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网,是时候收紧了。”
白露过后, 天气凉转,凝露而白。
虽光阴荏苒,溽暑的炎热却好似还在昨日。
随着白露一同降临黄州的, 是一场突然爆发的瘟疫。
最初时候, 从中央到地方, 也都以为这场瘟疫猝不及防, 乃是天灾
——直到苏洛屿察觉不对,派人去查, 才发现瘟疫早在三个月前就在孟家村出现,并迅速蔓延至附近村落。
按理说, 及时控制不至于酿成后面惨剧,但彼时当地官府贪墨成风, 根本不想耗费公帑在上面, 便派了队枪仗手过去, 将所有染病的百姓抓获, 以谋逆之罪就地斩首, 致使百姓惶恐不安,有病不报, 甚至连夜出逃。
之后不久, 瘟疫便不受控制地肆虐疯传, 等黄州知州知道内情时,已经是两个月后。彼时百姓成片病死, 甚至有的村庄城镇空无一人,百姓活不下去,开始大量往阡州偷逃。
只不过, 那些出逃的百姓被拦截下来, 没有一人能够逃到阡州, 而究其缘由,无非是一众乌纱帽决不能落地。
“黄州这次,捅的篓子可不是一般大,而且因为谎报和瞒报,至今不清楚具体情况。”阿城将手中密函放下,双眉紧蹙,心情沉重。
苏洛屿手指敲着桌沿,神色亦是毫不轻松,担忧道:“黄州乃是华南道谷仓,两年前的蝗灾欠收已然是致命性打击,如今又瘟疫肆虐,怕是十年之内民生都难以恢复。”
阿城叹气点头:“如此,都护府守军的粮草也容易供应不上。”
苏洛屿扶额,目光寒冽:“但那怕事已至此,户部和阡州那群狗官还只是担心自己头上乌纱帽不保。”
阿城起身,走到苏洛屿面前,任他握住自己手,问:“你打算怎么办?”
苏洛屿摩挲着阿城掌上厚茧,眼神中流露出杀意:“我打算亲自去黄州一趟,并拉罗彬下水。”
阿城问:“要怎么做?”他指的是,苏洛屿去黄州调查实情,自己如何让罗彬站到他们这边,而非现在事不关己,隔岸观火。
苏洛屿哼笑一声,朝阿城招招手,阿城俯身,听他耳语道明。
话毕,阿城不由眉目舒展了些,赞许道:“仲默好计谋。”
苏洛屿长叹一声,道:“我不得不提前留个心眼啊,罗彬那厮别的不行,贪得无厌倒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们的人也是跟了他足足两年,才发现他敢借用商道黑吃黑。”
阿城问:“徐文袁也参与了?”
“当然,不然以罗彬那个只会花钱的猪脑子,能想出那等瞒天过海的法子?”苏洛屿终于露出个笑来,却是令人毛骨悚然,“这张网,是时候收紧了,他们本不配逍遥这么久。”
当天下午,苏洛屿分别给北境和江南写了两封密函寄走,随即带了府中两医吏由侧门潜出,踏上去黄州的路。
翌日,城王府对外宣称世子中风,来客避而不见,在这多事之秋一反常态。
然后不出苏洛屿所料,没出三日,罗家便坐不住,借送药探望的名义来探虚实,甚至还是罗彬亲自来的。
但阿城谁也不见,只按定好的原计划行事,罗彬没法子,只能回去。
又过小半月,阿城故意戴了帷帽换上素袍,于半夜翻墙而出,骑马南行。
早就暗中等候的罗府探子当即跟闻到血的蚊子似的,紧随其后。
阿城先是在城中绕了几圈,将大部分探子甩掉,等只有少数探子能跟上时,才一转步子,装作甩掉了尾巴,直接进了徐府。
徐府门仆见是他,当即迎上来。
白天时候,阿城早已呈上拜帖,相约夜谈下月商道事宜,而过两日正好是码头运备新货之时,时间紧迫,所以徐文袁并没多想。
探子眼看不能再跟,只能一边试图跟徐府细作联系,一边派人回去告诉罗彬。
“城公子,我很好奇你的半夜约谈,到底有什么急事。”
徐文袁就站在厅堂门口等着,见阿城出现,强压厌恶地问道。
毕竟,若非双方还有合作,他根本不想再见宸王府的任何人。
阿城笑笑,反问:“徐老爷这话说得真有意思,不是你约我来的吗?”
