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声嘈杂。

  似乎本来就象征着麻烦。

  一辆大型越野车的人就足够把一间规格很小的旅馆挤得满满当当。

  不过他们是先入住的,选的是最高的三楼唯一一间房间,看上去不会受太大影响。

  霍惊樊侧头看少年。

  少年此时在望着窗外。

  仍然是那个方向。

  ……边界的方向。

  这个旅馆很小,楼层高度不高,以他们两人的身高还差一点就能碰到头。

  隔音很差,楼下的嘈杂声响也会听见。

  但是在少年周遭的时候很安静。

  直到少年的视线移开,随意瞥了他一眼,时间和声音才像是重新流动起来。

  杂乱重新闯入人的耳朵里。

  他们都听到了下侧的动静,只是皱了皱眉。

  两人在房间待了一会儿,不过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清整的,之前的几天已经让他们习惯了如何快速地短时间地放置简便行李和几分钟内带好出发。

  时间已经快到晚间。

  方圆十公里内,如果不吃之前放着的储备干粮,而是吃一顿正经的晚饭的话,只有旅馆一楼提供饭食。

  人们来来往往,这个最多几十平算不上多大的大堂内所有能找到的桌子都被旅馆的老板和唯一一个店员找来摆放当作餐桌。

  那大型越野车下来的八-九个男男女女都已经够占了几个桌子加临时搬来的椅子挤得满满当当,别提旅馆里原本也有三四个途经的客人,于是更显得拥挤。

  整个大堂内因为这种拥挤变得人声鼎沸,同时,也变得……很有人烟气。

  出乎意料地,这个小旅馆的老板兼主厨竟然有一手极好的,根本不该出现在这种荒僻小站的厨艺,且无论是西餐还是中餐,都做得非常美味。

  空气中奶油粟米汤的香气和冬瓜肉丝汤的香气飘浮着。

  一边桌子上开了的罐装啤酒装在大木质啤酒杯里,烤肉的牛肉的椒香肉香,另一边桌子上有盛装在圆瓷盘里的红烧肉和扣肉。

  喧嚷的高声谈天和安静进食并存,毕竟这样的晚餐着实好吃惬意。

  “老板,这样的手艺,您在城里开不定都能评星了。”一个客人边吃着盘子里的烤排一边感叹道。

  老板仅仅亲善地笑笑,只看着他们吃,不是太多话健谈的性格。

  在这样的地方经营这样一间少有客人的小型旅馆,旅馆老板想必有自己的缘由。不过他不多谈,客人们也没有太多事深究,他们此时更急于去吃下一盘。

  此时大厅热热闹闹,边吃饮边闲聊,竟像是有了临时小酒馆的感觉。

  少年和颀长身影坐的位置较偏中侧,桌面虽不算大,但坐下两个人也差不离。

  颀长身影倒是没太所谓,左右营里食堂有的时候全营拉练之后更拥挤的情况也不少见。

  不过他不知道少年可能对此有没有反感,毕竟少年的性子总是独些。

  他抬头看,桌子到底还是稍有些窄了,两人腿几乎都能在桌下碰到。

  少年似乎没太显出什么不适,只是如常进食,甚至还接了一杯店员推荐的黑啤。

  这种酒馆一样的氛围总会引起客人们之间友善或不友善,酒兴所至好奇的交流。

  因为前面有过一次的接触,这回越野车上的那些男女倒并没有含着之前的意图,而是只是平常地询问聊聊他们之后会去哪里。

  他们从这几回好几个户外旅游点都没碰到这两个年轻人,就知道他们和他们出行目的全不一样。他们就是开个越野出城转转郊游野餐什么一类,但这两个年轻人不同。

  “边界?”其中一个女人显得讶异又疑惑地挑了下描得细长的秀眉,“但那边没什么好看,就是山,绕过去就是邻市了,和我们这边没什么区别。”

