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明明看不见,简玉酌却有种被牢牢盯死的感觉。

  光从天窗的缝隙落在他的肩上,青年鬓发如云墨,神情紧绷,唇分明失了血色,说出口的话却一字一句,仿佛自始至终都是这么想的——

  “我只是做我觉得正确的事情。”

  空气中无形的弦骤然紧绷。

  紫离捏着简玉酌下巴的手愈发用力,一双紫瞳紧锁青年,似是要将人看穿,“正确的事?在明知对方设下陷阱的情况下,还以身试险,这不叫善良,这叫愚昧!”

  下巴疼得宛若要裂开,简玉酌嘴唇翕张,攥着紫离的手爆起了青筋。

  然而无论他怎么使劲,紫离的手如铁焊一般挣脱不开,甚至隐隐透出一股杀意!

  紫离想杀他!为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前辈,我不觉得我愚昧。”

  饶是如此,简玉酌还是咬牙说出真实的看法。

  “竹儿生来本该有父有母、无忧无虑,但却被魔修生生夺去,从小被瘴气浸淫,沦为北境的一把刀;翠漾生下来不过两月,就被人当成供给百烨山的祭品,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还绑在巴掌大的盘子里哭泣;再说飞鱼,它的母亲在争斗中败给了对方,兄弟姐妹全惨死在三头巨蟒的嘴下……”

  寥寥几言,夹杂着他到会凌大陆以来所见的腥风血雨。

  这是和现代文明社会全然不同的光景,简玉酌的呼吸急促起来,嗓音里含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悲恸。

  “我不觉得我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觉得这样的我究竟有多善良。我只是尽我所能拉了一把,他们的命运本不该如此,造化弄人,可我不想顺从造化。”

  简玉酌想,换作任何一个从现代社会来的人,都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些孩子白白的死去。

  更何况,事发前,飞鱼幼崽乖顺的帮他舔舐了手上的伤,温暖的触感仿佛现在还残留在指端,他怎么忍心看着它惨遭杀害?

  下巴上的力道不知何时被他挣开了,紫离怔怔的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倦怠多年的心在这一刻恢复了活力,砰砰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你……叫什么名字?”紫离神情复杂的抬起了头。

  “你终于有兴趣了解我了。”简玉酌弯唇笑了,乌黑的长发柔软地贴着他莹白如玉的脸,他抬起手指在红褐的墙板上勾绘自己的名字,“简玉酌。”

  简玉酌……

  紫离攥了攥手,复又松开,故作轻松的道:“你今日打算何时上山。”

  简玉酌心头一跳,道:“半个时辰以后。前辈是有什么想法吗?”

  “唔……有啊,”紫离懒洋洋的摊开双臂,用一种拥抱天空的姿势伸了个懒腰,“等你死了,给你立个有名字的碑,就埋在城门口那片林子吧。毕竟那里你熟。”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不过简玉酌倒也没真寄希望于紫离答应跟他们一块儿上山。

  他单手扶着墙,即便失明,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回了个玩笑道:“那到时候就辛苦前辈了。我先回房间,告辞。”

  趁天还没黑,他们得尽快上山。

  即便有了上次的经验,简玉酌仍不敢掉以轻心。

  他没了眼睛做依靠,只怕到时遇到危险,保不住容墨竹。

  青年的背影瘦削,像一杆秀丽的竹,看起来不堪一折,却无不透着韧性。

  紫离一动不动的眺着简玉酌从镶金边的浮光锦云袍下露出的手,分明的骨节不久前还在深红的墙木上一笔一划,苍白的肤色与红木相映得彰。

  除了容貌昳丽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但意外让他移不开眼。

  要不……

  紫离伸出的手将将搭上青年肩膀的时候,青年前面的门被从内陡然拉开了!

