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酒与北戴河>第9章 戳脊梁骨

  老人说,纸包不住火。

  大人不应该只让小孩听自己的话,自己也应该听老人的话。

  ——————

  我知道火有烧起来的那一天,陈翠雪的奸情会点燃整个屋子,把我家烧得四分五裂,所以我着意躲避了。朱丘生问我为什么来他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我说怕有人玩火自焚。

  他不懂,问我,这和玩火有什么关系。

  我说,有一场很大的火要烧起来了,虽然我是池鱼。但这场火会把池水都蒸干,把鱼烧沸。

  朱丘生还是没听懂,但他没继续问,惜字如金地说了声哦,然后专心搅合锅里的鱼汤。

  鱼是我们在河里抓的,用馒头和玻璃罐子,玻璃罐子水下搁一会儿,往上一拉一兜,就能抄起巴掌那么大的小鱼。鱼汤很少但是很香,朱丘生用开水炖成牛乳般的颜色,这是给朱奶奶喝的。

  我端过去,朱奶奶就开始叫我了,她说嫚儿啊,做饭了?

  我说,哎,妈喝汤了。

  我已经很习惯扮演朱丘生的妈妈,知道她会在奶奶喝完药之后在她嘴里塞块冰糖,每天睡觉前要开一次窗。奶奶喝了汤,点头笑,很鲜溜啊。

  火是在我六年级的时候烧起来的,当时快到夏季,天气干燥。如果卢三白那天的工作没有取消,提前回家,说不定还能再判段时间缓刑呢。可惜没有如果,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卢三白的脸变成紫青,上面有一个抓印。

  三道,猫一样,血淋淋的。

  陈翠雪没在,但我知道她没走多久,地上的暖水瓶碎片还冒着热气。我准备趁卢三白没注意悄悄溜进自己的房间,但还是不小心踩了地上的碎壳子。

  卢三白无声无息地转过来,让我打了个恶战。他半边脸压在黑暗里,牙齿出奇的白,冒出突兀的、骷髅的荧光。

  他盯着我,好像在吐舌信子,我听到一种无声的怨毒,紧紧勒着我。

  我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没敢叫爹,闷声说,我先回屋写作业了。

  关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玻璃破碎又破碎的声音。

  流言长着翅膀,传遍铜锣村,我从第二天开始脊梁骨疼。这个世界上好事不出门,坏事有几千个版本,能追溯到你的十八代祖宗,一个个低言密语的,好像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第一个版本,陈翠雪嫌卢三白没用和城里的富商搅上了。十里八乡第一美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富商为她抛妻弃子,明天就要娶她当大老婆了。

  这是最理想化的版本。

  第二个版本有抄袭《水浒传》的嫌疑,富商就想偷个腥,路过陈翠雪窗前,被她扔出去的东西打中了,陈翠雪浪荡,两人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

  还有陈翠雪与她的小学同学旧情复燃,卢三白那方面有问题,甚至陈翠雪被抓住的时候和好几个男的在一起。

  陈翠雪本人逃之夭夭,卢三白第二天搬到办公室住,漩涡中心的两个人风平浪静,留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崽子被流言灌耳朵。

  徐胖说,卢子卯,我们都看见了你妈的屁股,她当时光溜溜的被你爹从家里赶出来,衣服扔了一地,那奸夫长得和猪一样。

  徐二胖说,卢子卯,听说你要认个有钱的爹了,你高不高兴?隔壁二傻子他妈还因为他爹出去看你妈的光屁股和他干架了,他妈说你妈结婚之前就是个破鞋了。

  有人家里的老婆骂,你觉得你能上了是不是?艹你老祖宗的,有本事你找她去啊!

  然后有人问,你是你爹的种吗?

  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大笑。

  村里本来就无聊,出来点带桃色带绿色的更是要传的沸沸扬扬。

  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围成一团朝我看,像在看动物园的猴子。但观众一直和我保持安全距离,我一过去,他们就散作鸟兽。

  声音没记得收走,他们说,婊子养的。

  我开始做梦,一个接着。梦里“婊子养的”四个字从独唱变成了合唱,又变成了分声部四重奏。有人把我吊在火刑架上,烧死圣女贞德的那种,我像一个诅咒,人们摇旗呐喊,表情鄙夷又兴奋,烧死他,烧死他!

  火烧起来了,池鱼在架子上烤制,散发着焦臭味。但舌头做的刀子比火舌厉害多了,没烧到的脸比烧焦了的脚痛。

  我喊,闭嘴闭嘴!不许说话!我妈不是婊子,我不是婊子养的!

  他们充耳不闻,看到我的惨状,眼里闪着绿光,高叫着,婊子养的,烧死他!

  我腿肚子一抽醒过来,胸脯一个劲儿地起伏,墙那边就是陈翠雪偷情的那间房,黑暗变成好多小点子,细小的毒蛇,它们咬我。我把被子拉到脸底下,只露出眼睛,身上冷的热的湿成一团,黑夜在虎视眈眈,但它比梦友好得多。

  白天我走在路上,前面有一只黑白花的大狗,它后脑勺上长了一张嘴,伸出了红色的舌头。

  鲜红的舌头流着黏糊的涎水,它说,婊子养的,婊子养的。

  树叶也是长嘴的,它们说,贱骨头,贱骨头。

  我尝试着在朱丘生家睡了一次,半夜把他吓了个半死,他说我当时浑身抽搐,就像得了癫痫,他惊得马上给我掐人中。

  我醒的时候,他说我整张脸就剩一双眼睛,眼睛是无措的,只剩两道深渊,无底洞。我口中呢喃着什么,他打了我的脸一巴掌,把我扇醒了。我把他吃进眼睛里,我撕扯着我的衣服,我说朱丘生你快看啊!看我背后!

  他摁住我,手劲儿大得吓人,他说,背后?背后怎么了?

  好疼,他们打我!我后背好疼!

  他把我翻过去,给我顺背,安慰我,别怕,是梦,你背上什么都没有。

  嗓子很痛,被和血吞的牙刮得穿肠烂肚,蠕虫在咬我,咬我的胃黏膜。只有他捏我的手不让我觉得痛,他不是在拖拽我,他是在叫醒我。

  我的手摸到自己背上,像要把那块皮揉破,我说,快看啊,快看!我脊梁骨上被钉了一排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