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直到临头,澳中分部才发现死而复生者们的行动,可能也是由于澳中分部各个势力斗争的缘故。
地上的雨愈来愈烈,暗云遮天,人世间要比太空更加灰暗。不知何时的一声塌陷似的崩溃,就叫大河泛滥。原本所做的一切堤坝早已变形扭曲,不堪大河泛滥之重量,转瞬淹没,沿着河道一路重来,在这原野的地上肆虐与奔腾。
死而复生者中组织了这场行动的人就在这里远眺澳中分部,披衣在雨中,也不觉冷。
他们原本就是人类之中最为活跃的团体,而这个团体的人数已经足以支撑他们完成一次一起的作业。
“时候已经快了!那群比我们早一点来到世界的人很快就不能装模作样了。”
其中有几个人曾经参与过澳中分部的设计与建设,对澳中分部的建筑了如指掌。
“等到之后,我们自能将水排走。”
漏水的征兆落在澳中分部人间后,民众的担忧与抱怨之声在几分钟内就淹没了超级计算机的投诉箱。
地下城市建设的最重点之一就是防水防渗漏,这里的居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漏水的感觉。莉子一路走来,看到许多人正忙碌地接水。她心中隐隐有种忧虑,但又不知怎么说,只和小春、春丽前去最近的物资处,讨取了雨鞋雨衣,全副武装起来。
“可能只是某一处结构在妖星飞临后发生变形,然后雨水或者地下水,顺着泥土,就从外面渗漏进来了。”
“会有什么结果呀?”
小春不解地问道。
“理论上很快就能修好……好的话,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坏的呢?”
这不是小春,这是春丽在问。她也不懂建筑。
莉子没说话,只是曲起拇指和无名指,接着食指和中指交叉,又猛地握拳,比了个手势。春丽知道这个手势,这是很早前她们约定的暗语,意思是倾塌与毁灭。她带着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过街道,往最近的一个安全步行出城口去。
“那我们就这样走吗?要不要提醒一下?”
“超级计算机能意识到的。何况……何况……”莉子不知道怎么说后半句,只黯然道,“人死,可以复活……”
春丽看得清楚,只道:
“你说人死可以复活,那你自己又为什么要怕死地走呢?”
莉子僵了一下,说:
“我……我不知道。”
几个站岗的看到她们小心翼翼穿着雨衣雨鞋,扎好衣服的样子,就笑她们太恐惧了,她们闪烁其词,糊弄了过去。
澳中分部里也有为数不少的死而复生者,用原本隔离区的人的说法,就是和莉子一样都是“走关系”走进来的。
事实也如此,他们大都是原本居住者的亲人,刚巧在这块大陆上相遇,得到了入住权。
比这稍早一点的时候,为了处理墙内的活死人、墙外的活死人,还有自己的关系,在澳中分部地下十六层,居间惠以及众人正在开会,靠AM的机器翻译,聊死而复生者的对策。
对这些人的说法,人们也各不相同。
莉子称他们为死而复生者。
居间惠则在言语中叫他们为永生者。
讨厌他们的人称他们活死人。
而恐惧他们的人则叫他们为活尸!
对于自己的亲人是幸运复活的人,对于那些数百年前、不知牛顿定律,不晓得手机电脑的古人,那都是蠢蛋一个。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临时的会议桌上为死而复生者的政治权利辩论到面红耳赤,而另一部分人则都在走神,只偶尔被叫到时,才敷衍地说两句话。
居间惠也是其中之一。
“队长,你别走神了,好几个人在严厉地看你。”
宗方发觉这种情况,用手机发信,暗暗提醒在台子底下看手机的居间惠。
而居间惠正在浏览过去的照片,看到宗方的消息,只平静地回了一句:
“你们以为他们是在争辩死而复生者的政治权利吗?他们争辩的是外来者的政治权利!至于死而复生,他们也是把自己当做死了后会复活的人去考虑对策的。”
只是这群人优柔寡断,不敢像居间惠知晓的那个重病患者直接了断,一方面认为自己会死而复生,一方面又害怕这第一次的死!
尽管这点,居间惠想,他们自己未必能意识到。
她疲惫地打下了下一行字:
“他们只是害怕自己和自己的亲人现在拥有的生活被夺走。”
宗方一时语塞。
对于永生者们而言,生存的物资已然无忧无虑,可发展的物资仍然有数。为了发展的物资,自要争夺。
“这一艘船载不下这么多的人啊!”