  屋内唯一通风的窗关得死紧,只朦胧透出一点乳白的晨光。少年站在门前,整个人背光而立,再近一点,就能吻上简玉酌的唇。

  短短一夜,少年的身高又往上窜了一大截。

  亮白的光从他身后折了出来,将原本昏暗的走廊笼上一角明亮,而他仿佛永远不被光偏爱,整张脸隐在暗里,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狼王一般的精锐。

  紫离倏地收回手。

  “哥哥,一大早,你跑哪儿去了?”

  容墨竹的语气堪称柔和,他抬手温柔地摩挲简玉酌的下巴,像是在疑惑——

  “哥哥的下巴怎么红了。”

  下巴可以被人狠戾的捏住,但被摩挲时,就显得暧昧。

  简玉酌不可避免的心跳漏跳一拍,他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解释道:“刚刚和前辈有点误会,现在解除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容墨竹见好就收,乖觉的站在简玉酌的身旁,可从紫离的角度看,那近乎是从后整个笼住简玉酌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如果要上山的话,现在就可以出发。”

  “嗯,好。”简玉酌浑然不觉的点点头。

  其实要收拾的东西没多少,除了他先前从赌场上赢来的一把剑,也就一些换下的衣物。

  还有灵戒能装,包袱简直不能再轻。

  简玉酌视力受损,便开放权限让容墨竹清查灵戒里的东西,确认保命的、填肚的都带上了,才舒口气,正色道:“前辈,我们走了。”

  紫离从容墨竹出现的第一刻起就没开过口,闻言,靠着门打哈欠,“孩子放我这吧,傀儡可以看着。另外,钱还你。”

  一枚小小的灵戒在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准确无误的落入简玉酌的手中。

  “里面是你的十万灵石。你人不错,就不讹你了。”

  不等简玉酌应下,紫离又道:“对了,我今天也要上山一趟。”

  简玉酌睁大了眸子。

  紫离不会莫名其妙说一句废话,他专门叮嘱他今天也要上山,这不意味着——天上掉馅饼了!?

  “前辈要跟我们一起吗?”简玉酌激动的都快忘了自己看不见的事实了,还往前走了两步。

  容墨竹瞬时抬眸。

  紫离仿佛没看到从少年身上汹涌而出的杀意,慵懒的道:“行——吧。”

  好勉为其难的亚子。简玉酌快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了。

  紫离的实力深不可测,能多一个帮手再好不过!

  “那就多谢前辈了。”他轻快的说。

  他们准备就绪,就等紫离。

  等紫离离开,容墨竹再克制不住,按住简玉酌的肩。

  “哥哥怎么那么相信他?非知根知底,要是危难时刻害我们怎么办?”

  “嘶……你按得也太狠了,”简玉酌吃痛的咬咬唇,撇开容墨竹的手,“这次我视力受损,单凭我肯定护不住你,能有前辈相助,危险会小很多。至于前辈是好是坏……”

  他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绽开浅淡的笑,让人想起遍野的白茶花。

  “紫离前辈实力高强,倘若真想害我们,没必要用这么复杂的手段。”

  他说的是事实,可落在容墨竹的耳里,刺耳得像一个响亮的巴掌。

  “哥哥,他很厉害,是吗?”

  “当然了。”简玉酌点点头,“他应该是整个会凌大陆上最出色的傀儡师。我了解过,傀儡术要极高的天赋,紫离前辈不仅继承了前人留下的术法,还自创了很多新的术法供后人学习。”

  主要他对傀儡术也挺感兴趣的,可惜系统给他看过,除了画符,他好像没有点到其他天赋点。

  哎,要不是他对傀儡术实在一窍不通,说不定他还能给紫离拜个师呢。

  简玉酌在这边陷入自己的幻想,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的少年逐步被阴暗吞噬。

  嫉妒像荒野中的野草,在心里扎根、肆意生长,直至将人的理智消磨殆尽。

  临行前,简玉酌让容墨竹关好门窗,又俯身安抚两个小家伙,“这几天乖乖待在家里,到时候哥哥就回来了,好不好?”

