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酒与北戴河>第2章 二年级,坐井观朱

  朱孬蛋说自己是铁渣渣,我是他的金疙瘩。他说铁渣渣活该掉在山里烂了都没人发现,金疙瘩就算埋在土里久了,摸出来擦擦还能亮。

  他说,我没什么好的,你出去吧。

  我说,我不,我要死在山里,埋在他背上。

  —— —— ——

  第一次见朱丘生,他是深不可测的黑,我是乏善可陈的白。这么说可能太文艺了一点儿,具体的讲,就是他身上的泥一层压着一层,埋汰得连个人样都认不出来,我穿着棉质的小白衬衫条绒裤子,脸蛋儿干净地像个刚扎的纸人。

  至今我都没明白,是不是身上越脏地位就越高。只记得锅子镇铜锣村第一人民小学的人把他当祖宗,却可劲儿地欺负我。

  当时我八岁,上二年级。跟着我户口本上的父亲卢三白和本来在户口本上后来又迁出户口本的母亲陈翠雪回了铜锣村,之所以是“回”,是因为卢三白他本来就是铜锣村的人,现在又调了回来,当镇政府办公室主任。

  这些都是背景,再说回第一人民小学。卢三白说自己是“人民公仆”,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人民公敌”。入学第一天,“人民”们就在我的白衬衫上踩了个大黑印。我当然文明,和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被“人民”们推进了茅房里。

  当时朱丘生刚放完水,我在被打的间隙,看见他往裤腰上系了个死扣儿。

  他没管我。其实他是“人民”领袖,说一句我就能逃出魔手,但他没讲,可能认为没有必要。

  然后我被打得鼻涕眼泪直流,懂得都懂,男性之间的争斗越硬气越不会被人小觑,像我这种哭鼻子的,会被长久地当成软柿子。

  我在铜锣村的文化环境里水土不服,以理服人的招数并不好用。带头弄我的徐胖和徐二胖会在我“逼逼来来”之后大笑,说这小子喷的什么粪,然后在我的身上留下一处处伤疤。

  他们很有经验,如果把我打得鼻子出血,会帮着擦洗干净。至于身上的伤,村里的小孩哪个不磕了碰了,根本没人会在意。

  我曾经想过要不要提示他们,其实不用麻烦的,因为我的爹妈根本不会管我,更甭提像隔壁被打了的二傻子他妈一样拿着擀面杖出来揍,他们只在意我的成绩是不是像卢三白镇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名头(可能是副的,但是我忘了)一样响,一样牛。

  要不是那次,我可能一直忍着。但那次风波成了我“公敌”生涯的句点,以及我人生的转折点。

  矛盾的产生可以说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民”的顶头上司,我们的班主任林某突然任命我这个公敌为班长。

  原来的班长是徐胖未来的媳妇儿,干得好好的,骤然被夺权,才九岁就用出了美人泪,一顿梨花带雨弄得徐胖是热血沸腾,冲过来收拾我。

  我自然不怕,长期以来我积累了不少挨打技巧,知道以怎样的姿势挨打能最大程度减轻疼痛。但他们不按常理出牌,冲上来就解我衣服。

  徐胖手劲儿贼大,一扯我扣子就崩了,我哭叫着护着我的衣服,他们说我就像村西头那个被捉住偷汉子的寡妇。

  对啊,你看他老哭,娘们唧唧的。

  长得这么白,是个小子吗?

  说不定就是个娘们,没根儿呢!

  咱扒他裤子看看?

  然后是七手八脚,他们把我身上抓了一道又一道,裤子没护住四分五裂了,在混乱里各自为政。我看有人想扒我裤衩儿,卯足了劲儿一记扫堂腿,操起无影脚撒丫子跑了。

  他们人高马大,还穷追不舍。我用了能破运动会百米纪录的速度快了他们一个墙角儿,然后一头扎进了学校后院的枯井里。

  现在想想,连跳井都没嗝屁,我也是祸害遗千年了。

  枯井铺了一半沙,很粗的那种,赤裸的膝盖在上面一挨,擦出一片血印子。当时是深秋,井里阴湿的空气又把把半裸的我冻得发抖。我看着井里的一方天,想起电视里一个大侠被阴湿的水牢冻坏了下面内啥,第一次产生了要死的想法。

  我想的是要是真冻掉了,像徐胖他们说的,我变成了娘们儿,我就去死,反正不能让他们高兴。

  我开始想怎么样实施这个计划,我还很矮,树杈子够不到,不如选在我家院子里的葡萄架。

  但是这样就会留全尸,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还是得烧死。

  最好一头扎在锅炉里,真暖和。

  我正想着,一颗石子落下来了,在我膝盖弯儿上弹了下,不偏不倚正好扣在膝盖下方的韧带上,引发了膝跳反射,这样的准头让我严重怀疑这个人是个弹珠高手。

  我一抬头,高手正站在井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大褂子和一条特肥的工裤,逆着光站着,双手抄兜儿。后来他告诉我,我当时很像他家以前死的那条没有杂毛的白狗。

  但他没伸出援手,可能知道我是个大麻烦,沾上了就得倒霉一辈子。

  朱丘生,我叫他,朱丘生。

  他没应,像个哑巴,或者聋子。只两根腿挪了下重心,像是为了看热闹看得更舒服。

  救救我,拉我上去,我说。

  他还是没答复,又看了我一会儿,踩着一双破鞋走了。

  他的脑袋慢慢离开井口那方天,我确定我哭了,这是最后一次拯救我小弟弟的机会。他在我的心里从“纵容暴力的从犯”变成了“救弟弟的稻草”,我急切地想他帮我,一个劲儿地哭。我的脑浆可能顺着眼泪流走了,我的脑浆一溜走,我就会不清醒。

  朱孬蛋!我情急之下叫了他小名。

  然后我怀疑我完了,朱丘生不仅不会救我的好兄弟,还会真正实践落井下石,让我这个刚上任的班长寿终正寝。

  朱丘生的声音穿过来,居然没有被井壁吸走。

  鬼叫什么,他不耐烦地说,却也没有多生气。

  我是去拿绳子拖你,傻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