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环流>第80章

  夜幕低垂,更多的细节都隐匿于深沉的夜色中,唯有街边的霓虹灯描摹出一个大致的色彩斑斓的轮廓。虞涛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邢司南,喝了口茶,皮笑肉不笑道:“所以邢队不惜千里迢迢从越州跑到赣南,是有什么要事吧?毕竟,您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他们对坐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茶馆里,邢司南注视着服务员为他斟完茶水离开后,才开口道:“虞队这么问了,那我就直说了——您还记得前两个月,我们合作办的那个案子吧?”

  “那么大的案子,”虞涛摇了摇头,放下茶杯,“想不记得都难吧。”

  “这案子还没开庭吧?”邢司南貌似无意道,“案子的主谋怎么样了,招了么?”

  “你说李宏宇?”虞涛冷笑了一声,“嘴硬得很,无论问他什么,一概一问三不知,呵,大概是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了吧。”

  “不过,他招不招供,也都不重要了。就我们发现的那些证据,口供,证人......他干的那些腌臜事儿,够这畜生枪毙八百个来回的。”

  邢司南摇了摇头:“虞队,你这话说的不对。”他笑笑,“他做过什么,的确不重要了。但是,李宏宇能做到这个位置,货源,接应,人脉,缺一不可。他不开口,你永远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暗中帮助他。”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对这部分信息,应该所知甚少吧?”

  虞涛沉默了。

  他们对坐在灯火通明的茶馆里,一席薄薄竹帘,掩盖住了喧闹的人间声色。

  片刻后,邢司南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我最近得到了一些新的线索。”

  “新的线索?”虞涛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什么样的线索?”

  “目前还不能确定。”邢司南道,“我需要和李宏宇见一面。”

  “想见李宏宇?”虞涛似笑非笑,“那还不好办,你回去下个申请表,把前因后果都写清楚,再附上你收集到的证据,等一层层逐级审批过了,你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这老小子。邢司南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面上还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虞队,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咱俩都属于内部人员,就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死脑筋了吧?”

  他顿了顿,又道:“你我都很清楚,等这一套流程走完,别说线索,李宏宇的坟头草都快长到两米高了,还谈什么让他开口?”

  虞涛问道:“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邢司南道,“作为案件的主办人员,你有权问话李宏宇。你只需要在下一次问话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去。”

  “这么做不符合规定,”虞涛皱眉道,“太冒险了,如果被发现……”

  “被发现,顶多是我俩挨处分挨批评,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邢司南循循善诱,“但要是李宏宇愿意开口,能将他和他背后的犯罪团伙连根拔起,那将拯救成千上万个家庭和无数条人命,我想虞队,你应该很清楚怎么选吧?”

  “……”虞涛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茶盏,表情有些犹疑。

  片刻后,他开口道:“……你怎么保证李宏宇一定愿意开口?邢队,你没参与后续调查,可能不太清楚——除了严刑逼供,能用的法子我们基本全用上了,甚至派人找到了他老家的家人……但无论怎么劝说,这孙子就一句话,除非改判,否则,他绝不开口。”

  “所以,”虞涛抬起眼,看着邢司南正色道,“你说的新线索……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就知道虞涛没那么好忽悠。邢司南深吸一口气:“这事儿解释起来有点复杂……”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最近经手了个案子,很有可能牵扯到了李宏宇的上家。”邢司南其实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毕竟,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楚白在恢复记忆前曾对见李宏宇十分抗拒,说明他俩之间必定发生过什么不太愉快,或者说他不愿回忆的事情。

  而无独有偶,楚白也曾和范海鑫有过接触。吴昌平被捕后,曾供出范海鑫是他曾经的供货商,范倒台后才变成了李宏宇。既然李宏宇继承了范海鑫的下家,或许,同样继承了范海鑫的上家。

  这也能解释楚白看到李宏宇之后的反应——不过,这一切都是他在分析现有情况下所做的推论,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邢司南咳嗽了两声,硬着头皮往下编道:“由于其上家组织内部结构严密,保密性极高,我们难以获得那部分最为重要的信息,而种种迹象都表明,李宏宇曾与组织的关键人物有过接触。”

  虞涛满脸都写着“这么大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问题在于,‘李宏宇曾与组织的关键人物有过接触’,”邢司南道,“这句话属于我的个人猜测,目前并无证据,只有和他见了面,我才能确定。”

  虞涛:“……”

  他冷漠道:“这就是你的审讯思路?”

