玉姐。

  沈家上下同乔家都不亲近,不过毕竟关系在这里,该出面的时候也要出面,否则落到旁人眼中,倒像是沈家势利,谁让现下乔家沉寂,家道中落。

  今日是嫁女之喜,可乔三老爷、三太太还在孝中,并未大肆宴请宾客,不过请了几家族人姻亲,摆了几桌素酒。

  沈家几人一到,乔三太太就将三太太迎进内宅去了。

  虽说徐氏没有露面,乔三老爷、乔三太太都不大满意,不过也晓得在这个上挑不出理来,这一年沈家对外的女眷应酬,多是三太太露面。徐氏一直抱病休养,本以为乔三老爷专程去了一遭,徐氏说不得会给个面子,谁晓得还是推辞没来。

  乔家与沈家如今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偏生与乔家牵系最深的沈二老爷又不在京中。在沈大老爷与徐氏看来,如今沈家能出来长辈应酬,而不是只打发小辈过来露面,已经是给亲戚面子。

  不过到底与乔三老爷的期望值不同,乔三老爷按捺住心中不快,面色温煦地招待沈家叔侄;面对沈瑞时,尤其客气三分,一口一个“恒云”。

  沈瑞见状,心中暗暗诧异。一年之前乔三老爷面对他们这些小辈时,可还是端着长辈架子,在沈三老爷跟前也姿态颇高。

  毕竟沈三老爷记嫡身份,旁人或许知晓的不知切,乔家是两辈子姻亲,自然是知晓的真真的。早年乔老太太在世时来沈家时,对待徐氏与三太太也是两样。乔家几位老爷、太太不知是不是受乔老太太影响,对于沈家三房始终有些轻视怠慢。

  不过一年时间,乔三老爷态度变了不少。

  到底是嫁女这样的大事,乔家大老爷虽没过来,可大太太带了儿子媳妇过来了,乔二老爷夫妇也过来。

  乔氏族人还有两家过的,再有就是乔三老爷这边的几房姻亲。瞧着稀稀落落地坐着零散客人,冷冷清清,丝毫不像是办喜事。不过这也算是应有之义,也没有父母还在重孝中,就吹吹打打嫁女的。

  沈瑞虽顶着尚书公子的光环,可毕竟是小辈,见过乔家几位老爷后,又在乔三老爷的引荐下,见了几个乔家姻亲长辈,就由乔永善带到偏厅,同小一辈坐着去了。

  “恒云,听说珏表弟身子不舒坦,到底怎么样?这几日忙着家中琐事,要不知晓你们回京,也当去瞧瞧。”乔永善道。

  他性子和善,对于沈瑞、沈珏始终保持善意,对于沈珏那便宜表弟还有几分意趣相投的意思。

  “路上有些乏了,回来京里又冷,就有些伤风,正在家里养着。”沈瑞道:“母亲便拘着他不让出来,说让养好了再出来给几位表叔请安。”

  前两日下雪,诱发沈珏寒症,这两日确实在吃药调理,不过哪里就到出不了门的地步?只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摆出“守孝”来,就只能借口身体有恙没来吃乔家喜酒。

  沈珏要是不出继,当为族长太爷服“期年”,不过因出继,实际上与本生亲长都要降服或无服。是沈大老爷与徐氏感念族长太爷抚养沈珏一场的情分,也是为了宽慰沈珏,才发话让他服丧。

  沈珏是为了本生祖父之丧才离京奔丧的,乔家又怎么会不知晓此事?

  不过是寒暄客套两句罢了。

  旁边乔永德听了,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冷哼道:“是真病了?还是托词不出做孝顺儿孙去了?姑母病着,不见他去侍疾,倒是为了本生亲长千里奔丧,这样的孝顺法还真是稀奇?”

  除了乔姓族人少年,坐上还有其他两家姻亲晚辈。

  因着沈瑞“尚书公子”的身份,加上他儒服装扮,众少年见了他都带了拘谨。

  听了乔永德的话,大家就都瞄向沈瑞。

  尚书府可不是一个嗣子,乔永德虽嘴里说的不是沈瑞,可也有揭短之嫌。

  沈瑞皱眉道:“我沈家子弟如何行事,还轮不到阁下指教”

  乔永德见沈瑞神情冷淡,丝毫不客气,竖起眉毛道:“那沈珏可不单沈家子弟,还是乔家的便宜外甥,乔家作为外家,自有管教之责既是舍不得骨肉之情,作甚还送上门与人做嗣子?”

  乔永善见堂兄口无遮拦,只觉得眼前发黑,忙望向乔永德,带了祈求道:“五哥”

  沈瑞见乔永德跟疯狗似的,旁边诸少爷又隐隐幸灾乐祸,觉得腻歪得不行

  要不是乔三老爷亲自送了请帖过来,沈瑞也不会代表大老爷与徐氏露面。如今既是面也露了,喜金也送了,那再等着吃席也没意思。

  沈瑞便站起身来,也不看乔永德,只对乔永善道:“今日与同窗有约,不好失言,小弟就先告退了。”

  乔永善忙上前,道:“恒云……这、还是别走了……”

  他虽然不愿意怠慢沈瑞,不过心里也晓得有乔永德在,说不得两下里就要争执起来,到时候就是彻底得罪沈瑞了,留人就有些迟疑。

  沈瑞笑了笑,对众人拱拱手:“诸位且坐,沈某告辞……”

  早先看热闹的那些人,都站起身来,只有乔永德黑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沈瑞转身出去,乔永善忙回头告罪一声,亲自送了出去。

  有乔永善这个少主人在,沈瑞也就没有再去寻乔三老爷当面告别,只道:“三表叔那里,还请六表哥帮忙告罪……”

  虽说沈瑞不似发怒模样,不过乔永善还是察觉出他的冷淡,忐忑道:“恒云,堂兄是个混人,向来有口无心,我这里代他给恒云赔不是了……”

  不管乔永善心中怎么嗔怪堂兄不懂事,到底兄弟两个是一道长大的,护着的还是堂兄。

  沈瑞就是个护短的性子,倒不是见不得旁人护短,不过也可以看出来,乔永善自己处事再周道,对沈家兄弟再友善,也架不住他姓乔。

  瞧着乔永德高一人等的嘴脸,这还是在沈瑞面前,等到了沈珏跟前更是要“理直气壮”。到了那时,表兄弟之间有了纷争,不用说乔永善最终还是要站在自家人那边。

  沈瑞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既是珏哥不过是便宜外甥,那诸事就劳烦不到乔家长辈身上去……说起来二太太如今还在庄子上静养,就是乔家不想做珏哥的便宜外家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乔永善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带了几分震惊望向沈瑞。

  他与沈瑞打了几年交道,即便关系寻常,也知晓他不是狂妄的性子,可如今这样大喇喇地说话是什么意思?是姑母又有什么事,让沈家忍无可忍了?

  实际上,既去了庄子上“静养”,二太太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不过是沈瑞见不得乔家人站着“外家”的立场,大喇喇地提及沈珏罢了。

  乔永善不知乔氏犯错详情,乔家几位老爷去年是知晓的,总要提醒提醒他们,省的都得了“健忘症”,自以为有着“舅舅”名分,就能对沈珏的事情指手画脚。就算他们占了名分大义,以前有资格过问沈珏的事,在乔氏折腾了一回后,也没资格了。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大踏步绕过影壁,走到大门口。

  乔永善咬了咬牙,又跟在后边。

  今日随沈瑞过来的是长寿,正同旁人家的下人一道在门房这边候着。听到乔家下人过来招呼,长寿忙出来。

  虽说今日婚礼简办,不过“亲迎”这一环是少不来的。

  等到长寿取了马过来,主仆两个上马,离开乔宅没几步远,就听到胡同口传来锣鼓声。

  花轿来了。

  沈瑞策马避到路边,让开中间路,长寿见状也如实。

  乔家三老爷夫妇在孝期,新郎那边却不是在孝期,这又是初婚,原配元嫡,自然也是大红花轿来迎娶。

  沈琰进京虽不过一年,可架不住少年举人的身份摆着,又因在南城书院的缘故,加上自身长袖善舞的性子,同僚、弟子也交了不少,凑趣跟着来迎娶的傧相还真不缺。

  南城书院不独是寒门子弟多,乡绅富贾子弟也多,体体面面地凑了八个男傧相,簇拥着新郎官坐着高头大马来了。

  胡同里就这么大地方,旁边虽也有街坊顽童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不过沈瑞主仆穿着不俗,且彬彬有礼主动避让,众人忍不住忘了过去。

  “咦?恒云?”傧相中一人道。

  旁边人问:“是认识的人?瞧着年岁不大,已经有了功名了?”

  “去年的三元,是我姑父的侄儿…”那傧相道。

  听着这话,正是田家子弟。

  沈琰也认出沈瑞来,就在马上拱手做礼。

  沈瑞也没甚可避讳的,便也拱手道:“恭喜”

  倒是那傧相,既是三太太的侄儿,与沈瑞也算相熟,到跟前驻马好奇道:“恒云这是来乔三老爷家吃酒?怎提前走了……”

  沈瑞道:“家事有事,就先告罪出来……吉时将至,沈兄与田表兄你们快过去吧,莫要耽搁了吉时……”

  乔宅里听到动静,已经有人迎了出来。

  沈琰便对沈瑞点点头,策马继续往前。

  直到迎娶队伍过去,沈瑞与长寿才又策马,从胡同里出来。

  长寿叹气道:“沈举人倒是可惜了……”

  沈瑞好笑道:“怎么就可惜了?乔家嫁的虽是庶女,可却是按照嫡女规格送嫁,听说嫁妆预备了五十四抬,在外人眼中,乔家可是低嫁……”

  长寿道:“沈举人长得斯文俊秀,不亚沈状元要是运气好,后年中了进士,还愁娶不着高门女?”

  沈瑞摇头道:“考进士岂是那么容易?不说旁人家,就说沈家各房子弟多以读书为业,举人出了不少,可真能熬到进士的又几个?就是六哥那里,当年也没等到中进士后再成亲……”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两姓之好(二)

  沈瑞说与“同窗有约”,倒不是信口扯谎,而是确有其事,只不过之前约定的时间是明日,并不是今日。有个府学同窗,因家中有事要离京远行,在府学里请了长假,大家就约好了明日摆酒为其践行。

  今日既出乔家出来,眼见天色不早,沈瑞就没往别处去,直接回家去了。

  少不得先去徐氏那里报备一声,沈瑞倒是没有提乔永德的无礼,只道:“那边预备的差不多,儿子不耐热闹,就先躲了出来。”

  徐氏没有追问究竟,不过却晓得沈瑞总不会无缘无故提前出来,定是乔家人有怠慢之处。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忍不住与丈夫抱怨道:“乔家甚是无礼,巴巴地送了帖子过来,却还要慢待瑞哥……真是亲近不得,以后还是远些为好。”

  沈沧皱眉道:“许是迁怒吧,听着乔三的意思,本是盼着你我过去的。”

  婚者,昏也。现下迎娶都是黄昏发轿,即便沈沧不是休沐日,是在衙门里当值,想要过去吃喜酒,提前出衙门里出来也来得及。

  若非是盼着沈沧或徐氏亲往,乔三老爷也不至于亲自跑了两趟。

  徐氏听了越发不喜:“不过是想要扯着老爷做大旗罢了,这离孝满还有两年呢,这是赖定了老爷不成?”

  沈沧道:“怎么也要看在老二面上,多少还要帮衬些,况且还有旁人看着

  沈家不是就这一门姻亲,可乔家因两代姻亲缘故,为诸姻亲之首,要是沈家对于乔家不闻不问,落在其他亲戚眼中就要犯思量。

  徐氏叹气道:“这叫什么事?既是求人,就要像个求人的样子,偏生还金尊玉贵的端着架子,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之前对乔家对三叔、三婶就多有挑剔,这两年又在瑞哥、珏哥跟前摆谱,一个一个眼睛长到头顶上,即便是亲戚也没有这般往来的道理……”

  这边夫妻两个说着闲话,那边沈珏也得了消息,知晓沈瑞回来,带了沈环到了九如居。

  “怎么回来这么快?可见着新郎了?”沈珏一见沈瑞,就带了好奇道。

  沈瑞点点头,道:“我没等着吃席,眼见喜轿到了,就出来了……看到新郎官了,锣鼓花轿收拾得体面,陪着过去的傧相就八个,看着也颇为气派……

  沈珏点点头道:“沈琰比全三哥还大,今年不是二十二、就是二十三了,早该娶妻了……听玉姐说,乔家三房那位大表姐长得极好,性子也温顺……”

  沈瑞淡笑不语。

  现下士大夫讲究的是“贤妻美妾”,那小乔氏既是乔三老爷爱妾所出,相貌自然差不了;不过庶出身份,有嫡母在上头压着,想要桀骜也难桀骜起来。

  不是沈瑞带了偏见,只是有乔老太太与乔氏在前,对于那位小乔氏的品行,沈瑞还真是不看好。

  沈环在旁迟疑道:“到底是同……同姓呢,以后又做了姻亲,是不是这边与那边就要往来?”

  沈珏摇摇头道:“婚姻虽为结两姓之好,不过沈琰是乔家女婿,往来的自然也是乔家……咱们这边,到底绕了远了,碰上了愿意点个头、打个招呼也行,不愿意只做不认识也没什么……”

  “可是三哥要去的南城书院,不是说沈琰兄弟两个也在那边?总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吧?”沈环道。

  沈珏笑着拍了拍沈环肩膀道:“环哥也太小瞧南城书院,既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书院,难道还跟咱们沈家族学似的,只要那么大地方?南城书院占地三十亩,即便是同在书院,想要见一面也不是容易事。”

  沈环瞪大眼睛道:“不是说是三婶娘家的私学,教学条件有限,学生也收不多么?怎么那么大?”

  沈珏虽还没有入南城书院,不过眼下也有几分引以为荣模样,道:“要不怎么能与春山书院比肩?真要论起资历来,春山书院还要更胜一筹春山书院不过二、三十年,春山书院的历史却已经将百年不过是南城书院与春山书院一样,占地虽不小,不过老师有限,也限定了生徒人数,否则规模早不知翻了几番。”

  沈环不解道:“南城书院既是城外,怎么还能过百年?都说当年英宗皇爷北狩时,蒙古人兵临城下,烧杀劫掠,城外片瓦不存?”

  沈珏小脸上带了沉重,道:“浴火重生,不外于是。当年蒙古骑兵来的快,城下坊百姓来不及进京的不计其数……当时春山书院生徒为了让老幼妇孺先进城,也被滞留城外田家祖孙八人,生徒六十四人,虽是文弱书生,可面对蒙古人铁骑长弓,无一人投敌,最后被蒙古人屠杀殆尽……要不是田家孙辈年纪尚幼,与女眷留在城中老宅,也就没有现下的田氏一族……”

  沈环听得有些傻眼:“老天爷这都听着跟话本似的……”

  沈瑞补充道:“当年之事过去不过五十余年,现下田家太爷就是当年田家孙辈,当年不过十来岁,下边还有几个稚龄堂弟妹,这才使得田家血脉没有断了传承。等到京城保卫战过后,朝廷彰表民间义士,田家祖孙与南城书院生徒就在其中,修墓立碑,京城百姓称为‘燕京七十二贤,为了旌表田家祖孙的忠义,朝廷还赐了’百世之师,的匾额。如今那御笔,就在南城书院大堂挂着

  即便后来英宗皇帝复辟,将景泰帝时政令毁得七七八八,也没有去追回田家的赏赐。不过就是将景泰皇帝的御笔收回,另外赐了新御笔。

  田家故事确实是像话本,不过除了男子忠义,还有田家妇的忠贞节烈。

  京城保卫战后,田家祖孙三代成丁枉死,留下满门孤寡。又有田家长孙的未婚妻,抱了牌位进门,一门七寡。除了年长的太儒人,是因儿孙忠义得朝廷旌表之外,其他六人都是守节终身,得了贞节牌坊。

  田家当年即便只剩下老幼妇孺,亦无人相欺,也有这个缘故。

  儒学推崇的不过是忠孝仁义这些,田家能在北士林占有一席之地,与这祖上节烈忠义也离不开。

  田家太爷长大后,就重建了书院,几十年的功夫,有了现下局面。

  沈环咋舌道:“虽说是祖上荣光,不过也忒惨烈些……”

  沈珏瞪了他一眼道:“遇到外蛮,不忠义报国,还要失了骨气投敌不成?

  沈环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样体面,碰不上也罢。做个升斗小民,只要太太平平的也没什么不好……这圣人贤者岂是谁都能做的?”

  田家人性子低调,不喜张扬,就是沈瑞、沈珏两个,之前即便知晓南城书院小有名气,也不过以为是靠着田家太爷京城大儒的名头,并不知这段历史。

  直到去年沈琰、沈兄弟入学南城书院,沈沧讥讽沈琰有“投机之心”,沈瑞才知晓田家在士林名气比想象中的还大。田门子弟的名头,在北士林中跟镀金差不多了。

  沈珏现下选择南城书院,而没有进春山书院,除了喜欢南城书院宽松的教学氛围,也就打心里敬仰那些田家祖上英烈。

  沈环素来好奇心重,即便方才被沈珏瞪了一眼,依旧是耐不住心中好奇道:“田家书香门第,又是这般门风,女儿定是百家求,怎么三婶就许给了三叔

  沈珏皱眉道:“三叔少年举人,哪里就不好了?”

  沈环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三叔不好,这不是、这不是三叔身子骨不好么

  沈珏晓得他有口无心,道:“太爷、老太太去的早,三叔是大伯、大伯娘带大的,就是二哥与我在家里也要让三叔一箭之地,环哥可千万别在大伯、大伯娘跟前露了这个意思,大伯、大伯娘可忌讳三叔身子不好的话……”

  沈环进京已经六日,也看出二房上下融洽,骨肉亲厚,不见寻常人家的勾心斗角。又因沈沧与三老爷年岁相差将二十岁的缘故,三老爷夫妇在兄嫂面前极为恭顺,不像是弟弟、弟媳,更像是长子长媳。

  听了沈珏的话,他也并不觉得意外,连忙点头道:“知道知道,我不过是在瑞二哥、三哥跟前念叨一句,我又不是傻子……”

  为了解沈环好奇,沈珏还是讲了沈田两家联姻缘由道:“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三叔议亲时,太爷、老太太都已经故去,是大伯娘为三叔择的亲,至于为何成了姻缘,许是田家与大伯娘娘家有旧……”

  城下坊,田家书院。

  田老太爷气定神闲,端着一碗顾诸紫笋,一口一口品着。对面坐着一中年男子,正是田老太爷次子田山长。

  “可是看好了?就不怕走了眼?如今沈不过是生员,南直隶乡试又不同寻常。”老爷子气定神闲道。

  田山长道:“性子质朴纯良,才气也有了,读书也勤勉,金榜题名亦是早晚之事……”

  田老太爷还是露出几分不赞同道:“到底出身复杂了些……何必弄的这样麻烦,说不得还要得罪亲戚,五姐年纪又小,离及笄还有几年……”

  田山长道:“我之前也怕麻烦,想着再等两年,左右五姐年纪也不大……可太子渐长,又有太子选妃的流言出来,实是等不得了。瞧着妹婿平素的意思,对于沈琰兄弟倒也无憎恶。乔家亦是沈家姻亲,都能嫁女,应是无碍……”

  田家女儿与兄弟一起排行,五姐是田山长嫡长女,今年十三岁,正好与太子同庚。

  大明朝是平民后妃,选妃就在京畿之地,田家书香门第,即便有子弟出仕,也是微末小官,正在入选之列。

  当年田山长的胞妹仓促出嫁,嫁给了身体不太好的少年举人沈润,就是为了躲避成化末年的太子选妃……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两姓之好(三)

  次日,沈珏带了沈环去通州接沈渔去了。前两日沈沧打发人在户部问过,松江府白粮入仓就在这两日,沈渔差事也当要交了,徐氏就吩咐沈珏带沈环去接沈渔进京。

  至于沈瑞,因早就与同窗有约,就没有随沈珏他们同去,午后去正房徐氏跟前报备了一声,也离了家门。

  今日东道主秦耀早就与大家打了招呼,说是宴饮后要“秉烛夜谈”,让大家将晚上直接在那边留宿。

  这次同窗约在府学外一处宅子,是秦家去年入冬时为秦耀赁下的,为了使得他冬日上学少些奔波,等到今年开春也没有腾退,刮风下雨天气不好的时候,秦耀就在这边留宿。沈瑞被拉着过去两回,就在府学胡同不远,离仁寿坊斜对角,倒是并不算远。

  两进小院子,因四周住的多是读书人,环境倒是幽静。

  这次是为同样出身南城书院的郑高践行,他今年岁考失利,明年乡试不能下场,正好家长有长辈要南下,就在府学请了假,打算跟着出去游学两年。

  郑高今年二十岁,也是乡绅子弟,去年过的院试,家里与秦家有旧,早年也曾在南城书院读书。因秦耀的缘故,与沈瑞往来也算亲近。

  沈瑞想着既是“践行酒”,除了为郑高预备了一份“仪程”之外,还吩咐长寿从家里提了两坛梨花白,两食盒的鲜果为大家助性。

  结果到了秦家外宅一看,只有秦耀在,静悄悄的不似宴客。

  秦耀笑嘻嘻地迎出来,一口白牙直晃眼。

  “光远,我这是来早了?”沈瑞吩咐长寿将酒坛子递给秦家小厮,四下里不见旁人,有些迟疑道。

  他家里离这边最近,即便提前从家里出来些,也早不到哪里去,怎么家离这边远的同窗反而一个不见?

  “现下就只来了恒云一个,崇堂打发人过来,说是稍后就到……”秦耀一边将沈瑞往里面迎,一边笑道。

  “光远”是秦耀的字,“崇堂”是郑高的字,几个同窗虽年龄差了几岁,沈瑞、秦耀都是弱冠之年,不过既有了功名,朋友之间就彼此称字。

  瞧着秦耀笑着贱兮兮模样,沈瑞就觉得不对劲,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道:“旁人呢?”

  秦耀挤眉弄眼道:“哪里还有旁人?我就请了崇堂与恒云两个”

  沈瑞越发觉得不对劲:“光远不是说要热闹一番?还说要了席面,好好为崇堂践行么?”

  三个人的热闹?

  秦耀闷笑道:“确实是好,为崇堂践行啊。”

  说话的功夫,沈瑞随秦耀进了屋子。

  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中间是堂屋,两人进了西屋。

  外头已经是隆冬时节,北风阵阵,屋子里却是烧着地龙,暖风迎面。

  长寿已经被带到厢房了,秦家一个管事陪着,屋子里只留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厮服侍。

  西屋南窗下是罗汉榻,北面摆着一张圆桌,圆桌上冷碟已经摆着了,瞧着精致模样,却是不像是家常菜。

  “庆福楼的上席,热菜在熏笼上热着。”秦耀招呼沈瑞在罗汉榻上坐了,带了几分得意道。

  沈瑞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我怎么觉得光远还另有玄机?”

  秦耀带了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等崇堂来了,恒云就知晓了”

  沈瑞笑了笑,端着茶碗吃了口茶,心里大致有数。虽说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秦耀兴致正高,也没有扫兴。秦耀自己也是生员,读过《大明律》,什么犯禁什么不犯禁也是心中有数。

  隐隐的,沈瑞也有些好奇。后世对大明朝最深的印象,除了锦衣卫、东厂、党争,剩下的就是各种名妓的传闻逸事。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外头有动静,有个小厮进来禀道:“少爷,郑相公来了”

  秦耀起身道:“想着他也该来了,咱们去迎迎……”

  沈瑞便也跟着起身,随秦耀出去。

  刚出屋门,就听到院子里有人扬声道:“光远,快来搭把手”

  随着说话声,影壁后转过两人。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儒生,额头上汗津津的,手中扶着一个身子软成面条似的醉鬼。

  那醉鬼醉的狠了,衣襟上都是呕吐之物,黄黄白白的。

  “这是陈鼎?怎么带了他来?”秦耀看的已经傻眼,诧异道。

  沈瑞站在秦耀身后,已经止了脚步。实在是爱洁,加上这陈鼎也算他鲜少厌恶的人之一,不耐烦上前搭手。

  那儒生正是郑高,满脸无奈道:“我去府学见教授,出来就见他醉倒在马路伢子上,这隆冬时节,总不能任他倒着,又不知他如今在城里的住处,只能叫车拉到这边来。”

  到底是同窗,即便平素再不喜,也有香火情分在,秦耀无奈道:“既是崇堂带来了,还能扔他出去?今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向来自诩圣人君子的陈鼎竟然成了醉鬼还真是稀罕”

  嘴上这样说,秦耀也嫌弃陈鼎肮脏,不肯上前扶。

  正好厢房里的秦家管事与长寿听到动静出来,就从郑高手中接了人,半拖半扶地将陈鼎送到堂屋上椅子上,又听吩咐去了陈鼎身上的外衣。

  饶是如此,秦耀脸上也带了嫌弃,捏着鼻子道:“这是吃了多少酒?真是臭气熏天……”

  郑高先与沈瑞打了招呼,方抹了一把汗道:“若不是遇到堵心事,也不会这般狼狈,方才我刚扶起他的情景,你们没看到,眼泪都出来了,嘴里念叨着‘人人皆是富贵眼,还自己抽自己耳光,说是无能废材,才得不了’案首,丢了亲事……”

  秦耀听了,神色微怔,随后看了沈瑞一眼道:“这陈鼎在学中数次针对恒云,就是为了恒云得案首的缘故?”

  沈瑞也觉得莫名其妙。

  郑高才想起去年案首就在眼前站着,忙道:“许是他想偏了,既得了功名,案首不案首的又差到哪里去?听着像是亲事遭拒,‘案首,不’案首,的说不得只是对方的推托之词。要不然也不会拖拖拉拉到现下,这离去年院试都过了一年半了……”

  秦耀狠瞪着陈鼎,想起了什么似的,勃然大怒道:“不将女儿许给他,就是长了富贵眼了?他算是老几?寒门出身且不说,只说这清高孤介性子,谁眼睛瞎了,会将女儿许给他?”

  他这样一怒,倒是将郑高吓了一跳。

  郑高看了眼秦耀,又看了眼陈鼎道:“光远这么恼,不会……是因为田山长吧?陈鼎这是……向田山长家求亲了”

  秦耀跳脚道:“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想妄想罢了堂舅家的表妹还小,离及笄还早,什么时候许过什么’案首,不‘案首,的话?真是没想到,资助他读书还资助出错来,这样自说自话,全然不顾女儿闺誉,真是白眼狼,’恩将仇报,不外如是”

  沈瑞听了,不由竖起耳朵。倒不是他存了八卦之心,而是田家有两个未许字的闺女,也曾是沈珏未婚妻的候选人之一。

  沈瑞年初曾听徐氏与沈沧提过一次,沈沧言谈之间颇为看好田大老爷家的长女。

  田大老爷品级不高,可出身田家就有加成。加上三太太品行在这里放着,田家家教虽严,可田家女子称得起“才貌双全”。

  因二老爷早就在家书中将沈珏亲事都托付给大老爷夫妇,大老爷觉得田家家教人品最让人放心。要是再寻一门像乔家那样的姻亲,可是将沈珏拖累死了

  这背后多少也有多照应三老爷、三太太的缘故。

  沈沧看了几年,也看出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的性情。沈瑞平素不声不响,却是个主意正的,即便是杨氏进门,也当不了沈瑞的家去;沈珏没多少主见,喜怒又随心,娶个不贤的妇人进门,要是被糊弄住了,说不得就要被辖制住,疏远了小三房。要是娶了田家女,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徐氏怕委屈了沈珏,始终迟疑。二老爷如今是正四品官,沈珏还有个尚书做大伯,能寻到更好的岳家。田家名头虽大,门生故旧虽多,可本家田大老爷一人出仕,品级又低,其他有职官,品级更低,还是堂亲,沈珏在仕途上借不上力不说,说不得“亲上加亲”后,还要给这边增加负担。

  另外就是沈珏与三老爷叔侄秉性不同,三老爷喜静不喜动,沈珏却是坐不住的,田家姑娘的脾气虽温温顺顺,与三太太一脉相传,可能与三老爷举案齐眉,却未必能合得上沈珏的性子。

  二老爷、二太太都是靠不住的,沈珏本就可怜,徐氏自然是想要在妻房上让他顺心如意,以后夫妻两个也能相互扶持,将小二房撑起来。要不然,嗣父母不亲,妻子进门也不如意,那沈珏的日子也就太委屈了。

  夫妻两个就寻了沈瑞,私下里问及此事。

  沈瑞想了想,也站在徐氏这边,不赞同此事。

  要是沈珏不走仕途,只做个太平士绅,田家这样不惹祸清贵岳家是好事;要是出仕的话,反而是弊大于利。

  田家盛名之下,之所以一直太太平平,也跟田家早年成丁凋零,小一辈长成复出时,距离当年之难隔了二、三十年,田家太爷名头虽大,却一直未出仕,不握权柄。

  书院也是近二、三十年才渐成规模,书院出来的士子,得了功名出仕的不少,可并不在高位上。

  真要到了高位上,出来个阁老尚书,一个倾轧,说不得就殃及书院。到时候做为田家女婿的沈珏,只有被拖累的。

  田家名头虽大,却无自保之力。

  沈瑞说了一堆话,其实都是借口罢了。归根结底,就是田家只有虚名,没有权势,让沈珏借不上力。可以沈家青黄不接的现状,一门得力的姻亲就太重要了。

  至于沈沧为三老爷、三太太筹划的私心,既没有摆在明面上说,沈瑞便也只做不知。

  徐氏与沈珏两个都反对,沈沧就叹了一口气,撂下此事不提,此事就不了了之……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两姓之好(四)

  到底是被陈鼎败了兴致。

  秦耀神色有些怏怏,叫小厮给陈鼎胡乱收拾了一下,扶到东间榻上休息去了。不管多不喜陈鼎,到底是同窗,总不能真扶到下人待的厢房去。

  看秦耀如此,郑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我处置不周道,方才寻个客栈将他送过去好了。”

  秦耀摆摆手道:“算了,莫要再提他,权当他不在”

  三人又到了西屋,因是为郑高践行,秦耀就请了郑高上座,沈瑞左手作陪,秦耀自己坐了右首。

  又有小厮端了热着的热菜上来,四尺圆桌,二、三十道菜肴摆着满满当当,又烫了酒上来。

  郑高见状,不禁摇头道:“光远也太外道了,就咱们三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秦耀脸色儿这才好些,带了些笑模样道:“谁说就咱们三个?”说着,摆手招呼了小厮近前,低声吩咐了两句。

  见他神秘兮兮的,郑高面上还有些迷糊:“还请了哪个?怎么先前还躲着

  秦耀只是笑而不语,没一会儿就见小厮回转,挑了帘子,却不进来。

  郑高带了好奇,望向门口;就是沈瑞,也忘了过去。

  一阵香风袭来,就见几个女子袅袅走了进来。

  中间女子梳着妇人服侍,穿着海棠红色褙子,头上带了金头镶宝石头面,面上看着二十来许的年纪,倒是好相貌,瓜子脸、芙蓉面,眉眼含情,摇曳生姿。

  一左一右则是两个少女,一个碧玉年华,一个豆蔻之年,容貌虽不如那妇人出色,也是带了几分柔媚水嫩,自有风情。

  郑高见是女眷,忙收回眼。

  妇人已经望向秦耀,娇声道:“官人……”

  声音莞尔如吟,带了几分沙哑,听得人心中直痒痒。

  沈瑞虽面上做寻常,可依旧是忍不住往那妇人身上多看两眼,心中带了好奇。

  虽猜到秦耀之前遮遮掩掩的多半与女子有关,许是请了女妓助兴,不过眼前这几个女子,虽行走之间带了别样风情,可这装扮却又似良家。尤其是妇人装扮这个女子,乍一看不过二十来许模样,多看两眼就能看出年纪似乎要更大

  《大明律》上虽禁止官员士子嫖娼,也实际上又哪里是禁得了的。

  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背后都有勋贵为靠山,赚的也是纨绔子弟的银子,官府不敢去抓他们。有些底气不足,有嫖心没嫖胆的,光顾的就是各种“半掩门”,或者直接储家妓。

  秦耀眉眼弯弯,站起身来,上前扶了那女子进前,对郑高、沈瑞道:“崇堂,恒云,这是我前些日子纳的外妾金胭脂……”

  “外妾”不过是说的好听,算是外室的另一种说法。

  秦耀又对那女子道:“胭脂,这就是我常提的郑相公、沈相公……”

  女子福身,含笑道:“奴见过两位相公……”

  郑高与沈瑞对视一眼,脸上都带了无奈。

  沈瑞心中更是嘀咕,秦耀你这样折腾,你家里知道么?正妻尚且进门,就纳了外室,这叫什么事?专程在北城赁了院子,是为了让你读书便宜,可不是金屋藏娇的。

  不管眼前这女子以前是什么身份,如今既是秦耀的人,沈瑞与郑高只能起身,还了一礼,嘴里称呼一声:“小嫂子”

  金珠口中道“不敢当”,回头对那两个女子道:“还不快过来见姐夫与两位相公。”

  那两个少女随之上前来,又是福身做礼。

  秦耀道:“这是胭脂的两个妹子,年长的是玉珠,小的是宝珠。今儿大家既给崇堂践行,就随意些。”说罢,回头吩咐小厮添了几个圆凳,拉着金珠在自己身边坐着,又指了郑高身边的位置让玉珠坐了,指了沈瑞的位置给宝珠坐着。

  虽说秦耀嘴里说三姝是姊妹,不过郑高与沈瑞都没信。

  这三个女子,三种相貌,不过瞧着行事做派,倒是“一脉相承”。只是这胭脂年纪看着可不轻了,秦耀也太不挑了些。

  三姝落座,眼见着郑高、沈瑞都成了蚌壳,秦耀忙示意胭脂道:“还不叫妹妹们倒酒”

  胭脂笑着应了一声,娇声道:“两个妹妹别就坐着……”

  郑高身边那位玉珠碧玉年华,十分娇媚,露出半截雪白手腕,给郑高斟了一杯酒,也不聒噪,只柔柔道:“郑相公请用……”

  郑高的脸红了。

  沈瑞身边坐着的宝珠,年岁小些,脸上还带了婴儿肥,梳的是双鬟,硬撑着小脸越发显得圆了,身量也娇小,不过因体型微丰的缘故,小胸脯也鼓鼓的,纯真与魅惑并存。

  她也给沈瑞斟了酒,却不说话,只歪着小脑袋,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瞄沈瑞。

  要是地道的大明男子,最喜欢的就是宝珠这个年纪的少女,见了此情此景早就酥了;可是沈瑞到底不是大明人,对着这一看就尚未满十四周岁的幼女,还真的生不出邪心来。

  真要论起对沈瑞的吸引力,宝珠还比不得胭脂。不过沈瑞欣赏胭脂身上的风情万种,倒是没想着其他下流心思。

  有洁癖的人伤不起。

  酒桌子上有些闷,即便秦耀左右照应着,也有些冷清。几个女子羞答答的,郑高与沈瑞也不是性子轻浮的,就热闹不起来。

  胭脂见了,便笑着对秦耀道:“官人,这般吃酒也无趣,奴带了妹妹下去准备准备,调几首曲子,给大家助酒兴。”

  秦耀点点头,胭脂三人就起身出去。

  眼前郑高、沈瑞是同窗好友,也不是旁人,秦耀也不来那些虚的,便直言道:“说起来,胭脂她们姊妹三个都是苦命人,打小被人牙骗卖到私窑里,当成玩意儿似的养大。幸好天可怜见,老鸨得罪了人,那边散了,胭脂用私房自赎身出来,又念着姊妹情分,带了玉珠、宝珠……如今胭脂跟了我,也算终身有靠,可玉珠、宝珠却是没着落……她们打小也是锦衣玉食地养大,学的都是服侍人那一套,放到外头寻常百姓去也是吃苦,又没有个正经娘家做依靠,还不若寻个妥当人做依靠。我就想到两位,想要做个媒人。省的好生的两个女孩儿,落到外头平白糟蹋了。都是兄弟,也勿要提什么身价银什么的,我这房外妾是个风尘英雄,性子仗义,说不得还要为两个小姨预备嫁妆。”

  说完这些,他又转头对郑高道:“玉珠虽年岁到了,可性子刚烈,宁愿为婢,不愿为妓,有胭脂护着,倒是难得出污泥而不染。”

  这算是明确告诉郑高玉珠还是完璧之身了。

  毕竟偶尔嫖个妓没什么,真要长久的带在身边就要有个说头了,谁也不愿戴绿帽子。

  “光远真是胡闹”郑高嘴上嗔怪,面上却越发红了。

  士人之间赠婢,本是风雅之事。眼下这几个虽是年纪轻这,可男人在世,求的不过是“酒色财气”这几样,大家又都是士绅人家,不是小门小户,多个婢妾不过多个饭碗罢了。

  秦耀见有戏,心情大好,又对沈瑞挤眼道:“宝珠虽年岁小,却是大同女,听胭脂说是老鸨子专门调教出来接胭脂班的,虽现下还没长开,却是打小裹的一双好金莲……”

  或许秦耀是好心,不过沈瑞却无法受这份好意,忙摇头道:“光远可饶了我,家父管教甚严,不许小弟在美色上分心,连房中都不许放侍婢,真要带回去,可是不要命了……”

  像沈家这样的人家,即便是买婢,也要寻官牙买知根知底的。这样妓院里出来的雏妓,沈瑞除非昏了头了才会往家里带。真要有一丝半点传出去,连带着玉姐儿的名声都要受牵连。

  不少士子家族谱家规,都有不得“纳妓为妾”的家规,就是怕妓进门带了不好的习气,带坏家里门风。沈家宗法家规里,也有这一条。沈举人当年在松江,半掩门出来的姐儿宁愿倒贴钱,也不往家里接,就是碍于这个。

  秦耀这是私纳外宅,真要闹到秦家去,也是一脑门官司。

  秦耀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带了惋惜道:“那倒是可惜了的,我本还寻思宝珠年纪与恒云相当,你那未婚妻年岁还小,成亲前总要纳房里人的,与其在家中婢子里找,粗粗笨笨的,还不若收了宝珠,身边养着,两下里便宜……

  郑高见沈瑞没应,便有些犹豫,道:“要不我这里也算了?”

  秦耀忙道:“恒云是家里管的严,实是没法子,崇堂这里,还是有点惜花之心吧……”

  郑高总算是没有被美色昏头,带了几分清醒道:“要是良人,我可不敢往家带,家父母跟前总要说的过去,这次出门,家母也提要我带侍婢……”

  秦耀道:“且放心,我既要做媒,总不会让崇堂担了于系。玉珠、宝珠的身契都在胭脂手中,稍后我就讨了给你……”

  郑高除了最初的不自在,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秦耀见沈瑞一本正经的,想着他与自己不同,明年要下场应乡试,带了几分后悔自己思量不周全,也暗自庆幸沈瑞没有看中宝珠,要不然自己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这会儿功夫,胭脂已经带了玉珠、宝珠进来。

  胭脂手中抱了琵琶,玉珠手中是箫,宝珠抱着古琴。

  有小厮抬了琴架过来,宝珠在琴架前坐了,胭脂直接坐了临窗榻上,玉珠在旁侍立,三姝共谱一曲。

  沈瑞随沈沧出门应酬,也见过仕宦人家养的家妓,听过家乐,水平优劣不一。沈瑞既婉拒了宝珠,另外两人又是“名花有主”,倒是不好再去细打量,就侧耳挺起曲子来。

  一曲《凤求凰》,倒是如诉如泣,听得沈瑞确实暗暗疑惑。

  琵琶本不适合弹奏《凤求凰》这样缠绵的曲子,可现下耳边曲子却是不见生涩,反而别有一番动人韵律。

  沈瑞虽没有进妓院见识过,不过从见过的女子才貌品评,胭脂这长相,加上这手琵琶,年轻时在妓院里即便当不得头牌也是当红的。

  年岁在这里摆着,什么人没见识过,既是腰间还有私房,想要自立也未必是难事,怎么就选了秦耀这半大不小的雏儿委身做外室,要鼓动秦耀将两个妙龄少女上杆子送人?

  想到这里,沈瑞嘴角抽了抽,莫名地想到明朝话本中另外一种常见戏码。望向胭脂的目光,沈瑞就忍不住带了质疑与探究。

  窗外,长寿推开厢房门,望向正房,神色有些纠结。这秦相公请客就请客呗,还召了女乐么?别将自家少爷拐带坏了。

  今晚又是在太太跟前报备后,要在外头留宿的,少爷不会宿妓吧?这到底是该拦呢,还是不拦呢?

  东屋,榻上,陈鼎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来,听着耳边曲子声,神色有些迷糊……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两姓之好(五)

  冬日天黑的早,屋子里已经掌灯。

  沈瑞既心里存了疑惑,就去看秦耀与郑高两个。这两人都是富绅子弟,家都在外县,不在京城,身上锦衣华服,金玉缠腰,看着确实没有穷酸秀才的模样,地道的少年富贵公子哥儿。要说这几个女子真的是“仙人跳”,似乎也说的过去,不过自己家就在京城,她们之前就没打听打听,就不怕露馅?

  他正寻思着,就听到一声讥笑道:“斯文扫地,无耻下流,堂堂孔孟门生,你们竟然召妓淫欢”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众人都望向门口。

  就见王鼎扶着门框,神色苍白,眼带厌恶地看着众人。

  瞧着他的样子,就像是众人脱了衣服、当场求欢淫乐似的,实际上不过是三人坐在圆桌前规规矩矩听曲罢了。

  秦耀跳起来道:“王西园你胡吣个甚?哪个召妓了?”

  王鼎也不去看胭脂几个,只指了指那古琴,冷笑道:“不是召妓,难道你带了家妓进京不成?《大明律》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士人不得嫖娼召妓,违律除功名”最后那句话,却是向着沈瑞说的。

  秦耀气得脸色发白:“倒是好大把柄,让你抓着了这是我外妾金氏,恒云、崇堂是我至交好友,我吩咐让妾室调曲助兴,真不知这还是错了”

  他虽恼怒王鼎的信口开河,却也知晓轻重,依旧三言两语是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王鼎面上却是丝毫不信的模样,只扬着脖颈道:“诡辩之词”

  郑高在旁,实是听不下去了,撂下脸道:“王相公大放厥词前,是否该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要是我们召妓,王相公可也在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王鼎皱眉道。

  沈瑞只冷眼旁观,秦耀与郑高都带了讥讽不答应。

  《大明律》禁止士人嫖娼,要是真要有人较真告到学政处,是有些麻烦,可对秦耀、郑高这些家里有些根基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丁点儿的风流罪过;像王鼎这样无根基的,要是有人落井下水,却是能彻底绝了他的功名。

  王鼎显然也想到此处,脸色乌青,怒视众人道:“这里是妓寮?你们竟然陷害我”说到这里,又冲着沈瑞,如若疯癫,吼道:“定是你这小人嫉妒我,怕我明年乡试得了解元,揭破你童试舞弊的面皮,才行这样卑劣手段”

  眼见他自说自话,秦耀翻了个白眼,道:“陷害你,嫉妒你?你算老几啊?且不说童试三场,恒云都是稳压你一头,就是府学里月考、季考、岁考、科试,一回回下来,哪一次恒云名次不比你高?这是酒后做梦呢,真当自己是头一名大才子?”

  郑高则是恼得不行:“竟是我的错了?今儿才晓得原来这好事是做不得的,一个‘谢,字没有,倒成了陷害了王鼎你无需对着恒云高声,是我手欠,见你醉倒路旁扶了你过来你若是觉得受了陷害,有了冤屈,只管去学政跟前告去”

  王鼎半醉半醒,惊怒交加,又被秦耀当面揭短,越发羞恼,哪里还听得进去郑高的话?

  他低下头,见自己身上只着中衣,越发以为自己受了暗算,两脚一软,堆坐在地上,只觉得满腹悲愤,无处化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为当伤心处

  满心期待的亲事被毁诺,功名前程又岌岌可危,他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耀与郑高立时傻眼。

  王鼎却是来了劲,跟个小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阿娘、阿爹,孩儿心里难受,活着为甚这么苦……”

  听到这些,秦耀脸上带了不自在,低声道:“王鼎爹娘都没了,好像是跟着亲戚过日子……”

  他与王鼎是书院同窗,知晓王鼎身世,原本还可怜他孤苦,还有意亲近过,结果被讥讽一顿,才彼此相看两厌。

  郑高叹气道:“看着样子,这是还没醒酒呢要是醒了酒,他万不会做这般。”

  秦耀与郑高两人,都与王鼎有旧,眼见他哭的可怜,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沈瑞却是觉得魔音入耳,有些不耐烦。

  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鼎不管身世多孤苦可怜,就凭方才的“酒后真言”,也能瞧出他的“小人之心”与满腔恶意。

  王鼎正哭的热闹,就听“噗嗤”一声,有人笑出声来,随后就是一阵银铃般笑声。

  是三姝中年级最幼的宝珠忍不住笑出来声来,且笑了就收不住。

  屋子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立时被打破了,变得生动起来。

  胭脂嗔怪道:“调皮”

  “姐姐,我委实忍不住了……这小王官人真是相公么?这又骂又哭的,赶在唱大戏了?”宝珠一边娇笑,一边说道。

  王鼎已经止了哭声,仰着头看着宝珠,神色有些怔住,直愣愣地盯着,喃喃道:“师妹……”

  宝珠脸上虽依旧笑颜如花,却也被盯着羞臊,半拉身子避到胭脂身后。

  秦耀已经黑了脸。

  郑高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狐疑?瞧着这王鼎模样,似乎真的对田家小娘子情根深种,可是“男女七岁不同席”,莫非这婚约之事真的有影儿?

  王鼎却是醉眼朦胧,胭脂这样的大美人立在跟前,不过是扫了一眼,依旧是死死地盯着宝珠。

  宝珠笑不出来了,打了个哆嗦,拉了拉胭脂的袖子:“姐姐,这小王相公的眼神好生怕人,要吃人咧……”

  胭脂拍了拍宝珠的手,侧身一步,将宝珠遮了个严实。

  王鼎先是呆呆的,随即脑袋耷拉下来,倒是不哭了,可脸上比哭还难看。

  秦耀实受不了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心里怄的不行,四下里看了看,见桌子上有一海碗烫酒的热水,立时端了起来,往王鼎脸上一泼,立时泼了他满头满脸。

  王鼎也不知闪避,就那样挨着,半身湿哒哒的,头发也在滴水,看着越发狼狈。

  郑高吓了一跳,忙道:“光远,这可是热水”

  沈瑞道:“崇堂勿要担心,凉的差不多了。”

  秦耀直觉得败兴,有些话也不愿当着胭脂她们面前说,气呼呼对胭脂道:“胭脂,你先带妹妹们回后院。”

  胭脂应了一声,招呼玉珠、宝珠,与大家别过。

  宝珠还罢,依旧躲在胭脂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瓜子与众人作别;玉珠因先前与郑高秋波暗送,眼丝就带了缠绵。

  郑高看着,面上也就带了几分不舍。

  沈瑞看着,望了望房梁,心中颇为为难。他虽是质疑这几个女子身份,可无凭无据,即便是好意,可空口白牙地提醒是不是太扫兴?

  要是不说,真要让朋友吃了亏,那心里也难安生。

  可要是这几个女子确是是打算上岸的苦命人,自己“小人之心”,因多口多舌,使得秦耀与郑高对几女心里生嫌,那就是害人了。

  一时之间,竟是两面为难。

  几姝出去,窗外就传来一阵笑声:“嘻嘻,这小王相公好生有趣……”

  窗外声音渐消,王鼎抬起头,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神露出几分清明。他脸上不似方才那样愤怒,却也木着脸,没有笑模样,只抬起头,看着秦耀身边的海碗。

  秦耀寒着脸道:“王西园,你拍着胸脯好好想想,堂舅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要不是堂舅惜才,这么多年来,一直免了你的束惰,在生活上也多有贴补,你能一直读书,还得了功名?堂舅家是有表妹,可是今年才十三岁,尚未及笄,何谈婚嫁?即便现下婉拒了你的提亲,又有什么奇怪,怎么就成了背信弃约?你既受田家大恩,不思回报,反瘾臆想中的亲事,要坏堂舅的名声与表妹闺誉不成?”

  王鼎抬起头,似哭似泣:“你知道什么?”

  秦耀正色道:“我只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知道婚姻大事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鼎哼道:“你是田家外甥,自然这样说话我一直当老师是不羡权贵的贤人,不想老师平素说的再好,涉及自家却难免流俗,以门第看人,真是让人失望之极”

  “哈不过是爱女之心,在你眼中竟成了堂舅攀附权贵不成?难道堂舅是将表妹许给哪个高官显宦人家?”秦耀怒极而笑。

  王鼎满脸晦暗道:“不过早晚罢了,若不是嫌我穷困,作甚老师拒绝了我

  秦耀眼见与他说不清,脸上带了几分不耐烦:“嘴巴一张,就求娶堂舅爱女,对方不肯应就是对不住你?我不同你废话,但凡让我晓得你在外头胡言乱语败坏堂舅与表妹名声,自有你好看”

  王鼎站了起来,挺着脖子道:“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说甚你管得着?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秦耀也动了真火,满脸阴郁道:“你若当堂舅性子和善,全无顾忌,就试试看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今儿总算见识什么是忘恩负义白眼狼”

  郑高本有些可怜王鼎,听了这份对答,心中也生出不满来,已经是打定主意,以后要远着王鼎了。

  王鼎看了看房中三人,都是锦衣华服;又看了看桌子上,美酒佳肴,自嘲一笑:“你们这些纨绔高良,向来都是一伙的,从来没有瞧得起我……”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就转身往外走。

  第三百五十六章 端倪可察(一)

  等到郑高、秦耀醒过神来,王鼎已经“蹬蹬”地出了屋子,跑到院子里去了。

  秦耀气的不行,鼓着腮帮子抱怨道:“我的老天爷,这叫什么事?”

  郑高到底年长,想的多些,皱眉道:“外头这么冷,王鼎穿着中衣,离宵禁又不远了……”

  秦耀懊恼,咬牙切齿道:“都被指着鼻子骂了,还要去接他回来不成?”

  郑高面带迟疑:“就算不接回来,也要使人送了外衣过去,这样天气,外头可不可是好呆的。”

  虽说王鼎性子实是小气偏执,令人气恼,不过到底不是生死敌人。这样天气,他又是醉后癫狂之态,不闻不问,出了事情众人也难心安。

  秦耀叹了口气,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说话间出去,站在门口,唤了厢房里的管事出来,叫他带了棉衣与银钱去追王鼎:“那是活祖宗,不必往这边带,就近寻个客栈安置他。实在晚上,你也不必回来,省的赶上宵禁。

  那管事应声去了。

  长寿之前也跟着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秦耀道:“秦相公,我家公子呢?”

  “在屋里啊,被方才那酒鬼败了兴,真是晦气”秦耀想着王鼎方才的咆哮,动静那么大,外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怕被长寿误会,传到沈家长辈耳中,少不得解释一句:“他不过耍酒疯罢了,说的都是混话”

  秦耀虽这样说,可长寿方才亲耳听了丝竹之声,也从秦家管事嘴里套了几句话,晓得那几个女娘实不是良家里出来的,正好听到初更梆子声,便扬声道:“秦相公,天色不早,今儿我们府里还有族亲过来,太太吩咐公子早些回去

  沈瑞在屋子里坐着,也是败了兴致。

  人言可畏,王鼎又不是口风紧的,能为臆想症的亲事抱怨田家,对于亲眼所见的同窗“招嫖宿妓”无意中放出消息去也不稀奇。

  秦耀今晚此举,本就不妥当。

  沈瑞已经想着怎么开口告辞,就听到长寿的说话声。

  秦耀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前两日约好的,不是要在这边留宿?”

  如今已经是初更,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要是沈瑞不留宿,就该起身了

  屋子里的沈瑞也想到这点,起身对郑高道:“光远素无心机,待人以诚,那金氏到底是花街柳巷出来,若是真心投靠光远还罢,要是另有算计,还望崇堂留心一二。”

  郑高虽有少年慕艾之心,到底年长几岁,见识多些,点头道:“是当留心,光远并不是糊涂人,今晚这番安排确实不妥。不过恒云也不要太过担心,城外鱼龙混杂还罢,敢到城里里行骗的可要掂量掂量。”

  这会儿功夫,秦耀已经转身进屋,看着沈瑞道:“恒云之前不是说可以外宿么?怎么又要回去?”

  沈瑞无奈道:“实是不巧,家慈吩咐,我亦没法子……”

  今日被王鼎闹得意兴阑珊,秦耀也觉得没意思,道:“崇堂这一去,可是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原还想着今晚大醉一场……”

  郑高道:“哪里要走那么久?现下离京,明年年底就回来了,说是两年,实不过一年功夫。”

  沈瑞与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讲准备好的“程仪”送上,外头就又响起梆子声,一更一点了。

  郑高忙到:“还有不到半时辰就宵禁,恒云既要回去,就莫要耽搁。”

  秦耀也不好再留人,忙唤了小厮点了灯笼,叫人去牵马。

  “幸好先前没吃几盅酒,要不然说什么也不会放着恒云走夜路。”秦耀道

  说话功夫,秦耀与郑高亲送出来,长寿提了灯笼,主仆两人上了马,从秦宅出来。

  如今是初冬时节,天黑的早,加上是下旬,月亮半夜才出来,外头黑漆漆的。

  出了坊口,就见马路边有个白衣人与人纠缠,在晚上倒是十分显眼。

  长寿看了几眼,低声道:“二哥,是那王相公,同秦家管事拉扯呢,倒是不嫌冷”

  沈瑞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因这边离仁寿坊就斜对着,骑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主仆两人就到了家。

  长寿家去了,沈瑞去了正院。

  刚进院子里,就听到屋子里的说话声。

  正房这边也才吃晚饭不久,沈沧难得见老家族兄弟,眼见沈渔是个不错的,就留了他说话,三老爷并沈珏、沈环也在,徐氏并不在堂屋。

  见沈瑞回来,众人都有些意外。沈渔、沈环父子隐隐多了欢喜,沈沧与三老爷却是皱眉。

  三老爷看了看外头,忍不住皱眉道:“不是说你今儿外宿,怎么赶来夜路回来?这外头乌漆墨黑的,眼看就到了宵禁的时候,你又吃了酒”

  沈家长辈,如今实是“杯弓蛇影”,任何有危险的可能都不愿让小一辈沾

  “虽是与同窗早约好的践行酒,可既晓得族叔来了,怎还好在外留宿?”沈瑞道。

  三老爷瞪了沈瑞一眼道:“都是族人,又不是外人,哪里就差了这一天?你又是吃了酒,碰到宵禁给你五十板子就老实了!”

  沈瑞讪笑。

  沈渔心中感激,只觉得沈瑞紧巴巴地赶回来是为了给自己体面,哪里好看着他挨训斥,忙道:“瑞哥是个实诚孩子,做事向来稳当,这回是被我连累了

  三老爷道:“稳当是稳当,主意却正,犯起拧来也叫人头疼”

  自己的孩子自己贬,旁人却只能夸。

  沈渔为人通透,自然是将沈瑞好一番夸赞,沈珏、四哥也没落下。

  外头传来梆子声,一更三点。

  沈珏凑到沈瑞身边,带了后怕,低声道:“族叔不是爱挑理的人,二哥何苦赶回来,这踩着宵禁的点,要是碰上宵禁岂是闹着玩的?”

  沈瑞含糊道:“到底是族叔头次上门,没随你们过去迎接已经不对,怎么好再怠慢?”

  众人又说了一刻钟的功夫,才从正房出来。

  因先前没见徐氏,沈瑞就多留了一会儿。

  旁人不知晓沈瑞脾气,徐氏却是晓得的。沈瑞不是爱改主意的人,要是先前真打算回来,就不会在走前报备外宿。况且沈瑞对于松江各房族人,除了沈理与五房之外,其他人也并不怎么亲近。

  徐氏吩咐红云道:“去吩咐厨房,给二哥准备醒酒汤?”,

  沈瑞忙道:“母亲不用,不过才吃了几盅。”

  “你这年纪,沾酒就算多,又吹了风,要是不酒醒发汗,仔细明儿身上难受。”徐氏道。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孩儿任性了。”

  徐氏柔声道:“怎么半路回来了?是酒席吃的不痛快?”

  沈瑞不好说胭脂几个的事,便讲王鼎耍酒疯的事说了。

  沈沧听得直皱眉,道:“这等小人,以后当避之。”

  徐氏也跟着摇头道:“之前瞧着秦秀才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怎么竟于这等人为友?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本不是一路人,以后瑞哥是当避着些。”

  沈瑞道:“孩儿从未来招惹过他,不过听着他说话口气,倒是将我恨的死死的。又因孩儿得了小三元,他次次居了第二,就连亲事不成的缘故也归罪到我身上,还真是莫名其妙。”

  徐氏轻哼道:“跳梁小丑罢了。且不说田家许婚不过是臆想中的事,就是真有其事,让他如愿,说不得他还觉得田家门第不高,自己状元大才,当寻个高官之女。这种人,仗着有些才气,就爱做白日梦,恨不得一步登天。”

  沈沧皱眉道:“这王鼎虽为人不堪,可寒门也不乏贤才,二哥以后且不可凭门第看人”

  沈瑞起身应了。

  眼见沈沧面带乏色,沈瑞就从正房出来,回了九如居。

  正房里,绕着沈瑞,沈沧与徐氏正说话。

  “瑞哥没说实话,定还有其他不堪的事。若只是一个醉酒耍酒疯,不至于如此。”徐氏的口气有些惆怅:“已经只是看着像小大人,如今真是大人了。

  沈沧道:“少年同窗凑到一起,除了吃喝玩乐,还能有什么?多半是那些秀才胡闹了,瑞哥却是洁身自好的。”

  徐氏犹豫道:“瑞哥再懂事,也是血气方刚的半大少年,如今渐大了,在外头的应酬免不了,咱们还真得小心……”

  “夫人放心,我这两年带瑞哥出去应酬,也冷眼看着,瑞哥尚未开窍,在女色上并不留意。”沈沧道。

  “先前到底还小,转年就十六了。”徐氏还是有些不放心:“用不用挑两个妥当人给瑞哥?珏哥身边近婢还不错,瑞哥身边两个实是寻常。”

  “明年是乡试之年,拦着还来不及,怎么能让他分心?”沈沧皱眉道:“少年人贪欢,又无顾忌,岂不是损耗了精血?”

