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环流>第12章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还记得之前自己是哪里人吗?”

  “秦梦,我今年25岁,豫、豫章。”

  “万萍萍,27岁,潭州。”

  “我不、我不记得了……”

  “这是什么地方?放我出去!”

  “王璇……26岁,江宁。”

  “别打我……别打我……求你了……”

  “不要碰我!”

  楚白睁开眼。

  他的生物钟一直不太规律,每天从早上六点到中午十二点随机挑选一个时间点苏醒,以至于他每回睡醒,都颇有一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天应该是亮了,阳光穿过薄雾,点亮了沉睡中的城市。窗外,中心CBD高楼林立,如心脏般强劲而活跃有力地跳动着,高架桥自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每一条脉络上都流窜着永不停息的钢铁洪流。

  邢司南逆着光站在窗前,剪裁得体的衬衫勾勒出他紧实匀称的肌肉线条。楚白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会神,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酒吧一类的地方,声音喧闹嘈杂,彩色镭射灯光晃眼,音响用力敲击着他的鼓膜。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在舞池中躁动着,他拎着邢司南的衣领,重重地把他摁到墙上……

  “醒了?”

  邢司南的声音将楚白从神游里拉回来。他掀开薄毯,揉了揉钝痛的太阳穴:“几点了?”

  “早上七点。”

  楚白恹恹地“嗯”了一声。他们昨天晚上忙案子到凌晨两点,在办公室里随便找了个沙发凑合了一晚上。大罗神仙也经不起这么熬,这会儿不仅困得不行,而且还懒得动弹。

  反观邢司南,人昨天晚上睡的比他晚,今儿早上起的还是比他早,不仅起来了,还刷了牙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身衣服,整个人收拾的清清爽爽妥妥当当。

  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都大。楚白撑着下巴想,此话诚不欺我也。

  邢司南指指桌上放着的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品:“去刷牙吧,卫生间出门左转。”

  楚白慢腾腾地起身。大概是为了值班警察方便,赣南市局的卫生间里还设置了一个简易冲淋房。楚白在里头冲了十分钟冷水,才觉得生了锈的大脑仿佛上了发条,终于又开始缓慢运作起来。

  他随便呼噜了两把湿漉漉的头发,套上T恤出去了。

  邢司南坐在办公椅上看文件,看到他进来,皱了皱眉:“医生不是说你的伤口不能碰水么?”

  “放心,我洗的时候避开了。”楚白走到他旁边,刚低下头,水滴便摇摇晃晃地顺着他的发尖滴下来,在白纸黑字的文件纸上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楚白:“……”

  “……”邢司南“啪”一下合上文件,“等着。”

  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一手拎着一袋热气腾腾的早点,另一手拿着一包毛巾,还是全新没拆封的。

  邢司南把毛巾丢给楚白:“擦了头发过来吃早饭。”

  楚白把头发擦到半干,而后乖巧地坐在桌子旁,双手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神情和姿态都像极了等老师发饭的幼儿园学生。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邢司南把早饭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吃吧,吃完还得去趟医院。”

  “嗯?”楚白咬了一口早点,一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是她们的身份有进展了么?”

  “嗯。”邢司南将刚刚惨遭楚白荼毒的那份文件递给他,“今天早上刚刚整理出来的。暗室里总共八十七人,其中有三人确认死亡,死因尚在调查。剩下八十四人里,只有少数几个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之前的姓名和籍贯。”

  楚白接过文件,薄薄的几页纸,却承载着这些姑娘们的前半生。他翻开文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证件照。

  照片上,年轻的姑娘端庄大方,眉目盈盈地冲镜头浅笑着。在那个修图和化妆技术还没有如今这般盛行的年代,她仍旧是好看的,带着一种清水出芙蓉般的、朴素淡雅的美。

  “这是……”他不确定地停顿了一下,“是小佳?”

  “是。”邢司南道,“小佳原名赵晓佳,她是信州人。经过调查,事实与她所说的基本吻合,两年前她大学毕业后来到赣南寻找工作,自此失去踪迹,一直登记在失踪人口档案库中。”

  “她失踪后,家属曾经报警,但是当时监控和信息系统远不如现在发达,只能确定她的确到过赣南市,其他一无所知。警方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寻访无果后,最终将其列为悬案。”

  楚白味同嚼蜡地囫囵咽下白糖糕,翻到下一页。同样的证件照,只不过证件照上的姑娘比赵晓佳更加灵动明艳,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含着一汪清泉。

  “……这是晴姐吧。”楚白低声道,“她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叫陈晴,比赵晓佳大上几岁。我看了这些姑娘的资料,她们的籍贯不同,年龄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都长得非常漂亮。这大概也是李宏宇和‘玖号公馆’之所以盯上她们的原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年轻漂亮的女生,带着与生俱来的美貌,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美貌也会给她招致祸患。

  楚白胃口全无,皱着眉头放下早点:“联系到她们的家人了么?”

