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只有叶柠月一个人,她感受到自己在梦中一路跌跌撞撞,但是睁不开眼睛。
在黑暗中,她浑身燥热,额头上冒出汗,踢开被子,怀里却依旧紧紧抱住那只被她狠狠嫌弃的、丑丑的熊。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不知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因为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丝不明显的抽泣声。
大概在夜晚,没有光亮的时候,恶魔会偷偷爬出来,把小孩儿吓哭。
她其实并不爱哭,自小性格就是这样,厉害得很,向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
但是再厉害的小孩,也会怕黑,所以在睡觉前,叶清远一般都会陪着她。
叶清远给她讲故事,她不爱听爸爸讲故事,但是没办法,妈妈似乎并不是很想担任这一角色。
她就这么勉为其难地听爸爸讲,一直到了六岁。
六岁那年,爸爸妈妈和她说,他们两个要离婚了。
小小的叶柠月并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只听见叶清远蹲下来说,爸爸要走了,她以后要和妈妈生活,叫她听话。
那时候的叶柠月大抵上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她在地上耍赖,逼出两滴眼泪,闹着不想和爸爸分开。
但是大人的决定,怎么可能轻易为小孩儿更改?
于是叶柠月被李文苑带到了江家。
江家的房子好大,比她家的房子还要大好多好多。
妈妈问她喜不喜欢这里?
她说喜欢,在这里和凡凡他们玩捉迷藏一定不会被发现。
可是妈妈没有告诉她,这里没有凡凡,也没有其它小伙伴,大大的房子里只有一个童话里的巫婆。
叶柠月刚来,和江家人吃第一顿饭的时候,没有自己的专属小饭碗,毛毛躁躁的她打碎了一个碗。
小孩子打碎一个碗,多么正常的事。
可是巫婆觉得她没教养,还未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她以前从未见过、但以后会在江家不同人脸上常见的神色。
后来的她才知道,这种神色叫做鄙夷。
小小的叶柠月第一次见到这种神色,被吓到了,随即立马找保护伞,和妈妈告状,妈妈却尴尬笑了一下,忙不迭叫她跟巫婆道歉。
有妈妈在,叶柠月才不道歉,直接瞪了回去。
巫婆不高兴,开始怪罪到妈妈身上,于是妈妈陪笑,给巫婆道歉。
吃完饭,在没人的时候,妈妈告诉她,一定一定要听话,不然妈妈就不喜欢她了。
小小的叶柠月其实本来也没在妈妈身上感受到很多喜欢,但是她身边只有妈妈了,于是她点头说,她会听话的。
但是,小孩子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
没过几天,她一个人在江家玩,听见有人骂她是野种。
野种是什么意思?
叶柠月以前被保护得太好了,她根本不知道。
她跑去问妈妈,妈妈脸上的表情,她看不懂。
妈妈只是蹲下来抱紧她,跟她说对不起。
哇,妈妈抱她了,她好高兴。
叶柠月也抱紧妈妈,说没关系,瞬间忘记了刚刚的事情。
到了晚上,叶柠月被张姨抱出了房间,她转头,看见那个她很害怕的江叔叔搂紧她妈妈,问最近有没有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妈妈笑着说没有。
什么是风言风语?她问。
张姨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草草解释说,是会被风吹起来的话。
叶柠月对此表示怀疑:真的吗?话还会被风吹起来,好神奇。
真的,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叶柠月在偌大的江家转了没多久,和妈妈第一次被巫婆带去不远的人家打麻将。
那一家的房子也好大,还有很多和妈妈一样的漂亮阿姨。叶柠月胆子大,好奇地张望四周,小手被妈妈紧紧拽着,她想挣开,却挣不脱。
她抬头看着妈妈,并不知道妈妈是在紧张。
那一家的奶奶很和蔼,问她,怎么一直呆在妈妈身边。
妈妈帮她回答说,她害怕。
是她害怕吗?