  但他们知道他们和他们路径不一,应该连到达也是,没有问更多。

  少年没有特殊反应,只是在用叉分一条鱼。

  因为行进方向,这一车人过了今天就将要返程了,旅馆里的另一些客人也是。

  他们不同路,那么也没什么其余需要多说的。

  即使大厅里的氛围看起来热闹,但实际上也不过是偶然正巧碰上,过了这平常的半天,仍然是各行各路。

  不过这够短的碰面也足够这越野车上的男男女女和那几个原客人对两人投以少许不明显的探究视线。

  他们如此年轻,面孔又如此引人注目。

  总容易使人想知道他们的旅途目的是什么,但他们注定又对此无所干涉知晓,这便使得这尤为让人窥觑好奇。

  行人过客。

  觉察到那些并没有完全消去,仍旧偶尔在吃喝聊天时若有若无停留的视线,霍惊樊想到,有的时候他会知道少年的行为模式成因。

  他知道少年的食物偏好,仿佛距离这一次旅程的末端接近了,少年也没有任何改变,用筷叉分着烤鱼,然后小块放入唇间。

  霍惊樊没有一直看,他低下头解决自己餐盘里的肉类。

  他们没有刻意聊什么,之前在路途和房间中的安静似乎延续了下来。

  两人吃完,简单放下餐盘前后起身,从大厅离开的时候,忽而被旅馆老板叫住了。

  “我听到之前说……你们要去边界。”老板亲善的面孔在说这句话时,显得沉默而复杂。

  没有否认,只是安静等待,即使出于礼貌,或许,同样等待一个停留在这里的旅店主人的看法。

  老板停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的爱人从前也说将要去边界。”

  那之后如何,老板并没有再说。

  但是这间旅店的老板从出现开始一直独身一人。

  这像说明了什么。或许也是老板留在这个地方的其中一个理由。

  这一段简短的对话似乎没有让少年有回头的意图,而同样霍惊樊并没有产生过哪怕片刻阻他的设想。

  他在少年身侧,没有犹豫,没有停下,他不会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等待少年的抉择,他想看到少年到达旅程的最终。

  这或许是他和那位旅馆主人的区别。

  勇气,关心则乱,忧虑与所想交集。

  在这样的时刻,他想在这只黑猫的身侧。

  少年走在长廊前段,此刻不知是不是若有所觉,还是他的视线太专注太深,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仍然像是之前那样不带情绪的一瞥。

  但霍惊樊的确感到了稍许不同。

  这让他心脏微微一跳。

  这一次从短暂的窒停中的跳动让他几乎失笑。

  只是那样简短的一眼。

  这一天晚上,两人即使仍是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颀长身影却没有像前几日一样感到需要克抑的……事物。

  也许是因为旅程将末。

  他潜意识里为什么会如此认为,明明他们也可能返程,只是半途。

  他不再想,闭上眼睡去。

  少年的气息从房间的床上隐约传来,他仍然感到强烈的吸引,但他却并没有由此产生压制兽化特征的倾向。

  少年翻了个身,将毛毯往上卷了一点,像有些许细微的不安稳。

  但也仅此而已了。

  对于少年来说,所有的犹疑,迷茫,停滞,似乎也仅仅在这之后停止了。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旅馆很安静。

  好像从昨天知道旅馆隔音不佳,所以早晨的时候居住的旅客们都默认放轻清整行李的动静不打扰其他人。

  两人一晚的行礼简单,几乎就是直接出了旅馆,上了车。

  车启动了。

  唯一一辆往城市边界行驶的车。

  只是旅程中的偶或一遇,行人不过过路人。

  在晨光渐起,天空苏醒的时刻,他们将要抵达边界。

  到了一道路口,霍惊樊提议他们开到边缘的林山上沿。

  “在那里的角度你能看到更清晰的边界。”霍惊樊思索着道,“也更直观。”