  “联系到了几个,都在赶过来的路上,最早的上午九点左右就能到。”邢司南看了眼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趁着这个时间,我们先梳理一下案情。”

  齐桓拿着一叠资料推门进来,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哟,还吃早饭呢?”

  “吃了吗?”邢司南抬了抬下巴,“没吃过来一起吃点。”

  “哪有那功夫。”齐桓坐下,往嘴里塞了两个白糖糕,含糊不清道,“跑了一早上,累死我了。”

  楚白善解人意地递过去一杯豆浆:“慢点吃,别噎着。”

  邢司南:“……”

  楚白注意到他的眼神:“怎么了?”

  “没。”邢司南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审讯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个,齐桓就一个头两个大:“快别提了,昨天晚上差点没被护士长收拾收拾卷包袱扔出去。”

  “有这么夸张么?”

  “邢队,你这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敢情昨天晚上值班的不是你。”齐桓苦着脸道,“除了偶尔几个能好好说话的,剩下的不是说什么都不听,就是一看见人就尖叫,最后还是医生打了镇静剂才安静下来。”

  邢司南敲了敲桌子:“说重点。”

  “救出的八十四名受害者全部在医院接受治疗,截止目前确认了身份的人有五十一人,联系上家属的四十六人。”齐桓翻开他带来的资料,“这里是全部的审讯笔录,‘玖号公馆’内有一条完整的犯罪产业链,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专人发布招聘通知,再在收到的简历中挑选那些容貌姣好年轻漂亮的女性。”

  “挑选后,他们以面试为由,让受害者来到‘玖号公馆’,再趁其不备,抢夺走他们的证件,再将受害者关押在密室内,强迫受害者‘招待’客人。如果受害者反抗,他们采取暴力手段或杀鸡儆猴的方式,逼迫受害者屈服。”

  “根据受害者所说,李宏宇是‘玖号公馆’当之无愧的核心人物,但受害者平时和他接触不多。平时负责看守关押他们的是一名姓冯的女性,以及一名姓张的男性。两个人年龄都在30到40岁之间,具体姓名不详,只知道手下人管他们喊‘张哥’、‘冯姐’。”

  “‘冯姐’主要负责瓦解被害人的防备心,最开始就是她带受害者进的‘玖号公馆’,她承担的是‘老鸨’的角色,负责安排受害者们接待客人;而‘张哥’和其手下的打手,负责看管受害者,教训‘不听话’的新人,以及处理善后。”

  处理善后……楚白忽然想到了赵晓佳提到的,那个因为家人找到赣南市来而被匆匆处理掉的姑娘“月儿”。

  “玖号公馆”里,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罪恶秘密?

  “这是画师根据受害者口述做的模拟画像,还在全国刑事犯罪数据库中作对比。”齐桓抽出两张纸,“目前,赣南警方已经向全市发出通缉令。”

  邢司南沉吟片刻:“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确定‘玖号公馆’里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他们的犯罪活动。”

  “医生说受害者的情绪不太稳定,且罹患多种慢性病症,不建议我们进行太长时间的问询。”齐桓吃掉桌子上最后一个白糖糕,“我一会儿就去医院继续问询。”

  “不休息会么?”邢司南拍拍他的肩膀,“你昨天跑了一晚上了。”

  “这有什么,早习惯了。”齐桓左看右看,眼见没人,压低了声音,“主要是……我怕再不走家属就来了,那个场面,我可吃不消。”

  他们这些干刑警的,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天不怕地不怕,受伤流血是家常便饭,就算黑白无常来了也能抽出92式给他俩来上一梭子,唯独拿受害者家属毫无办法。

  “我记得十三四年前吧,我办过一个案子。”齐桓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戚戚焉,“那会儿我刚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派出所。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所里来了个老太太,说自个儿孙子找不到了。”

  “我们所那地方还挺偏的,旁边什么都没有。她孙子才十二岁,大晚上的能跑哪儿去呢?当时一听就觉得不对劲,所里的人都出去帮她找,找了一宿,还是没找到。”

  楚白道:“然后呢?”

