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平安心中的怒火诚然已经如海浪滔天。

  但因为弹幕比她还不冷静,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但弹幕对太后的接连不断地咒骂之中,傅平安开始想:真是如此么?

  诚然如今贵族非常看重自己的名誉,可是母亲真的只因此事便自杀了么?当时这世上明明还有她和父亲,母亲行事当真会如此冲动么?

  母亲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傅平安坐在皇座上想了许久,最后叫陈宴将全嬷嬷带了过来。

  傅平安记得当日阿枝被送出宫之时,是全嬷嬷帮忙说了好话,她曾以为对方是宫中少有的善心之人,结果清算太后那日才知道,全嬷嬷家中早就被田昐买通了。

  于是太后之事,全嬷嬷早已差不多抖搂干净,连文帝时害了某昭仪陷害给当初的皇后的事也说了,傅平安听到这些非常厌恶,没有多听,之后也没有再接触过全嬷嬷。

  此刻全嬷嬷立于傅平安跟前,低着头诚惶诚恐,傅平安开口道:“兴运三年,一纸诏书召永安王妃入宫,那诏书是谁写的。”

  全嬷嬷道:“自然是太后写的,惠帝年幼多病,并不会下诏。”

  “那么那日她究竟对母亲说了什么?”傅平安的语气不受控制的急切。

  全嬷嬷伏身将脸埋在地上:“当时太后屏退了左右,宫室之内只有太后和永、永安王妃,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记得永安王妃离开之时,面无血色,非常惊骇。”

  “一点都没听到么?”

  “这……”全嬷嬷额上冒汗,过了一会儿仍是摇头,道,“奴早已跟随陛下,绝无欺瞒之理。”

  傅平安又叫了几个太后宫中的老人,因为不想把事情闹大,当时傅平安并没有杀宫人,只是都关到了北宫,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这些宫人在能戴罪立功的诱惑下都绞尽脑汁的回想,最后终于有人想起:“有提到造反……”

  “有争执么?母亲有没有中毒。”

  “这,不曾发现……只是太后确实骂得厉害。”

  与田公说的大差不差。

  此时已是深夜,傅平安终于决定去找太后。

  ……

  再

  次踏入千秋宫的时候,傅平安恍惚产生了一个念头。

  建筑仿佛也是有生命力的,它是生命力和它的主人联系在一起。

  永安王府在她幼年的记忆中,是个温暖又宽阔的地方,但是四年前她从灵亭归来,却只觉得那儿冷清。

  而她如今仍能和记起第一次来到千秋宫,高大的宫室像是迎面而来的巨大山脉,让她瑟缩不安,但如今她只看出桐木已经发黑,铜饰已经泛起绿锈,需要保养修葺一番了。

  见到宫室之内的太后时,傅平安觉得对方就好像是这老旧的千秋宫,虽然仍勉力穿着齐整妆点精致,但已经能看出灰败的底色来。

  她略想了想,想起太后今年三十五岁了。

  但道理来讲,她应该说些“儿政事繁忙怠慢母亲”之类的场面话,但想起半个时辰之前田昐说的话,她无论如何都升不起寒暄的心情。

  许是她的目光实在太冷,太后先开了口:“这夜深露重,皇帝前来千秋宫,不会是想来给吾请安吧?”她的语气带着嘲讽。

  实际上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太后有考虑过她是不是要放下身段采取怀柔政策,但许是因为身处高位久了,对方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没来得及转换身份,拉不下这个脸。

  更何况,对方看上去也没有要和她好好说话的意思。

  傅平安声音冷硬:“朕没有这个想法,朕只是有个问题问你。”

  太后冷笑,抬头望着傅平安,她在心中嘲讽傅平安自大无礼之至,只是小有成就,便飘忽所以。

  她于是更恨自己竟因一时不察输给了对方,输给了这个狂妄自大的稚子,她狠狠瞪视傅平安,渐渐却若有所觉,收起愤恨之态来。

  因为对方看起来比自己更恨。

  这不像是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傅平安知道自己情绪表现的太过了,实际上,若是之前她如此失态,弹幕是一定会提醒她的。

  但此刻却没有。

  大家都知道她为何事而来。

  傅平安终于开口:“七年前,母亲是如何薨逝的?”

  太后面露愕然,半晌冷笑:“呵,如今连母亲都不愿意叫吾了?”

  “朕的母亲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太后定定望着她,半晌叹了口气。

  “若是柕儿还活着,也会像你向着母亲一般向着我吧。”

  【聊赠一枝春:别生气,主播,别生气,她是无能狂吠。】

  【失眠的一天天:是说,说不定就是做坏事做多了损阴德,才把自己儿子害死的。】

  傅平安觉得自己很冷静,但是她确实是不受控制地说出了下一句话:“你就不反思一下,是否是自己作孽太多,祸及家人呢?”

  太后的脸在一瞬间涨得通红,眼眶瞪大,额上布满青筋:“你这小杂种在说什么?”

  “你一个奴婢出身又怎敢对朕这样说话?”