  少年没有停留多久,车行沿着公路向上。

  这一条路并不遥远,但是坡度似乎很大,到达的时候,已然是一座林山峰顶。

  很高的山峰,即使是在城市中心也能隐约看见这座山的轮廓,虽然时常在雾中。

  少年知道自己到达了。

  他不确定自己此刻是什么情绪。他不踌躇,不惊慌,不失措,不恐惧。

  他走下车,乌眸映着前方。

  一层浅淡的雾气环绕着峰顶峭壁的轮廓,从上向下望时给人深渊之感。

  可少年能看到远方——

  远方,一个普通的邻近城市镇落。

  小小的路牌,不同设施的标牌和建筑形状,因为彩色的用色显得温馨,时不时小小的车流和亮光。

  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城市,和他们所在的城市除了区域排布,没有大差别。

  林山的气温很低,少年在停靠了车走向边缘间,颀长身影给他披上了一件外套。

  少年出乎意料并没有扯掉,似乎深层意识中这样的事在某个时刻发生过,所以他并没有生出太抗拒。

  少年披着那件外套走到了可以到达的路径边缘,然后他看着远处。

  “我不知道你曾经想看到什么。”

  “——这座城市的边界……它就是普通的边界。”站在他右侧的霍惊樊刃缘模糊的的声线道,颀长身影墨黑色的瞳孔同样俯瞰着远处的方向,“越过它,你会到邻市。从我小时的年纪起,一直如此。”

  少年没有侧过头看人。

  从小时起……也许世界比他想象的补全的更完善,也许不是,也许是相反的另一个现实。

  即使身上有带着不属于他气息的另一件外套,此刻少年也依然感到了气温和高度的寒冷。

  可他并没有丝毫注意到这个。

  他的乌眸望着远方。弥望的是的雾气和无际的灰蓝色的天空。

  而一种莫大的伤感紧紧地攥住了他。

  少年的乌眸看着远处,天空边缘映入其中,但那双乌眸却似乎看着远在那之外的不可及的远处。

  少年感到自己的呼吸有少许急促,他对着那蒙着雾的天空远方,张开了唇,少年却发不出声音。

  因为声带太过干哑,也或许只是那一瞬间太过强烈的情绪扼了他的喉。

  ‘我好想你们。’

  ——

  ‘……我好想你们。’

  ——

  不可及,即使回到原处,那里也已经没有那些身影。

  从一开始就不可及。

  有一瞬间,霍惊樊感到少年在流泪。

  但那双乌眸中分明没有半分水汽,只是直直地,望与无望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远方。

  他感到了一种伤感。

  为少年此时的无声。

  少年垂下头,蹲下身时,紧闭地,颤抖地环着膝盖,那像是某种经受不了短暂的过度情绪的自我保护姿势。

  而时间更短暂地,少年重

  ЙàΝf

  新站立起来了。

  他没有侧头,仅仅定定地望着顶峰的远处一段时间。

  转身离开了。

  返程。

  仿照理来说,颀长身影应该对少年的返程,而不是去往边界另一边的城市不再返回感到叹了一口气,但实际上,他没有为此有丝毫的放松感。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那段短暂的少年的神情,或许是因为其他。

  回程的路,霍惊樊主动提出第一个站点后他来帮忙驾驶。

  去往边界的路程他想少年的确不会由旁人来经手,即使是旅程近半。

  少年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就到后座去了。

  霍惊樊从后视镜看到少年似乎闭上眼靠着侧座陷入了睡眠。

  他说不上来这一刻他在思索什么。

  他知道心脏的一瞬间收紧不仅仅只是出于类似心疼。

  少年冷白的面上眼下有少许青黑。即使每夜在房间经过了充足的睡眠,也仍然如此。那么,就是在他不知晓的时候,少年或许仅仅闭着眼却没有睡着,或者因为对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所思虑的,积攒的情绪过重,但一直没有被其自身发现。

  此时倒是呼吸缓慢均匀了,霍惊樊能清晰地感到那是少年睡着时的呼吸,而非其他状态。

  之前在房间的时候精神都太过紧绷,并没能仔细辨认少年的呼吸状态。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少年无防备睡着时的呼吸是什么样的,他没有参考。

  而现在……与其说少年是卸下失去了防备,不如说少年是在接触到目的地之后,对一些事情似乎不太有所谓。

  这和最开始的那个时候有所区别,但霍惊樊并不擅长分辨。

  但左右少年现在终于在安静地休息,他并没有吵醒人的打算。

  这一次左右油量充足,霍惊樊一整天直接将车开到了第二个站点。

  现在再次想来,即使之前加满了油,仿也并不是以足够往返的油量来计的加满,也许更接近于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前,没有考虑回程。