叶柠月不害怕啊,但是妈妈要她听话,于是她朝那个奶奶笑了一下。
那个奶奶摸了摸她的头,说真乖,又把孙子叫过来和她一起玩。
那是叶柠月第一次见到程复暄。
他被奶奶叫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男生,本能地很喜欢他。
奶奶叫他带着妹妹一起玩,于是妈妈松开了她的手,小小的叶柠月,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了上去,站在他身边。
这个哥哥不仅好看,还很高,比她高一个头。这是叶柠月的第一想法。
“过来吧。”小小的程复暄话也不多,带着她往前走。
“我叫叶柠月,叶子的叶,柠檬的柠,月亮的月,你叫什么名字?”那个时候的程复暄并没有要放慢脚步等她的意识,叶柠月只能加快步子跟紧他。
“程复暄。”
“chéngfùxuān?”哪三个字呢?她会不会写呢?
小男生没有多说,叶柠月也并没有在意,继续叽叽喳喳和他说话:“你长得很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男生都好看。”
“谢谢。”
“我们能当朋友吗?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你能当我第一个朋友吗?”在这里,没有人和她一起玩,她想要朋友和她一起玩。幼儿园老师说,想要和人交朋友,就要大胆表达,所以她大胆表达出来了。
可是程复暄没有回答她。
小小的叶柠月气馁了一会儿,不过要不了多久就好了。
程复暄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把一堆玩具放在她面前,叫她自己玩。
叶柠月问:“我们不能一起玩吗?”
程复暄说:“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要做作业。”
“可以叫妈妈做啊。”
“可是我是一年级。”
哦,一年级。
小孩儿大概都有十万个为什么,叶柠月又问:“为什么一年级的作业不能叫妈妈做?”
程复暄:“因为妈妈说,到了一年级就要自己做作业。”
不写完不能出去玩。
叶柠月脑回路很奇特,十分同情他:“好可怜,你的妈妈都不会做作业。”
程复暄:“……”
还好他已经上一年级了,不然说不定他真觉得自己很可怜。
叶柠月坐在地上,自己安安静静拿着玩具玩。
程复暄坐在椅子上写作业,桌椅都是按照他身高配的,刚刚好合适。
不多时,程复暄面前玻璃窗户上被扔了一个石头,差点儿砸到他的头。
唐轩他怎么还是扔不准?!
程复暄伸出个脑袋往下看,唐轩喊他出去一起玩。
程复暄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写完作业了?”
唐轩喊道:“我叫宁姝帮我撕了。”
撕了?
唐轩估计是因为宁姝不小心撕了他作业,他妈大发慈悲说不用写,所以这次才如法炮制。
那他呢?
不能他撕。
因为唐轩尝到甜头以后,还撕过一次自己的作业,但是被他妈暴打了一顿。
所以,这样来看的话,如果是别人撕的,那就不用挨打,还不用写作业。
两全其美。
找谁撕呢?
不一会儿,他的视线移向了后面乖乖一个人玩的小女孩儿。
程复暄内心挣扎了一会儿。
她会挨打吗?
应该不会,宁姝就没有挨打。
于是程复暄做了让叶柠月诟病一辈子的决定。
他走到叶柠月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说:“你要是帮我把这个撕了,我就当你的朋友。”
叶柠月听见这话后,小脸骤然笑起来。
可是,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问:“这不是你的作业吗?我撕了你怎么交作业。”
好乖巧的小女孩儿,她还在为他考虑。
程复暄只道:“你撕了就行。”
“那我会挨骂吗?”
