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环流>第2章

  兴越路位于滨江区和临平区的交界处,带了一点三不管地带的意思,再加上附近有好几个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人员流动频繁,向来是鱼龙混杂,牛鬼蛇神混迹。

  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汗流浃背,三五成群地蹲在路灯边上抽烟,时不时往他们的方向投来好奇的目光。邢司南把车停在距离嫌疑人最后出没地点十几米开外的马路边上,楚白推开门,刚下车,就被盛夏过于热烈的阳光晃到了眼睛。

  他眯了眯眼,回过头对邢司南关心道:“你停这真的不会被贴罚单么?”

  “公务需要,可以理解。”邢司南掏出手机,将上头的监控画面与眼前的场景对比了一番,在确认几个要素一一对应后,将手机塞回兜里,“过去看看。”

  “监控?……没有,装那玩意干啥,浪费钱的。”

  “几年前倒是想过,不过一问价格,嗨,就算你把我店偷空了,那也不值那么多钱呀。”

  “您看看我这,像是有装监控的必要吗?”

  这里的店面大多是依赖建筑工地而生,主要经营低廉快餐、小卖部、平价日化用品超市等等,根本没有什么安装监控的必要。

  邢司南去小卖部里买了两瓶冰镇矿泉水,丢了一瓶给楚白,朝他抬了抬下巴:“你倒是适合去那里工作。”

  楚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工地上黄沙茫茫,大堆建材堆积在一块儿。挖掘机与塔吊机齐飞,混凝土共搅拌器一色。

  他真诚问道:“你是想把我浇成混凝土么?”

  “不,是让你发挥长处去抬杠。”

  还剩下道路尽头的一家小旅馆。旅馆招牌颇有些上了年纪,金黄色的底漆斑驳脱落,几个字东倒西歪,靠最上面的几根铆钉勉勉强强地固定在金属板上。

  旅馆门脚处垫着一块石头,撑出半人宽的缝隙。楚白甫一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又潮又闷、还混着呛鼻陈年灰尘的夏日限定气息。

  屋子里没开空调,只有一架破旧的电风扇呼呼地对着前台猛吹。老板娘仰面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脚跟在空中一点一点。

  邢司南走到柜台前,敲了敲桌子:“警察。”

  老板娘恍若未闻,邢司南只好把声音提高了一点:“醒醒,警察!”

  “哎!”老板娘被他一嗓子吼的直接从躺椅上跳了起来,“谁啊!”

  她揉了揉眼睛,伸手在柜台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幅老花眼镜带上了:“您二位……”她上下扫视了两眼邢司南和楚白,语气微妙地顿了顿,“也要住这?”

  楚白:“……”

  他看了一眼泛黄的墙皮与落满了灰的桌椅,发自内心地摇了摇头。

  邢司南掏出证件,往桌上“哐”的一拍:“什么住这住哪的,看看清楚,警察办案。”

  老板娘整个人瞬间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我说警官,我可是良民,我们这家店在这开了十几年,一直是老老实实遵纪守法,从不偷税纳税,不信、不信您去查税务局的缴税记录……”

  “我们对你缴没缴税没兴趣。”邢司南调出监控视频,“昨天下午五点,这个人经过了你们店门口,你有印象吗?”

  “这……”老板娘搓了搓手,为难道,“警官,您也看得出来,我这每天人来人往的,那么多人,我哪能每个都记住呢……”

  邢司南本来也不指望她能给出什么重要线索,收回手机:“你这门口装了监控没有?”

  “没、没有。”老板娘言辞闪烁,“不对,装是装了……但、但是它很久以前就坏了,看不了了。”

  “说清楚点。”邢司南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到底是装了还是没装?”

  他身量极高,眉眼线条冷峻锐利,这么压下眼睛看人的时候很有压迫感。楚白“啧”了一声,把他往旁边推了推,自己凑上去,和颜悦色道:“您好。”

  老板娘愣愣地看着他,有些弄不明白这是在演哪一出。

  “是这样的。”楚白耐心解释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五十六条规定,旅馆业的工作人员对住宿的旅客不按规定登记姓名、身份证件种类和号码的,处二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罚款。”

  “您应该不介意把登记信息给我们,”楚白瞄了眼楼上,略微加重了语气,“然后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对比您有没有遗漏吧?”