  在停靠用油木仓加了油之后,霍惊樊再次开往了下一个地点。

  这一天到达的是之前那个以野外作战游戏木仓场设施为中心的那个小城镇。

  加油站就是这个完全不像小镇的小镇隔不远的一段距离的那一个,之前的事情余殃已经在这期间解决了,重新恢复了经营。

  原是爱好者老板半娱乐半经营了一个木仓场地,然后随着时有到访的“玩家”和旅者人流量稍微变多,附近有了小型旅馆,小餐饮店和便利店的位置,开到这边加速不停的话将将能到这里。

  重新回到那个加油站和这个小镇让霍惊樊心中无来由地稍有所感,预备拉放手刹下车的时候,从后视镜已经看到少年刚刚醒来,正坐靠在后座。

  霍惊樊心中微微一动,少年这么半困不困地靠在车座上的模样……

  倒是想让他再睡一会儿再叫醒他,不过也许是兽化特性的关系,对车行减速和震动都很每攵感,也许在刚拐进这个小镇的时候,少年就已经醒来了。

  到了旅馆楼下,少年拉开车门下来,霍惊樊熄火,关上车门,两人走进了旅馆。

  这间旅馆虽然也是小型,但因为来往的旅客人流大一些,比之前住的几次还是规模更大,所以房间也更宽敞。

  少年似乎没显出什么不同,仍然是把东西随手搁下就去浴室洗澡。

  霍惊樊侧过头,也仍然在沙发上坐着。

  等少年带着湿毛巾出来,霍惊樊走进去。

  因为这天之前在林山上走了一段山路,所以霍惊樊为防身上仍有寒气,连带头发也洗过了。他的身体倒是不怕这种程度的寒气,但少年和他一直在一个不大的空间,他怕留在身上染到少年,毕竟在顶峰上的时候少年体温都在发寒。

  霍惊樊走出浴室的时候,少年已趴伏在床上睡着了,也许是直接延续车上那一长觉。

  霍惊樊原本还比较担心洛梓昱在车上睡了几乎一整天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这下放心了,他用毛巾擦了擦头发,此时时间才到晚上晚餐刚过,他估计坐一会才会把沙发放倒睡觉。

  未想到才过了一个小时,霍惊樊从垂着头思索回忆抬头时,看到少年已经从床沿坐起来了,长腿松松散散搭在床边,踩在散落的鞋边。

  说不上来,少年此时T恤因为才睡起来有些卷边,往上露了一小截雪白的带着韧性的腹部,不过他并不是很在意。

  他似乎因为睡的时间太久,以及才醒来停了片刻,然后就那么随意地看了他一眼,道。

  “去吃晚饭。”

