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明月台赋【完结】>第143章 骚乱

  万明的秋短,风一吹就临了立冬的日子。

  宫里几个次等的小奴前后抬着冬衣箱子走,边走边犯嘀咕,“今年分下来的炭火都少了三成,回去又得挨师父两脚。”

  “不是说外头的仗不好打么?”后头的小奴两手抬着扁担往肩上扛了扛,“晌午供的饭都少了,差点儿没抢着吃的。”

  “打仗不还远着呢么?怎么宫里好似天要塌了似的。自我入宫到今日七八年,哪一日不是金银宝贝水似的往外流?要我说啊,”前头的小奴朝天上翻了个白眼,“就如今这位最抠,自己做了好人。那补贴城郊大营的钱看着是宫里送出去的,其实不还是从我们这些人身上刮下来的?”

  后头的小奴啐了他一口,压低嗓音骂道:“你说这话,你自己不要命,别拉着我上路!”

  “怎么不能说了?”转过角门上一条无人的甬道,小奴便忍不住道,“夏日里还知道给各处送些消暑解渴的汤药,这还没入冬呢,就开始克扣了。每人扣三成,可压在咱们上头的又有多少大人?层层扣下来,我这月的俸禄比从前少了七成,你说这怎么活?”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银子要过师父们的手,”后头的小奴踢了他一脚,“你乱晃个屁!他们要剥掉一层,你还敢去豺狼嘴里抢肉吃不成?再多嘴,小心剩下三成也没了。”

  前头的小奴颇为不满地嗤了一声,倒是闭着嘴把东西送到了几个一等内监的屋前。

  “从前也打仗,就是没见过打成这样的。”卸下肩上的重物,小奴拍拍手往回走,“那时候不是一向只我们胜么?怎么今日不行了?”

  “谁知道大营里养了群什么人呢?反正咱们只管做事,只管给他们供肉饮血。”先前愤愤不平的小奴突然转头扫了几眼,才神秘兮兮地挨过去,“哎,我听了个新说法。”

  “什么?”

  “叫,英雄难过美人关。”他附耳飞快地说了一句。

  “你说这话……你又不要命了!”

  “那不然呢?怎么咱们如今的王,还是二殿下的时候屡战屡胜,这时候就打得异常艰难了?”小奴满不在乎道,“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正说着,甬道上又多了个纤细瘦弱的人影。

  “在这儿呢。”她轻快地走过去,腕上对镯叮叮当当地响,末了睨小奴一眼,“那话原是说笑时随口诌的,你怎么拿来给旁人乱说?”

  小奴一愣,搓搓手俯身行了个礼,“原来是郡主身边的姐姐。”

  金莺伸出手去揪他的耳朵,直到那小奴求爷爷告奶奶地求饶了半天,才松手。她一面在帕子上擦着手,一面道:“这些日子天天打仗,你们也该老实些。那银子给大营就给大营了,何必为这个说些掉脑袋的话?”

  小奴伸手摸摸耳朵,嗅到一股极清雅的香气,忙点头哈腰道:“姐姐说的是,奴这也是被逼得没法子,嘴上念叨几句罢了,心中是万分不敢没有敬意的。”

  “你知道就好。”金莺道,“以后这话也别说了,小心叫人听去。”

  “是、是,姐姐这会子来是有什么要吩咐奴,还是郡主贵人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嗨哟,姐姐叫个小奴过来说声就是了,这么冷的天,小心冻着姐姐。”小奴的舌头像是被抹了糖水,又甜又滑溜地在嘴里滚起来。

  “也没什么事。”金莺盯着他,又看看边上那个一言不发的,温声道,“郡主知道你们冬日里辛苦,自己贴了体己钱给你们发赏银,午后就在那边门处领。你嘴快,各处都传下去罢。”

  “哎哎,是、多谢郡主,多谢姐姐!”小奴一听,面上满是喜色,忙不迭地就要给金莺行大礼。金莺却手摆了摆,借口有事回去伺候了。

  “你怎么和郡主身边的小娘子混到一块儿了?背着我们偷嘴?”他身边的小奴抬腿踢了他的屁股一脚。

  “这个什么鸟姐姐可是个人物。”小奴随手拍拍衣服上的灰,“看看,什么叫会做人。人家自己拿钱来,才不稀罕我们这点子皮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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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私自补贴了宫人?”我手里端着一只美人醉釉番莲纹碗,对着灯光细细看下去,釉色鲜艳明快,绿苔如疏星散落,恰似美人面孔,“时下宫中人过得拮据,难为她想到这个。”

  “郡主是好,只是恶人都叫公子当了,她捡了个大甜头。”容安瘪着嘴。

  我拿起他托盘上小盒里放着的西洋镜,转了两下才对准那碗,“这釉色虽不是上品,却出得巧妙。渊国文人雅客最喜这等稀罕物,可惜贺加兰因断了与万明往来的商路。”

  “公子……”容安还想开口,我将那微凸的琉璃镜放回锦盒中,看了他一眼。

  他只好噤了声,我道:“如今这情形,我也只能做这个恶人。眼下外患未除,内忧不解,她能安抚宫人也是替我们省了桩事。再者,外头还有两大群人,我何必为了争这一亩三分地自扰?”

