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局,窑炉边上。
金斗仍直愣愣的站着。
陛下已经离开了很久,金斗还在原地发愣。
他表情一片空白,内心却有声音在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陛下,摸了他的头!
陛下,说他创造了历史!
陛下,说要提拔他做一局之首!
好一会儿,金斗才飘飘忽忽地回到了自己的炉子面前。
好温柔的陛下,洒家这辈子值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甚至未来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安临琛回到寝宫后,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金斗的重要性升了一级。
这是个直觉系天才。
桌案上,安临琛趁着刚翻完原文的热乎劲,抓紧将从原文中提炼出的各种制作流程编写成册。
时间静静流淌,很快午后的阳光就给宫殿门窗渡上了层金色的暖光。
安临琛伸了个懒觉,吹了吹自己奋笔疾书的成果,墨色的字迹干得很快,这本‘赚钱指导手册’初初成型。
反复看了会儿,安临琛抽出其中和玻璃相关的几张,唤来麦冬,准备给金斗递过去。
接到安临琛指示的麦冬欲言又止。
麦冬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安临琛瞥了一眼他头顶。
嗯?还没有心声。
安临琛直接问了出来:“怎么?有想说的就说。”
麦冬俯首:“陛下您是好意。但据臣所知,金斗应该不识字。”
不管陛下您写些什么、哪怕是座金山银山他也看不懂啊!
安临琛:“……”
安临琛梗了一下:“是朕马虎了。”
是他想当然到犯蠢了。
至今为止,自己身边接触到的都是识字人,下意识觉得如今的识字普及率跟现代没什么差别。
忘了封建社会大部分人都是睁眼瞎。
安临琛扶额自嘲一笑。
每当他稍微有点飘的时候,现实就会兜头遇到一泼冷水,让他好好清醒。
他只是个普通人,哪怕有些奇遇、哪怕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也不见得这个世界就会像单薄的纸张一样任他玩弄。
“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马哲了啊……”
不然他怎么会把辩证看待问题、世界总是在客观变化的这些重要知识给忘了呢。
麦冬不安:“陛下?”
安临琛摆摆手,将递出去的纸收了回来,并准备将它变成一根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
“给朕找点对内廷没什么偏见的夫子来,给内廷安排个扫盲班,男夫子女夫子都要有。排出个章程来,但凡不识字的,通通在下值后去上课去。”
“不需要他们读正经书到能去科考的程度,识字即可。不识字不明理,连朕给的东西都看不明白那怎么行。”
这还等着他们上岗新职业呢,不识字可不行。
说到这里,安临琛一拍手:“对了,金斗特事特办,这折子上的东西就由你先代为转达,务必让他以最快的速度上手。朕要他一边出成品一边认字。告诉他,他能看着这册子将朕要求的玻璃烧出来的那天,就是他正式上位玻璃局掌印的时候。”
安临琛准备在京郊圈块地,专门留着折腾水泥玻璃香皂这些赚钱利器。
金斗,正是他看中的第一个对口型人才。
宫廷没有秘密,在上位者推波助澜的时候传播的尤为快速。
仅仅半天,基本所有宫女太监都知道了他们需要上‘扫盲班’的事情。
这个消息已经让众多底层宫女太监的内心沸腾了起来。
要教他们识字啊。
此事若真能落地,他们将是最大的受益者。
这对常年挣扎在底层的人们来说,太过重要了。
如今还能活在内廷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实在无家可归无路可去的,二是有些野心足够机灵滑不溜手的。
总之,没有蠢的。
光这一条消息,就足够点燃他们心里那团渺小的火。
而且这可是来自陛下的直接命令,金口玉言,落地成真。
其实当初“废除贱籍”这一政令下达的时候,宫廷众人最先跟随皇帝的脚步,是第一批改换身契的。现下的他们,不管宫女还是太监,都是“自由人”,只签了长契,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辞职。
只是目前没人这么做,也没人打从心底当真。
对于扫盲班这件事,不说事件本身就对他们有利,如今的忠君思想下,内廷人对自己的认知同样清晰——他们都是帝王的附属物。
既然是帝王直接下达的命令,自然是放在首位,需要最先去完成的。