  霍惊樊才意识到,因为今天最开始的事情,他几乎一整天都在为其所占据了注意力,也没有觉察自己一天除了早上出发前随意塞了点干粮,没有进过食。

  少年提起,他才觉察自己腹中空缺,尤其他还是一整天开车按路标辨认路线的状态,大概已经是饿过劲了。

  这种状态以前也有过,在刚刚洗过澡的时候那种低血糖的感觉会尤为明显。不过他在一直想着少年的事,所以竟然到那时候都没有发现。

  不过最让他感到隐约高兴的,是少年主动开口,而且情绪状态并不算太差。

  只是普通地饿了,然后说去吃饭。

  两人于是离开房间去吃饭。

  这个时间虽然距离晚餐正点过了一个小时,但这个小城镇因为围绕中间原本场次就不算定的木仓场的关系,到午夜都可能还有点夜宵供应,所以两个人到达的时候顺利地买到了食物。

  尽管没有昨天晚上的小旅馆老板做的饭食惊艳,仅仅是普通的快餐汉堡速食,但两人因为都饿了所以吃这种容易几口吃饱的食物似乎正好。

  霍惊樊看着少年低头咬了口汉堡,看上去神情正常,不过也像是都没什么所谓。

  少年觉察到他的视线,也并没有因为吃饭时被持续注视感到生气,似也因为刚睡醒不久,精神也处在睡太久了状态,就这么懒怠地瞥他片刻,一边手支着侧颊,乌眸微微眯着。

  这种完全松散的状态于少年来说很少见。

  狼犬很难说看着这种懒洋洋好像什么都可以状态的少年会怎么想,但是之前一直无视的蠢蠢欲动好像在这时候忽然冒头了。

  他感到自己的眼克制不住地看向少年因为支着侧颊,一边手放下食物包装之后随意地放了包装之后搭在桌面上,露在外面松松垮垮的领口,露着的一截冷白修-长的脖颈。

  看起来很好咬,也很可口。

  至于少年,就那么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之后,忽地开口道。

  “饿傻了就再去点一个汉堡,笨狗。”

  狼犬差点没被口中的面包呛着。

  他知道他一时忽然没克制住……但少年——

  霍惊樊都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是该感到脖颈发烫。

  好在不是“坏狗”,他应该为此感到有些高兴吗?

  不,别往这方向想……

  霍惊樊原地停了会儿,真的站起身往点餐台那边走过去。

  原本今天就相当于两餐没吃,再点也不算突兀。

  少年坐在餐位上看着颀长身影有点狼狈的背影,撑着侧颊嗤了一声。

  有点烦,有点有意思,太容易看到这犬科在想什么。

  比起之前某些类型一窍不通的时候,现在在分辨他人状态的时候也变得容易。

  ……想起这所谓毫无了解之前的情形,少年忽而轻微磨了磨牙。

  所以这只狼犬现在怎么样被骂都是该的。

  少年现在不想想旁的事,但是想这件事并没有让他高兴很多。

  于是等着汉堡出来拿着餐盘回到餐桌的颀长身影看到的又是一个生气地侧过面去不理人的少年。

  霍惊樊:……?

  无论如何,即使是生气的少年,似乎也比之前的那种状态要好,所以虽然因为一时没压制住视线被骂了,但颀长身影仿反而比较安心,低头吃着汉堡。

  等少年把薯条吃完,霍惊樊把第二个汉堡也吃完了,两人往回走。

  回旅馆的过程,之前因为两人都饿了径直往唯一一家小快餐馆,没有看沿途有什么,他们这时候刚刚在过度饥饿后刚刚吃饱步速放缓之后,看到这座小城镇,除了中央的木仓场设施那边涂的是绿色主调的迷彩色,其实这座小城镇其他几个小房子的设施颜色同样很好看,甚至有点游乐园的基调。

  也就是两人在以散步一样的速度在这个不怎么像小城镇的小城镇道路上走的时候,少年忽然停下了足步,清凌的少年音道,“谢谢。”

  霍惊樊第一时间没有意识到,直到眼望到道路前不远处的旅馆,才隐约清楚少年在说什么。

  “没有,我没有特意。”

  少年仍然偏着头,却清清楚楚知道和这人说的相反。

  谢谢他今天一整天都尽力提了车速,没有像之前的停靠行程一样停在那栋林间别墅,晚间留在那。

  那会让他想起之前的晚上,那次同样没有目的的醉后独行。

  这对现在的少年来说——他不想这样快地再次接触那块过深的痕。

  两人前后沿着道路走向了旅馆门口。

  回到房间后,少年仍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睡着,毕竟之前睡了一天睡了太久了,于是只是懒散地靠在床靠上。这次换成躺在沙发床上的狼犬被猫科动物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

  要说颀长身影有没有发现……那肯定是发现了的。兽化特性的影响让他的五感知觉灵敏度都被动加强,对视线察知自然也相当敏锐——更何况少年压根就没费心去掩饰。

  这真是……轮回,之前颀长身影仅在少年睡着后有偷偷看一会儿,可和现在这种太不一样了。这几乎是一种带着少许其他性质的惩罚。

  少年看了一会儿想,以这只狼犬的身高,什么沙发床尺寸来说都相对短了,难为这只狼犬一路都蜷待在沙发床上。嗯……是不是算老实。但仔细想想,自己原本大概并不算介意这人,如果不是之前——的话,所以总的来说,应该还是这人活该。