  “杨家姐儿今年才十一,委实太小了。”徐氏叹气道。

  客房。

  因沈渔初次过来,怕他拘谨生疏,沈环就从沈珏院子里搬过来。

  原还担心族亲高门傲慢,心怀忐忑的沈渔经过这小半日的功夫,终干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二房真是与为父想的不一样”沈渔叹道:“咱们家这一支虽是宗房的,与二房未出五服,不过为父连举人都没熬上,没想到今日也能成尚书府座上宾”

  沈环道:“儿子没进城前,也提心吊胆的,生怕露怯丢丑,还是瑞二哥说尚书府在京城不过寻常人家,让儿子莫要拘谨。爹,这里是京城,公侯伯府好多呢,仁寿房就住着一个伯爷。”

  沈渔摇头道:“不是一回事。比尚书府门第高的府邸再多,也不于咱么的事。二房大老爷如此谦和待人,人品可亲可敬。就是白粮那边的差事,今年也是托了这边的人情,才这般顺当入库,要不然不知要被盘剥去多少银子去。”

  沈环道:“这边几位长辈是不错,我跟着三哥那边住了几日,吃穿没有不周全的。只是瞧着这边下人有些不对劲,除了三哥院子里的还有西院看屋的,这府里好像没有其他小二房的下人。小长房与小三房的下人又是没分开的,为何小二房的下人单分了出来?倒像是两家人过日子?”

  第三百五十七章 端倪可察(二)

  东宫,小校场。

  寿哥披着毛皮大氅,拿起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对着四十步开外的靶子射去。

  “嗖”箭落在靶上,却是在红心外,箭尾颤个不停。靶子上还有先前射的几支箭,位置不同,有三支在红心内;其他几支,虽在红心外,也离红心位置不远。

  “这才多少日子,就手生成这样”寿哥将手中弓箭往旁边一个小内侍怀中一丢,揉了揉手腕,话虽这样说,脸上却难掩得色。

  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卫,一个圆脸的笑道:“殿下一个多月没来校场,却一支没有脱靶,真是天赋英才……卑职就是日日开弓,成绩还赶不上殿下。”

  另一人道:“就是,卑职与张会弓术,在同僚中算中等的,却是逊了殿下一大截。”

  寿哥瞥了他们两个一样,道:“不用在孤跟前自谦,孤晓得你们在公侯子弟中,也算是上等的了……”

  这圆脸侍卫正是张会,另一人是太皇太后侄孙周时。

  东宫当值锦衣卫中,这两人不仅年纪小,都是活络性子,就投了寿哥脾气,常带在身边。

  上个月因寿哥教训国舅府姻亲,引得张国舅进中宫殿告状,引得张娘娘惩戒东宫诸人,除了内侍外,侍卫也没有落下。只是到底张皇后没有糊涂到家,内侍是家奴,打死不论;锦衣卫却是功勋后裔,后边牵扯的多了,不过是赏二十板子小惩大诫。

  东宫虽碍于孝道,没有拦着张皇后教训东宫诸人,不过在病重却是对东宫诸人赏赐不断,倒是趁机拢了不少人心。

  即便之前有在心中埋怨东宫任性,使得众人遭受池鱼之殃的,也将怨气转到张皇后身上去了。

  这这些年宫里暗潮涌动,外头听得到不过是零星半点,宫里传的却是有鼻子有眼。稍微消息灵通些的,耳朵里都听过一、两句。

  聪明些的,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不聪明的,少不得多问个一句两句,心里瞎琢磨一番。

  这周时就不是个聪明的,在寿哥跟前不敢胡言乱语,等到陪完寿哥练箭,回到值房时,却是忍不住对张会道:“听说建昌侯那边尊金太夫人吩咐接了不少姻亲家的闺秀进京,欲行彭城伯夫人旧事……这般急迫,莫非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若是如此殿下真是可怜……”

  张会瞪大眼睛,忙走到门口,四下里看了看,眼见无人才松了口气。

  实际上也是他过于小心,皇城里另有锦衣卫值房,东宫值房不过两间,平素里吃茶小憩。

  “我的亲哥哎,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要是有一句半句传到娘娘耳中,可是要命的事……”张会带了紧张道。

  他虽素来胆大,可也晓得君臣忌讳,进宫前又是被祖父与胞兄耳提面命,嘱咐了又嘱咐的;反倒是周时,因是外戚子弟,宫里有太皇太后做靠山,平素大大咧咧。

  周时压低了音量道:“我又没有混说,宫里的老人,谁不晓得一二?这世上又哪里有一手遮天的事呢……只是可怜南内那位,也是凤身呢……”

  张会忙站了起来:“周大哥没吃酒怎么就醉了?这些话周大哥敢说,小弟可不敢听”

  周时见状,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这又没有旁人在,你这胆子也忒小了……”

  “小弟比不上周大哥,有太皇太后做靠山;我们府里的事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大哥如今虽为嗣孙,可几个叔父始终没有死心。我要是有个差错,自己倒霉是小事,连累了家兄可是死不足惜”张会道。

  周时带了庆幸道:“勋爵人家,为了爵位骨肉都成乌鸡眼,何况是天家?幸好如今宫里只有殿下一个,要不然还真是不好说,听说当年二殿下落第时,中宫爱若珍宝……”

  张会见周时依旧全无顾忌,信口说话,只觉得太阳穴“砰砰”直跳。

  早先觉得周时不错,要靠山有靠山,又是没甚心机的,眼下与他相熟了,才发现他这大嘴巴的毛病。

  天家的事,岂是能挂在嘴上的?一句两句禁中事传出去,说不得就引得前朝动荡。

  他心中又埋怨太皇太后,老太太真是上了年岁昏聩了,即便是与中宫有嫌隙,也不当任由这等流言在宫里蔓延。哪里有那么多“听说”不“听说”的?以皇上对皇后的爱重,要是没有人纵容,这流言传了好几年?

  只是这流言传开上,伤的又哪里是皇后一个?就是太子殿下也落不下好。

  今日能传非嫡,明日说不得就能造谣父血有疑,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张会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要换班,与周时远着些,要不然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受了牵连。太皇太后与皇后之间不睦早已不是秘密,没抓到周时把柄时,皇后都能“借题发挥”,给周时二十板子;真要抓到小辫子,还能有周时的好?东宫侍卫,到时候说不得又要遭殃。

  周时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翻念叨,已经吓退了张会,带了几分期盼道:“殿下怎么不张罗出宫了?老在宫里缩着,这日子也无趣……”

  张会打了个哈欠,佯装疲惫道:“昨儿歇得晚,我先眯会儿……”

  周时这才住了声。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张会与周时都是少年,正是贪睡的时候,早上当值起的又早,这会儿午歇就真的睡觉了,不一会儿屋里传来细微的鼾声。

  少一时,隔壁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来,穿着软底靴子,走路静悄悄无声。

  直到回了暖阁,那矮的人影才道:“金太夫人真的吩咐寿宁侯夫妇选人了

  高个那人侍立在旁,道:“奴婢并不曾听闻,或许只是周侍卫听到的闲言

  那矮的人影不是旁人,正是东宫之主寿哥。

  方才周时信口开河,张会提心吊胆,生怕旁人听见,却是不知“隔墙有耳”。且通过铜管,将两人并不大声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大伴何必糊弄孤?若不是听了音信,周时能念叨这个?想来也是,她们要是不放心孤,自然要将太子妃人选掐在手中。”寿哥哥气呼呼道。

  旁边那内侍忧心忡忡道:“东宫选妃,都有例可循,殿下今年才十三,若是张家真想到此处,也太急了,不知何有其他缘故?”

  寿哥听了,似也跟着生疑:“是啊,为甚呢?大伴可有听到其他消息?”

  那内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奴婢并不曾听闻什么消息……”

  寿哥不快道:“如今孤都要成了瞎子聋子,想要听两句真话都要去做贼,连大伴也不予孤说真话了么?”

  内侍忙道:“奴婢不敢”

  “哼孤晓得,你们都怕中宫,眼里没有孤”寿哥气呼呼道。

  那内侍忙跪下道:“奴婢惶恐殿下,自古疏不间亲,奴婢是怕忠言逆耳

  寿哥站起来,亲扶了那内侍起身:“大伴这是什么话,若论亲疏,谁又比得过大伴与孤?这些年来,大伴陪着孤,孤才好过些。”

  那内侍不是旁人,正是东宫大伴刘瑾。自弘治九年入东宫侍奉,至今已经整整七年。

  刘瑾激动道的:“能服侍殿下,是奴婢之幸……”

  刘瑾虽看不过四十来许年纪,实际上已经五十三岁。自六岁入宫为侍,给大太监做养子,对于内廷的熟悉,刘瑾并不亚于如今的天子弘治皇帝。即便早年犯了死罪,依旧被赦免,且安置在东宫为太子,就能看出弘治皇帝对刘瑾的看重。

  刘瑾此人,却是内学堂出来的,不同寻常内侍。

  他不仅长得仪表堂堂,儒雅如君子,且知文史、通古今。

  最要紧他极为“忠心”,服侍主人“贴心”,不仅得了寿哥欢喜,在皇上面前也周全合意,要不然也不会挤走东宫其他几位大侍,成为东宫大伴。

  在之前,寿哥对于身边这位大伴是十分信服的。

  不过,经过杨廷和的提醒后的,寿哥“追根溯源”,也终于想起自己对中宫的忌惮从何开始。七年前,刘瑾到东宫当值时。

  当时蔚悼王已薨,寿哥当年不过六岁,已经是初记事的年纪。

  宫里气氛始终凝重,太皇太后再提纳妃之事,坤宁宫因蔚悼王之殇愁云惨淡,中宫再次查出有妊,皇上也再次拒接了选秀,宫里的气氛才渐渐好转。

  不过四下无人时,刘瑾却常常看着寿哥,时有忧心。寿哥不解,追问刘瑾,刘瑾却总是转了话题。

  直到泰康公主落地,寿哥才无意听见宫人道:“阿弥陀佛,太子殿下总算平安了……”

  另一宫人道:“着死难道生下小皇子,太子殿下就没活路了?有太皇太后在呢,当年护得了皇爷,现下也护住了太子”

  先前一人道的:“皇爷爱重皇后,若是皇爷去求呢……皇爷虽看重太子,那是因没有其他皇子的缘故,不说旁人,就是蔚悼王若还在世,有没有太子立足之地就是两说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端倪可察(三)

  沈渔虽不过是生员,可辈分在这里,且又是宗房近支,不管是沈理,还是沈瑛,都要给这位族叔几分面子。

  沈渔进城后,除了二房这里设了一顿接风宴,沈理、沈瑛两家也轮流相请

  正好这几日下雪,三老爷与沈珏身上都有些不舒坦,陪着沈渔、沈环父子出门的差事就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自然无异议,打发人往族学里告了几日假,陪着沈渔父子应酬了两日

  沈理那里,虽向来与族人疏远,不过毕竟沈渔辈分在这里,沈理夫妇也是客气有礼。

  到底是状元府邸,沈渔也没有那么不知趣的托大,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顿饭,父子两个战战兢兢,倒是比在尚书府时还拘谨些。

  沈理看在眼中,也不故作亲热。

  这次宴请沈渔父子,与其说是给宗房沈械面子,还不若说是看在尚书府那边。要是沈渔没有住在尚书府,也就没有这顿饭。

  他连堂亲九房都不亲近,更不要说已经出五服的族亲。除了尚书府这边,其他的不过是面子情。

  与沈械之间,因立场不同,族兄弟早已渐行渐远;对于沈瑛他倒是无恶感,不过却知自己处境,看似风光,却也惊险,不愿意白连累旁人,这几年也是减了往来。

  到了五房,则是另一个情形。

  五房与宗房关系交好,沈瑛与沈渔也比较相熟。加上沈全今年北上,受了沈渔照拂,款待起沈渔父子来,便很是热络。

  有五房做对比,沈渔父子也察觉出沈理对族人的疏离。

  “本以为都是同族,二房显贵,同宗族又恢复往来,京城各房定是以二房为首、抱成一团、守望相助,没想到却是各自为政。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来,在外不易,这是为甚呢?”沈渔私下里对着儿子感概道。

  沈环道:“老爷真是白操心在松江时,族规宗法在,各房甘心以宗房执牛耳;到了京城,就要比官大官小。宗族那一套在官场上,又哪里行得通?难道二房大伯堂堂尚书、二房六族兄堂堂状元,行事还要看宗子宗孙的眼色不成?就算那几位族兄彼此不相亲,待二房大伯的尊敬却是一样的,要不然也不会给咱们父子面子。”

  沈渔自然也晓得此处,点点头道:“珏哥与瑞哥都是好的,以后虽隔的远了,却不要少了走动……若是我儿能出人头地,官场上也有了依仗;即便在家守业,多这一门贵亲也有底气。”

  “虽说瑞二哥也不错,可儿子私心里还是盼着三哥更好些……三哥功名迟了瑞二哥一步,只希望姻亲上能好些,洲二伯要是在京就好了……”沈环嘟囔道。

  沈渔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道:“臭小子,还说老子白操心,我看你才是瞎担心。珏哥虽不错,可心性却比不得瑞哥。瑞哥才是二房的顶梁柱,他越好,珏哥越是能借力,他们兄弟感情又好,你少在珏哥跟前说这些有用没用的……”

  沈环揉了揉后脑勺道:“才没说呢,儿子又不傻……”

  陆三郎已经找到洪善禅师,定了归期。沈瑞为了洪善禅师当年照拂,少不得又过去相请。洪善禅师虽是出家之人,不做凡俗应酬,不过却也没拦着陆三郎与沈瑞的往来。

  虽说禅师是大德高僧,不过既受的是家族供奉,对于家族小辈亦有几分香火情。

  最后被沈瑞请到尚书府赴宴的,便是陆三郎。

  正赶上沈沧休沐,还专程见了陆三郎,与他对答一番。听闻他话中无心出仕,沈沧便与徐氏商议了,准备了厚礼相赠;洪善禅师那里,自然也没有落下,是几卷绝版佛书,还有两串佛珠,两套僧衣,一柄禅杖。

  陆三郎奉禅师回南,沈渔想着年关将至,便也不在京中逗留,便也带了沈环回了松江。

  等到沈瑞带了沈珏送完人出城,刚回到家里,就听到门房来报,府学里同窗来了,正在偏厅里等着。

  沈瑞心中诧异,眼见沈珏因出去送行吹了半天冷风精神怏怏,便道:“我去见见同窗,珏哥先回去歇着。”

  沈珏与沈环毕竟一起长大,此次一别,也有些伤怀,点点头回松柏院去了

  沈瑞则直接去了偏厅,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交好的秦耀。

  眼见秦耀皱着眉,坐在那里发愣,连沈瑞进来都没有留意,沈瑞道:“光远,这是怎么了?”

  “恒云回来了。”秦耀起身道:“冒昧登门,打扰恒云了,只是我心里不安。”

  沈瑞见他忧心忡忡,道:“可是王鼎找你麻烦了?”

  秦耀苦笑道:“还真是让恒云说着了……”

  沈瑞笑道:“平素瞧你也是胆子大的,这回怎么胆小了?他能作甚?撑死了空口白牙到学政跟前告咱们一状,可是是非非,也不是他一张嘴就能决断的

  “恒云你不晓得,王鼎这几日有些不对头。给崇堂送行那晚,他耍了酒疯跑出去,我打发人起去跟着,想要送他去客栈安置,不想被他拉扯半响,正赶上巡丁。他虽衣衫不整,却带着儒巾,倒也没人打他板子,只是记了名。那边衙门有惯例,要敲了银子才给除名,否则就要报到府学去,让学官治他个宵禁冶游之罪……王鼎怕了,就来寻我借银子,那口气实在难听,就跟我欠他似的,我心中不忿,就说了他两句,使得他大怒而去……”秦耀皱眉道。

  沈瑞听了,也不禁有些为秦耀担心了。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王鼎看似清高方正,可心思狭隘,性子阴郁。像沈瑞这样与他本没关系的人,都能平白被他怨恨上;秦耀直接拒绝了他的借银,怕是要视之为生死仇人。

  “我听管事说过缘故,晓得王鼎是担心衙门那边……他素来功名心重,又爱面子,我也不愿他真的倒霉,就打发人往衙门送了银子。没想到那边除名已经消了,说是王鼎有个贵亲打了招呼……我本以为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不想这几日王鼎大有不同,不仅换了锦衣华服,气势也嚣张起来,还专程跑到我跟前警告我,道是我无需得意,真要他愿意,立时能叫人除了我的功名……我以为他在说笑,可赵敷悄悄提醒我,叫我不要得罪王鼎,说王鼎认了个翻手云覆手雨的贵亲,以后说不得就要一步登天了……我追问了半天,才晓得王鼎的靠山竟然是皇亲国戚……”说到最后,秦耀已经脸色泛白。

  他家虽是京南富绅,族人姻亲也有出仕者,可都是芝麻小官,离皇亲国戚这个阶层委实太远了。赵敷是府学同窗,京城人士,与秦耀与沈瑞关系还算不错。

  沈瑞听了,也不禁皱眉。

  对于阁臣来说,大明朝的外戚不过是摆设,没什么分量;可对于寻常百姓与官员来说,那还真不是能得罪得起的人物。

  就像三年前沈沧为了族侄冲撞建昌伯,亲自登门赔罪一样,那是因为前朝连着后宫,有着张皇后在,张家只要不站在阁臣的对立面,就立于不败之地。而那些想要与张家作对或者借着张家做跳板的科道言官,或贬或流,没有一个好下场。

  “那贵亲是哪家?张家、周家、王家还是孙家、钱家?”沈瑞道。

  当今天子后宫,有皇后,有太后,有太皇太后,外家分别是张家、王家、周家。至于孙家、钱家,是天子曾祖母外家与嫡祖母外家。

  秦耀摇头道:“都不是,是郑家,郑国丈。”

  “咦?”沈瑞诧异出声:“郑国丈,在京城?”

  见了沈瑞反应,秦耀脸色越发白:“恒云也知道他,那他国丈的身份是真的了?

  沈瑞心中诧异:“那位就大喇喇摆出国丈身份?京里这些权贵,就没有人管一管?”

  关于东宫身世有异的流言这两年虽隐约有些,可也流传的不算广。可这大活人进京,事情却是按不下去的。只是这“郑国丈”哪里来的胆子,竟然真的摆出皇亲国戚的架势?

  秦耀脸色晦暗道:“敢到京城来,自然就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后福大着,谁人敢管呢?”

  秦耀也不过弱冠少年,这次是真的怕了。

  “都是我嘴欠,作甚要与王鼎争短长?也不该请恒云与崇堂私下宴饮,怕是这回要连累你们两个……”秦耀满脸沮丧道。

  沈瑞摇头道:“光远勿要忧心,王鼎不过是吓唬人罢了。那所谓郑国丈,不过是骗子,之前在京外诈骗还能成功,跑到京城就是作死了。”

  秦耀猛地抬头道:“真的?那是骗子?”

  沈瑞点点头道:“不过是跳梁小丑。太子是皇后嫡长子,天下皆知,他小小庶民一张嘴,就想要将嫡变庶,岂不荒唐?寻常百姓人家,产妇临盆,身边有接生婆女眷看护;勋贵人家,的身边服侍的人就要翻倍;到了宫里龙子落地,更不知多少人盯着,哪里想要做手脚就做手脚?”

  一席话,听得神思惊恐的梁耀镇定下来。

  他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犭埋猫换太子,那是话本啊……宫里的事,又哪里能瞒得过皇帝?”

  不能不说,这“郑国丈”之所以在京城横行无阻,同皇帝的态度也有一定关系。

  这“郑国丈”之名传到京城有两年,也有言官报到御前,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弄得朝野上下,对于“郑国丈”都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之前是“郑国丈”没到京城来,不管他到底是真是假,宫里还能含糊过去;如今既到了京城来,为了皇家颜面,这“真假”也要有个定论了。

  “看来王鼎白得意了,借不上光啊……”梁耀大笑道:“让他得意去,‘贵亲,岂是那么好攀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端倪可察(四)

  “郑国丈”既在京城招摇,沈瑞本以为历史上所谓的“郑旺妖言案”也该爆出来。这所谓“郑国丈”是个军户,名叫郑旺,家里贫寒,早年就将十二岁的女儿郑金莲卖给寿宁伯府为婢。

  当年还是弘治初年,寿宁伯并不是国舅张鹤龄,而是皇后之父,真正的“国丈”张峦。

  后来郑家日子稍好了,郑旺开始托人打发人找女儿。此时郑氏已经不再寿宁伯府,而是入了宫中为宫女。郑旺通过关系,结实了宫里的内官,常送些时鲜的送进宫,也得了宫里捎带出来的衣服银钱。

  弘治四年,因之前不曾有身孕消息传出的皇后“突然”产下太子,宫里宫外就有“抱子”的传言。传来传去,“抱子”中的太子生母就成了郑旺之女郑金莲。

  郑旺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消息,以“皇亲国戚”自居,旁人也奉承他为“郑皇亲”。

  开始时,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觉得荒唐,不过见宫里迟迟没有动静,便也各有思量。

  甚至有不少抱着“奇货可居”心思的勋贵人家,私下里开始与郑旺有了往来。

  后来随着皇上对张家的不断加恩,“郑皇亲”的风头才被按了下去,可是“抱子”的传言始终不断。一直到二皇子落地,破了外界关于皇后娘娘“不能生育”的猜测,这传言才淡下去了。

  在京城有些根基的官宦人家,大多听说过这“郑皇亲”,不过因张家兄弟权势显赫,也没有谁明面上去扫张家的脸,这件事始终就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讲

  如今却是不同,“郑皇亲”都打发人在顺天府衙门讨人情,这般大喇喇地作态,沈瑞觉得张家兄弟不会再坐视不理。

  他没有将王鼎放在心上,梁耀听了沈瑞的话,便也心安了几分。

  沈瑞因寿哥的缘故,便叫长寿留心“郑皇亲”的消息。没想到,直到进了冬月,不管是宫里,还是张家,依旧是没有动静。这“郑皇亲”却有从暗地里跑到台面上的意思,听说前些日子还成了驸马府的座上宾。

  王鼎在府学里的气焰越来越嚣张,身边也有了三、五跟班,每每遇到梁耀、沈瑞时都是冷嘲热讽。

  不过几日,就有梁耀、沈瑞等“狎妓”的流言出来。梁耀气的不行,去与王鼎对峙,又生了一肚子闷气。梁耀实是憋闷的慌,即便还记得沈瑞的话,可怕给家里惹祸,也不敢真的与气焰正嚣张的王鼎对上,只能在学里告了假,暂避王鼎锋芒。

  沈瑞虽不怕王鼎,可有这样一个整日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中二少年”在自己跟前呛声,也觉得聒噪的很。

  沈瑞犯不着去与王鼎斗气,正好这日沈沧休沐,就在沈沧面前提了此事:“老爷,难道朝廷就任由郑旺妄言败坏娘娘与太子名声?科道言官不是可以风闻奏事么?就没人提这个?”

  沈沧神色莫名,摸着胡子道:“瑞哥因何判定郑旺是‘妄言,?”

  “……”沈瑞卡壳了。

  之所以张家不动,勋贵人家私下里也有人送礼给郑旺,原因就是在此,没有人能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要是假话还好,要是真话,说不得什么时候,郑家就是新贵。人人心里都存了顾忌,自然就没人敢去揭开此事。

  沈瑞想了半响道:“皇上对寿宁侯、建昌侯情逾骨肉,只为了这个,那郑旺所言自然就是假的。”

  沈瑞是后世人,知晓“宁王造反”的事,知道这寿哥“母不明”会带了隐患,甚至成为藩王造反的借口之一;可眼下的勋贵百官却想不到那么长远。

  不管寿哥到底是谁生的,皇长子与唯一皇子的身份,就保证他储位不可动摇。即便“抱子”的事情是真的,也不过是皇后的过失,太子外家从张家换到郑家而已。

  可想要“抱子”,必须是得皇上点头。皇上与皇后夫妻情深,谁会那么不知趣现下就去揭开此事?那样就是打皇后与张家的脸,说不得还要惹恼皇上。

  等到太子登基,揭开此事,才是真正的时机。

  那些与郑旺私下里保持了“友好往来”的勋贵人家,多半是抱着这个打算

  想着王鼎数次在府学里的挑衅,沈瑞不由皱眉。

  沈沧看出沈瑞的浮躁,有些意外道:“此事本不于瑞哥的事,为甚瑞哥会为此苦恼?”

  王鼎之事,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沈沧便对沈沧说了。

  沈沧肃容道:“如此小人,竟敢败坏我儿名声,委实可恨不过你应对的也对,确实不宜与这样的人在人前争执,并非怯懦,实是不值得”

  狗咬人,人还能咬回去不成?不过也不能一味由着犬吠。

  原本那个“郑皇亲”在城里蹦跶,沈沧即便晓得,也不过当成是笑话看。如今既关系到沈瑞,他不由上心。

  “这等小人,仗势猖獗,丑态毕露,委实让人心烦。你如今正是该专心准备明年乡试,哪里能分出心思与他扯皮?”沈沧想了想,道:“论起此事,毕竟涉及宫禁,无论真假,都不是臣下当揭开的。就算是张家,也要避嫌。皇上是仁君,既如此厚待张家,就不会让皇后与张家陷入不堪之境。正如你先前所说,只要事情到了御前,那自然是假的。说不得只有一人提及此事,才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

  “父亲说的可是太子?”沈瑞道。

  沈沧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子已经十三岁,这两年与张家渐生嫌隙。皇上虽重张家,也爱重太子,自是盼着甥舅和好的,说不得此时正是契机。

  沈瑞回京已经半月,一直没有见过寿哥。

  “要不,明儿孩儿去杨家?”沈瑞迟疑道。

  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就揭开此事好么?沈瑞有些犹豫,怕给杨廷和与沈沧带来麻烦。

  沈沧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你就刚回京的时候去了一次,现下也半月没过去了,明儿也该去一趟……”

  似是看出沈瑞不安,沈沧摸着胡子道:“对于旁人来说,参合此事有窥探宫禁之嫌,对于杨学士却是无碍,说不得也是他的际遇……”

  南城书院,文星阁。

  送走沈渔父子后,沈珏就被送到南城书院读书。

  沈珏今年十五岁,已经有了童生功名,在同窗里算是不差的。虽说南城书院如今在京城士林赫赫有名,不过这边的院规是子弟十六岁方准下场,因此沈珏的同窗中年岁都是十六、七到二十来岁不等,沈珏的年岁算是小的。

  沈珏在家里时虽锦衣华服,不过既是往南城书院读书,少不得“入乡随俗”。徐氏吩咐针线重新置办了衣裳,出去上学时也只带了一个磨墨的书童,看着与寻常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差不多。

  沈珏少时性子骄狂,这几年经历下来,已经脱去附在表面上的傲气,也能平和待人了。加上他不似沈瑞那样是能坐得住的,性子活泼喜动,入书院没多久就交了几个朋友,倒是多了几分少年朝气。

  过来读书前,沈珏还担心遇到沈琰、沈兄弟怎么应对,等进了书院后,发现自己白担心。沈已经是生员,与他不在一个班上,沈琰正好因成亲请了旬月的假,不过即便回来了也无需担心,因为沈琰教的是生员的班班,童生班这边另有先生。除非沈珏主动拿了束惰,去上沈琰的小课,否则与那兄弟不会有什么交集。

  心下明白这点,沈珏淡定了。即便偶尔遇到沈,也能心平气和地点头而过。沈虽有些讶然沈珏入南城书院,不过也是路过就路过,并没有主动凑上来探问究竟。

  沈珏松了口气,如此正好,看来沈也不是只长年岁,比前几年有眼色多了。

  沈珏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这一日却是离开小伙伴儿,主动跟在沈身后。

  实在是此刻沈面如死灰、浑浑噩噩的样子,太过怕人。

  虽说之前从来不亲近,对于沈当年的臭屁性子沈珏也厌的不行,可不过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知晓的越多,沈珏在感叹造化弄人时,也叹息沈琰、沈兄弟的时运不济。

  以沈琰、沈的资质,无人扶持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没有邵氏当年作孽,作为二房旁枝的他们自然是能借二房长辈的光,说不得能更上一层楼。

  就算现下,不靠着沈家,这兄弟两个只要不放弃科举之路,一路考出头,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如今沈琰刚新婚不久,沈怎么就如丧考妣似的?莫非是小乔氏自诩为官家小姐,跋扈骄横,容不下小叔子了?

  沈珏心中生出八卦,加上多少念着香火情,有些不放心,就跟在沈身后

  不想沈深一步、浅一步出了书院,就一路往南走。这一走,就走出去三、四里路。

  书院本就在京城南门外的城下坊,并不在城里,一路走到南头,出了街坊,就是一片小树林。

  如今寒冬腊月,草木枯荣,小树林里也是荒芜一片。

  北风刮着,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雪。

  身珏紧了紧身上衣裳,只觉得骨头缝发酸。他跟在沈身后,本还好奇沈什么时候会发现,没想到一直走到现下,四下里不见人烟,沈依旧呆呆愣愣的,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沈珏实在忍不住,就要上前与沈说话。

  这时,就见沈倚着一棵树于坐下来,脑袋藏在胳膊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第三百六十章 端倪可察(五)

  呼啸而过的北风,幽暗的枯树林,少年的“呜咽”声,使得眼前景致越发显得凄凉。

  沈珏站在一旁,也难免觉得心中酸涩。虽不知沈因何而哭,不过其中悲切与绝望却是扑面而来。之前他还带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对于沈琰之妻小乔氏也有些不好的揣测,眼下他莫名觉得,沈的哭泣与小乔氏没有关系。

  以沈琰对沈的爱护,新进门的新妇对于小叔子只有敬着的,哪里会真的无事刁难。小乔氏毕竟不是二太太,她与那个沈家也没有二太太与沈家的渊塬。以沈琰的脾气秉性,要是小乔氏真的不贤,慢待寡母幼弟,那沈琰说不得就要休妻了。

  即不是家庭琐事,沈为何还这般伤心?他们兄弟两个考籍不妥的事,不是得了二房点头,后顾无忧了么?除了那个,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沈这样失魂落魄?

  沈珏满心疑问,却没有开口,只是在沈身边坐了。

  沈哭了几声,就转为无声哽咽。

  寒风呼啸,带起几片落叶,天色越发阴沉。

  沈珏身上虽穿着棉衣,可因跟出来的匆忙,外出御寒斗篷还在书童那里,身上就觉得冷。

  加上地下寒气上来,透过衣服,寒气入体,他便觉得身上骨头缝阴凉。

  他便伸出胳膊,推了推沈道:“眼看要下下雪了,回吧……”

  沈抬起头来,看到沈珏,露出意外,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一道来的坐这儿半天了,你竟半点不知道”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丢不丢人啊?本就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是男人不是?快将你那金豆子收收”

  沈翻身站了起来,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轻哼道:“胡说八道什么,沙子迷眼了”

  沈珏也跟着起来,撇了撇嘴道:“好大的沙子,定是硌得你眼睛疼,刚才才疼的‘呜呜,直叫”

  沈又是气恼,又是羞臊,脸憋得通红,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再浑说,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男人?”

  沈珏伸手将他拳头拔拉到一边,道:“行了,别硬挺了……到底遇到什么为难事,让你哭天抹泪的?与我说说,虽未必能帮上忙,也能帮忙出出主意不是?”

  “什么事都没有”沈拧着眉头道:“别瞎琢磨”

  他既不肯说,沈珏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致,眼见天色不好,只道:“眼看下雪了,赶紧回去吧……”

  沈点点头,两人离了小树林。

  小树林不远处,就是两块麦田,过了麦田,就有些棚户人家。这边住的都是贫寒人家,鸡犬相闻,也有闲汉揣着胳膊,贼眉鼠眼地游荡。

  “往后别往这边来,四处无人烟,遇到歹人可怎么好?”沈珏眼见有两人在附近探头探脑,不时望向这边,对沈低声道。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还是这几年的生活使得他迅速成熟起来。之前看着沈环也好,现下对着沈也好,沈珏都有种“对方是小孩子”的感觉。

  沈磨牙道:“且顾好你自己,小孩子家家,才应该留心,别被拍花子的拍了去”

  沈珏挑眉道:“来一个拍一个,小爷难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哼难道不是?早先瞧你个子不高,身子却也敦敦实实,如今却是连肉膘都没了。”沈带了轻蔑道。

  沈珏往脸上摸了一把,叹气道:“瘦下来也是没法子的事。先前为了应考,起早贪黑的,忙活了大半年,却依旧是名落孙山。说到这里,倒是羡慕你了……一次就过了,也省的折腾……想想后年再来一回,我心里还真是犯怵全三哥那样爽利的人,读书上也不是不刻苦,当年却一而再、再而三,如今我真怕了……”

  沈也叹气道:“哪个不担心呢?就算过了院试又如何?不过才入科举门槛,后头的考试还多着,离明年乡试就剩下十个月我心里也是没底的……

  “咦?你要参加明年乡试,那不在南边备考,作甚还来京城折腾?”沈珏有些意外。

  “原是想要下次,才来了京城,不过家兄的意思,是让我明年回去应试。”沈怏怏道。

  “不是说南直隶岁科考试严,生员多,想要参加乡试不易么?”沈珏道。

  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亲家老爷在南边有关系,想要下场并不难。

  沈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亲家老爷”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便宜舅舅之一。

  从乔三老爷那边算起来,沈珏与沈琰兄弟还是姻亲,且是关系不远的姻亲

  沈珏讪笑了两声道:“你大哥既看好你,想来不是为了让你白折腾,说不得明年你回来,我就要叫一声‘举人老爷,了……”

  沈摇摇头道:“即便是尽力而为,也全无半点把握,且看运气吧……家兄说了,考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运气好了说不得就过了;运气不好,准备的再周全,也有名落孙山的。”

  “要是那样,我就盼着我二哥运气好了”沈珏想到沈瑞,道:“我长这么大,再没有看我二哥这样读书勤勉的人,天道酬勤,定有所获。”

  沈没有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希望明年大家都有个好运气……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沈珏身上还好,有着皮毛马甲,沈珏身上,只有薄棉衣,即便走动之间带了热气,可随着风夹雪落,也不禁哆哆嗦嗦起来,脸色泛白起来。

  沈见状,脱了马甲递给他道:“就这样毛毛愣愣跟出来,要是冻病了,倒是我的不是。快穿上。”

  沈珏不接:“你衣服也不厚,我不要。”

  沈见他嘴唇泛青,将马甲往他怀里一塞:“拉扯什么?唧唧歪歪的像个娘们”

  他嘴上说的难听,可眼中的关切却是掩不住。

  沈珏便接了,穿在身上道:“这是新裁的?这是什么毛,摸着不厚,倒是怪暖和的?”

  “里子不过是灰鼠皮,中间夹了一层羔羊皮,两下里加起来自然暖和。”沈带了几分得意道:“外头没有这样的衣裳,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哈哈定是你去年挨了京城的冻,受不得寒,才琢磨起这个来”沈珏紧着身上马甲,笑道。

  沈比沈珏大两岁,身量高了小半头去,这合身的衣服穿到沈珏身上就显得肥大。

  沈扬着头道:“管用就行,总比有些人傻乎乎的挨冷受冻强”

  沈珏听了,“哈哈”大笑。

  之前就觉得沈行事幼稚,如今看来他这几年是只长岁数不长心智,就算换下红衣穿上儒袍,这一说话也就漏了陷,这才是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怪哉的是,三年前沈珏觉得沈的臭屁性子令人生厌,现下却是觉得并没有什么,隐隐地还觉得有些亲切。若不是两家关系尴尬,说不得京城重逢后真的能做好朋友。

  想起两家宿怨,沈珏慢慢止了笑。

  雪势越发大了,两人回到南城书院门口时,雪花已经如柳絮般纷飞。

  沈停下了脚步,望了望书院上的匾额,道:“你进去吧,我先家去了。

  沈珏见他眼圈还红红的,不过精神头已经比方才强了好多,就将劝慰的话咽了下去,脱下皮马甲递给他:“谢了”

  沈接过,垂下眼道:“该说谢的是我”

  沈珏身上那点热乎气,随着马甲也离开,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沈醒过神来,忙道:“外头冷着,快进去吧,我走了”说罢,摆摆手,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沈珏虽满心好奇,可也猜不透沈方才为何哭泣,便也不去想,转身进了书院。

  进了城,沈走进自家所在明时坊时,天地之间已经是银装素裹。道路上车马稀少,偶尔匆匆而过的行人也是急促前行。

  站在大门口,沈抬起头,就见大门旁边挂着的木牌上写着“沈宅”两字。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生出几分冲动,伸手就去抓那木牌。

  狠狠地摔在地上吧,他心里这样吼着。

  不过摸到木牌那一刻,他的身子就顿住。

  祖上恩怨,确实殃及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有时候使得他恨不得自己压根不姓沈,可是因这个“沈”字,除了令人羞耻说不出口的出身之外,他们兄弟两个也受到诸多福泽。

  当年在松江的太平岁月,在南京城时与沈氏族人也有往来。就是乔三老爷当年对兄长的提挈,多多少少也因了这个“沈”字。

  只想着占着沈姓的便宜,却不想要背负从祖辈传下来的的罪责?

  沈苦笑着,撂下胳膊,身子倚在墙上,慢慢地坐下来。

  他又在怨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且是正确的选择……

  “阿嚏阿嚏”坐在马车上,手中捧着手炉,沈珏喷嚏不断。

  随着喷嚏不断,鼻涕也流了出来,沈珏嫌弃地撇撇嘴,忙掏出帕子擦了。

  书童坐在旁边,看着沈珏的脸色,满脸担心道:“二哥打了一路喷嚏了,是不是冷着了?书斋里的炭火不足么?”

  沈珏紧了紧身上披风道:“不过几个喷嚏,作甚大惊小怪?回家吃一碗姜茶就好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真伪莫辨(一)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次日,天空中依旧是彤云密布。

  沈瑞按照每次习惯,穿着短打衣服到院子里联练拳时,天色不过蒙蒙亮,院子里雪还没扫,踩上去“咔哧”、“咔哧”的,没了脚踝。

  等沈瑞练完一套拳下来,只觉得浑身热气腾腾。

  天色比方才亮了些,就有两个小婢裹着厚棉袄,打着哈欠,拿着扫把出来扫雪。见到沈瑞在,忙隔着几步站了,屈膝见过。

  沈瑞见雪势不止,这两个婢子不过十来岁大,比扫把高不了多少,便道:“只先扫了个道儿出来,其他地方等雪住了再扫。”

  两个小婢老实应了。

  沈瑞转身进了屋子。

  柳芽已经准备好热水,春梅收拾了一套新衣服出来。

  同平素的儒服不同,看着更端庄大气了,外边换的也是貂皮里子的斗篷。腰间挂了镂空的金香包,脚下换了厚底官靴,看着倒是玉面小公子的模样。

  昨儿沈瑞打发人在府学告了假,今日上午他要去侍郎府探望老师王守仁一家。王守仁一家三口,昨日下午抵京。等到去完王家,沈瑞还要往杨廷和家走一趟。

  用了早饭,沈瑞又去书房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写了一篇时文,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去了正院见徐氏。

  沈沧早已去衙门去了,玉姐随三太太管事,正房这边倒是肃静起来。

  徐氏坐在临床榻上,正在逗着一只鹩哥说话。

  沈家原也有猫有狗的,后来三太太怀孕,生了四哥后,猫猫狗狗就送走了

  这只鹩哥,是城外一个庄头孝敬的,满嘴的吉祥话,倒是热闹。

  徐氏脸色很好,今年冬天雨雪天气虽多,不过因保养得好,沈沧并没有犯宿疾。三老爷与沈珏之前虽有恙,也是小打小闹,并无大碍。

  不担心家人身体,又将繁杂的家务交出去,徐氏的身体调理的也差不多了

  王守仁之妻何氏,早年曾养在徐氏身边几年。在徐氏心中,也当外甥女如亲生闺女一般。这次何氏随王守仁回京,徐氏心里也惦记着,嘱咐沈瑞道:“要是见到你表姐,就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归省,过了这几日,咱们家也摆上一桌酒,请他们一家三口过来做客。”

  沈瑞应了。

  徐氏想起一事,道:“珏哥转年就十六,这亲事也不能再拖,等到服满后说不得就要定了你同珏哥最好,私下里仔细问问,他喜欢什么性子的女子,正好这六、七个月里好生挑挑,总要选个合他心意的才和美。”

  族长太爷去世后,沈沧与徐氏发了话,让沈珏服期年的孝。如此一来,就要到明年六月才出服。趁着年前年后应酬多的时候,看看各家的闺秀,再仔细打听观望父母人品,也就差不多到日子了。

  沈瑞笑道:“珏哥早先也说过此事,只说颜色是定要好的,还得能与他有话说。珏哥之前就说了,最怕的就是顶着贤良名头的木讷女子……若是相对无言、如对大宾,那就要闷死人了。”

  徐氏摇头道:“说的都是孩子话,难道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女孩儿就不好了?”说到这里,叹气道:“听着珏哥这口气,是喜欢活泼爽利女子,可老爷与我的本意,是打算给珏哥挑个懂事稳重的长女,进门好也好将小二房撑起来

  既要活泼爽利,又要会管家,沈瑞一下子想到凤辣子,便道:“要不就寻个武官家闺秀,说不得既合了珏哥的心,也如了父亲与母亲的心意”

  徐听了,有些迟疑道:“武官世袭的多,多是勋贵出身,倒是不是说没有与文官联姻的,只是少。”

  最主要是的是文武殊途,沈珏以后要入仕,寻个武官岳家没有助力。

  沈瑞说完,也想到此处,道:“是儿子想的简单了。”

  只能说大明朝朝廷的奇葩,那就是文官绝对掌控政治,勋贵武官插不进手;同理,在军权这里,也是被勋贵武官牢牢把持,文官说不上话。

  至于高高在上的皇帝,看似被文官架空,可因手中有着厂卫,随时能翻云覆雨,就看乐不乐意折腾了。

  “活泼爽利的女子,也未必非要往武官家里找,文官大员家的幼女多娇宠,性子难免天真烂漫一些,可那样的女子讨喜归讨喜,却不宜家。你二婶当年,就是个烂漫活泼的小姑娘。算了,慢慢看吧……”徐氏道。

  沈瑞道:“要是杨家表妹是嫡出就好了……”

  徐氏道:“谁说不是呢……你姑父那边也有意,只是不凑巧。前些日子他还与老爷念叨,即便你们这一辈不行,小一辈也要亲上加亲……”

  杨镇虽是宦门子弟,可家道中落,能有今日多得沈家扶持,不仅是沈家姻亲,还是沈沧的政治盟友。沈沧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立场,没有被几位阁老碾压,也因与杨镇两人守望相助,不容人小觑有关。

  杨镇此人,颇为念旧情,对沈家倒是实打实的好。

  之所以念念不忘“亲上加亲”,也是怕两家长辈故去,小一辈失了亲近,毕竟沈瑞、沈珏等人与杨家兄弟只是名誉上的表兄弟,并不是血亲。只是不凑巧的是,杨家没有嫡女,不好拉下脸用庶女与沈家结亲;而杨仲言说亲时,这边玉姐不过是小二房庶女,分量又不够。

  杨镇与沈沧说起的第三代联姻,自然不会是旁枝,而是指沈瑞与杨家嫡出一脉。

  沈瑞想到一身纨绔习气的杨仲言,忙道:“大表兄还罢,要是与二表兄做亲家,那还真是敬谢不敏”

  这时没有“恋爱”的说法,婚姻都是两姓之好,对于沈沧与杨镇现下就有意定下自家儿女的婚事,沈瑞并不觉得不可接受。他还在心里转了一圈,觉得最好是娶个杨家女进门。

  杨家太太虽是继室,却是个颇贤惠的女子,儿女不分嫡庶,教养的都不错,只有杨仲言是其中另类。不过同外头那些“吃喝嫖赌”一应俱全的大纨绔相比,杨仲言这种讲究吃穿,喜欢呼朋唤友、胡吃海喝的做派,就算不得什么了

  徐氏笑道:“这媳妇进门还有几年呢,你这担心也担心的太早些。”

  眼看时间不早,又陪着徐氏说笑几句,沈瑞就从正房出来。

  因外边雪还没停,沈瑞就叫人套了马车,带了长寿、长福两个从家里出来

  路上都是积雪,不过前后坊的距离,马车却走了两刻钟。

  门房认识沈瑞,见状忙迎上来:“瑞少爷来了”

  沈瑞不仅是王守仁弟子,还是王家大奶奶表弟,两重关系,使得下人越发尊重起来。

  长寿上前给了赏,沈瑞就留着长寿、长福两个,直接跟着王家一小厮登堂入室。

  王守仁穿着家常衣裳,在书房见的沈瑞。

  师徒相见,王守仁并没有忘了自己“老师”的身份,开口便问起学问来,还出了个题目让沈瑞现场破题。

  虽说这两年师徒两个一直有书信往来,不过千里迢迢,送信到底不便,不过两、三个月一封。

  沈瑞整日里沁在备考中,对于四书五经自然是随口就来,倒是没有让王守仁失望。

  王守仁笑着点点头道:“同前年相比进益甚多,明年未尝不能一搏”

  乡试同会试不一样,会试落到三甲难免尴尬,即便以后在仕途上也让了前两甲一步;乡试不同,哪怕是最后一名举人,也是举人。只要榜上有名,就是成功。

  在王守仁看来,沈瑞如今成绩虽算不上出众,不过因在京城考试,到底是占了便宜,在榜单上的位置可上可下,试一试没什么。

  沈瑞摸了摸手上的老茧,道:“老师,学生如今倒是觉得做学问与卖油翁无二,唯手熟尔”

  王守仁笑道:“这样说倒也不差,不过做学问可比盛油要费心的多……”说到这里,算了算日子,道:“等到年后各地乡试主考官的任命就应该下来,有半年功夫去琢磨考官偏好,这又是在京中的一重便利了……”

  沈瑞想起王守仁现下回京,消了“病假”,便道:“老师这里,是依旧回刑部当差么?”

  王守仁“因病致仕”前,是正六品刑部主事。

  王守仁摇头道:“刑部虽不是热灶,可京官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都走了两年,哪里还能空着缺?到底如何,还要看吏部那边安排……”

  沈瑞没有再追问此事,王守仁虽这样说,可王华一个天子近臣,催着儿子回京,难道就一点后手都没有?说不得早就有了妥当安排。

  “想着你也该来了,可要见见你小师弟?”王守仁问完功课,想起儿子,便道。

  算下来王守仁出京将两年的功夫,不知是不是他比原来有肉的缘故,整个人越发温润起来。原有的锋芒都隐而不现。同两年前时常皱眉忧心相比,现下的王守仁是欢喜平和的。

  提起儿子的时候,他脸上都放光,如同一个寻常父亲,之前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气”减了不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自然是要见的自打小大哥儿落地,我母亲就念叨着,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可下盼到京城了。”沈瑞道。

  沈瑞不是外人,与何氏还是表姊弟,王守仁就打发人进内院禀告了一声,随后直接带沈瑞进了内宅。

  王守仁的继母不过比何氏早两年进门,年岁比何氏大不了两岁,身为填房婆婆,在嫡长媳跟前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并没有像寻常人家那样要求儿媳妇在身边服侍,只嘱咐何氏好生照看夫儿。

  因此,沈瑞随着王守仁过来时,除了看到自己的小师弟之外,还见到自己的表姐何氏。

  同几年前郁郁不开怀的清瘦少女相比,现下的何氏就像颗珍珠,不禁容光焕发,且珠圆玉润。

  “余姚还真是养人的福地,要是在外头碰上,小弟还真有些不敢认。”沈瑞给何氏行了礼,道。

  何氏瞪了丈夫一眼,道:“都是你那好先生,每日里给我补啊补的,如今都成了大胖子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真伪莫辨(一)

  何氏去年八月生子,如今王家小大哥儿一岁零三个月,正是牙牙学语。

  一个三头身奶娃娃,白白嫩嫩,穿着大红袄,胸前挂着金锁片,头上留着桃子头,被乳母抱了进来。

  一进屋子,这奶娃娃不看旁人,目光直落到何氏身上,挥着小胳膊往何氏身上探:“娘,娘……”

  何氏看着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等何氏起身去接,王守仁已经起身了两步过去,将小大哥儿接到怀里。

  “爹,爹”小大哥儿“咯咯”地笑着,小身子一窜一窜,伸手去抓王守仁头上的发簪。

  王守仁抓了他的小肉手,道:“你师兄来了,快来见见你师兄……”

  小小婴孩,又哪里晓得什么是“师兄”,顺着王守仁转身望过去,看见沈瑞,也不认生,只露着米粒牙笑着,嘴边亮晶晶地。

  沈瑞仔细地看了几眼小师弟,满心新奇,都说外甥像舅,可眼前这小大哥儿长得却不像何家人,五官与王守仁倒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婴孩版的王守仁

  上辈子曾听姐姐念叨过一句,从遗传学来讲,父肖子是对婴儿的一种保护,更能激发父亲对孩子的疼爱。毕竟没有十月怀胎,没受过孕育之苦,对于孩子,父亲就比不上母亲。

  只是这奶娃娃嘴边那银丝亮闪的,是口水吧?眼看就要滴答在王守仁身上

  王守仁却是没有嫌弃,掏出块帕子,给儿子擦了口水。

  “快叫师兄”王守仁笑眯眯对儿子道。

  “西兄……”小大哥儿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话。

  爹娘在身边,即便是有生人在跟前,小大哥儿也不觉得怕,在王守仁怀里跟麻花似的拧成一团,非要下地来走道。

  王守仁就弯腰放下儿子,一只手在后边护着。

  虽说才十五个月,不过小大哥儿走路已经无需人扶。

  他似对沈瑞有些好奇,晃晃悠悠走路到沈瑞跟前,抬起小脑袋瓜子,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沈瑞见了欢喜,伸手抱了起来。

  小大哥儿也乖巧,看了看沈瑞,又望了望笑眯眯观望的爹娘,嘴巴一张:“西兄”

  沈瑞掂了掂手中分量,咋舌道:“小大哥儿分量可不轻,同我们四哥差不多……”

  四哥是前年重阳节生日,比小大哥儿大十一个月。不过因剩下来孱弱的缘故,即便调理了两年多,也是看着不错罢了,同健康的婴孩比起来,到底差些

  王守仁道:“这小子生下来就壮,将八斤的分量,打小饭量也大,连乳母都要两个。”

  沈瑞听着这个分量,虽为何氏后怕了一下,不过更是为王守仁高兴。

  王守仁年过而立才得了长子,如今小孩子养大又不容易,小大哥儿自然是身体越结实越好。

  师徒小别重逢,王守仁与何氏就留饭,沈瑞也不客气,就在王家用了午饭。京城虽不少人家是两餐,可因王家也是南边人,依旧留着南边习惯,一日三餐。

  因徐氏有吩咐,沈瑞就问了何氏归省的事。

  何氏当年是新妇,就随着丈夫回乡,如今回来,自然要先带了孩子去娘家

  “昨儿二郎来了,我娘那边也急着,我与大爷商量着是明日过去。”何氏笑道。

  “母亲可惦记表姐呢,说等老师与表姐忙过这几日,就请你们家来,要为你们洗尘。”沈瑞道。

  徐氏视何氏为骨肉,何氏心中对这姨母也亲近,不过想到沈家并不是长房,她神色就有些勉强。

  早先不管乔氏如何指责她,她都不怕,现下却是愧疚中带了几分担忧。愧疚的是,自己并没有“从一而终”,另嫁他人为妇;担忧的是,丈夫对因这段往事会心存不快。

  即便是徐氏相邀,何氏也不敢点头,迟疑地望向丈夫。

  王守仁比她年长十几岁,哪里看不出妻子的忐忑?只是他素来豁达,并不是小气之人,怎么会去计较这些。沈家本就与王家有旧,如今又是拐了弯的姻亲,且他与沈瑞的师生关系这这里摆着,自然是亲近的好。

  至于过去之后少不得成了外甥女婿身份,王守仁倒是不在意。沈沧本就是与王华平辈论交,即便王守仁收了沈瑞做学生,在沈沧面前也是执晚辈礼。

  “等到令尊休沐,少不得过去打扰。”王守仁痛痛快快地道。

  沈瑞心里算了一下,那就是在几日后,便道:“要是天气不好,就不要携了小大哥儿去,这也是母亲的原话。她老人家虽惦记着看孙子,可老师与表姐既回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王守仁笑道:“哪里就能冻得了他?现下每日还要叫人抱着出去转转的,只闷在屋子里是不肯依的……”

  南城,明时坊,沈宅。

  地上落雪已经扫了,光秃秃的小院露出青石板路来。乔氏扶着婢子的手,从上房里出来,望向西厢时就带了担忧。

  等进了屋子,乔氏便低声询问从西厢回来的乳母,道:“二叔怎么样了?

  那乳母道:“奶奶放心,二爷是昨儿受了寒,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说是吃两日发发汗就好……”

  乔氏扶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太太哭天抹泪的,不知道的,倒像是二爷不好了似的……”

  那乳母站在门口,挑着帘子往外头瞅了瞅,见一人从西厢出来,去了上房

  “大爷去上房了,当是宽慰太太去了,奶奶是不是也过去?”乳母道。

  乔氏眉头微蹙,又松了开来,轻叹了一声,袅袅从东厢里出来。

  到了正房,就见白氏包着头发倚在床头“嘤嘤”地哭。

  乔氏先前已经被磨了一上午,眼下听到这哭声,就觉得头疼。婆婆这般作态,乔氏颇为意外。她本以为身为寡母,教养大两个儿子,即便看着是温柔之人,定也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没想到竟然是一团面团,遇事半点主意都没有,除了哭就只有哭。

  乔氏进门不过半月的功夫,白氏就哭了三、五回。开始时乔氏还忐忑不安,后见丈夫并无迁怒自己之意,便也习惯了。

  昨天沈回来,就有些不舒坦,今早婢子进去叫人时已经烧的糊涂。

  等婢子发现,告诉白氏,白氏颤悠悠到西厢一瞧,就开始哭天抹泪。至于延医问药,都是沈琰的事,她倒是一概不理。

  乔氏虽是长嫂,可叔嫂年纪相仿,瓜田李下需避嫌,就在白氏身边服侍,并没往小叔子身边凑。陪着白氏一上午,她差点要被眼泪给淹了。

  “娘,二弟没事。就是昨儿雪大,他顶雪回来,有些吹着了,吃几剂药就好”沈琰轻声劝慰道。

  “可怜的孩子,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要是有人服侍,哪里就能让他烧糊涂了?”白氏哽咽道。

  沈琰听了,眉头微蹙。

  早在乔氏进门前,白氏怕官家出来的儿媳妇高傲,就要买个婢子给沈琰做通房,被沈琰拒了,一直没有死心,如今不过借着沈琰的病旧话重提罢了。

  乔氏进门半个月,对待白氏这个婆母,朝夕定省,十分恭敬孝顺。看在沈琰眼中,自然是十分满意。可是白氏始终不忘去年进京后乔家的怠慢,当面和和气气的,私下里对儿子各种抱怨。幸而沈琰是个明白人,知晓自己亲娘毛病,不过是听了就过,没有往心中去,否则夫妻情分就就崩了。

  沈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就见乔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侍候立一旁,鹅蛋脸上依旧温温柔柔。

  沈琰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娘,二弟明年要参加乡试,眼下最是要紧的时候。少年人本就心性不稳,要是因男女之事分了心思,岂不是耽搁了大事…

  白氏不死心道:“老二明年回南京,身边也总要妥当人服侍。家里的不行,就寻牙子好好挑挑,买个妥当的来……”

  沈琰摇头道:“不妥,前程紧要,这些事儿子自有安排,总是为了二弟好。娘您好生歇着,就别操心了……”

  白氏知晓自家长子的脾气,说了不行就绝对不行的,便觉得怏怏,看着旁边站在的乔氏,越发觉得不顺眼起来。

  乔氏只作不见,低声道:“大爷去照看二爷吧,妾在这边服侍婆婆。”

  沈琰也不放心沈,便点点头。

  白氏越发气闷,往靠枕上一歪,道:“我短了精神要歇歇,你们别在这里杵着了……”

  沈琰听了,也不多话,只上前掖了掖白氏身上的被子:“那娘您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

  白氏皱着眉点了点头,心里却酸的不行。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这才半个月,儿子媳妇就成了“我们”,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听着门帘撂下的声音,白氏抬起头望向门口,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南城书院,教舍。

  夫子在前面拿着出,正给大家讲时文“破题”。沈珏坐在下首,只觉得身上飘飘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即便手心是热的,也能摸出额头滚烫。

  沈珏不由后悔,自己实在不该逞强。今早既难受,就不该硬撑着来上学。可是眼下夫子在上课中,自己也不好立时起身。他咽下一口吐沫,觉得嘴里越发于了。

  在南城书院的几个教舍中,沈珏所在的班人数并不算多。

  同白衣班那些童子少年相比,这边童生班多是十六岁以上少年与青年。因这个缘故,书院里的炭火便也紧着白衣班那边,这边只是不冷罢了。

  对于正在发高烧的沈珏来说,却是难熬。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皮越来越沉。

  沈珏实是受不住,就慢慢矮下身子,趴在桌子上。

  崔夫子最爱讲大课,一堂课下来也将一个时辰,现下当到一半了,还需要熬半个时辰,昏昏沉沉中,沈珏这样想着……

  第三百六十三章 真伪莫辨(三)

  杨宅,书房。

  杨廷和还没有回来,杨慎在家,就直接在前院书院接待来访的沈瑞。沈瑞虽回京半月,之前也曾来过杨家一趟,不过因当时有其他事,即便过来,却是打了个罩面,并没有久待。

  今日沈瑞来的早,杨慎又没有去书院,就问起沈瑞的功课来。

  他与沈瑞同庚,不过因沈瑞是未来妹婿,杨慎这个大舅哥便就有些“长兄”的做派。虽说杨慎绷着小脸故作成熟状,看的让人心中暗笑,可对于杨慎在课业上的教导,沈瑞听得格外认真。

  他并无状元之才,之所以现下看着不错的成绩,还是占了活了两辈的光。不过后世国学渐微,沈瑞即便有所接触,学的也不过是皮毛。真到了古人跟前,那就不够看。要不是这几年勤勉用功,一年当旁人两年用,也不会顺顺利利过了院试。

  要是沈瑞生在百姓人家,十几岁的秀才,还能混个“神童”的名头听听,可生在书香世代的沈家,就真的不算出彩了。

  等到了京城,沈瑞又掉进状元堆里,王华、沈理、毛澄都是状元,眼前这杨慎是未来状元,王守仁虽不过是二甲进士,可满身才华却是实打实。同这些才华横溢的才子相比,沈瑞的文章只能算是“勉强”。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见到各位大才时便也格外仔细请教。虽是准备参加明年乡试,也盼着自己能过去,可到底成绩会如何心里也没底。他心里作此想,言谈中不免就带了几分出来。

  杨慎见状,不由皱眉道:“你既是心里不踏实,作甚不好好安生再读几年书?如今你年纪尚幼,即便明年顺利过了乡试,后年也不会下场,作甚不等下一科?”