  “当然不是。”邢司南道,“但是,我们可以以此为突破口,利用信息差,让李宏宇误以为我们掌握了大量证据,对他施加心理压力,让他明白无论他交不交待,我们都有办法查明真相,使其觉得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从而主动开口。”

  “说的头头是道,真正有用的没两句。”虞涛作为一个一身正气的钢铁直男,一直很看不上邢司南和他的那些歪门邪道,讥讽道,“邢队,办案子不是赌运气,常在钢丝上面走,总会有掉下来的那一天。”

  “即使是走钢丝,也比一直在原地坐以待毙强。”邢司南诚恳道,“考虑一下吧,虞队,你也知道李宏宇愿意交代意味着什么……这值得我们冒险一试。”

  虞涛沉着脸不说话,邢司南看他这态度,想着今天这事儿八成是黄了,叹了口气,正准备回去再想想办法,却听见虞涛突然道:“……等我回去考虑一下,这两天给你答复。”

  狭长的走廊里回荡着脚步声,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只有幽冷惨白的灯光。电子音机械冰冷的“滴滴”声响起,红光扫描过后,沉重的铁门应声而开。

  这是一个大部分普通人谈起都会闻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压抑,阴冷,不见天日……这些负面词汇与之关联在一起,更为它添上了一层阴翳。

  “在这种地方待久了真的不会出现什么心理问题么?”邢司南边往里走,边偏了偏头,“不过很高兴,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别高兴的太早。”虞涛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低沉冷硬,“囚犯的心理健康也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邢队。”

  邢司南笑了笑没说话。他推开门,一个身着深蓝色条纹囚衣的瘦削男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手脚上拷着铁铐。

  他抬起头的一瞬间,邢司南差点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

  如今的李宏宇,和他几个月前看到的简直判若两人。几个月前,他还满面油光,趾高气扬,即使狼狈逃窜也穿着昂贵的西装。而现在,他两侧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头发花白,颧骨凸起,眼窝深陷,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袖口下露出两条麻杆似的手臂,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邢司南注意到他牙齿少了几颗,放在桌上的双手时不时过电似的颤抖两下,一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的样子。

  他神情复杂地回过头,对虞涛道:“我现在相信你们是真的把能试的法子都试了一遍了。”

  “别说的好像我们给他上刑了似的。”虞涛上前一步,拉开椅子冲着李宏宇道,“怎么样,想好了吗?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李宏宇张开嘴,哆嗦了半天,含糊不清地开口道:“……我、我已经说过了,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们答应……”

  邢司南打断他:“你知道为什么说这次是你最后的机会么?”

  李宏宇一抖,低着头没说话。

  “你以为你不交代,我们就什么都查不到吗?”邢司南俯下身,“你猜,要是那位季老板知道你出卖了他,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李宏宇瞳孔骤缩,一脸震惊地抬起头,“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们知道的,比你想象得多的多。”邢司南冷冷道,“范海鑫是我亲手抓进去的,他进去以后,你照单全收了他的地盘,生意和规模越做越大,还想办法搭上了他原来的线,认识了——季沉。”

  李宏宇原本还怀揣着的一丝侥幸心理,在听见这个名字后,烟消云散。

  他难以置信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季沉不止你一条下线,你不愿意开口,多的是人愿意开口。”邢司南道,“你应该好好想想,你还剩下多少利用价值。”

  李宏宇失魂落魄地趴在桌子上,背佝偻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季沉”这个名字的分量,这无异于一记重磅炸弹,震得他好半天没缓过神。邢司南继续悠悠道:“季沉来找你谈生意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来的吧?他还带了一个人……”

  他调出楚白的照片,转向李宏宇:“这个人,现在在我们手上。”

  李宏宇在看清照片的那一刻,整个人剧烈颤抖了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啊……”李宏宇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喃喃道,“他不是死了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邢司南心头一震。

  他赌对了。

  李宏宇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一直垂着头,来来回回低声念叨:“……不可能,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虞涛不耐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想清楚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老实交代,我们是在救你!”

  “……我可以交代,”李宏宇的牙齿打着颤,一个字一个字从外面往外挤,“但前提是,你们得答应我的条件……”

  “你没资格和我们谈条件。”邢司南递过一张照片,“见过这个人吗?”

  李宏宇哆哆嗦嗦地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见过、见过几次。”

  “他死了。”邢司南摊开一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倒伏在灌木丛中的男人,后背上晕开一大片深色的血迹,“几个月前,他的尸体在越州一处公园中被发现,全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你应该很清楚,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李宏宇神经质地握紧了双手,铁铐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很聪明。”邢司南不紧不慢道,“比起待在外面,处于警方的监视和保护下,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不过,如果我们在不经意间向外透露一些‘消息’,再把你的家人送回去……你猜猜,那边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从而杀鸡儆猴?”