  至于被少年以这种不经心的目光盯着的狼犬被动因为背后投来的目光辗转反侧,实际上也不敢往后侧,只感到背后又痒又麻又细微疼痛,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发兽化特征的感知,好悬才没有让少年觉察什么异常。

  至于施加了如此“压力”的少年对此倒是没什么知觉,在盯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无聊困了,闭眼睡熟了。

  第二天仍然是颀长身影开车,少年在后座待了一会儿无聊,又在副驾待了段时间,看着车窗前的景象。

  这一路没再特意提速,林间的道路并不平坦,而且因为将邻近市区,偶尔有车辆通行,提速太快容易出事故,而且会错过下一个停靠点。

  这一天在第一回那个汽车旅馆停下。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汽车旅馆似乎因为刚刚送走了一行之前长订的客人,暂时空出来了一间房,一共有两间,不过刚空出来的那间还在清理,外加床上用品都要洗换,两人倒也没等两间,仍然像之前那样入住了。

  左右两人之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附近的休息区仍然是快餐店,在这种市区外的环境已经算还行的食物了。

  至于今天少年的作息已经恢复之后,就没再有之前少年醒着,颀长身影被盯着也别想睡的经过,少年直接洗浴后睡着了。

  颀长身影这回本不敢在少年睡着后悄看少年一会儿。

  可想到这大概是这次突如其来边界旅程的最后一个夜晚。

  颀长身影看着仍然下意识攒着一边枕头的少年。

  少年似乎在返程的时候睡得比去时都更沉,握着枕头的手也攒得更紧。

  他一时无声叹了口气。

  他如果放轻脚步,虽然不能像猫科动物一样天生自然而然接近无声,训练里的确教学过如何做到最静。

  他未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刻用这种训练过的技巧。

  毕竟少年虽然睡得沉些,但兽化特性的影响和五感知觉灵敏被动加强都在,如果他贸然直接走近,都可能让少年从沉睡中惊醒。

  而他并不想打扰少年的睡眠。

  他走至床边,看着少年。

  少年的黑发柔软地垂在额前,眉目睡着时隽而温和,此时却即使是睡熟时也微微皱着眉,垂落的黑发看上去也有些微乱。

  虽然沉,但……不安稳。

  颀长身影说不上来自己此刻胸口发紧时的情绪是什么。这种情绪他现在也不确切知晓,总感到陌生,但在少年身侧的时候,似乎常常出现。

  他想到少年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声,在流泪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水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倾下身。

  他将少年微乱的黑发极轻地拂顺。

  他往前很难想象自己会做出这种程度轻缓的动作。

  有些每攵感的发梢被抚顺,少年的眉心虽不可察地略松展了一些,依然蹙着。

  狼犬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动作可能有些冒险,但他仍然极近所有的耐心,将少年手指攒着那段被紧抓的枕头缓缓松开。

  他低垂着头,那样望着这只过度倔强的黑猫。

  墨黑色的深邃瞳孔注视人半晌,银白月光下,他缓缓伏身,在少年的掌心印下一个吻。

  你不是只有死物可以攒住。

  你还有一只狼犬的陪伴和赤色的心。

  少年的掌心像是被烫了片刻,有些不适应地虚抓了一下,正捏住颀长身影微微握紧的手。

  这下,颀长身影忽而面红了。

  真奇怪,之前自己在少年掌心落下代表赤忱的吻的时候,都仅仅只是专注而一心地望着少年,这个时候,被沉睡着的少年无意间握住手,倒是忽然脖颈烫了。

  少年握着就不再动了,少年的手掌他之前就清楚,没有拿笔的茧,带着青涩少年感的冷白的手掌,就这么直直握着他的手不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刚刚做的事,还是因为少年这个时候没有醉,只是沉沉睡着,霍惊樊感到自己从脖颈到脸颊都滚烫,可以想见会显得多一层隐红。

  心脏。

  这总是为少年平常不经心的举动,有时对犬科的暴躁与引逗的举动时时频繁地变速跳动的心脏。

  这在前一刻已经自愿交给少年处置的心脏。

  手毫无阻隔接触,掌心与脉搏似乎在互相接触以相近的速率连通跳动,温度相接。

  他一动也不敢动,僵在原地。

  可少年仍然没有松开手。

  颀长身影左侧的手抵了下额头,辨认不清是痛苦还是相反地极轻地低吟了一声。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颀长身影蹲伏半跪在少年床侧,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掌仍被少年握着。