他们迫不及待的很。
宫廷里轰轰烈烈的扫盲班刚宣传开,安临琛就收到了不少来自前朝的‘委婉劝诫’:开放内廷宫人识字,不大好听。
他半点没管。
这条政令下达的第二天,安临琛就收到了一个特别的拜见。
来自内廷敬事房,长顺公公。
安临琛顿了下才想起来这是谁。
那个擅自给他端牌子的敬事房主管公公。
安临琛没有拦人,直接让麦冬将人放了进来。
长顺这次前来拜见皇帝,同样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上次是擅作主张就让皇帝直接给他发配到了储秀宫。看似升了官,身上还多了个奇怪的职位‘编辑’;实则明升暗贬,每日困在小主们身边,挣扎在一些他看不懂的文书中不得出路。
前朝大事一件接着一件,现下陛下的目光好不容易又分了点给内廷,他咬咬牙,还是冲着这档口来了。
若是不主动找陛下,陛下更是不会想起来他了。
长顺:“陛下,小人之前领了编辑一职,现下已经出了一定成果,所以小人斗胆向陛下汇报来了。”上次端牌子事件的余威还在,长顺甚至不敢在自称臣。
老老实实地摆正自己的位置。
安临琛:“……”
他看到这人后,就想起来了那个自己之前说的储秀宫报社。
这事在他心里占比不大,一个从无到有的东西本就要给上一定的时间让它成型。再加上自己的心思主要放在了火器那边,更是无暇顾及相关的进度了。
仔细想了想,距离他提出这个概念到现在,已经快半年时间了。
怪不得人找到他面前了。
安临琛摸了摸鼻头。
他有了点自己是个渣男的既视感。
留个种就跑什么的。
安临琛:“嗯。现下报社准备如何了?”
长顺:“回陛下,已经有了点规模。现下娘子们基本上人人都有活。写文章的、排版的、校对的。基本没有空闲的人。”
这段时间他是看着那些小主们如何抓耳挠腮想文章的,稍稍回想都心有戚戚然。
后来不少小主更是愿意去做粗活杂活而不是写文章了。
好在陛下给钱给物大方,并没有出现活字不够、纸张欠缺这样的事情。
长顺回完话,迅速流畅的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呈了上去。
麦冬迅速接过递到帝王桌面上。
安临琛伸手翻了开来。
他之前给了储秀宫办报的大致流程,还手绘了张他想法中的报纸样式。
不过他现在收到的‘报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这份报纸显然参考了邸报的形式,并不是安临琛认为的一整张,而是可以翻页的书本模式。
前朝是有报纸的,大锦也沿袭了这一规定。
即‘邸报’。
邸报,即能带回宅邸的报纸。
是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政治情报的抄本,也叫邸抄、邸钞。也有人叫做‘京报’。
面向官员的东西,自是少之又少,无法流传开来。
安临琛要掌握舆论,要天下人的口舌动向在自己的引导下,既不能靠邸报,也不能总靠着小官吏们口口相传和百姓们的私下八卦,都太慢了。
报纸报社,也算是应运而出的东西了。
安临琛简单翻了两页,对上面的内容有些失望。
他当时给后宫布置的作业是‘帝厌恶小脚’,算是一种命题作文了。
如今到他手里的文稿,却没有一篇是敢直白命题的文章。
写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多是大脚女子嫁入夫家得到宠爱,家庭和睦,公婆宠爱,一家和谐。少数写着男子专门求取大脚女子,因为大脚女子干活更麻利更旺家,进而受到欢迎和爱戴。
行文里看得出女子的细腻和共情处,但更多的是她们长期被拘谨和压抑的内心。
没有一篇文章出发点是女人本身,她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成为一个‘好儿媳’、‘世人眼中贤惠淑德的女子’、‘有人求娶的贤良女子’。
章章不同,篇篇相似。
安临琛一目十行扫完整本‘报纸’,放到边上、微微叹气沉思不语。
不能说这些人的不对,是他的想法放在现在太过石破天惊。
从以前到现在的大锦,女本弱女该弱的思想枷锁重重加压,延续了千百年,女子们追求也慢慢变成只要家宅安宁、夫妻恩爱了。
这哪里是他一句话、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何况后宫中人知道这是写给皇帝看的,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流露太多。
是时候找枪手了。
毕竟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新生,那么思想自然也要跟着新生。
长顺被这一声叹气吓得腿又开始发软。
陛下又又又发现了什么吗!