有人大声道。
“我们要为了正在发生的地质大灾变做最差的准备。”
居间惠看到这群人吵着吵着几乎要爬上桌子,打起架来。
“但我们应该阻止这种争吵倾向。”
“我要再想想。”
居间惠颓丧地说道。
“不能再犹豫了,队长!你应该站出来,以强有力的姿态抑制争吵。”
宗方几乎要替居间惠拿起手枪、拍桌而起了。他不知道队长怎么会这么退让优柔。
谁知这时候,门开了。门外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原来是知树来到了会场,不顾阻拦,一路往居间惠这里跑。
争吵声同时消失,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怎么了?知树。”
“妈妈,到处都在漏水……好难受。”小男孩不舒服地答道。他是在睡觉的时候,被漏水滴醒的。
“别是你尿床了吧?”
负责财政与公共服务的男部长笑道。
这小男孩立刻气恼,就嘟囔着争辩。
“好了,知树,先回去吧。”居间惠也不信这事,但她的手机这时又亮了,是AI的发信。
她没有怎么看,就要把知树带走。
可这时,大厅里的终端提醒声响了一大片。
稳坐台上的众人的面色从安然、到纠结,到迷惑,最后是不可置信只是这一分钟的功夫。
整个会议室都沉静了下来。
接着,AM的虚拟形象显出在大屏幕上,开始汇报漏水的情况,要求人工接管处理。
“漏水……?”
堀井不可思议地看着手机里的消息。
地下都市怎么会漏水?
地下有地下水,地上有雨水和河水,雨水渗过泥土会到达地下,和地下水,确实可能渗漏到地下都市的外墙。
但到了内墙,渗漏水会按错综复杂的排水装置,进行集中收集……绝不可能漏水。就算漏水,也该层层阻隔下来。
澳中地下都市也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其雏形更是要从冷战时期说起,为了防范核战争而设,迄今为止,内部从未漏过水。
“一旦漏水,可能意味着墙外流空,无法满足外墙支撑所需的地应力要求,可能引起局部坍塌,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故了……”
负责地下城工程部门的老头,脑门流汗。
而这时,又有人发现,会议室天花板一角的缝隙湿润了。
“那要好好排查、排查了,快点,快点行动起来……可能是哪一处建筑变形,我们没发现,要立刻修补!”
顿时,会议室人去楼空。
居间惠牵着知树的手,任着澳洲那边的人讲话,始终一言不发。
胜利队的几个人忧心忡忡地跟上她。
“队长,你说这会不会是有人搞破坏,比如永生者们干的?”
这个想法一直在野瑞脑海里盘旋。
他不相信经过机器反复调查的地下都市会出现没有修补和修复的结构破坏这么严重的错误。
居间惠顿了会儿,说:
“不用会不会,基本可以确定就是。”
这叫胜利队众人一时发愣。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要发起一场杀人的战争吗?就为了争夺吗?甚至这个争夺会让这里破坏……”
野瑞不解地大声道。
“野瑞,你为什么他们要杀人了……要发起战争了?”居间惠牵着知树的手,站在中央,她好像听到了崩溃般的水声正在顶上的某个管子里徘徊,“你觉得我们会死吗?或者他们认为我们就会死吗?甚至,他们可能不觉得这是人间……他们可能认为这是一个死后的……世界。”
几个人停在廊道上。
远处有人正在争吵,而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多。灯光黯淡地照耀着。手机里的AM软件提到有一个城区出现停电。
她继续说:
“你们用的思维不对……不要以人会死为前提,去考虑任何事情。”
话音落下的时候廊道尽头的天花板发出吱吱的响声。几个人抿住嘴。
“跑!出大事了!”