  杨慎之所以在过了院试后就回京,没有继续留在四川老家,就是因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要等下一科。

  “乡试不过是落榜不落榜,又不分三甲,试试也没什么。”沈瑞避重就轻道。

  杨慎不赞成的摇摇头,道:“怎么就没什么?患得患失、心浮气躁,倒耽搁了正经读书功夫。”

  杨慎不是旁人,与寿哥又是认识的,沈瑞就没有瞒他,将“郑皇亲”的流言在府学蔓延的事情说了。

  杨慎拧着眉头,神色满是肃穆,带了愤怒,道:“岂有此理?不过是一市井闲汉,就能诋毁中宫,质疑东宫嫡长身份,满朝诸公,竟任之由之?”

  沈瑞见他如此神态,颇为意外:“此事京中已传的沸沸扬扬,大兄在书院不曾听闻么?”

  杨慎摇头道:“倒是听同窗提过一句,还以为是以讹传讹的笑话,没想到竟真有此人。”

  杨慎是真正的儒家子弟,“忠孝”两字都刻在骨子里,对于那没头没尾的“郑皇亲”自然是看不上。

  “幸而当今只有一子,否则东宫危矣”杨慎叹气道。

  沈瑞本想与杨慎八卦一下“抱子”传言的真假,可想了想又没有必要。十几年前宫禁之事,除了当今天子与皇后娘娘之外,就连阁臣也不能保证什么是真是假。

  如今看似太平,实是内忧外患,外有蒙古人虎视眈眈,时常犯边,内里天灾不断,各地流民蠢蠢欲动。

  “不管怎样,有离间天家骨肉之嫌”沈瑞道。

  杨慎挑眉道:“若是东宫不亲近外家,倒是国人之幸”

  读书人清高,本就瞧不起外戚之流,张家兄弟如今又太瞩目了些。

  杨慎虽看不过当今天子厚待张家,不过也只说这一句罢了。

  沈瑞想起再有一月,就是杨恬生辰,便道:“恬姐儿最近在忙什么?”

  杨慎瞥了他一眼:“跟着太太学习管家,左右是不玩小孩子那些游戏,恒云生辰里别再送小孩子那些玩意儿了……”

  沈瑞讪讪,道:“恬姐还小……”

  “过年就十二,也该紧守闺训避了外男……”杨慎轻哼道。

  沈瑞听了,打着“哈哈”道:“理应如此……”

  上辈子看书,《源氏物语》是他极爱的一本书,萝莉养成什么的,听起来十分美好。不过眼下是大明朝,民间虽礼乐崩坏,不过读书人又要扯上一层遮羞布,讲究什么“礼教大防”。对于士人家闺秀,要求尤其苛严。

  其实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就是孙氏进沈家教养这一条,听起来虽有些异于常理,不过对于孙氏来说,提前熟悉婆家,早早与婆家长辈培养出感情来,比那些两眼一抹黑给人做媳妇的人要好的。只是二老爷犯了“中二”病,折腾黄了亲事,要不然也是一段佳话。

  沈瑞因怜惜杨恬丧母,有心效仿,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在世人眼中,“一家女、百家求”才显得闺女闺中,“童养媳”也容易被人看轻。

  要是沈洲当年定亲的是小官之女,或是寻常书香人家的女儿,乔老太太搅合亲事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结仇,坏了自家名声,只因孙家是商贾,孙氏除了老父别无娘家兄弟可依,连教养都要靠了沈家,才使得乔老太太那般肆无忌惮

  杨慎虽觉得沈瑞将妹妹当孩子哄,有些不满意,可也没有真生气。家中弟妹虽多,同胞骨肉只有杨恬一个,杨慎这个哥哥自然是将妹妹疼到心坎里。

  沈瑞重视小未婚妻,杨慎这个大舅子心里也欢喜。只是瞧着沈瑞对杨恬的重视,不夹男女之欲,送的都是也无相思无于系,只像是哄小女孩儿的。沈瑞家里有个妹妹,不少东西都是托了玉姐之名送过来,就是闺中小女孩儿喜欢的小玩意儿、小物件、小首饰什么的,那些未婚夫妻之间常见的表记什么的一样没有。

  杨慎倒是有些摸不准沈瑞的想法了。

  瞧着沈瑞跟哄妹妹似的,像是情关未开,可是他已经十五了。要是沈瑞惦记杨恬,杨慎会觉得不合规矩;这“开窍”开到旁人身上,杨慎心中也不乐意

  沈瑞哪里想到杨慎会想这些,只当礼教大防如此,之前自己见杨恬时露了轻浮被杨家人挑剔,杨家这边才限制两人相见。

  现代人别的优点没有,“入乡随俗”这一点是明白的。沈瑞虽心中有些可惜不能“养成”,可对于未婚夫妻不能相见也没有太大反应。

  毕竟杨恬还小,即便晓得她以后是自己的结发之妻,现下也生不出狎昵之

  落在杨慎眼中,见沈瑞反应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就听有小厮进来道:“少爷,沈尚书家来人寻沈少爷……”

  杨慎闻言一愣,看向沈瑞。

  不早不晚的时辰,追到姻亲家来寻人,定是有大事了。

  沈瑞心下一沉,起身取了披风道:“我去看看”

  杨慎也披了大氅,随他到了门房。

  门房里,有个三十来岁的青衣管事面带焦急在那里等着。沈瑞认识他,是前院当用的管事。

  见了沈瑞,那管事忙迎上来,强作镇定道:“二少爷,太太打发小的请您家去”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杨慎道:“大兄,既是家母相招,小弟就先回去。”

  杨慎一把拉着他的胳膊道:“也先问问到底是何事,父亲昨日就惦记你今日过来,等回来不见你定要问的,我总好有句交代。”

  他不过是嘴硬,实际上是不放心,对于沈瑞这个妹夫,相处了两年,在杨慎心中也早就是亲人了。

  两家既为姻亲,走动了两年,对于沈家杨慎也是晓得,除了沈瑞、沈珏这两个嗣子,满门老弱妇孺,要是细想,就让人悬心。

  沈瑞看了杨慎一眼,转过头去,望向那管事道:“可晓得太太因何事找我

  沈瑞说着话,心里却揪得慌。他担心是三老爷或是四哥有什么不妥,这父子两人一病弱一幼小,如今又是寒冬腊月,稍有不慎就受风着凉。

  那管事脸色泛白,道:“三少爷病了,被田家二舅爷送回来……”

  沈瑞听了,颇为意外,却也不再耽搁,忙与杨慎作别。

  要是小病,徐氏不会小题大做打发人出来寻沈珏;要是大病,什么时候病的?

  沈瑞心急如焚,一路飞赶,急匆匆地回了沈宅。

  进了家门,沈瑞没有去上房,直接奔松柏居。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想着是不是昨日下雪,勾起了沈珏寒症。想到这里,他又磨牙,将二太太恨了个半死,沈珏本好好的,要没有去年二太太折腾一回,也不会损了身体。又安慰自己,不要瞎担心,去年腊月里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都好好的,这次当也没大事。

  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酸臭,地上有清理过的痕迹。

  望向炕上躺着的沈珏,沈瑞脑袋里就“嗡”地一声,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二哥回来了”三太太看见沈瑞,哽咽道。

  沈瑞顾不得向诸人见礼,直直地走向炕边。

  沈珏满脸赤红,露出苦痛之色,躺在炕上双眼紧闭,上身被徐氏抱在怀里,身体一下下地抽搐,三老爷在旁,按着沈珏的大腿。

  大夫坐在炕边,手中拿着银针,艰难落针,满头大汗。三太太站在一旁,噙泪看着看着。

  “珏哥”

  沈瑞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虚幻。

  第三百六十四章 真伪莫辨(四)

  沈瑞的眼前就跟放慢动作电影似的,沈珏再抽搐,大夫在下针,三老爷说着什么。

  沈珏身子渐渐平静,徐氏脸上露出骇色。

  大夫用手指探了探沈珏鼻下,摇了摇头,道:“三少爷殇了。”

  殇,未及冠而亡曰“殇”。

  殇分三等,八岁至十一岁为“上殇”,十二岁至十五岁为“中殇”,十六岁至十九岁为“上殇”。男子订婚,女子许嫁不为殇。

  沈瑞即便早就知晓这时医学落后,也听说过百姓人家儿女夭折之事,可毕竟是耳闻,并不曾亲见。

  沈珏在徐氏怀里咽的气,大夫给出的诊断是风寒。是风寒不是“伤寒”,“伤寒”致死并不稀奇,可是这风寒不就是感冒么?

  小小一场感冒,就要了一条命?

  大夫之前说的清楚,沈珏半月前刚染病,现下体表看着好了,内里还虚耗。这次风寒入体,就来势汹汹,中间又高热的时间长了,诱发心绞,这才无力乏天。

  沈珏是侄子,不是儿子,无需像沈瑞这样每日往正房请安。沈家上下当差的当差,上学的上学,就各自在屋子里用饭,如此一来三、五日不打罩面是寻常。

  大夫没有明说,可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沈珏这是耽搁了。

  沈家诸长辈除了悲痛,剩下的便都是自责。徐氏是大伯娘,三太太是当家婶子,昨晚松柏院要了姜汤并不是秘密,只要两位长辈多问一句,说不得就不会如此。

  可是最最自责的,却是沈瑞。

  他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后悔莫及”。

  平日里沈珏与诸位长辈见的不多,可与沈瑞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不是他过来九如居,就是沈瑞过去松柏院。只是这几日,沈瑞被王鼎搅合的心烦,满心想着怎么揭开“郑皇亲”之事断了他的后路,疏忽了沈珏。

  “都是我的错”三太太又羞又愧、又痛又悔,已经泣不成声:“我昨儿听人说了三哥这边要姜汤,却没有当回事,但凡多问一句,但凡多问一句……

  她无法不自责,凭着良心说,要是昨晚要姜汤是九如居,她肯定会多问两句;只因沈珏是小二房嗣子,因着乔氏的缘故,三太太心中并没有憎恶沈珏,可也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对沈珏那边睁一只。

  三老爷已经是站不稳,扶着抗沿,脸色发青,呼吸也急促起来。

  徐氏扶着沈珏,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脸上满是沉痛与悲切。

  大夫见惯了生老病死,比旁人镇定许多,发现三老爷异样,忙道:“三老爷还请节哀”

  徐氏与三太太听了大夫的话,望向三老爷,发现他的不妥。

  三太太忙上前,扶了他坐下。

  三老爷长吁了一口气,胳膊却是有些发抖,颤颤悠悠地摸向沈珏的脸。

  沈珏早已停止了抽搐,原本满是痛苦的脸也平静下来,看着如同睡着了似的平和。只是之前的赤红已经消退,只余下冰冷灰白。

  徐氏已经将沈珏放下,站起身来。

  她顾不上自责悔恨,满脸担忧地望向沈瑞。

  从方才大夫探看沈珏鼻息,沈瑞就没有说话,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直愣愣看着沈珏,神灵出窍一般。

  徐氏看得心惊,上前两步,扶了沈瑞的胳膊:“瑞哥”

  就见沈瑞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幸好徐氏死命扶着,才没有让他摔到地上。

  大夫见情形不对,忙过来打把手,将沈瑞扶到炕边。

  沈瑞双眼紧闭,已是人事不知。

  三太太与三老爷吓了一跳,顾不得哭,忙围上前。

  大夫摸了脉,道:“痰迷心窍,倒是无碍,灌几副汤药就好了。”

  看着炕上两个少年,徐氏心中大恸。

  这世上最揪心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三年前一遭,已经如钝刀子割肉。三年后又来了这一遭。

  只是眼前沈瑞如此,三老爷又是不顶用的,她便只能强忍了悲痛道:“珏哥是中殇,也该操办起来……”

  不足八岁的幼童早夭无服,家里并不操办后事;到了八岁夭折的孩子,还要有殇服,后事即便从简,也需要操办。

  即便不惊动外人,沈氏各房族人与乔家都要请到的。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本生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加上沈珏是小二房独嗣,他这一殇亡,小二房又面临绝嗣之境,乔家那边也要知会。

  不说别人,五房上下,得了丧报,都震惊无比。沈瑛与沈全兄弟,顾不得夜色渐黑,连夜过来尚书府。

  尚书府里虽没有乱成一团,沈珏丧事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中,不过气氛死气沉沉,令人心惊。

  三老爷身子在那里,即便知晓克制,不愿意给家里添乱,可既悲沈珏之夭,又忧心昏厥的沈瑞,身子哪里经得住,也跟着倒下。

  沈沧即便上了年岁,见惯生死,可想着沈家骨血凋零也一下子老了几岁。

  倒是徐氏与三太太,不管心中多么悲切,都是强撑着,妯娌两个一起操办沈珏的后事。

  沈珏是小辈,又不是长子,并不需要移屋,直接在松柏居停灵。

  沈瑛见尚书府这边长辈都是勉力支撑的模样,心下跟着担忧,沈全却是觉得自己身上发软,深一脚、浅一脚。自打得了消息,他就是如此,总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且做的是个没头没脑的噩梦。

  沈珏穿着大红的锦衣,躺在松柏居堂屋的板子上。

  沈瑛心下叹了一口气,上前上香。

  沈全却是走到沈珏身边,扶着沈珏的胳膊,轻声道:“珏哥……”

  眼前这个不是旁人,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族兄弟。他并无对亡者的畏惧,只有满心的不可置信。

  徐氏在旁,眼圈泛红。

  沈瑛低声斥责道:“全哥,勿要扰了珏哥安宁……”

  “安宁?什么安宁?不要安宁”沈全哑着嗓子道:“珏哥才十五,正是该活蹦乱跳的年纪,作甚要安宁?”

  沈瑛知晓自己弟弟与沈珏关系好,见他如此也不忍苛责,只道:“珏哥已经去了,听说瑞哥还昏厥着,你这做哥哥,也该坚强些,去看看弟弟……”

  沈全咬牙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照顾珏哥的?作甚小小风寒就要了命去?”说罢,也不用人带路,含悲挟怒“蹬蹬”地跑了。

  沈瑛见状,带了愧疚道:“大伯娘,全哥与珏哥感情深,这才糊涂了,还请恕罪……”

  徐氏苦笑道的:“都不是外人,作甚说这客套话?珏哥走的急,我们几个老的都受不住,何况全哥这实心意的孩子……”

  两人一个不放心沈全,一个不放心沈瑞,就从松柏居移步九如居。

  九如居里,倒是一切太平。

  即便沈全就站在沈瑞炕边,也没有发生摇醒沈瑞大骂的事,而是站在那里看着沈瑞,脸上变幻莫测。

  沈瑛松了口气,上前看了沈瑞脸上几眼,低声问徐氏道:“大伯娘,瑞哥没事吧?要不要去请太医?”

  尚书府虽还有个四哥,今年不过两生日多,离长成还早,能不能站下都是两说,沈瑞却是尚书府支撑门户之人。

  如今已经折了一个沈珏,到沈瑞这里自然要加倍小心。

  “已经灌了药,是悲恸过度、痰迷心窍,醒来就好了。”徐氏道。

  沈全脸上怒意已经散了,耷拉下脑袋,神色莫名,低声自语道:“当年瑞哥也是风寒呢……”

  入“九”以来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四天,天色才放晴。

  “什么?沈珏夭了?”寿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上回你不是还说看到他们兄弟去高家了?”

  张会道:“月初的事,两、三天了。标下也是昨儿才听家里提起,也大吃一惊”

  寿哥瞪着眼睛追问道:“怎会如此?是意外还是什么?”

  对于少年太子来说,早就见过殇亡。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只有襁褓中的婴孩才是脆弱得跟玻璃似的,小病小灾的就能夺了命去;沈珏比他还大两岁,在他眼中算是半个大人。

  虽说他与沈珏不过见了两、三面,不过是认识而已,可是想到曾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说没就没了,心中还是有些怅然。

  “听说是风寒”张会唏嘘道:“外头都说沈家风水不好,不利子嗣……之前的沈珞眼看及冠殇亡,如今过继来嗣子亦如是,外头有些闲汉再打赌下一个什么时候呢……”

  寿哥皱眉道:“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沈尚书侄儿是坠马而亡,不过是倒霉罢了……还有这沈珏,之前看着他也没那么弱,怎么身子骨这么不结实?”

  听着少年之殇,寿哥心里不自在,也不过是不自在罢了。他倒是没有悼念沈珏,只是想着既是“朋友”,得了消息,也该打发人去瞧瞧沈瑞,探问一二

  可是自打他生病,皇上就拘他拘的紧,不许他再随意出宫。折腾一趟,并没有遏制张家对东宫的指手画脚,反而将自己束住了,想到这里,寿哥不由有些丧气。

  他能打发出宫的人除了内侍就是侍卫,因在外瞒着身份,内侍是用不了的,寿哥便看着张会道:“孤出不去,你今儿早些出宫,代孤准备份丧仪过去。

  在高文虎眼中,张会是寿哥姻亲,上次见沈家诸子时也这般介绍,让张会代表寿哥出去送礼倒也说得过去。

  张会道:“殿下,这丧仪送多少?”

  寿哥这几年虽常往宫外跑,可是哪里晓得这个,便道:“你看着预备,且不可丢了孤的脸,不过也莫要招摇,要是露了孤的身份,有你好看”

  张会听了不由瞪眼。他是国公府的小少爷,事事都有仆人料理得妥妥当当,也不晓得这个。不过出去打听并不难,难的是中间这个度。他这也算是奉旨办差,可不敢自专。

  张会愁眉苦脸道:“殿下,这丧仪多寡并不随身份定,是随着关系定。您与沈家二郎这交情……叫标下怎么定夺……”

  第三百六十五章 真伪难辨(五)

  喝完一大海碗鸡肉香菇粥,沈撂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病了几日,除了喝苦汤药,就是吃白粥,半点油水儿都没沾,他早就馋的不行。眼前虽没有大鱼大肉,到底有了荤腥,解了馋。

  白氏坐在沈对面,看着小儿子这般模样,满脸心疼道:“苦了我儿,都瘦了……”

  沈“嘿嘿”两声,掐了下自己的脸道:“孩儿怎么觉得自己还胖了,倒是让大哥受累,这几日为了照顾我连书院那边都请了假。”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现在看着活蹦乱跳,前几日病时看着也叫人悬心。白氏柔弱,只有旁人照顾的份,不是能照顾人的;乔氏虽是长嫂,可碧玉之年,又是新妇,叔嫂之间避讳还来不及,哪里能出面照看人?剩下的,只有家里的顶梁柱沈琰。

  沈琰既要看顾兄弟,又要劝慰弱母,就去书院请了几日假,今日见沈好的差不多,才去了书院。

  白氏皱眉道:“他是哥哥,照看兄弟正是应当。只是有些人,实是当不得嫂子之名。”这般说了,就带了几分恼。

  乔氏上个月进门,几十台嫁妆,终没有埋没官家小姐的名号。乔家即便落魄,三房这边却是富庶,乔氏嫁妆里绫罗绸缎,金钗玉环,应有尽有,也看花了白氏的眼。

  白氏并没有去侵占媳妇嫁妆的心思,只是觉得沈琰兄弟前程要紧,之前家里没银钱,沈琰在书院里兼职那是没法子;如今既娶了一房嫁妆丰厚的媳妇进门,贴补贴补家里,供养丈夫小叔读书,才是贤妇应有之义。

  等到沈琰中了进士,凤冠霞帔的诰命请下来,自然有乔氏的一份;就是沈那里,还能白占哥哥嫂子便宜?等到出人头地,自然也是感谢乔氏这个嫂子

  这般想着,白氏私下里就劝长子卸了书院差事,被沈琰一口回绝。白氏虽埋怨沈琰倔强,不听老人言,可更多的是埋怨媳妇不知趣。

  沈还在回味鸡肉粥的香甜,白氏已经又数落了几句,越说越露骨,就差将对媳妇的不满直接诉之与口。

  沈顿时觉得头疼,对于自己的嫂子虽依旧带了几分生疏,可瞧着乔氏容颜出色、性子恭顺,他也是为兄长高兴。只是寡母这边,之前总是将娘家与沈氏家族挂在嘴上,念叨着那两家的薄情寡义,好像自己母子受了天大委屈;如今有了媳妇,却是有了转移,将对娘家与沈家那份不满,彻底地转到乔氏身上

  乔氏进门不过大半月,乔氏在儿子面前已经念叨着“老无所养”。就好像乔氏是恶媳,要凌虐婆婆、慢待小叔子似的。

  沈劝了两回都不顶用,便也只能跟着叹气。

  人心都是肉大,不管乔氏多么孝顺恭敬,只要白氏这样疑神疑鬼下去,婆媳总要有交恶一天。

  看来要跟大哥好好说说,早点想出个解决之道,这家里不过四口人,正该好生相处才是。

  沈正想着,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当是大哥回来了……”沈看了看沙漏,道。

  白氏听着脚步声渐远,拉下脸道:“定是回东厢了,如今那边两个是一家人,咱们娘俩是外人……”

  “娘说什么呢?大哥才打外头回来,不是正应该回屋子换衣裳么?”沈笑道。

  白氏依旧有些愤愤,道:“你就没心没肺,仔细被人当成吃白食的……”

  沈摸了摸鼻子道:“孩儿也大了,家中生计本就不当全压在大哥身上……只是现下时间挪不出来,等到明年乡试完了,孩儿也想要收几个学生带……

  之前乔氏没有进门,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即便沈全倚靠兄长,也丝毫不觉得心虚。如今乔氏进门,沈自己年纪也大了,倒是有些不好再“吃白食”

  至于乔氏嫁妆丰厚,压根就没有上过沈琰、沈兄弟之心。他们兄弟两个眼中,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即便妻子有嫁妆那也就是嫁妆罢了。就是沈琰之前算计白氏私房,也是为了给母亲一个教训而不是真的图谋银钱。

  白氏听了,只觉得心疼。她并不觉得是沈长大了,知晓体恤兄长,只当乔氏弄鬼,道:“是不是乔氏给我儿脸色瞧了?她不过是装老实罢了,他们乔家是势利眼,惯会瞧不起人……”

  话音未落,就有人挑了帘子,进了西厢。

  来人正是沈琰,刚好听到白氏最后一句,皱眉道:“乔家怎么了?是乔家来人了?”

  白氏敢在小儿子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小话,对着长子却是不敢。她站起身来,讪讪道:“不年不节的来什么人?不过闲话两句罢了,你们兄弟俩说话,娘回屋去了……”

  沈琰也没开口留人,只是在白氏离开后,原本就冷着的脸,绷得越发紧了

  沈还以为兄长在担心家中的婆媳关系,刚想要劝两句,就听他道:“乔家今儿没来人么?”

  沈好奇道:“没来啊乔家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沈琰皱眉在沈对面坐了,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乔家有事,是沈家……沈珏殇了……”

  沈听了,“腾”地站起身来,满脸关切:“沈珏伤了?怎么伤的,严重不严重?”

  都惊动到乔家的地步,那定是伤的不轻,沈听了怎么能不焦心?

  沈琰兄弟在松江受宗房大老爷照拂,沈与沈珏在族学里又做了两年同窗,沈琰倒不好奇他关心沈珏,闷声道:“不是受伤,是风邪入体,救治不及殇亡了,已经停灵三日……”

  沈珏三日前在书院昏厥在课堂上,被田山长亲自送回沈家,书院里师生不少人都知晓此事。等到沈家报丧,田家子侄过去吊祭,沈珏病殇的消息也就传回到书院。

  虽说入学不过半个月,不过沈珏出身尚书府,是当朝尚书的亲侄儿,在书院同窗中出身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引得不少人暗暗关注。十几岁的少年,说殇就殇了,就是书院师生提及也不免唏嘘。

  沈琰中午就听到这个消息,强按捺住情绪,才将下午的课授完,就急匆匆的回来。

  沈琰心中乱成一团。

  他们一家在松江待了将两年,沈琰来往最多的沈家长辈就是宗房大老爷。他之前看的明白,宗房大老爷对他们兄弟是真正关心与接纳。

  对于宗房大老爷的照拂,他心里也记着恩。只是宗房大老爷身为宗子,为太平士绅,他轻易也回报不上。

  自打进了京,虽说他不过是小小举人,尚无余力,不过也想着要是以后有机会能帮上沈珏一定相帮,以回报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

  看到沈珏明知晓他们兄弟在书院,也毫无芥蒂地入了南城书院读书,沈琰没有主动去接近沈珏,不过心里也隐隐地高兴。

  没行到沈珏竟然殇了。

  难过的同时,沈琰也是不由一阵后怕。

  他望向沈道:“你以后长点记性,要是再不管不顾地糟蹋自己身体,珏哥就是前车之鉴”

  沈神情呆滞,直愣愣地盯着兄长道:“大哥,你方才说甚?”

  沈琰皱眉道:“叫你长些记性呢,别仗着年轻就胡闹”

  沈使劲摇头道:“不是这一句,是上一句”

  沈琰打量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沈再次追问道:“大哥,你上一句说了甚?”

  沈琰心下一沉,拧眉望着他道:“沈珏病殇,已经停灵三日”

  沈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尽,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沈琰正留心沈,见他实在不对劲,顾不得去思量别的,忙道:“二弟,你怎么了?”

  沈身上哆嗦得越发厉害,脸上满是骇色,哆嗦着嘴唇,上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身子也摇摇欲坠。

  沈琰心惊不已,忙将沈扶到炕边。

  沈琰又唤了两声,沈都不应声。就见沈眼睛发直,嘴边也是留下口水,一副魂飞魄散痴傻模样。

  沈琰又惊又怒,忍不住挥起胳膊,甩了下去。

  “啪”耳光响亮。

  沈这才魂魄归体,脸上骇色转为悔恨,黄豆大眼泪滚滚而下。

  “大哥,是我害死了珏哥,是我害死了他”沈满脸悔恨,神情因痛苦变得狰狞。

  饶是沈琰之前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此刻也被这一句话惊的大惊失色。

  他立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望四下里望了望,才退回房间。

  “扑通”、“扑通”,沈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他固然念着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也愿意以后为沈珏尽一份心,可并不代表着愿意让兄弟两个一起给沈珏陪葬。

  他黑着脸,看着沈。

  沈琰本不是笨人,沈即便还没有细说根源,可是想着沈珏殇亡之日正是沈卧病之时,便长吁了口气,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泪如泉涌,哑了嗓子道:“那日,我有事去寻田山长,走到书房门口时,正好听到大哥在里面说话……我便退了出来,心里有些憋闷,就出了书院,不知不觉走到坊南的树林……珏哥跟了过去,陪着我呆着……我出去的急,身上穿的薄,珏哥就脱了马甲给我……”

  说到这里,沈已经是泣不成声。

  沈琰呆呆地坐在那里,已经傻住了。

  看着弟弟悔恨不及的痛苦模样,沈琰苦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沈琰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是田山长有意许婚,将女儿许给沈,被沈琰婉拒了。虽说自己出身实不光彩,可是为了不让田山长因亲事不成心生嫌隙,沈琰还将自己与二房的渊源与自己的为难之处说了一遍。

  田山长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是尚书府堂亲,不过也只是意外罢了。

  有罪责的是沈琰的曾祖母,至今已经隔了三代人,田山长并没有因邵氏就轻视沈琰兄弟,反而觉得他能不遮不掩面对此事,颇有君子坦荡之风。至于亲事,中间夹着尚书府的关系,确实不合适。

  沈只当他是无意听了大哥与山长的话,却不知是沈琰故意安排人引了他过去,好绝了他的念想,省的他再惦记此事,在课业上分心。

  谁也没有想到,后果竟然是这般严重。

  沈琰心乱如麻,还隐隐地生了畏惧。沈虽无害人之心,可沈珏确实是因他而亡。要是尚书府知晓此事,迁怒下来,他们兄弟如何能承受得住?

  二房嫡支与他们这一脉,本就存了两条人命。几代人过去,当年涉及的长辈早已身故,彼此之间的血仇似才淡了下来。

  如今有了沈珏之死,又成死局。

  “可有人看到沈珏与你一起?”沈琰皱眉道。

  沈摇头:“我不晓得,我离开书院时有些恍然,就是珏哥跟着我,我先前也没发现,还是他开口吱声……”

  “回书院的时候呢?”沈琰追问道。

  沈犹豫一下道:“那时雪势正大,应该没人看到吧……”

  沈琰已经坐不住。

  遇到这样变故,沈能流泪,沈琰却要想一想应对之法。

  书院里人多眼杂,沈珏随沈出去的时候又是在课歇的时候,难保不被人看到,这是经不起查的。

  如今沈珏初殇,一时没有人去追查他先前的事;等到过了这两日,说不得尚书府那边就要追根溯源。要是有人看到沈、沈珏同行,再联系沈这几日病休,说不得就真相大白。

  沈琰来回踱步,脚步越来越急促,面上神色不定。

  沈看着兄长如此,哪里不知晓他的为难?

  悔恨难当,沈站起身来,涩然道:“大哥不要为我为难,珏哥因我而亡,我总不能装不知。现下我便往珏哥灵前请罪,要是尚书府要追究此事,我愿意以身偿命……”

  对于“死亡”两字,总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不过想着沈珏是因关心自己才病夭,如今已经不再世上,沈倒宁愿三日前死的是自己。

  沈琰定定地看着弟弟,道:“揭开此事,你不害怕”

  沈摇头道:“怕甚呢……不过一条命。老天爷不开眼,本就该收了我去

  第三百六十六章 桃李之教(一)

  殇服需次降一等,为殇者服丧,一律从大功服起,亲儿子为少年亡父亦是如此,上殇大功九个月,中殇大功五个月,下殇服三个月。

  如此这般,沈宅上下仆人,也是穿着“大功”的本色熟麻布。

  又因殇者是小辈,沈宅大门虽挂了白灯笼,大门并没有糊白。

  张会穿着一身素服,准备了拜帖,过来祭拜。

  门房并不认识他,不过见张会气派不俗,又带了帖子,自陈是沈瑞之友,便迎到南房奉茶,又打发人往里通报。

  沈瑞早在沈珏殇的当晚就已经醒来,换了孝服。

  五服之内,上下等亲,只是服丧惯例,向来是尊不服卑,不同同辈之间不碍,治丧期间也需服孝袍、孝帽。因此,沈瑞需为沈殇降服“小功”。

  松柏居中,香烟了了。

  请来的和尚道士,正在做道场。

  今日是沈珏殇后第四日,并不是“接三”的日子,也定下来七日发丧,因此得了消息的亲友,或是拜祭完,或是等着发丧时来过来,松柏院里只有几个少年。

  沈瑞是丧属,沈全是族亲,何泰之、杨仲言、乔永善是姻亲。至于沈珏在南城书院交下的新朋友,因认识的时日有限,随着书院夫子昨日过来一趟也就算是全了请谊。另外有徐五、高文虎、田家兄弟等人得了消息,昨日也上门祭拜过。

  在初知沈珏殇信赶来时,沈全是有些迁怒沈瑞的。

  沈珏在尚书府的处境,旁人不知晓,沈全却是清清楚楚。他倒是没有去埋怨沈沧与徐氏,毕竟那两位一个忙着朝廷大事,一个静卧休养,连嗣子沈瑞都是放养,更不要说是嗣侄沈珏。

  沈珏名为嗣子,可嗣父在外任,嗣母在城外“休养”,有父母相当于无父母,正是需要沈瑞这个堂兄关照的时候。

  不过见到昏厥不醒的沈瑞时,沈全便也跟着清醒了。

  沈瑞与沈珏同年同月生,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只是他素来稳重,让人忽视了他的年纪。今日沈珏猝死,虽有亲长看顾不到的缘故,更多的是意外;当年孙氏病故,沈瑞却是被有心怠慢,险些冻饿而死,只是因沈瑞后来挺过来,才没有去细思量此事。

  真要说起来,做主命沈瑞“静养”的张老安人固然可恶,对九岁大的沈瑞不闻不问的沈瑾与沈举人也是助纣为虐的帮凶,伤心孙氏之亡的郭氏与沈理等人都有“忘恩负义”之嫌。

  沈全真正地明白了沈瑞当年的险恶处境,心中对于沈珏当年病愈后“性情大变”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也终于散去。

  逝者已矣,追究起这个那个的责任不过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沈全并不是糊涂人,又哪里不清楚以沈瑞与沈珏的感情,眼下最难受的就是沈瑞。

  他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想着怎么劝慰醒来后的沈瑞,不过沈瑞醒来后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沈瑞并没有在伤心流泪,而是很平静地接过丧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倒是何泰之与杨仲言两个,一个是沈珏交情颇深,一个是与沈珏意气相投,两人得了消息,过来祭拜,不管不顾,狠哭了一鼻子,眼见沈珏不过是殇亡,无小辈送终,尚书府人丁又单薄,别无堂亲,灵堂之上不免冷清,就留下来帮忙。

  乔家是沈珏外家,乔家几房老爷也是当日就得了丧信。沈大老爷打发长子、长媳过来,沈二老爷、沈三老爷则是亲自带了小辈上门。

  看着灵堂之上只有沈珏生前身边服侍的小厮婢子披麻戴孝,几个亲戚家的少年都留下来奉香,乔三老爷就也将儿子留下。

  如此一来,灵堂之上,就是几个少年轮流上香。

  这几日,沈瑞一滴眼泪都没落,不过大家却没有人觉得他冷情。

  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去了,就是他们心里也揪得慌,更不要说沈瑞与沈珏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

  大家悲痛之余,少不得拐弯抹角地劝沈瑞。

  这日,沈全与乔永善两个去西院探望三老爷去了,杨仲言、何泰之两个正陪着沈瑞说话。

  “生老病死,谁能避得过,不过早走晚走……等到几十年后,你我也不过是一抒黄土……”杨仲言道。

  “佛家曰六道轮回,珏表哥说不定已经转世去了……”何泰之道。

  沈瑞虽心底依旧隐痛,不过已经接受沈珏离开的事实。午夜辗转,他也有着奢念,盼着沈珏也跟自己似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重生。虽说听起来有些虚幻,可有他自己做例子,为何就没有这个可能呢?

  沈瑞不是真正的少年,自然晓得沈珏之殇是沈家上下的打击也多大。眼见满门老弱妇孺,他要是不撑起来,还要长辈们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操办丧事么?

  杨仲言与何泰之有劝慰之意,沈瑞便也领情,面上露出几分期盼道:“只盼着佛祖有灵,珏哥能顺利投胎,转世为人,即便前尘尽忘,只要能平安富足,该娶妻就娶妻,该生子就生子,将这人世间的百味都尝过就好……”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有小厮过来,送上张会的帖子。

  “张会”这名字并不陌生,半月前在高文虎时遇到那两个锦衣卫时,杨仲言带了几分好奇与探究追问了两人的名字。

  高文虎的那个师父还罢,名字叫“罗克敌”,听着威风凛凛,不过是锦衣卫世袭百户,并不是勋贵出身;这张会的名字一打听,可是了不得,英国公府长房嫡次孙,英国公府嗣孙之胞弟。

  这些因军功封爵的勋贵,远不是那些外戚伯府能比,更何况英国公府还是外姓公侯伯府邸之首,如今京城宿卫兵权,就握在英国公老人家之手。

  沈瑞正捏着帖子皱眉,杨仲言弹过头来,看了一眼,大惊道:“他怎么来了?”

  沈瑞知晓寿哥身份,倒是并不算太意外。只是因沈珏之丧,他对于之前的“投机钻营”行为有了动摇。为了以后看不见的富贵,忽略了身边亲人,就算以后青云直上又有什么意思?

  眼见着殇了的沈珏,再次倒下的三老爷,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响。

  只因沈瑞功名心重,将读书科举放在第一要务,每日里勤勉读书,才影响沈珏也开始用功起来。

  沈珏身子的虚耗,除了有乔氏去年的作孽之外,还有上半年的苦读,还没等缓过劲来,就又有族长太爷病故,数千里奔波。一层层地压下来,就是成年人也受不了,更不要说一个身子骨尚未长成的少年。

  三老爷那里,因身体缘故,被沈沧、徐氏娇养成富贵闲人的性子。如今却是生了“上进心”,虽有为儿子考量的缘故,可也有沈瑞这个好学的侄儿给的压力。可是三老爷的身体,实是不容乐观。

  要是沈家小长房过继的是真正的少年,如今正按部就班地读书,不会像沈瑞这样自作聪明,也不会像他这样因知晓历史,就带了急迫感,给身边的人压力。

  杨仲言见沈瑞还在沉思,忙道:“瑞表弟,这不单是公府少爷,还是品官,不好怠慢”

  沈瑞撂下帖子,道:“既是如此,两位稍坐,我去迎迎。”说罢,起身出去。

  何泰之在旁有些不解道:“这张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是寿哥的姻亲,应该是代寿哥过来祭拜。”杨仲言口中答着,心中觉得不对劲。

  要说寿哥年幼,平素出来不方便还说得过去,如今友殇这样的大事,怎么还没有露面?他到底是什么人,只是亲戚的话,就能让国公府的嫡孙三番两次地跑腿?

  “若是没得消息不来还罢,要是得了消息还不露面,只是遣人过来,这寿哥的架子也恁大。之前瞧着他傲气,也是能交朋友的,如今看来却是没意思。”何泰之抱怨道。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瑞已经迎了张会,来了松柏院。

  沈珏已经大殓,灵堂之上停着一口棺木。

  张会与沈珏不过见过一面,对于少年印象并不深,更不要说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如今过来一遭,不过是奉命而来,且对尚书府多少有些好奇罢了。

  虽说京城武勋人家与文官门第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不过既是同朝为官,彼此动态都看在眼中,也算是“知己知彼”。沈沧即便没有入阁,可沈家为仕宦人家,沈沧父子又都到九卿高位,在京城也是仅次于三位阁臣的京堂。

  三年前,沈沧侄儿沈珞之夭,沈家这边查出来的是意外,不过勋贵人家那边隐隐有些别的流言出来。

  张会今年十六岁,三年前十三岁,正是少年贪玩的年纪。

  那年重阳节,他痴缠着胞兄,一起去西山跑马。

  就在沈珞出事前,还曾驻马与他胞兄的一个朋友寒暄。因沈珞穿着锦衣,长得又好,也骑的是白马,乍看上去与胞兄还有些相似,张会还以为是哪家侯伯府邸的纨绔公子儿,等听胞兄听了,才晓得是侍郎府的少年举人,当时还讶然来着。

  没想到等到晚上,就听到胞兄身边的长随向胞兄禀告了沈珞的殇信……

  第三百六十七章 桃李之教(二)

  杨仲言见过张会锦衣卫装扮,碍于锦衣卫之势,对于张会自然是客气有加;何泰之只晓得他是公府子弟,是寿哥亲戚,倒是并没有觉得有何畏惧,反而直陈自己的不满:“既是寿哥得了消息,怎么不见他来?”

  张会对着沈珏灵柩,想起三年前往事,脑子里正有些乱,听了何泰之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仲言已经拉着何泰之胳膊,小声道:“仲安……”

  沈瑞同张会不过第二次见面,本就不相熟,即便宾主寒暄,也只能说寿哥

  沈瑞便只当不知寿哥身份,顺着何泰之的话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寿哥,今儿他怎么劳烦大人过来?”

  张会看了何泰之一眼,见他面上犹带愤愤,嘴角不由抽了抽。

  这何学士家的小公子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这是在埋怨太子么?

  “寿哥前两个月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家里长辈管教的严,出来不便宜,这才托了我过来。”张会道。

  寿哥前两个月生病之事,沈瑞从高文虎那里“听说”,过后也与何泰之说过。

  何泰之想起此事,倒是将埋怨减了,不由心生戚戚然:“倒是忘了此事,幸好寿哥好了,先前不得消息,要不然也当去探探他……”

  杨仲言思量着寿哥的年纪,结合眼前张会身份,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太可能的猜测。

  张会在寿哥跟前问询礼金,不过除了丧仪之外,还有祭幛与香烛。祭幛还好,都是寻常见的;香烛却精致,看着就是不俗。

  不管寿哥作何想,张会能准备得这样周全,并无糊弄之意,沈瑞也是领情

  等张会在沈珏灵前祭完,沈瑞就引他到东屋吃茶。

  这会儿功夫,沈全与乔永善从东院探望三老爷回来。

  沈全是见过张会的,知晓他锦衣卫与公府嫡孙身份,见面就带了拘谨;乔永善不知张会身份,听闻是代旁人过来吊祭,又不是奴仆装扮,就以为不过是市井帮闲之流,不过瞧着屋子众人座位排次,还有杨仲言与沈全的恭敬,就察觉出不同来。

  张会坐在那里,大家就都带了拘谨。沈瑞因精神怏怏,无心与张会攀附,屋子里就有些冷场。

  张会有一搭没一搭与沈瑞说话,眼睛也在留心屋里众少年。

  在高家相遇之前,他虽没有与大家打过罩面,可对于诸少年之名已经听说,且打听清楚了。

  虽说他骨子里不怎么瞧得上文人酸腐,可眼前这几个少年的确争气。换做那等家里条件不好,或是自身才学不足的,即便与东宫有了少年情谊,过两年也就烟消云散了;这等仕宦人家子弟,本身又争气的,一朝进士及第,凭着这君臣旧谊,以后前程就是金灿灿,不亚于他们这些勋贵之后。

  杨仲言这小胖子眼睛太活络,畏惧中带了好奇与探究;沈全客气中带了疏离,倒是符合一般文人对锦衣卫的反应;何泰之虽有了功名,言行还不成熟,七情上面,却胜在心思坦荡;乔家那个少年,懵懵懂懂,透着几分老实与谨慎

  加上因丧弟越发沉默寡言的沈瑞,眼前这些少年一人一个性子,却没有阴险狡诈之人。

  皇爷对东宫在外的“交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是也是因这些少年性颇佳。

  张会出身大明顶尖勋贵人家,打小就是看着勾心斗角长大的,不管什么事想的都是利益。他既觉得这几个少年前程大好,态度上就热络许多。

  他又长着娃娃脸,一副人畜无害模样,没一会儿倒是让大家忘了他锦衣卫的身份。

  何泰之与杨仲言不必说,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有心亲近,没几句就顺着张会的话改了口,彼此称兄道弟起来。

  就连沈全面上也柔和许多,自觉不应带了偏见。功勋子弟入职锦衣卫是朝廷对功勋人家的恩赏,说起来都是富贵公子,打小好生教养大的,哪里就能同传说中骄横阴险的锦衣卫一样了?

  乔永善好奇张会身份,不过与大家都不算太熟,就老实做了听众。

  等到张会告辞,沈瑞又亲自送了出去,乔永善就忍不住,问沈全道:“全三哥,来客到底是哪个?怎么大家都如对大宾,又称呼为‘大人,?”

  沈全道:“是英国公府长房嫡孙,如今在锦衣卫任职。”

  乔永善听了,不由讶然。对于乔家这样的京城老户来说,英国公府就是庞然大物。

  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公侯伯封了不少,传到百年后的却都是有数的,其中不少人家即便还挂着侯伯府邸之名,也早已远离中枢;英国公府却是步步高升,繁衍至今,依旧为帝王心腹。

  别看张皇后娘家如今一门两侯,在京城百姓眼中风光无比,可对比与英国公府来看,委实不算什么。

  乔永善方才一直留心张会,发现张会对其他人还好,对沈瑞却多几分客气。这到底是因缘故?是因沈瑞身后是尚书府?那样论起来的话,杨仲言的身份也差不了多少。

  乔永善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里时面上就带了出来。

  乔三老爷见了,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沈家那边怠慢了你?”

  “没有,是儿子心中疑惑。”乔永善忙摇头,说了白日里的事。

  乔三老爷听着,面上就带了郑重:“那张会说是代人过去祭拜,是代哪个

  乔永善道:“听说是瑞哥的好朋友,与珏哥也认识,得了消息,不过因身子不好,前些日子病着,家里拘着,才托了表哥过来。”

  听到“表哥”二字,乔三老爷眼中露出失望,立时没了探问的兴致。

  英国公府与不少公侯府邸联络有亲,如今老国公还健在,儿孙众多,数得上的姻亲就有十几门。这定是哪家少年与沈瑞有了交情,因故不能吊孝,就请张会出面做脸,不过是小儿把戏。

  “你在沈家这两日,可听人提及你姑母?今日是第四日,离出殡没几日,沈家那边没张罗去接你姑母回来?”乔三老爷想起此事,问道。

  乔永善摇头道:“孩儿不曾听问……”说到这里,有些迟疑道:“爹,三表叔似将珏哥之殇归罪在姑母身上,对姑母颇多怨言,在孩儿跟前也不曾掩饰

  乔三老爷黑了脸道:“听他胡说八道明明是他们自己疏忽,没有照看好侄儿,还有脸推到你姑母身上?真要论起来,当是你姑母追究他们才是”

  乔永善连着两个白天都在沈宅,对于沈珏之殇的原有自然也知晓的清清楚楚。

  沈三老爷虽有些持才傲物,可并不是扯谎的人。即便父亲否了,可想想姑母的为人行事,乔永善心里也没底。想到这里,他实没脸再若无其事地去沈家,便小声道:“爹,沈家那边这几日没有外客,也不需要人帮着,孩儿明儿想要留在家里看书。”

  乔三老爷皱眉,恨铁不成钢道:“岂能读死书?人情世故,也是道理。珏哥既过继到你姑母名下,就是你嫡亲表弟,你这做表哥的正是该出力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去?”

  乔永善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只能老实改顺着乔三老爷的话改了口。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也与丈夫提及乔氏之事。

  “二叔在南边且不说他,二婶就在京中,是不是需打发人接她回来?”徐氏问询道。

  沈沧寒着脸道:“卑不动尊,她既‘病,着,怎么能为了送殡再折腾,让她继续休养,吧。”

  “可是乔家那边?”徐氏有些犹豫。

  倒不是她心软,不记乔氏的仇,也不是怕乔家,只是沈珏毕竟是小二房嗣子,乔氏是他的嗣母。

  乔氏之前去庄子上“养病”,外头并没有准信,即便旁人有猜测也只是猜测;等到沈珏出殡,乔氏还不露面,就越发叫人思量。加上氏被送到庄子前就有些发疯的迹象,在庄子上这大半年虽没有听她继续发疯的消息,可真要接回来,难保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徐氏心里虽觉得不该接乔氏回来,可是想着沈家名声,少不得问丈夫一句

  “以乔氏恶行,没有奉上休书,已经是看她生养了珞哥一场的情分上;明知那是个疯妇,还要让她回来继续祸害家里人不成?乔家那边要是有话,夫人只管推到我身上。珏哥好好的身体,若没有去年乔氏为恶,岂会损了根基?没有让她为珏哥偿命,已经是宽和,她还想要回来做太太不成?”提及乔氏,沈沧满脸厌恶。

  他如今执掌刑部,看事情习惯结合前因后果。

  沈珏之殇,亲长疏忽一时看顾不到占了三成错,那沈珏自己不爱惜身体,生病了还硬挺着去上学也占了三成不是,剩下那四成,就要“归功”与乔氏了

  这事情没有后悔药,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过发话圈乔氏到底,这个主沈沧现下还能做到。

  沈珏已殇,小二房又断嗣,这一点沈沧夫妇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乔氏自私糊涂固然令人恼怒,二老爷对妻子先纵容再推给兄嫂的行为,也让沈沧与徐氏不满。

  沈沧做了大半辈子长兄,也担当得起“长兄如父”这四字。早先在他眼中,怕是两个手足兄弟要放在前头,徐氏这个发妻都要靠后;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多些,沈沧也放开了手脚。

  二老爷奔五的人,三老爷也过了而立之年,他这个大哥看顾两房兄弟半辈子,就算是到了地下,也能对老父有个交代了。

  剩下的日子,这两个兄弟也该自立。

  小二房血脉传承,是另择嗣子过继,还是纳妾求子,沈沧是丝毫不想参合

  “早在三年前就不该替二房拿主意……”沈沧苦笑道:“这回让二弟自己折腾吧,是好是赖都是他自己担着。”

  徐氏叹了一口气:“二叔已经离京两年多,只盼着这回他能真正立起来…

  沈洲到明年就任满,不过京中没有合适的缺,沈沧正盯着南京的缺。

  江西是行省,平调到南京衙门,也算是高升。南京衙门虽是养老地界,可也是熬年资的好地方。

  沈沧本决定不再管二老爷事,可关系到二老爷前程之事,又哪里能真的不管,不由一阵闷气。

  沈沧闷声道:“都说儿女是父母的讨债鬼,老二虽只是我弟弟,却也是个讨债的,都是我上辈子欠了他……”

  东宫,暖阁。

  寿哥坐在熏笼上,手中握着一杯姜茶。

  屋外大雪虽停了,可因融冰的缘故,倒是比前几日落雪时还要冷。寿哥是个在屋子里呆不住的,即便身边大伴劝着,每日也也要往外头转两圈。

  早先寿哥最厌姜茶,今日却是痛快地接过,只是喝的时候有些费劲,拧成眉头半天才喝半口。

  张会今日代他去沈家吊祭,寿哥想要知晓宫外诸人的消息,就专程等了张会回来。

  “香烛直接点上了,祭幛也挂了起来……沈瑞虽没有说什么,不过话里话外却没有离了殿下。”张会回道。

  “后事办得热闹么?沈瑞哭了没有?”东西是寿哥叫人准备的,见送对了礼,就带了几分得意,好奇道。

  张会摇头道:“今日不是正日子,倒是不见外客,只有沈家一个族亲与几个姻亲少年在。沈瑞没哭,不过看着也不大好……听说他与沈珏是打小一道长大的,总要缓些日子才能过劲来……”

  寿哥留心的是外头的消息,对于沈瑞、沈珏之间的兄弟情听一句就算,道:“族亲?姻亲少年?可是沈全、何泰之与杨仲言他们几个?”

  “还有个乔六,是沈家二太太的娘家人……”张会道。

  寿哥听见不认识,就丢到一边,只追问其他三人的消息。

  张会笑道:“沈全同杨二郎倒还算客气,何家二郎却是恼了,还嗔怪殿下为何得了消息还不露面。臣解释了,他才好些。”

  寿哥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凭借与沈瑞这两年的交情,加上与其他少年的玩伴情谊,这样不露面确实不大好。

  他站起身来,在地上踱步走了两圈,道:“何泰之是该生气,朋友一场,孤是应该送沈珏一程……”

  第三百六十八章 桃李之教(三)

  三日匆匆而过,转眼到了沈珏“头七”。

  时下虽最重白事,可沈珏是“中殇”,丧事从简,今日就要出殡。沈瑛、沈理两家,都过来了,尚书府的几门姻亲也安排人上门送殡。稍远些的亲朋故旧,之前吊祭过,现下就无需露面,并非有意怠慢,而是殇事从简。

  要是长者逝去,世人谓之“喜丧”,自然是操办的越热闹越好,死后哀荣也能显示儿孙的孝心;年幼者丧,家中长辈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悲伤之事,本不是凑热闹的事。

  民间的说法,殇者丧事太重了,会让殇者留恋人间,不能安心投胎。

  沈瑞自来到大明朝,参加过几次出殡礼,同前几次殡礼相比,今日的殡礼因人少而显得冷清。

  沈珏无子而殇,就由族侄沈瑛长子楠哥儿摔盆。

  三老爷身体虽比前几日好些,可依旧是咳的厉害,沈沧夫妇放心不下,不许他去送殡。尚书府这边,除了四哥因年幼被留在家之外,长房三口与三太太都去送殡。

  三老爷身体孱弱,众所周知,不去送殡也是意料之中;对比乔氏依旧“抱病”没有露面,则是叫人有些意外。

  虽说之前大家也在猜测乔氏八成是有了过错,才被送到庄子上,可猜测毕竟是猜测;如今嗣子夭亡,乔氏还没露面,不是错实在大,就是待嗣子太无情。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乔氏本身的不是,大家望向乔家人就带了思量。

  乔家三房的老爷、太太都到了。

  看着大家的异样,几位太太讪讪的,几位老爷则暗暗恼火。

  不叫乔氏露面,是沈沧的决定,他们兄弟几个也无可奈何。乔大老爷素来没心没肺,虽觉得面子上有些难看,不过想起昨日因、今日果,倒是也没有怪责沈沧不讲人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恼火中带了忧虑。

  沈沧此举,哪里是不给乔氏面子,是连乔家的脸面也不顾。之前对乔家多少还有些香火情,如今是真的冷下来了。

  乔家三兄弟分家后,长房大老爷没出息,靠着祖产尚能混日子,二房与三房在商场与仕途上却都需要靠山。

  乔二老爷还罢,铺子里有三老爷的于股,只需多舍些红利让兄弟出面斡旋就是;乔三老爷想到自家姐夫,到明年是三年任满,就思量着往江南去信,劝姐夫回京。

  沈沧待乔家没有香火情,可沈洲却不然。沈洲向来亲近乔家,待三个舅子也不错,与乔三老爷关系尤为好。瞧着沈沧对乔家态度,未必会愿意在他孝满起复上出力,沈洲却不会束手不管。

  众人心思各异,小辈们却是真心难过,尤其以沈全、何泰之为最。沈全不说,从头到尾红着眼睛;何泰之也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殇事从简,逝者不过是未成丁的少年,殡丧队伍从沈宅出发后,就一路往北,要从北城出城。

  就在安定门前,就人设了祭棚,见到沈家的殡丧队伍到了,就有几个素服装汉上前。

  沈瑞见这几人虽是面生,可一样装扮,浑身气度有些眼熟,不由意外。他下了马,往祭棚走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寿哥……”沈瑞心中大惊,面上也带出了些。

  祭棚里摆着一桌水酒,寿哥一身素服,身后除了几个侍卫之外,还有两个小厮。

  寿哥望向沈瑞。

  两人已经半年没见,沈瑞本就因抽身条的缘故高挑单薄,如今双眼洼陷,身上衣服旷荡,更是显得清减。

  寿哥叹了一口气,道:“逝者已矣,沈大哥也需节哀顺变。”

  他与沈珏本没什么交情,不过瞧着眼前素白的殡葬队伍,想着“生死”二字心中也添了酸楚。

  沈瑞道:“你怎么来了?张大人不是说尊亲正拘你在家,这样出来无碍么

  “相识一场,我总要过来送送。”寿哥道。

  这会儿功夫,沈沧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前头有沈瑞的“好友”设了祭棚。虽说是小辈,可毕竟是一份心意,沈沧正寻思用不用唤人到马车旁说话,就见祭棚前站着的几个魁梧大汉。

  沈沧眉头微皱,放下车帘。

  沈全、何泰之、杨仲言等人已经认出寿哥,都下马上前。杨慎则带了纠结,挪着脚步,也凑了过去。

  大家都是熟面孔,若非眼前时机不对,寿哥都要欢喜雀跃。

  他按捺着欢喜,与众人一一打了招呼,到了杨慎的时候,则是多看了两眼。杨慎神色之间本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恭敬,被寿哥瞪了一眼,方伸手摸了摸鼻子,神色自然许多。

  杨仲言本就心中疑惑,眼睛滴溜溜地偷看寿哥,自然看见寿哥与杨慎之间的互动,不由瞪大了眼睛。

  何泰之见寿哥正经八百地设了祭棚来送殡,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关切道:“张大哥不是说你家长辈正拘着你在家调理,你怎么出来了?会不会挨教训

  寿哥瞥了他一眼,道:“要是我不来,岂不让是让人说嘴?”

  何泰之讪讪道:“先前不是不知道你前阵子病着……”说到这里,打量着寿哥,带了疑惑道:“瞧着你气色倒是好,倒是瞧不出大病一场的模样,这是都调理好了?”