程复暄其实有点儿犹豫,不知道会不会。
但是,他肯定地说:“不会。”
“我相信你。”
所以叶柠月听话把他作业撕了。
然后几个人一起出去疯玩。
两个人回来的时候,程阿姨问起他的作业。
程复暄说叶柠月把他作业撕了。
麻将桌上空气凝滞了一瞬,巫婆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李文苑尴尬陪着笑,程阿姨和程奶奶摆摆手说没事,小孩子爱玩儿嘛。
有几个阿姨则在暗地里看笑话。
叶柠月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直到李文苑把她牵走,叶柠月回头,程复暄也正站在楼梯上担心看着她。
她抬头看过那些高高的大人,最后才看向了他,笑着对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回家的路上,几个人都很沉默。
一关门,巫婆开始说她妈妈,说她们真丢脸,说李文苑上不得台面,叶柠月也上不得台面。
野种这个词很少在巫婆嘴里出现,或许是觉得说出来有失身份,但是这一次巫婆说了出来。
叶柠月又一次听见了这个词,这个让妈妈给自己道歉的词。李文苑终于忍不住,开始反驳,和巫婆吵起来,巫婆那个时候还很有干劲,完全不落下风。
叶柠月当然不会让妈妈一个人挨骂,于是她上前,用力推了巫婆一下,五十左右的巫婆没有被推倒,开始指着母女两个人骂。
她又开始咬巫婆的手,像只小兽一般,巫婆说疼,她咬得越狠。
小小的叶柠月很有力量,她觉得妈妈只有她,她不能让妈妈挨骂。
但是最后,她确是被李文苑强力拉了出来,她差点儿摔倒。
巫婆手背出现青红牙印,叶柠月的小脑袋也被打了好几下,李文苑给她精心梳好的小辫子全都乱了。
但是李文苑没有管她,只拉住了巫婆的手臂,不停道歉,又被巫婆一下甩开。
局势突然又变了。
一大帮人围着巫婆,有人去叫医生。
乱糟糟的叶柠月呆呆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忙碌的大人,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
晚上,江叔叔回来。
叶柠月其实知道他并不是很喜欢自己,以前也会努力对她和颜悦色,但那晚一直面无表情,威严展现出来,她很畏惧。
巫婆那边终于忙碌完,李文苑进了她的房间。
李文苑不是没有对她冷过脸的时候,但是那一晚她尤其害怕。
因为这里没有爸爸。
李文苑开始打她骂她,问她为什么不听话,跑去撕别人作业,跑去咬奶奶,一直给她惹祸,跟个事儿精一样。
李文苑从来没有打过她,一打就用竹藤。
叶柠月明明疼得想哭,却还要倔强反驳说:“因为我没有朋友,因为巫婆骂了妈妈。”
李文苑突然就不忍心继续下去,把竹藤放一边,抹了把脸。
可是没有用,李文苑蹲下来的时候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她抓紧叶柠月的手臂,哭着道:“算妈妈求你,你乖一点,听话一点好不好,妈妈没有办法了,再这样真的要把你送走的。”
“你乖一点好不好?”李文苑重复一遍,抱紧她,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失态模样。
那是叶柠月第一次看见李文苑哭,本来很犟的一个小姑娘,看见妈妈哭了也忍不住哭。
“我想要爸爸。”她嗫嚅说道。
“没有爸爸,你只有妈妈了,知不知道?”李文苑泪眼婆娑大声强调。
叶清远放弃了她的抚养权。
在江家,她只有妈妈了。
从那天开始,她懵懵懂懂,觉得自己应该长大了,应该懂事了。
在原来的家庭备受宠爱的孩子,忽然就要寄人篱下,被逼着处处小心,叶柠月十分不适应,但是再不适应也要适应。
在这样一个庞大的江家,她又是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
终于,又撞了几次南墙后,她早早地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复杂的人际关系。
学会了,卖乖讨好所有人。
其中,包括巫婆,包括江叔叔,包括张姨,甚至,包括程复暄,唐轩,宁姝。
她仰望着这里所有的人。
今后所有的关系,都是她最初的小心翼翼、恍若漫不经心好好维持得来的。
不然,天上哪有那么多馅饼可以捡,哪有那么多人莫名其妙对她好?
她确实受不了欺负,别人对她不好,她不论用何种方式,一定会还回去。
哪怕是两败俱伤的方式。
她也确实八面玲珑,确实对人对事皆有一套。
这些她都无从反驳。
可是,感情不都是需要好好经营的吗?
别人又不是傻子,谁能说她没有真心?
谁又能说,那些情谊都是假的?
这一觉睡得太过沉重,叶柠月怎么样也醒不过来。
怀里的熊还是松了,她恍恍惚惚被人抱起,里面大概是开了灯,叶柠月察觉不适嘟囔着难受,就这么捱过了一阵,又昏睡过去。
室内回归黑暗,迷蒙中,身旁的床好像塌了一块,她被拥进一个温暖怀抱。
很可惜,沉睡的她并不知晓,在天光大亮之前,有人对她爱如珍宝,在她额头,小心亲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