他他他,没做出什么惹得陛下不喜之事吧?
难道今天来求见皇帝是个错误?
长顺脑袋上形象地出现了两条非常宽的面条泪。
安临琛回神:“……”
很好,这么大的心声想看不到都难。
安临琛:“嗯,做得还不错。这些稿子里有不少能用的。但是这般排版不太行。后面的事情会另行通知,先下去吧。”
长顺战战兢兢,却没立刻走。
安临琛:“嗯?还有何事?”
长顺深吸一口气:“陛下,储秀宫各位小主听说内廷现下开展了一个‘扫盲班’活动。不少小主表示她们也能尽一份力。可以教授一些愿意去她们那的宫人们,为陛下分忧。为夫子分忧。”
也是听到了扫盲班只需要教些基础的识字,不少编不出故事的庶妃们都将目光转移了过来。尤其是一些小脚庶妃,她们非常明确的感受到陛下对裹脚这一习俗的不喜,自是着急给自己找出路。
若是能抓住这个教书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小恩小惠,但施出去总没坏处。
说不得未来就是救命稻草呢。
安临琛扬眉,会主动找活干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
安临琛点头:“如此,先内部排出个章程,若是可行就直接进行,另自愿原则,不拘太监还是宫女都可一起听课。”
长顺:“是!”
安临琛:“行了,下去吧。”
长顺:“小的告退。”
长顺行礼结束就退了出去,安临琛仍旧坐在原位没动,手指敲击着桌面,一脸深沉。
麦冬同样老实的站在桌案后面一动不动,心里却在唱着悲悲戚戚的调子——这明晃晃拉人、结党营私的手段,陛下怎么还答应呀,也不管管,以后这后宫怕是能被渗成筛子哦。
唉,咱家受累,多忙忙多看着点吧……
也不知道圣上是不是也在想这件事,难不成是故意的?
嗯!一定是这样,得提醒自己看好的那几个小子小心些。
安临琛没有注意到麦冬在想些什么东西。
他的关注点放在了另一个重要的点上:刚拿到报纸的时候他才想到,这个世界的造纸术和印刷术发展得如何他不知道。
而想要发行一版面向全国的报纸。哪怕做成月刊,也是很大手笔了。
现下的技术能够支撑他发行吗?
安临琛直接百度了下麦冬。
麦冬果然了解。
“陛下,不必担忧,如今的印刷业很发达的。光是宋大家的《天工开物》一书就有详细记载,给了不少人出路。现今的手工造纸已相当发达,品种繁多。”
“且内廷织染局下有印染司,陛下可以先行让内廷试验一下这‘报纸’需求。”
安临琛:“嗯?宫内的所有纸张都是自己做的?”
麦冬:“那倒不是,织染局主要是做衣服的,纸张只是附带。通常宫内书写的纸张都是安徽宣州府进贡的宣纸。其他各类纸张也是出宫采买居多。并没有大批量生产。”
纸张也算是民间使用非常频繁的东西,朝廷若是插手,少做点供自己用没什么,若是大范围制作,就有与民争利的由头让人攻击诟病了。
“至于印刷术,现今都是活字印刷,不过版印、套印、彩印的手艺同样是主流存在。宫中藏书众多,同样有不少懂得这方面手艺的人。”
前朝皇帝想求长生,经文抄本就没断过,印刷的人和物件都整齐的存放着呢。
安临琛直击重点:“那现在都能生产些什么纸张?造价几何,速度如何?”