  寿哥摸了自己一把,道:“我这是胖了?这两个月被关在家里不得出门,每日里汤汤水水的补品不断,都要补成大胖子了……”

  何泰之神色柔和下来,道:“都是父母慈心,寿哥是个有福气的。”

  相对之下,沈珏则是太倒霉了。

  因沈珞之丧后的闹剧,何家本就对沈家二房存了嫌隙,这次沈珏的死因瞒得了外头,却瞒不住小徐氏。

  小徐氏有儿有女的人,自是听不得磋磨孩子的消息,在家里少不得埋怨了乔氏几句。

  寿哥闻言,身子一僵,神色就有些发黑。

  杨仲言听过宫禁流言,瞧见不对头,忙道:“队伍还等着,不好耽搁……

  寿哥这才神色好些,看着沈瑞道:“我来给沈珏上一杯酒”

  沈瑞躬身,带了感动道:“我代珏哥谢过寿哥这份情谊。”

  再看沈全、何泰之等人,面上也带了感激之色。

  寿哥虽说是心血来潮,可并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不过眼见众人领情,这敬酒便也敬的真心许多。

  因现下是寒冬腊月,送殡的队伍中多是马车。前头停了,后边自然也得了消息。听闻是沈瑞的朋友设“祭棚”,乔家几位老爷都觉得荒唐可笑。

  不过一个少年“中殇”,寻常人家连丧事都不办,直接运出去埋了也是有的;沈家不过是因殇的是嗣子,有沈家族人看着,才郑重其事地办丧事。今日这些来送殡的尚书府姻亲,又有几个是看在殇者份上?不过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罢了。

  沈家长房这嗣子,却是不厚道,弄出个朋友来弄“祭棚”,以为能添几分风光,落在大人眼中却委实可笑。

  倒是沈理、沈瑛两个,对于祭棚之事也觉得不太妥当,却也是领情。

  乔家几位老爷揣测的不对,今日送殡诸人,旁人或许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沈理、沈瑛却是看在沈珏本上。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族长太爷生前又是慈和之人,看在族长太爷面上,他们也会过来送一场。

  两人不约而同地下了马车,往前头的祭棚走了过去。

  寿哥对于沈家事情知之甚详,自然晓得沈瑞有两个族兄在朝,一人在翰林院,一人在詹士府。沈瑛不必说,看在沈瑞面上,寿哥平素里还颇为亲近;就是沈理,因常在御前听讲的缘故,与寿哥也常打照面。

  寿哥不想被揭开身份,自然使人留心那两人。

  这边已经酒祭完,眼见有人过来,寿哥便对众人道:“我就不耽搁大家,等过些日子大家再聚……”

  来去匆匆,等沈理、沈瑛走到前面时,寿哥已经上马,带了十几个侍卫随从呼啸而去,只剩下一路烟尘。

  沈理倒是没留意,沈瑛却是瞧着那少年背影有些眼熟,却一时对不上号。

  殡丧队伍重新启程,缓缓地出了安定门。

  安定门内,沈一身素服,拉着沈琰的胳膊道:“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去请罪?珏哥都出殡了”

  沈琰指了指远处的队伍,叹了一口气,道:“等明日吧,今日沈珏出殡,沈家人正伤怀,想来沈瑞也不乐意见到你我兄弟。”

  沈神色变幻,咬牙道:“我想要送珏哥最后一程……”

  沈琰心思一动,想起沈瑞曾说过二房墓地的话,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就送吧……”

  沈使劲点点头,就要往城外走。沈琰忙一把拉住,道:“急甚?几十里路呢,要跟着走过去不成?先叫辆马车……”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兄弟两个雇了一辆马车,出城去了。

  送殡的队伍走的慢,过了一刻钟就看到队伍的影子。

  沈琰就吩咐车夫慢行,远远地缀在队伍后边。

  沈家走的是出城的大道,路上也偶见行人车马,后边的马车便也不显眼。

  不过等到了沈家墓地的山脚下,殡丧队伍上山,马车就不好跟着上去了。

  “继续往前走,寻个地方歇一歇。”沈琰随后吩咐道。

  车夫看了兄弟两个身上的素服一眼,也不多话,继续往前去了。

  杨仲言正好回头,看到山脚这辆马车过去,看了好几眼,回头对何泰之道:“出城没多久,这辆车就缀着咱们,我还寻思是不是有人偷着送珏表弟,却是误会了……”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杨表哥以为这是梁祝?近日定是又看那些男男女女的话本子了……”

  寒冬腊月治丧,因土地上冻,都是打发人提前来点穴。

  殡葬队伍到了,直接落葬,点了灵主。

  等下山时,前后用了不到一个来时辰。

  等到沈家送殡队伍踏上回城之路,不远处的树林里才出来一辆马车。

  沈琰荷包里掏出一把钱,递给车夫,请他在山脚候着,便带了沈上了山

  山风凛冽,不远处散落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坟头,还有新散落的一地纸钱

  当看到簇新的坟茔,还有前面写着沈瑞生猝年的石碑,沈的双腿就如灌铅了似的,再也挪不动。

  沈琰神色则是凝重许多,目光从一座座墓碑上移过,即便是过了数月,可沈瑞的话依旧清晰地印在他心头。

  “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春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

  可直到现下亲眼所见,他才能知当年曾祖母犯下的过错,对二房嫡支到底代表着什么……

  第三百六十九章桃李之教(四)

  本就是寒冬时节,北风萧瑟。过了午后,山脚下又起了风,一阵一阵。

  车夫在冷风中等了两刻钟,还不见山路上有动静,心里就有些没底。方才那两个小哥儿相貌倒是仪表堂堂,可跟踪吊脚的行为实在鬼祟。

  再想着前面那家是大户人家送殡的,车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要是那等见财起意只人,行的是挖坟掘墓的事,被发现了就是死罪,那自己这个载客过来的车夫说不得也受牵连。

  车夫心中七上八下,不敢再等,忙挥着鞭子,驾车离去。

  山上,沈琰、沈兄弟还在缄默。

  “老天不开眼,为何就收了珏哥去?”沈哽咽道。

  沈琰指了指其他的墓碑道:“这是沈家二房嫡支福地,你就看了沈珏的墓碑?”

  沈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多是陌生的名字。不过有一个名字,却是记得清楚,那就是两人的曾祖父。

  沈走上前去,并未拜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始作俑者”

  三年前,随着徐氏归省,知晓自己祖上秘辛后,沈虽因邵氏子孙身份心生羞愧,不过对于所谓曾祖父不是不怨的。

  男人立世,修身齐家平天下。要不是这位曾祖实在无能,也不会使得家宅破乱。若是发现后妻为恶,他能稍微公正地处理,也不会引得三太爷怨愤离乡

  顾念后妻情分,想要大事化小,是对嫡子不慈;因愧疚发妻嫡子,就舍了后妻肚子骨肉不认,难道就是慈了?

  想要面面俱到,却是哪一面都没顾上,最后落得飘零异地、埋骨他乡的下场,也是自作孽。

  “是我不对”沈琰第一次认错:“回松江托庇沈家,使得你我兄弟平安长大,已经是得了沈家福祉,实不该再贪心许多……”

  实在是沈家在松江声望太盛,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

  沈怏怏道:“哪里是哥哥的错呢?要是不回松江,咱们也不知当年真相,只当祖父这一支是受了委屈的……我也曾大言不惭自诩为二房嫡裔,现下想想委实可笑……”

  沈琰拍了拍弟弟肩膀,道:“我原也心存过怨愤,觉得往事已矣,嫡支与你我兄弟系出同源,本不必如此刻薄绝情;今日今时,才知什么是宿业难消。世事都有因果,你我兄弟成无根浮萍,也是承了当日因果。”

  沈看了兄长一眼,道:“那以后沈瑞那边……”

  “远着吧,对于那边长辈来说,你我不凑过去,就是知趣了……”沈琰淡淡地道。

  沈皱眉:“可是我还要过去赔罪……”

  “赔罪也要知趣些,明日还是约沈瑞出来说……”沈琰想了想,道。

  前几日他拦着弟弟,就是怕尚书府这边正在悲伤劲头上,知晓前因会迁怒与沈;可是事情也是压不下去的,否则生了误会,只能让两家再生嫌隙。

  沈点点头,倒是没有再说旁的。

  沈琰环视四周,就看到孙太爷的坟墓。

  孙太爷的墓虽挨着沈家的墓,却是泾渭分明。

  沈琰带了几分好奇,挪步过去,看了两眼。

  上面的名字虽陌生,可立碑人是三太爷,显然与沈家渊源颇深。

  “孙?”沈琰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走了过来,道:“大哥,怎么了?”

  沈琰指了指眼前墓碑道:“这墓里的人姓孙,四房太太也姓孙,两家的渊源应在此处了”

  沈看了两眼,好奇道:“‘恩兄,?怪不得二房大太太当年去松江送嫁,这是通家之好吧……既是如此,怎么会让孙氏远嫁?留在京中照拂,不是更便宜?当时二房与松江那边,不是关系还没缓和么?”

  沈琰皱眉道:“区区商贾,怎么成了九卿高位的‘恩兄,?孙氏没留在京中,反而外嫁了松江?二房三位老爷,三老爷年纪对不上且不说,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大老爷年纪稍大些,二老爷年纪却是对的上的……”

  沈眼睛眨了眨,道:“一个是商贾,一个是高官显宦,即便有了‘恩义,在,也无需亲上加亲吧?”

  沈琰摇头道:“别人或许不会,这位三太爷倒是未必。当年之事,三太爷虽决绝,却是性情中人。孙家已是绝户,孙太爷墓地能与沈家墓地毗邻,又是照顾得很好,足以证明孙太爷对沈家的‘恩情,直到沈尚书这辈,依旧没有相忘。三年前二房大太太非要过继四房嫡子,就令人觉得怪道,原来是应到此处。即便没有择嗣之事,有孙家这份渊源在,说不得沈瑞守孝期满也会被接到京城。”

  实在是沈家四房前些年在松江出了不少风头,孙氏也底细也被族人总所周知。因此,兄弟两个对着一个墓碑,倒是沈孙两家的渊源猜测得差不多。

  沈莫名地想到自己兄弟身上,苦笑道:“大哥,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么?孙太爷施恩,惠及孙辈;曾祖母为恶,殃及几代子孙。她怎么能那么心狠?活生生的几条人命,说害就害?这世上的后母不是一个两个,心存私心寻常,可为了私心敢杀人的又几个?都说生恩不如养恩,都已经养大将成人,作甚就容不得?”

  沈琰叹了一口气道:“为尊者讳。不管是非对错如何,以后莫要再说此话

  沈耷拉下脑袋,道:“再不说了……总自怨自艾也没意思,二房无心为难哥哥与我,大哥与我也该从这段宿孽中走出来……”说完,转身回头,却是吓了一跳。

  兄弟身后一丈开外,不知何时来了一素衣妇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看着来人头发花白,面容也带了憔悴,却依旧觉得眼熟,沈琰试探地唤了声:“沈二太太?”

  沈在旁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们兄弟去年冬与乔氏同路回京,远远地也见过乔氏,只觉得是个精致婀娜贵妇人,与眼前这苍老憔悴的样子委实不像。

  来人正是乔氏,却没有看向沈琰,只是直直地望向沈。

  沈琰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上前两步,将沈遮在身后。

  乔氏见状,神色立时有些激动,上前几步,带了悲声,道:“珞哥”

  兄弟两个刚看完沈家墓地,自然晓得“珞哥”是哪个。

  沈不由一激灵,乔氏已经绕过沈琰,抓了沈的胳膊,嚎哭道:“珞哥,娘的珞哥回来了……”

  荒郊野外,坟茔地里,乔氏的哭嚎令人心悸。

  沈虽被她哭的浑身寒毛耸立,可看她头发花白模样,心生不忍,好言好语道:“沈二太太,您认错了,我是沈,不是您的儿子沈珞……”

  乔氏使劲摇头道:“不是,不是,你就是娘的珞哥你回来看娘了……

  白氏平素虽也是迎风流泪的性子,可那是自己的亲娘,嫌弃不得也挑剔不得,眼前这沈二太太却明显看着不正常。

  沈琰冷着脸上前,拿开乔氏的手腕。

  他是乔家女婿,对于乔氏之事自然也知晓。这次沈珏之殇,乔家人都隐有不安,也是因乔氏曾磋磨过沈珏。而这乔氏,对外宣称是在庄子上“静养”,实际上为沈大老爷夫妇所责罚,送到庄子里去。

  这次沈家办沈珏后事,都没有将乔氏放出来,小乔氏还因此唏嘘了一回。

  都是乔家出嫁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外头有乔氏不贤的流言出来,小乔氏这里也心生不安。还是沈琰劝慰了一番,才使得小乔氏没有再继续战战兢兢。

  如今乔氏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看起来精神又疯疯癫癫的,沈琰心中不由自主地带了提防。

  “你是谁?”乔氏抬头看着沈琰,神色恍惚道。

  实际上,沈琰与乔氏是打过罩面的。只不过作为外男,与未来侄女婿,也就是找个罩面而已,乔氏没有细端量,早就忘得于于净净。

  沈琰心中犹豫,是不是将自己“侄女婿”的身份报出来,就听到乔氏一声尖叫,冲着自己跪了下来。

  “太爷饶命,太爷饶命”乔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以头叩地。

  沈琰与沈兄弟面面相觑,不知乔氏这又是什么戏码。

  乔氏已经哭道:“我再也不敢违逆太爷交代,赖在老宅,这就与二爷搬回自家去…我不该逼着表哥带我去见孙家姐姐,坏了二表哥与孙家姐姐的亲事……大嫂的胎不于媳妇的事,是我娘使人落的……”

  语无伦次,东一句、西一句,却是令人心惊。

  沈琰先前虽迷糊,现下也看出乔氏是精神恍惚之下,将自己当成了已故三太爷,便板起脸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既有错在先,既是有报应在后。”

  乔氏身子抽抽,哭泣道:“要报都报到我身上,莫要害了我的珞哥……”

  沈琰道:“沈珞已经死了……”

  乔氏使劲摇头道:“珞哥没死,我的珞哥还在”说罢,就去搂沈的大腿。

  沈忙挑开,闪身避到孙太爷的墓后。

  乔氏身子一歪,正好摔倒在孙太爷墓前。

  看着脸大的“孙”字,乔氏身子一僵,惊吓一声,昏厥了过去。

  第三百七十章 桃李之教(五)

  沈家这边既是家族墓地,就设了祭庄,有三、四十户佃户。不过因田舍都在山脚下,祭农也在山下,除了固定日子上山巡视维护,平素山上小屋空着,并无人守墓。

  沈琰、沈上山时,看着阳宅没有动静,才在墓地逗留这许久。

  方才只觉得无人是便宜,现下乔氏昏厥,就发现不便了。

  “大哥,怎么办?”看着双眼紧闭的乔氏,沈不由着急。

  乔氏方才疯疯癫癫的样子虽是怕人,可既是遇到了,也不能不管。如今寒冬腊月,在这野外昏上半日,好人也要冻死了。

  沈琰皱着眉道:“山上风大,咱们还是先扶了二太太下山。”

  沈家祭庄就在山脚下,离大道并不远,方才上山前沈琰看过两眼。

  沈忙点头道:“嗯,那咱们快去”

  两兄弟倒是想要搀扶乔氏,可山路不平,昏厥之人又纹丝不动,最后只能兄弟两个轮流背乔氏下山。

  幸好兄弟两个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便累的汗津津,到底是将人背到山脚。

  山脚下大道不远处,一个小庄出现在眼前,几十处房舍。其中一处青砖院落,看着比其他屋舍要于净体面许多。

  沈琰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在路口放下乔氏,让沈琰看着,方上前去打探。

  大门虽半掩着,可庄户院里多有家犬,沈琰就在门口站了,扬声道:“有人么?”

  里面一阵犬吠,随着一个大嗓门道:“找哪个?”

  说话间,一个老汉推门出来,浑身缟素,却是醉眼朦胧,带了几分酒气。

  眼见来人穿着儒服儒巾,脚踏官靴,老汉带了几分小心道:“这位相公可是找小人?”

  沈琰带了急色道:“在下南直举人沈琰,与沈尚书家二公子是旧识,请问老丈可是沈家祭庄庄老?”

  这里不过是几十户人家,所谓“庄老”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

  听说是位举人,且与自家公子有旧,那老汉越发恭敬道:“原来是沈老爷,正是小老儿……”说到这里,留心他身上是素服:“沈老爷这是来送我们三公子?若是那样,却是不巧,半个时辰前,我家三公子入土为安,老爷一行已经回城去了……”

  眼前这老汉就祭庄庄头,因沈家撤下的祭桌直接赏了他,这才不早不晚就在屋子里吃酒。

  沈琰道:“我与舍弟没有赶上早上出殡,就随后过来祭拜,不想在山上发现昏厥的贵府二太太……如今扶了二太太下山,这安置在哪里,还需老丈指点

  老汉吓了一跳,忙推开大门道:“我们二太太来了?在哪儿?”

  沈琰指了指后头,老汉才看到七、八丈外站着两人。

  老汉也没敢上前,忙转回屋里,换了老婆子与两个儿媳妇出来,将乔氏搀扶到屋子里去。

  要是别人看到现下的乔氏,说不得要质疑下她的身份,可因三年前沈珞下丧时,乔氏曾大闹过,庄头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人扶进屋子里,庄头却是不敢拿主意,焦虑地问沈琰道:“沈老爷您看这怎么办是好?这可是我们府二太太,要是有个万一,小人阖家都担待不起

  沈琰虽不愿越重代庖,眼下也是没法子,便道:“还是去请大夫,再叫人往尚书府报信。”

  庄头到底是积年老人,方才慌乱之下,才显得纷乱些,如今有了主意立时唤人来安排,去隔壁村子请大夫的请大夫,进城报信的进城,倒是的安排得有条不紊。

  本没有沈琰兄弟什么事了,可方才山脚下雇着的马车已经不在,三、四十里路兄弟两个总不能走路回去,就只能在祭庄这边等消息。

  隔壁三、四里外就是个大村,有乡村野医在,倒是有几分真本领的,被请了过来,下了几针,乔氏就幽幽地醒了过来。

  因乔氏被安置在东屋,沈琰兄弟就被请到西屋奉茶,大夫也出去开方子,东屋就只有庄头婆子与两个媳妇在。

  乔氏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人,脸上露出失望。

  尚书府的亲朋故旧,多是猜到乔氏这两年“静养”是有猫腻在里头,可庄子仆妇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在她们眼中,二太太即便花白头发,看着有些狼狈,也依旧是富贵人。她虽穿着素服,可却是绣着暗纹,头上戴了精巧的银头面,手上一串银镯子,便也在旁躬身奉承。

  二太太也不看那两个年轻媳妇,只看向婆子半响道:“你是张贵家的?”

  那婆子忙赔笑道:“回二太太的话,正是老奴。”

  这婆子看着虽粗鄙,规矩上却是不差的,二太太便道:“先前也是在府里侍候的?在何处当值?”

  “正是,老奴当年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三等婢子,后来去了三老爷跟前服侍,等年岁到了就指了老奴家那口子,二太太不记得老奴,老奴却是还记得二太太。”婆子带了巴结道。

  二太太就褪下手中镯子,递了过去,道:“我不耐烦人多,你陪我说说话

  这婆子谢了赏,打发两个儿子下去,才往炕边站了。

  二太太最是爱洁,眼下却顾不得屋子肮脏。

  她方才虽浑浑噩噩地闹了一场,可对于沈琰兄弟之前的话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方才乍看到沈,心情激荡之下,顾不得许多,如今躺在炕上,却是觉得不对味来。

  她拧了眉道:“张贵既是祭庄庄头,那边香火都是张贵供奉?”

  婆子道:“正是呢,老奴家那口子可不敢偷懒,三、两日就要往山上走一遭,圆坟除草,四时不落。虽说那老家伙贪几口杯中物,可素日勤快却是没得说,要不然大老爷、大太太也不会将这差事交给他这些年……”

  乔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孙家太爷的墓,也是张贵侍奉?”

  婆子点头道:“那自然是,大老爷早交代过,孙家太爷的墓虽与沈家隔着一条道,可一应供应都是一样的,万不敢有所怠慢。”

  乔氏道:“这三年来,孙太爷那边除了清明祭日,还祭了几次?”

  婆子想了想,道:“四时三节都是不敢落之前有大老爷吩咐着,如今又有二公子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短了什么”

  乔氏的手抓着身下褥子,道:“为何要看在二公子面上?”

  这婆子像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神情闪烁。

  孙家与沈家的渊源,在沈家世仆当众并不是秘密。这婆子看着面相老,实际上比二太太还要小两岁,当初二老爷为悔婚闹得翻天覆地时也是十来岁的小丫头,自然记得真切。

  方才不过是一时没想到,如今被乔氏追问了两句,自然也想到其中渊源。她虽有心趁机巴结巴结,得几个赏银,可也只是巴结罢了,倒是还记得自己的正经主子是尚书府,二老爷这一房实际是分了家出去的,就是下人也是与尚书府这边的仆人并不混在一处。

  乔氏神色木然道:“你们早就晓得,二公子是孙太爷外孙?是孙氏之子?

  婆子神色带了慌张,却是不敢不回话,便小声道:“弘治十四年春大老爷带了二公子来祭拜过孙太爷,往后每年总要来祭一、两回,倒是并不曾避人。

  乔氏只觉得两眼一黑,嗓子眼一阵腥甜,“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也跟着歪了下去。

  婆子唬的浑身发抖,忙扯开嗓子喊人。

  幸而大夫就在堂屋开方子,人还没走,急匆匆又转身进屋,又给乔氏看了脉。

  “急怒攻心,这才昏厥,只是本就元气不足,如今又呕了心头血,可好生将养,万不可再大喜大悲……”大夫起身,带了不分不赞成看着张贵家的,道:“这位太太看着像是贵人,张嫂子说话可需软和些才好。”

  张贵家的满脸冤枉道:“这是我们府上二太太,老婆子恭敬还来不及,哪里敢呛声?今日我们三公子出殡,二太太怕是受不住才这样……”

  这大夫既是有几分本事的,到底是悲是怒自然能分辨出来,只是不于己事,也不辩解,只开了方子,就讨了诊金走了。

  沈琰、沈两个被带到西屋吃茶,听到东屋热闹,也起身走到门口听动静。听闻二太太呕血,兄弟两个都吓了一跳。不管这乔氏到底是善是恶,都轮不到他们兄弟审判。要是乔氏这个时候有个好歹,即便确实与他们兄弟不相干,可也难保与尚书府那边再添嫌隙。况且还有乔家那边,也是不好说清的。

  倒是张贵,知晓自己婆娘是个嘴快的,送了大夫回来,扯了她胳膊到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方才你到底与二太太说了甚?气得二太太呕了血?”

  张贵家的苦着脸道:“哪里是我要说个甚?是二太太偏要问,我也不敢不说……瞧着二太太这意思,像是不知道二公子出身来历,听了这才受不住……

  张贵是沈家世仆,最是忠心耿耿,眼见二太太是为了此事急怒攻心,想起已故太爷,不由冷哼道:“这才是自作孽,可见老天到底有眼,二公子合该就是二房子孙,这不是回来了?只可惜孙家姑太太,大太太亲自教养大,本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二太太,却被生生抢了亲事,只能远嫁他乡……。”

  张贵家的见老头越说越没谱,忙捂了他的嘴道:“灌了马尿,倒是壮了你的狗蛋,什么都敢嚼?快住了嘴二太太可是在里头……”

  老两口这番嘀咕,声音虽不大,可庄户人家屋子本就不隔音,沈琰兄弟在西屋听得真真的。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好半响都没有说话。

  方才乔氏的疯言疯语,与这张贵酒后真言,两下里倒是印证了兄弟两个之前的猜测,沈孙两家渊源颇深,且这话里话外像是还有婚约之事。

  仁寿坊,沈宅。

  张大奉老爹之命,快马进城报信。不过祭庄都是驽马,跑的并不快,路上又有积雪,三十里路紧赶慢赶也用了将一个时辰。

  因这两年家里外务,都是沈瑞打理,这次沈珏丧事也是,张大便直接求见沈瑞……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朱衣使者(一)

  二十来岁的举人老爷,又是姓沈的,除了沈琰还能有哪个?

  沈瑞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这个时候登场,可眼下却不知细究这个的时候。乔氏出现在沈家墓地,且昏厥不醒,这不算是小事。

  沈瑞命张大在门房等了,自己匆匆往主院去。

  虽是小辈殇亡,可沈家人丁单薄,今日送葬沈沧夫妇都去了。到底是上了年岁,折腾了半日,夫妻两个都乏了,回来后换了家常衣裳,靠在榻上说话。

  京城离松江距离远,算一算日子,沈珏的丧信要过些日子才能到松江。

  对于沈珏之殇,除了伤心之外,夫妻两个还有对宗房的愧疚。要不是沈家上下没几个人,沈三老爷身子不好出不得远门,沈珏又要预备明年乡试,抽身不得,本该出个人亲自往松江走一趟;如今虽派了二房大管家南下,可到底是下仆。

  “不管如何,好好的孩子交到我们手中,到底是我们没有看顾好。如今这一去,连我们都受不了,本生父母,还不知如何痛彻心扉……”徐氏道:“贺氏冷情了些,可到底是十月怀胎落地的亲骨肉,宗房大老爷却是最偏疼珏哥。

  沈沧叹气道:“就是离得远,要不我本该亲自去请罪……明年沈械孝满,我来想想法子,能忙就帮吧……”

  沈械在京城亲近外家贺家,近些年有站队李党的意思,与尚书府关系不冷不热。沈沧不喜他为人势利刻板,便也不甚亲近。

  可有了沈珏这一层关系在,到底是二房亏欠了宗房,以后能帮扶还要帮扶

  二老爷已经知天命的年纪,总不能就此绝嗣,择嗣之事少不得依旧要提及。不过这次沈沧与徐氏夫妻两个是下定决定,不再参合二房嗣子的事。

  三年前择嗣,二太太心中不愿意,二老爷本人没主意,沈珏是沈沧夫妇两个做主选的沈珏。

  沈珏停灵这几日,老两口相对无言,也都自省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沈珏这几年的变化,都在他们夫妻眼中,从有些惫懒的性子变得勤勉好学,都是身为嗣子的压力。原本最结实不过的少年,身子亏空,也是因嗣子身份,被乔氏用“孝道”磋磨。要是他还在亲生父母身边,即便风吹受寒、大病一场,也未必就如此送了命去。

  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红云进来道:“老爷、太太,二哥来了……”

  徐氏有些意外道:“快请进来……”

  少时,沈瑞随着红云进来。

  “父亲,母亲,张贵打发儿子来送信,二太太去福地了,昏厥在福地那边,现下被扶在张家待着,孩儿是不是请了大夫一起出城?”沈瑞道。

  不管乔氏多可恶,她也是沈家二太太,可以将她拘在庄子上“静养”,并不能对她见死不救。

  沈沧听了,立时冷了脸,眼中的怒气就要溢出来:“这样日子,她也要跟着裹乱,真是不可救药”

  徐氏脸色也不好看,乔氏虽在二房庄子上静养,那边庄头管事也是二老爷名下仆人,可二老爷离京前将产业托给兄嫂看顾,平素里也是徐氏使人盯着。

  乔氏能离了庄子,跑到沈家福地去,庄子上却没有人回来报信,就已经有“欺上”之嫌。

  恼虽恼,徐氏也知晓沈家刚办完丧事,实不能再有什么是非,否则就成了京城人口中的八卦谈资,便道:“老爷莫要与那糊涂人计较,到底是母子一场,能想着过去送送珏哥,也算她的还没有彻底糊涂那边没有正经人看顾也不行,是不是叫珏哥走一趟?眼见就要天黑了,要是出城可不好再耽搁。”

  沈沧虽厌恶到乔氏到极点,也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道:“去吧。”

  徐氏想的周全,听闻乔氏是一个人去的福地,就唤了周妈妈过来,叫她带了两个仆妇、两个小婢,也出城去祭庄。

  暮色沉沉,沈瑞没有再耽搁,一边吩咐人预备马车,一边叫长福去接大夫

  因沈家常用的大夫就在同坊,不用两刻钟就请了人过来,一行人乘马车出城去了。

  冬日天黑的早,出城时还没有天黑,一行到了沈家祭庄时,天已经黑透了

  听到外头动静,张贵提了灯笼迎了出来。

  “二太太怎么样了?”沈珏下了马车就问道。

  “先前醒了一回,晚饭前又歇下了……”张贵躬身回道。

  沈珏既然过来,总要亲眼去看一眼,就随着张贵进了正房东屋。至于沈琰兄弟,现下没有露面,沈瑞一时也没顾得上问。

  屋子里已经点灯,炕上有简单幔帐,乔氏躺在上面,眼睛本是闭着,不过听到动静,立时睁了眼。

  她直勾勾地望着沈瑞,眼睛眨也不眨,里面阴沉似海。

  沈瑞被盯着身上发毛,回头招呼随自己过来的周妈妈道:“妈妈带人服侍二太太,稍后好让大夫进来……”

  周妈妈应了一声,带了仆妇、小婢进了屋子。

  沈瑞退了出去,问张贵道:“先前请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张贵道:“当时二太太看着凶险,小人就自作主张打发我家老二去了隔壁村请大夫,开始时是昏厥,有些痰迷心窍,大夫扎了几针就醒了……后来二太太醒来,又吐了一回血,大夫说二太太这是‘急怒攻心,需要静养呢……”

  乔氏的病症在这里摆着,张贵不敢有所隐瞒,就将先前的事情低声说了。

  沈瑞神色不变,心里却轻哼一声。

  他孙氏亲子身份从没有瞒过人,这三年祭拜孙太爷也不曾遮掩,可乔氏心思先在丈夫身上,后来又死盯着小四哥,对其他事情都不闻不问,竟真的不知此事。

  只是一个三年都不曾留意此事的人,三年后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留意了。

  不用说旁人,此事要是与沈琰、沈兄弟无关才怪。

  沈瑞有些不痛快。

  这兄弟两个如此藏头缩尾,要是真念着沈珏旧情,想要祭拜就当堂堂正正地上门去,即便尚书府长辈不喜欢他们兄弟,也不会将他们扫地出门;如今沈珏已经葬了,这般偷偷摸摸地到墓地祭拜,算什么?

  “沈老爷呢?”沈瑞道。

  不等张贵回话,就见西屋有人挑了帘子出来,道:“我在这儿,恒云进来说话。”

  说话的正是沈琰,沈瑞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抬步就进了西屋。

  沈站在沈琰身边,神色有些紧张。

  之前他口口声声说当跟尚书府请罪,可真的面对沈瑞时,未免心虚气短。

  虽说这兄弟两个到沈家福地私祭之事不甚妥当,可要是没有他们兄弟两个,乔氏一个人在山上发病昏厥,说不得就要出人命。因此,沈瑞见了这兄弟两个,还是先作揖道谢。

  沈琰忙避开,没有受沈瑞的礼,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就算遇到的不是贵府二太太,是其他人,我们也要搭把手。”

  沈瑞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沈先生。山上平素无人,如今又是数九天气,要不是遇到贤昆仲,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沈琰摇头道:“实不好当恒云这份谢。当时情况有异,我与恒云细说,恒云不要怪罪我与舍弟就好。”

  乔氏在山上疯疯癫癫,丑态毕露,还露出不少阴私,沈琰下山前本打定主意要埋在心里,对沈也是吩咐了又吩咐。可随着乔氏醒后因追究沈瑞身份来历呕血,沈琰就晓得,他们兄弟两个想要旁观是不能了。

  沈瑞不是傻子,追根溯源,总要问到乔氏在山上的情形。揭开沈瑞是孙太爷外孙身份的,正是他们兄弟两个。

  沈琰便将山上的情形都说了一遍,从他们兄弟两个好奇看了孙太爷的墓,到二太太突然出现,先是“误认”沈为沈珞,随即“误认”沈琰是已故太爷,其中乔氏“疯言疯语”,沈琰一句也没有落下。

  讲述事情最忌讳半遮半掩。

  这其中涉及沈瑞生母之事,说起来是尚书府的丑闻,沈琰本想要装没听见,可谁晓得乔氏自己会不会嚷嚷出来。那边可是听到沈瑞真实身份立时就呕血,以她现下的时而癫狂的势头看,说不得要旧此事闹腾起来。到了那时,沈琰这边的删减隐瞒就要当成心怀叵测。

  乔氏看着是柔弱妇人,可听其行事,却是与恶妇无异,也该得些报应。

  沈瑞听着,饶是素来稳重,脸上也不由变色。

  徐氏竟然曾经有过妊,长房本该有一嫡出血脉,却是因乔老太太的算计,连来到人世的机会都没有就流了。虽不知乔老太太用了什么手段算计徐氏,可目的不用想定是为了女儿乔氏。

  瞧着沈沧与徐氏待乔氏,在她算计四哥、磋磨沈珏前,不过是不耐烦,并无憎恶痛恨。对于徐氏流过的孩子,整个尚书府上下也没有丝毫的消息露出来。就是沈瑞在松江时,听到的二房消息,也是言及徐氏不曾产育。

  那乔老太太用的是什么手段?怎么会将徐氏本人都糊弄住?

  这件事要不是乔氏自爆,说不得就要永沉大海。

  哼,这乔老太太,真是死的太早了……

  乔氏不是去了沈家福地么?

  第三百七十二章 红衣使者(二)

  换做真正的大明人,被一个“外人”知晓自己长辈阴私,面上不露什么,心里也会不自在;沈瑞不是古人,即便心中也有“为尊者讳”的想法,可在他心中只有长辈名分的乔氏却不在这“尊者”的范围之内。

  沈琰察言观色,自是瞧出沈瑞没有尴尬与忌惮。

  虽说这个时候有乔氏添乱,可沈琰还是觉得不好再拖,就指了指沈道:“我今日带舍弟过来祭送沈珏……”

  兄弟两人穿着素服,即便不说,沈瑞也能知晓其用意。

  对于这兄弟两个私祭沈珏,沈瑞刚开始觉得有些烦,不过想想他们没有仗着是“姻亲”,就随乔三老爷过去尚书府,也是知趣,便点点头道:“珏哥在京城故交不多,沈先生与令弟能过来相送,我代二弟谢过两位……”

  沈琰叹气道:“即便今日恒云不出城,过两日我也要带了舍弟寻恒云……

  沈瑞有些意外:“沈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即便半年前沈瑞与沈琰兄弟见过面,可也不觉得彼此是能往来无忌的关系

  沈站在旁边,脸色苍白,面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琰道:“沈珏殇时,舍弟也在卧病中。等到他病愈回书院,得了沈珏的消息,便要死要活的……我追问了,才晓得沈珏生病前,这两个在一处……”

  沈瑞虽年纪比自己小,可沈琰从来不曾小觑过沈瑞。

  即是讲述前事,沈琰在话中也没有偏疼沈,而是没有立场的平和讲述,将弟弟对自己说过的事如实说了。沈离开书院,沈珏尾随,等到下雪,两人冒雪回书院,晚上沈因风寒高热,缠绵数日方好,一件不落。

  只是同沈告知他,沈琰还加了一段“前言”,将自己婉拒田山长提亲,“设计”让弟弟听到死心之事也一并讲了。

  说到最后,沈琰满脸愧疚道:“虽说是阴错阳差,可到底是我之过,我本当上门请罪。”

  沈瑞不是圣人,要说听了这缘故,没有半点迁怒那是不可能。

  不过他理智尚在,也晓得沈珏已经十五岁,他的脚长在自己腿上。要是他心里不乐意跟过去,没有谁会强迫他。

  沈因此愧疚难安,显然是个良心未泯之人。沈琰如实告知此事,不过是怕沈瑞听闻此事后迁怒弟弟,才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感冒只是诱因,沈珏之殇确实称得上“阴错阳差”。

  要是论起因果,这里面确实有沈琰兄弟的不是,可尚书府上下漠视沈珏的人就无辜么?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两个不同的少年风寒高热,小门小户的沈尚能得到母兄关爱,第一时间被发现患病,熬了过来;沈珏身在深宅大院的尚书府,却是孤零零自己扛着,直到病故。

  相对于沈琰这个兄长,沈瑞觉得自己不合格了。

  他低下头,苦笑道:“珏哥已经走了,这个时候再说谁是谁非也没有甚意

  沈琰见沈瑞并无找后账的意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沈却是满脸惊诧,不可置信地望向兄长,好一会儿才满脸颓败,耷拉下脑袋。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灯花“噼里啪啦”直响,就听到东屋传来喧嚣声。

  沈瑞是尊长辈吩咐过来“看顾”乔氏的,便踱步到了中堂。

  就听到周妈妈细声慢语道:“二太太既醒了,作甚不让大夫把脉?老爷、太太都担心着二太太,方打发二少爷带了大夫过来……”

  “担心我?是恨我不死吧?我一日不咽气他们就不安心,非要治死了我不可”乔氏嗓子尖锐。

  “哎呀二太太,您可不能这样说……太太性子敦厚,这些年待二太太如何,大家可都在看着,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抹了好的……”周妈妈是徐氏近人,自是听不得这诋毁之词,忙道。

  “哈?对我好?不让何氏守贞,让我儿无人侍奉香火是为我好?塞了个短命嗣子给我就是对我好?拦着我疼侄儿就是对我好?瞒着我一个,接了孙氏子进京就是对我好?”乔氏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经是状似疯癫。

  屋子里除了周妈妈与仆妇婢子,还有随行过来的大夫。

  医者父母心,虽说这大夫对于乔氏这位沈家二太太殊无好感,可进了屋子后也在“望”。

  眼见乔氏眼白赤红,狰狞间青筋直露,大夫不由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见乔氏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妈妈吓了一跳,不过到底是积年老人,知晓缓急轻重,忙招呼大夫上前看诊。

  沈瑞在外头听到不对劲,也挑了帘子进来。

  乔氏面色惨白,躺在炕上。

  大夫诊视了一番,眉头紧皱。

  等把完脉,大夫说了一堆话,意思是乔氏气血两亏、七情抑郁、合该静养,最忌大喜大怒,如今气急痰迷,有“卒中”之兆。

  如今已经是入夜,山野小庄,即便大夫开了方子,也没有地方抓药去。幸好有之前的村医留下两包草药,大夫翻拣了一遍,寻着能用的重新拟了简方。

  张贵家的院子是三合院,住着张贵一家九口人,除了长子长妇,次子次妇,还有未成亲的三子与闺女,与长房半岁大孙儿。

  同庄户百姓相比,张贵家的青砖瓦舍颇为气派体面,住着也宽敞;今日家里来了主家与贵客,张家院子一下子就满满了。

  不仅需要上房腾出来招待主家与客人,随沈瑞过来的大夫与一于尚书府下人管事也需安置。

  张贵便让儿女们将东厢三间也都让出来,一间请大夫歇脚,两间让沈家众仆安置。

  长寿、长福都来了。

  眼见过了饭时,周妈妈还没有从上房出来,长寿就寻了张贵道:“张大叔,二少爷出来时急,还没用晚饭……”

  张贵搓手道:“长寿小哥儿,我家婆子带了媳妇早就在厨房热菜了……今日吃食倒是现成,只恐二少爷与贵人嫌弃……”

  厨房就在正房耳房,现下正有肉香菜香飘出来。

  长寿略一思恋,就知晓缘故,道:“这些给其他人用吧,二少爷那里,现下多半也顾不得用饭,寻个于净的锅,熬一锅粥候着……”

  “那位沈老爷与沈相公?”张贵迟疑道。

  那两位可是与自己二公子朋友论交,方才也同二公子在一块,要是怠慢了,丢的可是沈家的脸。撤下的祭桌虽有不少大荤菜,可到底是剩饭,沈家下仆这边对付一口还罢,招待外客未免不恭。

  长寿也想到此处,便道:“那就多熬着粥,预备两个简便小菜。”

  张贵应了。

  长寿又道:“出来匆忙,公子行李都没带过来,还请张大叔帮忙张罗。”

  张贵忙道:“长寿小哥放心,家里正好与几床新被褥,可不敢怠慢二少爷

  张家女儿如今虽尚未出阁,不过已经说了人家,婚期就定在腊月,如今嫁妆已经预备齐备。就是长寿不开口,张贵也不敢拿自己的旧被褥给沈瑞用,早就打算先用女儿的嫁妆。

  长寿道:“就劳烦张大叔费心,太太最疼二少爷,不会让张大叔白出力…

  张贵忙摆手道:“都是小老儿应该的。我们寻常离二少爷远,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沈家祭庄共有三处,这边的最小,负担的差事又繁琐。沈沧、徐氏就没有安排旁人,只是寻了敦厚的张贵来负责。张贵确实不辜负沈沧与徐氏器重,不仅看看顾墓地用心,在祭庄收成上也从不动手脚,是难得的老实人。

  徐氏投桃报李,不仅多有赏银,而且还安排了沈贵家次子到铺子上学徒,三子在三老爷身边做书童,少不得以后也要当用。

  张贵家得了重用赏赐也不招摇,依旧寻常百姓似的过活,实际上要比一般人富庶。

  在沈家下仆中,张贵算是数得上的管事,长寿却只是少爷身边的长随,自没有他赏张贵的道理,不过在徐氏跟前回话时为张贵说几句好话还是能的。

  张贵自然也知晓此处,对长寿才分外客气。

  夜色越发浓了。

  沈家随从都饥肠辘辘,少爷没发话,也没有人敢讨吃的,长寿便进正房寻沈瑞。

  沈瑞坐在堂屋,这与大夫说起二太太的病。

  “卒中”就是中风,既有中风之兆,那肯定是不好挪动,可是这里又不是的好地方。

  大夫道:“要是想要挪动,也要等到二太太醒后,看着差不多方可;否则还是不挪动为好。”

  沈瑞点点头,见长寿进来,就吩咐长寿带大夫下去安置。

  长寿转回后说了晚饭的事,沈瑞听他安排的还算妥当,便道:“陈大夫那里也上粥吧,代我告声罪……”

  长寿应声,下去安排不提。

  北房总共三间,沈瑞在堂屋说话,东西两屋都是听到动静的。

  东屋周妈妈想着二太太是“卒中”之兆,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只跟着犯愁。乔氏之过,送到庄子上“静养”并不无辜;可她要是“卒中”,就不宜在外头养病,否则倒显得大老爷夫妇刻薄。

  西屋沈则是皱眉,乔氏做了那么多坏事,不是正应该“恶有恶报”?如今没等人追究她责任,自己就倒下了,难道就这样逃过一劫?

  沈琰则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乔氏,之前就疯疯癫癫,深思异常,现下又有卒中之兆,应该是蹦跶不起来。如此也好,要是尚书府算后账,沈二老爷真的休妻,那不仅是影响到乔氏,还有小乔氏。

  小乔氏即便是乔家女,可如今进了沈家门,成为自己的妻子,沈琰也愿意相护……

  紫禁城,乾清宫。

  东暖阁传来一阵阵咳声,门口侍立的几个内官不约而同地带了几分忧虑。

  皇城里的内官有万人,最风光得意的就是御前这些人。即便只是门外服侍的内侍,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有体面。

  这体面,都是皇爷给的。

  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爷虽正值盛年,可这两年身体渐虚,要不是如此,过去对僧道之流深恶痛绝的皇帝,也不会借口太皇太后与太后敬道,将道士之流传召到皇宫。

  佛家修的是来世,对于渴盼长寿的皇帝来说都是虚妄;道家求的却是现世长生,正是合了皇爷的心思。

  东暖阁里,皇爷吃了一枚药丸,嗓子里的咳意终于轻了不少。

  “寿哥规矩虽学的好,骨子里却是最厌恶规矩的,如今却能路祭都做了,倒是长大了……”皇帝止了咳,道。

  旁边站着一红衣内侍,道:“殿下打小就聪明,又有皇爷言传身教,待人自是周全。”

  这天上当父母的没有不爱听儿女好话的,皇上神色越发温和,道:“朕去年没有禁寿哥出宫,就是想着外头那几个都是读书的孩子,寿哥‘近朱者赤,说不得能向学些,本也见了些成效,要不是寿宁侯太急躁,伤了寿哥的面子,也不会让寿哥又捡起武事来……如今他倒是亲近东宫诸卫,这样下去倒未必是好事……”

  第三百七十三章 红衣使者(三)

  城外,沈家祭庄。

  北房西屋,饭桌摆了出来,稠稠大米粥,四色佐粥小菜,还有一盘子鸡蛋煎饼。不过是寻常吃食,不过不管眼下已经过了饭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兄弟都是饥肠辘辘,一人捧着一碗粥倒是吃的香甜。

  尤其是沈瑞,这几日操办沈珏后事,茶饭不思,早已经饿过劲了,今日折腾一日,身心俱疲,被浓香的米粥勾起食欲,就觉得肚子里没底,克制着也用了三碗才撂下筷子。

  等用了晚饭,也将二更天,倒是该安置时候。

  张家只有这三合院,正房与东厢房都腾出来了,剩下西厢房挤着张家八口

  沈瑞虽是主家少爷,可正房东屋乔氏占了,最好的就剩下西屋。偏生有沈琰这个举人老爷在,既是沈瑞“旧识”,又是乔氏“恩人”,总不能让他们兄弟去厢房与沈家仆人挤一处。

  张贵就悄悄寻沈瑞问了,是不是也让沈琰兄弟在西屋。

  西屋是一溜火炕,睡三个人倒是也不挤。

  条件就在这里,沈瑞便点了头。

  张贵就转过厢房,吩咐自己婆子道:“去将鹃儿剩下的三床新铺盖抱来,你带了老大给少爷送去。”

  他们家闺女的闺房就在西厢靠南那间房,铺盖都在里面。今天他们家人都挤到西厢,两个年轻媳妇就带了孩子去与小姑子挤,剩下两间房,只有一铺炕,就来两口带着两个儿子挤了。

  张贵家的道:“不过是客,如何能同自家少爷一样?小心少爷挑理?就算是举人老爷,也没有在少爷跟前拿大的道理。”

  张贵道:“不只是举人老爷,还姓着沈呢还是客气些好……”

  张贵家的虽心里有些舍不得,可还是去隔壁抱被子去了。

  少一时,张贵家的就带了长子抱了三床新铺盖去了北房。

  眼见着大红被子面,上面绣着双红喜,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劳烦妈妈了……”

  张贵家的忙道:“少爷贵人下降,小人们只有欢喜的,平素里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周妈妈本在西屋,听到动静也过来。

  眼见炕上放着新被褥,很是满意地看了张贵家的一眼。

  也没有用旁人上手,两个妈妈亲自铺陈了铺盖。

  周妈妈方道:“少爷,要不要留人在这边服侍?”

  沈瑞摆摆手道:“不用,妈妈带了人只好生服侍二太太就是。”

  周妈妈是徐氏心腹,外甥女就是春燕,对九如居也熟,知晓沈瑞脾气,便也不啰嗦,对沈琰兄弟福了福,就回东屋去了。

  西屋里,沈神色有些别扭,沈瑞与沈琰两个,不能说是面厚心黑,可也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场面,都随意起去了外衣,穿上中衣上炕。

  沈瑞直接去了炕尾的位置,沈琰见状就占了中间的位置,沈只剩下炕头

  他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熄灯吗?”

  沈琰没有说话,沈瑞应了一声。

  灯灭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沈瑞这些天一直没有睡好,如今吃了热粥,浑身暖洋洋的,困意就上了来,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至于东屋的乔氏,与身边的沈琰兄弟,他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别说乔氏只是“卒中”之兆,就算乔氏真的“卒中”,瘫痪在床,沈瑞也不可怜她。沈琰兄弟与尚书府这边只能说是孽缘,不管怎么说,沈珏是因沈受的风寒。沈瑞不迁怒,可心里也有疙瘩。以后还是能不见就不见吧,想必现在那兄弟两个也是这般想。

  沈瑞睡得香,沈躺在炕头,却是跟烙饼似的。不是他不困,实这炕头太热,他都觉得后背要烫熟。

  “这沈瑞就是个藏奸的,定是晓得炕头热,才挑了炕梢”沈翻着身,低声咬牙切齿道。

  “还不睡,嘀咕什么?”沈琰轻声道。

  “大哥,实在太热……”沈掀开被子,小声道。

  眼下正值夜半,外头一轮明月,透过窗户,使得屋子里也不是全黑。

  沈琰看见弟弟的动作,伸手将他的被子又拉上,小声道:“你病才好没几日,今日又在外头折腾半日,发发汗也好。”

  沈虽觉得难受,可素来听兄长话,就老实地没动,渐渐地习惯了被窝里的温度,迷迷糊糊地也睡过去了……

  一望无际的沙漠,沈直觉得自己就要渴死了,嗓子里响于响于。他使劲地咽了口吐沫,觉得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再也走不动,就一屁股蹲坐在沙漠

  沙漠炙热,似能将人烤熟。

  沈想要站起来,可实在太乏了,就躺在沙漠上,脑子里幻想着绿洲。

  不知是他的幻想起作用了,还是什么,他便觉得周遭的气温似降了下来。他逼着眼睛,正惬意地呼吸,就觉得脖颈上勒得慌,喘不上起来,忍不住“呜呜”出声……

  就听耳边一阵惊喝:“你在作甚么?”

  沈一下子惊醒过来,就觉得喉咙火辣辣的,脖颈之上满是束缚。

  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影站在炕头,手中用着力气,神色狰狞。

  沈琰已经看清楚那人动作,又惊又怒,一下子起身,踹了一脚过去。

  “噗通”一声,就是有人倒地的声音。

  沈琰顾不上去看凶手,忙到沈跟前:“二弟”

  这么大的动静,不仅同屋的沈瑞醒了,西屋也有人掌灯。

  沈使劲拉着脖颈上束缚,使得束缚的不那么紧了,就是一阵猛咳。

  沈瑞已经坐起来,虽没有看到地上人影,可也察觉出不对劲,趿拉着鞋子就下地去点了灯。

  地上人影现出来,望了望炕头的沈,又望了望地上站着的沈瑞,倒是满脸惊诧。

  沈瑞面上一寒,忙看向炕头。

  就见沈脖颈上系着一跟腰带,脸上紫红,沈琰则是满脸骇白地站在旁边

  沈还在咳,就听到西屋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眨眼而至,周妈妈端着灯火走了进来。

  看着屋里情景,周妈妈不由瞪大眼睛。

  借着灯光,沈琰已经解开沈脖颈上的腰带。

  沈脸色慢慢缓和,只是大口大口呼吸之间,神情带了几分痛苦之色。

  “二弟,你觉得哪里……哪里不难受?”沈琰脸色越发白,说话也带了颤

  “嗓子……疼……”沈声音已经带了暗哑。

  “那就别再说话,好生闭嘴待着”沈琰忙道。

  周妈妈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忙快走几步,挡到沈瑞身前,对依旧躺在地上不起的人,道:“二太太,你这是要杀人?二少爷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下狠手?”

  地上躺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乔氏。

  她神色狰狞,如同厉鬼,指着沈瑞尖声道:“他不是人,他是讨债鬼他来沈家讨债的,先是害了珞哥去,又害死了珏哥他是讨债鬼”

  “二太太真是疯了大少爷没时,二少爷还在松江族里,关二少爷什么事?三少爷到底因什么没的,旁人不清楚,二太太还不清楚?要不是去年三九天二太太逼着三少爷跪了半晚雪地,能坏了三少爷的根本……如今倒是倒打一耙……”周妈妈恨声道。

  沈瑞皱眉道:“妈妈与她啰嗦什么?我去叫陈大夫,妈妈带人拉她下去”说罢,拉过衣裳披着,出去厢房叫陈大夫。

  一个三合院,不大的地方,北房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东西厢房也都亮起了灯。

  陈大夫与长寿、长福在一屋安置,早被外头的动静惊醒。沈瑞过来时,长寿、长福两个已经穿戴好,正要出门往北屋探看。

  陈大夫惦记着病人,也跟着穿戴起来。

  见沈瑞进来,陈大夫道:“可是二太太发病?”

  “不是,是沈相公。”沈瑞道。

  陈大夫虽有些意外,可还是背着医箱随沈瑞去了北房。长寿、长福两个不放心,便也跟在后边。

  周妈妈已经叫了仆妇、婢子,正拖乔氏回东屋。

  乔氏状似疯癫,使劲挣扎着,口中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周妈妈大急,忙伸出手去捂她嘴巴。

  沈瑞直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蹦,回头对长寿、长福道:“还不快去忙妈妈去了二太太回去”

  有了两个小伙子做助力,乔氏彻底被制住,半拖半抬去送到东屋去了。

  陈大夫见状,就要跟着后头,被沈瑞拉了一把道:“先去看看沈相公”

  陈大夫看了沈瑞一眼,见他神色坚决,便随他去了西屋。

  沈正靠在炕头的墙上坐着,沈琰已经下了地,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他素来沉稳,不是七情上面的性子,可方才之事实是太过惊悚。虽说乔氏是妇人,手上力气有限,可睡梦之中,脖颈又是要紧的地方,要不是他警醒,说不得就要失了手足。想到这里,沈琰后怕不及。

  陈大夫家现下在虽没有在宫里供职,祖上却是御医出身,要不也不能在仁寿坊置下产业。

  沈脖颈上青痕,陈大夫只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再想想方才被拖出去的乔氏,他心中对沈瑞待长辈不恭敬的那点腹诽立时烟消云散。

  沈琰虽浑身怒气,却也知晓轻重,看到陈大夫背着药箱,忙让出炕头位置来。

  陈大夫上前,查看了一番,又诊了脉,问了两句,道:“除了外伤,还有些受惊,需服两剂安神汤,其他倒是无甚大碍……”

  第三百七十四章 红衣使者(四)

  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过半。等到折腾半响下来,已经到了四更天。

  大家都没了睡意,西厢房里张贵小孙子又因半夜惊醒,啼哭不已。跟着犬吠声,鸡鸭乱叫,一下子喧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寂静。

  北屋与东西厢房里的灯都点着。

  即便是安置在东厢房里的沈家车夫仆从,被这动静惊醒,也不敢在睡实。

  北房西屋里,陈大夫给沈涂完药膏,也开了压惊宁神的方子。不过去淤的药膏药箱里预备着,草药却是没地方抓取,只能等明日。

  陈大夫下去了,张贵夫妇两个与周妈妈都留在西屋。

  三人虽都地上站着,可眼角却都忍不住望向炕头的沈。

  拇指粗细的青檩子,看的三人心惊胆颤。他们实在想不到,二太太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就敢动手杀人。

  这沈相公长得这样俊秀,这回却是遭了大罪。三个老人家都觉得不安,可不管是代二太太致歉,还是其他交代,都轮不到他们三个说话。

  沈瑞看了张贵夫妇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明儿早起多预备些早饭,用了早饭我们就回城。”

  张贵闻言一愣,道:“二少爷,那二太太那边?”

  “二太太失了心智,自也要回城养着。”沈瑞道。

  张贵应了,带了张婆子下去。

  周妈妈红了眼圈,道:“都是老奴该死,睡得太沉,竟没有听到动静,使得二少爷置于险境,又连累了沈相公。”

  沈瑞道:“本以为她既追到福地来祭送珏哥,就是知悔改的,没想到她彻底疯了……不于妈妈的事,是我懈怠了,少了防范之心。”

  说到这里,沈瑞望向沈道:“这次因我之故,使得沈相公因我受过了…

  沈方才咳了半响,眼泪都咳出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沈瑞,好半响低下头道:“都说一饮一啄,都是定数。之前因我之过,带累珏哥病下,如今为你挡了劫数,说不定也是天意。”

  沈瑞摇头道:“不是这样论的。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沈还要再说话,沈琰已经开口道:“恒云,有什么以后再说。舍弟嗓子紧,让他先闭口。”

  沈瑞点点头,不再与沈说话,转身吩咐周妈妈道:“已经四更天,妈妈先回去歇歇,明儿早起还要赶路。”

  周妈妈应了一声,回东屋去了。

  西屋这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沈兄弟都没有睡意。

  沈脖颈上难受,时而用手摸一下,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探究。

  这乔二太太欲置沈瑞与死,尚书府看似显赫,可这里面的刀光剑影也端是可怕。

  沈琰先前虽一直黑着脸,现下怒气也渐渐消,只是心中也不免嘀咕,说不得他们这一支与尚书府真的是天生犯冲,否则怎么会交集一次,就非死即伤。他虽圣人门生,不信鬼神,可一次一次的赶巧,也让他心中胆颤……

  外头天色渐白,厨房那边传来动静。

  周妈妈带了小婢,端了热水过来。

  等沈瑞三人熟悉完毕,早饭已经摆上来。

  同样是白粥,不过点心不是鸡蛋饼,换成了葱油饼,面香油香扑鼻而来。沈瑞、沈琰等人却没有昨晚的食欲,都是用了小半碗就撂下筷子。

  等饭桌撤下去,沈瑞对沈琰道:“昨日过来三辆车,沈先生与沈相公就同我一车……”

  沈琰点点头:“那就叨扰恒云……”

  随从车夫仆人凌晨时就听了传话,因此已经喂好马、套好车,预备得齐当

  陈大夫瞧着不对劲,拉着长寿低声道:“长寿小哥儿,怎么大家都张罗回去,不留人服侍贵府二太太?昨儿瞧着她不对,是不是现下当再过去诊诊脉?

  长寿道:“这里山野之地,偏远荒凉,哪里是能养病的地方?二太太自然要接回京”

  陈大夫听了,面露迟疑。

  长寿却没有细说的意思,招呼陈大夫上了一辆马车。

  虽说天色放晴,可地上积雪未消,马车行进在雪地上,耳边就传来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

  中间的马车中,除了周妈妈与两个仆妇,就是主位上的二太太乔氏。只是乔氏嘴里塞了核桃,身上都被布带绑着,望向周妈妈的眼睛要射刀子。

  周妈妈冷哼一声,浑然不觉。

  即便是二太太又如何,一次两次向子嗣下首,老爷、太太再好的耐心也有到头的时候。之前对四哥,不过是要算计养育,存了坏心,没有施行起来;到了三少爷这里,就是间接地要了一条命;如今到了二少爷这里,就直接动手害人了。

  这般羞恼怒恨,不就是因为她心虚。

  三十里的路程,一路未停,马车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进了城。

  到了仁寿坊外时,沈瑞就下了马车,吩咐长寿跟着马车,送沈琰、沈回南城。

  待徐氏得了消息,晓得沈瑞回来,不由诧异。

  稍一时,周妈妈与沈瑞一块到了。

  见沈瑞神色凝重,周妈妈难掩愤愤,徐氏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只留了红云在跟前,对沈瑞道:“二太太又闹了什么?”