  翠漾抓着他的手指摇了摇,飞鱼幼崽则张口轻轻咬了下简玉酌的指尖——

  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人类的幼婴要敏锐,竟然发觉简玉酌看不见了。

  “我好像只说不把那个小屁孩带上山,没说不把六眼飞鱼带走。”紫离冷不丁的说。

  “啊?”简玉酌愣了,“为什么……?”

  “你还真打算养六眼飞鱼?”紫离都懒得笑他了,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上的串珠,“就算你养得起,你也养不活。”

  这个说法简玉酌前所未闻,还想问更多,容墨竹插嘴道:“因为飞鱼宝宝还在幼儿期,没有父母的味道,会忧郁而亡。”

  简玉酌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惊讶飞鱼宝宝还有个父亲,还是该惊讶这个小妖兽竟然还懂忧郁……

  不过,甚至它母亲战斗而死的时候,父亲都没有出现!

  这种矛盾而纠结的表情出现在简玉酌脸上是很好玩的,容墨竹躁郁的心情好了一点,在发现紫离也看到这个表情时,心里升起的妒火腾上原高度的两倍。

  他神情冷然地挡住紫离的视线,开口时,语气又是温柔的,“母亲刚诞下幼崽的时候,身体都很虚弱的,由于飞鱼幼崽要从母亲这里汲取大量的能量,是以母亲每天必须得吃很多东西。想必那个时候,父亲是在外面觅食吧,没想到被死对头趁虚而入了。”

  “我知道了……谢谢。”简玉酌轻咳了一声,面上浮起薄红。

  自己表现得好像有点太过无知了。看来得抽时间再多看点书。

  “走吧。”简玉酌率先道。

  他并非完全看不见,不过视野模模糊糊一片白,反而很有可能被幻境利用,干脆缠了几圈绷带,断了误导的可能。

  一切准备就绪,三人带着一个飞鱼幼崽上路。

  简玉酌的眼睛被绷带蒙住,这会儿是真真啥也看不见了,偏偏六眼飞鱼还“认主”,除了他谁也不让碰,否则就呜呜哇哇叫个不停,在本就安静的镇内闹出惊心动魄的回音。

  为防摔着,简玉酌只好一手抱娃,一手被容墨竹牵着走。

  快出镇了,走在最前的紫离突然停下脚步。

  “给你个东西。”

  他直接掠过容墨竹,懒洋洋的将青年的手腕从容墨竹的手里抽出来。

  那力道并不大,简玉酌意识到紫离似乎是要给自己什么东西,便顺从的挣开了容墨竹的手。

  果不其然,手腕一热,等紫离抽身离开,简玉酌才小心翼翼的摸了摸。

  是方才在紫离手中把玩的串珠。

  上面还残留了紫离的余温,简玉酌内里划过一丝狐疑,这是什么东西?不会有害吧……虽然不久前他还跟容墨竹说过,紫离这样的前辈想对他们下手完全没必要绕弯子,可无事献殷勤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他在心里戳了戳系统,好久没被呼唤的系统开心地蹦了出来。

  [这是浸润了千年道义的檀珠,能在幻境中也保持清醒,宿主,放心,好东西!]

  还真是好东西?

  简玉酌心跳快了点,能不受幻境蛊惑,对于他这样的瞎子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谢谢。”简玉酌扬了扬唇。

  “不谢。”紫离恹恹的应了声。

  这般有来有往,容墨竹咽下喉头涌上的血,哑声道:“哥哥,紫离前辈的东西肯定贵重,随意接受不好吧。”

  简玉酌心里的兴奋减轻了,对啊,他也是穷途末路了,紫离给,他竟然问也不问就受了。

  然而,紫离一点也没有客套的打算,直言道:“不必挂怀,下山以后是要还的。如果真的感激,那就请尽量不要送死,我不怎么喜欢救人。”

  简玉酌:“……”

  这位大佬懒惰的人设还真是无时无刻都不会崩啊!

  不过,既然这么懒,又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上山?

  【作者有话说】:这章修修改改,人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