  “第二天,附近有个鱼塘主过来报警,说自己塘里淹死了个人,过去一看,年龄、身高、体重都对上了。捞起来的时候小孩手里还紧紧攥着个药盒,猜是因为回来晚了,黑灯瞎火地没看清路,不小心栽池塘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儿子儿媳前几年车祸走了,家里人就还剩下这么一个孙子,一直是祖孙俩相依为命。那天也是她白天里多说了一句,路走多了腿疼,所以孙子才跑了十几里山路,特地跑到另外一个镇上去买药。”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对于一些人来说,就连“活着”本身,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她那天收到消息来我们所里认领尸体的那个样子。”齐桓叹了口气,“真的,我形容不出来,你们看一眼就知道了。那种真正绝望痛苦到了极点的表情,甚至连哭也哭不出来,只能跪在地上,捂着嘴巴干嚎。”

  楚白垂下眼,齐桓大概是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挠了挠头,故作轻松道:“怎么说呢,很多人觉得我们警察每天都得接触这种事,时间久了不就习惯了么?但对于我来说,真习惯不了,毕竟那里躺着的,都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

  邢司南淡淡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生离死别这东西,就算看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可能做到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齐桓笑道:“是啊,不过我可做不到像邢队你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转向楚白,“年轻人,邢队身上这种大无畏精神,跟着好好学学啊。”

  楚白:“……”

  虽然他长得年轻,但真算起来,他应该……要比邢司南大吧?

  邢司南也不知道抽哪门子的邪风,不仅破天荒地没反驳,并且还朝他挑了挑眉:“听见没?好好学。”

  ……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敬师长?楚白眯了眯眼,正打算火力全开地嘲讽回去,楼下突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嚎声。

  因为隔着楼板,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齐桓和邢司南都沉默了,楚白偏过头仔细听了一会儿,依稀能听出是在喊一个女孩的名字,带着酝酿了多年的血与痛。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走吧。”邢司南起身,拍了拍楚白的肩膀,“是家属到了。”

  一楼的大厅里,大约有将近十个人。他们有男有女,或站或坐,或两个人互相支撑搀扶,发出细弱的呜咽;或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空气出神,木然地任眼泪流下。

  哭嚎声越来越大,在这样的境况下,情绪和行为都极易传染。这是从心脏最深处发出的悲鸣,振聋发聩,像无数条弯弯曲曲的细小径流汇聚在一起,最终成奔腾的江河。

  而穿着制服的办案警察们都只是缄默地站在一旁——人与人之间到底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对于亲身经历了这些的家属而言,他们的悲痛,又岂是轻飘飘的一句“我很遗憾”足以化解和告慰的?

  “我知道她没死,我知道她肯定还活着!我找了她三年,整整三年……但是我从来没想到,原来她就离我这么近……”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她,她说妈妈我好冷好饿,这里很黑,我害怕……”中年女人抱着女儿的照片,泪流满面,“满崽,别怕,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两年,两年了……从她不见的那一天开始,我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男人摸了摸自己斑白的头发,“多少次我也想着,要不然和她一起走了算了……”

  楚白站在楼梯上,看着楼下的一切,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里。

  更多的人从外面走进来,风尘仆仆,满面尘霜。邢司南皱了皱眉,走过去:“你们就让他们在这里这么站着?一会儿闹起来怎么办?”

  “我们虞队一大早去了医院,走之前也没交代什么。”他旁边一名女警为难道,“我们没想到一下子会来这么多人……”

  “控制一下场面。”邢司南低声道,“就说要做信息登记,把他们分开带去问询室。”

  几名女警点点头,走过去劝道:“您先跟我来这里登记一下信息,一会儿确认无误后,我们会有专人带您去见您的女儿。”

  她们有条不紊地将受害者家属分开安排在了几个不同的审讯室内,哭声渐息,邢司南回过头,朝楚白喊道:“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装电线杆子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楚白从楼梯上走下来,神情复杂:“你很擅长应对这种场面。”

  “你这是在夸我么?真难得。”邢司南笑了一下,喊他,“楚白。”

  “怎么?”

  “你经历过这种……和至亲好友的生死离别吗?”

  “我是被人收养的。”楚白的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像是已经能够非常坦然地面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收养我的那个人在几年前去世了。”

  邢司南脚步一顿:“……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比起经历,我更多像是被告知吧。”楚白笑笑,“那个时候我刚从医院转到疗养院不久,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人,拿着一份红头文件告诉我我的养父死了,经过当地警方调查,认定为意外死亡。”

  “意外死亡?”

  “他们是这么说的,并且禁止我接触所有相关信息。”楚白沉默了一下,“那一整年我都待在疗养院里,学习怎样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等到他们认为我学会了,我就收到了一纸调令。”

  “如果负责判定的人是我,”邢司南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我是不会让你出院的。”

  这句话乍一听简直像是在骂人。楚白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么一长段,邢司南的关注点却如此清奇,哭笑不得道:“我看上去就那么不像一个正常人吗?”

  邢司南毫不客气地“嗯”了一声。

  “……”楚白无话可说,“不好意思,第一回当人,让您老人家受惊了,下次一定改进。”

  “那倒也不用。”邢司南随口回了一句,走到问询室门前。

  他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