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晚间,这片高原居然起雾了,于是远方的一切便都陷入迷迷蒙蒙中,都看不清楚了。
大剧场在负二层,容纳数万人用于公众娱乐,而小剧场则在负一层,是偶尔聚会与招待用,规模约是数百人。
“这可真是够奢侈了。”尤其在这么一个时代里。
锡安暗暗吃惊。
“不论什么时代,只要人类世界还存在,总有些人的享受和其他人是不太一样的。”
莉子平静地说。
她看得多了,但在以前只是希望报应能落在一些人的身上。可报应总是迟迟不落。
沿着小道走来入门后,豁然开朗,灯光辉煌,而音乐悠扬。
这是候场厅有人正在弹奏钢琴,现是弹的出埃及记,之后弹的则是克罗地亚狂想曲,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奏者那双纤细的手好像没有骨头,就像破坏的肢体柔软地在黑白分明的键盘上连续回转按压,铺就一首引人入胜的歌谣。
春丽走在锡安和莉子身后,她有些迷迷糊糊,但听歌后,便被克罗地亚狂想曲开头数个音符惊醒。春丽不自觉地回首,却看到了入口处最近的一盏灯下,歪歪扭扭地涂了几行字,字迹很难辨认,但却是她的母语……仔细想想,总觉得像是哪位亲人书写的。
她定睛一看,上面写着:
魔剧院今晚六点开演!
普通人不得入内(这是一行小字)
——专为狂人而设——
入场者当……舍弃一切。
现在的时间是五点有余,六点的开演时间与易小姐通知的时间是一样的。
但她眨了眨眼睛,这一切又在虚幻中消失了。而他们过来的路也深陷一片无光的黑暗里,只有一些星光异彩,见不到来处了。
而锡安和莉子则在往前看,陆陆续续已有许多单行客或两三结伴的人走了进去,甚至,他还看到宇宙魔人查理迦正拿着自己的包和伞站在入场道前抖着自己惨白的脸皮,似乎在说:
“一切平安,希望一切平安。”
而那恐龙人伊舞则毫不犹豫地进去,仿佛飞蛾扑火。
锡安分明从他们的神色上看出了种种不是赴约人的心情。莉子原来倒是最轻松的了。
不论是兴奋、还是不安,这些……假装成人的、强大的、不知来处的生命都在敬畏……敬畏即将发生的事情。反倒是看不到的凡人一无所知。
剧院门口,站着个服务生,正在这里派发座位的号码牌。
锡安是13,莉子是15,而春丽则是17。
“我们想坐一连排。”
莉子客客气气地说出自己的要求。
“抱歉,女士,我们这里的座位号码只有单数。”
服务生弯下身体,鞠躬抱歉道。
“只有单数。”
“在这里是连起来的,但只有单数。”
莉子做不了主,就看向锡安,锡安平静地接过号码牌:
“可以。”
他们沿着狭小的通道往里走,推开帘帐便入了这剧场里面。顿时空间广大,观众台分为两层,台上红幕合拢。
沿着一道中央小道走下,果然这里只有单数的座位。
锡安本想数一下位置……却发生了与当初恶魔全书相似的情况,他硬是数不清楚。
他目光的焦点看向哪里,其他地方就好像陷入一片模糊的虚无。
若要是凭奥特视力,尝试遍观八方,将室内一切纳入眼帘,却看不过来了,就好像人一样看得了前面,就看不到后面,只能慢慢地读字,而不可能看一眼记住书的一页。
“没用的。”
坐在他们位置旁边,隔了个走道的,第一排11号座的一个白人转过头来,冲锡安慢吞吞地说道。
“你好,我是一位医生,叫做安布罗斯·德克斯特,也是赶赴易小姐的约,来观赏这戏剧《黄衣之王》。”
莉子记得这个人的名字……这曾是侯赛因的医生。她见状诡异,又在心灵感应中默问锡安。
“我们静观其变,我能看到的异类都打不过我。”
锡安平静地说道。
不论是恐龙人、宇宙魔人或者其他能被锡安看出端倪的异种,皆不是他的敌人,甚至未必能与哥斯拉正面过招。
要是真能打得过白垩纪时期统治地表的原子恐龙一族,他们根本不必在地球上躲躲闪闪。如果存活的时间够长,至少能像……那看不出形态的易小姐一样,身居人类高位,或者降临者那样直接建造一座自己的城市,成为地表的主宰。
“落座吧。”
锡安自然地往前走去。
唯一要害怕的只有看不出形态的易小姐。
而她正坐在楼上一层,笑语盈盈。锡安回望的时候,这女人便冲着锡安绽放微笑,犹如黎明天山顶上第一道阳光明烛雪峰、超以象外,好像整个人都要被照亮一样!