只在下一瞬间,不知何处发出一声爆破般的巨响,而天花板塌陷,立马发了洪,汹涌的水声直入城内,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混着泥沙的浊浪卷进地下城市,拍在廊道的两壁上,打着旋儿,犹如深渊的巨口,一路吞噬城内生存的空间。
而地上,雨越下越大了。
天上震震,时而霹雳雷光,照亮这被黑暗笼罩的荒野。大水混入沙与土,变成浑浊的泥流,在急骤的雨点中飞扬起来,在这片大地上流动着。
“赐予那些自以为未死之人,以第一次的活。”
而死而复生者们在落雨的荒原上齐刷刷地以一种非比寻常的虔诚一齐向天说道。
这是一场在地球历史上都少见的大雨。在这场雨开始后,死而复生者中就有人带领一起决意攻占澳中地下城的人,开挖细长的引水道,引向附近的大湖与大河。
而另一部分死而复生者,则在他们早已知道的几个出入口附近开挖,尝试使用土炸药给这群不把他们当人的人增添一点麻烦。
就结果来看,他们的行为阴差阳错地破坏了地下都市在卡欧斯、破坏与妖星数次地球震动的过程中损伤的多个结构部分。
大水渗进土中后,就带着外墙边上岩石里的土和泥沙一起流入墙内。但泥沙随水的迅速流空,引起土压力在这数个下雨天来的快速变动,更令澳中地下城的外墙和内墙的缝隙撕裂般地增大,进一步加剧上层泥水的流入。
原本负责地下城监测的队伍,早就归顺教团,在教团失败后,这些人被关了起来,由超级计算机以机器人工暂行观察。
可计算机按照参考案例,出现了误判。
到所需特征全部符合,超级计算机按照规范判断正确的时候,已经晚了。
澳中地下城已然水淹。
这古老战争中最常用的计谋,在现代被重现。
超级计算机被迫升起大半隔离门,阻止来自外界各个地方的大水,彻底淹没全境。
但数个城区由于怪兽时代后的大量破坏,许多防护门又失去维护,早已不能启用,只得沦为水库。
这些城区,有的上下高度足有数百米,甚至有一个城区的上下跨度在上千米。数百米甚至近千米的水压,早已超过大部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抗压能力极限,分隔墙体径直破裂。只有城区的承重隔离墙继续屹立不倒。
幸存者们靠在一堵墙外,气喘吁吁,神情恍惚。
这是始作俑者们都没考虑到的物理事实。
泥沙下陷下沉,铺满原本各个走廊、管道与房间。破碎的玻璃积淀下来,犹如珍珠。
百米水深就是一般人体的下潜极限,不考虑潜水设备。超过数万的人在这种水压下,血管会直接破碎。
意识彻底消失,而尸体则开始上浮。
这是一场可怕的死亡。
但居间惠猜得没错。
这场死亡并没有下场。
因为,他们还会在伊甸之花中再度睁开眼睛。
那时候,死而复生者们从地下城逃难者们的口中了解到地下城遭到重难的事实,他们既有感慨,又有快乐,他们就要准备一起入驻这座城市啦!
只是雨还在下,不见终止的日子,让他们也有些恼怒。
就在这时,又一颗火星来的陨石穿破了云层,往澳洲的大地直直坠落。乌云的天在陨石的轰击中顿时破了一个口子。
于是人们一起抬头眺望,见到陨石底下,漫山遍野的花朵,都在雨中皎然,共风摇曳,在阳光中鲜明。
人们已经忘记了原本用来记录气候季节的历法。
只有计算机还记得这时候应该是十一月。
每百年大约有十三次在五月或十一月初发生水星凌日的天文现象。这时,恰好是水星运行到了太阳与地球之间的时候。而妖星追着水星,两个小黑点,便一前一后,越来越近,都在太阳那光辉万丈的圆盘上掠行。
暮红的阳光随着陨石,穿过雨云,从厚厚的乌云层中,庄严地垂落到大地上。
那些漫山遍野的血色花朵,还有陨石坑里正在孕育新死者的脐带犹如受了死者的滋养,极大地舒展开来了,接着便在人们的面前,一一如同触须般在阳光中向着陨石的方向生长。
直至露出它们苍白浮肿的根部,直至它们的主体则逐渐发出各不相同的颜色,好像活着一样,有意识的流光飞跃。
血色的花朵作新的花的萼片与花瓣,那些脐带般的须则是新的花的花丝与花药。
陨石被所有的触须与脐带接住,接着合拢,又被底下无数缠结在一起的万物簇拥顶礼,像极了一朵巨大的被举在空中的花苞。
晚霞艳丽的光,尽数落在这朵壮丽无比的巨花之上,将它的每一处须,每一处颜色浓浅的变化全部照亮了。
大约只过了一天,在水中淹死或坍塌中死去的人们就在这灿烂的花苞中再度睁开他们惶恐不安的双眼。
并且很快发现他们已经用他们自己的亲身经历验证了某个他们早从死而复生者身上得到的玄奇荒谬、与过去一切认知相悖的真理——
“原来这人间……真的……不是死亡主宰的人间。”
接着像婴儿一样,惶恐不安地举起自己的手,想要遮挡那从花瓣的缝隙里透出的炽烈的阳光,又紧紧抓住自己身前那如母亲子宫般温暖的脐带,回归了那不知死亡、也不知苦难的婴儿时代,欢快地笑着。
站在山野,隧道门口或者泥流中,或者死过,或者还没死过的人一一抬起头来,眺望花的方向,为这一壮丽的事实感动不已,欢呼雀跃。
说着原来有一天,死亡也能成为虚假的结局。
原来……人类的终极梦想如此触手可及。
还有原来宗教里说得都是对的!
人有死后,人有灵魂,人会复苏。
而真正的神——
热爱世人。
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伊甸之花便在这夕阳中绽放,独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