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两人都安置好,嵇春生刚准备退出车厢,却被这一大一小死死拖住袖子。

  “大人留步!”

  两道叠声成功让嵇春生住了脚。

  “行了,说吧。”他叹了口气坐了回来。

  县衙的马车并不大,塞了母子两人后再加个他,实在有些拥挤。

  嵇春生本来是想着将人拉回去后再问话,却没想到这二人这般着急。

  “非有意为难大人。”季母紧张的心绪稍稍缓解,她的面色仍旧苍白,但却字字坚定,“民妇这里有件事,实在事关重大,若是有可能,希望能够,上达天听。”

  嵇春生骤然抬头,眼神直射而来。

  这句‘上达天听’说完,季母像是豁出去了般,神色平稳下来,流畅开口道:“大人知道那‘工秀才’考核吧?前些年有人靠着一柄改良硬鬃毛牙刷,拿了个工秀才的名头,这事儿还上了报纸。”

  嵇春生点头,官员都有配额报纸的,他自是知道。

  “我与我儿会在这深秋寒夜躲进险处,只因为我改良发明了个大件,算我自夸,这东西让人当上工状元都不为过。”

  嵇春生的眼神陡然严肃了起来。

  季母没听见答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想来您应该也知道那前朝纺织大家黄道婆①。”

  嵇春生点头,他是知道的。

  黄道婆,宋末元初的棉纺织家、人称‘衣被天下’的女纺织技术家。

  这是一代大家,她改进纺织工具,总结织造技术,制造出擀、弹、纺、织等一系列专用机具,着手改革创新出的工具被沿用至今。

  如今民间能有这么多各种花纹的棉织品,她有不世之功;至今琼、沪两地还有乡民为其立黄母祠奉祀呢。

  季母轻声唱了起来:“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两只筒子两匹布。②”

  这童谣唱得就是黄道婆的纺织技术。

  过去的旧式单锭手摇纺车功效很低,要三四个人纺纱才能供上一架织布机的需要;而这三锭棉纺车,已经使纺纱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两三倍,操作也很省力。

  如今各地流行的纺车几乎全是这种纺车。

  “黄婆婆制造的三锭棉纺车,较之过去,纺布速度提高了三倍;而我改良的新纺纱机③,最低也可提高八倍。”

  “此话当真?!”嵇春生的声音猛然高了起来。

  他是基层官员,又不是不事农桑的纨绔子弟,种田和纺织都是百姓讨生活的重要手段,尤其在这种植棉花的淮南省。

  最低都有八倍啊!

  这什么概念,至少每台纺织机能省出2.5个劳动力出来,若每台纺织机都能如此翻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景象真正能够实现!何愁天下寒士衣不蔽体!

  话到这里,嵇春生隐隐猜到了几份季母两人的处境。

  是以他声音不免放大了些,“这可是真的?你该知道编造这等事情欺君的后果吧?”

  季母肯定点头,“自是知晓的,且正是因为知晓,才逃了出来。”

  “趁着这路上,我讲讲我身上的事,您别嫌弃。”季母并不是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不然她也不能将自己残疾的儿子从小护到大了。

  她的声音柔和,并不过分渲染苦难。只像是讲故事一般婉婉道来。

  “大人,若是从家族辈分排序,我儿该叫季世序,世界的世。”

  “但他们因我儿残疾,将他、除名了,还硬给改了时的时,还说什么残蝉噪晚。”哼,真当她不识字就糊弄她,她后面找人问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但那又如何,她与她儿,即使是残蝉,也能活出个人样。

  季母的故事说来并不长,或许在当地人口中是八卦谈资,但落到故事主人公身上,就净剩悲苦了。

  季母原名刘兰,早些年战乱时候成了孤女,后因有着一手绝妙的纺纱手艺被季家看上,嫁与了怀翼季家的二儿子季予德。

  怀翼季家人口并不多,祖孙三代人,为首长辈是季爷季奶二人,二人共生有三子四女,女儿都嫁出去了,三个儿子则没有分家,一齐侍奉老人。

  季予德排行二,颇有些木讷愚孝。因为是夹在中间的二儿子,上有大哥下有小弟,本就不受重视,即使结婚成家了,也带着整个二房都不受重视;但一开始他们也还算夫妻恩爱、家庭和乐,一家人虽清贫但日子也还过得去。

  只是好景不长。

  季予德最小的弟弟的大儿子季世志出生,他们一家人的不幸就开始了。

  真真应了民间那句俗语——‘小儿子大孙子,长辈的命根子。’

  季世志小小年纪被宠得无法无天,季时序出生时,他明明已有五岁,本该懂事的年纪却将刚出生的季时序当做猫猫狗狗玩;将其逗哭后,竟心生厌烦用力将其摔了出去,当时季时序不过几个月大,直接被摔断了腿,从此残疾,至今仍无法单独走路,勉强站起只能站住半盏茶时间。

  而这么大的事情却被季家长辈用‘小孩子不懂事’为由,不了了之。

  后来,季予德在季时序八岁那年,挑货走商命丧狼口,至此母子二人更是在季家举步维艰。

  怀翼季家这支本来就是战乱时逃难避战过来的,和淮南省府的季家联系并不紧,算不得多富裕;但即使是旁支,毕竟挂着个‘季’字,是以他们也得了些许本家的帮扶,比如——棉花和纺织机总是不缺的。