锡安不敢再看了,他赶紧随着莉子、春丽一起往他们的位置走。
而楼上,便因这个落荒而逃的行为一阵低沉的笑语。
真的……妖婆。
“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宴会,还请各位多多享受,切勿恐惧,切勿害怕。”
楼上的易小姐悄声说道。
等到次第落座以后,锡安环顾全场,所有人都寂静,有的人也像他一样,正在观察四周。陆续还有人进来,座位没有坐满,但上面已经说了一声时候到了!
于是全场肃然,原来还有的微妙的嘈杂声都消失不见了。
而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大约五十多岁的胖男人走到了台上,名字叫做何方(Ho fong),就站在血红的帘幕之前,姿态不像是个,倒像是即将主持这宇宙的演唱家。
“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们要感谢易小姐能给我们这一次机会。”他抖着脸上的肥肉,笑吟吟地说道,“假如不是易小姐,我们教团也就要解散了。”
他开始说出一些奇怪的字眼。
“因为我们漂亮的女孩子们还在台下准备,因此还请各位观众、听众、读者、评论家们允许我来说点《黄衣之王》的趣闻轶事拖拖时间。”
二楼传来一阵笑声,于是一楼也随着一起笑了笑。
“所谓的《黄衣之王》一直是戏剧界的一大谜题,也是无数文学史家们求而不得的心头肉。它是1895年在浪漫的高卢国被写成的,可当时即被政府查禁,自然失落。但好在,他的十位读者分别写了十篇关于《黄衣之王》的短篇戏剧,在里面便暗藏了《黄衣之王》全篇的线索……比如这一个故事——”
他逐渐退向红幕的最左侧。
而随着一声夜莺般美妙的歌声鸣响,红幕拉开,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戏剧已经开始了。”
在没有麦克风和音响的古典时代,想要将声音从舞台穿给整个剧院大厅,所要依赖的即是整个建筑的声学系统设计,在演唱者发声的共鸣技巧下,来让所有人听得清楚。
无疑是种难以言喻的享受。
而台上少女的美貌更让人震撼。
“那就是……易小姐称赞有佳的名伶。”
她纤小白皙的双足在透明的长袜里被勒出一种柔软的**。她穿着上上个世纪的衣服,就坐在湖面的一旁,仿佛一个被男人恫吓、行将要被伤害的女人一样。等到水边的风来,腰带一松,把那外衣微微吹开的时候,胸衣与身体轮廓也都清晰可见了。
鲜艳的朱唇小口微张,在一把巨大的扇子后若隐若现,引吭高歌。
虽是神州国的队伍,演绎的方法却是中西混合的。
唱到E6的高音罢了,她又侧目,小声地问:
“你们读过那个故事吗?《黄衣之王》,人们为之疯狂。人们正在辩论《黄衣之王》究竟存在还是不存在?他们一向如此。看过戏了的法利赛人说黄衣之王是不存在的,而撒都该人却说黄衣之王是存在的。我只觉得他们无聊,存在与不存在又如何呢?一切许诺在二十一世纪,随着群星归位之时,争论的时代将成云烟。”
那名伶少女秀丽的眼睛低垂,是应该画在艺术鉴赏里最高明的画。
“又有谁能多注意我呢……”
随着她的一声哀叹,红幕渐渐闭拢,台下无人喝彩。
而那叫做何方的人又走了几步,好让观众把他看得清楚,好看到他笑了起来。
“其实一直有人说,《黄衣之王》存不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黄衣之王》被描述为是具有魔力的戏剧,谁看了《黄衣之王》,谁就能从中得到力量……”
他轻声细语,红幕又要拉开,上演第二个历史的片段。所有的布景居然就在这不足一句话的时间内尽数变化,成了二十世纪初的新约克华盛顿广场,一圈满是那些招待外国人的咖啡馆与餐厅。
舞台下的人甚至可以嗅到从舞台上飘来的肉香与酒香,还有那浑浊的女人身上涂抹着的廉价的香水,和男人饱受劳作后发臭的汗水味道来。
很快,舞台灯光就打在一个男人身上,他在一个小店里就在问别人有读过《黄衣之王》吗?想读《黄衣之王》吗?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坐在第一排的锡安、莉子和春丽总觉得这一切好像就在眼前发生。自己仿佛是在一个上帝的视角上去看这现实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气味是真的,颜色是真的,布景自然也是真的。
春丽摸了下自己的袋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又不敢出声,就用手机打了几个信息给莉子:
“我的车钥匙落在房间里了,对不起我要去拿一下。”
“你怎么落下来了?”