  太后指着她,呼吸急促,半晌惨笑道:“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小豺狼,我竟是完全看走眼了。”

  【长安花:……不愧是失眠,激怒别人的王。】

  【失眠的一天天:谢谢,谢谢,一般而已,一般而已。】

  她装似冷静下来,脸颊却还在抽搐,突然嗤笑道:“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看来我身边的人,嘴巴没一个牢的,但将她逼死的可不止是我,也是满朝的官员,明明柕儿还好好活着,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拥立新皇,但我训诫她绝不是她的死因。”

  傅平安冷冷看着她。

  太后冷笑:“都到此时,我也不屑于骗你,她会自杀,应该是回去之后听到了永安王的死讯。”

  “阿翁……他……他不是阿娘死后才……”

  太后冷眼看着她:“你搞错顺序了,先死的是永安王,至于是谁下的手,你可以去问问傅灵羡,当时尸体被傅灵羡带入宫中,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掩盖了几日。”

  “傅灵羡杀了阿翁么……”傅平安喃喃。

  太后斜眼瞥着她:“谁知道呢。”

  【万万想看月亮:冷静一点平安,她在骗你。】

  【心之全蚀:我都感觉是在给摄政王泼脏水。】

  傅平安心神震荡。

  今日已经不再适合谈话,她冷冷看了眼太后,道:“太后好好休息吧,有些事太后不说,朕也能查,毕竟如今,朕手上的人比太后多多了。”

  如此说完,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刚一转身,身后传来太后尖

  利的声音:“你以为亲政了就拥有一切了么,到那一天你会发现,你的敌人比你想象中更多,这朝堂上的大臣,今日是你的肱股之臣,明日便恨不得生啖你血肉,今日捧你为天子,明日便视你为猛兽,臣子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你只要少喂了他们一口,他们便会蜂拥而上将你啃食殆尽——”

  “——我等着那一天,我要看看你又能坚持多久!”

  这一定包含着深深的诅咒。

  傅平安停下脚步,平静道:“谢太后教诲,朕必……砥砺前行。”

  ……

  薄家已完全不可信任。

  傅平安不清楚这是不是田昐叫她和太后对峙的目的,但是她意识到,太后与她确实是死仇,太后恨她,她也无法不恨太后。

  太后说母亲是回家后才听说的父亲去世之事,可宫人们都说,永安王妃离开千秋宫时已经面如霜雪,显然在当时母亲已经听到了不敢置信的消息。

  傅平安心中其实已有猜测。

  当时太后用来威胁母亲的,很可能就是她。

  那对话极有可能是这样的——你若自杀,便放你孩子一命,不然就以谋反之罪抄家。

  无论是不是这样,傅平安已经对太后彻底失望,若过去还有让对方在宫中养老的念头,如今便只希望对方快点消失。

  为此她需要剪除太后所有的党羽。

  幸好这件事其实已经做了一半,三日后,前御史大夫高岩又被查出贪污受贿,联合其党羽卖官鬻爵,数额惊人,数罪并罚,决定查抄起财产并流放其家人。

  勾结人员中牵出不少薄氏之人,但陛下念及是太后家人,只革去爵位。

  薄家受到重创,傅平安却不能将这些位置空出来,因为如果她不第一时间占上,总会有人占上。

  她如今所能依仗的,也确实只有外戚。

  数位大臣联名举荐上一任御史大夫田昐继续担任此职,陛下亦下了一份言辞恳切的诏书。

  田昐以年老体衰请辞两次,第三次终于接下诏书。

  看着官服与官印被送入府中,田昐神色平平,张羚却神情激动:“恭喜老师再次位列三公。”

  田昐却叹了口气:“老夫如今也不知道……做的对还是

  不对了。”

  “有何不对呢?田公是陛下的亲舅舅,自然是陛下最好的辅佐者。”

  田昐道:“陛下早慧,或许她已经发现了规律……”

  张羚面露疑惑:“什么规律?”

  田昐摇了摇头:“算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

  话音刚落,门房引来一名戴着兜帽的女子,张羚连忙告辞,却又忍不住回头,那女子纤娜有致,只看身形,便能看出是个美人。

  田昐将女子带到堂屋,女子摘下兜帽,却是阿枝。

  田昐笑道:“阿枝,啊,应该叫你孙小姐了,听说近日你正在说亲,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来看我这老朽之人么?”

  阿枝一脸正经:“田公乃御史大夫,是朝中肱股之臣,能赏脸见妾身,妾已感激涕零。”

  田昐摆了摆手:“好啦,虽你名义上是婢子,但实际和我女儿也没有区别,如今你已大了,老夫也是甚为欣……”

  话音还未落,阿枝直直跪在地上,田昐的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口,变成了咳嗽声。

  “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阿枝抬头:“田公,我不想成亲,我想要进宫做内官,求田公帮帮我吧。”

  田昐微怔:“你是地坤,何苦……”

  阿枝望着田昐,她仍能想起陛下曾经对她说:“那阿枝你就是辅佐朕的麒麟啊。”

  可她做不了真正的臣子,但就算只能做内官,也是好的。

  她抿嘴,重重磕在地上:“阿枝知道已受田公太多恩惠,实在是不知好歹,但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求求田公帮我吧,这一年我潜心向学,只是为陛下做点简单的事,还是可以的。”

  田昐嘴唇翕动,半晌,叹了口气。

  ……

  傅平安又陷入了一种接近狂热的学习与工作状态,这次弹幕怎么劝说都没有用。

  傅平安认为这是因为冲击确实过大,她晚上睡不着觉,不看书学习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但是弹幕却得出结论——

  【失眠的一天天:她应该是到了叛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