  偏季家没一个人比刘兰的纺织手艺更好,她们一边舍不得她的好手艺,一边又嫌弃她带着个残疾儿子累赘又丢脸,是以这些年两方一直别扭冷淡的相处着。

  若是季家不提供她儿子吃穿,她就拒绝做事;刘兰硬是靠着手艺养活了母子两人。

  在刘兰表现出非常强硬的态度后,她们母子二人就一直是季家的隐形人了。

  但最近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一次无心之失,刘兰不小心打翻了横向的纱锭,却发现若将纱锭竖着排列,竟能用一个纺轮带动了多个竖直纱锭,她惊诧后试了试继续纺布,却发现这并没什么影响,反而更快了,一举打破她平日里的手速。

  随后她又琢磨着改进,直到现在,她最好的一次,改出了用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竖直纱锭的方式,且稳定了下来。

  甚至她还试验了一下,这种新纺纱机,棉、毛、麻纤维都可用于,不会卡住。

  越是底层小民对吃穿越敏感,刘兰又不蠢,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新纺织机对于整个纺织业的意义。

  她敢断定,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

  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就矗在那儿,人人都能看见,她织布的速度又没法隐瞒,一二来去季家就发现了。

  不过他们发觉这是个新物件以后,狂喜后的第一反应,是准备将这份功劳安于季世志头上。

  毕竟刘兰她们孤儿寡母,能给族里带来多大荣耀呢?

  而若这纺车的发明者头衔落在了季世志头上,他们定然会被本家奉为上宾、甚至还能上报纸大肆出名呢。

  既做了这般决定,那刘兰母子就成阻碍了。

  “那季世志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暴躁又愚笨的。”

  “他长那么大连纱锥梭子都没握过,怎么可能能做出纺织车这等精巧之物。”刘兰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他半点不懂原理,也不肯听我讲,一家人毫不避讳我,直接就商议着要将此物拿去报工部。”

  “我承认我有恨,凭什么我发现的东西要给我的仇人做嫁衣;但我更怕这个孬货交上去后败露,万一报上去了圣人也关注到了,这岂不是是欺君之罪,欺君可是要杀头的!”

  “我不想因为一个蠢货陪葬我儿和自己。”

  她若是个男人,族里可能还会重视。

  可谁让她不仅是个女人还是外姓女人呢,更是个只有残疾儿子傍身的女人。

  整个季家谁在乎她?

  且这还是她往好处想的。

  若是那季家不想只圈禁她们母子二人呢?

  毕竟她死了才最安全。

  这些人若是更狠些,不仅能冒领她的功劳,还能要她的命。

  自己的姓名与前程,为什么要交给一些恶毒的蠢货。

  是以她趁着夜色逃了出来。

  她们二人不受重视,分的厢房后面薄薄一道墙外就是民道,刘兰直接挖穿了那点薄墙,又拖过纺织机挡住洞头,而后半点不敢停留,带着她儿子直直往县衙赶来,但深夜寒露重,她深怕季家找出来,避着人歇在河边危房里。

  后来她夜半高热,吓坏了季时序;好在此处距离县衙已经不远,是以季时序能够一点一点爬过去敲了门。

  刘兰说话很有逻辑,前因后果都能对得上。

  前往县衙的这短短一段路程里,嵇春生听她冷静地说完了自己被族人欺凌、吃绝户,然后一身决然地逃出过程。

  虽是一面之词,但嵇春生并不觉得是假的。

  这点看人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他眉头紧锁是在思考另一件事——到底要不要使用通讯鹰直接上报。

  朝廷给了每个新官员申请通讯鹰的机会,但这消息是否值得用它上达天听,要自己掂量。

  若因为‘陛下您今日好吗’这样的问候浪费通讯鹰,那这官位也就做到头了。

  最终,嵇春生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看着远去的通讯鹰,他的心脏嘭嘭地跳了起来。

  怀翼县是嵇春生管理的辖地。

  从太和三年到此地至今日,正是他上任的第三年,他的任期即将满了。

  从上任至今,他兢兢业业当着一地父母官,在他的治下不说,怀翼县虽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算政通人和,百姓和乐不少。

  如今三年任期将满,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

  期待自己能安稳度过这最后一年,甚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毕竟现在可是晋升的好时期,实在不行,留下连任也挺好。

  惶恐于千万别在他最后的任期时间里闹出大乱子,不然别说右迁了,别被贬就不错了。

  但此事若是真的,这就是天降奇遇。

  不过,即使那纺织机没那么厉害,他也希望自己能为刘兰母子做点事情。

  这可比那牙刷厉害多了,怎么也能得个工秀才吧?

  注解:①黄道婆(1245年?-1330年?) ,又名黄婆、黄母,是原松江府乌泥泾(今属上海市)人,宋末元初著名的棉纺织家、技术改革家。

  ②民间衍生民谣

  ③参考了珍妮纺织机,这可是穿越神器来着。——毕竟珍妮机的发明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端。如果觉得有不洽合的地方,就当这里出现了个很牛的纺织机就行,这里提供暂存脑子处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