  沈瑞冷笑道:“她知晓了我的身世,要动手勒死我”

  徐氏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走到沈瑞跟前,上上下下查看一遭,见确实无碍才松了一口气。她脸上难掩怒气,道:“她怎么敢?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瑞就将凌晨发生的惊悚之事说了。

  周妈妈在旁比划着:“一寸宽的青檩子,看着就瘆人那沈相公比二哥还大几岁呢,被勒的差点断了气,要不是沈老爷醒的早,踢开二太太,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徐氏虽对沈琰兄弟素无好感,现下却是不由庆幸:“阿弥陀佛,有人挡厄,瑞哥是个有福缘的”

  沈家长房只有沈瑞这一个独嗣,三房总要分出去的,周妈妈向来站在沈瑞这边,少不得又将乔氏咒骂沈瑞是“讨债鬼”的事说了:“太太,二太太如今是恨死了二哥,连大少爷的去世都归罪二哥身上,老奴都听不下去。”

  “到底谁才是讨债鬼?沈家才是上辈子欠了她”徐氏恨得不行。

  沈瑞想了想,道:“母亲,陈大夫说她有卒中之兆,不宜挪动,不过孩儿见她还有力气害人,实不放心将她留在外头,就带回京来。”

  徐氏看了沈瑞几眼,见他眼下青黑,点点头道:“知道了,我来安置。你昨儿既没歇好,就回去好好歇歇。”

  沈瑞应了一声,退出上房。

  徐氏这才带了嗔怪看着周妈妈道:“陈大夫既说了那样的话,你就不晓得劝着二哥些?接乔氏回来也好,再遣人送她去庄子也好,不该让二哥担了干系

  明知道乔氏不宜挪动,还带她回京,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显得狠毒刻薄。陈大夫虽不是多舌之人,可徐氏还是不希望沈瑞被人质疑。

  周妈妈道:“二哥向来主意正,老奴哪里敢插嘴?太太莫要担心,祭庄偏僻,确实养病不便,二哥今年不过十五岁,即便行事有所不周全,谁又好去挑他的理?”

  “二哥看着面上寡淡,待人却甚厚待,这回可见是气得狠了。”徐氏皱眉道:“一会儿你带几个人,直接将人送到二房去。”

  徐氏对这个妯娌的耐心早已用尽,如今听了她连沈瑞都要害,连面子情都不愿做了。换做其他有廉耻的人,知晓沈瑞是孙氏之子,只有羞愧躲避的,就像二老爷那样;乔氏却半点悔改之心都没有,还心生恶念,可见真是不可救药

  南城,明时坊。

  沈琰先下了马车,伸手要去扶沈。

  沈脖颈上多了个皮毛围脖,将青淤给遮住,只是嗓子还难受。他脸上带了笑,推开兄长的胳膊,道:“哪里就至于了?”

  沈琰绷着脸道:“死里逃生,你还笑?”

  沈方才在马车上颠得身上发紧,伸了伸腰,道:“大哥,弟弟倒是觉得身上松快了……之前心里压得难受,总觉得欠了那边,愧得不行。现下虽不能说一笔换一笔,可弟弟心里到底好受些。”

  沈琰冷哼一声,却也知晓沈珏之殇是沈心病,便也不再啰嗦。

  他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塞给长寿道:“辛苦长寿了,大早上多折腾一会,回去时买碗热汤吃。”

  长寿道:“沈老爷、沈相公走好,过几日我家少爷再来拜会。”

  沈琰点点头,带了沈进了大门。

  长寿往车夫另一侧车沿坐了,扔了一块碎银子给车夫。眼见足有二钱重,车夫眉开眼笑道:“这沈老爷倒是大方和气……”

  长寿若有所思,望了望沈宅大门。

  自打弘治十一年来到沈瑞身边,至今已经六年,沈家各房头嫡支少爷,长寿都见了一个遍。打心里说,沈琰的气度,在小一辈中,仅次于状元公沈理,与五房沈瑛差不多。

  因祖上孽缘,尚书府那边与沈琰兄弟并无“骨肉一家欢”的意思,现下乔氏闹了这一出,不知会拉近两边的关系,还是使得两边越发疏离。

  长寿虽是孤儿,可也晓得如今世道最重宗族血脉。沈珏这一去,四哥还是稚子,自己少爷却是形孤影单,没有臂助。实是沈琰身份太过尴尬,哪怕是隔房的庶支,关系好了,以后说不得也能用得上……

  第三百七十五章 红衣使者(五)

  等到沈沧从衙门回来,就听说沈瑞将乔氏接回来的事。

  沈沧换下官服,带了几分厌恶对妻子道:“瑞哥怎将那祸害接回京了?”

  徐氏轻叹一口气,将乔氏跑出来私祭沈珏与后续之事说了,连沈琰兄弟的出现也没有落下。

  沈沧勃然大怒,喝道:“贱妇竟敢如此?”

  徐氏脸上带了失望道:“我也没想到,她到了现下还毫无悔改之心……如今她既生了害人之心,还真不好再送昌平庄子。她是二太太,那边毕竟是二房下人。”

  奉徐氏吩咐,在昌平庄子上“服侍”乔氏的毛妈妈昨天下午在沈瑞离开后也进了城。老妈妈是个明白人,倒是不推诿指责,老实地请罪。

  徐氏也晓得尊卑有别,乔氏要是摆起主人摆来,收卖两个婢子婆子是轻而易举之事。真要惦记出来,毛妈妈这里也是防不胜防。

  “哼都是纵得她,她才敢有这样的心思”沈沧表情森寒。

  徐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才吩咐瑞哥直接将她接回京。”

  沈沧看了妻子一眼,道:“我晓得夫人因珞哥缘故,对乔氏素来多有容忍,可容忍也要有个头,即便沈家不好出妇,也不能容乔氏继续蹦跶。二房总要再择嗣子,难道还要等她再害死一个才发作?”

  徐氏道:“就算她有心,多半也蹦跶不起来……昨儿陈大夫跟着过去祭庄,说乔氏是卒中之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沈沧已经有了决断。

  他宦海沉浮三十年,手上也并非清白无垢。辣手无情时,亦做过夺命阎王

  沈瑞生活恢复了正常,每日里依旧是府学、尚书府两点一线,中间时而往王家、杨家请教学问。期间,沈琰、沈那边,沈瑞亲自过去了一趟,带着徐氏准备的一些药物与礼物,算是为这兄弟两人的感谢与致歉。

  虽说沈瑞依旧是口称“沈先生”、“沈相公”,沈琰也温煦地叫着“恒云”,可两人心里都明白,在祭庄共度一晚,没有使得彼此关心更亲近,反而都不由自主地生了“敬而远之”之心。

  过了几日,从府学下学回来,沈瑞刚回九如居,便见柳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二哥,今儿太太请了陈大夫过来,二太太卒中了……”

  沈瑞手上一顿,对此事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陈大夫早已经说过,乔氏已经有卒中之兆,宜静养。乔氏自己闹了一番,想要沈瑞的命,沈瑞自然也不客气。先是绳索束身半晚上,后是马车颠簸回京,就是好人也要折腾半死,更何况是乔氏。

  回到尚书府当日,乔氏就瘫了。

  要是初发病,就打发人去请医延药,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不过沈现在却是晚了。

  徐氏面冷心热,不是能下这样狠心的。如何处置乔氏,又不是小事,沈瑞也猜到这是沈沧手笔。

  乔氏就是个大祸害,早就应该严惩,如今这样已经是便宜了她。

  要不是新年将近,接二连三的丧事难看,乔氏都未必能保住这一条命。

  用完晚饭,沈瑞踱步半响,还是去了正院。

  玉姐儿在,徐氏正与玉姐说话,沈沧并不在屋里。

  还有一个半月就过年,也要开始准备起来,偏生自打沈珏故去,三老爷身体就断断续续,时好时坏,三太太既要侍疾,又要看顾儿子,实在抽身乏术,与徐氏商议后,就将玉姐推出来,让她带了几个管家娘子准备新年事宜。

  玉姐只有十四岁,心里没底,便常在正院这边请教徐氏。

  徐氏因她明年就及笄,就耐心地传授她主妇之道。毛迟是毛澄长子,玉姐过去是要做长媳的,自然越能于越好。

  “母亲。”沈瑞请安道。玉姐早已起身,也对长兄见了礼。

  徐氏见他这个时候过来,当是有事,便道:“可是寻老爷有事?”

  沈瑞点点头道:“府学里得了些消息,想要问问父亲。”

  徐氏摆摆手道:“去吧,老爷在前院书房。”

  沈瑞应了一声,从正房出来。

  徐氏曾有妊,为乔老太太所坏,听说过这件事后,沈瑞在周妈妈跟前旁敲侧击了几句,得知徐氏年轻时,确实病重过一场,是在三太爷去世、三老太太卧病时。

  徐氏既要操持公公丧事,又要常到婆婆床前侍疾,就累倒了。也是常到沈家看诊的是陈大夫之父老陈大夫,不过当时不巧,老陈大夫两个去了南京,就外头请大夫,诊断的结论是,操劳过度,气血两亏。

  二老爷与二太太也是那个时候被三老太太与大老爷叫回老宅。除了为三老太太侍疾之外,也有徐氏卧病,让乔氏给徐氏搭把手的意思。

  只是乔氏不喜庶务,都交给身边婆子做主,一时之间弄得鸡飞狗跳。

  等徐氏好了,家务便又接回徐氏手中。

  听了前因,沈瑞对乔家越发厌恶。

  他本还想着是不是徐氏中年后才有妊,乔老太太怕妨碍外孙兼祧三房,才安排人下狠手,没想到竟然是在三太爷去世时,那时沈珞尚未出生。这般狠毒手段,估计就是为了让已经分家的二老爷与二太太在名正言顺地回到老宅。

  沈瑞将此事猜得七七八八,没有打算为乔氏与乔家瞒着。乔家就像个毒瘤,可双重姻亲在,沈家再不喜欢也只能说是疏离,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却还是拉不下,可在徐氏跟前,他却是开不了口,只能去寻沈沧。

  不过待到了前院书房,见到沈沧,看着他两鬓斑白模样,沈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对于一辈子无子的徐氏来说,告诉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这也太叫人痛心。可对于沈沧来说,这样的消息就不残忍?

  这般想着,沈瑞就换了主题,道:“父亲,那是殿下设祭棚,到底招摇了些。北城住的又多是仕宦人家,也不知有没有人认出殿下。不知近日,东宫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沈沧摸着胡子道:“东宫那边一切如常,倒是司礼监太监前两日出了宫,去了大时雍坊,广发帖子,要请客,好像日子就是今日,听说帖子上注明要客人带了小辈中的读书儿郎过去。”

  大时雍坊,位与西长安街以南,也算是毗邻皇城。只是京城住宅向来讲究上风上水,南边住的多是百姓商贾,所以那边的宅子价格不贵,流动性强,就有不少太监、少监在那边置产。

  能成为太监、少监的阉人,都是内官里的金字塔的人物。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他们就回皇城外的宅子做老爷,娶妻纳妾,过正常人的日子。只是到底没有那话儿,妻妾只能做摆设,儿女都是血亲过嗣或是直接收养的孤儿,将过日子过的如同过家家似的。

  沈瑞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道:“一切如常就好,总算没有因为孩儿连累了老爷。”

  沈沧看了沈瑞好几眼,见他神色淡定,倒是有些拿不准。是没有想到大太监此举的用意,还是心中不在乎?

  沈瑞心里清亮,与东宫保持良好关系是好事,可眼下备考却是第一要事。他既要在文官队伍中往上爬,那“奸佞”这个帽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戴的。

  皇帝的意思,并不难猜,多半是看寿哥重视宫外的“朋友”,想要寻些玩伴儿给他。至于想到太监的养子养孙,而不是旁人,说不得是皇上一时没拿定主意,是选几个少年玩伴给儿子,还是要新出炉几个小内侍在儿子身边服侍。

  想到这个可能,沈瑞都觉得裤裆发凉,哪里还会有什么不甘、失落之类的情绪。

  沈瑞被沈沧盯得头皮发麻,实也没什么其他说的,借口看书就从书房退了下去。

  东宫,西暖阁。

  寿哥脸上满是纠结,站起身来,踱步几步,咬了咬牙。旁边站着一内侍,满眼心疼地看着寿哥,小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大伴,萧敬今日宴客,没有给大伴发帖子么?”寿哥带了几分烦躁道。

  那内侍正是东宫大伴刘瑾。

  刘瑾苦笑道:“奴婢是什么牌位上人?萧爷爷请的都是十三衙门的太监、少监。”

  寻常内官,也没有资格出宫置产。

  刘瑾虽是东宫大伴,特赐可以穿红,可现在并无实职。

  萧敬历经三朝,现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内侍中第一人。

  旁人碍于东宫,多半会对刘瑾另眼相待,萧敬却向来只忠于皇上一人,与东宫上下向来客气疏离。

  这般独一无二的风光,看的素来稳重的刘瑾也忍不住犯了酸水。

  寿哥愤愤道:“不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就是没爹没娘的可怜虫儿,孤为何要用他们做伴当?与其安排这些蠢货进皇城侍读,还不若就让沈瑞、何泰之他们进皇城。那边说不得连《三字经》都没学完,就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读书人

  刘瑾欲言又止模样。

  寿哥面上带了不耐烦,心里却是冷笑。

  又来了,只是不知,这次话里是挑拨天家父子关系,还是挑拨他与沈瑞之间的“交情”。

  “大伴有话就说,孤心里正憋屈。”寿哥道。

  刘瑾四下里望了望,低声道:“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

  第三百七十六章 意气之争(一)

  “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怕殿下一个人冷清孤单,才专程给殿下挑伴当。”刘瑾小心翼翼地说道。

  寿哥眉毛一挑,道:“孤身边还缺了人不成?不是还有大伴,有张会、周时他们这些人,宫外还有沈瑞、何泰之他们呢……”

  刘瑾道:“张侍卫、周侍卫他们是勋贵家少爷,即便对殿下忠心,也难免家族牵绊;沈公子、何公子是书香门第子弟,一肚子翰墨,想的又多了些。皇爷想来也怕殿下吃亏,才这般苦心。”

  听听这话,满是忠心。

  寿哥的脸却耷拉下来。

  是了,每每自己有什么懊恼,都是刘瑾在耳边“忠心”劝诫,却是“劝”的他对父母长辈越发心生逆反。

  可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即便传到御前,也是能入耳的。

  寿哥虽为东宫之主,可毕竟年幼,宫里真正说了算的还是皇帝。

  皇帝既知晓刘瑾的忠心稳重,自是越发倚重他。刘瑾虽不是最早到东宫身边侍奉,可能将其他人都挤下去,成为东宫身边第一人,要说没有皇帝的支持根本不可能。

  寿哥早先压根就没想过这些,只当刘瑾最是合心知趣,对他的话也多是信服。若非杨廷和私下提点,寿哥就没有怀疑过身边人。

  如今这种被愚弄在他人手心上的耻辱感,让寿哥分外羞怒。

  不过宫里长大的孩子,再天真也有几个心眼子。寿哥倒是没有立时发作,只是细细思量刘瑾话中之意。

  刘瑾的话虽隐有挑拨之意,可不无道理。

  张会、周时他们这些锦衣卫侍卫,身为尊贵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确很难脱开家族牵绊。即便是对皇家忠心,也不会影响他们家族姻亲利益。文官因是科举出身,一身荣华都在科举仕途,对于朝廷皇上反而能更忠心些。可随着累世为宦,文官之间也渐成一张人情大网。

  相对于文官武将子弟,选那些贫寒人家出身的内侍养子养孙,就没有利益牵绊了吗?

  寿哥心中讥笑几声,神色倒是缓和许多。

  这十几年来,想要往他身边凑的人还少了?就算皇上的确是爱子之心,可在宫里这些大太监眼中,未尝不是争权夺利的好时机。

  寿哥是未来天子,真要做了他的伴读伴当,以后一份前程是跑不了的。

  内侍是阉人,除了外放做镇守太监,只能内廷行走;那些内侍养子养孙却不是阉人,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只要入了未来天子的眼缘,一切皆有可能。

  寿哥堂堂太子,哪里能看得上那些为了钱财富贵舍了血缘亲人、甘为阉人之后的庶民之子?

  不过他将厌恶掩住,反而露出几分趣味来,道:“大伴说的正是,人皆有私心,张会、周时他们虽平素里虽恭敬,可身后牵扯太多;沈瑞、何泰之他们如今是不知孤身份才能不涉及利益,要是知晓孤身份,难免生出其他心思出来……倒是父皇挑的人选,都是宫里各处太监教导出来的,忠心是不用说的,与外朝也无牵扯。孤倒是要好好看一看,说不得真有孤未来的臂膀在里头……”说话之间,神色间还露出几分期待与向往,眼角余光,却在留心刘瑾。

  刘瑾神色果然一僵,不过迅速调整过来,道:“不知哪个小子有福,能入了殿下的眼……”

  寿哥满是期待道:“知子莫若父,既是父皇特意使人去选的,定是个个都是好的……”

  刘瑾神色越发僵硬,却是生生挤出笑来道:“殿下这般想就好了……虽说皇爷有些不放心殿下,可到底是爱子之心……”

  寿哥已经收回视线,心中轻松许多。有刘瑾在,其他的事情该不用他费心。他这个大伴,幼时入宫,也是三沉三浮的人物,曾经犯下死罪,还能逃过一劫后,被安置到东宫来。以犯阉身份,将东宫老人都排挤得让了一席之地,得了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两人的信任与器重,可不是一般人物。

  不管这挑选内侍养子给他做玩伴儿是谁的主意,寿哥都不想受这份“好意”。宫里内侍多,他身边本就阉人环绕,要是再来一批与阉人利益一体的,又要隔绝他与张会、周时等人的亲近,那他这个太子就要成为阉人手中的木偶了

  转眼,过了半月。

  搅合得紫禁城里暗潮涌动的给东宫选伴读事件,终于落下帷幕。不仅那些四方走动、想要送养子养孙的大太监百忙一场,那些没有养子、养孙在外头,却有不少小徒弟小徒孙的太监少监也算计落空。

  东宫依旧是旧格局,殿下身边并没有添新人。

  倒是之前被择选的那几个太监养子,被东厂查到不检点处,引得皇上大怒,连那几个便宜太监老爹老祖也吃了挂落。

  寿哥心愿得偿,却并不觉得欢快,反而心惊。他虽早就听说过太监弄权之事,也知道刘瑾在宫里有不少关系,可也没想到他能将事情处理的这样于净利索,连皇帝都被蒙在鼓中。要知道,刘瑾如今连太监都不是,只虚挂着少监之职。

  勋贵人家联络有亲,宗族姻亲形成关系网;文官之间则凭着同年、同乡、同门的关系,也结成各种利益同盟;内官之中,拉帮结派便也不稀奇。

  寿哥虽暗暗心惊,面上却半点不露,依旧天真烂漫状,待刘瑾依旧如常器重,任由他一手把持东宫上下事务。不过私下里,寿哥也开始留心其他东宫近侍。即便没有明面上亲近,可对于其中与刘瑾有嫌隙的也都记在心上,留心其为人品格。

  顺天府府学,月考榜单前。

  沈瑞看着自己的名字列依旧如十月月考成绩,列在第二等,倒是并不觉得意外。上个月是他离了府学几个月,即便路上不忘记读书,可与学堂里老师跟着教授到底不同,月考成绩从早先的第一等跌落第二等也不算稀奇。就是教授他们功课的教谕,也不过是勉励他一番,尽快追上同窗的学习进度。

  只是随后,沈瑞因沈珏之殇,请了半月假,别说是加快学习进度,耽搁了半月没有心思读书。

  读书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不要说沈瑞读四书五经的念头有限,至今不过六载,照同窗要少了一半年份,基础并不牢固,半月不做文章,再下手时都生涩起来。

  沈瑞既知晓自己不足,悄悄揉了揉手腕。

  月考之前,他不是不勤勉,每日里也三篇时文做着。只是总是容易分心,写出来的文章自己也不忍入目,直到这几日才好些,要不然别说是二等,说不得要跌落到三、四等去。

  他本不是悲秋伤月的性子,之所以这些日子浮躁,学不去功课去,也是被这沈珏意外之殇打击了。他想到自己身上,一门心思苦读,想要功名,也不是抱着爱国忠君之心,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晋身士人阶层,手握权柄,过的更自在些。可世事无常,真要赶上“生老病死”,却是一切成空。

  他一时迷茫,不知该去享受生活,还是继续苦读。

  不过这次月考,却给沈瑞提了一个醒。正如他昔日劝沈珏那些话,是拖拖拉拉地读上半辈子书,功不成、名不就,只能托庇家族长辈照拂,有朝一日却是四下靠不住的好;还是狠下心来,得了功名,不拘前程如何,却是能独立自主。同前者相比,自然是后者更合乎沈瑞的心。

  沈瑞心中算着乡试之期,倒是将那些悲伤缅怀的心思都丢到脑后,一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就在此时,就听有人道:“哈这不是沈案首么?可是又得了第一?”

  沈瑞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一身锦衣华服、脸上带了骄色的王鼎由几个同窗簇拥而来。

  王鼎看了眼榜单,在第二等的位置上看到沈瑞之名,脸上却无意外,显然是得了消息过来的。

  他面上带了讥讽,对左右道:“都说真金不怕火炼,那些铜铁蠢物,自是就要露了痕迹出来。有些人实不用抬举,不过是仗势钻营的小人,说一句‘江郎才尽,都是抬举了江郎本有才才有’才尽,之说,有的人本是金包铜,露出真面目便也不稀奇……”

  旁边几个同窗虽奉承王鼎,可也知晓沈瑞是侍郎之子、状元族弟,不是好得罪的,便只哼哼哈哈,没人敢接话。

  王鼎这旬月来,顶着“郑国亲”亲戚小辈之名,随着皇亲老爷出入勋贵公侯人家,被奴仆下人奉承惯了,眼下就有些下不来台,望向沈瑞目光越发不善

  沈瑞只当他是疯狗,怎么会与他当面拌嘴?轻飘飘地看了王鼎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继续看榜单。

  梁耀为了暂避王鼎锋芒,请了假回家去,可月考却依旧要来考的。沈瑞就在是看他的成绩,依旧是三等,倒是成绩没有下降,在府学里不过是中游,可并不耽搁明年下场。

  平素里虽觉得梁耀有些聒噪,可眼下他不在,沈瑞倒是有些想念他的唠叨了。

  因榜单才贴出来,不少学生在这边看榜。

  王鼎的挑衅就落在大家眼中,虽说沈瑞确实是落了第二等,使得大家想法各异,性子公正的都晓得王鼎是无事生非。都是同窗,谁不晓得沈瑞家里有事,十一月请了将半月假。

  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也有人抱不平,对王鼎道:“沈恒云不过是一等跌二等,并不碍明年秋闱;王相公却是已在第三等有数月了,再不奋起直追就要待下一科才能入秋闱……”

  众人听了,想到此处,望向王鼎就带了幸灾乐祸。

  王鼎满脸通红,怒视说话之人:“赵敷,你是什么意思?”

  第三百七十七章 意气之争(二)

  顺天府府学里的学生,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出身仕宦人家,家中有人出仕为官;一种是士绅人家,即便家中无人出仕,可耕读传家,家资富足,扯上得的族亲好友中不乏官员;一种是寒门子弟,父祖即便有功名也早就谢世,倚靠不上,或是自己就是家族中改换门庭之人。

  沈瑞是第一类,梁耀是第二类,眼前这王鼎与赵敷就是第三类了。

  只是与周身带了阴郁之气的王鼎不同的是,赵敷对自己贫穷的处境比较坦然。

  学院里有课的时候,学生要在这边用午饭,这边有食堂,大家也可以自带食盒。家境好的,多是自带食盒;家境尚可的,交了钱米到食堂上吃大锅饭;家境再差些的,也要自带于粮。

  能入顺天府官学,而不是这边县学的,多是生员中的佼佼者。

  年轻人多爱惜面皮,即便家境真的困难,一身体面儒衫,一餐能油菜有肉的午饭勉力也能筹备得上。不过一个班里,总有三、两个在同窗眼中“不合群”之人,这赵敷就是其中一人。

  赵敷虽穿着儒衫,可上面却是叠着补丁,衣服也洗得褪色成灰色。在同窗中,虽不乏寒门子弟,可像赵敷这样穷的也是有数。

  开始时,见他这样装扮,有不少人面露诧异,赵敷却泰然自若。等到赵敷的午饭拿出来,就又成了一景,拳头大的紫红高粱面饼子,加上手指长的一条咸菜,就是他的午饭,且几乎天天一个样。

  虽说嫌隙赵敷寒酸,避而远之的同窗不少,可也有梁耀这种没心没肺的富绅子弟,眼馋赵敷的稀罕吃食,死乞白赖地非要拿着自己的食盒换上一顿高粱面饼子尝鲜,结果只吃了一口就皱了眉。

  府学教授也是寒门子弟出身,倒是不以衣冠敬人,看赵敷家境实在困难,还给他安排了抄书的活计,赵敷也做着,功课却是不耽搁,每月月考都是一等。只等府学里廪生名额空出来,就能补廪生。

  既是前途可期,同窗中对赵敷便也多了几分尊重,少了几分轻视。

  梁耀之前对赵敷存了好奇之心,拉着沈瑞过去说过几次话,论起来也算同窗之中相熟之人。

  赵敷说了一句话,打了王鼎的脸,惹的王鼎大怒。

  赵敷却是满脸好奇,道:“月考成绩就在这里贴着,王相公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

  王鼎气了半死,怒道:“平素看你不卑不亢,尚存风骨,没想到全都是装的,怎捧起尚书公子的臭脚来?”

  赵敷满脸愕然:“这……这……非礼勿言啊,王相公……”

  旁边同窗望向王鼎都带了异色,大家都是读书人,首重斯文,这王鼎先是讥讽沈瑞是“铜铁蠢物”,又连“捧臭脚”这样的市井俚语都说出来,显然修养不足。谁不晓得王鼎本是赤贫出身,如今穿上锦衣华服也不像是公子。

  王鼎被大家看的越发羞恼,看着沈瑞道:“你倒是厉害,走了一个梁耀,又拢了个赵敷出来……不过是乡下小子,嗣子之身,倒是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

  沈瑞本是当他是犬吠,可见他没完没了也厌烦,皱眉看了他几眼道:“你这般针对沈某人,到底意欲何为?”

  王鼎讥笑道:“不过是揭开你的面皮,让你不能糊弄人罢了。”

  沈瑞看了王鼎一眼,轻笑道:“那沈某人倒是要谢过王相公的‘青睐,了

  从杨廷和那边的消息看,已经有人将“郑皇亲”的事提到御前。就算皇上不在意,张家人也会盯着的。好好的太子舅家,怎么会允许旁人顶着“太子外祖父”的身份在京城大喇喇蹦跶。

  之前沈瑞不过将王鼎看成是用自负掩饰自卑的中二少年,上辈子同窗中这样的寒门学子不是一个两个。可眼见王鼎满脸恶意,数次针对自己,沈瑞也不是菩萨。

  王鼎这些日子,随着“郑皇亲”应酬吃请,已经露了不少小辫子。沈瑞早打发长寿暗中盯着,不过是什么时候揭开的事。

  那“郑皇亲”无知者无畏,连驸马府上都敢坐主位吃请,为了护着王鼎这个拿得出手的亲戚小辈与尚书府对上也不稀奇。那样的话,沈家可就陷入笑话

  沈瑞正是顾及此事,加上考虑到断人前程到底阴损了些,才有些拿不定主

  王鼎对他毫不掩饰的恶意,倒是让他有了定夺。

  这样莫名其妙就记恨自己要死的人,还是断了前程更省心些。

  沈瑞虽带了笑,王鼎却觉得他目光森寒,不由浑身发寒,后背寒毛耸立。

  正好一阵北风吹过,王鼎紧了紧身上大氅,再看沈瑞依旧是淡定从容模样,便只当自己想多了。自己身后有贵人,别说是沈瑞,就是沈尚书也要客气着

  他虽安慰着自己,可到底底气不足,隐隐地也生出几分后怕来,便不敢再针对沈瑞,只对赵敷道:“想要抱大腿,也要掂量掂量分量,堂堂尚书公子能看上你这酸丁?”

  赵敷摇头道:“鸦落豚上……”

  王鼎冷笑一声,转身呼啸而去。

  赵敷善意援手,沈瑞自是领情,拱手道:“谢赵兄出言相助,倒是连累赵兄跟着承恶言了……”

  赵敷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实不当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跑过来。

  赵敷带了讶然之色:“二郎,你怎么来了?”

  “大哥,大嫂难产了,娘让我叫你家去”大冷的天,少年跑的额头是汗,呼哧带喘道。

  赵敷一听,不由有些傻眼。

  少年急得不行,去拉他的袖子。

  赵敷这才醒过神来,脸色发白,走路却是同手同脚,又想起还没有告假,便要转身。

  沈瑞见了,便道:“赵兄且去,教授那里我代赵兄告假……”

  赵敷露出感激之色,道:“那就劳烦沈兄……”

  赵敷带了弟弟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府学外赶,沈瑞想起赵敷家境艰难,到底不放心,唤了长寿到跟前,吩咐他取两块银饼子一张庄票,追赵家兄弟过去帮把手。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沈瑞来到府学时,赵敷已经满脸感激地等着。

  他也不避讳在人前,对沈瑞长揖到地。

  沈瑞忙避开:“不过举手之劳,赵兄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赵敷满脸感激道:“若非沈兄家的人参,内子已经一尸四命。于沈兄是举手之劳,与我却是倾世之恩”

  虽说沈瑞昨儿就得了书童回报,知晓赵敷之妻诞下三子,不过再次听赵敷提及,还是还感觉到其中的凶险。要不是自己昨天多事一回,打发长寿带了银钱跟过去瞧瞧,凭着赵家一贫如洗的家境,这赵家娘子还真是产关难过。就是赵家有请医问药的银钱,那救命老参也不是外边能随便寻得到的。

  只有尚书府这样的人家,家里常年有病人的,人参鹿茸这些东西都储了不少,拿出一根半根救急不算什么。

  沈瑞摆摆手道:“都是同窗,说这些就客气……要是赵兄不见外,等弥月酒时多发张帖子就是……”

  就算是后世,三胞胎也是稀奇事,沈瑞好奇之余还真有些担心。这几个孩子,到底是因自己一时善念才得以平安落地,要是因赵家家贫照顾不及而夭折倒是可惜了。

  只是如何援手,这是个问题,否则伤了赵敷的面子,才是费力不讨好。

  “那是自然就是梁兄那里,也是落不下的。”赵敷道。

  没等沈瑞想着怎么帮赵敷一把,就有产婆将此事宣扬出去。

  一产三子,在太平盛世年景,堪为祥瑞。

  宛平县县令此时已经换人,不是沈瑞应考时那一位,是个极活络的。

  听人提及此事,县令就命人去赵家探看,待确定是此事后,就报到顺天府衙门。

  赵家这边作为书香门第,出了“祥瑞”的清白人家,总不好破破烂烂的,在京兆衙门下来人前,知县衙门这边就派人去将赵家休整粉刷一番。衣料吃食这些,也送来不少。为了防止“祥瑞”夭折,知县还叫人送来两头产乳的母羊

  等到京兆衙门派了过来探看时,赵家看起来已经是体面人家模样,几个孩子虽没满月,看着比寻常婴孩儿小些,可也不见病弱。

  京兆衙门那边,就打发两个医婆过来,帮赵娘子照看三小儿。

  等到赵家三子满月,大夫医婆一一看过,并无孱弱病夭之兆,顺天府府尹就上了折子,提及顺天府儒学生赵敷之妻一产三子之“祥瑞”。

  皇上子嗣单薄,听到这“一产三子”的消息,也暗暗羡慕不已。又听闻着赵敷夫妇服侍瘫痪在床的病母,拉着年幼的弟妹,孝顺宽厚,皇上便亲书“积善人家”四字,赐了赵敷。

  一时之间,赵家事传到沸沸扬扬,连尚书府也听闻此事,连徐氏与三太太也八卦起此事。

  三太太道:“这四个字倒是极贴切,要不是这样品行,也没有这样的福报

  徐氏笑了笑,沈瑞要了半截人参救急之事她是晓得,本不算私密事,只是如今倒是不好声张,否则就有狭恩图报之嫌。……

  若说赵敷夫妇一产三子是福报,那对赵家扶危救困的沈瑞也不是也能沾上一二分福气?

  第三百七十八章 意气之争(三)

  侍郎府,东跨院,北屋。

  何氏放心手中针线,揉了揉手腕道:“大爷还在书房说话?”

  旁边妈妈道:“正要与奶奶回话,方才坠儿过去奉茶,大爷正发作沈家二少爷,骂了两刻钟了,如今还训斥着,奶奶要不要去解围?”

  何氏面带犹豫,终是摇摇头道:“大爷是老师,瑞哥儿是他弟子,老师教导弟子天经地义,哪里轮得着妇人多嘴?”

  那妈妈迟疑道:“要是训得狠了,姨太太那边……到底也是奶奶表弟……

  何氏道:“大爷不会平白无故发做人,定是瑞哥儿有错处,即便言词锋利些也是为了瑞哥儿好……”

  妈妈这才闭了嘴。

  东厢房里,沈瑞满脸涨红,耷拉着脑袋,无地自容。

  王守仁满脸怒气,手中拿着沈瑞新做的几篇时文,甩得哗哗作响:“满篇匠气,不知所谓上个月你虽略有不足,可到底有几分用功在里头,这个月却是成了敷衍应付。你在敷衍哪个?”

  “老师……”沈瑞喃喃,不知如何辩解。

  王守仁并没有冤枉他,他这个月脑子如浆糊,即便后半月将读书捡起来,在做文时也脑袋空空。

  沈珏之殇,三老爷之病,使得他心里对于科举也生出几分迷茫。

  他之前一鼓作气,不过是将科举之路当任务去做,如今前路不清,读书作文时就带了懈怠。

  王守仁一脸“恨铁不成钢”,撂下手中时文,道:“看你素日稳重老成,怎么如今还钻了牛角尖?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这样心灰作甚?”

  沈瑞闻言,不由一颤。

  他是心灰么?

  他以为自己只是迷茫了,对于做个太平士绅与在仕途之路上艰难前行之间产生了困惑。他并不是权利欲旺盛之人,否则上辈子也不会从教职做个平常人

  他知晓自己的分量,一步一个脚印熬上进士,都是运气的事,在朝政时局上呼风唤雨更是想也不要想。即便与未来天子结下些许情分,真到了君臣有别时,作用也是有限。

  这般辛苦读书,到底值不值?

  要知晓大明朝京城难做,地方的太平士绅可是容易做。有多少成绩就有多少压力,不去惦记功成名就,便也没有压力。

  沈瑞心里纠结,抬头道:“老师本是个最洒脱不过的性情,为何甘心为仕途所束?”

  王守仁已经原级起复,只是由刑部主事变为兵部主事。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六部排名,王守仁还算小小地夸了半步。不过以他侍郎之子、二甲进士的身份,连吏户礼三部都没有进去,可见阁臣对王家父子的防范。

  王守仁满脸正色道:“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要不然即便满腹经纶亦不过一堆腐肉尔”

  王守仁说的掷地有声,沈瑞想到他半生坎坷,不知为何想起“天与之降大任于人”那句老话。难道所有的磨难,都为了铸就个千古流芳的“阳明子”?

  要是真的由自己取巧成功,提醒着王家父子规避了政治风险,那王守仁还能成为历史上那个文治武功的王守仁么?

  自己拜师时,本存了利用之心,实际以自己的半点才学,实担不得这“王门首徒”之名。

  见沈瑞缄默不语、隐含忧虑,王守仁疑惑道:“瑞哥儿,你与为师说句实话,你到底在焦心什么?小小年纪,一年之中让你见了两遭丧事,你一时走不出伤心也不算什么,只是不该如何消沉……”

  眼见王守仁满脸关切,沈瑞不由心中一暖。

  自来到大明朝,他都是孤寂的。

  少年沈珏的聒噪,打破了他的冷清孤寂。沈珏全心依赖他,他又未尝不是依赖沈珏呢?

  等到沈珏之殇,他便觉得自己离这世界又远了一层。就算名义上父母沈沧、徐氏,也不能抚平他的孤寂。

  眼看就是弘治十七年,新旧交替就在这两年,等到权阉肆意时到底如何应对,沈瑞心下还拿不定主意。

  只要沈沧在世,沈家就避不开纷争;还有王家父子,到了跌落尘泥时,沈瑞这个徒弟徒孙哪里能于看着?

  现下大明朝已经是纸糊灯笼,太平盛世的表象一捅就破。北有蒙古人虎视眈眈,南边苗乱不断,中原腹地打着弥勒教、白莲教造反的百姓接二连三。

  就算知晓刘瑾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年,可随后的正德十几年,自己真的能顺利取士、做个太平文官么?

  沈瑞想要改变,可觉得无心为力;想要维持现状,又知狂风暴雨不可避。

  想着王守仁不仅精通儒学,对于释道两教也多有涉猎,沈瑞试探地问道:“老师如何看‘庄公梦蝶,?”

  王守仁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瑞一本正经,并无说笑之意。

  王守仁心中只觉怪异:“瑞哥儿这是悟道了?”

  沈瑞除了儒学,对道家也有多有涉猎之事王守仁是知晓的,毕竟沈家士子的五经学的是《周易》,要是对道家一窍不通,也学不进去。

  沈瑞摇头道:“不是悟道,是有化蝶之梦。”

  沈瑞说着话,眼睛却望着王守仁,留心他的反应。

  作为五百年后来的现代人,沈瑞的防人之心更重。就算是沈沧,名义上的至亲长辈,沈瑞也不过是以猜测地口气论起未来朝局,可对以后开宗立派的王守仁却想要多说两句。

  实在是在感情深厚上,王守仁这里要比沈沧那里还厚一层。

  王守仁收起诧异之色,面色转为郑重。

  收徒六年,前后相处的日子不多,他却是知晓自己这个学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沈瑞并不是妄言之言,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提及“庄公梦蝶”。

  “瑞哥儿是梦做了蝴蝶?看到了未来不好的事,且又与为师相关?”王守仁蹙眉道。

  要是单纯地“庄公梦蝶”,也不会使得他小小年纪,就生忧心。

  这下诧异的是沈瑞了。

  他不由思量自己是不是七情上面,才让王守仁一眼看透。

  王守仁见了弟子的反应,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年少时曾有段日子追求道家的逍遥自在,却始终不得缘法,没想到瑞哥儿还与道门有渊源,可谓青出于蓝……我记得当年在东林禅院,你也曾听禅,不愧为我的首徒,儒学上虽不显,释道两门说不得另有所成”

  见了王守仁这般反应,沈瑞哭笑不得。

  竟有这样做老师的,就算是兼收并蓄,也要分了主次轻重,难道不是该训斥自己不务正业?就不怕自己真的去做了道士或和尚去?

  “老师,弟子并非说笑”沈瑞道。

  王守仁点点头道:“为师知晓,你素来稳重,不会行说笑之事。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为师在这上指点不了你什么,还需瑞哥儿自悟。”

  “那老师就不好奇弟子梦中之事?”沈瑞见他堵自己的话,不解道。

  “虽好奇,也只是好奇罢了。你既有幸窥得一二天机,却也要记得‘天机不可泄露,万不可述之与口,以防伤了寿福。”王守仁正色道。

  王守仁遇到沈瑞时,沈瑞不过九岁童子,母丧父弃,身世堪怜。王守仁待这个弟子,也是当成子侄般待的。即便如今有了亲生骨肉,沈瑞这个大弟子也依旧跟家人骨肉一般。

  他相信沈瑞不会信口雌黄在自己面上扯谎,可这世上之事多是祸福相依。他虽对自己未来的境遇好奇,可也不愿意因此损了沈瑞的气运寿数。

  这一片至诚关爱,沈瑞如何体会不到?

  沈瑞只觉得眼眶发热:“老师方才还教导弟子‘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难道关乎于朝局安稳、百姓安乐这样的大事,老师也因怜惜弟子的一己私心,就不过问么?”

  王守仁哑然。

  好一会儿,王守仁方沉声道:“为师虽存建功立业、保国卫民之心,可若是要就此牺牲我的弟子,为师宁愿做个无大义的聋子”

  “老师”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不要说来自后世的沈瑞,更不习惯跪拜之礼。

  可眼前,对着这般呵护自己的王守仁,沈瑞却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同老师相比,他生的是小人之心。就在方才,他试探之前还在犹豫着会不会因多言被当成怪物,影响到自己安危。没想到即便是一心为公的王守仁,对着他也是全心呵护,宁愿做自私之人,也没有为公道大义来伤害他。

  直到此时,沈瑞才真正将眼前青年视为师长,不再是后是神坛上的儒圣,不再是大明朝有着状元之才的狂生。

  因沈珏之殇生出的各种负面情绪,在老师的关爱下,也都烟消云散。

  “老师,隔墙有耳,还请入密室”沈瑞抬起头,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皱眉道:“勿要执拗且听为师吩咐”

  沈瑞道:“老师,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道理,弟子梦蝶亦然。若非天地自泄天机,弟子又怎有梦蝶之遇?老师有报国之心,弟子亦也爱国之念,还请老师成全”

  王守仁还在犹豫。

  沈瑞已经俯身,叩首在地。

  王守仁沉默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弯腰扶起了沈瑞,抬头望了望头上,道:“若是上天有所惩处,为师愿与你一道承之……”

  第三百七十九章 意气之争(四)

  自打太祖皇帝成立锦衣卫,仕宦人家多有防人偷听密室。

  王守仁本与沈瑞在内院书房说话,这会儿离了内院,往前院书房去了。

  前院书房中,在书架后,有个六尺见方的茶室。罗汉榻上,摆了茶具,看着与寻常吃茶的地方无异,不过地上铺着厚厚地毯,四周墙壁也都是带了添了棉花的夹层,隔音最好。

  沈瑞家前院的书房,也有这样的“茶室”。

  “可是国有不宁事?”进了茶室,打发下书童出去,王守仁直接问道。

  “金乌西坠,阉竖再兴。”沈瑞总结了一下,低声道。

  王守仁眉头拧成一团,直直地看着沈瑞。

  沈瑞在心里算着正德登基的时间,弘治十八年,具体月份忘记了,不过就算是十八年年底,距离现下也剩下不到两年。

  当今是仁善之君,同前面的帝王相比,可谓之勤勉,虽偏重外戚张家,可也只是小瑕。东宫年幼,要是改天换日,宫中只有妇孺,难免重视阉宦。

  沈瑞这八个字,倒是道尽前因后果。

  王守仁虽觉得这“梦蝶”之事太过玄幻,可因相信沈瑞为人,依旧是信了大半。

  “父亲与我可是有难?”王守仁想了想,道。

  根据后世记载,刘瑾弄权时,王华父子不仅仅是贬官,刘瑾还曾派人暗杀过王守仁。起因是拒绝刘瑾的拉拢,且出言不逊。

  沈瑞想到这里,便直言道:“权阉要推师公入阁,为师公所拒;拉拢老师,老师斥之,后遇生死劫,险死还生。”

  王守仁点点头道:“要是到了那日,父亲与我确实会如此应对。”

  “老师,委曲求全,以待来日,就当不得君子么?”沈瑞想起毁誉参半、却支撑了大半朝政的李东阳,道。

  王守仁摇头道:“瑞哥儿放心,生难死易,为师向来爱惜己身,万不会为一时之气殉身。”

  “令尊那边可有麻烦?”王守仁想到沈沧,道。

  沈瑞摇头道:“不知。弟子所见,多为宫中影像,亦模模糊糊不真切,外头却是不曾见。师公与老师之事,也是在权阉口中听闻。”

  “那权阉是哪个?”王守仁道。

  “刘瑾,执掌司礼监。”沈瑞道:“阉人中将有八人为祸,世人称之为‘八虎,刘瑾乃八虎之首。”

  大明朝因司礼监掌着批红权,内廷与外朝素来紧密相依。王守仁虽不过六品官,可有个侍郎老子,对于司礼监几个领头太监的名字也有耳闻,刘瑾并不在其中。

  王守仁道:“这刘瑾莫非是东宫近侍?”

  沈瑞点头道:“为东宫大伴,最为东宫信赖。”

  王守仁的眉毛皱得越发紧,刘瑾这个名字,本就容易让人想起英宗朝的大太监王瑾,这两人身份又是一样,难免让人想到英宗朝几乎国灭之事。

  可阉人的权柄,都是天子所授,外臣想要遏制,并不是容易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沈瑞方才提及的几件事都联系起来,想到父亲会被推入阁,不由愣住:“哪位阁臣退了?可是刘阁老?”

  三位大学士中,刘健是首辅,年岁最大。新天子登基,想要亲政握权,先要移开的就是刘阁老。

  “听权阉所说,刘谢两位都告老,只有李相临朝……”沈瑞道。

  王守仁因父亲的缘故,同这三位阁老都见过,且渊源不浅,对这三位阁臣的品行也多有了解。刘谢两人的确是不能屈的性子,李东阳性子要圆润的多。

  他之前虽口中说相信弟子,可多多少少也有几分荒谬之感,想着是不是沈瑞近日因见证生死,看了太多道家的书才产生臆想。

  不过听了沈瑞这些话,他却觉得这些朝政时局、天下大势前后因果,不是臆想就能想出来的。

  他已经信了八分,却是忍不住又探问道:“接着入朝的是哪位?”

  “焦芳。”沈瑞想了想道∶“此人党附权阉,抑制南官。”

  对于此事他记得清楚,是因为此人入阁后,再次揭开大明官场官员之中的南北之争。

  王守仁这回信了十分。

  焦芳,现任礼部右侍郎,天顺朝进士,曾为翰林,资历还在王华之上,有资格入阁。他籍贯河南,年轻时曾有政敌为南人,比较重南北之别。

  王守仁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虽满腔忠君爱国之念,可到底已经是而立之年,不再是热血少年,不会像少年时代那样,因鞑靼祸患边城,就天真的想要上折到御前,以为弃笔从戎就能创下一番伟业。

  区区一个六品主事,即便晓得风雨将至,可也没有操控风雨之能。

  王守仁,困惑了。

  沈瑞用托词将即将而至的时局变化说出,心里还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那里,已经有防范之心,总会保全己身;王华父子这里,要是不提醒一下,沈瑞还真过意不去。

  同这些人精子相比,自己的脑子比不上,还是让聪明人去发愁的好……

  沈瑞虽忽悠了王守仁一顿,可也将王守仁之前的教训挂在心上。回到家后,他开始练字了。心浮气躁,写不下文章的时候,他就开始练大字,而不是逼迫自己非要一日三篇时文下来。

  用了不到半月时间,沈瑞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学习状态,与早先无异了。朝廷大事还是交给能担当的人,他还是要爬自己要攀过的高山。

  王鼎还在叫嚣,长寿那里收集的黑资料却是越来越多。

  自打同“贵亲”相聚,王鼎可没少折腾,不仅在府学里得知猖狂,少不得也有“衣锦还乡”的一幕,带了“郑皇亲”身边仆从去老家殴打亲长,到南城书院去耀武扬威。估计是原来压抑的狠了,如今才尽显小人猖獗之态。

  腊月里,京城各处婚嫁的人,宴饮也多,这“郑皇亲”出入的门第也越来越高。

  张家兄弟终于忍不住,就所谓“郑皇亲”之事,安排人上了折子,追究郑旺假冒皇亲、招摇撞骗一事。

  皇帝看到折子,并未交由刑部审理,而是命人将涉案人等收监,御前亲审

  关系到东宫嫡庶身份,朝野瞩目。

  皇帝却是快刀斩乱麻,不过数日,就解了案子。涉案内侍刘山以于预外事的罪名被处死,郑旺以“妖言罪”、“冒认皇亲罪”被监禁,郑氏女郑金莲则被送入浣衣局。

  此中多有怪异,皇帝虽是仁君,可这判决也太温和了些。

  内外不少人生疑。

  就连寿哥,也是数日辗转难眠,望向浣衣局的方向心中有所激荡。只是少年太子,即便依旧顶着任性肆意的面孔,内里也存了心机,并没有在人前多露出一点点。

  旁人不曾发觉,身为东宫大伴的刘瑾最是心细,自然看出小主人的忐忑,无人时带了心疼道:“皇爷太心软,怕是殿下以后要为难……”

  这般“关爱”之语,寿哥却觉得刺耳无比。

  他阖了眼,没有应答,面上却露出疲惫之态。

  人都是爹生娘养,这天下有几人会错认自己的爹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到底是真正的嫡子,还是宫女所出的庶子,连他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了。

  周遭都是鬼蜮魍魉。

  刘瑾只当小主人为此事难过,忙低声道:“殿下放心,浣衣局那边奴婢有故人在,诸事都便宜。”

  寿哥一下子睁开眼,望向刘瑾。

  刘瑾满脸慈爱,也正望向寿哥,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勿要多事,坤宁宫那边……”寿哥垂下眼帘,闷声道。

  刘瑾犹豫了一下,道:“是奴婢思量不周全,东宫确实当避嫌疑,不过殿下放心,老娘娘那边也会护着的。”

  寿哥点点头,道:“如此。正好。”

  是老娘娘么?安排这这个“郑皇亲”出来,是为了针对张家,还是为了自己?

  寿哥想到各种可能,越想心里越冷。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道:“走,去给老娘娘请安。”

  宫里如今有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能被称之为“老娘娘”的,就是太皇太后周氏了。

  刘瑾低眉顺眼地应了,跟着寿哥出了东宫,前往太皇太后的宫殿。

  不想太皇太后宫里,太医院的太医几乎是倾囊而至,皇上与皇后也在,随即太后也来了。

  太皇太后病了……

  学政衙门门前,王鼎只穿着一身中衣,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

  就是一刻钟前,他被以“品行不端、殴打亲长”之名,除了功名与学籍。如今,他已经不再是王相公,又是白身百姓。白身百姓尚且能通过科举之路,出人头地;他却因被革除学籍的缘故,已经没有了再考的资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王鼎如坠梦中,痴痴自语。

  学政衙门门口值班差役,有不知情的,看着他这般狼狈,不由暗生同情,低声与同事道:“瞧着不似恶人,大人向来爱惜儒生,常念功名不易得,怎么处置的这般不留余地?”

  旁边那人知晓此案,轻哼道:“不过是一忘恩负义的斯文败类谁不晓得养恩大于生恩,此子却是黑心肝,得了功名就行殴亲之举,为了攀附高门,对于帮扶过的老师也断了师生之义……”

  王鼎也听了两人的话,似在梦中醒来,望向四下里,吼道:“是谁在害我?是谁在害我?到底是王家的,还是田家的,你们出来呀?出来”

  第三百八十章 追悔莫及

  百姓最重年节,进了腊月,不管是士绅大户,还是百姓人家,多是开始欢欢喜喜预备起年货,准备过年。

  松江沈氏宗房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不单单是因六月里丧了族长太爷的缘故,还因京城来人了,带来的不是春节前的人情走礼,而是一个噩耗,出继到二房的沈珏殇了。

  宗房大老爷、也就是现下的沈氏一族的族长沈海,听闻这个消息,立时呕出一口血来。族长太太得了消息,也是悲伤欲绝。夫妻两个都卧病在床,宗子沈械在伤心幼弟早殇之余,不免又生焦心。

  要是爹娘有个万一……那可又是三年……

  官场之上,瞬息万变。

  对于颇有上进心的沈械来说,离京一年都让他提心吊胆,更不要说再一个三年。心忧父母之时,沈械心中对二房的埋怨就更深了。

  倒是沈,因没有出仕,想的不是前程利益这些,比沈械多了几份人情味儿。在侍疾之余,沈想起夏日里的事,追悔莫及。他不是不疼弟弟,只是先前被嫉妒心蒙蔽,如今早已清醒过来了。

  “珏哥怎么就走了…”沈悔恨之余,还心下存疑,与二奶奶道:“二房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珏哥儿不是幼童,这里面定是有缘故,否则好好的人怎么会一场风寒就过去了……”

  二奶奶诧异道:“二爷想多了吧?那边血脉单薄才过继的嗣子,如今已经三年,眼看珏哥就要成丁,到了能娶妻生子的年纪,只有爱护的,哪里会有其他?”

  沈知道妻子说的有道理,可心里总是放不下,便起身去了客院。

  从京城过来报丧的尚书府管家李实,就被安置在客院。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沈沧虽不是宰相,可沈家父子两代人为京官,沈家管家自也不是一般气度。

  不过既代表大老爷夫妇南下,又是赔罪来的,李管家态度自然也谦卑。

  旁人不知李管家身份,沈械在京多年,却是知晓的,客客气气地安置在客院这边。

  沈过来,就是来对李管家询问究竟。

  李管家到达松江已经三日,虽是宗房招待周全,不过李管家年岁比沈沧还大几岁,旅途劳乏,加上不耐江南湿冷,精神就有些怏怏。

  听身边小厮说“二少爷来了”,李管家便打起了精神。

  他肚子里的说辞早就准备好的,三日前之说了一半,因宗房大老爷与大太太双双倒下,宗房上下忙成一团,倒是无人想起继续追问此事。

  沈在小厅上等着,见李管家出来,强按下心中愤怒,客套了两句。

  李实在京城随沈沧交际惯了的,哪里看不出沈的情绪,叹了一口气,道:“自三少爷走了,我家三老爷就病下了,我家老爷又是职官,轻易抽身不得,才遣了老仆过来……”

  听着这话,想着京城尚书府确实是人丁单薄,沈珏神色稍缓,道:“瑞哥儿呢?”

  李实道:“不瞒少爷说,如今尚书府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便只有二少爷一个是好的了……”

  想着同去京城两人,沈瑞如今好好的,沈珏却魂断京城,沈面色又难看起来:“他不是与珏哥儿最好?怎么连过来报个信都不能了?”

  李实叹气道:“少爷莫要怪罪二少爷,二少爷因三少爷走了,精神头就不好,我们太太不敢让他出来……”

  沈瑞不过是族弟,沈不过见过几面,能有什么情分。听了长辈关爱之词,反而更加不忿。

  他冷哼道:“沈瑞什么事都没有,尚能得长辈这般关爱;珏哥儿病了,怎么就任由他去了?虽说离的远,珏哥儿名分上又出继,可也是宗房骨肉,自不会让人欺负了他去”

  李实南下前,沈沧夫妇就有过交代。对于沈珏之殇的原因,无需隐瞒。

  只是李实身为大管家,素来圆滑,自然知晓什么样的说辞能减少宗房的愤怒:“三少爷因要准备今年童试,废寝忘食……为了这个,我们太太与二少爷都管着过,才有了克制……不想天不遂人意,三少爷止步院试,精神就有些不好,随后就赶上贵府太爷的白喜事……十月里刚回京时,心情郁结,就大病了一场……”

  关于乔氏去年管教沈珏之事,在京城并不是秘密。

  李管家便也没有瞒着,道:“还有一件事,械少爷在京时也晓得……去年腊月,三少爷曾受寒,病过一场,也是养了大半月才好……”

  沈本是兴师问罪而来,听了一半,却是神情恍惚起来。

  治丧最是熬人,七月里沈珏回来时,便开始在太爷灵前守孝。等到太爷出殡时,沈珏不能说皮包骨,也是清减的不行。至于“心情郁结”为了什么,旁人不知道,沈却不能说不知道。

  沈珏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客房。

  他站在小二房跨院门口半响没有进去,转身去了主院。

  因大老爷与大太太都病着,小厨房里熬着药,院子里都是浓浓的草药味儿

  “二叔。”

  “爹。”

  小栋哥儿与小桐哥儿两个正好从上房侍疾出来,见到沈,都上前来。

  沈摆摆手,道:“你们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两个少年听命下去了。

  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方挑了帘子进屋。

  因大老爷在东边卧室养病,大太太就安置在西屋。

  这夫妻两个已经年过半百,早就分室而居。

  沈犹豫了一下,先去了西屋。

  大太太本是闭着眼睛,听到动静,就睁开来。

  见是沈来了,大太太立时泪如泉涌。

  “娘……”沈站在炕边,心下凄楚。

  大太太伸出胳膊来,拉住沈的手哽咽道:“儿娘的报应来了……

  “娘您别胡思乱想……莫要让珏哥儿走的不安生……”沈说着,也是红了眼圈。

  大太太的眼泪止不住:“是娘对珏哥儿不好,珏哥儿才这样无牵无挂就去了……如今不仅连母子名分没了,家里连个念想也没有……”

  沈想起族长太爷留下的那几口箱子,只觉得冥冥之中自由主宰。

  他低下头,悔得肠子都清了。沈珏千里奔丧固然受累,可那“心情郁结”的罪魁祸首却是他这个同胞兄长……

  沈能想起这个,宗房大老爷自然也想得起。

  就在大太太与儿子哭诉时,宗房大老爷在东屋也醒着。

  想起那曾经软软乎乎的小儿子,想起这十几年的亏待,宗房大老爷也是红了眼。

  同样是悔恨不及,宗房大老爷在埋怨二房的同时,更多的是恨自己。

  在幼子在家时,自己看似偏疼,可纵容妻子的漠视,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旁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关爱,沈珏却打小只能养在祖父身边。要是自己能有担当,早就教训了妻子,怎么会让幼子委屈了十几年?

  要是自己早就解了妻子心结,一家人骨肉和乐,便也没有后边出继的事。

  可自己固然有错处,那自己的妻子呢?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就忍心无视轻慢?