  邢司南适时插进来,补充道:“这位女士,我必须提醒你,我们是在侦办一起性质十分恶劣的刑事案件。任何阻碍人民警察调查取证、不配合警方调查工作的行为,都是不可取的,我们将会根据治安法给予相应的处罚。”

  “……行、行!”老板娘妥协了,“我这里的确装了监控,毕竟这地方的治安情况,你们也知道的。给,你们拿去吧,我是良民,正正经经做点小生意,没什么可查的!”

  “不用了。”邢司南点点桌子,“你这有电脑吧?我们就在这里看。”

  楚白:“……”

  也不知道邢司南是吃什么长大的,连他这一瞬间的停顿都能感觉得出来。他转过头,乜了楚白一眼:“怎么?你有问题?”

  楚白摸了摸鼻子,干笑一声:“是有一点。”

  “有问题就去克服它。”邢司南摁着楚白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别总那么矫情兮兮的成不成?就你事多。”

  楚白:“……”

  这小子忒烦人。

  老板娘还在絮絮叨叨:“这摄像头五六年前装的了,当时还花了我二百块钱……我们平时都当它不存在,也就丢东西了才会看。”

  “不过您猜怎么着?这玩意儿也就能勉强拍出来门口路过的是个人,别的什么都看不清。我说您二位,要是待会什么都没查到,可别怨我。”

  邢司南没搭理她,把监控录像的进度条拉到下午四点半左右,然后开了倍速快进。右上角的数字飞快闪动,很快,一个与吴昌平身高体型相似的人便出现在了监控范围内。

  邢司南把播放速度调回正常,和楚白一起凑到电脑前。监控画面中,戴着兜帽的人行色匆匆地穿过街道,从始至终一直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

  “咦,这嫌疑人的反侦查意识很强啊。”楚白感叹道,“又挡脸又低头的,连五官都看不清楚,行为举止也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标志。这要丢进人群里,转个头的功夫就找不到了。”

  邢司南把进度条又拖回原点:“再看一遍。”

  “你再看十遍也没用。”楚白道,“这个人的正脸始终没有出现在监控中,你都没办法确定就是你的嫌疑人吧?也许,这只是一个和嫌疑人身高、体型都较为类似的路人,凑巧在这个时间点路过了这里,又凑巧被‘天眼’拍了下来,送到了情报中心。”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凑巧’。”邢司南盯着监控画面,略微加重语气,“再看一遍。”

  楚白耸耸肩:“你是领导,你说了算。”

  台式电脑的屏幕太小,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挤在一起,不得不肩挨着肩,腿挨着腿。邢司南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拿膝盖顶顶楚白:“你能往后退下去点么?”

  楚白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行,我有点近视。”

  “……”邢司南忍无可忍,“楚白同志,我明明记得你大学体能考核表上每一项都是优秀,包括视力。”

  楚白谦虚道:“我只不过是把视力表背下来了而已。”

  邢司南:“……”

  “倒是你,”楚白回过头,目光自上而下,缓缓扫了一遍邢司南后,蓦地笑了,“我真的没想到,原来邢队你这么关注我啊。”

  “......那是因为你太出名了。”邢司南挤牙膏似的从牙缝里往外挤了几个字,“给我看监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楚白一边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边又陪邢司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监控。只可惜光看监控画面,能得到的线索寥寥无几。

  嫌疑人身上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他两手空空,没带背包或挎包,走姿也同常人无异——微微佝偻着腰背,迈步时膝盖自然弯曲再伸直,看起来不像是受过外伤。

  “好吧,我们换个思路。”楚白沉吟片刻,开口道,“假设他就是那起涉毒案的嫌疑人,为什么要离开了又回来?总不能是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吧?他是来提货,还是来送货,亦或是来寻找上线?存在很多种可能,介于他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因此我更倾向于,他的临时落脚点就在这附近。”

  邢司南把监控进度条拉到末尾,嫌疑人闪进不远处的一条小巷,然后彻底消失在了监控范围内。他摁下暂停键:“老板,问您个事儿,这巷子是通往哪的?”

  老板娘原本在闷声不响地擦桌子,闻言,抬起头瞥了一眼,不情不愿地开口道:“这种巷子,我们这儿遍地都是,绕来绕去的,谁知道是通往哪的。”

  邢司南又问道:“巷子后面是什么地方?小区?”