  容安应了声,拿着小碗正要下去,我吩咐他:“你告诉那些工匠,就照着这样的烧,到时候卖给周边部落也能得个好价钱。”

  “阿鹤,你要用这些与万明外头那些蛮族做生意?”温辰亦放下手中那只甜白釉小盘,“那些人一向粗蛮,未必看得上这些东西。”

  我一手搭在扶臂上,挪了挪身子靠下,支着脑袋道:“当初拓骨人在大漠里夜袭,不也抢了那么多东西么?他们未必不附庸风雅,只是自己没那个本事制罢了。再说,平民用不上,王公贵族还不喜欢这些宝贝么?而且……”

  我勾勾手,他便凑上来。我轻笑道:“那几个部落都是些墙头草,不知何时就倒向贺加兰因那头了。若我说渊人喜爱这些玩意儿,你说他们会不会拿去献宝?”

  “你这些心思啊,八百个都不够数。”他听着,也笑起来,将薄毯往我身上拉了拉,“入冬了不用炭火,小心染上寒气。”

  “反正也不是良犬,就算要倒戈,也得让我赚点军费再说。也亏得万明的矿藏样式实在多,烧出来的瓷器一个比一个漂亮,色泽上比渊国积年的老师傅烧出来的还好看。”我搓搓手,把薄毯掖紧了,又与他道,“不知战事何时能休。”

  若是年后再打下去,温辰与伽殷的婚事又要往后拖。虽说如今公主照应着,难保邹吕一党不会对他下手,等成了公主驸马,处境才能好些。

  “是啊,”温辰叹了口气,“再打下去,阿殷怕是坐不住了。”

  “怎么?”

  “她说鏖战数月不能取胜,无非是将帅不良。”他沏了盏热茶递过来,“她想上战场。”

  我一口热茶还未滚落喉头,便被他的话惊得连连咳嗽几声,才鼓掌赞道:“有志气!”又好奇地凑过去,“长砚,你舍不得她去呀?”

  温辰摇摇头,“如果年末就能平定战乱,自然利国利民。如若不能,她若想去,我就同她一道去。”

  我心下有些诧异,又瞥见窗沿处的笛穗晃了三下,便道:“行了,你今日送这些来也耽搁不少时候了,早些回去罢。说到公主,今日射猎,不知道她得了什么好东西等着告诉你呢。夜间行路,多点几盏灯,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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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温辰,我骤然感到眼前一黑,缓了缓两眼才重复清明,目光不自觉锁在那香炉处。

  自从添了从沈宝璎那处得的香料,我的头痛虽有缓解,夜间的梦却渐渐多了起来。彻夜梦魇,人总是没精神,传了御医和制香官来看,反说那香并无异样之处,却是凝神的好香。御医对我的病症也说不上来,只是推翻了先前暑热的说辞,换了套说我体弱的话。

  沈宝璎此番动作,真实动机也难猜。若她是好心也就罢了,若是真要与我针锋相对,又徒增一桩烦心事。

  “主子?”思索间,宴月已从窗内滚了进来。他见我不好,先将茶递过来,我正巧见他臂上一道血染透的白绸。

  见我目光定过在那处,他道:“那些兽奴不肯收手,我去拦了一把,双方起了冲突。”

  “不肯收手,什么意思?”我皱起眉。

  “铩同他的几个弟弟以为,迫害他们家的官员远不止那几个。除去了那些官员,再顺着亲家一路围剿,继而是与他们交好的、或是官场上、私下里有所往来的,都要血债血偿。”宴月扶助渗血的伤口,“他们只是没再对公子给予的名单上列出的官员下手,却还在为自己的事复仇。我将主子的话带去,他们虽没有继续行事,面上仍有些踌躇。”

  我猛地坐直身子,低声骂道:“官场本就牵丝扳藤,若要一一复仇,岂不是要整个朝堂连根拔起,他们也敢?!”

  “所以我来请示主子。”宴月抬起头,“若是兽奴不愿就此罢休,是纵是止、是留是杀,只要主子一句话。”

  我碰着茶盏,指腹用力捏着杯托,脑中飞快思索着。俄尔,我道:“你再带我的话去,让他们暂缓动作。若不效则拦住他们——但千万顾及自己的安危,别折在这事上。不得已时,将消息透给你手下几个信得过的暗卫也无妨,城中绝不能再生事端。”

  宴月动了动唇,正要说“是”,忽而抬头看向窗外。我骤然回头,只见外头月色下闪过一道黑影,飞快消失在了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