  要说宗房大太太当年产后病重时,宗房大老爷没生续弦之心那是假话。毕竟那时,宗房大老爷刚值不惑之年,算是壮年,又是宗子的身份,族中不少事务也需宗妇出面打理。

  对比着年过不惑的妻子,对于正值妙龄的贺氏族女,宗房大老爷确实也心动。

  可那是宗房大太太自己挑的继室人选,宗房大老爷即便碍于妻子与岳家的情面点了头,相见之余也彼此受礼,并无逾规之举。

  等到妻子病愈,却为此事吃起醋来,宗房大老爷不耐烦之余,多少也有些心虚。毕竟宗房大太太也是原配发妻,结缡二十余载,又是为了给自己生儿育女才遭遇产关,自己对贺氏女的动心,确实有见色思迁之嫌。

  为了这点子心虚,不管是宗房大太太发嫁族妹,还是不待见幼子,宗房大老爷都没有说什么。

  他以为会时过境迁,却忘了这世上还有“破镜难圆”这四字。宗房大太太从此就转了性子,人前依旧宽和大度,只夫妻相处时却是猜疑不断、言语刻薄。但凡宗房大老爷多看哪个女子一眼,宗房大太太都能想到“负心薄情”上去

  想着这十余年的往事,宗房大老爷觉得自己后悔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望向西屋,面上冰寒。好好的同胞兄弟,就因妻子对长子的偏疼,对幼子的漠视,使得骨肉之间都是嫌隙。

  再深厚的夫妻之情也禁不起折腾,他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恶意。要是妻子十五年前就走了,是不是宗房也到不了今日……

  正胡思乱想,就听到有人道:“爹……”

  沈过来了。

  宗房大老爷慢慢坐起,直愣愣地盯着儿子。

  沈心下一颤,一下子跪了下来。

  “啪”的一声,宗房大老爷已经挥起胳膊,狠狠地甩了下去。

  沈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却依旧是跪在那里不敢动。

  对于沈珏来说,宗房大老爷是慈父;可对于沈来说,打小也是棍棒教导出来的。

  宗房大老爷一字一顿道:“还知愧,总算心肝没黑透,立时去京城,带你弟弟回家”

  第三百八十一章 同室操戈(上)

  没等沈做出反应,就听门外有人喝道:“万万不可”

  宗房大老爷与沈都望向门口,就见沈械皱眉挑了帘子大踏步进来。

  “爹,出继不是儿戏,怎么可出尔反尔?”沈械满脸不赞成地说道。

  宗房大老爷黑着脸道:“那是我的儿子,落地九斤重,娇养了十二年都平平安安的儿子……如今魂断京城,连个侍奉香火的后人都没有,我就是要接他回来”

  他恨自己,也恨二房没有看顾好沈珏。

  两房族人本就相隔千里,往来的少,又哪里有什么情分在?之前是他贪心,为了小儿子的前程才狠心出继儿子,没想到不仅骨肉生离,又见死别,有多恨就有多悔。

  “爹,族谱已经记了,各房族人都看着,不可意气行事。”沈械眉头皱的更紧:“这样的事,想来二房长辈也是不愿见到,这才特意派了大管家李实过来……那边本就愧着,要是这边计较的多了,倒有咄咄逼人之嫌……”

  “哈?我好好的儿子就此送了命,我这做老子的就计较不得?”宗房大老爷怒极而笑:“勿要啰嗦我是你老子,还轮不到你来教导我,我定是要接我儿回来”

  眼见沈械还要再说,沈忙起身拦着道:“大哥,爹心里难受,大哥就听爹的吧……”

  沈械一甩胳膊,呵斥道:“爹因悲乱了心神,你也糊涂了不成?白长了脑子,这是过家家么?昨儿出继,今儿接回来?珏哥已经出继在二房名下,就是二房子孙,葬在京城有何不妥当?非要千里迢迢折腾一趟,让珏哥儿不安生不说,还要让其他房头族人看笑话,也要与二房生了嫌隙”

  沈挺着脖子道:“大哥瞻前顾后,有没有想过珏哥儿是亲弟弟?就算爹糊涂了,我也糊涂了又如何?只要能接珏哥儿回来,我乐意”

  沈械已是恼了:“那是尚书府,不是寻常人家,好不容易二房与族中关系才缓和些,非要再成仇不成?”

  在京中时,他虽在政见上趋向贺氏那边,对于尚书府保持客气疏离的态度,可那是因身为宗孙,放不下架子,不愿意弱了宗房之势,给人依附与二房之嫌;在他心中,依旧对沈家有二房这一房族人为傲。

  他不过是六部小官,在京城实不算什么,可这几年人情往来无人怠慢,那就是因他是沈家宗孙的身份,而沈家二房有沈沧这个刑部尚书,九房有沈理这个状元。旁人敬的不是他,而是沈族之势。

  可要论起来,宗房与九房已经出了五服,不过算是族人;而宗房与二房却是尚未出五服,都是中兴祖沈度沈学士嫡支血脉,他的胞弟又是尚书嗣子,两家在外人眼中与一家差不多。

  “成仇又何妨?二房主动求了珏哥儿过去做嗣子,却没有照顾好珏哥儿,难道宗房就抱怨不得?”沈对弟弟满心愧疚,倒是与宗房大老爷一样,在自责的同时,也对二房生了怨愤之心。

  沈械被弟弟顶嘴,已经不痛快,望向宗房大老爷,见他也满脸赞成的模样,不由着急道:“你们只想着出一口气,有没有想到我?事已至此,何必平白得罪二房?吃亏了又不落好?”

  宗房大老爷与沈都望向沈械,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沈械自知失言,忙道:“我并非是要讨什么好处,只是想着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字来……”

  宗房大老爷满脸青筋蹦出,强忍了怒气道:“哦?那照你说,宗房当如何?我好好的儿子没了,总不能就此不闻不问吧”

  沈械犹豫道:“自然是当问的。尚书府小二房断嗣,总要再择嗣子。不拘那边什么打算,总不会越过宗房去……”说到这里,便望向沈。

  宗房大老爷瞪眼道:“甚么?为了尚书府嗣子,你一个兄弟已经折里面了,如今你还想要第二个?”

  沈吓了一跳,忙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吧?那可万万不成,二房大太太要是想要年长嗣子,当年也不会挑了珏哥儿与瑞哥儿过去……”

  沈械想了想道:“也未必是嗣子,沈珞与珏哥儿都是无子而殇,那边小二房与其再过继嗣子,还不若过继嗣孙,兼祧两房来的更便宜……”

  宗房大老爷脸色灰拜,身子佝偻下来,一下子老了十来岁,道:“管他尚书府滔天富贵,都不予宗房相于。为了我一时贪心,已经折了一个儿子在里头,这教训还不够?管他尚书府嗣子、嗣孙,都不与宗房相于……既是宗房儿孙,想要富贵荣华就自己去赚,勿要再生取巧之心……”

  宗房大老爷心灰意冷,沈则是有些迷糊。

  不管是过继嗣子还是过继嗣孙,都不与自己相于,作甚大哥说话间隙要盯着自己瞧?

  沈械犹豫道:“爹,您向来疼珏哥儿,定也舍不得他无子送终,我的意思是让二弟随着李实进京一趟,代表宗房给珏哥儿过继个嗣子,延续香火……或许尚书府之前没这个打算,不过只要宗房提了,那边当不会回绝……”

  沈在旁,听得皱眉。

  他是愿意进京,接胞弟遗骨回乡,可这过去主持则过嗣之事算什么?明明自家老爹方才的意思,是要让珏哥儿归宗,重新回到宗房名下。至于与二房的关系,有一条人命在里头,不能说反目成仇,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可是按照沈械的说法,却是使得两房牵扯更深。

  宗房大老爷看着长子,满脸肃穆,眼神幽深:“你这是想好了,要舍了小梁哥儿给尚书府做嗣孙?”

  小梁哥儿是沈械嫡次子,今年才一岁半。

  沈械郑重道:“若是过去,自是舍不得,可珏哥儿是我亲弟弟……”

  “好能想着你弟弟,到底没白做了长兄只是无需那么费事,等你二弟接了你小弟回来,再行过继之礼就好”宗房大老爷淡淡地道。

  沈械满脸诧异,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沈看着兄长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心中不禁冷笑。谁的好听,不过还是放不下尚书府权势罢了。二房如今对宗房有愧,宗房这边要是提给沈珏过嗣之事,二房那边多半不会反对。可二房就是傻子么,看不出沈械这点儿小心思?

  沈珏以前不过是胞弟,沈械即便在京城,因名分有别,也不好太过亲近;小梁哥儿年纪,还不到能占住的时候,哪里能离得了父母?二房就算同意过继嗣孙,多半也不忍见其骨肉分离,要养在本生父母身边的。

  有二房对沈珏的愧疚在前,有宗房与小梁哥儿的血脉牵系在后,小梁哥儿即便辈分低,可也与能除了嗣父母之外无其他亲族依靠的沈瑞相抗衡。等到二房长辈谢世,二房说不得就要沦为宗房从属。

  早先沈珏也羡慕兄长出仕,如今却是不羡慕了。这当官当得人味儿都淡了,满脑子算计又有什么意思?

  沈械已经醒过神来,脸上也带了不快:“爹,您这是何苦,为了一时之气,闹得两房人都不安生……”

  话未说完,就听宗房大老爷怒道:“你老子说话说是放屁?我说了尚书府嗣子、嗣孙都不与宗房相于,就是不相于你舍得儿子,我却舍不得孙子还是你觉得如今你是官老爷,一切都能做主了想要做主,等你老子咽气再说

  虽说沈械觉得自己老爷子胡搅蛮缠,可见他盛怒,便也老实地跪下,道:“爹,儿子不是那个意思……”

  宗房大老爷已经气得呼哧带喘,看也不看沈械,只对沈道:“收拾行李,明日就出发进京去”

  沈老实应了,不过却没有立时出去,而是开口问道:“爹,真要给三弟过嗣侍奉香火么?”

  “珏哥儿十五了,眼看就要十六成丁……”宗房大老爷喃喃道:“且看看,说不得等他回来,给他说上一门亲事,再提香火之事……”

  沈动容道:“还是爹想的周全,我们不想着这个,还能有谁会想起这些……珏哥儿最喜热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难熬,有个伴儿陪着也好……只是大哥只有两个嫡子,小梁哥儿又小,要是真要给珏哥儿过嗣,还是过继小樟哥儿吧……”

  小樟哥儿是沈嫡次子,今年已经六岁了。

  沈械是沈氏一族大宗嫡脉,按照“小宗可断,大宗不可断”的规矩,自然是子孙多多益善,将两个嫡子中的一个出继的确不保险。

  宗房大老爷觉得次子说的有道理,可即便是一家人,这其中牵扯的事情也不少,便摆摆手道:“这个先不论,等你从京城回来后再说”

  “是,爹”沈垂手应了,看了眼还跪着的沈械,道:“爹,是不是让大哥起了?大哥这几日侍疾,也受了累……”

  他只是不好看着长兄继续跪着,也担心自己走了,这父子两人再起争执气着了老爹,才好心开口求情。

  不想,却是正戳了宗房大老爷的肺管子。

  宗房大老爷望向跪着的长子,眉头蹙得更紧。

  这三日宗房大老爷虽浑浑噩噩,可也并非全然不知外事。沈械虽来过两遭,不过是打个过场,在自己床前侍疾的主要是沈带了小栋哥儿、小桐哥儿。

  自己这个长子,倒是官威越盛,在自己跟前即便面上恭敬,可还真不敢去探究他到底有几分孝心……

  第三百八十二章 同室操戈(下)

  虽说寒冬腊月,不是出行的好时候,可既老父吩咐在前,沈便顾不上这些。他心里也憋着火,从上房出来就打发管家开始准备行李,自己则抬步去了客院,说了明日上京之事。

  听闻沈这个时候要上京,李实心中诧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本是奉命报丧与致歉来的,如今宗房要安排人上京,肯定也是为了沈珏身后事讨说法。虽说他尚且没有主动请辞,宗房就安排他与沈一起离开,有撵人之嫌,委实无礼,可李实晓得,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沈又匆匆回了小二房所居跨院。

  二奶奶已经得了消息,虽已经吩咐婢子去准备丈夫衣物,可心中却不愿丈夫此时离家,正等着心焦。

  眼见丈夫回来,她忙上前道:“相公,怎么这个时候上京?老爷、太太如今正病着,哪里能离开人……”

  “是老爷吩咐的,老爷要我接珏哥儿回来……”沈道。

  二奶奶听了,有些瞪大了眼:“‘接,?怎么接?老爷这是要?”

  沈点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老爷要让珏哥儿归宗。”

  “二房怎么会答应?”二奶奶担忧道:“到时为难的还是相公。”

  不出半日,老爷打发沈上京之事就上下皆知。

  械大奶奶也得了消息,见到丈夫时,便问道:“眼看就要年关,老爷要打发二叔上京,是不是太仓促了……如今又冷,等到年后也能暖和些……”

  沈械皱眉道:“既是老爷要胡闹,就任由他们去吧……”

  话虽这样说着,他到底不放心,便打发人去请沈过来。

  沈已经安排完随行人手,也打发人去衙门开了路引。马车什么的也都预备好的,只等着明日出发。

  听闻沈械打发人来请,他心中不耐,却依旧是过去了。

  沈械开门见山道:“老爷既让你过去,你去一趟便罢,都是宗亲,本就该往来相亲,只是其他的话莫要提……老爷现下难过,神思不清,过些日子自己就晓得轻重了……”

  沈皱眉道:“大哥这是要我对老爷的吩咐阳奉阴违?”

  沈械黑着脸道:“难道你就盼着宗房与二房就此决裂?”

  沈正色道:“若是二房长辈知道理,自是能体恤老爷的爱子之心;要是二房长辈是不通人情的,因此事与宗房成仇,那这样的族亲不来往也罢”

  “你?”沈械方才被老爹揭破私心,早已恼羞成怒,如今见弟弟又不服顺,心中邪火腾腾直窜,破口大骂道:“收起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小算盘你上蹿下跳、撺掇老爷做糊涂事,所谓何来?为了银钱,你还要脸不要?夏日里为了几个银钱,连兄弟的行李都翻了;现下为了产业,又要让珏哥儿死后也不安生,你还是人不是?想要拉着珏哥儿出来,多分一份家产,你是做梦”

  这劈头盖脸一番骂,将沈都骂得又羞又怒,羞的是夏天里的事他虽不知情却的确生过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怒的是自己伤心手足之殇,却被沈械全部归于私心。

  沈“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怒视沈械道:“大哥就是这样看我的?”

  沈械冷哼道:“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不成?”

  眼见胞兄眼带轻鄙,全无一丝亲近尊重,沈只觉得心里冰凉。身为次子,侍奉父母膝前,打理家族产业十数年,不指望兄长领情,可也没想到落到这个下场。

  沈的脸也黑了下来,嘴角多了讥讽:“看来大哥对珏哥儿的兄弟之情也就如此,之前还主动提了嗣香火之事,现下倒是担心起珏哥儿归宗另起一房……原来大哥舍得儿子,不是给珏哥儿做嗣,而是舍得给尚书府做嗣孙……可惜了了,父亲不许呢……”

  沈械打小就是宗孙,别说同辈族兄弟,就是长一辈叔伯也多客客气气;等到中了进士后,家里人也多尊重几分。眼下却被沈嘲笑,沈械勃然大怒:“你别以为糊弄了父亲,就能为所欲为,只要有我在,你就勿要再摆弄那些小心机”

  沈嗤笑道:“那我倒是要拭目以待”

  沈械气得浑身发抖,沈瞥了他一眼,转身要出去。

  沈械气归气,却依旧记得利害关系,高喝道:“老二,你想要耽搁小桐哥儿的前程不成?”

  沈缓缓转过身,沈械只觉得心定,轻哼道:“你无心出仕,自然可以胡闹,小桐哥儿以后却是要走科举之路……”

  沈挑了挑嘴角道:“先不说二房大老爷高寿,小桐哥儿多大?等到小桐哥儿能下场,那边也该退下来;只说有大哥这嫡亲大伯在,小桐哥儿还怕无人提挈不成?”

  “……”沈械被堵着说不出话,沈已经挑了帘子出去。

  兄弟两个不欢而散。

  次日,沈早早起了,去上房辞别父母。

  大太太知晓丈夫的决定,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沈出门在外多保重自己,勿要让父母跟着牵挂。

  至于宗房大老爷,则是写了亲笔信给次子带上,还吩咐道:“不管那边怎么说,都要带你弟弟回来……就说是我说的,想要在临死前骨肉团圆……”

  他本就花甲之年,如今耽于丧子之痛,更是衰老的厉害,乍一眼看上去已经是暮年。

  沈心里难过,忙道:“爹您就放心,您的吩咐儿子什么时候没尽心过?只是等到小弟回家,各种事情还繁杂,就是想要给小弟说亲,也要开始打听人不是?大哥对这些庶务不熟,少不得还要爹您多操心,才能事事妥当……”

  宗房大老爷听了,果然被说得起意,点头道:“是了,你不在家,珏哥儿的亲事,我不张罗,谁张罗呢……”

  这里所提的亲事,自然是“冥婚”。为了儿女死后不曾孤魂野鬼,有香火侍奉,民见多有举行“冥婚”。

  辞别完父母,沈再面对兄弟沈械时,相对无言。

  当日天阴,乌云遮盖,北风萧瑟。

  李实坐在马车里,耳边都是车轱辘声,却是叹了一口气。如今宗房这样仓促上京,沈又带了不少管事、仆从,这是要“兴师问罪”?

  南昌,沈宅。

  随着京城报丧的家书过来,沈宅中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立时戛然而止。

  沈洲倒是并没有像宗房大老爷那样呕血,不过又经丧子,精神也是怏怏。他并没有逞强,打发沈玲去告了几日假,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沈珏虽比不得沈珞,是他亲生儿子,可父子名分已定,彼此又相处了两年,要说没情分那是假的。

  就是决定让沈珏留在京中,沈洲也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不想竟成父子永别。

  在沉痛之余,沈洲也有些迷惘。

  这几年在外头,没有兄长在头上招抚,沈洲也经历了许多。他虽聪慧,可毕竟前二十余年都在翰林院,没有到地方来,虽说现下不过是辅官,可也颇为吃力。幸好沈沧之前想的周全,给他请了几个得用的幕僚、文书跟着,这才没有露怯。

  沈洲暗暗羞愧,却也将全心思都放在差事上,学进去不少道理。

  夜深人静,想起往事时,他也自嘲“知子莫若父”,可到底有几分不甘,还是希望自己能做出些政绩来,不要真的成了父亲口中庸庸碌碌之辈。

  没想到差事上才熟悉上手,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

  血脉断绝,无子送终,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算是莫大惩罚。

  沈洲恍惚之间,想起“因果报应”四字。

  三十年前沈洲愤懑无法理解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都能理解。

  要是没有孙太爷相救,自家太爷早在进京途中就死于水匪手中,也就没有过后的娶妻生子,更不要说儿女后人。如此救命大恩,舍得一个儿子出去做女婿还真的不算什么。

  换做现下的沈洲,也能做到这一步。

  孙太爷没有战战兢兢,接受得坦然,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且不说两家之前恩情在前,就说孙太爷只有一独生女,万贯家财做陪嫁,想要寻个体面女婿也不难。当官的都瞧不起商贾,可真想要在官场上如意,又几个没有豪商巨贾做助力的?

  孙太爷万贯家财都要留给女儿女婿,真要论起来,沈家还是占了便宜。

  偏生沈洲自持才学过人,年轻狂妄,只挑剔孙太爷出身微贱,将恩情都丢在一旁。

  负心、毁约、以退为进、咄咄逼人。

  虽说在父亲跟前,他老实乖顺,可在孙太爷面前陈情请罪时,却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与轻鄙。

  孙太爷当时神情,是那样震惊与无奈。沈洲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还隐隐地生出快意。至于小时候被孙太爷背在肩膀上、抱着怀里那些温馨场面,早已丢在脑后,只剩下少年举业的春风得意与满心抱负。

  等到孙太爷悄然离京,沈洲也是松了一口气,直到后来噩耗传来。

  “这是报应么?”沈洲喃喃自语:“昔日我忘恩负义,对不起孙太爷,如今就落得与孙太爷一样的下场……”

  他本就存了心结,因沈珞坠马而亡、沈珏风寒而死,想到孙太爷的横死,便越发觉得是自己造得孽。

  等到数日后,京城第二封家书过来,提及乔氏害沈瑞不成中风瘫痪的消息,沈洲便也不觉得意外,聊下家书,低声自语道:“老天爷都在看着,谁也逃不过……”

  第三百八十三章 初提兼祧(一)

  过了腊八,顺天府学里的气氛也渐浮躁起来。

  这里生员,来自顺天府全境,有像沈瑞这样家住京县,走读上学的;也有来自其他偏远县城,在府学寄宿的。走读的还好,每日归家;寄宿的学生,因忙于学习,三、五个月不见亲人是寻常,如何能不想家?再有半月,顺天府学里就要放年假。

  之前随着王鼎离去,梁耀也消了假,回到了府学。

  这日府学下课,沈与与梁耀并肩走出来。

  不知怎地就提及王鼎,梁耀幸灾乐祸之余,也不免唏嘘:“早先瞧着他虽清高,也是个明白人,没想到会这样猖獗就算他那堂亲,确实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可有养恩在,也不至于就要大打出手。要说亲族那边是不平则鸣,我堂舅收他做弟子,减免束惰,帮扶了数年,难道还帮出错了?”

  沈瑞道:“或是在他眼中,只有旁人对不起他的。有人记恩义,有人却是另一幅肚肠,只当旁人的好是应当的,不好就是亏欠。”

  梁耀点头道:“还真是如此就说恒云,不过与他同县应考的缘分,名次压在他上头,他就要视之为仇人,两年来纠缠不休……我也是糊涂了,竟然还想着他十年寒窗苦读不易……”

  沈瑞没有再接话。

  沈珏停灵时,梁耀得了消息,也曾进京奔丧,知晓沈瑞身上带了兄弟的服,即便尚书府年下不挂白,沈瑞也不好宴请吃耍,便道:“过年怕是难见了,恒云有什么安排?”

  沈瑞晃了晃手中的书,道:“过节事多,之前又拉下功课,可要有的忙。

  梁耀道:“我虽明年不下场,可也要努力……总不能恒云春闱高中后,我还连乡试都无缘下场,到了那时可没脸再说是恒云的同窗……”

  说着话,两人就出了府学,就见有一人在府学门口站着,望向不远处的一个胡同口。不是旁人,正是上个月得了御笔匾额的赵敷。

  因赵敷之妻一胎三子,连朝廷都京动了,府学里自然也是人人知晓。旁人在好奇三胞胎之余,也羡慕赵敷的好运气。不过是一个生员,名字都到了御前,可想而知,只要以后考出来,那前程定是错不了。

  沈瑞恰逢其会,却是佩服赵敷的为人。

  同样是寒门学子,王鼎心存愤恨,得势便猖狂;赵敷却是有古文人之风,荣辱不惊。

  即便得了县衙与府衙双重馈赠,旧宅院已经被装扮的焕然一新,府学这里没有得廪生之名也得了廪生的待遇,可赵敷却是不改本色,依旧穿着旧儒衫,只是午饭带的高粱面饼子换成了两合面的,配菜除了咸菜条,偶尔也多一块咸鱼腊肉。等到他用餐时,便如同得了绝世佳肴模样,惬意满足,让跟着一起用餐的人看着都多了食欲。

  府学里抄书的活计,赵敷没有停,反而接的更多了。

  同窗见状,不免啧啧称奇。

  沈瑞因这些日子与他往来的近,倒是知晓内情。那些县衙、府衙送来的钱米,除了一部分还了从沈瑞这里的借银外,还有一部分用在产妇后期调理上,其他的都没怎么动。

  用赵敷自己的话说:“不劳而获,心已不安。只是拙荆如今卧床,几儿幼小,正是需银钱时,才含愧收了……却也一日三省,不敢让自己生懈怠之心,存不足贪念……”

  虽说读书人多有狡诈之辈,可像赵敷这样的仁人君子,怎么能不让人如沐春风?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赵敷浑身上下带了正能量。就是因之前的迷茫心情阴郁的沈瑞,因跟赵敷往来,心情也郎阔了许多。

  “赵兄,你这是在看甚?”梁耀见赵敷驻足眺望,带了好奇上前问道。

  赵敷指了指那胡同口道:“方才那里站了个人,像是王鼎,看着有些不如意。”

  梁耀往胡同口望了一眼,那边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小童在玩耍,便撇了撇嘴道:“论起来他与那骗子是同党,却没有牵扯进言案,不过是因行为不谨除功名,没有牢狱之灾,已经是好运气……”

  赵敷叹气道:“不过是年少轻狂,浮躁了些,当是后悔了,可这世上又哪里有后悔药……”

  梁耀道:“都是自己折腾的,好好的功名折腾没了,又怨谁呢……”

  赵敷没有再说话,三人作别,各自家去。

  原本只有两个小童戏耍的胡同口,慢慢出来一个人来,望着沈瑞、赵敷等人的背影,满脸阴郁。之前功名在身时,王鼎就心存不平;如今失了功名,更是从里到外地充满怨愤。

  换做旁人,最恨的肯定是上学政衙门告状的堂亲,次或者是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自己的学官,可轮到王鼎这里,虽恨着那些人,可最恨的却是沈瑞。因为他心里明白,即便自己真的行为不谨,可对于自己的处置却是可轻可重,如今落得除籍的下场,是处置中最重的。

  学政大人也是科举出身,焉能不知功名之重?如此轻易虢夺,这里面没有猫腻才怪?

  王鼎不反省自己前两个狐假虎威,得罪了不少人,只想着是有小人妒贤嫉能陷害自己。这个小人不用说,自然是他的假想敌沈瑞。

  要说以前王鼎对沈瑞不过是嫉恨,现下就是滔天大仇。而与沈瑞交好的梁耀与赵敷,在王鼎眼中,自然也是一丘之貉,落井下石之辈,一并恨上了。

  尚书府,正院上房。

  徐氏坐在榻上,玉姐儿穿着素服,正提及年节走礼之事。节礼都是预备好的,只是如今沈瑞身上有服,大管家不在家,三老爷即便渐愈也不宜劳累,满府上下竟没有合适送礼的人。

  “相熟的人家,多会体恤,二管家出面就行了稍远些的人家,只二管家出面,就有些不宜……”玉姐儿为此事发愁,不敢耽搁,便来请徐氏拿主意

  管家在家仆中再是体面,也是下仆,有时不能代表主人家。大管家年岁高,在多年随着沈沧在外交际,倒是有几分体面;二管家之前只打理内务,并不为人所知,并没有那个体面。

  徐氏听了,再次为尚书府人丁单薄叹了口气,道:“实不行就请全哥儿过来帮帮忙……”

  世人最重宗族,即便沈全不过是沈沧族侄,可宗亲也比管家体面,更不要说他还有功名在身。

  玉姐儿眼睛一亮道:“先前到了忘了还有全三哥在,正是妥当……”

  徐氏看了眼沙漏,对红云道:“去打发人看看瑞哥儿下学没有,要是回来,就请到这边来……”

  红云应声下去,玉姐儿捏着帕子,迟疑了一下,道:“母亲,眼看就要过年了,松柏院那边?”

  沈珏因病而殇,松柏院上下都有轻忽怠慢主人之责。之前因她们是小二房名下,徐氏并不插手管家,上个月却是气得狠了,几个近婢都挨了板子,其他小婢、婆子也革了钱米,全部的人都不许出,拘在松柏院,为沈珏服白。

  只是年节将至,家中又有长辈在堂,婢子婆子们再服白,难免有冲撞晦气之嫌。

  徐氏皱眉道:“既是家中不便宜,那就都挪到二老爷的庄上去,旁人守上‘七七,近婢、小厮守满五个月。然后也无需回来当差,就交由那边管事发落吧……”

  沈珏是“中殇”,服丧次降一等,最重的就是大功,是儿女服孝;因要次降一等,这里的大功就不需要服九个月,而是五个月。

  像沈瑞与玉姐儿这样的兄妹,则为中殇的兄弟服小功,因要降次,也无需服满五个月,而是三个月。

  奴婢为主人服儿女重孝,也是寻常事。徐氏这样的安排,并不算苛刻。

  红云挑了帘子进来:“太太,方才婢子打发人问了,二哥回来了,先回九如居更衣去了,已经吩咐人去请……”

  徐氏点点头,对玉姐儿道:“虽说你全三哥不是外人,可既是要请他过来帮忙,也不能呼之则来,还是让你二哥去请方妥当……”

  玉姐儿若有所思道:“母亲,五房大族叔家嫡子三人,全三哥也向来同二哥最好呢……”

  徐氏摇头道:“咱们不操心这个,以后如何,让你二叔自己做主……”

  玉姐儿老实应了,心里却想起在随着二老爷在南昌的两位族兄来。

  那两人都是曾进过京的,玉姐儿也都见过,只是同在京城呆了几年的沈全相比,自然是觉得沈全更亲近。只是她也晓得,自己不过是女儿家,不管是依旧在小二房名下做庶女,还是过继到长房名下记嫡,过嗣香火这样的大事都轮不到她插嘴。

  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到了。他换了家常衣服,虽说这半月徐氏打发人盯着温补,可看着依旧略显单薄。

  徐氏见了,不免忧心道:“是不是请人再开两个药膳方子?怎么补了这些日子,也不见长肉……”

  沈瑞失笑道:“如今儿子一餐用两碗饭,母亲安排的药膳也一顿不落,补得儿子都流鼻血,过犹不及,实不宜再补……不过大半月,儿子胖了小十斤,只是儿子如今正抽身量,这才不显……”

  玉姐儿在旁也道:“二哥确实比秋日里个子高了,前些日子缝制新衣服比入冬前那一次长了将一寸。只是日日见,瞧着倒是不显……”

  徐氏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如此便好……”

  随即,徐氏提了请沈全过来帮衬的事。

  沈瑞自是无异议,倒是有些愧疚地道:“先前忙于功课,倒是忘了送年礼的事,大妹妹定是为难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初提兼祧(二)

  玉姐儿抿嘴笑道:“我不过是挂个名儿,都是几位妈妈受累。归根到底,还是母亲先前立下的规矩好,现下我是萧随曹规。”

  玉姐儿是小一辈独女,因是庶出身份,养成了沉默腼腆的性子,经过这两年随三太太管家,变化很大。如今她说话行事沉稳了不少,隐隐有徐氏的做派,大气雍容许多。要说之前因她记嫡身份,还会叫人担心她能不能担当了长媳之责,如今却是不会了。

  沈瑞也算是看着玉姐儿长大,眼见她亭亭玉立,也生出“我家有女初长成”之感,道:“早先当你还小,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成大人……”

  徐氏也道:“是啊,明年玉姐儿就要及笄,要不是毛家迟哥儿年纪等不得,我还真想要多留你妹妹两年……”

  饶是再大方的姑娘,听到这个也红了脸,玉姐儿垂着头,拉着徐氏的袖子道:“女儿要留在家里陪母亲。”

  “到了年岁哪里有女儿不嫁的?虽说长幼有别,本当等你二嫂先进门,不过你二嫂年幼,少不得你要先出门一步。不过也不用着急,迟哥儿留在南京乡试,总要明年年底才能回京,最早也要定在明年年底,还有一年功夫……”徐氏拍着玉姐儿的手,带了几分舍不得道。

  玉姐儿臊得坐不住,红着脸起身道:“哪个急了?母亲与二哥说话,女儿再去看看礼单……”说罢,含羞带臊地出去了。

  徐氏看了沈瑞身上的素服一眼,叹气道:“我也老了,竟想起这个来……

  沈瑞看着徐氏花白的鬓角,道:“要是恬姐儿年纪大几岁就好了……”

  徐氏带了几份惆怅:“正是这个道理。我活了大半辈子,向来是个心宽不怕事的性子,如今老了老了确实真怕了……如今只盼着你早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将门户支撑起来……”

  “成家那里,恬姐儿年岁在那里,儿子无能无力;立业这里,明年却是会勉力一搏”沈瑞道。

  徐氏听了,肃容道:“你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切记量力而行,若因一味逞强读书损了身体,那可不是孝顺之道。在我眼中,哪怕你延几科下场,也比你熬神损身赚功名强”

  沈瑞起身道:“母亲放心,儿子晓得轻重,定会爱惜自己。”

  因沈珏之殇,沈家上下感叹于生死无常、如惊弓之鸟的何止沈瑞一人?

  三老爷病倒,一半是为了侄儿伤心,一半则是自己吓唬自己个儿,忧心起四哥来。儿女对于父母来说,不易于心头肉,忧心那个可能,三老爷就钻了牛角尖,等到后来想明白了,才渐渐好起来。

  眼前看徐氏反应,显然也是被吓到了。

  沈瑞能体谅徐氏的忧惧,尚书府人丁实在是太单薄。之前有沈珏在,他们兄弟两个眼看成丁,看着血脉繁衍在即,尚还好些;如今剩下他一个年长的,未婚妻年岁小,成家还要几年,年幼的四哥才三岁,还没到能立住的时候,长辈们如何能担心?

  玉姐儿因徐氏提及族亲沈全想到小二房新嗣子之事,沈瑞自然也想到,不过想的却不是沈全,而是跟在沈洲身边的族兄沈玲与沈琳。

  沈琳尚未成亲,沈玲不仅成亲,连儿子都落地了。在二老爷这两年的家书中,经过出现沈玲名字,想来是颇为看重。

  要是二老爷再择嗣子,直接择了沈玲,连嗣媳嗣孙都有了,也是便宜。

  只是想到归想到,长辈们没提,沈瑞也不会多舌,陪着徐氏又说了几句家常,就回九如居去了。

  到了次日,正好下午没课,沈瑞中午下课后就直接去了春山书院。

  沈全回京后,便又入春山书院读书。他如今已经是生员,现下与杨慎是一班。两人因沈瑞的缘故,也算是姻亲,倒是比其他同窗要亲近些,虽差了好几岁,不过杨慎比同龄老成,与沈全倒是能说到一块去。

  正好春山书院这边是午饭时间,两人也在课歇,听闻沈瑞来了,沈全就招呼了杨慎一起出来。

  上下打量了沈瑞几眼后,杨慎道:“可是缓过来了,之前瞧着你没半点精神劲儿,如今看着倒是好。”

  沈瑞苦笑道:“逝者已矣,生者却要继续活着。还有不足一年就要乡试,除了奋起还能如何?”

  杨慎也曾经丧母之痛,知亲人死别之苦,唏嘘道:“如此将心思搁在备考上也好……”

  沈全之前虽曾迁怒于沈瑞,过后也就反应过味儿来,晓得沈瑞伤心并不会亚于自己。他心中嫌隙散去,倒是比先前更关心沈瑞。

  沈瑞上个月月考考了二等之事,沈全是晓得的,便道:“就算你在意成绩,也莫要太着急,这半年来一件件事跟着,功课上一时耽搁也是寻常。”又抱怨道:“府学教授也太苛严了,毕竟你先前请了几个月的假,还能跟得上进度已经是不错。”

  沈瑞道:“上个月浑浑噩噩,对着书本也不知自己再看什么,做出的文章如灌水猪肉,别说教授,就是我自己再读时也看不下去。真要论起来,只降到二等,已经是教授留了情面。”

  杨慎摇头道:“真是弄不懂你,作甚不回书院来,非要在府学那边熬着?书院里同窗在官学挂名,回来读书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瑞微笑道:“各有各的好处,我是不耐烦这边约束,到底那边自在些。

  沈全看着沈瑞身上还穿着儒衫,跟着的书童也背着书箱,便问道:“这是打府学直接过来?正是饭时,眼见天冷,咱们去后街吃羊肉羹……”

  春山书院距离国子监不远,后边有半条街都是各种文房铺子,间还有几家茶舍酒楼,其中有一家酒楼的羊肉羹很有口碑。

  这大冷天,外头实不是说话的地界,沈瑞对于沈全提议无异议。杨慎这边,自然也跟着,三人就去了后街。

  进了那家酒楼,沈全要了一个雅间,点了一壶热茶,又点了羊肉羹还有几盘就着羊肉羹吃的点心。

  小二送完茶水,就退了下去。

  沈全给三人斟了茶,道:“瑞哥儿特意过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沈瑞便将来意说了。

  沈全听了,毫不犹豫道:“既是伯娘吩咐,那我自然无二话,下午去请假,明儿就过去只是你是晓得我的,在松江时还罢,也出去交际人情,在京城这几年,却是只一味读书。‘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城这边与松江又不同。该指点的瑞哥儿还是要指点我,省的我露了怯,丢丑没脸是小,要是让人笑话尚书府那可不好。”

  沈瑞点头道:“我只是不好出面,自然会在三哥后头跟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三哥你这边请假便宜不便宜?会不会有不方便之处?”

  “没事,没事”沈全摆摆手:“如今到年下,书院里请假的人多,不差我一个。”

  眼见沈瑞、沈全族兄弟两个亲近,杨慎带了羡慕道:“要是外人瞧着,你们不像是族兄弟,倒似同胞兄弟……”

  沈全挑眉道:“你羡慕我们作甚?就像是你没有兄弟似的……”

  杨慎笑了笑,道:“在叔伯兄弟之中,我为长,年岁差不多的兄弟还真是没有,虽有几个堂弟,不过都在四川老家,且年岁又小……”

  沈全说完,想到杨家与自家不同,已经心中后悔,眼见杨慎只提堂弟,不提庶弟,便知趣地岔开话道:“你家是瑞哥儿岳家,那边礼单上少不得有你们家,到时我过去,你可要赏脸出来陪客……”

  杨慎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我没这几日打算请假,你可要挑书院放假后的日子来。我前些日子得了二两雀舌,是上上品,等你过来,就用那个招待你。”

  书香子弟多爱茶,沈全也不例外,笑道:“那感情好,我可盼着……”

  杨慎想起旁边的沈瑞来,道:“那时我也分了小包给恒云留一份。”

  沈瑞也是爱茶的,道:“那就先谢过大兄了……”

  又说了几句话,小二开始上菜。

  因沈全与杨慎两个下午还有课,三人就住了话头,喝起热乎乎的羊肉羹。

  等用了午饭,沈瑞别过,沈全与杨慎两人自回书院。

  春山书院这里,没几日也要开始放年假,沈全就直接从明日请到放年假。正如他所说,书院里平素虽对学子管束的严,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眼下年节将至提前请假回家的学子也不少,老师痛快地就批了假。

  等到傍晚下课回家,沈瑛已经从衙门回来,沈全就与兄嫂提及此事。

  沈瑛性子宽和厚道,与尚书府也亲近,没有反对之语,多有嘱咐道:“虽说伯娘看重你,可那边交际往来不止亲朋故旧,还有沧大伯在官场上的人情关系,你且不可自专,多请示长辈或是多询问瑞哥儿。”

  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父母又不在跟前,沈瑛怕弟弟去帮忙出纰漏。虽说二房长辈不是心胸狭隘之辈,即便沈全真有了不妥当处,也不会影响两家关系,可沈瑛也怕弟弟帮倒忙,费力不落好,还跟二房添乱。

  沈全点头道:“大哥就放心吧。我虽说过去帮忙,也不过是顶着族侄的名义,在送节礼时露个脸,大伯娘自会安排妥当人跟着,哪里就需要我操心什么

  第三百八十五章 初提兼祧(三)

  沈全说的是实情,沈瑛想想正是这个道理,便将提着的心放下。

  旁人不知道尚书府详情,沈瑛兄弟两个却是晓得的,知道那边现下实是没有能出面送节礼的人。两家是族亲,这边帮忙也是应有之义,兄弟两个都没有想其他。

  瑛大奶奶却是女人家心细,听闻此事,就有些迟疑,只是当着沈全的面,不好说什么。

  等到夜半人静,夫妻两个独处时,瑛大奶奶便带了忧心道:“尚书府小二房现下又面临断嗣之境,三叔这样过去妥当么?三叔与瑞二叔感情好,那边大伯与大伯娘对三叔也亲近,要是起了过继心思可怎么好?真要那边提出来,怕是老爷、太太要为难……”

  沈瑛听得皱了眉,他虽亲近二房,可亲近归亲近,舍了弟弟给二房为嗣之事却是想也不曾想过。

  嗣子难为,沈瑞要不是嗣子身份,还是四房元嫡少爷,用得着这样废寝忘食地读书?沈珏要是没有出继,远离父母亲人,冷暖无人顾,也不会一场风寒就送了命。

  或许其他族人会稀罕做尚书府嗣子,五房却是从来不稀罕,三年前如此,现下也如此。

  想到这里,沈瑛眉头松开道:“就算二房重提嗣子之事,也要两厢情愿。早在三年前,五房的态度就明明白白,沧大伯与大伯娘都是宽和通达的人,不会开这个口为难人。”

  瑛大奶奶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妾身是真怕了……不说别的,就说珏哥儿,小时候肉球似的,长得敦敦实实,做了三年嗣子,哪里还能看出幼时的福气模样?谁不晓得宗房太爷生前最疼这个小孙子,连族长对幼子也是出了名的宠溺,珏哥儿在本生家时怕是一指头都没挨过,成了嗣子却要寒冬腊月罚跪。要是没有去年那场风寒,好好的孩子,怎么会坏了根基?”

  虽说瑛大奶奶说的都是实情,可见其隐有埋怨二房长辈之意,沈瑛还是开口道:“归根结底,还是那边二太太的错……沧大伯忙于公务,大伯娘这两年一直在养病,又有二太太这个嗣母在京,沧大伯与大伯娘也没有越过二太太去管教珏哥儿的道理……”

  “大爷说的也是想想那边也不容易,满门老的老、小得小,只有三族叔一个壮丁,却是身子骨病弱。瑞哥儿虽尚未成丁,这几年倒是担了一半事去,小小年纪全无半丝活泼,看着也叫人心疼……”瑛大奶奶感叹道:“不知二族叔那边会再过继谁来?要是个年纪大些的就好了,也能为瑞哥儿分担些。”

  沈瑛摇头道:“多半不会,真要择了年纪大的,就成了堂兄。瑞哥儿是长房嗣子,以后要支撑义庆堂,多个堂兄压在头上不便宜。三年前那边小二房择了珏哥儿,除了珏哥儿是宗房嫡孙,与二房血脉最近之外,多半也是因他比瑞哥儿小……”

  一夜无话,从次日开始,沈全就去了尚书府。

  因除了送年礼之外,还有些需要应酬的宴请,沈全常常微醺回来,徐氏就让人收拾出一处客院,给沈全当坐卧之地,赶上天气不好的日子,就留他在这边住了。

  沈全虽是嫡幼子,可因两个兄长出来的早,从小就在鸿大太太郭氏跟前,十来岁开始就帮着父母料理家务。如今虽闲了几年,可人情道理都是相通的,出去后倒是色色齐全。他自己带着功名,在京城虽不算什么,可却有个东宫属官的胞兄,还有个翰林内兄,前程可期,就是不为着尚书府这后面招牌,旁人也多看重几分。

  一来二去,对于今年代表尚书府出来交际的这位沈家族侄,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官场上下关系,在沈沧与徐氏跟前面前提及来倒是只有赞的。

  这尚书府气死沉沉,如今虽不过只多了沈全一个,可他性子活络,比沈瑞爱说爱笑,也添了不少生气。

  就是对于松江各房一直不怎么亲近的沈沧,对于沈全这族侄也颇为喜爱,当面没有褒奖,私下却对老妻道:“沈全不错,处事从容,性格圆润,倒是一个官场好苗子。只要功课跟上,能考出来,以后前程定错不了。”说到这里,感叹道:“五房沈鸿虽身子骨不好,一事无成,却是教养出几个好儿子。沈瑛不错,沈全也不错。”

  眼见五房如今儿孙满堂,自家却人丁凋零,徐氏沉默了会儿,道:“这就是娶了一房贤妻的好处。老爷只说是鸿大老爷的福气,却没有看到郭氏在后操劳,当家理事,教养儿女,样样都是好的。真要论起来,没有未沈家添一儿半女,实我对不住老爷……”

  沈沧摇头道:“关夫人何事?当年家里也不是没纳过妾侍,有哪个肚子里有动静了?太爷先时也提及过,我落地时他老人家身子还没大调理好,我也自是比不得后边的弟妹。同早夭的两个妹妹相比,我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甲子已经是谢天谢地……夫人要是因子嗣不安,那为夫岂不是更应愧疚?要是夫人到了旁人家,说不得早就儿女绕膝,含饴弄孙。”

  徐氏眼见丈夫伤感,忙道:“都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老是爱多想,引得老爷也跟着难受。有瑞哥儿在,哪里有羡慕旁人?自有老爷与我的后福在……”

  独有三老爷在感谢沈全之余,不由自愧起来。

  养儿方知父母恩重,因兄弟年岁相差的多,打小都是兄嫂抚养长大,在三老爷心中,长兄张嫂与父母无异。以前对其关爱,虽心里感激,却也坦然受了;如今却是因不能回报,心生焦躁。

  “大哥、大嫂真是白养了我,家里事我半点也帮不上,遇到事了还要跟着裹乱。”三老爷满心愧疚。

  还是三太太搂着儿子劝道:“老爷急甚呢?以后日子还长,咱们好生孝顺大哥、大嫂就是……咱们孝敬不完的,还有四哥在,难道他以后敢不孝敬大伯、大伯娘?”

  三老爷瞪着儿子道:“他小子敢?要是有半丝不恭敬,我打折他的腿”

  他虽做出凶恶状,奈何素来疼宠儿子,四哥儿也不怕他,只当在于他做新游戏,扭着小身子才三太太怀里出来,扑到三老爷腿上,奶声奶气道:“爹,爹,腿,这是腿……”说话之间,嘴角亮晶晶地,还露出口水来。

  三老爷哭笑不得,提了儿子起来:“这是你爹的大腿,不是鸡腿,怎么露出这馋样儿?”

  “嘻嘻”四哥儿笑着,露出一口小米牙。

  三太太在旁,看着丈夫、儿子,心里软和的能化出水儿来。只是在满眼柔情中,隐隐地也存了忧虑,却不是像三老爷这样杞人忧天担心儿子,而是担心自己的丈夫。

  这两个月,三老爷虽在养病,可也没有放下课业。即便人不能出去,也打发人拿了做好的时文到外头,请几个老翰林指正。

  对于功名的炙热之心,三老爷并没有熄。

  三太太忧心之余,只有更仔细的照顾丈夫起居。她并不是贪图富贵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嫁入沈家,安心服侍丈夫十余年。虽想要劝阻,可又不忍,并不是为了儿子,想着萌及子孙什么的,而是因丈夫这两年添了许多鲜活儿,不再跟之前似的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

  等到了小年前,衙门里开始封笔,府学那边也正式放了年假。

  再有人情往来时,沈全便由沈沧带着,也出入了几户高门显宦人家。

  眼见沈全仪表堂堂、言行得体,倒是好好几家看中沈全,打听着要做女婿、孙女婿的,听说已经定了亲少不得可惜一声。

  徐氏想着不止年前,正月里也要有避不开的人情应酬,在沈瑛夫妇过来送年礼时,就提及年后的事,虽没有强人所难地留沈全在这边过年,可也想让沈全年后也帮一帮。

  先前已经帮了一半,也没有半路撂下的道理,沈瑛自是应了。

  沈全别无他话,除了除夕那日回自家待了一日之外,初一大早就又到了尚书府,时而陪着沈沧出行,时而自己带了管事赴宴。这年前年后倒是得了不少表礼,足有几箱子。

  等过了十五,新年过了,沈全就与沈沧与徐氏作辞。

  沈沧将这人情记在心里,面上只勉励了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徐氏那里,却是预备了两箱子的谢礼,还有沈全之前收的那几箱子表礼,也都整理出来,要让他带回去。

  沈全哪里肯收,忙摆手道:“虽说尊长赐、不可辞,可这也恁多了?伯娘要是心疼侄儿,赏一、两物件给侄儿就罢,这些还是留给瑞哥儿与四哥……”

  徐氏道:“那些表礼,都是旁人与你的,自然你当带走,难道我们做长辈的还眼气扣下不成?剩下那两箱子物件,也不是给你的……眼看你爹娘就要从松江回来,与亲家就要正式过礼,这些老物件看着还算体面,是给你添聘礼作脸用……”

  沈全脸色微红,只觉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喃喃说不出话。

  徐氏见状开怀,笑眯眯地对沈沧道:“瞧瞧,再大方的孩子,提及亲事也腼腆呢……”

  沈瑞则是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道:“要是鸿大叔、鸿大婶子二月里就动身的话,四月就能到京城了……”

  沈全虽早先有过侍婢做通房,已知男女情事,可妻是妻、婢是婢,对于未来相伴一生的妻子还是有期待,听了沈瑞的话,心中也渴盼起来……

  第三百八十六章 初提兼祧(四)

  到了正月十六这日,尚书府大管家李实、沈一行人终于到了房山,眼见京城在即。因已经到了下午,在下午关城门之前赶不到城中,一行人就在良乡暂歇休整。

  到了这个时节,南边早已乍暖还寒,北边却依旧是冰雪世界。

  从马车上下来,踩着“嘎吱”、“嘎吱”响的积雪,就是沈,眺望望向四下里雪景也带了几份新奇,随行的仆人小厮就更不必说了。

  有多少人一辈子连一百里都没出去后,他们却是走了两千多里,眼看就要到了天子脚下。

  沈虽代父打理族中庶务多年,也常有出门的时候,不过多在南直隶境内,最远也是闽浙一带,说起来还是头一回北上。

  他很是不耐北方于燥气候,早在半月就开始咳起来,为了这个,在路上还耽搁了两日。因到底年轻,吃了两副止咳的药便也好了,只是依旧是嗓子干,每日里要喝上好几壶茶水,才能缓解嗓子的不适。

  一行人大年下赶路,连辞旧迎新都是在路上过。

  因之前沈憋着一口气,心情沉重,随性仆人小厮便也都提着小心,不敢说笑放肆。就算是一行十来人,也是静寂无声的时候多,显得队伍冷冷清清。

  眼见京城在即,沈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虽说心中依是难过,可也没有继续摆着脸,开始与大管家李实搭话,探问起尚书府的消息。

  虽说尚书府的情形,沈听说过不少,可除了徐氏与二老爷夫妇,其他长辈都未见。旁人还罢,沈沧却是一家之长。

  如今沈洲不在京中,沈想要移胞弟骸骨回南,就要沈沧这个当家人点头

  自从松江出来,大管家李实已经提前打发人先行一步,快马往京城送信。

  对于宗房来人之事,沈沧与徐氏夫妻两个都晓得,心里盘算着日子,也晓得元宵节前后就差不多该到了。府里那边,连客房都预备好了。

  李实在宗房虽不过停了三、四日,也瞧出族长的态度。宗房对二房已经生了嫌隙,想要化解却不容易。至于要让逝去沈珏归宗之事,有些不合规矩,却也是父母爱重。归根到底,还是二房理亏在前。

  在北上这一路,李实都在旁敲侧击,想要化解沈的愤怨,却是作用不大。眼见沈如今态度稍缓和,李实自然也配合,不能说有问必答,可那些能说的便也都仔细说了。

  “我们老爷忙于公务,并不怎么过问家里的事。家中庶务,早先是我们太太领着,这两年太太有了春秋,精力不济,就由三太太带了大姐儿管家……只是我们三老爷身子不大好,四哥儿年岁又小,三太太也是分身乏术,京中风气又不比外头质朴,下人管事也有刁钻的。可也没法子,实没有其他人手。”李实说到最后,自曝其短,面上带了几份无奈。

  李实在松江时,即便说了沈珏去世的前后因果,到底有所偏向,删删减减。如今眼看到京中,沈要是探问究竟的话,以沈沧与徐氏的为人,是不会做隐瞒。为了堤防沈心中怨恨,大管家就提前露了话出来,想要将责任都归罪尽数到二太太身上。

  虽说李实还不知乔氏已经瘫痪卧床,可也晓得自沈珏一殇,乔氏这个二太太便大势已去,翻身无望。即便她是二老爷发妻,且对沈家有生育之功,也抵不了她的错。

  沈听着有些不信,道:“怎么会如此?难道就挑不出其他人管家了?”

  李实苦笑道:“还有谁呢?我们府不比其他房头,随手就能拉来一堆旁支庶出,我们太爷生前是一个人进的京……不瞒少爷说,别说三太太如今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就是我们二少爷,现下虽不过是十几岁年纪,可自过继过来这几年,便也担起一半外务了……”

  听到这里,沈抬头看了李实一眼。

  怎么就提了沈瑞,没有提珏哥儿?珏哥儿与沈瑞年纪一般大,即便中间离京两次,可这几年还有一半时间在京城。要是尚书府确实人手不足,不是当沈瑞、沈珏嗣堂兄弟两个一起历练?

  他心下存疑,却没有直接开口相问,只摇头道:“大管家是不是说的严重了,到底尊卑有别,即便下人奸猾,还能糊弄主人不成?”

  李实迟疑着道:“我们府那边与其他人家情形有些不一样……”

  “咦?哪里不一样?”沈心下一动,面上露出几分好奇,追问。

  “我们府三房共居,在外人眼中看来是几位老爷感情好,没人提分家的事,实际上早在三十年前,我们太爷还在世时就将二老爷一房分了出去……”李实憋了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道。

  开头说了,后边就没什么瞒得了。

  “当年除了产业,家中下人也分了房头,加上几位太太陪嫁各归各房,可不是有好几伙?如今即便在一块住着,也不好隔着房头管束……更不要说我们二太太是嫂子,三太太是弟妹,三太太管家时,也是为难。”李实道。

  沈这些年在父母身边,也是管家理事,自是晓得其中劳累繁杂,便点了点头,道:“三婶娘确实辛苦……”

  至于为什么没有用珏哥儿之事,他也无需问了。要是二老爷一房已经被分出去,那如今在尚书府不过是客居。管家事情都没用二太太,那也不好越过二太太去安排嗣侄的事。

  沈挟怒北上,可主持族务十来年,到底不是鲁莽之人。越是到了京城,他思量的越多起来,也不由想起沈械的那些话。他并不是顾忌儿女前程,有了私心,而是想着要周全些,省的落在其他房中,倒像是宗房这边无理取闹似的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素服,心中思量一番后,便对李实道:“明日既到京城,本应立时去给二房长辈请安,只是我身上带了两重孝,大正月实不好冲撞,还在先家兄那边安置,稍后我便写了拜帖,还请大管家代为转达。”

  沈械虽丁忧回乡,宗房京中宅子依旧在。沈虽是头一回来京城,可随行管事中却有早先在京城这边的老人。

  京城除了二房,还有五房沈瑛与九房沈理在。要是尚书府不同意沈珏归宗,沈还要去那两家说请。

  沈珏晓得,这两房人口如今在京城,多半是同尚书府那边更亲近,可他与沈瑛年纪相仿,打小族兄弟之间也是相伴着在族学长大,感情也深。要是尚书府为难他,少不得他要到沈瑛那里求人情。

  沈理那里,关系虽远了些,可沈理当年扶灵回乡丁忧时,族长太爷也多有照拂。实是不行的话,少不得抬出故去祖父,也从沈理这个讨个人情。

  李实忙道:“二少爷也太外道,直接去家里多好?要是晓得二少爷过来,我们老爷、太太都是欢喜。”

  沈淡淡道:“左右不差这两日,万不敢失了礼数。”

  他已经拿定主意,李实劝了好几回也没见他改口,只能任由他。

  回到房后,老管家苦了脸。这沈看着和气圆滑,却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这一路上各种相劝,沈都没有改了主意,到了京城怕是也难改了。

  难道三少爷真要归宗?

  未成丁殇亡不算什么稀罕事,毕竟小儿难养;可殇亡嗣子遗骨归宗,不免有些骇人听闻。外人听了,少不得打听缘故,各种揣测之下,可要影响尚书府的名誉。

  换做其他人家,就是为了名声,也定不会点这个头,可自家老爷、太太却是性子宽厚之人。

  老管家这回,是真心觉得为难了。

  无巧不成书,就在李实、沈在良乡休整时,二老爷沈洲的家书,也到了尚书府。

  回京送信的不是旁人,正是沈洲身边得用管事之一,毛妈妈的长子毛昌。

  衙门里尚未开印,沈沧正在家中。

  在看信前,沈沧叫了毛昌到跟前,问道:“你们老爷前些日子可好?”

  毛昌回道:“自得了三哥殇了的消息,老爷心里难受,请了一旬假没有往衙门去……”

  沈沧皱眉道:“身边没有人劝着?”

  “玲少爷与琳少爷都劝了,可老爷没精神见人,自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日才出来……”毛昌老实回道。

  沈沧又道:“你是何时动从南昌动身?这边年前送了两封信过去,你们老爷可都看了……”

  毛昌道:“是腊月十五出来的。这个小人正好晓得,老爷两封信都看了,还为此怒了一场……”

  沈沧摆摆手,打发毛昌下去,心里却是叹了一口气。

  小二房如今虽没散,可也跟散了差不多。虽说沈洲这个弟弟多有不是之处,可作为长兄看的他有今日沈沧心里也不落忍。

  过了好一会儿,沈沧才取了裁纸刀出来,打开二老爷的家书。看着看着,他不由拧起眉头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信放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等到晚饭后,沈沧就与妻子提及二老爷的家书:“老二不肯让二太太在京中休养,依旧要送去别庄……”

  徐氏皱眉道:“这,会不会太没人情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初提兼祧(五)

  徐氏虽厌恶乔氏,可乔氏已经中风卧床、不良于行、说话也不利索,实蹦跶不起来。就算是在二房所在西南院养着,也不会出来碍眼。真要送到庄子上去,让外人晓得,倒显得沈家没有人情味儿,苛待二太太这个病人。

  沈沧道:“确实不妥当,乔氏虽可恶,可眼下也只能在府里将养。”

  就算沈沧不怕外人猜测,还有亲朋好友看着。

  二老爷与孙氏渊源是沈家隐秘之事,旁人知晓不多,自也想不到乔氏与沈瑞会存什么愤怨。乔氏在嗣子出殡当日,要谋害沈瑞之事,也只有几个人知晓。她虽疯疯癫癫,可当年往事却不是能摊开来说,否则连带着沈瑞身份都会变得尴尬。

  乔氏如今不过是熬日子,在尚书府里与在庄子里又有什么区别?何必要做到那一步,引得亲朋好友侧目?

  徐氏见丈夫不同意此事,神色略松道:“虽说是二叔家事,可这关系府里名声,就是老爷与我不在乎这些,还有瑞哥儿与玉姐儿他们小一辈。咱们是晓得乔氏黑心可恶,外人却只见她三年两丧两子,如今又中风了,只有可怜她的

  沈沧道:“老二还提了嗣子之事……他自称不堪为父,无心再择新嗣子,想要让瑞哥儿兼祧两房……”

  徐氏神色一凝,带了恼怒道:“都是知天命年纪,二叔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作甚要将明白的事情弄得复杂?要不就重新择嗣子,要不就择嗣孙,哪里有将瑞哥儿搅进来的道理?”

  沈沧叹气道:“看着老二的信,他当是心灰意冷了……”

  “饶是在心灰意冷,也不当来为难老爷”徐氏对小叔子的那点耐心,熬到现下早熬没了,隐了怒气道:“他怎么好意思提这个?明知乔氏已经知晓瑞哥儿身份、也知乔氏起了害人之心,竟还能提这个?真要顺了他的意,那瑞哥儿当如此自处?难道去孝敬乔氏吗?还是等着乔氏得了消息,心有不甘挣命起来,再来磋磨瑞哥儿?”