  ……

  第二天早上,少年在七点的生物钟醒来的时候,先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到自己睡得比以往要好一点。

  因为他更快地醒神过来了,以往刚刚睁眼可能需要多反应一会儿。

  他感到自己似乎抓着什么。

  觉察的时候,才发现那是比自己大些,也带着茧的手掌,触感略有些粗糙和熟悉,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谁的手,因为印象太深。

  然后他看到了被自己握着手,半跪在床边睡熟的人。

  少年愣了片刻。

  所以昨天梦境里虽然抓着觉得烫了些,但是抓着感到更安心的事物,是……

  他一时莫名其妙,对着窗外缓慢落下的淡金色日光,耳际升起红。

  说不出这是一点辨不清确切的恼羞还是其他。

  他,他没有梦游的习惯,所以他绝对没有在睡着的时候把人拽到这边来。

  但,但是自己手掌牢牢地握着人的手,这似乎也是个不可争辩的事实……

  少年最先想到的,是松开自己捏着人的手,最好毁灭证据。

  可在他刚刚松开的时候,早晨温暖的日光投下来,他反而感到了掌心的少许寒意,像是有些离开了温度的不适应。

  这让他下意识重新回到了之前维持的姿势,重新握了回去。

  这么一反复,少年蹙着眉,对自己的这种无意识的举动几乎产生了不解。

  于是被这种小动静从不算好的姿势醒过来的霍惊樊,看到的就是少年一边半握着自己的手,一边皱着眉头盯着一边看,像是在研究什么的场景。

  霍惊樊一时对猫科动物的神情举动有些失笑,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另一边手掌揉了揉酸痛的脖颈。

  少年觉察到了,也从霍惊樊现在颇有些艰难的姿势意识到,自己想要“毁灭证据”大概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不是自己握着人手不放,霍惊樊也不可能半跪在床边睡一夜。

  于是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少年忽而背过身去,抱着枕头,那像是在一只黑猫恼羞,也像是在鼓鼓生闷气。

  霍惊樊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动他,自己起身之后,优先去洗漱,之后就主动出了房间,给少年留个人空间。

  虽然出门之后就是在揉和活动自己酸痛至极的脖颈和膝,脊柱,之前伪作无事的时候强行尽快完成能出门的清整,关节传来像是僵直麻化之后再开始恢复的感觉,现在则因为那极度的僵硬感恢复后劲一时有些没法有效活动。

  至于房间里的少年……

  少年待人离开,才坐起身,只是表情再不能和以往一样。

  他抿了抿唇,几乎是在那浅色的唇瓣上咬了一下。

  手之前的触感仍然存在,毕竟……握了一整个晚上。

  少年之前虽然并非没有碰过手掌,但这种情形,尤其是他自己无意识间做的这种行为,仍然让少年感到非常……

  总而言之,少年侧了头,连由意识到此的由掌心传至耳垂下的热度都过了许久才消解下去。

  这不是很像他。

  不如说,从到达……之后,似乎他的状态的确不是很稳定。

  笨狗,坏狗……

  少年默默排比不下去,他的确想不到其他称呼。

  最后生完一些郁闷的闷气的少年踩着地上的鞋子进了洗浴间洗漱,换了衣服重新走到床侧的时候,听到敲门声。

  少年打开,看到狼犬扬了扬手,带了打包的早餐回来。

  两个人坐在房间的桌旁对坐着吃早餐。

  少年仍然很不习惯和人一起一张餐桌吃早餐,除了之前,好像就是和这人在这次前面的时候了。少年一时撇了下头。

  更何况是……刚刚之后。

  少年低头吃粥,完全无视了,甚至扫都没有扫一眼对面。

  而这“无视”仍然再明显不过,而且因为不是在餐饮店里,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这种不看唯一一个共同进食者的“无视”举动,因为过于刻意反倒显得有些……