据他所知,现代用来印刷报刊课本的纸张叫新闻纸。纸质松轻、有较好的弹性、吸墨性能好,保证了油墨能较好地固着在纸面上。
除却不宜长期存放,保存时间短,没什么缺点。
但显然,这对于一份想要用来售卖的报纸来说,并不算缺点。
他想要在这个时代找一份新闻纸的替代品。
麦冬心声里小人挠头:“造价有贵有贱,速度很快,各地都有靠着纸张发家的大户。在臣看来,如今的制纸工艺挺成熟。”
陛下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他有点不明白圣上为什么会突然将话题跳到这里。
不管哪里缺纸,宫里都不会缺。
不过既然陛下问了,他老实作答就是。
安临琛白了一眼:“仔细介绍,哪些地方有些什么纸?何种用途?”
这回答跟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想看看如今有没有和新闻纸类似的纸,在哪里出产。
麦冬低头:“是,陛下。”
他先是在脑袋里迅速过了一遍,才开口做介绍:“自宋起,文人们对于纸张需求就越来越大,那时的造纸业就已经很繁荣了,规模和产量都远超如今水平。”
“皮、竹、草等均可用以造纸。分类挺多,容臣慢慢说。”
“第一大类是布头笺,是用碎布制造的优质纸张,质地细腻,适合创作,这一类纸是大部分文人们常用的纸张,多产于蜀中地区。”
“第二类是澄心堂纸做代表的各色贵重宣纸,据说澄心堂纸是唐时的李煜皇帝委托金陵特设局加工的。非常珍贵,至今依然算是纸中的贵族,是代表地位象征的纸张。”
“接下来是小竹纸和各类金粉彩笺,小竹纸是较为普遍的纸张,备考的学子、诗人都爱用,多数来自闽南地区的竹纸产业。彩笺纸带色带香,防虫功效强劲,很受欢迎。造纸可是闽南地区的支柱产业呢。”
“另外就是藏经纸,张以丝蚕为原料,用黄蘖汁进行染色,成品呈现金黄色,能抗虫蛀水渍,纸性坚韧。经打蜡后,纸张光滑有韧性,方便储存又非常防蛀,十分受欢迎。毕竟前、咳咳,楚朝当时佛教和道教盛行,这种藏经纸现在还剩很多。”
“除了前面说的。日常里普通民众用麻草做的黄白麻沙纸多。富贵人家则用各类宣纸的多,譬如罗纹纸、棉连纸。还有些特殊的纸张比如竹制连七纸,观音纸,榜纸,大内细密洒金五色粉笺,印金花五色笺,瓷青纸,吴中洒金纸,松江谭笺,泾县连四纸,高丽蚕茧纸等。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用途。”
麦冬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逻辑清晰吐字轻快,安临琛脑子里立刻有了些大致概念。
安临琛:“那印刷呢?”
麦冬:“从科举复苏开始,各类书本、考卷的需求量急速增加。根据臣所知,最近的私刻的人家收入很不错。官刻也忙,寺刻倒是没什么动静。”
安临琛:“寺刻?”
麦冬迅速讲解了三者的区别。
简单来说,大锦印刷业分三大类:官刻、私刻以及寺刻。
官刻顾名思义,就是为官员、衙门府邸等制作,承印官方颁布的文书,和历史方面书籍;私刻则是各地书院私塾书坊书肆自家刻印、售卖书籍;寺刻是前朝皇帝专门授权给各个寺庙的,他们的各类经书道典都允许寺庙自刻。
寺院的自刻书本叫做‘寺刻’?
安临琛好好消化了一通,开始头疼。
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原来纸张还分这么多类别。
那到底该用哪个做报纸的印刷载体?
安临琛头疼了会儿,干脆摆烂,直接问起了麦冬。
安临琛:“你觉得哪种纸张能用来印报纸,要大量售卖的。”
麦冬:“陛下?自然是贵的便宜的都印一点。给人多点选择余地。”
随着这句话落下,麦冬头上升起来几个巨大的心声气泡。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
【想用什么印就用什么,大不了所有纸张都拿来印一份看看嘛。】
【皇家出版定然有人乐意翻印,考虑纸张作甚?”】
安临琛:“……”
硬了,拳头硬了。
安临琛;哦?是我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