  沈沧见老妻急了,忙道:“你别恼,且不说我不会应,瑞哥儿也不会点头……除非老二真有决心休妻,否则有乔氏在,想要让瑞哥儿点头兼祧是不可能的事。”

  徐氏点点头,道:“老爷说的也是。”

  嘴里这样说着,徐氏心里却在冷笑,丈夫这话倒像是当年之事只是乔氏一人的错处,沈瑞要是因当年事心存芥蒂也只会归罪于乔氏似的,那二老爷就是无辜的?不过是老爷顾着胞弟久了,如今又怜惜他再次丧子,心里有所偏颇。

  要是沈瑞真要露出对二老爷不满,不说别人,怕是自家老爷心里就不乐意。一个是手足五十年的同胞兄弟,一个是相处不过三年的嗣子,自然是前面重过后面的……

  看来还是要私下提点沈瑞,即便对二老爷有所不满,也不要在老爷跟前露出行迹来,否则嗣父子生了嫌隙,反而不美。

  徐氏这样想着,已经有了计较。

  结缡大半辈子,沈沧如何能看不出老妻心中不满。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晓得老二也多有错处,可正如夫人所说,他也五十的人家宅不安,孤零零一个人在外头,如今心灰意冷,连后事都提了,我心里实是难受……太爷与老太太去的早,我在这世上也不过就这几个亲人,就算他错的再多,旁人能指责他,我却不能说什么。长兄为父,我心里也愧,要是我早年不任由他行事,早早就管教起来,也不会让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些车轱辘话,徐氏早已听腻了。

  谁能靠谁活一辈子,护着三十来年还不够,难道还要护着一辈子?

  在沈沧心中,沈洲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在徐氏这个嫂子心中,却是这二小叔子自作自受,活该这个下场。

  早先自己这房无嗣,冷冷清清,徐氏便任由丈夫无怨无悔地照顾兄弟,也懒得去与小二房、小三房计较什么。如今有了嗣子、嗣女,即便不是身上落下来的,几年下来,也是如亲生一般。

  沈瑞心肠软,不爱计较,是个感恩知义的好孩子;玉姐儿外柔内刚,也是个孝顺的。这兄妹两个的品格都在徐氏眼中,以心换心,才引得她越发慈爱。

  二老爷呢?

  活了五十岁,岁数都长到狗身上去,难道他就没有想过沈珏之殇,不仅他难受,年迈的长兄长嫂也不会好受?与侄儿们相处融洽的弟弟身子骨病弱,不能大喜大悲?

  如今又是心灰冷意,又是什么后事,却没有一句体恤关爱兄嫂、问询弟弟的话,半辈子都自私自利的人,又哪里能改得了本性?

  乔氏落得这个下场,旁人只有称快的,徐氏却是越发看透二老爷冷心冷肺

  至于三老爷,则是他们这兄嫂护着太周全,三十多岁的人,遇事担不起来。就算他挣命考出头,以他的脾性秉性,别说是照顾侄子,说不得还得沈瑞这侄子反过来看顾。

  徐氏现下能做的,就是将三太太历练出来,让小三房以后有个主心骨,不要拖累了沈瑞。

  徐氏不想再提二老爷的事,就岔开话题道:“二叔这里还罢,到底是自家人,有什么事情也不着急,算算日子,宗房那边的人也差不多将到京,到底如何应对,老爷可想过了?”

  沈沧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若是那边坚持,就依了他们……”

  “不用等二叔那边消息?”徐氏犹豫道。

  沈沧摇摇头:“不用,此事我还做得了主哎,此事到底是二房对不起宗房,就是有一日到了地下,我也没脸去见宗房叔父。”

  徐氏长吁了口气道:“虽说后续麻烦些,可我同老爷想法一样,并不想拦着”

  这夫妻两个如今,心情分外复杂,不过对宗房的愧疚却是实打实的。

  沈瑞这些日子,因有服再身,除了必要的交际露面之外,其他时候都在读书,并不知沈一行即将进京,家中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也不知二老爷来信,初提让他兼祧两房。

  他去年冬学习没甚状态,如今不能说废寝忘食,也是开始学进去。

  王守仁的教导虽犀利,却也说的没错,要是他要是先前的状态下去,就真是自己糊弄自己,即便是乡试下场,也不过是陪太子读书,榜单无望。

  西城,沈宅。

  看着从屋子里摆着的几口箱子,瑛大奶奶不由瞪大眼睛。琦二奶奶在旁,也带了几分好戏。

  沈全指着箱子道:“大嫂,二嫂,这都是我年前年后得的表礼。那一口箱子是大伯、三叔、三婶赏赐,这一口是大伯娘所赐……除了那边长辈所赐这两口箱子,其他的你们看看,与侄儿、侄女们分了吧……”

  沈瑛在旁,瞪了他一眼,道:“半马车东西,你倒是敢拿?丢人不丢人?

  沈全委屈道:“难道我就是那眼皮子浅、见东西都迈不动步的?这不是大伯娘说,那些表礼都是与我的,非要我带回来不可?”

  沈瑛还是觉得不大妥当,不由后悔道:“早知如此,我去接你好了。那些表礼,虽是你收的,可他们是看在尚书府面上,回礼也是由尚书府那边做人情,这便宜占大了……”

  亲朋往来还罢,即便有表礼,也是常见之物;官场上人情往来,却是颇为体面贵重。礼尚往来,尚书府这边得了礼,见了那边小辈也要预备差不多的东西。

  沈全道:“我哪里不晓得这个?本是打算留给瑞哥儿与四哥儿的,大伯娘却不许,我实推不过。”

  沈瑛摇头道:“之前倒是忘了这个。本是过去帮忙,却是占了大便宜回来,仔细母亲回来骂你。”

  郭氏早年当家理事惯了,对于儿子们教导颇为严厉,不劳而获的事却不许儿子们沾。

  按照郭氏的话说,不劳而获容易养成惰性,时而久之生了贪心,人就废了

  沈全苦了脸道:“当初是大哥、大嫂点了头,我才过去的,可不能全赖我

  沈瑛叹气道:“也不能退回去,只能收着了……”

  沈全听了,越发觉得这些东西烫手,微红着脸道:“反正我只留这两口箱子,其他随大嫂处置……”

  他这一说,倒是引得沈瑛侧目:“这里是什么?你好好的脸红作甚?”

  沈全讪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大伯娘那箱子东西是专门找出来,说是下聘时撑场面……”

  除了沈瑛,瑛大奶奶与琦二奶奶也好奇起来。

  沈全就开了这口箱子,只见里面是四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珊瑚盆景,一对白玉如意。

  那盆景虽不过一尺来高,却是艳丽似血;白玉如意细腻光润,一看也不似凡品。

  “这也太贵重了……”沈瑛皱眉道。

  沈全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是这个……”

  瑛大奶奶道:“大伯娘真是有心了,这些物件既华贵又吉祥,倒是正适合做聘礼……”

  虽说沈全要将东西分给侄子、侄女们,可瑛大奶奶与琦二奶奶怎么好占小叔子便宜?不过捡了几样寻常不起眼的东西拿了,剩下的都入册。直接送到库房,给沈全留着。

  沈瑛虽为弟弟受了重礼略有不安,不过也放下心来。

  瑛大奶奶与丈夫琴瑟相和、心意相通,倒是想到一块去。那边送了重礼,将人情结了,应是没有过继之意……

  第三百八十八章 归去来兮(一)

  次日,沈一行早早离了客栈,到了中午就进了京城。因宗房老宅与尚书府不在一个坊,进京后沈与李实就分了路。

  今日衙门开印,沈沧已经往刑部衙门去,李实回府后,顾不得去休息,略作梳洗后,便来上房见徐氏回话。

  听闻沈先去了空着的宗房老宅,只让李实带了拜帖过来,徐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看来宗房怨愤真是不小,你年前刚去时,都是什么反应

  大管家回道:“族长老爷与族长太太都病了,械少爷与少爷侍疾……族长太太没有得见,族长老爷见了两回,他是真伤心了,言语之间不乏懊悔之词。少爷也到老奴身边探问过,只有械少爷倒是客客气气没有说什么。族长太爷打发少爷上京,械少爷还拦过,只是没拦住……”

  虽说知晓宗房对这边有怨愤,可是将心比心徐氏也能体恤。她虽一辈子没有亲生骨肉,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最看不上沈械这样为了利益少了人情味儿的做派。

  徐氏冷哼道:“上不能体恤父母,下不能呵护手足,沈械这个儿子宗房是白养了……那边已故太爷与现下大老爷都是忠厚性子,怎么就教养了这么个儿子?这般自私自利,倒不像是沈家人,当是随了贺家那边……”

  这两日徐氏本就为二老爷的家书懊恼,眼下听了沈械做派,就有些迁怒,忍不住口出恶言起来。

  虽说贺家在京城与沈家有同乡之谊,贺侍郎如今与沈沧又是同衙为官,不过因宗房大太太与贺家曾侵占孙氏嫁妆之事,徐氏对贺家实无好感。

  如今得知亲生骨肉殇了,宗房大太太除了病了,毫无应对,还不若宗房大老爷,到底肯出面为儿子张目。

  大管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作未听见。

  徐氏便又道:“你看好了,宗房是真心要接让珏哥儿归宗,还是借着这个名儿讨说法?沈是什么为人,可会改了主意?”

  大管家摇头道:“怕是不能,这一路上老奴旁敲侧击,规劝了不少,少爷却是个主意正的。加上有父命在上面,怕是少爷要坚持了……”

  徐氏没有再说话,眼见大管家满脸疲惫,想着他年岁已高,便吩咐红云道:“送你祖父下去吧……”

  徐氏身边的婢子红云,正是大管家李实的孙女。

  红云应了一声,李实也恭敬告退,祖孙两个方出去。

  出了上房,李实就苦了脸,身形也有些佝偻起来。他素来以尚书府为荣,最是忠心耿耿,实不愿见尚书府名声有瑕。可老爷、太太既做主,他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是在心里抱怨宗房大老爷太任性了,难道有谁会去害三少爷不成?他们是本生父母,骨肉难舍,会伤心难过,这边长辈就是石头心肠?当初将三少爷推出来做嗣子时,没见哪个舍不得,如今倒是各个骨肉情深起来。

  红云在旁,见祖父精神怏怏,关切道:“您也有了春秋,这奔波一回恁地辛苦,是不是跟老爷、太太告旬假,好生歇一歇?”

  李实摇头道:“哪里就用着?不过是出趟远门,莫要小看了你祖父我?我还没老呢……最近府里事多,你好生服侍太太。我瞧着太太脸色蜡黄、心火也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祖父放心,老爷昨儿已经打发人请了大夫过来,给太太开了疏肝理气的方子,今儿已经开始吃着……”红云道。

  李实点头道:“如此就好,太太操劳一辈子,委实不容易,我们就算是下仆,也当多敬爱……”

  红云道:“何须您老人家吩咐?孙女在太太身边养大,太太对孙女又好,不是孙女自己夸自己,只这满院子谁能越过孙女的忠心去?”

  李实欣慰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自己这孙女待太太确实忠心,正房这边的事,就算是他这个亲祖父想要打听两句,红云也是能说的说,不能说的蚌壳嘴儿。这丫头自打留头就在太太身边当差,十几年下来,红云对太太比对自己亲爹娘还要亲。

  李实自己就是忠仆,自是乐意见孙女如此,只道:“太太虽不爱说好话哄人,却是个心里最有成算的。你这般忠心,定能有个好前程……”

  红云立时红了脸道:“什么前程不前程的,孙女可不想离了太太……祖父您快去家去吧……”

  等到红云送完祖父回来,就见红烟从上房出来。

  “这是哪儿去?”红云道。

  “太太让我去请二哥……”红烟回道。

  红烟自去了,红云挑了帘子进了上房。

  眼见徐氏神色怏怏,红云倒了一杯蜂蜜水送上去,劝道:“那边虽是三哥本生家,可三哥如今却是这边儿子。要是老爷、太太不点头,他们还能勉强不成?”

  徐氏摇摇头道:“珏哥儿是个好孩子,与其孤零零的在京,回去骨肉团聚也是好事……”

  红云犹豫道:“要是外人说嘴可怎么好?”

  徐氏是尚书府当家主妇,外头不知情少不得将此事归罪到她身上。可是红云却晓得,这两年太太全部心思都在照看老爷身体上,早将家事都撩开手,即便沈珏确实是因下人疏忽、长辈不留心而病殇,可也不当怪到太太身上。

  徐氏苦笑道:“难道我就没错处?不管旁人如何,我这当伯娘的确实是疏忽珏哥儿了……哪怕我多问几句,下人也不敢这般糊弄。”

  正说着话,沈瑞来了。

  “母亲。”沈瑞见了礼。

  徐氏坐在临窗榻上,指了指眼前的椅子,叫沈瑞坐了,道:“族长打发沈上京,要接沈珏遗骸回去……如今大管家回来,沈一并到了,去了宗房老宅那边安置。老爷衙门才开印,休沐好等数日后,沈的拜贴却到了,让他久等也不好,明儿你先过去一趟,总不能失了礼数。”

  沈瑞听得前面已经是愣住,好一会儿道:“不是……讲究入土为安?就算再舍不得,作甚要这般折腾一回?”

  徐氏道:“听说是族长做的主,沈是尊父命上京……”

  “活着的时候想什么了?如今倒是‘舍不得,?”沈瑞倒不是埋怨族长,只是对沈印象并不好,想起去年夏回松江的事,觉得心口堵得慌,咬牙道。

  徐氏叹了口气道:“人多是如此,摆在眼前不知珍爱,直到见不着了方后悔莫及。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只能自己折磨自己。大管家没回京时,就打发人送了信回来,说了宗房想要迁珏哥儿遗骨归乡之事,老爷与我之意,是宗房要是坚持就不拦着。可这毕竟有违世情,容易引人非议,说不得咱们家还要名誉受损,瑞哥儿怎么想?”

  沈瑞听了这话,眼前一幕一幕,都是沈珏生前情形,低声道:“儿子也不想拦着。不说别的,只说回去能葬在太爷身边,珏哥儿泉下有知也会乐意。”

  沈珏与他不同,沈瑞本就是内里换了魂儿,加上四房长辈不慈,对于四房从来不曾有归属感,进京后才能将尚书府当成自己家;沈珏即便不被生母待见,可祖父抚养、父亲溺爱,骨肉情深,这几年即便出来,也是念念不忘什么时候回去探亲,在二房即便数年,依旧像是“客居”。

  果然是如此选择,徐氏欣慰地点点头道:“那就无二话,明儿你过去探望沈,也将这边的意思说了……省的他心中不安,四下里钻营,引得亲戚族人不安……”

  虽说二太太还在府中,不过嗣母子两人都没有提及她来。

  等沈瑞回了九如居,就写了张帖子,打发长福送往宗房老宅。

  正如徐氏所料,沈到了宗房老宅,梳洗完毕,坐在跨院厅里,就开始琢磨起京中的姻亲族人。

  虽说在尚书府大管家跟前,他说是自己身带两重孝,不好直接登门造访、省的冲撞长辈,可实际上作为孙辈,他只用给族长太爷服期年,过了百日热孝后,就已经穿素服。至于沈珏,尊不服卑,即便是同辈兄弟,也是可服可不服

  要是有长辈的家中确实需要避讳些,毕竟现下还没出正月,同辈则是无碍了。

  正式往尚书府登门前,是不是当先去见沈理与沈瑛?

  沈正吃着茶琢磨此事,就见有小厮拿了拜帖进来。

  沈有些意外,接过来看了,面上就带了怒色儿。

  沈瑞明天过来,他来作甚?是得了李实的消息,不愿意让珏哥儿归宗,过来劝自己的?

  沈瑞少年老成,沈本就觉得他是个有心机的,族兄弟两个上京,一个是能当半个家的尚书府公子,一个却是寄人篱下。可笑的是,三年以来,宗房对此竟然全无所知。

  听着李实的话中之意,沈珏在世时下人有慢待之处,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可叹珏哥儿是个实心孩子,即便如此,回松江时也没有说过二房半句不是。

  倒是这个沈瑞,既能当得起尚书府半个家,就不能照拂好沈珏?可见人前摆出的亲近都是假的,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归去来兮(二)

  “扫榻以待么?”沈瑞听了长福转诉的回话,不置可否,摆摆手打发长福下去

  春燕端了一盘糯米糕、一盘生煎白菜包子过来,茶水早就预备好的。沈瑞就着茶水,吃了两只包子、几块糯米糕。如今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嗓子的声音不似前两年那样黯哑,却是饭量大增,即便一日三餐吃着,也要每日加上一日、两日餐。

  沈瑞因在家时都在书房读书,不爱这些汤汤水水的,厨房那边便变着花样送点心过来。

  自打沈珏殇后,家里几位长辈都盯准了沈瑞,恨不得一眼都不离,生怕有什么看顾不周的地方。虽说沈瑞被盯得不自在,却也晓得长辈们都是好意,便也默默领了。

  虽说肚子里不再饿,可沈瑞握着书却看不见去。

  换做其他月份,营葬已经两月再起灵出来,那定是没法看;沈珏却是冬月走的,埋了刚两月,现下北边冰寒,还一直没有解冻。

  想着要将沈珏挖出来,再千里迢迢运回松江去,沈瑞虽不能说是毛孔悚然,也有些不自在。

  况且来的又是沈,去年夏天伤了沈珏心的人。只是对沈再有不满,沈瑞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计较,想到这里,不由自语道:“倒是便宜了他”

  到了次日,这族兄弟两个相见,心中便都是各有思量,不过面上却依旧和和气气。

  沈瑞是看在沈珏面上,不愿让二房与宗房嫌隙越深;沈则是想的多了,怕得罪了沈瑞,沈瑞在尚书府长辈面前递小话,阻扰沈珏归宗之事。

  “寒冬腊月赶路,除夕与元旦都在路上,二族兄辛苦。”沈瑞客气道。

  沈道:“本就是应该的,实是那边得消息得的晚,要不当早就进京了…

  到底没忍住,口气中有些埋怨。松江距离京城虽两千里之遥,可真要想要快些传递消息,又哪里用得上一个月?去年宗房太爷故去,打发家中管事疾驰进京,不过旬日功夫。

  在沈看来,尚书府这般安排,不过是仗着官威罢了。换做其他房头,哪里敢这般怠慢宗房?

  沈瑞虽无心加深二房与宗房嫌隙,却也不想任由宗房往二房身上泼脏水。

  沈沧与徐氏能不计较尚书府名誉,并不拦着沈珏归宗之事,已经是够厚道了,要是宗房想要计较太多,就有得寸进尺之嫌。毕竟沈家不是就这两个房头,还有其他族人看着,即便沈珏之殇大家都有不到之处,可要说二房长辈仗势凌人、看轻族人这一条,却是莫须有。

  沈瑞挑了挑嘴角道:“我们老爷、太太特意安排大管家南下,难道大管家在路上还耽搁了?他对我们老爷、太太最是忠心,既奉了差事出去,怎么会不尽心?二族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是他有不当之处,念在他上了年齿,还请二族兄体谅则个。”

  沈听了,不由撂下脸。他明明说的是尚书府长辈安排不当,沈瑞却推到大管家身上。他要是计较,倒好像揪着千里报丧的老管家不放。

  话不投机,两人都同时举起茶。

  沈抿了一口,撂下茶杯,垂着眼皮道:“我尊父命来京之意,想来贵府大管家已经提了,不知二房族叔、叔婶是什么意思?”

  “咦?二族兄进京,不是为了祭拜珏哥儿?”沈瑞面露诧异道。

  沈倒是愣了,抬起头来,望向沈瑞。

  沈瑞神情不似作伪,沈有些拿不准,迟疑道:“莫非李管家没有回禀族叔、族婶?”

  沈瑞依旧做懵懂状:“回禀什么?除了拜祭珏哥儿,二族兄进京还有其他什么事不成?可是为了大族兄起复打前站,可这不是还差好几个月?”

  沈这回是真意外了,本以为沈瑞是奉了沈沧、徐氏的吩咐过来,可显然不是这回事,且沈瑞像是对宗房要让沈珏归宗毫不知情。

  沈的心沉了下去。

  他在父亲面前应对的痛快,这一路辛苦也毫无抱怨,唯一担心的就是尚书府那边的反应。

  自打三年前过继,不管是从律法还是从人情上珏哥儿都已经不再是宗房子孙,生死斗不予宗房相于。要是尚书府这边长辈不点头,他带不走珏哥儿的遗骸。

  在沈瑞跟前沈沧、徐氏都没提此事,是因为他们觉得此事荒谬、压根不可能,才提也不提?

  沈一时脑补,倒是将自己吓了一跳。他虽带了十来个仆人上京,这边老宅也能抽调出些人手出来,可这里是京城,不是松江。他自己不过是小小举人,尚书府大老爷是二品京堂。就算他是珏哥儿胞兄,不论地位,只轮亲戚,也不过是尚书府大老爷族侄晚辈。沈沧乐意见他,他才能进得了尚书府,否则他连大门都进不去。

  沈瑞见他变了脸色,心中冷笑。

  就算沈沧、徐氏宽厚,无心拦着此事,也不能是这个姿态。

  即便沈珏之殇,引得宗房骨肉难断,可这开口提的要求也是为人之难。也就是遇到沈沧、徐氏,都是大度不计较之人,才会不与宗房计较,换了其他人,撕破脸对薄公堂都不稀奇。

  宗房依仗的,也不过是族长太爷昔日情分与二房长辈对沈珏的愧疚之心。

  眼见沈如此态度,就算二房如今对宗房要求千依百顺,怕也落不下一个好,只会让他们越发觉得二房心虚理亏。

  就算二房无心与宗房嫌隙更深,可关系也没有这样相处的。沈瑞这样想着,才这样应对。

  徐氏担心沈四下钻营,扰得族亲不安,沈瑞却不怕。将大家都搅合起来也好,沈沧、徐氏的大度宽和,还在摆在人前说比较好,也省的过后宗房再就此事指责二房不是。

  也不怪沈瑞未雨绸缪,他对宗房沈械与沈印象都不算好,这兄弟两人,一个贪权,一个贪财,要是打蛇棍上,两房总要有撕破脸的时候。他可不想沈珏走了走了都不安生,还要被继续拿出来利用说嘴。

  沈自己吓唬自己,已经没有先头的气势,面上带了沉痛道:“珏哥儿之前最是亲近恒云,想来恒云也是真心疼珏哥儿。珏哥儿最敬爱太爷,两人相处十多年,祖孙情深。太爷临终前固然放不下珏哥儿,珏哥儿就能放得下太爷不成?虽说现下晚了些,可想必珏哥儿也乐意回乡……”

  眼见沈“以情动人”,沈瑞挑眉道:“二族兄最后一句话却是说错了,去年八月从松江时,珏哥儿可是说过,再不想回松江了……”

  沈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沈瑞倒不是说瞎编,不过只是一时气话罢了。

  沈本满脸真挚地望着沈瑞,此时神情不由僵住。

  他本就对弟弟存了愧疚之心,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针扎一把,木木地说不出话来。

  沈瑞见好就收,起身道:“二族兄远道而来,旅途劳乏,好生休息,小弟就不打扰……等过几日我们老爷休沐,再摆酒给二族兄接风……”

  沈心烦意乱之下,也无心留客,起身送了沈瑞出去。

  不过送完客转回来,沈心绪已经平复下来。

  就算珏哥儿说过那样的话又如何,自己难道还不知胞弟的脾气?他最是恋家。三年前之所以没有大吵大闹就乖顺地做了二房嗣子,那是因这是太爷与父亲的安排,他不愿意违逆长辈。

  沈摸了摸下巴,看来二房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说话,应该去看看在京的族兄弟们了。沈理那边不想熟,不好唐突登门,五房与宗房关系却亲近。只是沈瑛如今也是职官,不知在家不在,还需使人提前去打听一下……

  回到尚书府,沈瑞就去了上房。

  玉姐儿也在,正在与徐氏商量一份礼单。听着上面都是些吃食补品之类的物件,沈瑞问道:“这是要送给那边二族兄的?”

  徐氏点点头道:“听大管家说,哥儿不耐北边气候。宗房老宅那边没有正经主事人,他来的又仓促,怕吃穿用度也无人预备,再加上些清肺止咳的药材,是我们当长辈的一点心意。也是今儿才想起这个来,要不本当你上午过去时就带了也便宜。”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准备也就准备了,只是照儿子说,还是晚几日送去为好。”

  徐氏皱眉道:“可是沈今日待你不客气?”

  她归省过,在宗房住了几日,自是认识沈。她本以为沈性子圆滑,即是带了“不情之请”上京,也不会真的让宗房与二房撕破脸,即便提请,也会婉转些。

  可见沈瑞反应,显然不是这回事。

  眼见屋子里气氛沉重,嗣母与嗣兄脸色都不好,玉姐儿有些坐不住,站起身小声道:“母亲,要不您同二哥说话,女儿先下去?”

  徐氏摇摇头道:“不用,也听听吧……毛家虽不是仕宦人家,可也不算寒门小户,以后也少不得亲戚往来……”

  玉姐儿面色微红,这才低着头又坐下。

  沈瑞道:“宗房对珏哥儿之殇怨愤颇深,沈话里话外多有怪罪母亲与老爷之意……母亲与老爷固然宽厚,有些事还是当摆在明处。珏哥儿病殇之事,因果颇多,这边长辈固然有看顾的不周到之处,宗房也不是全无错处……”

  徐氏意兴阑珊道:“人都没了,还计较这个有甚么意思?”

  沈瑞道:“不是儿子爱计较,实是不愿两房嫌隙更深。人都爱推卸责任,要是母亲与老爷因愧疚将错处都归罪到自己身上,一来二去的怕是宗房大老爷与两位族兄也理所当然这样认为了……如此一来,两房只能渐行渐远,嫌隙日深,就是珏哥儿地下有知,定也不希望如此……”

  第三百九十章 归去来兮(三)

  虽说沈瑛如今所在不过是闲职,可今日毕竟是开印第一日,还是在衙门里忙碌了半日,直到天色将暮才踏进家门。

  瑛大奶奶亲自服侍丈夫去了官服官帽,换了家常衣裳,道:“相公,今儿宗房二叔打发人过来,听着那意思,像是有急事见相公。”

  沈瑛转过身:“哥儿来京了?”

  瑛大奶奶点头道:“听来人回禀是昨日到京,当是有什么要紧事,否则也不会这个时候出门,中间可还隔着大年下……”

  沈瑛也想到此处,连晚饭也顾不得用了,立时打发人去请沈。

  虽说如今他人在京城,可父母现下可还在松江,如何能不担心那边有变?

  宗房老宅是当年沈学士传下的祖宅,五房老宅则是小沈学士传下的,两家虽没有毗邻而居,也是在一个坊同个胡同里,即便是日落后往来也不用担心宵

  瑛大奶奶心疼丈夫,见他连晚饭都顾不上用,道:“要不妾身直接叫人将晚饭摆在客厅去?”

  沈瑛点点头,又道:“将三哥也叫上,他也不算小了,诸事都听得……”

  瑛大奶奶应了,打发小婢去沈全处传话。

  沈瑛比沈年齿长几岁,如今又是官身,此时却也不端架子,先往前院客厅待客去了。

  等沈瑛到了前头客厅,沈全也得了传话,匆匆到了。

  沈打发管事过来,就是沈全出面见的,他自然晓得沈进京之事。他还多探问了两句,连沈是随着尚书府大管家李实同行之事也晓得,不免就想到沈珏之殇去,心存忧虑。

  眼见下了长兄,沈全便道:“大哥,不会是族长大伯让二哥进京来兴师问罪吧?”

  沈瑛本没想到此处,不由疑惑:“难道不是松江那边有事?”

  “松江有事,爹娘早就打发人送消息来了……”沈全道。

  沈瑛拍了拍额头,道:“是我关心则乱……不过三弟怎么这么说,可是今日来人言语中露了什么?”

  沈全点头道:“我算了算时间,那边出发日子就是珏哥儿殇信回去时,两下里怕是有关联,就多问了那管事两句。原来二哥不是一个人北上,而是随着尚书府大管家同行,一起进的京……”

  “大伯、大伯娘派了李大管家南下?”沈瑛有些意外,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谁让二房能离京的人只剩下沈瑞一个,可有沈珏的前车之鉴在,二房长辈又怎么敢让沈瑞受千里奔波之苦。

  沈瑛心里顿时沉甸甸,面上也带了忧色:“人如浮萍,宗族是根,如今别说外五房七零八散,就是内四房老一辈相继谢世,也要将出五服。宗房是沈氏一族主枝脉,二房也是中流砥柱,若是这两房相争,接下来怕就要分宗……”

  沈瑛少年离家,见多了世情,自是晓得家族庞大虽子弟良莠不齐,可人丁茂盛还是利大于弊。不说别的,只说松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沈氏一族作为地方大户,就是松江知府见了沈家族长,也要客气几分。要是沈家分宗,沈家声势不能说一落千丈,也终不复从前。

  这是从大处看,沈瑛不乐意沈家分宗。

  从小处看,族长太爷谢世,宗房如今只有沈械一人出仕,也需要二房长辈提挈;二房这边,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年轻了,四哥还小,只有沈瑞一个,以后不管是出仕在官场上、还在社交人情上也需要多几个族兄弟互为倚住。沈械是族兄,又是宗子,身份使然,自会关照年纪小的族弟。

  两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实不宜再生嫌隙。

  兄弟两个说着话,就有小厮来禀,沈到了。

  沈瑛没有起身,沈全迎了出去。

  “二哥”眼见沈还穿着素服,沈全也不好露出小别重逢的欢喜,只客客气气作揖见礼。

  沈这才想起,五房不止沈瑛在京,沈全也在。

  “是全哥儿啊,半年没见,你又长高了……”沈道。

  沈全听着这一副应付小孩子的口气,不由嘴角抽了抽:“二哥,我都二十一了,可不是小孩子……”

  沈听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哥哥记混了,全哥儿勿怪……

  沈全虽少年时忙着郭氏也打理过家中人情往来,不过处置的都是小事,与宗房这边的往来,还是鸿大老爷与郭氏出面,倒是轮不到沈全。

  沈庶务繁重,沈全与他年岁相差的又大,哪里会去记得这个族弟到底是几岁?不过是平素瞧着他与沈瑞、沈珏他们交好,加上沈全至今未婚,便只当他年岁比沈瑞、沈珏大不了两岁。

  说话功夫,沈全已经引沈转过影壁,进了客厅。

  沈瑛也起身了。

  沈想起少年情谊,倒是多了几份真情实意,上前见礼道:“瑛大哥……

  如今已经是弘治十七年,族兄弟两个四、五年未见。

  沈瑛也带了亲近,族兄弟两个见了礼,宾主入座,沈全便亲手给族兄与兄长奉了茶,随后在下首作陪。

  虽说沈瑛亲近态度不似作伪,可在正式开口前,沈已经是眼神闪烁,踌躇不定。

  两房的交情比抵过权势利益么?想到长兄沈械的态度,沈心里有些没底了。

  见沈欲言又止,沈瑛道:“哥儿这是怎么了?”

  沈苦笑着站起身,对着沈瑛做了个长揖下去:“这回,小弟孤身在外,长辈也不在跟前,怕是真要麻烦瑛大哥援手了”

  沈瑛怎么肯受,忙起身避开,扶了沈的胳膊道:“有话好好说,这是作甚?能帮的我自然会帮,且先说明缘故。”

  沈全在旁,冷眼旁观,却不屑沈这样的小手段。不过他也并不担心自家兄长会被糊弄,沈瑛虽看着方正耿直,可并不是不知变通之辈。否则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在京城立足,还能将父母兄妹都接进京来照拂。

  沈抬起头,见沈瑛满脸肃穆,一时之间竟不敢再说其他,跟着站起身来

  虽说族兄弟两个大小是同窗,年岁相仿,可如今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翰林院里历练出来,见的都是高官显宦,周身除了儒雅还带了几份说不出的威仪;相对之下,沈不免自惭形秽起来。

  先有沈瑞吓了他一下,后见沈瑛这般气度,沈的心气已经降了又降。

  即便是开口提自己所求,沈也不像是早先那样有底气:“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求到瑛大哥处……自打珏哥儿去的了消息到了松江,我们老爷、太太就都病倒了……我们老爷向来疼爱珏哥儿,心痛尤甚,便一时想不开,非要接珏哥儿回去不可……我也没法子,方奉了父命上京,却是心中惶恐,全无头绪…

  沈瑛听着前面,想着宗房夏日里才经了一遭丧事,如今宗房大老爷又是黑发人送白发人,心里也跟着唏嘘;听到后面,却觉得不对劲起来:“过继岂是儿戏?就算大族伯心痛,一时失了心神,大族兄应是明白人,怎么会答应归宗之事?”

  沈没有入仕,自不知官场艰难,沈械不应知道么?要是没有二房做靠山,沈械一个不入流的司官,早就被排挤外放了,还能一直好好的稳坐京官?

  这话听到沈耳中,却是另一个意思。

  他抬起眼皮,看着沈瑛道:“不管如何,这是我们老爷心愿,瑛大哥就不能帮一帮么?”

  “怎么帮?难道此要求不荒谬?出继文书上写的清楚,珏哥儿从此已经是二房子弟,生死不予本生相于。且不说是珏哥儿是病殇,就是其他,也轮不到本生亲来出头……”沈瑛皱眉道。

  要是出继血脉,想讨就讨回来,那“兴灭继绝”就成了笑话。

  有出继文书在,就是一种制约,不仅制约本生亲,对嗣亲也是如此。

  就如沈洲与沈珏这对嗣父子,要是沈珏在世,沈洲即便再添子,不论嫡庶,都要排在沈珏之后,就算以后分家,也依旧是沈珏是主支,兄弟要分出去,而不是论什么血脉亲疏。自打过继文书立起来,沈珏便已经是名正言顺二房血脉。

  这还是寻常人家,乱不得次序,就是有爵人家,按照规矩也是如此。这也是有些人为何五、六十岁没有传承,也要纳妾求子为先要,而不是要过继侄子来,就是不愿将基业拱手让与旁人。

  沈家二房是子嗣艰难,只是早先有沈珞这独苗在,才没有提过继之事,要不然在纳妾求子无望后,沈沧本当早定嗣子。

  沈年将而立,哪里不知这个道理?

  可法理不外乎人情,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满脸挚诚道:“小弟临行前,我们老爷已是卧床不起。不管多为难,到底是我们老爷心意,还请瑛大哥成全……”

  这般跟着裹乱的事,以沈瑛性子自是不愿插手,可宗房与五房渊源颇深,又求到跟前来,他还真是为难。

  沈全眼见兄长面带难色,在旁解围道:“二哥既开口,我大哥自是乐意帮忙。只是咱们到底是晚辈,难道要摆明车马上门么?实是不行,就让我大哥过去帮二哥传个话好了……”

  沈瑛听了,点头道:“好,那我便为哥儿传话……”

  第三百九十一章 归去来兮(四)

  沈瑛心里不赞成宗房此举,并不觉得宗房会成功,担心的就是沈不知轻重,与二房长辈撕破脸,影响了宗房与二房关系。真要两房对立,为难的不会是在京中的二房,而是如今在官场上成就不高、青黄不接的宗房。

  “传话?”沈本以为沈瑛代表五房出面,一起陪自己往二房说话,没得到预期目的,真是失望不已。

  哪里需要人传话?有尚书府大管家李实在,那边长辈当早知他的来意。

  铩羽而归。

  即便过后沈瑛再关切,沈全也表现热络,瑛大奶奶与琦二奶奶也带了福姐儿与小一辈出来相见,沈也坐不住,寻了托词从五房回来。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沈生了半肚子气,咬牙道。

  五房这边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即便五房受过太爷恩惠,可人走茶凉,而与五房渊源颇深的沈瑞,如今却在二房。就算沈瑛、沈全不是为了攀附权势,只是为了沈瑞,就偏着二房那边也不稀奇。

  沈理那边呢?论起来,与沈瑞的渊源也不亚于五房。

  想到这里,沈不由心灰,不试一试却是不肯死心。不过多少也有了准备,要是族人这边实是靠不住,少不得就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对于远道而来的族弟,沈理倒是没有自持身份,摆状元公的架子。

  其他外籍京官,为了老家的亲戚族人打秋风,多少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沈理却不曾遇到,有嫡支宗房与声势显赫的二房在,即便偶有族人进京,还轮不到沈理这个九房旁支出面。至于同沈理有服的九房堂亲,因早年侵占了沈理这一支的产业,害怕心虚,避之不及,哪里会主动送上前来碍眼?

  因这个缘故,沈理对于原籍来人并无排斥之心,正好翰林院也清闲,在正月十八这日下午就提前从衙门里回来,打发人请沈家里来见。

  虽说两家早已出了五服,可沈所在宗房是松江沈的大宗,在沈氏一族还没有分宗的情况下,沈理对这个族弟便也客客气气,叫谢氏带了几个儿女出来,与沈这族叔见礼。

  沈略有受宠若惊之感,不过因来前早做准备,带了表礼过来,在族嫂与小辈们面前倒是也周全。

  沈理的几个儿女当年随曾父母回松江守孝,不过当时一家人居丧守孝,交际本就少,又已经过去三、四年,两个小的都记得不打真,只跟在谢氏身边好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族叔;只有小林哥儿,离开松江时已经是十来岁,记得真切,应答之间也带了亲切,还问道:“桐哥儿没有随着叔父上京么?”

  沈听了,不免觉得新奇:“小林哥儿还记得桐哥儿?”

  小林哥儿点点头,道:“自是记得,当年小桐哥儿曾带侄儿在沈家坊那边玩耍,还认识不少族兄弟……”

  对于小林哥儿的友善,沈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虽说昨日在五房也是这样待遇,族兄没有拿他当外人,让女眷带了小一辈出来,可这两下里的感受却不一样。

  沈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份希望。

  沈这个时候上京,不用想也是有事在身。两下里见过后,沈理便打发谢氏带了孩子们下去,问道:“大族伯、族伯母身子可好?械大兄那里,是不是也在思量起复的事了,可有了什么安排?”

  沈顺着沈理的话,面上多了几份沉重,道:“大哥那里具体安排小弟并不清楚,小弟初来前,我家老爷、太太都在卧床……”

  沈理一时没想到沈珏身上,只当太爷去世,沈械丁忧,地方上有什么人为难宗房,蹙眉道:“可是家里遇到什么难处?还是松江官场来了新人?”

  新人上任三把火,要是个二愣子,拿宗房做筏子,那沈家可就要成了笑话

  在沈理跟前,沈到底拘谨,不敢像在沈瑛跟前直接开口相请,只道:“家里还好,只是珏哥儿的消息传回去,我家老爷太太都有些受不住……”

  沈理听了,恍然大悟。

  与沈瑛、沈全兄弟不同,沈理对于沈珏这个族弟见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因年岁相差大基本没有什么私人交情。沈珏之殇,旁人多是怜惜沈珏多些,沈理却是更为二房长辈难过。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房先丧独子,再丧嗣子,长辈们情何以堪?幸好还有沈瑞与四哥在,不再是三年前单丁的情形,否则病倒的就不会是三老爷一个

  如今宗房也表达了伤感,可沈珏到底殇了两月,沈理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若是真舍不得,当年就不会出继出来;这三年来虽说沈珏一半时间在京外,可在京那一年也没沈械这个本生胞兄如何关照。

  既已经没了骨肉名分,如今这样作态就没意思。

  沈理不过三十几岁,可小时经历坎坷,见多了世态炎凉,自是想到“人心难测”上,望向沈的目光就带了几份探究。

  沈并无私心,倒是并不心虚,可也在这样的目光下声音不由自主地降了下来:“我家老爷卧床不起,没有旁的心愿,只想要骨肉团聚,这才打发小弟进京来……”

  打着族长大老爷重病的旗号,并不是沈有心诅咒亲生老子,而是族长大老爷自己吩咐的,不过是想着此要求到底不合规矩,想要以情动人。

  只是沈孝顺,嘴里避讳,在尚书府大管家与沈瑛兄弟前都没提。

  眼下在沈理的注视下,沈有些熬不住,这才将这旗号抬了起来。

  果然,沈理有些动容,神色也犹豫起来。

  沈只觉得自己手心湿哒哒,虽故作镇定,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看沈理的脸色。

  这时,沈理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可即便你孝顺,也没有这般孝顺的,族长当是丧子之痛,一时失了心智,才这样吩咐。”

  沈的脸立时僵住,却依旧带了坚持道:“不管如何,到底是父命所在。

  沈理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这并不是你一家之事兴灭继绝这样的大事,并非儿戏,不是一句骨肉难舍,当初契约就做算了要是我没记错,出继嗣书上都有‘生死聘娶不与本生相于,这一句。假若珏哥儿在世,令尊实舍不得骨肉,想要让珏哥儿归宗,两家有商有量也就罢了;如今珏哥儿已殇,入土为安,还要折腾一回,未免引人侧目。传到外头,以讹传讹,我们松江沈氏一族都要跟着担是非,成了旁人嘴里的笑话……”

  要是再严重些,被人借题发挥,弄到朝堂上去,说不得此事就成为攻讦沈沧的藉口。

  京缺都是有数的,堂官位置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外头等着进京的封疆大吏多了,都安排心腹在京里看着,但凡听到一丝半点的动静,京中的后手都能蜂拥而至。就是京中侍郎、小九卿资历到了,只因没缺不得升迁,坐等着尚书腾地方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诧异道:“不止于此吧?莫非因二房族叔官至尚书的缘故?”

  沈理道:“也是也不是。京中南官虽多,可像松江沈这样几个房头都出有京官在京的并不多,南官那边少不得就多关注沈家些。”

  沈理堂堂状元,沈倒是不觉得他会扯谎蒙自己,不由带了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珏哥儿这一去,我家老爷又痛又愧,念念不忘的就是接了珏哥儿回去,要是万一……”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搁在沈身上也半点不假。

  从昨日起,相继在沈瑞、沈瑛面前碰壁,沈心里也没底了。他原觉得二房理亏之下只要宗房开口“归宗”的事情即便要扯皮一下,最终也会如愿。即便名誉受损,也是二房一房受损,可二房没有照顾好沈珏确实是事实。

  昨儿沈瑞的反应,加上眼下听沈理说了利害关系,沈对于二房的应对就没有那么笃定。

  沈理见他听见去了,便好心多劝了两句道:“你虽是一片孝心,可此事到底鲁莽,还是莫要开口的好。既到了京里,就去祭祭珏哥儿,早日回乡去吧…

  沈却没有应,神情有些恍惚。

  沈理与他不熟,该说的说了,便不再多言,吩咐人上了茶汤。

  从御赐的状元宅邸出来,沈混混僵僵地上了马车。

  直到回到宗房老宅,进了暂居的跨院,沈才醒过神来,脸上不由带了懊恼。

  要说自己老爹痛愧情急,一时生了要接珏哥儿归宗的念头,那后边煽风点火使得老爹心意弥坚的就是自己了。

  如今老爹全部心思在这上,要是让他失望,就是第二次打击。他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这半年来丧父又丧子,身子已经损了一半,哪里能再受打击?

  沈想到此处,怕的不行,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沈就这样坐着,想了又想,却是毫无成算。虽说之前他赌气时,曾想着要是族亲都畏于二房之势,就去求堂舅贺侍郎。在自家三兄弟中,自己与舅家最亲近,与贺二老爷关系也好。

  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外姓人有没有资格插手沈家之事,就说贺侍郎如今在刑部,二房大老爷可正好是他的上峰,就是自己厚着面皮求了过去,贺侍郎就肯为了堂外甥去得罪上峰不成?

  这一坐做到天色将暮,到了饭时,小厮上前来询问何时开饭,被沈骂了下去。就是老宅管家出面,也让沈不耐烦打发出去。

  如今他心如乱麻,又哪里有心思吃饭?

  第三百九十二章 归去来兮(五)

  仁寿坊,沈宅,客厅。

  沈瑛与沈全来了,不止沈瑞过来陪客,大病初愈的三老爷也踱步过来。沈全还罢,与沈瑞交好,过来的次数也多,三老爷只当自家晚辈一样;对于沈瑛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族侄,三老爷却多客气几分。

  真要论起来,这族叔侄两个还有半师之谊。

  三老爷在家备考,并未出去拜师求学,可做文章可不是塞门造车就能好,少不得请众多科举前辈点评。同外人相比,自然是紧着族人姻亲麻烦。沈家在京的几个进士,都没有落下,都被三老爷请托过,帮三老爷点评修改时文,沈瑛自然也不例外。

  “年节的时候多人,叔父还没有谢过,这一年来多劳烦子华费心了。”三老爷郑重道。

  子华是沈瑛的字,沈琦、沈全兄弟两个的字,便也从了胞兄,沈琦字子珍,沈全字子修。

  沈瑛忙道:“不过垂手之劳罢了,三叔再客气就外道了。”

  三老爷也不是墨迹之人,“哈哈”一笑道:“那我就不多言,等叔父心愿得偿时,再摆酒酬谢大家。”

  因提及科举,沈全不免担心沈瑞,低声道:“虽说你今年下场,可也不要待自己太狠,左右你年岁还小,除了这次,还是以后,熬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三哥没看出我胖了?”沈瑞侧过头来,带了苦笑道。

  沈全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道:“一时还真看不出来,仔细瞧着的话,两腮倒是见肉,不像年前似的都凹进去……”

  “比年前重了将十斤,只是不显。”沈瑞道:“三哥放心,弟弟知晓轻重,万不敢急功近利。”

  三老爷虽不怎么出来应酬,可三十几岁的人,毕竟不是孩童。

  眼见饭时将至,沈瑛这个时候来,可见是奔着沈沧过来的。因此即便沈瑛只是说着科举的事,丝毫不提及现下过来的来意,三老爷也没有冒昧相问。

  内院徐氏得了消息,知晓沈瑛、沈全来了,打发人来相请。

  沈瑛眉头略蹙,隐含忧虑,三老爷只当他是遇到什么难处要央求兄嫂,担心人多他拉不下脸来,怕伤了他的面皮,并不跟着过去,只吩咐沈瑞带人过去,自己寻了藉口回东院去了。

  沈瑛与沈全两个,则是随着沈瑞去了正院。

  实际上三老爷也是二房长辈,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过沈瑛因是长子长兄,照顾弟妹惯了,为人比较仔细,记得三老爷有心疾弱症忌喜怒,当着他的面才闭口不谈。

  徐氏也是二房能做主的,沈瑛带了弟弟给徐氏见了礼后,便恳请挥退了下人,婉转地将宗房想要让沈珏归宗的事情讲了。

  此事徐氏早已心中有数,自是不觉意外,反而带了几份羞惭道:“到底是连你们也惊动了。其实你们大伯与我已经商量了过了,答应此事……只是沈之前只递了拜帖过来,至今尚未登门,昨日瑞哥儿过去探看时言谈又有些不愉快,才没有议定此事……”

  沈瑛与沈全两个都听得愣住,醒过身来,不由面面相觑。

  即便早就知沈沧与徐氏都是宽厚性子,可也没想到他们夫妻两个会就此事点头,毕竟此事有害无利。以沈沧与徐氏身份,完全可以推脱掉此事,不说旁的,只说此事需与远在南昌的二老爷商议,就能搁置下来。

  沈瑛虽心中并不赞成此事,可在长辈面前没有随意开口。沈全在旁,却是有些忍不住开口道:“大伯娘,您与大伯可得三思若是如此,知晓内情的会说大伯娘、大伯娘厚道,可更是多人会心生揣测,就是其他房头的族人说不得也各有思量。”

  不说别的,只说这样的“归宗”,会让人不得不琢磨是不是二房真的凌虐沈珏,且让宗房抓了什么把柄,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

  二房因当年三太爷“子告母”、“逼父休妻”曾引得人非议数十年,如今再闹出事来,就要引得更多非议。

  徐氏却道:“谢谢全哥儿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世人谁人能不被人说……”

  沈全一片好意,徐氏很是领情。先前她对沈全重礼相酬,并不是为了答谢他年前年后帮衬,而是为了他确实视沈瑞为兄弟。

  二房人丁单薄至此,四哥年幼指望不上,沈瑞确实需要臂助。沈全人品,是徐氏看了好几年的,既重情谊又孝顺。他本就与沈瑞交好,又有孙氏对郭氏恩情的渊源在,倒是能做的一对好兄弟。

  就如眼下沈全与其说是担心二房受非议,还不若是说担心二房所受非议会影响到沈瑞身上。

  果然,沈全见徐氏不为所动,不由急了,直言道:“大伯娘与大伯固然不怕非议,可瑞哥儿呢?两人同日入京为嗣,一人殇了,一人好好活着,外人能猜测这边长辈不慈,就能胡言瑞哥儿不友……”

  “全哥儿,你在胡诌甚么?还不闭嘴”沈瑛在旁已是铁青了脸,低声怒喝。

  沈全心里畏惧长兄,讪讪地住了口。

  沈瑛已经起身,躬身道:“是侄儿没有教导,才使得全哥儿在伯娘面前大放厥词,这里侄儿代他给大伯娘赔礼。”说罢,已经跪了下去。

  沈全在下首,哪里还坐得住?少不得也跟在兄长身后跪了,面上带了懊恼

  他方才情急之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倒好像是在给二房上下定罪名,这些话私下里与沈瑞说说没什么,当着长辈的面确实显得狂妄无礼。

  徐氏看重的沈全的本就是他对沈瑞的关爱,哪里会计较他心急之下的失言,摇头道:“这是作甚?瑞哥儿快扶你瑛大哥起来,全哥儿也起来……”

  沈瑞上前扶了沈瑛起来,沈全也老实地跟着起了。

  沈瑛还要再说,徐氏道:“全哥儿还没成亲生子,不能体会父母之心,瑛哥儿你却也是为人父了。我与你大伯两个不看别的,只念在宗房大老爷的爱子之心。至于旁人说嘴,正如瑛哥儿所说,亲近的知内情自不会多想,不亲近的管他如何说辞……”说到这里,又望向沈全:“全哥儿也莫要太担心瑞哥儿,此事不独是我与你大伯之意,瑞哥儿也是早点了头……”

  沈全望向沈瑞,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沈瑛本无心参合此事,主动过来传话,也不过想要从中周旋一二,不让宗房、二房生嫌隙,倒不是非要见沈沧不可。

  眼见徐氏这边主意已定,沈瑛便也没有再多说,带了沈全告辞了。

  登上马车,沈全便忍不住开口道:“二哥今儿定是去状元府寻六族兄,还不知是什么说辞,作甚不直接登门来,非要上蹿下跳四处摆出委屈模样?同大伯与大伯娘的心胸比起来,真是全无风度”

  沈瑛瞪了他一眼道:“二房大伯、大伯娘这般品行,你不想着见贤思齐,反而想要煽风点火,将事情闹大不成?”

  沈全立时萎了,小声道:“珏哥儿走了,二房长辈也确有照顾不周之责,可生老病死谁能管得了?宗房这样不依不饶,就有些过了……”

  沈瑛摇头道:“既是长辈们有了定论,勿要再啰嗦大伯娘说的也没错,可怜天下父母心,只看在族长大伯面上,此事也不好多计较。”

  沈全想起宗房大老爷昔日对珏哥儿的宠爱,叹了一口气,也是没了话。

  沈瑛并没有直接回家,路过家门时打发沈全回去,自己则是直接去了宗房老宅。

  沈四下串联,想要用挟其他房头一道给二房“谈判”,这般恶意揣测二房长辈实不妥当,沈瑛昨日也婉转劝过,不过沈只当没听明白。今日既知晓二房长辈心意,沈瑛当然想要早些告知沈,省的他错的越来越多。

  宗房老宅的管家是沈械身边老人,自是认识一个胡同里住着的沈瑛,听说他过来,带了几份焦急忙上前道:“瑛大爷来了,请瑛大爷快劝劝我们二爷……二爷刚打南边过来,水土不服,前两日就没怎么正经吃饭,今儿晚饭碰也不碰……”

  大管家是沈械身边人,对沈瑛并不是忠心,而是知晓要是真让二爷病倒在京城,自己这管家也脱不得于系。

  沈瑛听了,不由也跟着担心道:“快带我去看看”

  “好,好,老仆这就带瑛大爷过去……”管家立时应了,斜着身子,在旁边引路,去了沈所在跨院。

  天色将暮,这边屋子里却依旧没有掌灯,乌黑黑一片。

  沈连衣服都没有换,依旧是外出见客的素色大氅,还是一个姿势坐在桌子边,手中握着一封信。

  这是宗房大老爷给二房长辈的手书,沈没有直接叫李实带过去,本是要留在手中做杀手锏,眼下却觉得有些烫手。

  按照沈理所说的利害关系,尚书府那边是不会答应“归宗”之事。这封信即便递过去,也不过是得几句客气话,那还递不递?

  到底当如何?该如何?沈真是迷惘了。

  他是真心想要完成父亲的心愿,也想要维护宗房在族中地位,让族人知晓宗房子孙不好相欺,可是如今在族人眼中宗房真的有地位么?

  第三百九十三章 归去来兮(六)

  进京不过三日,可三日之中失望委实太多了。

  听了沈瑛说出的消息时,沈第一反应是不信:“二房大太太真说答应让珏哥儿归宗?我是在做梦……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说话之间,还摇了摇头,四下里望了望:“梦的倒是真真的。”

  沈瑛见状,哭笑不得:“这天才黑,做甚么梦?”

  沈后知后觉,这才醒过神来,“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急乱之下,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沈的身子也被倒地的椅子带着,往一边歪了去。

  沈瑛忙伸了手去,拉住沈的胳膊。

  沈的眼睛亮亮铮亮,满脸殷切道:“瑛大哥没糊弄我,那边真答应让珏哥归宗了?”

  “这事岂是能说笑的,自是真的不能再真”沈瑛点点头道。

  从踌躇满志到灰心绝望,沈的心这三日一直上上下下,今日听沈理阐明利害关系,就是彻底绝望。实没想到,绝望之中又有反转。

  沈激动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沈瑛看着动容,叹了一口气,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在沈瑛心中,依旧是不赞成沈珏“归宗”。徐氏是长辈,有了决定沈瑛不好说什么,沈这里他本要劝劝。

  出嗣子死后归宗,影响的并不只是二房,对宗房的影响也不会小。不说别的,在外人眼中,就是宗房与二房两房嫌隙,二房久在京中,无人在松江,并不需要借助宗房什么;宗房却是需要二房做靠山。

  沈家是仕宦人家,在京中或许排不上,在松江却是首屈一指,官场上多少人看着。宗房与二房生嫌隙,旁人对宗房就会少几分顾忌,说到底对宗房来说此事有弊无利,实是“自断一臂”。

  不过此事是宗房大老爷做主,沈这般用心在京奔走,能这样和和气气地了解终是好事,沈瑛到底是隔房的族兄,便不愿画蛇添足地扫兴。

  激动之余,沈倒是没有忘记沈瑛,满脸感动,作了个长揖道:“此事多赖瑛大哥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瑛大哥有驱使,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沈瑛吓了一跳,忙闪身避开,摆手道:“万不敢居功,我实没做什么,不过是代哥儿传个话……听着沧大伯娘之意,是从大管家口中听闻此事后便与沧大伯商议过,愿成全海大伯的爱子之心。不过是沧大伯这几日没休沐,你也没过去,才没有与你说此事……”

  “竟是如此?”沈惊诧中,就带了几份质疑。

  沈瑛见状,不由暗暗蹙眉,瞥了他一眼道:“哥儿不在京中,不知沧大伯、沧大伯娘的为人行事也是有的,这两位长辈向来宽和慈爱,不是会为难小辈的性子。”

  按照现下习俗,家中老一辈故去,兄弟就要分家。尚书府却是三房兄弟共居,几十年如此。二老爷还罢,进士出身,即便之前在翰林院沉寂二十年,到底是官身,能自己立起来;三老爷之前无心仕途,过得悠闲日子却是众所周知

  不用说,谁都能看出来,尚书府之前不分家是因三老爷病弱的缘故。

  能全无私心,养儿子似的养兄弟、小叔子几十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五房上下提及此事,对沈沧与徐氏都是敬佩不已。

  沈已经涨红了脸,摇头道:“我不是说沧大老爷、沧大太太会为难我……只是昨儿见了瑞哥儿,见他不知此事,以为那边长辈对他都没提,不会应此事,这才有些吃惊罢了……”

  “都是你自己胡乱琢磨,如今好了,有了头绪,早日上门去给沧大伯娘与三叔、三婶请安……”沈瑛道。

  沈意外之余,也担心生变,忙不迭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明儿就过去

  他虽正值壮年,可也是才经历旅途劳乏,这三日又是吃不好、睡不好,眼下虽眼神亮晶晶,可脸色晦涩,难掩憔悴。

  沈瑛便带了关切道:“你也好生歇歇,要是厨子不好用,就去我那边吃饭

  沈械拖家带口地回乡守孝,得用的下人自然也跟着服侍,留下的除了代为关注京城消息的管家之外,就是各院里看房子的粗使下人。

  沈笑道:“瑛大哥放心,弟弟会好生照看自己……”

  至于去沈瑛家用饭的事,沈却提也没提。

  虽说现下心想事成,可之前对五房的失望却是真的,心中怎么可能全无计较?

  沈瑛看了沈两眼,道:“如此便好,到底出门在外,勿要让家中长辈担心……”说罢,有些意兴阑珊,起身告辞。

  沈亲自送了出来,可族兄弟两个都没有再说话。

  沈瑛之前虽不赞成“归宗”事,可也真心实意为宗房与沈担心,这才主动参合进此事中,并没有指望沈领情,可也没想到他会生怨愤。

  沈看着沈瑛的背影,如何能不怨呢?

  在他心中,因宗房与五房的渊源在,沈瑛本应是该亲近宗房这一边,可是昨儿他提请求时,沈瑛一口一个“规矩”,素手旁观,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今日二房长辈点头,答应了“归宗”之事,怎么不见沈瑛再提“规矩”?