莉子中午和春丽商量过随时开车跑路,叫春丽要带好车钥匙的。
“抱歉……这次我是错了。”
春丽蹙眉,压低声音,从第一排起身,弯着腰,走过第一排,然后从走廊里往外出去了。
她想着快去快回,她的体能也好,就直接不停往前跑,也就没注意一路上的黑暗,还有窗外无数变化迁流的星空,只以为那是夜间的群星。
片刻过后,她就跑到了原来的13号室门前。
立定以后,她才突然意识到不对的地方:
“等等……我好像没乘电梯,也没上楼,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她是直跑过来的。
在UME档案中,有写过一类特异的现象。在这一类的特异的现象中,时空会发生倒错,经常会出现类似民间称为“鬼打墙”之类的现象。
在生物机理上,鬼打墙一般是运动错觉,因为自我感知模糊,所以原地转圈或迷路。
但有的时候……其实并不只是运动错觉。
比如北美大陆上,曾经杀死了米尼格拉的古鱼幻境,其实就是一种联通了过去与未来的神秘。
春丽曾做过国际刑警,素质惊人,立刻冷静下来。
她看向身前的门。
门上还标着13号。
但在这13号的挂牌下,出现了一行小字,就与她之前看到的文字一样,歪歪斜斜,但她就是看得懂。
上面写着:
——回到一年前!
——投入一单位血。
下面有一行小字:1单位是200ml。
而且钥匙孔的地方确实变成了投币孔。
春丽咽了一口口水,她知道现在,她和莉子、还有莉子的朋友已经陷入一个不可理解的巨大的怪异现象之中了。
她没有尝试投血,也没有尝试推门。
只是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前走。
14号门写着:
——你的身边不会有怪兽!
——你是怪兽。
看上去,好像每个门上都写了一行许诺或引诱以及条件或者需要做到的事情。
春丽没有尝试开任何门,只是继续往前走。
这条走廊好像无穷无尽。
有的门上挂着:
——西方文明彻底毁灭!
——空前奇观、减价入场。
有的门上则写着:
——聆听永恒!
——投入1元。
还有的门上写着:
——成为异性的你自己吧!
——未必是你想的异性。
还有一扇门上写着:
——和爱人私奔到天涯海角!
——不幸的婚姻。
这扇门旁边则是:
——任意变成其他动物吧!
——可能变不回来。
好像每扇门上都是人会做的古怪的梦或奇幻的想象。春丽也确实想过看到西方文明毁灭、或者私奔、变成一只猫之类的事情,但都是很早以前,有的可能是儿童时期漫无边际的想象了。
那应是不能算现在的她的愿望了。
一直到100号以后,还看不到其尽头,后面还有一排接着一排,从101号,直至无限的门。
但越接近深处,就越有一种奇怪的好像有其他人在走路一样的声响。
她敲了敲墙壁,这墙壁好像很薄,背后是一片虚无。
既然是一百号这个整数,春丽就决定看一看这门上的许诺。
——你的父亲还活着!
她愣了一下,连第二行字都没有看,就径直打开了这扇窄窄的小门,一下子进入了一个繁华嘈杂的街头。
她愣了很久,直到有小贩用那熟悉的粤语叫唤她姑娘时,她才想起来这个地方是哪里……是她的故乡——
“龙门。”
难道说,这一扇扇门所通往的就是一个个或者相似或者不同的世界吗?