徐文袁皱眉:“你什么意思?”
阿城噗嗤一笑,道:“徐老爷可不要装糊涂,是你不久前私信给我们世子爷,说是要和我们做交易,并将承影镖局一事相告。”
徐文袁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稳住神态,选择装傻:“什么承影镖局,我不知道城公子在说些什么,怕不是什么构陷我的借口吧?”
阿城也不恼,从袖口中拿出一封密函,展示给徐文袁,道:“当然是徐老爷如实相告啊,不然我们离商道这么远,怎么会知道一个不起眼的镖局,竟是和沙漠贼寇狼狈为奸的内应呢?”
徐文袁只看一眼,便认出了信函上的罗府私印。
毫无疑问,这封密函正是从承影镖局和罗府来往信函中截取的。
而这么重要的物证,此番就在阿城手中。
徐文袁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即纵身去抢,但阿城只稍稍侧身,便躲过了面前年老枯朽的身躯。
四面侍卫当即围上来,阿城却毫不在乎,连摸向腰后飞羽匣的动作都没有。
“怎么,现在还想说不知道吗?”阿城嗤笑一声,压迫感十足。
徐文袁冷汗刷地下来,挥退侍卫,问阿城:“你想做什么?”
阿城却不答了,只静静站在院中,好似在等什么。
四面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阶上罐子里的蟋蟀没命地鸣叫。
徐文袁看着连面容都望不到的眼前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他今天答应约谈就是一个最错误的决定。
他似乎,并非是为了宸王府和阡州世家的合作而来。
但很快,徐文袁就知道答案了。
罗彬亲自马不停蹄地赶来,且面色不善。
“徐老爷怎么就单独约了城公子赏月,偏把我这个粗鄙俗人了忘了?”
罗彬一进门槛,就换上一副笑脸,话里的刺儿却直戳徐文袁而来。
阿城闻言看了看夜空,层云尽遮,连片月亮的影子都没有,这时赏月跟瞎子看灯没什么区别。
徐文袁倒是殷勤,忙上前对罗彬行礼,道:“草民哪里是忘了?而是城公子一时兴起到了寒舍,草民有幸陪同一番。只是草民嘴笨,伺候不好人,城公子怕是要怪罪,还请罗大人帮草民说说情啊。”
徐文袁自证和表忠心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了,罗彬按理说也不该怀疑自己用了这么久的人
——如果不是一个时辰前,阿城故意将苏洛屿去黄州承影镖局的消息透露给罗府暗探的话。
“你徐老爷的嘴要是笨,那天底下就没有比你会说话的舌头了。”
罗彬对徐文袁冷哼一声,却又不能当场发作,只能转身对阿城笑道试探:“夜黑天凉,又月色凄凄,实在太扫城公子的兴致了,不如由下官亲自送公子回府?”
阿城点点头,道:“也好。”
罗彬便赶紧叫亲卫提灯开路,并着仆从将两人马匹牵到门口候着。
阿城随罗彬堪堪走向门口,留徐文袁独自满脸震惊和悔恨地站在院子中央。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再一次被苏洛屿和阿城摆了一道,且百口莫辩,处境陡转!
如果说,苏洛屿是嗜血的猛虎,直接咬断脖颈,势不可挡,一击毙命;那么阿城就是趁虚而入的幽灵,能不动声色地将你推入深渊,万劫不复!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三人谁都清楚,此夜过后,罗徐两家关系再也回不去,一直有的罅隙已然被外来之力撕扯,只会愈来愈大。
与此同时,黄州城西街,万籁俱寂。
随着黑夜中冷冽的一声“放”,随即暗巷中数枚飞矛带着流火陡然出现,朝平日毫不起眼的镖行呼啸而去。
瞬间,一片火海,镖师们从里面冲出来,错愕意外又怒意滔天。
黑夜中得逞的人漠然地抬手一挥,令人撤下,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暗巷。
掉落摔成两段的牌匾上,赫然书有“承影镖局”的金漆四字。
而等镖师们控制住火势,黄州守军赶到时,只来得及发现射落牌匾的箭镞
——上刻精细白虎纹路。
竟是镇远军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注释:飞矛:古代一种带火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