  老板娘敷衍应道:“估计是吧。”

  她一甩抹布,上头沾着的灰尘、墙皮一类七零八碎的小玩意簌簌地往下掉。被迫目睹这一幕的楚白太阳穴狠狠跳了跳,他摁住眉心:“我说……”

  “好了。”邢司南打断他,转过身对着老板娘道,“你店门口的这段监控拍摄到了有与案件相关的重要线索,按照规定,我们现在要把它带走。”

  “快带走吧。”老板娘耷拉着眉眼,一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撞上扫把星”的表情,“只要你们别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就行。”

  “好。”邢司南拿着监控录像带站起来,“先带回去,发给技侦处理一下,看看他们能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楚白点点头,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可算解脱了。

  他昨天晚上刚从首都飞的越州,行程匆忙,飞机还晚点了大半夜。五点多从机场出来,几经辗转后到达临平分局,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又被邢司南拉出来做这劳什子“人口调查”。东奔西走地奔波了一早上,这会儿肚子饿的咕咕叫。

  也不知道邢队有没有请下属吃饭的好习惯。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推门出去。路边长着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宽大的树叶随着风轻轻摇晃,荡漾出层次不一的黄绿色渐变波纹。楚白摸了摸肚子,心中开始默念越州市的各种特色小吃。

  虾爆鳝面、片儿川、鲜肉小笼、糯米素烧鹅、芙蓉水晶虾、八宝鸭……

  这时邢司南忽然转过头看着他,一水儿的阳光便穿过梧桐树的叶子,斑驳地落在他的眉眼上:“你有洁癖?”

  楚白正神游到蟹黄汤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

  “在半小时的谈话时间里,你一共皱了两次眉。”邢司南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一次是在我让你坐到椅子上的时候,另一次是看到老板娘抖抹布——好吧我承认看起来确实有点令人不适,不过,我有些意外。”

  楚白沉默片刻:“也不能说是洁癖吧……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邢司南加重语气,重复道:“下意识的反应?”

  “或者说是条件反射,随便你怎么称呼它。”楚白道,“具体是怎么形成的我已经忘了,也许和我消失的记忆有关。正如你所说,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会出现一些非常轻微的反应。”

  邢司南反问他:“只是非常轻微?”

  “怎么,你认为我的症状很严重?”楚白笑笑,“放心,我能够克制住,也咨询过心理医生,这种反应不会对我今后的从警生涯造成任何影响,满意了么?”

  “有没有影响不是你来判断的,”邢司南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地一停留,随后浮光掠影般很快掠过了,“是我。”

  楚白失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会留给你足够的判断时间的,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先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背景调查吗?”

  邢司南又看了他一眼,才指指不远处的巷子口,沉声道:“过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巷子口。巷子很窄,一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两边矗立着的高大楼房不给阳光一点可乘之机,风刮过时发出类似于长泣呜咽的声音。

  再往里走一点,正如老板娘所说,这里的巷道交错纵横,五步一个岔道十步一个拐角,宛若一座大型立体迷宫。楚白跟着邢司南尝试着在里面走了十分钟,被绕的头晕眼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算了。”邢司南放弃了,“这样根本没办法找到吴昌平究竟去了哪,只能寄希望于‘天网’还能再次拍到他了。”

  楚白摸了摸肚子,提议:“所以我们不如先回去。”

  “走吧。”邢司南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往回走,楚白赶紧跟上,走了没几步,前面忽然飘来一句闷闷的:“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楚白差点以为是自己饿出幻觉了。

  此时此刻他正好站在邢司南背后,不禁有点遗憾没办法看到邢司南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那人安静了几秒,又道:“哑巴了?问你话呢。”

  “……没吃。”楚白老实道,“出门太赶了,来不及。”

  邢司南“啧”了一声,不知道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走快点。”

  他们三步并两步,很快走到了巷子口。楚白还在诧异这小崽子这会儿怎么转了性变得如此和蔼可亲招人喜欢,便看见邢司南一脸高贵冷艳地走向了一架早餐车。

  红色的塑料招牌,上面整整齐齐地印刷着几个白色大字,“杂粮煎饼”。

  楚白:“……”

  他眼睁睁看着老板轻车熟路地摊了个比他脸盘子还大的饼,而后往上放上各种加料,只觉得神情一阵恍惚,仿佛虾爆鳝面与片儿川都插上了小翅膀,正在逐渐离他远去了。

  “愣着干什么?”邢司南朝他走过来,把冒着热气新鲜出炉的大饼往他手里一塞,“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楚白幽幽叹了口气,接过大饼:“多谢领导关心。”

  “不用。”邢司南手机响了,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摁下接听键,“喂?”

  “老大!”杨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你们还在嫌疑人出没地点附近不?”

  “在。”邢司南打开免提,“怎么了?”

  “你们先别急着走,吴昌平又出现了。”杨朔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炸醒了意兴阑珊的二人,“就在他上一次出没地点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