  好可爱。

  狼犬心中再次想着。

  这一次,他没有太克制自己去看少年的侧面,毕竟这个时候少年表情的细微蛛丝马迹都再明显不过,而只是发现细微的一点,都足以使他现在的犬齿像是碰了一种叫做黑猫的糖。

  毕竟他之前一晚的时候,才刚刚……

  他知道他的状态或许不太对,但他的确感到了一种不为所人知的理直气壮。

  他可以看少年,即使那可能让少年羞恼。他可以表现自己对少年的专注,即使少年可能不置一顾,也不侧头回视。他想悄悄地在没人觉察的时候在少年的手背,或者脖颈侧下的位置印上自己的犬齿牙印,表示这是他为之所专意的黑猫。

  而就是这个时候,少年才忽然抬起头来,恶狠狠瞪他一眼。

  “饿就吃早饭,坏狗。”清凌凌的少年音。

  啊……这次是,“坏狗”。

  似乎自己这回的视线太明显了。

  不过在他以为少年不会回视的时候,少年突然这样回视了,这让狼犬感到了……在不曾想的时候被忽而回复了。

  他一时几乎有些对此,感到高兴。

  但在被骂的时候表现出高兴可不会让猫科动物消气,于是颀长身影并没有做出明显的反应,只是耐心地等猫科动物埋下头去把早饭吃完,才开始起身清理。

  两人带着过于简单的随身行李回了车上,虽然霍惊樊身上那些酸痛的部位仍然在几乎让人牙酸地作痛,但对霍惊樊来说现在的恢复程度已经足够,他如常坐在驾驶座上。

  少年带上右边的车门。驾驶座上的颀长身影拉放手刹后,车行启动。

  这最后一段路程,道路开阔,他们仍然经过了那条树林间出现的林间支道。霍惊樊侧头征询少年的意见,将车停在了附近。

  少年关上车门,往林间走去。

  霍惊樊随之下车带上车门。

  彼时日光还在晨时未有下沉,两人的足步落在林间路上时,树叶像最初来时一般“沙沙”的响。

  霍惊樊在走到这条支路尽头时,仍然看到了站在湖边的少年。

  林中湖泊在两侧高树的掩映下依然安宁。

  少年独自一人站在湖泊旁。

  这个时候,霍惊樊只是看着独自的少年,便感到了少许预感,他径直走向那方向。

  少年此时可没有关于城市的眼的想法,只是即将返回城市,他仍然会想在路边停靠,再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再过来一次。

  也许是最后一次。

  ——看到它时,仍让洛梓昱想到城市里的那些地方。那些在城市中经历的过往。

  也许更糟,也许没那么糟。

  这一回,少年没有说话。

  但仍然被修-长有力的手臂揽住了腰侧。

  少年被他抱了片刻,抿唇,露了一对小虎牙,手也好像要挠人,“笨狗。”

  颀长身影再次松了臂往上,只和少年并排站着望向林中湖。

  林中静寂,这次似乎风掠过时,与之前不同。

  涟漪随着更不静的风晕得更大,像是预示着什么。高大树木枝叶发出风拂过的响动,半晌才逐渐停息。湖边回复了安静。

  “走吧。”清凌的少年音道。

  两人安静站立片刻,一道离开。

  从林间支道开出不久,干道的路径由荒芜逐渐变得平整。

  他们经过了最开始离开市区前的最后一个亭岗加油站,这一次没有碰到任何过路的车或旅人,安静得像是旅程末尾前的最后一次缓冲。

  街道两侧的树林慢慢变得稀疏,城市主市区的水泥森林由远及近。

  见过一次的路标牌和远处的设施广告牌在道路前侧显现出金属叶轮廓,不过都换了方向。

  而两人现在都没有按城市规章系斜下的安全带。

  过分散漫放松的过程带来了这样的习惯,而颀长身影对此并没有生出丝毫排斥。

  颀长身影侧头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乌眸眼神平静,那种平静此刻已经不再是刚刚离开边界时的状态。

  返程的过程似乎给了他足够的调整。

  短暂的突如其来的边境旅程结束了。

  两人的手机一前一后地,接近于同时剧烈震动起来。

  ……