  李宏宇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你在威胁我……”铁铐的碰撞声变得激烈,李宏宇歇斯底里地喊叫道,“你威胁我!你他妈还是个人吗?!我是犯了罪,但我的家人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你怎么能拿他们的命……”

  “注意你的言辞,我们可什么都没做。”邢司南道,“你赚的那些黑心钱,他们没少花吧?住着大别墅,躺在钱堆上过日子的时候,想到过会有今天么?”

  “就算他们有错,但罪不至死……”李宏宇表情扭曲,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警官,警官我求求你,别让他们知道……如果让他们知道……我老婆儿子一定会被折磨死的……你没见过那些人的手段……我求求你……”

  “你求我没有用。”邢司南沉声道,“老实交代你手里的案子,交代涉案人员,交代你那些潜逃的手下——我保证,你的家人能平安地过完这辈子。”

  李宏宇双手撑住额头,将脸埋进手掌里,两边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十几分钟后,他抬起头,声音嘶哑:“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邢司南神情一凛。

  李宏宇不愧是雄踞赣南多年的地方一霸,即使被捕后长时间处在高压环境下,不仅和外界失去联络,还面临着日复一日、接连不断的高强度审讯,但他仍然敏锐地发现了邢司南问讯中的漏洞。

  “你们所知道的,并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了如指掌吧。”李宏宇盯着邢司南,浑浊的眼球里满是红血丝,“警官,我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我承认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但是我怕死,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怕死。”

  他凄厉地笑了一声:“知道吗?我被关着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那些被我害死的人。我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

  “然后,他们像一群蝗虫一样涌上来,撕扯我的血肉,吸我的骨髓,把我的一切都吃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下……”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唯物主义战士虞涛皱着眉打断了李宏宇绘声绘色的表演,“大鼻涕流嘴里你知道甩了,孩子死了你来奶了,临到断头台了你后悔了——早干嘛去了?”

  像李宏宇这样的人,根本无法激起任何人的一点同情与怜悯之心,尤其是在知道他做过些什么后。邢司南还记得“九号公馆”的奢靡与华贵,记得满墙金碧辉煌的装饰和摆件,也记得打开那间密室时,扑面而来的臭味和腐败气息。

  就算送他上刑场,也嫌弃他死的太过痛快。

  邢司南皱了皱眉,掩盖掉眼里的厌恶,耐着性子道:“你有什么条件?”

  “如果我连这条命都保不住,那我做什么,都是毫无意义。”李宏宇顶着虞涛和邢司南的目光,开口道,“我只有一个条件……死缓。”

  “在这之后,我会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的所有的一切。”

  邢司南还没来得及说话,虞涛先怒骂道:“你做梦去吧!害了那么多人你还想全身而退?我呸!你得谢谢现在是法治社会,要不然你连个全尸都留不住!要死缓是吧?行,那就看看你这把老骨头能在监狱里撑几年,你给我等着,你……”

  邢司南喝止道:“老虞!”

  李宏宇被虞涛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坐在位置上直喘气,喘得像个破旧的老风箱。

  邢司南起身给他接了杯水,推过去:“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虞涛听见这句话,一瞪眼,刚要反驳,邢司南又开口道:“但我们不能保证你家人的安全。”

  李宏宇在听到前一句话时,灰败的眼珠里还燃起了一点光亮,但即刻熄灭了。他匍匐在桌上,用力握紧了纸杯:“……你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邢司南道,“你家里人之所以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就是因为你要死了。”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也只有你死了,他们才会相信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对警方交代,他们才会放过你的家人。”邢司南语调平静,“死缓?当然可以,但别忘了,所有案件的判决结果和过程都是对外公开的,将死刑改为死缓,这明摆着就是在告诉组织,你出卖了他们。”

  “你觉得到那时,他们会放过你的家人吗?”

  李宏宇无话可说,胸口剧烈起伏,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用你的命,换一个你家人活下去的机会。”邢司南道,“这很公平,就看你怎么选了。”

  “……”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审讯室里陷入了僵持。李宏宇重重喘气,双腿抖得像糠筛,好几次,邢司南都以为他一口气没提上来要昏过去了。

  良久以后,李宏宇终于开口道:“……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

  他这时候看起来是真情实感的感伤,又或许是被迫面对自己最终的结局。他抹了一把眼泪:“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但只要我小孩还活着,我这条血脉,至少没断绝……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邢司南心说我要是你祖宗知道后代有你这么个玩意儿我绝对咒自己断子绝孙。他敲了敲桌子:“说清楚点。”

  李宏宇满脸挣扎,沉默许久,还是开口道:“我可以配合你们的调查……只要你们确保我老婆儿子的安全。”

  作者有话说:

  好困,睡觉,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