  “端着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倒是学会见人下菜碟”沈轻哼一声,在心中腹诽不已。

  本来他对于出仕的胞兄与族兄们隐隐都是带了几份羡慕的,眼下却只剩下满心看不起。

  次日,还没到沈沧休沐之期,可沈还是收拾齐整,过去尚书府给长辈们请安。

  徐氏早就见过他,无需细表,三老爷、三太太都准备了见面礼,玉姐儿与四哥出来,随着沈瑞见了族兄。

  而后三太太带了玉姐儿、四哥下去,徐氏留沈在上房说话,三老爷与沈瑞留在上房这里作陪。

  “随李管家一起进京的?那怎么没直接到这边来?”三老爷性格爽直,寒暄了两句,听闻他不是今儿到京的,便直接问道。

  沈看了眼自己身上素服道:“到底是正月里,侄儿身上有服,怕冲撞了长辈,不敢冒昧登门。”

  三老爷摆摆手:“外道甚么?你们老宅那边空了半年,哪里能住人,快搬到这边来”

  沈听了,不由迟疑,望向坐在上首的徐氏。

  尚书府长辈这般和气,他要是不领情,倒显得不知好歹;可是真要住过来,会不会再有其他变动。例如在外人跟前答应的好好的,私下里要过来劝阻自己?

  徐氏道:“又不是热孝,甚么冲撞不冲撞?就搬过来吧,你是珏哥儿的本生兄弟,既过来了,也当先择个日子祭珏哥儿,住在这边也便宜。”

  沈起身听了,眼神闪了闪,带了感激道:“如此,就劳烦婶娘了……”

  他一方面忍不住胡思乱想,担心二房长辈另有盘算;一方面又有盼着二房长辈言行如一,省的老父失望,就决定留下来。至于其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徐氏?

  只是提及沈珏,徐氏不免伤感,无心与沈计较,只道:“客房是得了消息就预备好的,让瑞哥儿带了你去……松柏院那边,也带你二族兄过去瞧瞧……”后一句,却是吩咐沈瑞。

  沈躬身道谢,沈瑞也起身应了,随即引沈出去。

  三老爷听闻客院早就准备好的,有些奇怪,并没有立时随着沈、沈瑞出去,而是留在上房。

  等两人出去,他便道:“大嫂,这哥儿本是冲咱们家来的?”

  三老爷虽世情看的少,却也是聪慧的,说话之间也想到昨日里沈瑛兄弟的异常,又道:“是为了珏哥儿之事登门问罪来了?”

  “不是兴师问罪,是尊父命上京,要让珏哥儿归宗。”徐氏道。

  三老爷瞪大了眼睛,带了薄怒:“归宗?真是岂有此理,这算什么?”

  虽说叔侄相处前后不到三年,可在三老爷心中,却将沈珏当成亲侄儿一般,就是比去的沈珞也不差什么,要不然也不会难受愧疚到大病一场。

  徐氏长吁了口气道:“儿女都是父母的身上肉、骨中血,宗房大老爷为此事卧床不起,一片爱子之心也不容易,你大哥与我商议过,就依了宗房大老爷的意思……”

  三老爷听了这话,即便依旧觉得此事不妥当,还是闭了嘴。

  对于沈珏之殇,三老爷愧疚颇深,只是因怕妻子更难过,才压在心里头。

  在三老爷看来,真要论起来,这家中长辈最需要为照顾沈珏不周负责的,并不是当家的沈沧与徐氏,而是去年正带了侄女管家的三太太。虽没有人就此事去指责三太太,不过三老爷、三太太心里都是带了愧。人后三太太哭了好几场,还是三老爷劝慰再三,只说是意外,才让妻子平静下来。不过这些愧疚,并未消失,不过是转到三老爷心里了。

  要是宗房用其他理提“归宗”之事,三老爷都会反对到底,可提到“爱子之心”上,三老爷感同身受,对于宗房大老爷也生出同情之心来……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分烟析产(一)

  徐氏与三老爷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引着沈到了客院。

  眼见客舍窗明几净,屋子里温暖如春,半点湿潮之气都不觉,沈相信了徐氏的话,这客房确实是先前就预备好的。

  沈生出几分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着这几日行为,沈底气不足,在沈瑞跟前便也客气几分,道:“方才大婶娘提及松柏院可是珏哥儿住所?若是便宜,劳烦瑞哥儿带我去看看……”

  “二族兄不提,小弟也要带二族兄过去。”沈瑞点了点头,带了沈出了客院,去了松柏院。

  松柏院上下仆妇婢子,因有疏忽之责,在沈珏殇后,由徐氏发话,都到庄子上守孝去了,这边另调了两个妈妈看屋子。

  两进院子,并不是那种布局局促的侧院、跨院,本就是西路五进大宅的后两进,前后十几间屋子,看着极为宽敞。

  书房,客厅,起居室,色色齐全。

  如今主人已经谢世,可这院子没怎么动,只有厅房坐卧之处里各色摆件用品都不见,显得有些冷清,家具之类的依旧在。

  “这里就是珏哥儿的居所……”沈颇为意外,低声自语道。

  之前在路上听大管家提了小二房已经分出去的事后,他便以为沈珏这几年是“寄人篱下”,定是处处都要差沈珏一等。

  方才从上房去前院客房时,路过沈瑞住处“九如居”,沈瑞指给沈看了

  眼前这个院子,看着却是比那个院子还大了一圈。

  沈瑞在旁,没有听到沈低语,心里算着时日。

  等进了二月不仅京城会开化,南边也会渐热。沈要移灵南下,日子就不能拖。珏哥儿,真的要走了……

  正月二十三,宜祭祀、移坟。

  祭拜沈珏与移坟都安排在这一日,沈瑛、沈全兄弟两个得了消息,都告假过来;沈理没有来,却吩咐长子小林哥儿来了。尚书府这边出面的,则是三老爷与沈瑞。

  大家都身着了素服,开了城门就出发,不过巳时就到了二房福地。

  沈虽是带了隐忍,可见到沈珏之墓时依旧是潸然泪下。

  拜祭还罢,三老爷与沈瑛能陪半日;可要动土移坟,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弄好。现下冰雪尚未消融,都是冻土,将已经填好的墓穴重新挖开,需要人力物力与时间。

  旁人还可,在祭庄能对付过夜,三老爷体弱,大病初愈,却是不敢折腾他

  沈瑞便劝三老爷与沈瑛先回城,还将小林哥儿托付给沈瑛。

  三老爷知晓自己情形,亦不愿意给大家添乱;沈瑛则是有职在身,只告了一日假,待祭拜过后,便与沈瑞、沈等人别过,吩咐沈全好生做帮手,自己则是同三老爷与小林哥儿回城了。

  福地这边,只剩下沈瑞与沈全两个陪着沈。

  移坟人手,没有用祭庄上佃户,而是带来的仆从。也专门请了个阴阳先生,指挥着众人动手。

  如今是残冬时节,山里气候本就比城里低,等沈瑞、沈全等人从下山到祭庄时,已经是浑身冒着寒气。

  落脚地依旧是祭庄庄头张贵家,张家这边早已准备了热腾腾的姜汤,沈瑞连着灌下去两碗,额头逼出汗来,才觉得暖和过来了。

  沈虽在二房客院住了几日,可始终提着心,怕有什么变动,直到今日尘埃落定,才算彻底放下心。

  没有了最初慌乱,沈心绪也稳定下来,对着沈全、沈瑞,也没有了先前腹诽,细寻思起沈瑛与沈理先前的话。

  规矩这块儿,破了也就破了,就算回去引得人说嘴,十天半月也就平复;可沈理提及沈氏一族名誉,还有二房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攻讦怎么办?

  这般想着,沈不见事成的感叹,更多是不可知的惶恐。

  他清了清嗓子,望向沈瑞,迟疑道:“瑞哥儿,珏哥儿就这样‘归宗,会不会给大族叔带来麻烦?”

  沈瑞颇为意外地看来沈一眼,现下才想起这个,是不是晚了?

  眼见沈瑞不吭声,沈又望向沈全:“全哥儿,听说京里御史爱弹劾人,沧大叔那里不会因此事担于系吧?”

  沈全苦笑道:“不会才怪御史素来风闻奏事,无事还能搅合起三尺浪,更不要说眼下确实有事……”

  “啊?这可如何是好?”沈露出几分担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全只含糊道:“左右沧大伯会料理,二哥就不要担心了……”

  要说进京之前,沈是抱着两房决绝打算来的,眼下却忍不住生了亲近念头。完成老父心愿固然欣喜,可真要就此断了两房关系,他又有些舍不得。

  这几日看下来,沈沧与徐氏确实是厚道人,沈瑞这里又有与沈珏的渊源在,几门亲近的姻亲都是仕宦人家。不用说别人,就说小一辈沈瑞,有尚书府的人脉在,还有个能靠得住的岳父,加上他自己埋头苦读的劲头,登科是早晚之事,前程自不用说的。

  在愧疚退去之后,那个精明的二爷又回来了。他想起胞兄之前劝阻,也不觉得那是全然自私,只觉得说不得以后自家儿女真需要借二房的光。

  这般想着,沈就压下对沈瑞的瞧不上,变得亲近起来。话里话外,不少缅怀沈珏之语。他与沈瑞年岁相差大,过去交集也少,不提沈珏也实没话说。

  沈全与沈本不相熟,对于他对二房与沈瑞前倨后恭的态度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因出身宗房,自诩嫡支,才端着身份;沈瑞却是见识过沈的算计,冷眼旁观,哪里猜不到他的想法?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却是冷笑不已。

  这就是人性,欲壑难填。

  一件事满足了,就想要下一件事了。

  沈珏活着的时候不见他这个哥哥做什么,死后利用起来也毫无顾忌么?

  沈瑞心里,已经给二房与宗房之间画了一条线。

  现下民间厚葬成风,尚书府这边发送沈珏时并不简薄,即便是殇亡,可营葬还是与成丁一样,都是一丈进深、丈半见方的大墓穴。

  沈瑞与沈两人带来的人手,轮班上阵,用了一昼夜的功夫,次日下午才将灵柩重新启出来。

  沈珏用的虽是成人大棺,为了行路便宜,需要另换了小棺。不仅棺材里填放了不少金玉器皿,另外还随葬的还有十来口箱子。那些箱子,有些是沈之前就见过的,是沈珏去年从松江带走的那几口;还有几口看着眼生。那些金玉器皿,也重新装了几口箱子,多是日常物件摆件,想起松柏院那空了的百宝格,当时沈珏用过的旧物。

  果然,沈瑞指了那些东西对沈道:“这些是已故太爷给珏哥儿的遗赠,我们老爷、太太便命原样随葬了,其他的是珏哥儿这几年攒下的表礼与私房,也装了箱子;随身那些金玉器皿是他之前用过的,没有随着其他东西一起烧了,也跟着随葬……”

  别说沈珏只是殇亡,就是对于寿高的年长者来说,这些陪葬也堪称丰厚。

  沈犹豫道:“这些……这些太贵重了……”

  “这是珏哥儿的随葬”沈瑞道。

  虽说对于沈瑞来说,这种厚葬除了招盗墓贼一无是处,可入乡随俗,并不愿沈珏被轻慢。

  沈闭了嘴。

  见过了沈珏生前住过的松柏院,再看看眼前的丰厚随葬,要说二房苛待沈珏,那沈自己也不信。可是二房对沈珏越好,越是衬着宗房这次的要求是多么无礼。

  沈直觉得面上发赤,有些站不住了。

  沈全并没有发现沈异样,道:“南下还是水路便宜,不过今年开暖晚,北运河还不到通航时,从京城到山东这一段还需陆路;到了山东,就有船了……杨家表姐正好随表姐夫正在临清,大伯娘已经打发人提前一步送信过去,让表姐夫那边帮忙预备南下的船。到了临清,二哥换船走水路就行……”

  这里说的“杨家表姐”就是杨镇的长女,是杨镇已故原配沈氏所出,尚书府的外甥女。

  沈越发不安,道:“会不会太麻烦婶娘……”

  沈全道:“那也没法子,要是走陆路的话,诸多不便,不知耽搁到何时才能回到松江。如何能等得呢?”最后一句确实低不可闻。

  沈也知晓南边热的早,路上实不宜耽搁,便长吁了口气。之前他想的还是太不周全,千里扶灵岂是容易事?

  灵柩既已经重新迁出,沈离京的日子也就到了。

  灵柩停在福地这边,沈则随着沈瑞、沈全回城一次,与二房长辈拜别,也往沈瑛、沈理两家打了个照面。

  沈瑛只道:“逝者已矣,哥儿回去,还是多劝慰海大伯保重为要……”

  沈点头称是,族兄弟彼此客气一番,都能察觉到眼下不同过去,族兄弟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沈理则是毫不客气地道:“沈珏在世时没见你们怎么待见,如今如此作态委实无趣。你们一时兴起,却要给旁人添多少麻烦,即便二房长辈厚道,旁的族人还看着,令尊终会后悔的”

  沈讪讪,落荒而逃。

  京郊二房福地挖开的墓穴已经填平,随着风吹日晒,大地复苏,草色青翠,昔日痕迹也在消融。

  沈瑞这里,提前半年,彻底进入了备考状态。

  长辈们眼见沈瑞用功,盯得越发紧,又担心他这般用功考不好会受不住,话里话外也是开解之词。实际上沈瑞即便心里颇为急迫,也没有觉得自己就一定能行,不过是想着尽力而为。

  沈沧出仕四十来年,经历过风风雨雨,对于御史弹劾之类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沈理与沈瑛两个,此后颇为关注此事,生怕有人会借此攻讦尚书府

  没想到,不久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素来如逐臭苍蝇似的御史也都熄了声,无心他故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分烟析产(二)

  弘治十七年三月初一,太皇太后薨。

  太皇太后周氏,英宗贵妃、宪宗生母、当今祖母,昌平人,天顺元年封贵妃,宪宗即位尊为皇太后,今上登基,尊为太皇太后。

  在英宗皇帝去世后,周氏依仗自己是宪宗生母排挤英宗皇后钱氏,欲独尊为太后,曾引得朝野非议,甚至还引得百官文华门哭谏事,在清流中的名声委实不好听。

  可毕竟时隔久远,至今四十来年过去,世人对这位太皇太后,记得更多的,是她在先帝独宠万贵妃时庇护与抚养大了当今皇上。

  就是弘治皇帝心里,对于自己老祖母也是感恩领情。这些年他厚待张皇后娘家,却也没有忘记加恩太皇太后所在的周家。在京城中,唯一与张家能匹敌的外戚,也就是周家。

  太皇太后今年已经是古稀高寿,这个时候去了,搁在民间也算是喜丧。可是天家毕竟是天家,国丧一出,事情就多了,内庭外庭齐动。

  更要命的是,死了一个太皇太后不打紧,跟着病倒了皇帝,就是朝野大事

  太皇太后并不是猝亡,去年腊月就开始缠绵病榻。

  按照孝道,自然是当张皇后随王太后给太皇太后侍疾,可宫里谁不晓得太皇太后最看不上皇后。就是太皇太后身子还硬朗时,与张皇后这孙媳妇就有些凤不见凤的意思,除非必要的定省与年节,否则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太皇太后虽年迈,去年腊月里也不是无缘无故病倒。在老太太病下前,正好就太子未来选妃之事,与张皇后发生了口角争执。

  人上了年岁,本就容易偏执,何况是在病中。

  太皇太后没有委屈自己,每次张皇后过去侍疾,都是见也不见。

  一边是相濡以沫原配发妻,一边是恩深义重老祖母,皇帝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不过为了将张皇后与太皇太后争执事情瞒下,不引得人非议,皇帝就让皇后抱病,自己带了太子往太皇太后宫侍疾。

  一手拉扯大的孙子与最疼爱的曾孙都在眼前,太皇太后自是心情大好,病也好了大半,在除夕夜宴上,已经能坐起身来,欢欢喜喜地接受孙子们与曾孙的跪拜。就没有封爵就藩的皇弟荣王,太皇太后还不忘多嘱咐皇上几句,到了年岁就让他尽早选妃就藩,省的久在宫廷生了事端。

  弘治皇帝都恭敬听了,也打算过了正月就派选妃使,为没有就藩的荣王选

  这些年幼的皇弟陆续长大,相继就藩,皇城里就剩下年纪最幼的荣王与申王,结果申王去年七月里殇亡,无子封除。

  本以为太皇太后已经痊愈,没想到正月刚过去,先前看着已经痊愈的太皇太后又倒下。

  这回却是来势汹汹,就是太医院这边院判也婉转提醒,让早作准备。

  弘治皇帝父母缘薄,最敬爱的就是这位老祖母,眼见骨肉死别,就有些受不住。这半月来,他不过是强支撑着一口气,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等到太皇太后咽气,也跟着倒下。

  世人眼中,同前边不着调的成化皇帝相比,弘治帝生活节俭,政务勤勉,对待文武百官也多爱护尊重,除了对张家偏爱这一点略有不足之外,算是个仁善之君。

  实际上,因幼年际遇坎坷,弘治皇帝的性子与其说仁善,不如说是怯懦。他克制自己,鲜少与百官发生争执,也是畏惧君臣之间会出现箭弩拔张的场面

  小时被养在内廷,他全心依赖周氏这位亲祖母,对于嚣张跋扈的万贵妃只有畏惧,连恨也不敢恨;等到成为太子,对于万贵妃的挑衅也只有避让。

  外人都说帝后情深,只有弘治帝自己知晓,对于结发之妻,除了夫妻之情外,还有心底那种视为主心骨般依赖。

  只是随着登基久了,朝野平定,弘治皇帝也没有了最初的战战兢兢,不管是对于抚养自己长大的太皇太后,还是对于曾陪着自己同甘共苦的发妻依赖都小了。

  有些东西,他给是他乐意,他不给却见不得旁人逼他。

  周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借着太皇太后的光,周家兄弟一侯一伯,作威作福了两朝,已经风光太久,就是在皇帝面前也会端着舅爷架子。

  张家就是再风光又如何,那是皇帝乐意给的。与其让那些老牌皇亲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他倒是宁愿扶起全无根基的张家来放心。

  对于两宫这些年的对峙,调解无效后,弘治皇帝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任由她们闹腾去。

  等到现下太皇太后薨,弘治皇帝悲痛之余,念起老祖母的好来,愧疚之余,也忍不住迁怒起皇后。

  在太皇太后灵柩前,张皇后泪眼磅礴,哭的浑身跟着发抖。

  这老虔婆,活着与她作对十几年,临死还不肯安生。年前那次发病,不肯让她侍疾,年后病倒见到她也一个眼风都不给。

  张皇后即便满心不满,也晓得孝道为上的道理,这些日子面上也做出担忧来。为了太皇太后病,还与皇帝商议着免了千秋节命妇朝贺。

  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太皇太后得了消息发话,只说宫廷里冷清久了,热闹一日也好,不许免朝贺。

  皇上自是应了,结果昨日千秋节外命妇进宫朝贺,各王府也有千秋礼贡上,皇城里正经热闹了一日。

  谁会想到,这才过去一日,太皇太后就薨了。

  对比着前一日的热闹,这老虔婆已经在世人面前给她扣死了“不孝”的帽子。

  张皇后不用仔细想也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要不是还有太子在,说不得就有御史上折子就她“不孝”谏言废后之事。

  文官素来端着架子,对于后妃与外戚防之又防,位立中宫这十数年,张皇后不是没受过非议,却没有一次让她这样愤恨与担忧。只因她晓得,自己的靠山是丈夫,不管旁人怎么说,只要皇帝站在她这边,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可这两年,为了教导太子之事,夫妻两个之间早已生了嫌隙,如今又有太皇太后这般挑拨,张皇后心里也没底了……

  对于京城百姓来说,国丧代表着素服、禁嫁娶、禁宰牲;对于仕宦人家,涉及的就多了。

  有资格入宫凭吊的要早晚入宫,没资格入宫也要在衙门里早祭晚祭。有品级的诰命,也需要入宫哭祭。

  从丧钟敲响,国丧就开始了。

  早在沈沧升了刑部尚书后,便为徐氏请了诰命下来,这入宫哭祭的事情自也是避不开。

  沈沧、徐氏早出晚归,沈瑞便分出心思,照应内外,心中庆幸之余也生出几分担心。

  庆幸的是,太皇太后走的还真是时候,沈沧这边已经得了消息,有两位李阁老门下的御史正打听沈家的事,说不得离发难的时候不远。沈家虽不畏惧是非,可这本是家事,真要闹到朝堂之上,到底是难堪与麻烦。

  如今朝野都盯着国丧,一时顾不上这些,对沈家来说确实是好事。

  沈瑞担心的是,国丧熬人,沈沧的身子骨并不硬朗。幸而只需进宫哭临三日,三日后素服至二十七日就行,至于无官职的军民男女,则需要素服十三日

  沈瑞还担心的是,不知寿哥现在怎样。

  之前彼此相处时,寿哥虽鲜少提及家人,可偶尔提及曾祖母时,也是多有孺慕。对于这位后世史书上多有非议的太皇太后,沈瑞的印象也生动起来。

  沈珏出殡,寿哥专门从宫里出来,学着民间习俗设了祭棚,若不是真情实意,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沈瑞即便在交往之中,对这位未来天子有利用攀附之嫌,可人心都是肉长大,两年相处下来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

  只是沈瑞与寿哥情形又不同,寿哥能从宫里溜出来,他却不能溜到宫里去,只能暗暗担心了。

  不管太皇太后生前有多少不当处,人死为大,如今便也只剩下死后哀荣。

  整个国丧规格,都是按照嫡皇后规格,京里文武百官都跟着绷紧了精神。

  三月虽是仲春时节,可北方天冷,乍暖还寒,年轻大臣没什么,上了年岁的都是勉励支撑着,谁也不敢告假。连年过七旬的首辅刘健都一日不差地临祭,旁人再难熬,也要忍着了。

  等到三日临祭完,不少老臣都是由人搀扶着下去。

  沈沧虽没有用人搀扶,不过却是放慢了脚步,额头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

  沈瑞掐着时间,带了人在皇城大门外迎候。

  看着沈沧满脸灰败,沈瑞不由心惊,忙上前去扶住。

  沈沧摇了摇头道:“没事,就是站久了,有些乏,歇一歇就好……”

  扶沈沧上了轿子,沈瑞则是骑马随行,父子二人回了仁寿坊。

  等到下轿子时,沈沧的脸色已经缓和许多,沈瑞提着的心这才放心。

  晚上,上房。

  屋子里满是药汤子味儿,临窗的榻下放着一个木盆,里面黑漆漆的。沈沧坐在榻上,合着双眼,脸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徐氏红着眼圈道:“老爷,告假吧……”

  第三百九十六章 分烟析产(三)

  “不必”沈沧摆摆手,口气坚决。

  “可是老爷若是不好生静养?”徐氏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沈沧道:“如今皇上病着,朝野不安,哪里能这个时候请假?不过是累着了,缓几日就好了,夫人勿要担忧……”

  沈沧说的轻松,可徐氏哪里不知丈夫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熬了这几日下来,已经有后患在里头。

  徐氏无声流泪,心如刀割。

  沈沧叹了一口气,道:“实是退不得……”

  徐氏不是内宅无知妇人,听丈夫这般说了,自是想得他的难处。

  先前御史正盯着沈家,不过是因国丧耽搁才没有发难罢了,要是沈沧依旧在朝堂中还罢,些许家事即便处置有瑕,也不过几句非议,不会伤筋动骨;要是沈沧退下来,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人就多了,说不得外任上的沈洲也要受到挂落。

  沈沧是沈家的顶梁柱,即便有姻亲为助力,可到底不敢也不能倒下。

  沈沧这几日乏的狠了,说了几句话依旧是闭目养神。

  徐氏已经站起身来,在丈夫身边蹲了下去。

  沈沧本人清瘦,可眼下一双小腿却是水肿得厉害,比平时涨了一倍,泛着清白。

  徐氏的手放在丈夫的膝上,泪珠子滴落在药盆中。

  沈沧睁开眼,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妻,心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会保重自己,在未来半年之内,总要坚持到将沈瑞送上乡试考场,要不然他怎么能放心。

  只是有一件事,却是宜早不宜迟,过些日子该提及了。

  东院,正房。

  三老爷坐在榻上,看着对面坐着的妻儿,心里头软软,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

  “人之初……”

  “人之初……”

  “性本善……”

  “性本善……”

  三太太温柔的声音,与小儿稚嫩声音交融在一起,使得屋子里充满了生气

  四哥弘治十四年重阳节生日,到现下不过两生日半,可是按照虚岁算的话,已经是四岁。自打今年年初,三太太就开始给四哥启蒙。

  三太太书香门第出身,不能说满腹经纶,可能与博学多才的丈夫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给一个小儿启蒙自不在话下。

  同几年前一心只服侍丈夫的柔顺相比,三太太这几年脱变颇大。她开朗了许多,对于家务事也从熟能生巧,外表看着依旧是温柔和气,可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要说过去小三房都是三老爷一言堂,三太太不过是夫唱妇随;现下就是三太太里里外外一把抓,不仅照顾着儿子,将丈夫的事也打理的清清楚楚。

  三老爷看在眼中,对妻子除了喜爱,也多了几份敬重。

  有句话说的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三太太也正是如此。

  早先没有当家管事时,不管丈夫得了什么优待,三太太即便念着长兄、长嫂的好,也没有想太多;如今这两年管家下来,她的心里却是渐生不安。

  沈宅上下不过就这几个主子,沈沧与徐氏都不是奢靡的性子,家中上下吃穿用度都有成例在,每月花用都是有数的;而三老爷因身体孱弱,就是没有病的时候,也需要人参鹿茸滋养。真要算下来,三老爷一个人的花销,顶了其他全部人的花用。

  三太太不得不想想,以后怎么办?

  沈宅公中账目,三太太早见过,已故太爷留下产业都是有数的,只有后添的两个大庄进项多些。

  这世上有兄嫂照顾弟弟、侄儿的,却没有侄儿养活叔叔与堂弟的道理。真要到了分家那日,想要保养好三老爷的身体,银子就要如流水似的开销出去,可银子从哪里来?

  为了有备无患,三太太不由地想起开源节流的事来……

  松江,沈家坊,宗房老宅。

  内外依旧是一片素白,京城百姓的国丧已经结束,地上百姓按照区域不同,不少依旧在国丧中。

  按照律法,京畿以后的国丧,都是从得了消息那一日算起,官吏二十七日除服、军民百姓十三日除服。

  二月初时沈已经在山东换了水路,打发人先行一步往松江报信。

  宗房大老爷心愿得偿,便将打听好的几处冥婚人选仔细选了又选,最后选了陆家旁支陆九老爷家的大小姐,正式行了聘。

  有宗房大老爷这样舍不得儿子死后孤单的父亲,自然也有舍不得女儿成为孤魂野鬼的父母,这才有了配冥婚一说。如今宗房大老爷既下了聘,陆家那边便也认真地预备期嫁妆来。

  沈械之前没拦住兄弟上京,已是生了一肚子闷气,对于此事素手不管。

  倒是械大奶奶想的多些,私下与丈夫道:“五叔骸骨回乡,冥婚都预备好了,那剩下入嗣之事也要提了……梁哥儿那里?”

  要是沈珏在世,械大奶奶自不会舍得将嫡次子出继,自己从生母成了伯母;可如今沈珏没了,即便过继了孩子,也不过是顶个儿名头,还会养在亲生爹娘身边,却能独占一房产业,械大奶奶就有些犹豫。

  以宗房大老爷对幼子的疼爱,可想而知,以后定会移爱小三房的嗣孙。

  沈械摇头道:“不用想了,老爷已经叫哥儿媳妇带小樟哥儿见了陆九太太。

  械大奶奶闻言一愣,有些不快。

  真要说起来,要是公婆发话将小梁哥儿过继给小叔子,她说不得心里还舍不得;可是不选小梁哥儿,直接挑了二房的小樟哥儿,也让人别扭。

  “怪不得听说陆家在准备嫁妆,我原还以为是要做随葬用……”械大奶奶笑容有些勉强。

  沈械提及这个,也有些烦躁,轻哼道:“陆家本就败落,陆九老爷不过一个乡下土财主……”

  要是沈珏依旧在世,依尚书府的家世,什么岳家找不到?

  械大奶奶心里却是在琢磨过嗣之后的事。

  按照律法,分家不论嫡庶,诸子均分,那样的话,自家还真是亏大了。

  虽说做了十来年的官太太,可一直是京中司官,进项还不够开支,大房一直靠松江这边的供给,械大奶奶自是看重这边产业。

  只是如今后悔已晚,破财是一定的了,总要在其他方面找补些回来。

  接下来,二奶奶就发现自己大嫂的变化。

  大嫂虽是长嫂,本当是管家媳妇,可因一直随丈夫在外任,即便回乡守孝,也轻易不插手家务事;如今却是端着长媳身份,开始过问起家事来。

  二奶奶是弟媳妇,即便如今管家,可在长嫂面前依旧是矮了一头。

  如今大太太将养中,械大奶奶乐意出面分担家务,大太太只有欢喜的。

  就是与陆家那边的往来,械大奶奶出面分量也比弟媳妇要重。械大奶奶不仅是宗房长媳,还是沈氏一族未来的宗妇。

  等到沈带了沈珏的灵柩回到松江,械大奶奶已经将冥婚过嗣的事情都接了过去。

  不过是停灵,还是随后的冥婚与过祭准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宗房大老爷是知晓长媳的,晓得她能于是能于,可也贤惠,向来是“以夫为天”。只当她这些日子奔波操劳,是因丈夫暗中指点的缘故。

  虽说沈械没有说什么,可宗房大老爷只当这个儿子是拉不下脸来,心里还是看重沈珏这个弟弟的,心里失望就少了几分。

  要说之前沈珏殇亡的消息,令各房族人觉得惋惜与意外,那宗房这接灵柩还乡之举,就让人震惊与愤怒。

  年迈的三房老太爷这两年老的越发厉害,已经不良于行,让人抬着自己去了宗房,对着宗房大老爷骂道:“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自诩为族长就任意所为?当初上杆子送儿子做嗣子的是你,如今让孩子死后不安生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作甚?沈家本就要将出五服,小一辈往一起凑还不能,你偏要看着沈家各房散了不成?”

  三房老太爷是祖父辈,宗房太爷在世时都要礼敬三分,何况宗房大老爷又小了一辈。

  “三爷爷,孙儿实是没法子,这不是心疼珏哥儿?要是不为珏哥儿做些什么,孙儿这心里难安生。”宗房大老爷讪讪道。

  三房老太爷挥动着拐杖,咬牙切齿道:“契书已立,哪里轮得着你心疼不心疼?你一时兴起,自己心里安生,将族人置于何地?你出去打听打听,外头都是怎么说的?都说因珏哥儿之殇,宗房与二房反目,这才接了珏哥儿回来…

  宗房大老爷摇头道:“不过是胡乱揣测罢了,二房要不是念着与宗房情分,也不会痛快地答应让‘归宗,之事……”

  “情分?”三房老太爷嗤笑道:“那也是念着你老子的情分可二房本就与松江离的远,这情分能有几何?你这样糟蹋了一回,还想要有第二回不成?

  宗房大老爷闻言,不由添了不快。

  虽说比不得尚书府声势显赫,可宗房毕竟是宗房,宗房大老爷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仰二房鼻息的地方。

  三房老太爷见他听不进去,也懒得再说,只叹气道:“松江沈家败落,从今日始……”

  第三百九十七章 分烟析产(四)

  族中另一位曾祖辈太爷八房老太爷倒是没有到宗房来大骂,不过得了消息,沉思了一晚,便叫人将七房、八房嫡支、旁系都叫到一快,耳提面命了一番

  “知你们多是晓得分寸的,以后却是更需要仔细行事。要是有谁打着沈家旗号在外头耀武扬威、欺男霸女,不用外人处置,我先板子打死了事”八房老太爷神色肃穆,口气带了凌厉。

  他是八房老祖宗,一直是七房、八房两房的主心骨。他老人家既发话,儿孙自是诺诺。

  不过大家面上恭敬应了,心中也有疑惑,只是碍于八房老太爷威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出头相问。

  沈琴与沈宝关系最好,长随沈宝往八房老太爷跟前,倒是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少了几分畏惧。

  眼见众叔伯兄弟都不开口,沈琴便也做老实状,却是架不住满心好奇,就站在叔伯后对沈宝挤眉弄眼。

  这几年沈宝在课业上颇为用功,不过依旧圆滚滚身材,胖乎乎小脸平素看着乐呵呵的,今日却也绷得紧紧的。沈琴见状一愣,也收了之前的轻慢之心,不由自主地郑重起来。

  这时,便有位旁支的泯老爷,是八房老太爷的侄孙,也是在场众人中年岁最大的,被兄弟们侄子们推了出来说话。

  “老祖宗,谁不晓得沈家九房人头里,七房、八房家教最严、行事最谨慎,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泯老爷上前道:“这到底是松江地界,又不是别处,谁还能给沈家人委屈不成?”

  八房老太爷皱眉道:“愚蠢松江富足,大姓人家不是一户、两户,凭甚沈家就能独占鳌头?不过是枝繁叶茂、朝中有人罢了如今丁口多,枝叶是繁茂,血脉却也远了,宗房与二房嫌隙一生,离沈族分宗不远”

  众人听了,都变了脸色。

  虽说七房、八房日子过得寻常,子弟成才的也少,可到底是出身松江士绅之首的沈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要是沈家分宗,不管别的房头如何,七房、八房即便能立住,可小门小户,别无倚靠,日子也不再像现下这样顺心。

  泯老爷看了沈琴与沈宝一眼,道:“当年琴哥儿与宝哥儿不是跟着二房大太太上京了?还在尚书府住了将一年,这样说起来,与那边的瑞哥儿也是有交情……就是前年两兄弟教职的事,七房、八房也是领二房人情……就算宗房与二房远了,咱们七房、八房却不当远了族亲……”

  听他这样说,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沈琴与沈宝。

  沈宝蹙眉,抿了抿嘴唇;沈琴被众人盯得头发发麻,小声道:“就算珏哥儿‘归宗,宗房与二房也未必就外道了,那边械大哥孝满后还要去京城做官,往来起来也便宜。”

  众人闻言,脸上又多了希望。

  八房老太爷轻哼一声:“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是面团脾气的老好人不成?

  沈琴哑声了。

  他与沈宝在尚书府住了大半年,虽没有见过沈沧与徐氏发火,且这两位长辈待小辈也温和,可沈琴可不会天真的就觉得这两位是面团性子。

  沈沧出仕多年,身上带了官威,不笑的时候让人望而生畏;徐氏出身显贵,出嫁后一直是当家媳妇,身上气势外放时,比宗房大太太还要胜三成。

  “沈家在松江风光太久了……”八房老太爷叹气道:“多少良田、旺铺都在沈家族人名下,眼红的不是一个两个,只要有机会,他们不会放过的,要不然当年贺家老二也不会设局吞了孙氏嫁产。之前没人敢轻举妄动,不过是畏惧沈家人多势众。如今宗房闹了这么一出,外人都知沈家内部不和,怕是以后难太平。就怕有那等心歪的,挑软的欺负,借此试探沈氏一族的底线,你们且警醒,不要让人抓了把柄,做了旁人眼中‘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八房老太爷将厉害关系说的这样直白,七房、八房两支子孙不免都面带惶恐。

  八房老太爷抬起手,道:“只要你们都循规蹈矩,踏实做人,自没有把柄让人抓”

  泯老爷担心道:“话虽如此,可沈家九房中,六、七、八三房最弱,要是外人想要欺负沈家,说不得真要挑这三房下手……”

  至于落魄九房,产业败尽,本没什么可图的,且有个堂亲是状元,有个子弟在沈洲身边,在外人眼中也不好招惹。

  八房老太爷道:“所以我说了,让你们警醒,要是你们有错处露在外头那是活该,要是好好的也无需担心太过……真要有人敢欺负到门上来,我舍了这张脸也会为你们讨个公道”

  老人家虽是耄耋之年,可因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缘故,精神头依旧健硕,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这两房子孙本就平庸的多,有八房老太爷这番话,在自省检点的同时,便也多是将提着的心放下。

  等众人散去,沈琴寻了借口不走,赖在沈宝跟前,嘀咕道:“宝哥儿,老祖宗是不是危言耸听?别说沈家尚未分宗,就算沈家分宗了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难道被外人欺负,分了宗的族人就不守望相助了?”

  沈宝摇头道:“老祖宗担心的并不是明日、后日的事,而是沈氏一族将来……宗房之前被各房敬重,除了嫡支大宗的缘故,还因宗房与二房交好,之势强于松江各房。如今宗房与二房生嫌隙,依仗就少了,且太爷已经故去,宗房大老爷的威望远逊已故太爷,怕是压不住各房族人……沈家如今不仅靠山少了大半,人心也难齐了……”

  沈琴听着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苦着脸道:“二房真会因此疏远松江各房族人么?”

  “本也不亲近,不过先前有宗房在,多少还有些面子情;如今连宗房都要断关系了,何况其他人?”沈宝直言道。

  沈琴揉了揉鼻子道:“珏哥儿怎么就去了?原还想着将他当成靠山,说不得什么时候遇到难处,求不到别人,就去求珏哥儿去……”

  沈宝叹气道:“海大伯此举,实是思量太不周全……”

  沈琴却想起两人来,眼睛一亮道:“玲二哥与琳二哥不是在洲二伯身边么?让洲二伯再择嗣子不就好了?”

  沈宝摇摇头:“琳二哥太过质朴,恐怕洲二伯看不上;至于玲二哥,就算再伶俐,可出身太麻烦了些……”

  沈玲是庶子,下边有嫡兄弟、庶兄弟,上面有嫡母、姨娘,还有好几个亲叔伯。商人重利,倒是就不是用规矩礼法能制约得了的。要是二房真择他为嗣子,就要预备三房一门上门打秋风。

  沈琴直觉得脑门子疼:“哎呀,现在巴结瑞哥儿是不是太也迟了……”

  另一位族老九房太爷的反应,与两位老太爷的反应截然不同。

  在外人跟前不显,在自家儿孙跟前老爷子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宗房与二房关系蹦了好,蹦了好啊……二房二老爷再择嗣子就不会是宗房一脉,说不得咱们家琳哥儿憨人有憨福了……”

  沈璐道:“不会吧,二房二老爷身边不是还有沈玲在?”

  “不过是贱妾所出孽子,擅长的又是商贾事,实上不得台面,二房二老爷留他在身边当过管事使唤已经是他的福气,还想要其他就是妄想”九房太爷道。

  沈璐想着素来笨拙的胞弟可能要风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嘀咕道:“二房在京中,同沈理可是亲近……”

  九房太爷听到“沈理”之名,不由皱眉,随即舒展开来:“那也不怕。琳哥儿是个重情分的孩子,向来乖顺,对你这大哥也服顺。只要他去了二房,自然晓得谁远谁近……”

  沈家六房人丁单薄,家主辈分也低,听闻此事,即便觉得不妥,也没有说话的余地。

  四房嫡支有沈瑾在松江,不过家中长辈不在,他一个小辈,也没有去质疑宗房长辈的道理,只是不免担心,有些放心不下京城的沈瑞。

  五房则是在二月中旬天气渐暖后就北上,算一算如今还在路上,尚不知此事。

  不管各房族人作何想,等到国丧完了,宗房就与陆家正式换了婚书,准备给两个早殇的孩子行并骨之礼。

  不知宗房大老爷是有了顾忌,还是碍于其他,行事低调起来,没有了先前的大操大办,不过小樟哥儿出面打幡儿,却是众族人都看在眼中的。

  众人这才晓得,宗房大老爷不仅给儿子配了冥婚,连香火继承也找好了。

  这天下之间,能为儿女做到这一地步的也就只有亲生爹娘了。虽说依旧有不少人依旧埋怨宗房大老爷行事不当,可也有不少人体谅他的爱子之心。

  等到陆九老爷家的嫁妆抬进门,沈珏与陆氏入了宗房福地,宗房大老爷便将儿孙都叫到一起,提起了分家的事。

  虽说之前械大奶奶已经嘀咕过,可沈械听闻此话还是带了不快,道:“老爷,现下提这个尚早,哪里有父母在堂就提分家的道理?”

  沈也道:“是啊,爹,此事也不急……”

  宗房大老爷摆摆手,道:“树大分杈,这分家没什么不能提的如今趁着我还没糊涂,将这个家分了也省心……放心,并不是让你们兄弟立时就别居,在我咽气前,依旧在一处住着,只是将产业先分了,各自安心……”

  第三百九十八章 分烟析产(五)

  不管沈械与沈怎么反对,做主的到底是宗房大老爷。

  只要宗房大老爷坚持,这分产是分定了的。沈见状有些忐忑,谁都能看出来,提前分产不过是为了照顾小樟哥儿。作为小樟哥儿的亲爹,沈自然是乐不得,不过却不得不顾及兄嫂的感受。

  沈械倒是没有跟妻子似的,去计较自己会少分多分祖产,不过是觉得宗房大老爷此举是不信任他。难道等到爹娘谢世,他作为长兄就不能公正主持分家,非要提前不可?这是防着哪个?

  如何分产,律法上写的清楚,不论嫡庶,诸子均分。宗房现下与原本的区别,就在于沈珏“归宗”且有了嗣子,单算一房。

  械大奶奶的娘家人自是不乐意,只觉得自己女儿、女婿吃亏了,对着宗房大太太一阵抱怨。械大奶奶是宗房大太太的亲自订的,往日在两个儿媳妇之间也是偏着长媳。

  眼下听了那边的抱怨,宗房大太太却是拉下脸来,对着长媳道:“你这是觉得吃亏了?”

  械大奶奶忙道:“哪里会呢?要是五叔不离家,不也是这样分法?难道媳妇是小气的?”

  宗房大太太脸色这才好些。

  有人恼就有人笑,二奶奶娘家人得了消息,私下里就眉开眼笑:“如此算下来,你们不是就分了家产的将七成去,比长房多一倍呢……”

  二奶奶虽也欢喜,却是按捺住笑道:“那是小樟哥儿的,并不能合在一处算呢……”

  “哎呀,那以后小桐哥儿的产业不是比弟弟差了……”来人叹道。

  沈械、沈都有庶子,二奶奶想到这里,也止了笑。

  宗房大老爷之所以提前分产,不过也是以防万一,自然要做的齐全,省的过后扯皮。

  官家直接请了知府大人为座上宾,族人中请的见证人是八房老太爷与宗房二老爷,另有三个媳妇的娘家人在座。

  宗房产业,除了祭田与祭产不动,直接由小长房一脉继承之外,其他公中产业均分做三份,要分给兄弟三房。至于宗房代为掌管的族中公产,则是依旧按照规矩,由宗子一脉代为掌管。

  等到抓阄时,沈械与沈兄弟两个,谁也不肯为先。

  推搡了好一会儿,好一番兄友弟恭,赚足了众人的称赞,兄弟两个才一并提出让小樟哥儿先。

  小樟哥儿虽才六岁,看着白净可爱,不过倒是朗朗大方,并不像寻常孩子那样畏生怕事,听了长辈们的话,便老实地上前抓阄出来。

  沈械既谦让了,自不肯第二个抓阄。沈就在小樟哥儿后,剩下的是沈械

  在座之人,谁不晓得小樟哥儿是沈亲子,这样分家沈占了大便宜,吃亏的只有沈械这一房,多少人看着沈械,想要看看他如何应对。

  眼见沈械全无计较,不管大家对于这位沈家宗子先前印象如何,现下都好了几分。这样才是大家气度,只有小门小户才会为了几个银钱就兄弟两个公然翻脸。

  小长房产业与小二房产业,自是由他们自己打理,小三房小樟哥儿年岁还小,产业就交给沈代为打理,不过产业单子在官府与陆家各自报备一份,商议好由陆家每年年底查一次账。

  对于这样处置方法,陆家人很是满意。虽说是便宜外孙,可到底是侍奉女儿香火之人,陆九老爷与陆九太太这些日子待小樟哥儿也亲近,自是不希望他吃亏。就是陆家的几位小姨母、小舅舅,对小樟哥儿这乖巧可爱的外甥,也是极喜欢。

  陆家人心满意足,二奶奶娘家也欢喜,只有械大奶奶娘家人脸色难看。不过碍于宗房械大奶奶先前的吩咐,加上沈械无心争产,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多嘴。

  旁人家兄弟分产,都是箭弩拔张,宗房却是兄友弟恭。这场面不仅旁人看着好看,就是宗房大老爷与宗房大太太也颇为欣慰。

  在用了素席,众人散去后,宗房大老爷就将两个儿子叫到书房,拿出来两张地契,递给沈械:“这是前些年在直隶置办的两个庄子,并没有入公中……你那房人口比你二弟多,各项开销也大,也能让你多些进项,省的在京里艰难

  “老爷”沈械颇为意外,却是不肯收:“儿子产业已经够了,这些还是老爷留着……”

  “勿要啰嗦叫你拿着就拿着你比不上老二会经营,用银子的地方却多,多一些进项总是好的。”宗房大老爷将地契塞到沈械手中。

  “可是这?”沈械看着旁边的弟弟一眼,有些迟疑。

  在他看来,钱财不过外物,不缺就行了,名声却是顶顶要紧。他在人前推产,虽不是过去举孝廉的时候能名扬千里,可也展现了高德品性,如今要私下里拿老父的贴补,不免有些不自在。

  人人都愿占便宜,可不是占了便宜就能心安的。

  就如沈,进京一趟,也长了见识,自是晓得宗房的未来都在兄长身上,之前的那些小计较都放心,倒是乐意与兄长相互扶持,并不愿意因钱财与胞兄生嫌。

  如今分家占了大头,二奶奶只为儿子欢喜,沈却是心生不安。要是因此让兄嫂心里有了疙瘩,那才是得不偿失。

  如今宗房大老爷另有贴补,安抚小长房,沈双手赞成,哪里会反对?

  沈忙道:“这是爹的心意,大哥就收下吧……且不说京城居、大不易,就说大哥六月服满起复,也需要一大笔开支。若不是这次分产,本应公中账目出的……”

  见沈这般反应,沈械颇为意外。

  弟弟的脾性,他是晓得的,虽说待人接物颇为圆滑,可在钱财上却有些计较,如今怎么大方起来?

  宗房大老爷却不觉得意外,颇为欣慰地看着次子道:“哥儿总算是长大了……又不是内宅妇人,只盯着眼前这一块儿计较,能有什么出息?”

  沈满脸涨红,想起以前心中那点算计,无地自容。

  宗房大老爷私下安抚长子,旁人不知,两位奶奶却是晓得的。

  械大奶奶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在婆婆面前也是满是恭敬;二奶奶虽有些腹诽,可也晓得不好计较。只做不知罢了。

  只有宗房大太太,并不知此事,不过为了儿孙太平,分家后不免想的多,有些犹疑,就打发人请了宗房大老爷过来。

  宗房大老爷之前养病虽在正院,可能起身后就彻底迁到前院书房出去,如今夫妻两个在人前不显,人后却是一句话都没有。

  宗房大太太晓得丈夫怨自己,心中说不出是委屈还是其他,只是她年岁大了,也没心思去拉拢丈夫,就任由他去了。

  “老爷,原本分家当五五分,如今却是三三,到底老大家吃亏了,要不我从嫁妆那边先分一部分出来,安抚一二?这个家里,以后还是要靠老大照拂兄弟侄儿们……”宗房大太太道。

  宗房大老爷没有提京产的事,耷拉着眼皮道:“那是你的嫁妆,如何安排且随意……”

  宗房大太太点点头道:“二房有哥儿在,是个能抓钱的,没有什么可担心。长房那边,老大再有两月就要回京,这边产业还是田产好,打理起来也便宜。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们夫妻两个也不容易,在京里品级又低,往外的人情孝敬也多,如今孩子们又大了,开销越发多了剩下的,待我百年,再让三房均分……”

  殷殷切切,到底是慈母之心,却是听的宗房大老爷心头火起。

  之前见她病了一场,还以为她真后悔了,没想到却能说出这样的话。什么叫原本当“五五分”,难道她忘了宗房本就是三个儿子,而不是两个?难道珏哥儿就分不得三成产业?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很是不必要是受了你的东西,怕是珏哥儿在地下都难闭眼了我有三个儿子,你却只有两个,你的嫁妆小三房可不敢贪图以后小樟哥儿那里也不用你殷勤”说罢,甩袖而去。

  宗房大太太脸色煞白,扶着炕几,身子几乎要坐不稳……

  京城,尚书府。

  进了四月,过了国丧,满院子素白都撤下,厨房荤腥也多了起来。因沈珏之殇与国丧连起来,尚书府已经冷清了半年没宴客。

  如今国丧过了,沈瑞、玉姐儿、四哥几个也除了服,换下素服。

  正好赶上三老爷生辰,不过是散生日,没有大宴宾客,可还是预备了几桌席面,请了族人姻亲过来,热闹了一日。

  三老爷想着自己的年岁,感叹不已,心里对于功名越发热切。

  都说三十而立,他已经三十好几了,却依旧是一事无成,只能靠兄嫂活着。看看族侄沈理、沈瑛,比自己年岁还小,不能说功成名就,也是各有所长,顶门立户。

  期待大了,不免患得患失。

  想着春闱就剩下不到一年,三老爷也开始忐忑起来,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盅,带了醉意。

  不过在被叫到上房,看着眼前的文书时,三老爷却一下子醒了酒,瞪大眼睛:“大哥,大嫂,这是什么……”

  第三百九十九章 分烟析产(六)

  上房除了沈沧夫妇,就是沈润夫妇,孩子们并不在,婢子们也打发下去。

  轻飘飘两张纸,可却是价值万金,这是房山三十倾庄与滁州百倾庄子的红契,上面写的田主不是旁人,正是三老爷之名沈润。

  三老爷望着这两张契纸,不觉得喜,只觉得惊,站起身来,满脸惊诧地望向沈沧。

  三太太也在,坐在三老爷下首,虽看不清丈夫手中是什么,可也被丈夫的反应吓到。

  “都说男人成家立业,你成家十几年,也该立业了。只是先前总觉得你小,想着万事有我与你大嫂在,可你也是人到中年了,总不能还家无恒产,我与你大嫂商议后,就将这些产业分给你们。”沈沧吃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除了这房山与滁州两处庄子,还有鼓楼大街与前门那边的四间铺面,国子监的一处宅子……”

  三太太闻言,不由心乱如麻。

  这真是在分产?可这分的是什么?

  她这几年打理家务,也是知晓公中产业,确实有前门两间铺面与国子监那处宅子。这三处都是收租的,每年都有进项进来;滁州那百倾庄子,则是公中田产中的大头,比登记的其他三个庄子合起来田亩还多,是府里的主要进项。

  公中产业不过十来处,这提及的四处却是占了大头。

  至于那前门铺子与房山庄子,三太太虽没有亲自打理,却是也听闻过,那是孙氏的嫁产,还是当年孙阁老家在京城的旧产。

  三老爷将手中契纸往桌子上一拍,急的红了眼,道:“不行一家人好好的,大哥说什么分产不分产的?还是嫌弃弟弟不中用,要撵了我们一家出去?反正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连急带委屈,三老爷说到最后,险些落下泪来。

  虽说无人时,三老爷也羞愧自己老大不小还依附兄嫂生活,可他到底是被兄嫂带大,感情也深,视之为父母,从没想过在兄嫂还在世时就分家。

  徐氏见他脸色不好、呼哧带喘,忙呵斥道:“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且听你大哥说完”

  三老爷敬畏长嫂,倒是听了话,老实地坐了下来,不再像先前那样急;不过却挺着脖子,满脸愤愤,看也不看那田契。

  沈沧见他难得露出孩子气来,倒是哭笑不得:“急什么急?难道我与你大嫂要替你操一辈子的心?我们也是坐五望六的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合了眼…

  三老爷听了大急,带了关切道:“可是……大哥有哪里不舒坦处?才想了这么多?”

  沈沧瞪了他一眼道:“胡思乱想个甚?我这不是好好坐着?”

  三老爷缩了下脖子,讪讪道:“谁让大哥平白无故这样吓人反正我不管,我才不要分家”

  沈沧肃容道:“还真是长出息了,不听话了是吧?”

  三老爷乖乖地站起来,垂手站着,低声道:“家里就这几口人,难道还要散了么?”

  沈沧皱眉道:“瞎嘀咕什么,谁逼你搬走了不成?分产不分家,这个没听过么?”

  三老爷闻言,立时欢喜道:“那大哥方才吓唬我?”

  沈沧摆摆手道:“你素来不操心这个,与你说不明白,反正已经叫人在衙门出了红契,田氏明日将账本就过去就是……”

  三老爷确实不怎么通庶务,可也晓得方才提及的这些产业价值不菲,疑惑道:“大哥,就算要分我些产业,是不是也太多了?二哥那边可没听说有这么多?”

  沈洲的私产虽有管事打理,可依旧是尚书府这边监管,之前一直是徐氏过问,这两年转到三太太手中,因此三老爷晓得。

  沈沧道:“给你就收着,计较这个作甚?”

  三老爷确实不是爱计较的人,听了兄长的话,就闭了嘴,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头。要是嫌少才是计较吧?这嫌多也是计较么?

  三太太神思清明,知晓内情,忙起身道:“大伯,这个我们确实收不得公中产业进项多的就这几个,都给了我们老爷,还有大嫂的嫁产在上头,如此对瑞哥儿不公,还有玉姐儿,也要预备起嫁妆……”

  听了妻子的话,三老爷一愣,忙望向徐氏:“大嫂,我不要,我不要……

  徐氏轻哼道:“我的东西怎么就要不得?‘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你都忘记了?”

  三老爷正色道:“这些不是当留给瑞哥儿与玉姐儿?我一个当叔叔的,受了大哥、大嫂多年照拂,如今还与侄子、侄女抢东西不成?”

  徐氏摇头道:“瑞哥儿与玉姐儿也有,这份是我单给你的……你虽是小叔,可我进门时却还在襁褓中,是我一手看大,与儿子也差不多,我与你留些私房怎就要不得?瑞哥儿有个能帮扶的岳家,玉姐儿的嫁妆也已经预备好了,老爷与我最不放心的唯有你一个……眼见你为了儿子不顾身体苦奔前程,老爷与我心里委实不放心……”

  “让大哥、大嫂跟着担心了,都是我不好……”想着自己年前一场大病,害的合家上下不安生,三老爷满脸羞愧。

  “不要逼自己太紧,就算你没有进士及第,有这份产业也能做个富家翁,传承子孙……”徐氏满脸慈爱道。

  徐氏半辈子没有亲生儿女,在过继嗣子之前,即便有侄儿、侄女,也不好越过乔氏去亲近,可三老爷这个小叔子却是她一手带大。

  虽说三老爷有了儿子有了私心小算计,偶尔也让徐氏失望,可生气是一时的,正如她所说,他们夫妻两个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沈瑞,而是三老爷这个打小看到大的弟弟。

  要是不安顿好三老爷的日后,沈沧与徐氏都不会安心。

  眼见三老爷对功名越发上心,沈沧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夫妻两个商议后,这才提前分了产业。

  三老爷依旧不肯收,道:“就算要分产,也不该有这么多……瑞哥儿才是支撑门户的人,公中这些产业本当传给瑞哥儿……”

  徐氏道:“你也太小瞧你侄儿,瑞哥儿素来大方,何曾在银钱上计较过?这单子瑞哥儿也看过,鼓楼的两间铺子还是他加上的,说那边地段好,租金高,正好可收租做活钱使……”

  “可这……可这还是太多了……”三老爷依旧踌躇。

  “要是嫌多,就好生调理身体,与三婶一起给老爷与我再添个侄儿、侄女……”徐氏笑道。

  三老爷低头道:“以后再不会让大哥、大嫂跟着担心了……”

  徐氏点头道:“你知晓轻重就好,没人拦着你上进,只是你这身体是老爷与我三十多年两双眼睛盯着调理出来的,要是为了急于求成糟蹋了,你对得起哪个?”

  三老爷羞愧得抬不起头,三太太在旁也涨红着脸,心中后悔不已。她是为了丈夫欢喜,也为了儿子,才没有拦着三老爷苦读,却忘了上面还有长兄、长嫂跟着担心。

  沈沧随口道:“产业就这些了,就是你们嫌少,也再没有多的。你嫂子名下嫁妆虽不菲,可那是早年孙太爷手中传下来,理应传到瑞哥儿身上……太爷当年留着的几个小庄,拿出来一个给玉姐儿做嫁妆,毕竟小一辈只有这一个闺女,其他两处正好在福地那边,算是祭田祖产,也由瑞哥儿打理……”

  沈沧随口说着,三老爷与三太太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眼下这不单单是要给小三房分产,分明是将后事都思量到了。

  三老爷心中一紧,刚想要发问,就见沈沧揉了揉眉心,面上难掩疲态。

  徐氏见状,道:“老爷今日待客,多吃了几盅酒,这是上头了,要歇一歇,就不留你们说话……三婶明日去账房处接了账本……”

  三老爷只觉得身上有些发软,胸口闷闷地喘不上气来,却是怕兄嫂担心,强忍着没有失态,扶着三太太从上房出来。

  “老爷,老爷”三太太察觉出丈夫异样,唬得不行,连忙低声道。

  三老爷慢慢地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慌乱的心情暂时平静。

  直到回到东院,三老爷才握着拳头,颤音道:“大哥、大嫂不会平白无故提这些,我记得上个月大哥没有请假,却一直在用药,到底用了多久的药?”

  三太太亦是带了惶恐,回想道:“先是三日的药,后来延至一旬。停了几日后,就换了温补的汤……”

  “瑞哥儿那里可有什么动静?”三老爷接着问道。

  “倒是越发用功,大嫂劝了两回,也没顶用,只在起居上盯得更紧……”说到最后,三太太也反应过来,不由捂住了嘴巴。

  三老爷闭上眼,豆大的眼泪簌簌落下。

  三太太心里虽也难受,可也担心丈夫,连哭也不敢哭,只在旁劝道:“哪里就至此了呢,说不得是大伯、大嫂想多了……大伯如今不是好好地往衙门去么?”

  嘴里说着,三太太自己也不信这说辞。

  三老爷却是睁开眼,看着满脸焦急关切的妻子,沉声道:“你放心,我没事,我才说过再不让大哥、大嫂担心,自会爱惜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