春丽不自信,但她记得她所站着的就是她家底下的巷子。她进了一栋楼,往上走,敲了敲那熟悉的门。
里面便是那她想念了一辈子的亲人。
再说回剧院里,莉子和锡安还在看那十个次第上演的关于《黄衣之王》的故事,莉子看入了谜。每个故事都比前一个故事更长。
第一幕戏是少女的独白,意思讲的是别人都在着迷《黄衣之王》,为《黄衣之王》论辩,却无人注意她的美貌。
第二幕戏则是一个男子想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好。但足球、篮球、谈论政治都是伟大的、广泛的爱好。可看《黄衣之王》就被认为是异癖了。
第三幕戏是一个神父想依靠《黄衣之王》的神力修补自己因侵犯幼童身败名裂的名誉,却惨死家中。
第四幕戏则与历史有关,讲的是一位青年学生读完《黄衣之王》热血澎湃,于是枪杀了来到波斯尼亚首府访问的一对夫妇。
第五幕戏则有趣,是讲的一只鸟儿,春夏到南边听一个女子上演《黄衣之王》好磨练自己的技艺,想为一个男子演戏;秋冬鸟儿就飞到了北边的屋檐下,听一个男子想要写出比《黄衣之王》更伟大的戏剧,好向女子证明自己的实力。他们明明互相爱慕却终赌气而不相见。
莉子最喜欢第五幕戏,还回味其中。
直到一声钟响,雷霆般的喝彩说明这十幕戏已经完了。锡安分明发觉所有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春丽怎么还没回来?”
莉子这才想起了不对劲的地方。
就在这时,那用巨大的扇子遮掩自己半张脸的少女便走向前来,站在舞台的最前方,俯瞰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过莉子,也看过锡安和其他所有在场的异形。
“感谢各位观众,今天我为能为大家演戏,感到愉快。”
那扇子背后的少女笑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已经厌烦了自己的生活……想要离开这里,想要离开这个时代,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现实,到另一个更适合你们的伟大的、真正的现实中去!这就是围绕着《黄衣之王》的核心秘密。”
她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人们追捧的不是一个具有神秘力量的书本,而是他们自己的欲望与幻想……现在,就让我们来上演真正的《黄衣之王》罢!不过要记得,不存在的东西是演不出来的,但虚假的东西是可以变为现实的。莫要嘲笑风月,也切勿笑人荒唐!”
不知何处的风吹动帘幕,而那持扇少女独自微笑,又一段独白。
红幕渐渐合拢,所有演员们都藏入黑暗里。
“现在,就跟我们来吧!”
又缓缓拉开。
但这时,这幕帘里面所倒映着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剧院。
只是这剧院里面所有的号码牌都是双数。
满堂皆惊,数人站起,互相望,又坐下。
一片嘈嘈切切的声音随着楼上一声安静,又悉数平静。
这时,突然有个人向上大叫道:
“看完了,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楼上,易小姐轻声一笑:
“自然!《黄衣之王》已经结束了,还请各位悉数自如。”
于是整个剧院的人都起身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没有多少异人是自愿来到这里的,要么都与锡安一样在赴约以后发现了不平常的地方。
他们纷纷准备离开。
“跟好我。”
锡安冷静地抓住莉子的手。
“好……”
莉子也握紧锡安的手。
他们知道异常现象的最高潮即将来临!
锡安和莉子顺着人流一同往回去。这两人不急,也就看到了走廊两边一排窗口里倒映出的无数的光。
星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躁地迁流变幻,显出无数的掠影来。
——我们可能在一个时空的特异点中。
锡安立刻猜到这点。
而他之前在外面所看到的带子般的波,又是一种特殊形式下的引力的波。
于是他们很快就来到春丽所看到的那通往无限深处的有着无数门的回廊。
已经有人开门了。
比如恐龙人伊舞。
锡安看到她无比激动地停在一扇门前,上面写着:
——一个恐龙主宰的地球!
——你是人。
这叫做伊舞的恐龙人居然头也不回地一跃而入,就在门后消失了。
之后等到其他人来到门前,门上的挂牌又变成了其他的文字。
锡安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一眼就看得出来,假如伊舞变成真正的人,到了一个恐龙主宰的地球,几乎必死无疑。
“这里是哪里?”
不知何时,身边的人都消失了,就连手中所紧握的莉子也消失不见。
他茫然四顾,却只听到身后易小姐的盈盈笑语。
“怎么你还没有打开一扇门,快打开看看吧?”
他转过头去,被称为易小姐的那个女人正靠在一扇门上,似笑非笑。这次她只披了几层纱衣,春色乍露,无限美好。
“我拒绝。”
锡安抬手,手中是聚集的光的力量。
“而你,究竟是什么!你把我带到了哪里?其他人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